柳君实专注地看着园子里的树,那嫩绿的颜色在他心底始终与一抹人影重迭,那个人儿始终带着甜美开朗的笑容回应他,总是以撒娇的语气同他说话、赌气、玩闹,总是爱喊他实哥哥,及笄后也改不了孩提时的口吻。
他同样忘不了她柔软馨香的身子偎在他怀里的感觉、埋在她体内让狭小又敏感的身子吸附时的欢悦,她低吟轻泣的模样更是令人着迷……但,这样的可人儿却已不属于他。
若不是那夜他只饮了两杯干和酒,思绪清晰,他会以为是自己是回味着夜夜折磨人的梦境。
「少爷?」见主子失了魂地直盯着墙旁的树,小胡再度出声,这才唤回他的注意力。
「我交代你的事办妥了?」
「是,已办妥了。」
「他说何时会到?」
「邹少爷说,等他送走客人后马上过来。」
「是吗?」至今,柳君实仍怀疑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他真要将曾属于他的小嫩芽拱手让人吗?
「少爷,老爷交代,因为即将回府,等会儿会与你商谈纳采之事……」
「你真的要娶映秋?」
一道虚弱的声音突然传来,引起两人的注意。
柳君实回过头望着前方站在廊下,一脸苍白得教人心疼的映夏,不禁皱起眉。
她不是一直喝着汤药吗?怎么气色还这么差?
见他没有回话,映夏往前走了几步。外头不比有着暖炕的房里,空气里的沁凉教她忍不住拉紧身上的狐裘。
「我问你,你真的要娶映秋?你真的要娶她吗?」
当年他们订下亲事时,连采择之礼都没有,唯一让她觉得自己是他的妻子的,只有那把折扇……她的心里泛起酸涩的滋味,眼窝更是一阵湿热。
映夏激动的追问引起周遭许多人的注意,柳君实见状,眼一敛,牵起她的手走向一旁迂回的小径,小径有着茂密的修竹与蓊郁林木的遮蔽,显得隐密。
她冰凉的手包覆在他热呼呼的大手下,真实得教她不愿相信,他即将与映秋订下亲事。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是同我玩闹,你怎么会不要我了?」跟在他后头,映夏心慌地追问。「你说过,你不会不要我的。」
那双曾给予她温暖与疼爱的大手转瞬间竟然松开,她手里的温暖不见了,只剩下冰凉的空虚。
柳君实转过身面对她,以往总是对她和颜悦色的脸上,只剩淡漠得几近冰冷的表情。
「你没有听错,我是要与映秋订下亲事。」
「可是你说过我是你的,你怎能又要娶映秋?」她急忙揪住他的衣裳,苍白却依旧美丽的脸庞因为过分激动而泛起一丝红晕。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做子女的没有拒绝的权利,爹要我娶谁,谁便会是我的妻子。」
映夏愣然,双眸牢牢地瞅着他,试图在他脸上寻找往日的感情,希望从他眼中见到她的影子。
但是……没有。
没有,他的态度就像以往对待她那些姐妹们般,有礼但疏离。
酸楚像张狂的网,快速地将她的心网住,狠狠收紧,将她的心纠结得血肉模糊。
只要想着别的女人坐在他腿上,窝在他温暖的臂弯里,听着他以轻柔怜爱的声音诉说着商队出海的新鲜事,那画面就让她心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所、所以你根本不曾喜欢过我,你愿意疼爱我,只因为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今日换成了别人,你依旧会以那样的方式疼爱她,是吗?」映夏的眼里涌起了泪水。
一丝挣扎在柳君实眉间一闪而逝,他沉冷着脸,语调淡然地回答。
「是。」
简单的一个字,击打在映夏最脆弱的心房上,震得她无法呼吸,珍珠般的泪珠在不知不觉间滚落,滑过她的脸庞。
他从未见她哭过,就算她当年落水时几乎灭顶,也没见她像寻常的小女娃那般嚎啕大哭。
但此时她却哭了。
「映夏。」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如果你打算不要我了,为何还要……」那夜的一切,此时此刻正刨剐着她的心,剧痛紧紧地缠绕着她,令她无法从唇里吐出话语。
她觉得那一夜的自己就像是青楼的娼妓,满足了他的贪欢,现在忆及当时的一切,她的身子仍会不争气地微微颤抖,好似曾在她体内停留的灼热不曾退离。
她恨这样的自己,更恨眼前这个口口声声说要她、疼她,却又将她视如敝屣的男人!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嫁人,我相信你能找着一个疼爱你的夫君,会上门提亲的人皆非泛泛之辈,肯定能让你过好日子,更对你经营的当铺有助益。」
耳边传来他轻浅的关怀之语,一字一句都像刀剑刺在她身上,完全推翻两人过往的一切,她知道,对他来说,她什么都不是,他会说这些只因为她是映秋的姐妹。
「你认为我还能嫁人吗?」
水气弥漫了黑眸,映夏捂着心口,忍着流窜全身的剧痛,湿红的双眸牢牢地瞅视他,将他冷情的模样收进眼底。
她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冀望、失望、绝望,转瞬成了怨怼,她将对他的感情慢慢地收进心底的角落,炯亮的双眸失了温度,冷冷地睨视着他。
当完整的心被刨得血肉模糊,看不清原来的面目时,她还能感受到什么?
只剩下恨了。
怨怒快速地在胸口蔓延,她忿然地甩开他的手。
「如果说,你在我身上还存留着些什么,我告诉你,只剩下恨。」她选择对他微震的身躯视而不见,泛红的眸子瞪着他,「我恨你,柳君实,如果这辈子对你的憎恶还不能抚平我的痛苦,那么我会用下辈子、下下辈子,就算是一千年、一万年,只要仍对你感到厌恶,我不介意用我所有的来生恨你!」
听着从她嘴里吐一句又一句充满恨意的话,每一句都是重重的打击,直接痛揍在他身上。
柳君实沉下眸子,唇角的笑意有些苍凉,「让你这般深刻地记着,也未尝不是我幸。」
她刻意忽略他话里的无奈,不愿看见他脸上的苦涩,因为对她来说,那都是假的!
如同那一夜,他的宠爱与低喃都是假的,她脚心似隆冬的湖面,早已结成了冰。
映夏往后退离几步,发现身上某个地方正灼烫着她,她立即从怀中取出那把时时刻刻带着的扇子,愤怒地往他身上掷去。
扇子在地上弹跳了数下后,落在柳君实的鞋尖前,精致的扇柄上留下让小石头划伤的痕迹,纸缘也破了几处。
伤痕累累的扇子就像她的心,无处不破损,无处不疼痛。
映夏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肩上的狐裘也随着扇子留下。
望着近在眼前的扇子,柳君实静默许久。
小胡拾起地上的狐裘,走到柳君实身边,同情地低唤了声,「少爷……」
柳君实蹲下身捡起扇子,轻轻拭净后,默默地收进怀中,接着伸手拿过小胡手中的狐裘,轻拍上头的尘土。
狐裘上隐约残留着她的余温与香气,毛茸茸的表面如同她一般柔软,而这样的她却因为他而成了一朵带刺的花儿。
翠云裘是他从一名边疆商人那儿买来,他也知道她特别爱这件滚着白狐毛的裘衣,他送过她许多贵重的衣裳,甚至有难得的貂毛裘,但是天冷时她却总是披着这件。
「老爷。」小胡瞧见柳老爷朝这儿走来,立即有礼地唤了声。
柳君实闻声抬头,看见父亲神情冷然,甚至带着点警告的意味,背着双手来到他面前。
「爹。」
柳老爷一脸严肃的对他说道:「别忘了,你的妻子是映秋,不是映夏。」
「孩儿不会忘记。」
柳老爷的眼神严厉得像瞧着自个儿的手下,而他一直以来皆是以这样没有温度、近乎残酷的态度与独子相处。
「那么就别和夏儿再有任何瓜葛,让秋儿见了不好。」
「是,孩儿明白。」柳君实说得淡然,但握住毛裘的五指紧紧地深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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