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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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子(1)
我一直在寻找活下去的理由。如果说出我的最大心愿,谁都会觉得我的生命是多么糟糕。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站立起来,双脚立地,不管是先迈出左脚还是右脚,让我体会一下行走的感觉,三步,两步,一步也行啊。仅此而已。
我有姣好的容颜,我可以通过镜子看见,这不容怀疑。我皮肤白皙,明眸皓齿。我外祖母都说过,我像深夜藕塘里盛开的荷花,堪比桂花树梢上的圆月,能让所有男娃子过目不忘。遗憾的是我站不到他们的面前,无缘得见。我跟外祖母说,我不是荷花,也不是圆月,我只是一滴露珠,悄无声息地到来,再悄无声息地被时间蒸发,短促,悲哀。有时候想一想,露珠尚且可以滋润万物,而我呢,怕只能算是一滴酸楚的无可奈何的苦涩的泪珠。
我安静地躺在这里,整个人就像一个被放倒了的感叹号。我毫无是处,主宰不了自己的灵魂,也保护不了自己的肉体……
就算我的目光无法穿越厚厚的墙壁,我还是看见了我临终时土镇那个清冷的早晨。水姓人家把湿漉漉的船从河道里拖上来。彻夜不眠的武姓人家端公刚刚做完最后一场打醮,把法器收拾进麂皮口袋。曹姓人家的子孙正在挖掘烧酒坊遗址下面刚刚发现的酒味浓郁的窖泥……搬运东西的人成群结队从我窗下的石板街上默默经过。有阳光出现在窗口。远处寺庙的铜钟开始敲响,声音顺河而下,咚,咚,咚。
——要掉我性命的是最后一响。余音散尽,肉体冷却。
曾历经无数苦难却依然保持旺盛生机的土镇蓝姓人家,英雄辈出,声名远扬。当荣耀和显赫降临,家族成员竟然一个个悄然而去。我是最后一个。先我而去的是我的弟弟,他在几年前的那个春天,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被执行枪决。
先我弟弟而去的是我父亲。他是自杀的。那时候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搞清楚,要搞清楚这些事情需要时间,很显然他的时间不够。我猜想他最想搞清楚的是,我究竟是不是他的女娃子,我弟弟究竟是否出自他的身体。然后才是那个主意究竟是谁出的,他们竟然想到在白天打火把*,以抗议他治下的土镇是多么黑暗。这种抗议的方式新奇而有力。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娃娃会打洞;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这些话蕴藏丰富的内涵,表明了某种不可违背的自然法则。不过土镇的人们可不这么认为。他们很喜欢谈论我们蓝姓人家的事情,也喜欢谈论我外祖母他们黄姓人家的事情。如果土镇继续存在,我们两家的事情足够他们谈论百年以上。每次谈论,都会引发许多不同的观点,并且有很多新的发现。有一个观点他们从来没有引起彼此的分歧,而是难得地高度统一——蓝姓人家杀人太多,黄姓人家害人太多。蓝姓人家是水,黄姓人家是火,两个家族世代相仇,水火不容。蓝姓人家为了推翻黄姓人家不惜自家人拼命送死,还怂恿别人拿出性命,多少人头呵,累累白骨如山。黄姓人家为了惩治蓝姓人家,为了确保自己的江山永固,更是草菅人命,多少命债啊,冤魂如乌云般笼罩土镇上空。两个家族的罪恶,一代一代,积累至此,于是结出我父亲,我和我弟弟这三颗恶果。这还不能表现积重难返的程度,于是,上天干脆就叫我们两个家族彻底消亡,成为一段只存于口头的历史。
果子(2)
——眼下这段历史也不大可能存在多久了。随着土镇水位的上升直至彻底淹没,它的居民会随着他们的迁徙,前往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离开土镇了,他们会像丧失掉乡音一样失去有着土镇印记的各种传统和特点,而逐渐变得和当地人没什么两样。也就是说,只要土镇一被淹没,所有的一切,无论耻辱和光荣,都将被淹没或者随风散去。事情就这么简单。
但是我仍然心有不甘。我认为这很不公道。我父亲和祖父他们干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黄姓人家的歹毒,又与我们有什么关联?凭什么他们的罪孽要在我们身上报应?我弟弟也就罢了,他确实是恶毒的事情干得太多,死有余辜。那么我呢?
外祖母摘下眼镜,看着我,许久说,你怎么能认为你是什么恶果呢?我说为什么我会是这样子呢?为什么我不能走路,不能站立?外祖母拿起一块柔软的抹布,擦拭她的眼镜片,问,还有什么呢?我说太多了。外祖母一笑,说,女娃子呀,你别得了便宜还寻不自在。你瞧瞧你,你多美丽,多纯洁,多善良,你从来没有伤害过谁,你都没干过一件叫人讨厌的事。我发气似的叫唤说,我倒是想得很啊!我想放一把大火叫土镇提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还想杀人,拿刀砍,拿枪崩,使唤毒药也行,我还想破坏人家家庭,唆使奸夫杀掉他的女人和娃娃,我还想……可我什么也干不了啊!外祖母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哈哈笑起来。我瞪了外祖母一眼,别过脸生气去了。外祖母笑了一阵,住了声,戴上眼镜,瞅了一阵子书,像看不进去似的,摘下眼镜,拿抹布漫不经心地抹着镜片,突然幽幽地说,不管你们蓝姓人家的祖先多么豪杰英雄,多么赫赫有名,也不管黄姓人家怎样大奸极恶,阴险歹毒,他们都该感谢你。我看着外祖母,以为她后面还有话,谁晓得她戴上眼镜,又瞅她的书去了。
外祖母的这段话叫我很费思量,我问她,她只是笑,也不答。那段时间我祖母正在等待死亡的到来,她每天都会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极为玄秘深奥,像谶言,又像谜语。
我的外祖母看的是一部叫《三国演义》的书。自从她晓得自己即将死去,就想在死亡之前晓得更多一点事情,于是开始大量地阅读,然后马不停蹄地思考。这个时候,她总是可以想清楚很多事情。每当想清楚一件,她就会和我分享。我真不愿意她这么快就死去,我想和她换换,我说我去死吧,你继续看书,继续想问题吧。外祖母低下头,让目光从眼镜梁上翻出来,投射到我身上,慈祥地笑笑,说,女娃子呀,死是这天底下最公平的事,没法替代也没法躲藏。我说那么你就看慢一点书吧。外祖母又一笑。就在她准备说话的时候,敲门声响了。
来者是一个叫秦三的老头。我外祖母与这个老头有着谜语和谜底般的关联。秦三已经很老了,他真应该比我外祖母先死,不过很显然他还没有死亡的计划。他佝偻着身子,像一支手枪似的走路。真不晓得他从秦村走到土镇,再走到我们这个楼上,站到我们的门前,耗费了多长的时间。对于距离,我没有概念,在我外祖母和秦三之前的交谈中,我用想象的脚步抵达过秦村,道路崎岖漫长,村庄偏僻冷清,像是反复死去过几次。
果子。自家的。秦三说。和以往一样,秦三依旧没有进门,他从怀里往外掏橘子,红色的。他掏一个,我外祖母就接一个。我外祖母端着一个大盘子。秦三走了,楼梯上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确实太老了,老得都没有重量了。
过两天你过来下。我外祖母说。
哎。秦三在楼下应答。
来的时候记得把门锁上,你晚上就住这里。我外祖母说。
哎。秦三应答了,等了会儿,听见我外祖母关门的声音,才蹒跚离去。
我外祖母愣了片刻,把盘子端起搁在桌子上。橘子红艳艳的,像是一盆跳跃的火苗。
秋天了。我外祖母拿起个橘子,递给我。即便外祖母不告诉我,我也知道这是秋天了。从很小开始我就通过食物来感知时节,这也多亏了我外祖母,她在给我食物的时候,总会像漫不经心似的告诉我它们出产的季节。鱼腥草嫩芽盛产春天,枇杷出自初夏……
外祖母自己拿了两个橘子,回到那本书前。她开始剥。外祖母剥橘子的动作很优雅,先用长长的指甲将橘子皮一道一道地划,然后轻轻地剥,橘子皮像一朵莲花似的在她的手上盛开了。
你怎么不吃?外祖母看着我,叹息说,你得吃,你得自己把橘子剥开,你得自己吃上,要是你连一个橘子都吃不嘴里,今后的日子你怎么办?快,赶紧剥,你一定可以做到。
我看着橘子,其实我有能力吃掉它,剥掉一个橘子皮,对于我来说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没有那个本事把一个橘子皮剥成外祖母手中的莲花状,我只会毫无章法地将它撕碎,弄得满身汁水。
土镇
土镇的全称应该叫土匪镇。就像落叶重归枝头一样,时间上溯若干年,当这里还是一片蛮荒的时候,就已经啸聚了一群土匪。养活这群土匪的不是这片土地,而是一条河流,爱河。爱河在土镇这一段河道宽阔,水势比较平缓。航船因为刚刚经历下游或上游的湍流险滩,正好在这一段宽阔平静的河道里松一口气,歇一把力。有很多不晓得深浅的船舶想要歇得久一点,要上岸去走走,就贸然地靠了岸。
这群土匪的打劫手段和工具都十分原始。他们很穷,搞不起坚固的船也没有过硬的航行技术去河中央劫杀那些过往的船只。每当看到有船经过,他们就使劲烧火做饭,让饭菜的香味飘到河里,登上船去钻进那些航行者的鼻子,从而将他们引诱靠岸,然后打劫他们。土匪的打劫工具通常只有木棒,他们没有必要的刀和枪,好一点的弓箭都没有。他们也抢劫到手了不少尖刀利剑,还有弓箭铠甲什么的,但是这些东西都是在生意不景气的时候拿去换了吃穿,从来没有机会武装自己。
这里的土匪和别处的大不一样,他们并不张扬地打劫,有礼貌,讲信义,只按客商贫富和货物多寡依照比例取自己该得的那一份,不打人,不骂人。客商们可以根据所需与土匪进行额外的交易,获得食物和干净的水。有时候他们的船在经过险滩被撞坏了,还可以在这里得到维修,得到有偿的食宿。所以这些船下次途径这里的时候,往往还会主动靠过去,像进贡似的把金银或者米粮送给那些土匪。
船舶放心通过,土匪们安居乐业。后来土匪们修建起了可以长期居住的房屋,囤积起了粮食,甚至还饲养了牛羊。原先用棍棒刀枪做围栏才可能留住那些寻死觅活的女人,而现在,却有女人骑着驴子大老远跑来,死乞百赖要嫁给土匪们。女人们就像秋天里种籽饱满的野草,一个个死了,却给这片土地留下了茂盛。土匪们待客商们远比待自己客气,他们建设了可以停靠船只的码头,设立绕过暗礁的航标,还为一些偶尔路过此地的脚夫们平整了道路,在路边搭起牢固的草棚。尽管不断有人跑来,旗帜鲜明态度坚决地要求做土匪,但是土匪们的子孙不愿意再干这个行当,他们开始学那些客商们,走船,行脚。客商们很乐意教授他们怎样算计往返行程的消耗和赚取的差价。慢慢的,这里就形成了一个集镇,人称“土匪镇”,并且日渐繁荣。
就在土匪们为土匪镇的美好未来翘首张望的时候,他们遭遇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一支军队出现了。土匪特性和功能严重退化甚至丧失的土匪们哪里抵挡得住军队的剿灭,就如同成熟的麦子无法抵挡镰刀的收割。
军队走了,土匪们又回来了,继续重操旧业。可是没过多久,军队又来了。如此三五番。最后一回,土匪们不逃跑了,他们倚门而待的样子把军队吓了一跳。军队说,你们怎么不反抗?怎么不逃跑?不这样叫我们如何杀你们?土匪们不说话。军队砍了几个人的脑袋,收缴了一番,索然无味,十分失望地走了。
井然有序的日子因为军队的到来,全被搞乱了。客商们很生气。这引起了一个搭乘便船去京城的读书人的注意和同情。这个富有同情心的读书人姓黄。姓黄的读书人见到了当时的皇帝,就把这个情况禀报了他。皇帝给了读书人一个印信,还有官袍,叫他回去把那个叫土匪镇的地方治理起来。读书人带着印信官袍,溯河而回。登岸后,读书人告诫前来迎接他的土匪们,要想过安生日子,就得彻底丢掉“匪”字,好好珍惜那个“土”字,土生粮食,土生金银,土生万物,从今往后,这里就叫土镇吧。
又说土镇之所以叫土镇,是因为这里出产一种黏性极好的黄土。土镇有一群制作壶罐盆碗的陶工。陶工们技艺精湛,善于制作各种器皿,原材料就是那种埋藏在地下的黄土。因此,每一户陶工作坊的门前或后院,都有一个洞|茓,大的有几丈开阔,小的也有好几尺。这些洞|茓深深地通往地下。陶工们拼的往往不是手艺,而是那口洞|茓的深浅,因为越是深处的泥土,制作的器皿才越结实耐用。那些慕名前来采购的买家,拎着叮当直响的钱袋子在土镇各个陶工作坊之间穿行,询问的话语非常简单,你这批货物的黄土是从多深的地方弄出来的?回答说三丈。买家拿起器皿,看看,上面有裂纹,敲敲,声音不清脆,由此就晓得这陶工的话不老实,三丈深的黄土烧出的货色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于是又前往一家。回答说八丈。看看,敲敲,还是觉得不实在。陶工就拿了长长的绳子来,拴上一个破罐子递给买家。买家走到洞口,把拴着罐子的绳子往下放,边放边在心里丈量绳子的长短,没有八丈,但是五丈有余,够了,钱袋子往陶工面前一摔,成交。
为了上好的器皿,为了交易的成功,很多陶工都不要命地往下钻,他们就像黄鳝和泥鳅一样。总有人钻进去了就没见再钻出来,轰一声,洞|茓垮塌了。挖出黄土容易,但是要从里头把人挖出来就艰难多了,谁有那么多工夫啊?于是哭嚎几声,烧两张黄纸,把凹陷的地方填平,再磕几个头,就算完事不说,还得赶紧从旁边的地方再挖一个洞|茓……
书
黄姓人家统治土镇,并且在土镇一切事物上都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他们甚至还为自己的统治历史编写了一本书,详细记载了土镇在他们手里的各种变化以及他们统治土镇的手段,并且把这本书流传子孙。我外祖母之所以能够喋喋不休地似乎永远也说不完她家的事,而且头头是道,有根有底,我猜想她一定熟读过此书。
我外祖母总爱说,世间万物,每一类,每一别,每一属,都有印记,有些印记在表面上,有些印记在血液里。就像狗要吃屎,就像飞蛾对灯火感兴趣……老天在制造我们的时候为了把我们区分开来,就会给我们这些印记。要区分是不是黄姓人家的人很简单,在他们面前丢一本书,他们就会立即像老鹰一样扑过去,他们会拿着书爱不释手,会废寝忘食地阅读,会挑拣里头的错别字和谬误说法……
书是黄姓人家的灵魂。
因为世代读书,黄姓人家的人对书有种天性的敏感,无论男女,从出娘胎不到五岁,就能成本地背诵书了。黄姓人家对书的痴迷,让所有不了解他们的人都感到惊讶和好奇。
黄府里头建有藏书楼,这个藏书楼曾被大火烧过很多次,除最开始的一次是黄姓人家自己不小心引起火灾外,其余几次都跟我们家有关,纵火者不是我祖父,就是我祖父的父亲,或者是我祖父的祖父。
黄姓人家喜欢藏书,读书,蓝姓人家的人喜欢烧书,两种截然不同的爱好,自然要形成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注定地是要敌对。
可能是因为黄姓人家的关系,所有的土镇人都意识到书是个好东西。其实这很好理解,因为从小读书,因为读了很多书,所以黄姓人家的子孙们,总是要比土镇一般人聪明得多,更懂得如何处世置事,他们还有好些人外出做了官,或者官府公干,功成名就归来,总是携带大车金银和成群妻妾,那场面叫人看了,谁不羡慕?而那些饱学诗书的黄姓人家的女娃子们,身价也总是高得出奇,普通的商贾或者小吏,根本不敢指使媒婆登门,这些女娃子嫁的都是豪门显贵,繁花着锦,烈火烹油,黄姓人家诗书传家,富贵满门。
因此,所有的土镇人都把黄姓人家的无限风光当成世代追求的终极目标,而且付诸行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叫子孙们上学读书。当然,土镇除了黄姓人家继续风光外,并没有多少人家的子孙走出去,就算有那么一两个,也顶多是在爱城混个事情做,或者干脆跟在黄姓人家老爷身后,在土镇耀武扬威。不管怎么说,受黄姓人家影响,土镇人人喜欢读书的结果是非常阳光和丰盈的,他们知了诗书,就懂了礼仪,就懂了邻里之间要相互爱护,要和睦相处,就懂了要爱护环境,就懂了要注重清洁卫生,注意个人仪表仪态,就懂了春天不砍树不捕鱼,就懂了在制作的器皿上描画花鸟,书写诗文。
诗文之风在土镇盛行,引得很多人慕名前来,他们不相信土镇人真如传说中那般厉害,最直接的检验就是和他们对对子。天天耳闻经史子集的土镇人,无论老翁还是老妪,无论幼童还是农汉,哪个也不可能被对子难住。因此,现在土镇还流传着许多土镇人巧对妙对趣对的故事。说,有个爱城的饱学先生来到土镇,在土镇外面看见汲水的水车,旁边一个守水的老汉正手摇蒲扇打瞌睡。那先生上前,要跟老汉对对子。老汉瞌睡被打搅,很不高兴,说对就对,你出上联吧。先生看着那个水车,出了上联,“水车车水,水随车,车停水止。”老汉摇了摇扇子,给了下联,“风扇扇风,风出扇,扇动风生。”那个先生听了,掉头就走。随从问他怎么不进镇子去啊。那个先生说,等我再读十年书再来吧!
黄姓人家的尚文崇文,还体现在他们对字纸和废旧书籍的处理上。为此,黄姓人家老爷特别修建了一座高大的惜字库。惜字库其实就是一座塔。每年岁末,黄姓人家就会将这一年写废了的字纸,从藏书楼淘汰出来的书籍,抬到惜字库进行焚烧。
鸡爪(1)
每当有阳光透过窗户,我总爱把双手伸过去,让阳光水流一样在我的手里流淌。我仔细看着阳光,仔细看着我的手。我的手很白,有玉石的质地,可以清晰地看见暗藏皮肤下面的蓝色的脉管。在我的月经没来之前,我总不肯相信我身体的血液是红色的,而是蓝色的,蔚蓝或者深蓝。
我的手指稍微有些弯曲,它们修长,像葱管那样笔直。我父亲在的时候,时常抓过我的手去看,想从我的手上找出他的基因遗传,结果当然很让他失望。后来他又抓住我弟弟的手看,我弟弟张开手掌,这些手指也无一例外地都是向外伸展的。看了我弟弟的手,我父亲无法做出一个正确的决定,犹豫,迟疑,觉得自己被一个谜语包围了。
也难怪我的父亲会如此疑惑。我父亲的手掌无法平整地打开,他的父亲,他父亲的父亲……所有的蓝姓家族的男女,手指都鸡爪似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外祖母说,是因为他们受了诅咒。
蓝姓人家的祖先前来土镇的样子狼狈极了,女人怀里揣着个娃娃,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打着赤脚,男的担着个担子,担子一头是个娃娃,另一头还是个娃娃。没人晓得他们从哪里来,也没人问他们,他们来到土镇的时候大家都很忙碌,正忙着从洞|茓里往外取土,忙着捏制泥胚,忙着装窑口,烧火。他们在土镇上游荡了一圈,有人扔给他们几个馍馍。男人问女人,还走吗?女人说,不是找馍馍吗?这里有馍馍。于是他们就决定在土镇留下来。他们来到了黄府门前,叩响了黄铜门环,惊动了正在读书的黄姓人家老爷。
你姓什么?从哪里来?黄姓人家老爷问。
我们姓蓝,从很远的地方来,求老爷给口饭吃。蓝姓人家的祖先回答。
姓蓝?哦,好,土镇郑姓王姓李姓何姓马姓安姓蒋姓……都有了,就还没有姓蓝的,你们留下吧。黄姓人家老爷捋捋胡须,沉吟道,可是留下你们,你们又能做什么呢?给人做仆役做下人,是难成就一个家业的,既然是一姓人,总得繁衍生养下去。黄姓人家老爷抬眼看看飘荡在土镇上空的浓烟,又低头看看在街道里缓慢行驶的装满壶罐盆碗的牛车,终于给这家人想到了路子,笑笑,说,这样吧,你们就去跟他们学做窑器吧,只要你肯使唤你的力气,三十年后,你蓝姓人家在土镇就是一个根深叶茂的大姓人家了。
黄姓人家老爷给蓝姓人家的祖先在土镇找了一间房屋暂时栖身,那个男人白天去山上打柴,回来卖给那些烧窑口的人家,夜晚就是帮人捏制壶罐盆碗,当学徒。为了更早地自立门户成就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蓝姓人家的祖先还把女人的肚皮租借给了一个姓白的人家。
那个姓白的是土镇制造壶罐盆碗最有名气的陶工,他本来是有两个儿子的,只是一个被埋在了洞|茓里,一个生病死了。为了繁衍生养,姓白的又讨了两房女人,没日没夜地在两个女人肚皮上使劲,但是努力却没回报。姓白的简直是绝望了。后来他看见了蓝姓人家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坐在破屋外面敞开胸怀捉虱子,给自己捉,也给三个娃娃捉,三个娃娃壮得跟牛犊似的,在女人身边撒欢。姓白的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天夜晚,姓白的买了酒肉,来到破屋。这天晚上,蓝姓人家的那个男人破例没去师傅那里捏泥胚,他和那个姓白的边喝酒边商量一桩大事。姓白的问姓蓝的,那三个娃娃都是你女人生养的?姓蓝的说,是啊。姓白的说,你的女人真能生。姓蓝的说,她还能生,只要我一碰,她就准能生。姓白的说,为什么不碰呢?姓蓝的说,我想碰啊,你瞧,我的腰杆都硬邦邦的没办法走路了,我现在都是靠放空铳。姓白的说,为什么要放空铳呢?姓蓝的叹息,说,我不敢啊,我怕养啊,我养不起啊。姓白的说,我能养,我养得起。姓蓝的一愣,说,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娃娃?我可以卖给你一个,两个也成。姓白的说,我不买你的娃娃,我想借你老婆用用,就用用她的肚皮。
鸡爪(2)
他们很快就达成了协议。蓝姓人家的那个男人跟着姓白的学习制造窑器的技艺,作为交换条件,姓蓝的将女人借给姓白的,直到肚皮鼓胀起来,倘若生养顺利,姓白的将送给姓蓝的十窑口的窑器作为酬谢。
五个月后,蓝姓人家女人的肚皮已经鼓胀得如同一面鼓了。还没等女人把肚皮里的娃娃生出来,姓白的就将他千辛万苦娶回来的两个女人卖掉了,一个卖给镇上的窑子,一个卖给秦村樵夫老斧头。
后来,蓝姓人家女人生下了个男娃子,这可把姓白的高兴坏了。他大办宴席,宴请土镇的乡亲。那个被他卖到窑子里的女人不请自到地参加了他的宴请,还给那个娃娃买了一个银铃铛。她满脸欢笑,没有一点忧伤与怨气。她的到来起初还让姓白的有些担忧。那天蓝姓人家女人也在那里,哺|乳着娃娃,猛然看见那个被卖到窑子里的女人径直向自己走来,两眼闪烁着光亮,看着娃娃,蓝姓人家女人立刻紧张了。姓白的也紧张了,赶紧过来保护。那个被他卖到窑子的女人从怀里摸出银铃铛,银铃铛叮当叮当清脆悦耳地响,声音就像阳光一样闪耀。这个银铃铛就像带着魔力,它轻易地就将面前的这对男女的戒备心驱散了。他们居然将手中的娃娃递给了这个珠光宝气的浑身散发着浓郁脂粉气息的女人,女人摇着铃铛,娃娃在悦耳的铃声里笑了。娃娃一笑,女人就怔住了。女人开始落泪,泪水冲刷了脂粉,落在娃娃脸上。娃娃哭起来。这一哭,姓白的和蓝姓人家女人一下子醒悟过来,他们扑过去抢娃娃。那个被卖到窑子里的女人此刻显现出真面目,她咯咯地怪笑,哈哈地大哭,泪水混合着笑声,洒落了娃娃一身。她几把就扯开了娃娃的襁褓,张开嘴巴,扑向娃娃的胯下。就在此刻,蓝姓人家女人大哭起来,呼喊道,我的儿啊!被卖到窑子里的女人像是被这叫声吓住了似的,一愣,她看着瘫倒在地上的蓝姓人家女人,再看着手里的娃娃。娃娃已经住嘴了,瞪着明亮的眼珠子正看着她。趁她愣神的机会,姓白的夺下了娃娃……
姓白的精心准备的宴席,让那个被他卖到窑子里的女人全部搅浑了。她不停地哭,笑,爬上堆满丰美食物的饭桌,站在上面撕扯自己的衣裳,头发。她很快就将自己的衣裳撕扯干净了,*祼地。然后她又开始扯自己的头发,她也很快地将自己的头发撕扯干净了,头皮开始渗血珠,血珠从头上往下滚落,下雨似的。扯完头发,她又开始扯自己*的毛,撕裂自己,从*开始撕裂,她使劲把胯往前送,叫每一个人都看清楚自己是怎么开始撕裂的。鲜血开始往外飞溅,涌动,流淌。很快,她就成了一个鲜红的血人。就这样,她站在饭桌上,流淌干净了身上最后一滴血。
这天晚上,姓白的匆匆忙忙塞满肚子,就去烧窑口了。按照双方约定,他得赶紧将余下的六窑口窑器尽快数给蓝姓人家。聪明的蓝姓人家的祖先很快就学会了整套烧制壶罐盆碗的本事,他用姓白的支付给他的四窑口窑器,新建了房屋,并且还做好了建设两孔窑口的准备,他已经开始打洞挖取黄土了。他无法按捺住澎湃的野心,他要成为这个镇子最厉害的陶工,拥有最完美的手艺和最多的窑口,出产最精美的壶罐盆碗。他不停地上门催促姓白的,让他尽快兑现那剩余的六窑口窑器。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鸡爪(3)
当姓白的将最后一窑口壶罐盆碗数给蓝姓人家的祖先,他突然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欢悦。他回到家中,搂抱着他的儿子,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姓白的爬起床走到门外,伸展胳膊,甩动双腿,感到信心十足,他认为自己还可以干上二十年。本来,如果没有儿子的话,他最多连三年也干不过,这二十年,都是儿子给自己的啊。他要用二十年时间来烧制无数的壶罐盆碗,然后把这无数的壶罐盆碗,换成无数的钱交给儿子,有了钱的儿子当然不用再打洞取土,再捏制泥胚,他将彻底告别陶工,可以做生意,可以开饭馆,可以干的事情很多,从此,他白姓人家的后代子孙将开始一个新的时代。
姓白的被自己这崇高的理想和远大的计划激动了。不过很快他的理想和计划就被老斧头击碎了。原来老斧头一直是给他送柴的,但是自从买了他的女人后,老斧头就不再把柴往他门口撂。那天他看到老斧头的时候,老斧头挑着一大担块子柴,身后跟着一个小娃娃,长得很茁壮,像一头害羞的小熊,老斧头走一步他就跟一步,形影不离的样子让姓白的心头一阵慌乱。
姓白的本想折身回家,可是双脚偏偏不听话,径直就往老斧头去了。老斧头也看见他了,先是一惊,随即马上坦然了。老斧头问,要柴是不是?不卖你,我这是给赵罐子送的。姓白的一伸手,挡住老斧头前行的方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娃娃,他看出了被自己卖出的那个女人的眉眼。他说,她生的?老斧头嘿嘿一笑,说,没咋弄就弄出来一个,还有一个揣在肚子里呢。
老斧头的话就像粗重的棒子,将姓白的敲了个晕头转向,他拖着软乎乎的双腿,梦游似的离开街头,来到蓝姓人家门口。蓝姓人家的男人和他的女人正在忙碌,他们已经成功地烧制出了两窑口壶罐盆碗,换取了大把的钱币,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蓝姓人家的男人看见了姓白的,见他魂不守舍的,就迎上去。姓白的问,那娃娃是我的种?蓝姓人家的男人有些尴尬,难为情地点点头。姓白的回去了,身子飘飘悠悠的,像是纸做的。回到屋子里只一会儿,又飘飘悠悠地出来了,来到蓝姓人家门口。蓝姓人家的男人迎上去,看着他。姓白的问,那娃娃是我的种?蓝姓人家的男人沉重地点点头,折身离开。姓白的飘飘悠悠又回去了,过了一阵,又来了。这一回蓝姓人家的男人没了耐性,他一把将姓白的搡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喝问道,你究竟要怎么样?你究竟要怎么样?姓白的艰难地爬起身,说,我就想问问,那个娃娃是我的种?蓝姓人家的男人几乎要哭起来了,他招招手,要女人来回答这个无聊的尴尬透顶的问题。女人来了,见了姓白的,肯定地回答,是的,是你的种。姓白的抖抖身上的尘土,回去了。但是很快他就又出现在蓝姓人家门口。女人走上前去,看着他,问,你真想晓得?姓白的说,那个娃娃是我的种?女人说,我说不清楚……那段时间,他也时常偷偷跑来弄我,你弄,他也弄,我搞不清楚。姓白的点点头,回去了。回去的路上人们看见姓白的身子飘悠得厉害,刚到门口,软绵绵的两条腿就再也承受不住沉重的肉身了,他瘫倒在地。
半个月后,人们才发现姓白的死了,如果不是他的尸体散发出的恶臭,可能人们都还当他活着,因为那个生父不详的儿子每天依旧在房前屋后跑进跑出,脸上露着无邪的笑容。
鸡爪(4)
丧事是黄姓人家老爷安排人去办理的。丧事处理完毕,有人去问黄姓人家老爷,姓白的遗留下的家业和一孔窑口怎么处理。黄姓人家老爷说,给他的儿子吧。有人说那是不是他儿子还说不定呢。黄姓人家老爷说,毕竟那是名分嘛。有人说留给他儿子还不等于是留给姓蓝的?黄姓人家老爷说,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姓白的家业归了蓝姓人家,蓝姓人家就等于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他们家窑口里的火燃烧得越来越旺,出产的壶罐盆碗越来越多,得到的钱币也越来越丰厚。而就在此时,蓝姓人家女人瘪了多年的肚皮,终于又腆了起来。
蓝姓人家祖先决定让姓白的那个娃娃认祖归宗,重回蓝姓。按照先前几个娃娃的排序,这个娃娃本来是该叫“蓝肆”的,但是蓝姓人家祖先却给他起了个更有意思的名字,蓝家娃。蓝姓人家为此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他宴请了土镇所有人,包括黄姓人家老爷。蓝姓人家的祖先奉呈给黄姓人家老爷的请柬是一头大水牛和四只羊,以感谢他的关照,希望他能够在以后继续得到关照,必要的时候保持缄默。黄姓人家老爷没有答应前往参加宴会,但是他回赠的一盘烤馍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黄姓人家老爷究竟什么态度?看着这盘烤馍,蓝姓人家的祖先很是费猜量。还是他的女人聪明,她叹息一声,说,这是叫咱们别做得太过了。蓝姓人家的祖先还是不理解。他的女人那起那些烤馍,说,你看看,这每一个都是烤糊了的,意思是叫咱们做事情别像烤馍,一旦烤过了火,糊了就不好吃了。蓝姓人家的祖先端着烤馍,想了整整一个晚上,还是决定宴会照样举行。
蓝姓人家摆了四十桌,每桌都有肉食和烧酒,这实在够奢侈大方的了。蓝姓人家的祖先和他的女人坐在院子正中,端端正正,有些像黄姓人家老爷每年正月初一早晨和寿诞时候坐在府中接受土镇人们祝福的样子,蓝家娃从外面进来,有人放声吆喝,认祖啰,归宗啰……蓝家娃怯怯地走到两个坐着的人跟前,跪下。蓝姓人家的祖先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蓝家娃,从今往后,你就叫蓝家娃了,你本来是我的种,是我骨里的油,是我心里的血,是我把着鸡芭弄出来的,晓得不晓得?那才得了个名字叫蓝家娃的娃娃被猛然提高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赶紧回答晓得。蓝姓人家祖先提高嗓门,说,喊我。蓝家娃喊道,爹。蓝姓人家祖先说,大点声。蓝家娃拼尽了力气,吆喝起来,爹!
轮着该喊娘了。那个女人哭得很厉害,泪雨滂沱,身子颤抖得如同雨打芭蕉。她哭得难以自持,都快要从椅子上掉下来了。
蓝姓人家的祖先铁青着脸,吆喝道,蓝家娃,我儿,你去,请咱们的街坊邻居落桌,开席!
酒过三巡,蓝姓人家的祖先带着他的蓝大蓝俩和蓝仨以及刚刚归宗的蓝家娃,向每桌敬酒,向街坊邻居们表达着谢意。街坊邻居们一起举杯,满脸堆笑,故作羡慕和敬仰的表情,出口的全是恭维的话语,说蓝姓人家真是人丁兴旺,将来必定会成为土镇的望族。蓝姓人家的祖先得意得很,大口喝酒,喝一杯,他的儿子们就给他倒一杯。蓝姓人家的祖先拍着他的儿子们的脑袋,就像拍南瓜似的发出嘭嘭的声音,说,我的这些儿啊,结实,个个像我,都会是一把好手,都会撑起一个家业,他们个个都像是籽粒饱满的种子,随便丢在哪里,都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鸡爪(5)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蓝家娃突然感觉到没有了归属感,觉得回归蓝姓人家其实是个错误,因为他的蓝姓人家父亲根本就没当他是己出。对于这一点,蓝姓人家父亲也不否认,他不只一次地将蓝家娃叫到跟前,仔细打量他,打量他的嘴巴,耳朵,眼睛和鼻子,有一回居然拿起根稻草测量他嘴巴的宽度,然后叫来另外几个儿子,用刚刚测量的尺度与他们的比较,结果是没一个跟蓝家娃接近。此外,蓝姓人家的祖先还观测蓝家娃的步态,撒尿的姿势,以及他吃饭的咀嚼声,睡觉的鼾声,并且一一和别的儿子对比,当然,他同样没有找到相似点。这让蓝姓人家祖先心灰意冷,由此得出结论,蓝家娃可能不是他的种子,而是那个姓白的倒霉蛋的。
蓝家娃究竟是姓白的,还是他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异议,是谁的都不重要,反正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是自己的儿子。她一次次地劝慰丈夫,不要搞那些没有意思的测量和对比了,进了蓝姓人家门,就好好待人家呗,何况人家并不是空手呢,身后跟着姓白的那沉甸甸的家业呢。
听了女人的最后一次劝慰,蓝姓人家祖先死心了,断定了蓝家娃不是自己的种子,是姓白的那个家伙侥幸的一次成功。也就从这一天,蓝姓人家的祖先就再没把蓝家娃归入自己的儿子序列,他开始逐步拿他当作外人,苦力,是姓白的转世来偿还自己的冤孽,节庆日不让他随同自己祭奠祖宗,包括参拜自己,不给他新衣裳穿,不为他娶妻,不准他再叫自己“爹”。
蓝家娃逐渐晓得了自己不再属于蓝姓人家,他虽然还被称呼为“蓝家娃”,母亲也还叫自己“蓝家娃我儿”,但是他已经和他们没有什么血脉联系了,他不过是个局外人,是这个家庭的奴役。他的弟兄们不再轮番顺着老斧头女人编织的粗大结实的绳索下到洞|茓里去取那金黄的泥土,这个工作全都是由他一个人完成,每天他爬上爬下,一次次背着金黄的泥土站到阳光底下,又一次次深入黑暗之中。黄土在洞口堆积成小山,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他的弟兄们懒懒散散地搬运那些黄土,懒懒散散地搅拌,懒懒散散地捏制泥胚,有时候捏坏了,还要抱怨说泥土不行,跟沙子一样没有黏性。于是蓝姓人家的祖先就呵斥,要蓝家娃尽快下到更深处的洞|茓去。
这样下去我早晚会死。蓝家娃看着他的母亲,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句话。
哦,你是在为你的兄弟们做事呢。你看看——母亲手随意地往身后一指,她的身后的院子里全是娃娃,那些都是她的孙子,在这么多的孙子面前,她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是一棵硕果累累的树。
我没有。蓝家娃伸出指头,指指那些娃娃,说,我没有,没有一个是我的。
母亲正在离自己远去。蓝家娃十分悲伤,他不再想回到地面上来,他长时间地待在洞|茓里,待在黑暗深处,他已经在那里找到了难得的平静和独享黑暗的快乐。他喃喃自语,将自己的悲伤和哀愁讲给黑暗听,讲给那些黄土听,告诉黑暗和黄土,它们是自己最后的依赖。但是他哪里想得到,黑暗和黄土也会背叛他,尤其是黄土……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先是星星点点,很快就成了片,絮,团。当雪停下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土镇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白雪掩盖了,到处白茫茫的一片,晶莹,纯洁,美不胜收。黄姓人家老爷站在高高的藏书楼上,诗兴大发,准备吟唱千阕。这时候有下人来报,说一个姓白的求见。
鸡爪(6)
姓白的?不是死了吗?哪里又钻出来了?黄姓人家老爷很纳闷。
他说自己是那个死去的姓白的胞弟。下人呈奉出一根黄灿灿的东西,说,他就在下面等着呢。
持续半个月的雪,黄姓人家老爷一直没去巡街。但是这天都半晌午了,他却出了门。黄姓人家老爷高高地坐在步辇里,四个抬脚的大汉抬着他,厚厚的积雪让这几个抬脚的举步艰难,每走一步,就要煽动鼻翼,呼呼地往外喷一阵白气。
黄姓人家老爷来到蓝姓人家门口,蓝姓人家的祖先正坐在软和的椅子里,享受着温暖的火炉和喷香的烧酒。听说黄姓人家老爷光临,简直是激动坏了,连鞋子都没穿就往外跑。黄姓人家老爷向后招招手,一个人闪出来,站在蓝姓人家祖先面前,说,我姓白,我来找我侄儿。蓝姓人家的祖先一时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愣怔怔地看看那个自称姓白的,再看看黄姓人家老爷。黄姓人家老爷冰凉的面孔仰到了天上。
我姓白,我来找我的侄儿。那个自称姓白的重复道,这一回的语气很重,拳头似的砸在蓝姓人家祖先的脸上,蓝姓人家的祖先浑身顿时冰凉,像掉进了冰窟窿。
那个人找到了他的侄儿。他的侄儿从深深的洞|茓里被拽了上来,身上堆着一圈粗大结实的绳索。他浑身黄土,厚厚的像是铠甲。他被抬到大家面前,双手挓挲着,脖子使劲往前抻,脑袋努力往前探。黄姓人家老爷一直沉默,此刻说了话,他说,这是谋杀。然后就走了。
那个自称姓白的没有及时安葬他的侄儿,他没有时间,他得跟一遍遍晕死过去又一遍遍缓过气来的蓝姓人家的祖先讨价还价。最后,蓝姓人家的祖先和那个自称姓白的达成了协议,归还当年侵占那个姓白的倒霉蛋的所有财物,房屋,窑口,此外,还有相当于一百窑口壶罐盆碗价格的钱币。蓝姓人家祖先的儿子们对于这样的协议愤愤不平,责问他们的父亲为什么要如此懦弱,任凭那个自称姓白的胡搅蛮缠。蓝姓人家的祖先沉默不语。就这个时候,黄姓人家老爷派人送了一盘烤馍来。这一回的没烤糊。
那个自称姓白的是在半个月后才埋葬他的那个侄儿的。之前,他的那个侄儿一直蹲在蓝姓人家的门前,两手挓挲着,脖子向前抻,脑袋往前探,一副准备奔跑的样子。他浑身黄土,厚厚的,在阳光底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显得十分温暖和鼓舞人心。这是蓝家娃吗?哦,他如今不叫蓝家娃了,他姓白了,嗬嗬。过往的人问,笑,说,瞧瞧,他多像个将军啊,他这是要跑吗?你说,他要活着,他要能跑,他准备跑哪里去?
那个自称姓白的不答应蓝姓人家的祖先分期支付那价值五十窑口壶罐盆碗的钱币,他得一次拿到手。他要拿到手了才肯埋葬他的侄儿。蓝姓人家的祖先被逼迫得没有丝毫办法,因为一天不给钱,黄姓人家老爷就要派人来送烤馍,一盘盘的,不焦不糊,火候正好。蓝姓人家的祖先只得带着他的儿子们像之前宴请街坊邻居一样挨家挨户上门去告贷,敲响人家的门,然后说要告贷多少,然后让儿子们站成一排,以此显示自己的偿还能力。
众多的儿子就等于众多的窑口,众多的窑口就等于无数的窑器,无数的窑器就等于源源不断的金钱。所有的邻居在这个时候都给予了蓝姓人家难得的慷慨。从他们手里接过钱币的时候,蓝姓人家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那些钱币在他们手里竟然像跳蚤似的拿捏不住,仔细一看,原来是手指弯曲僵直,无法打开。他们紧张起来,因为一个家族的人都是如此,这怎么回事?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答案,那是因为他们不停地打洞,不停地沿着绳索下到洞|茓底,不停地往外取黄土,不停地捏制泥胚……他们终于释然了。但是很快他们就被恐惧攫住了,因为他们听说了一个传言,说他们的手指之所以像鸡爪,僵硬,无法伸展,是因为他们受到了诅咒,诅咒来自姓白的,还有被姓白的卖给窑子的那个撕裂自己的女人。这个传言在土镇的人们之间流传,男女老少,无人不知。
那个自称姓白的拿到钱币后,没有离开土镇,他在土镇定居了下来。他买下了半边街最大的窑子还魂楼,然后大兴土木,建了两亭三阁,三楼六院,起名叫十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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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斧头(1)
外面发生的一切,黄姓人家老爷早有掌握。
黄姓人家老爷每天要干重要的四件事。第一件,清晨巡街,坐在四个人抬的步辇里,在那些早起的土镇人们的注视下从街头走到街尾,然后打道回府。第二件,检查账目,所有的关于收入和支出的,这会耗费他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第三件,听身边的人讲述这一天发生在土镇的事情,有时候是三个人讲,有时候是五个人讲,他总是舍得安排许多人出去,老早就出去。这些人其实充当的就是探子的角色,他们毫无声息地潜行在土镇各个角落,不动生色地听,看,然后回来向黄姓人家老爷讲。第四件,黄姓人家老爷往往会在傍晚进行,他会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将它们一一记录在册。一边记,他会一边向恭候在身边的那些将在明日一大早出门打探的人叮嘱,哪些事情明日需要特别关注,哪些人应该更细致地予以观察,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比方说,在那天傍晚——也就是他听说了发生在蓝姓人家与姓白的之间的事情的那个傍晚,他就特别交代,从今往后,要对蓝姓人家特别小心,必须时刻提防。这是黄姓人家老爷第一次使用到“提防”一词,此前顶多使用到“观察”,而且也从来没有使用“特别小心”这句话作为前提。
黄姓人家老爷对于发生在土镇和土镇人们身上的事情似乎有着特别的兴趣,他每年都要记录一大本子。这些本子在土镇人们的心目中,不啻于一个神奇的传说,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谜语。谁被记录了呢?人们开始猜测。猜测的结果是被记录在册的肯定不会是好东西,多半是谁做了恶毒事,谁干了缺德事。因此,那时候的土镇人总是经常警告身边熟识的人,你要小心,看被记上去了。或者为某人叹息,咳,他肯定又被记上了。或者诅咒,你要被记上的!
难道记录的真的全是人们干的恶毒事缺德事吗?我外祖母说其实不是,她的祖先,也就是历代黄姓人家老爷记录的并非全部如此,也有大家的善言善行。因为秦村秦姓人家的樵夫老斧头,就是其中之一。
老斧头之所以叫老斧头,是因为他打柴砍樵的技术相当高明,此外,就是他有一把大斧头,锋利,沉重。
很久以前,人们是不在春天打柴砍樵的,因为树木要开花结果,要繁育新的生命。尽管没有明文规定樵夫不能在春天打柴砍樵,但是樵夫们却非常遵守这个有关生命与自然的契约。因此,整整一个春天,樵夫们都要禁山,日子过得极其清苦。
唯一过得潇洒的樵夫只有老斧头,他从来没为衣食担忧过,总是红光满面,眉眼之间没有一丝忧虑,呵呵的笑容仿佛他是一个过惯了宽松日子的富人。情况确实如此。老斧头是一个精明的樵夫。夏日暴雨滂沱,雷电交加的时候,他总是出现在山林里,用他那锋利无比的斧头,轻易地将一棵棵粗壮的树木砍倒,然后用葛藤将它们垂挂在悬崖上。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他悄悄进山,将那些悬挂在悬崖上的树木拖上来,再用他锋利的斧头砍成一段一截,劈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扎成一担一担漂亮的块子柴。春天禁山,土镇的柴价总是一天一个价码,这实在叫老斧头高兴。那些百无聊赖饥肠辘辘的樵夫们看着老斧头的笑脸,总是搞不清楚他的柴为什么会是干的,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吃饱了肚皮穿得非常暖和的樵夫老斧头严守着他的秘密,因此他过得相当孤独。他唯一的伴侣就是他的那把斧头。
老斧头(2)
本来之前老斧头还是奢望能够有个女人的,也有人找到他,说有女人给他,但是结果证明那不过是骗局。他被骗去很多东西,除了钱币,还有粮食和对这个世界的信任。老斧头索性连房屋也不要了,他搬到山上的密林里,住在岩洞里。
每当老斧头看见山下秦村上空的炊烟,他就无法抑制地想要有个家,想要有女人,有娃娃。老斧头依稀想起了自己大概是姓秦。在老斧头的记忆里,有关父亲和祖先的形象已经完全模糊,他还没成|人他们就丢下自己死去了,他承担起了繁衍秦姓香火的重任。
我为什么就不能有个女人有个后裔呢?老斧头时常这样问自己。老斧头从来没有见识过女人,他晓得那一定是件美妙的东西。好多次他都到窑子门口去逛,像是从粉堆里钻出来的鸨母哈哈地笑着迎上来,把皮皮皱皱的手搭在他的肩头,浪声浪调地说,去耍耍嘛,要不了几个钱的。然后就听见那些女人们站在勾栏上笑,声音像波涛,像银铃,像磨斧头的霍霍声……老斧头只觉得身子发虚,颤栗,然后逃似的离开。鸨母还在身后说,没钱也行,用你的块子柴抵嘛。
为什么要怕她们呢?据说逛个窑子确实花费不了多少,一担块子柴就够了,但是老斧头总是下不了那个决心,好几次都是临阵逃脱。女人这样美妙的东西,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要那么惧怕。
姓白的卖那两个女人的那天,老斧头刚好挑了担块子柴到土镇。他挤进人群,看见那两个女人不住地哭,在地上打滚,衣衫破了,露出雪白的肩膀和半抹胸脯,就觉得脚板底下有东西往上蹿,先是顺着小腿肚子蹿到大腿,然后蹿到小肚子里,最后蹿到胸口,蹿到脑门。刚一蹿到脑门,老斧头就听见一声吆喝,那女人,卖一个给我!
老斧头被这吆喝声吓了一跳,他环顾四周,以为是别人发出的,但是大家都看着自己。老斧头更加害怕了,怎么是自己呢?老天。
两个女人也不再哭泣了,看着他。
姓白的也看着他。姓白的早恼了,本来说好要买的窑主儿非但迟迟不肯掏钱袋子,而且脸上还流露出“瞧不上这货色”的神情。这些货色啊,唉。窑主儿自言自语,还不时摆摆脑袋吁叹。姓白的看着他。窑主儿为难地笑笑,说,这些货色都被你捣鼓坏了,看看那皮肉,坏了,嫖客们都刁,只怕不肯出钱啊,只怕要亏我啊。
就在这个时候,老斧头吆喝了一声。
你真肯买?姓白的就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
我,买……我用不起两个啊。老斧头看看两个女人,为难了。
卖一个给你!姓白的爽快地说。
老斧头以三百担块子柴的价格,买下了其中一个女人。临走的时候,被老斧头买走的女人对姓白的破口大骂,还吐了他一脸唾沫。姓白的也觉得内心歉疚,他抹掉唾沫,悻悻地说,有什么办法呢?都怪你们的肚皮。那女人又吐了一口唾沫,被姓白的巧妙地躲过了,她恨恨地诅咒道,姓白的,你没有好下场,老天有眼,一定可怜我,一定赏识老斧头这样的好人,一定会让我肚子大起来,一定会给他个后的。说着,她缠绕着老斧头,亲吻他的面颊,说,老斧头,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女人,你就是我的男人,你要拼命地在我身上使劲,我天天祷告老天,我的肚子会大起来的,我一定能为你生养!姓白的脸上挂不住了,他终于恼怒成羞,破口大骂这个女人是表子,要她把身上的衣裳全部脱下来,因为那些都是他给置办的。那女人冷笑一声就往下扒,她说她不希罕,她愿意光着身子,干干净净地跟老斧头去。
老斧头(3)
老斧头忙脱了身上的衣裳给女人,自己光着ρi股将女人抱在怀里,众目睽睽之下离开土镇,回到山林。
老斧头的女人来到山林,真的像是回到了老家,她不穿衣裳,*身体,长发飘逸,沐浴在清澈的山泉里,行走在干净的阳光下,那些斑鸠野兔见了她根本就不畏怯,不飞走也不逃逸,从从容容只当她是上天降落此地的女神。她扯来野草,编织成帘子,一半遮挡在岩洞门口,一半铺设在洞|茓里,整个洞|茓就是温暖的家。老斧头每天除了在山林里砍樵和去土镇卖柴,其余闲暇全都用在了女人身上。老斧头真没想到和女人做那事竟然那么快活,他喜欢和她纠缠在阳光底下,温煦的阳光让他皮毛舒展开张,血肉温融流淌,可以轻松地包容下整个女人,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到达女人身心的任何地方,无论脚趾,无论发梢。
突然有一天,女人不让老斧头靠近自己了,她搂着肚皮,走到老斧头跟前,把肚皮贴在老斧头的脑门上。老斧头清晰地感觉到有谁在敲击自己的脑门,咚,咚咚,咚咚咚……女人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上天可怜我们,我肚子要越来越大,你有后了。
老斧头欣喜若狂,他砍倒了整整一千棵树木也无法消散心头的激动。从那一天起,细心的土镇人发现,老斧头的柴担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沉,往那里一撂,单是一边的块子柴捆子就像石碾子,没谁搬得动,抽出扦担,往地上一戳,那扦担就像传说中的可以挑杀千军万马的长矛。
老斧头的女人生孩子的时候老斧头正被暴雨阻隔在土镇。那天山林里的暴雨下得不比土镇小,好多野兽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驱赶到了岩洞门口,目睹了洞|茓里正在发生的奇异的一幕。一个女人正在编织蓑衣,她的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她好像正在经受痛苦,但是脸上却露着恬静的笑容。蓑衣编织好了,她轻轻放到一边,她开始呻吟,哼哼地,像是快乐的吟唱。突然,有东西从她的胯下滑出来,蠕动。那个东西是个娃娃,娃娃蠕动了一阵,舞动起了粗壮的手臂,蹬着双腿,哇哇地哭。哭声很洪亮,把围观的野兽们唬了一跳。女人捡起娃娃,把他搂在怀里,硕大的奶便将娃娃淹没了。娃娃很快就吃饱了,然后就睡去了。女人放下娃娃,把蓑衣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微笑着注视着他睡梦里的脸。
女人就像一枚熟透了的石榴,一旦开口,那些籽粒们就会乒乒乓乓往外蹦。女人一口气生了十五个娃娃,其中有八个活了下来。每个娃娃只要长到三岁,能走能跳,能完整地说一句话的时候,老斧头就会带着他去土镇,去看人,去看车,去看那些高高的烟囱和旺旺的窑口,他告诉他的娃娃,他辛辛苦苦打的柴砍的樵,就是这样被化为灰烟的,就是这样成为叮当响的壶罐盆碗和钱币的。
当老斧头带着他第八个娃娃从土镇回来,他就决定,第二天就下山,回到秦村。老斧头整整搬运了三天,才将搁在岩洞里的钱币搬运完毕。他用这些钱币在黄姓人家老爷手里购置了地皮,新建了房屋,置办了田产,还牵回了几头耕牛,籴了很多稻米包谷。
叫老斧头的女人难以理解的是,自从下山来到秦村,从岩洞里搬迁到宽敞大屋,她的肚子就再没鼓胀过。她以为是睡在木床的缘故,沾不了地气,娃娃们在她的肚子里生不了根,就像落在岩石上的种子。老斧头说不是这样,跟你没关系,是我的原因,我老了,不中用了。女人明白了事情的因果,笑笑,说,你太中用了,这就像你打柴砍樵,就像你去土镇,你从来就没打过空手,你总是有指望的。你也该歇息歇息了。
看着满堂的娃娃们,再看看身旁已经生锈的斧头,老斧头心满意足了,他觉得自己太伟大了。没过几年他就死了。又没过几年,老斧头的女人也死了。但是他们繁衍出来的娃娃们都活得很好。这些娃娃繁衍了许多娃娃之后,活了有些年头,也开始一个个挨着死……
但是,老斧头的烟火就从来没中断过,繁衍就像接力赛似的进行着,繁衍到最旺盛的时候,整个秦村都是他们的,他的后代子孙就像庄稼一样遍布秦村每个角落。就算最不景气的时候,他也还存有秦三一脉,遗憾的是到了秦三这里,就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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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1)
我外祖母每当说起耗姓人家的祖先时,总是要在人家的体貌特征上津津乐道一番,她说她从来没见过长得那么奇特的人。耗姓人家的祖先我没见过,但是他们的子孙我认识,我弟弟带他们来过我们家,他们的样子很羞涩,怕见人似的总是躲躲藏藏。耗姓人家的人眼睛小,脑袋小,但是门牙突出,身材矮而粗壮,脑袋紧接肩膀,好像根本就没有脖子,他们身体躯干特别发达,脚掌和手掌特别宽大,看起来十分滑稽。这些体貌特征,耗姓人家的祖先无一遗漏地全部遗传给了他的子孙们。
据说耗姓人家的祖先曾经有过光彩的职业,好像是为黄府看院,因为他的听觉异常敏锐,而且嗅觉也好得出奇。在黄府,他工作得十分尽职,整夜里都不睡觉,机警地在四处巡逻,自从他负责看院后,黄府就从来没丢过东西。黄姓人家老爷对此很满意,有时候巡街也都带着他。但是后来他的工作被一个姓曾的人挤掉了,此人从遥远的地方来,不仅具有敏锐的听觉和嗅觉,而且特别善于奔跑。那天他来土镇的时候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因为他是一路跑着来的,双手轻轻左右摆动,两条长腿在地上弹跳,却没有声音。唯一的声音是他哈哈的喘息,喘息好像不是用鼻子,是用嘴,嘴巴张得老大,舌头往外吐着。有小娃娃叫起来,说,你们看啦,他多像一条狗啊。
曾姓人家的祖先跑到黄府门口,敲开门,将一封信递进去,然后就蹲在那里,继续张大嘴巴,吐着舌头,哈哈地喘息。过了一阵,这个一路跑到土镇的狗一般吐着舌头呼吸的人被叫进了黄府。到傍晚的时候,有消息传出来,说那人姓曾,是黄姓人家老爷的一位旧交的近仆,从今天起就在黄府当差,专职看院。
和耗姓人家祖先相比,曾姓人家祖先在看家护院方面确实要能干许多,他可以徒手抓住耗子,会耍一手好棒法,一根棒子三尺三,却似千军万马在手间。同时,他还兼信使,专门为黄姓人家老爷奔跑于土镇与爱城之间。我外祖母对曾姓人家的奔跑速度赞不绝口,她说自己曾经在祖先留下的书籍中看见过关于曾姓人家祖先如何善于奔跑的记录,一旦他跑动起来,快若星矢,骏马也追赶不上。
其实这都不是耗姓人家祖先比不过曾姓人家祖先的主要原因,关键是,曾姓人家的祖先很会说话,会盘算出黄姓人家老爷的心计。当然这也不奇怪,曾姓人家的祖先给很多有钱人做过奴才,在如何对待主人方面,肯定有成套的经验。
耗姓人家的祖先后来走出了黄姓人家的高台大门。他的怀里揣着许多钱币,黄姓人家的祖先还是很善待他,多给了他一年的工钱。耗姓人家的祖先抖抖口袋的钱币,径直走进窑子,在里面快活了整整三天。第三天晚上,耗姓人家的祖先掏掏口袋,里头一文钱币也没有了。这最后一夜*,耗姓人家的祖先可不想在懊恼和悔恨之中度过,他叫窑主儿给他安排个新鲜货色来。窑主儿之前不少到黄府里去,都赖这耗姓人家的帮忙通报,彼此也都不陌生。窑主儿晓得耗姓人家的祖先这两日在这里挥金如土,那点儿钱币早挥霍空了,正因为后无退路前无去处而感到恼火,不想拉下面子伤他,更不想惹事,只求他痛痛快快快活一夜,明日早去,于是就叫将新到的一个女人送过去,随便他糟践。
耗子(2)
这新到的女人刚被卖到窑子里,哭哭啼啼了两三日,身上已经没一丝气力了。耗姓人家的祖先见了她,就像见了仇人似的猛扑过去。这几天里,那女人起初还感到羞辱,感到恐慌,但是很快就晓得自己不过砧板上的一块肉,只能听天由命了。因为哭得太久,眼睛肿得像桃子。透过一点缝隙,她瞧见了面前这人,这人的模样将她吓了一跳,脑袋小小的,尖尖的,像是个枣核,接着下头就是肩膀,然后是粗壮得像柱子似的手臂和蒲扇一般阔大的巴掌……
刚刚停止了的哭哭啼啼又开始了。女人还没见过这般丑陋的男人,她被吓住了,她被像捆草似的撂在床上。就在这个时候传来敲门声。敲门的是窑主儿。窑主儿敲了半天门,里头只有女人凄厉的哭声,不见开门的动静,叫了一声,来了几个大汉将门踢开。窑主儿冲进去,将正在发狂的耗姓人家祖先从那女人身上扯开,狠狠地掴了几个耳光。窑主儿说,我是感念你以前人不错,可怜你,才大大方方给你个女人,你怎么能不好好使唤呢,你要弄坏了我怎么办?晓得多少个钱买的吗?那女人藏在墙角里,像只受伤的麂子,簌簌发抖,嘤嘤啜泣。窑主儿让人松开耗姓人家的祖先,叹息声,说,你先一边去,我忘了个事,等完了,你接着去弄,这女人今天晚上给你了,你可得给我好生对待,别给我弄坏了,我还指望她赚钱呢。说着,窑主儿向外招招手,有人端了一罐子东西进来,放在桌上。罐子里什么东西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恶臭。
那女人不是糊涂人,晓得那个瓦罐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她使劲往墙角里钻,像是要把自己塞到墙壁里去。耗姓人家的祖先也晓得那瓦罐子里的是什么东西,那是绝药,这种药唯一的功效就是让女人绝育,它的主要成分只是一味药,是一种叫绝苗的植物。绝苗的花朵非常美丽,有着迷惑人的香味。据说绝苗这种植物最厉害的就是花朵,把花朵Сhā在女娃子常住的房间,可以使女娃子三五年内无法生育,倘若用花朵浸水让女娃子喝了,那么女娃子一辈子也就别想生育了。但是现在这个时候花朵早就谢了,果实也掉进泥土,筹备明年春天的发芽了。窑主儿只得将绝苗带根全部找来,然后先猛火再文火,然后再猛火熬煮,三桶水熬煮成三罐水,三罐水煎成最后一罐水……
窑主儿见善说那女人不听,就叫人将她从墙角里揪出来,灌!
女人嚎叫起来,说,我不喝,我要当娘,我要生娃娃!救我啊!
煎熬一罐药不容易,窑主儿叫帮手们抓住那女人,小心点儿灌,不要洒了。女人舍了命地挣扎,嚎叫,几个人下不得手。窑主儿见耗姓人家的祖先站在那里看着,叫他也过来帮忙。
我不干那缺德的事。耗姓人家的祖先摇摇头说。
耗姓人家祖先的这句话给了那女人一丝希望,她没想到刚才欺负自己的这个长得像鬼怪像野兽的东西竟然申明自己不干缺德事,于是就瞪着他哀告起来,说,救我,救我,我给你生娃娃……
耗姓人家的祖先心头像被石头撞了一下。那个女人终于被制服了。窑主儿拿了根木棒,要撬开女人的嘴巴,女人却怎么也不肯张口,窑主儿狠下心肠,抓住女人下巴,把木棒戳进嘴里,戳得女人满嘴鲜血。
那块石头继续在耗姓人家祖先的心头撞击。他走过去,一把抓住窑主儿的手,说,嘿,我问你,你给我弄这么臭,嘴巴也给我整烂了,我怎么使唤啊?窑主儿挣开耗姓人家祖先的手,说,白给你使唤你还嫌臭?耗姓人家的祖先抢过药罐子,啪地摔了。大家都吃惊地看着他,尤其那个女人。
耗子(3)
耗姓人家的祖先把那个女人抓过来,抓在怀里,看着惊诧的窑主儿,说,你别这么看我,这个女人我要了,你多少钱买的?转个手行不行?窑主儿更加惊诧了,说,你有钱吗?耗姓人家的祖先说,我没钱。窑主儿说没钱你充什么好汉?耗姓人家的祖先说,我会挣给你。窑主儿说,你能干什么?耗姓人家的祖先说,什么都可以干,逼急了我能杀人。窑主儿后退两步,点点头,说,好,你这就去挣钱,这个女人还留在这里,我也不白养她,她得给我接客去!耗姓人家的祖先说这个好办,只要你不让她喝你那烂心肠的绝药。窑主儿说行,我给你留半年,半年你若不拿钱来,我就给她灌药,你也别来惹事。耗姓人家的祖先说行,我明天就去挣钱。窑主儿说,你起个誓,不反悔。耗姓人家的祖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踮起脚尖绕着唾沫画了个圈儿,然后看着窑主儿。窑主儿也吐了口唾沫,也踮起脚尖画个圈儿,然后带着人走了。
这天晚上,耗姓人家的祖先没有动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要他动,说就算半年后他不来赎她,她也不怪他。耗姓人家的祖先要那女人好好保重身子,不要太让那些男人占了便宜,他可能等不了半年就会来赎她,到时候再动她。女人哭起来,耗姓人家的祖先也不禁落起泪来。这世间的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啊,刚刚还不晓得明天的道路该怎么走,但是现在就必须得肩负起拯救一个女人的使命了。
第二天天刚亮,耗姓人家的祖先就出了窑子,他在土镇转了一圈,没有找到有合适自己做的事情。他蹲在路边,准备等黄姓人家老爷出来巡街时,跪在黄姓人家老爷跟前,乞求他赏赐自己一个事情。其实黄府里头还有许多事需要人,就算没有,多一个闲人他又不是给不起那几个小钱。
谁能想到这天黄姓人家老爷竟然没有出来巡街呢?已近中午,耗姓人家的祖先又渴又饿。这时候有个陶工叫住他,十分礼貌地问他愿不愿意帮帮自己的忙。耗姓人家问干什么。那位陶工说他得给人家赶两窑口壶罐盆碗出来,就是人手太紧。耗姓人家的祖先说我能做什么呢?我又不会捏制泥胚,更不懂得掌管火候。那位陶工说下洞|茓去掏黄土你总会吧。
耗姓人家的祖先哪里想得到,自己居然是个打洞的天才呢。他钻进洞|茓,原来浮躁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一点不觉得洞|茓狭窄,他手脚并用,不多时,就挖了许多黄土出来。那位陶工很是惊喜,因为这么多的黄土,要是他挖,起码得半月。耗姓人家的祖先说,要是铲子的柄再短一些,他还会挖得更多。
耗姓人家的祖先善于打洞挖土的消息在土镇传开,好多人都不相信,都跑来看。耗姓人家的祖先晓得,自己今后可能只能吃这碗饭了,为了扩大自己的声誉,让更多的陶工愿以高价来请自己,他拿起特制的铲子,就地画了个圈儿,然后呼哧呼哧地挖起来。很快出现一个坑,坑很快成了一个洞,耗姓人家祖先的身子很快消失在洞里,他钻到地下去了——
嗬,他多像一只耗子啊!有人惊呼起来。
就在大家惊叹不已的时候,钻到地底下的耗姓人家的祖先将黄土一铲子一铲子地扬了上来。
三个月后,耗姓人家的祖先被召进黄府,黄姓人家老爷跟耗姓人家的祖先密谈了许久,然后让那位曾姓人家的祖先陪着他,一起来到窑子里。窑主儿见了耗姓人家的祖先,问,挣够钱了?耗姓人家的祖先说,没呢。窑主儿说,没够快去挣啊,还有三个月呢。耗姓人家的祖先转头就走。那位曾姓人家祖先一直眯缝着眼睛站在一旁,像是在打瞌睡,见他要走,伸手拉住他,说,你急什么啊,算算,算算就够了。窑主儿纳闷,问,算什么?曾姓人家的祖先问窑主儿,那天晚上你们是不是说好了,那女人卖给这姓耗的?窑主儿说,是啊。曾姓人家的祖先说,当时说好的是多少钱?窑主儿说,我买的多少钱,就卖他多少钱。曾姓人家的祖先说,好,那么你现在就来算算,那女人一天在你这里挣多少钱?窑主儿晓得他是黄姓人家老爷派来的,不敢马虎,说了个实数。曾姓人家的祖先说,照每天这个数目算,三个月该多少?窑主儿说,你算吧,该咋办我就咋办。曾姓人家的祖先说,那女人既然是姓耗的女人,她在这里挣的钱,你就该一分不少地算到姓耗的头上,让姓耗的把她买出去,要是不够,他再用他这几个月挣的钱添上。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耗子(4)
耗姓人家祖先三个月前预购下的那个女人被他顺利地带走了,那个女人三个月里挣的钱在支付了赎金后,还剩余了一大部分。这让耗姓人家的祖先和他的女人感到兴奋异常,因为光是剩余的这部分钱,就足够他们买下一块地皮,建造两三间房子。
土镇不断发生洞|茓坍塌的事故,三天两头总有人被埋葬在地下深处。但是,耗姓人家的祖先一直在打洞取土,却从来没有遇过险。有人很好奇。其实有什么好奇的呢,耗姓人家的祖先天生就是干这一行当的,洞|茓什么时候可能坍塌为什么会坍塌他一清二楚,就算把他埋葬在下面又怎么样呢?
请耗姓人家的祖先打洞取土,虽然安全却要支付相当大的一笔费用。对于陶工们来说,尽管保住了性命,却丢失了利润,利润都被耗姓人家的祖先理直气壮地挣去了。耗姓人家的祖先在短短十几年时间里就修了一座大宅院,养了三个女人,三个女人个个都很能生养,每个ρi股后面都是一大群,聚到一起黑压压的一片。有人说,要不了多少年,这土镇内外走的躺的就全都是小眼睛,小脑袋,门牙突出,四肢发达,个个能打洞的家伙了。这不能不叫人担忧。耗姓人家的儿子们刚刚学会走路就会打洞了,等到十一二岁,就开始大把地挣钱,他们拿着特制的铲子,埋着脑袋走到你跟前,沉闷着声音问,要帮忙吗?你只要一说要,他们立即就往泥土里钻,然后把黄土给你一铲子一铲子地取出来,堆积在你面前。等到傍晚,他们爬出来,伸出粗短的手。从始至终,他们都不会抬头看你一眼,除非钱给少了。
蓝姓人家的祖先准备请耗姓人家的祖先亲自帮忙打洞取土的那段时间,土镇已经有好几个陶工接连葬身地底下了。因此,耗姓人家祖先和他的儿子们,就趁大家恐慌的机会漫天要价。蓝姓人家的祖先咬咬牙,请了耗姓人家的祖先。耗姓人家的祖先帮了蓝姓人家好多年,双方合作非常愉快,蓝姓人家时常买了酒菜宴请耗姓人家的祖先,两人把盏言欢,畅谈土镇古今,彼此称赞,都说对方是这土镇最有出息的人,因为他们都拥有很多儿子,随着这些儿子的长大,他们都将种子一样被撒出去,然后开花结果,要不了多久,土镇必然会成为蓝姓人家和耗姓人家的天下。
耗姓人家的祖先无论帮谁打洞取土,从来都是完事收钱,绝不拖欠。可能是和蓝姓人家的祖先惺惺相惜的缘故,他破例了。蓝姓人家的祖先说拖欠一下,他就让拖欠一下,蓝姓人家的祖先说累积累积,等多了再给,他就让累积累积。为了掌握到耗姓人家祖先挖掘洞|茓的经验,蓝姓人家的祖先让他的儿子们轮流跟师学习。耗姓人家的祖先晓得这打洞取土得靠天赋,不是想学就可以学到的,所以也不保留,把技巧和诀窍一一告诉他们,但是蓝姓人家的儿子们个个都是怕死的家伙,哪里肯学。倒是那个叫蓝家娃的,学得很认真,实习起来也很卖力,后来他还真的迷上了打洞这个行当。
这一年腊月的某一天晚上,蓝姓人家的祖先置办了上好的酒菜,宴请耗姓人家的祖先,席间,蓝姓人家的祖先频频举杯,感谢耗姓人家祖先的帮助,说这些年没有他的帮忙,他的壶罐盆碗做不了那么多,即便做出来,也没那么好的成色。喝着甘甜的美酒,吃着喷香的菜肴,耗姓人家的祖先十分伤感,说他已经预计到了,蓝姓人家的祖先不会再请他了,他将很难再吃上这么好吃的菜,喝到这么好喝的酒,听到这么动人的话语了。蓝姓人家的祖先说没办法啊,因为他的不吝赐教,儿子们个个都掌握了打洞取土的本事,请人总是要开支的,不划算啊。耗姓人家的祖先把杯子一放,筷子一搁,说,既然说到开支了,那么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晚宴,你总该把累积的拖欠的,全部清算给我吧。蓝姓人家的祖先说已经清算好了,叫把钱拿出来。钱装满了一个袋子,沉甸甸的。耗姓人家的祖先很感动,说你说话真算数啊,原来早就准备好了。蓝姓人家的祖先突然像记起什么事情似的拍拍脑袋,直说坏了坏了。耗姓人家的祖先说怎么了?蓝姓人家的祖先说我把铲子忘洞里了。耗姓人家的祖先笑起来,说那啥坏了啊,不就一个铲子么?等开工了下去正好使用。蓝姓人家的祖先说,明年开春才开工呢,丢下面不生锈了么?耗姓人家的祖先说那怎么办?蓝姓人家的祖先叹息一声,说,要不,你帮帮忙,最后一个忙,去帮我把铲子拣出来。
耗姓人家的祖先没有拒绝这个简单的要求,他麻利地下到洞底,刚拿起铲子,就感觉头顶有土铺天盖地下来了。他还没回过神来,就被掩埋在里头了。
埋了耗姓人家的祖先,蓝姓人家的祖先带着他的儿子们回到屋子里,坐在桌子前,一个个气喘吁吁,惊魂未定。那个叫蓝家娃的也参与了刚才的埋人,此刻唯独他没有丝毫惊慌,他平静地回到床上,很快鼾声大作。蓝姓人家的祖先喝了一阵酒,他清楚得很,要是不喝得酩酊大醉,他根本就睡不着。趁着还没醉倒,他交给儿子们一个任务,就是看编造一个什么样的谎言,将耗姓人家的女人和儿子们欺哄过去。想起来蓝姓人家的祖先就觉得可笑,那个姓耗的,他怎么就肯为了一个铲子往洞|茓里跳呢?这月黑风高的,看看身边的那袋子钱币,他也该晓得后面将会发生的事情嘛。
凌晨的时候,蓝姓人家的祖先突然听见一阵敲门声,他问,谁?敲门的人说,是我,我来拿钱。蓝姓人家的祖先只觉得头皮一炸,因为那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那个姓耗的。蓝姓人家以为自己还在醉酒中,不过是个噩梦。但是敲门声又传来了,耗姓人家的祖先嘿嘿地冷笑,说,你再不开门我就走了,我去敲黄府的门去了。蓝姓人家的祖先吓得半死,赶紧开了门,将那袋子钱塞出去。耗姓人家的祖先继续嘿嘿地笑,说,就这点?你还有没有?有的话全都给我!蓝姓人家的祖先识趣,赶紧回头将家中剩余的钱币全部拿出来,哭丧着说,没了,我这几年算是白干了!耗姓人家的祖先嘿嘿地笑着,扛起钱袋子,吭哧吭哧地走了。
早晨,蓝姓人家的儿子们陆续起来,看见他们的父亲坐在门槛上泪流满面,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蓝家娃点点头,喃喃自语道,哦,他跑出来了。蓝姓人家的祖先一把揪过他,问,你刚才说什么?蓝家娃结结巴巴地说,其实,你不该先在下面丢把铲子,没有铲子他就钻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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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1)
起初听到窑口和窑子这两个词语的时候,我还以为那就是一个意思。后来才慢慢明白,那根本就不能混淆。
窑口,是烧制壶罐盆碗这些窑器的地方,这是土镇人的称呼,那时候窑口越多,就意味这家陶工的生意红火,日子过得光鲜。我外祖母说,在土镇,一家子能有三孔窑口,就算是很厉害的了,但是蓝姓人家最多做到过十二孔,那是蓝姓人家最鼎盛的时期。
窑子,就是妓院,土镇人那时候爱说“逛窑子”,就是嫖妓。
窑子集中在半边街。所谓半边街,就是只有一面有房屋,另一面是爱河。当然,这半边街也不全是窑子,还有绸店,米店,酒楼。窑子和绸店酒楼米店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可以远离飞扬的尘土和浓浓黑烟,还可以观赏到美丽的风景,近处,是滔滔河水和沿河上下的舟船,是翻飞在河面上的白鹭灰鹤,远处,是河对岸的田野,树林,山丘……
据说土镇窑子最多的时候有十八家,有十七家都是鸨母在外撑门面主事,唯独最大的那家,当家理事的是个男人,大家都叫他窑主儿。有时候窑主儿喝多点酒,听见人家喊他窑主儿,就会黯然落泪,悄声叹息说,我也曾经是个读书人啦!没有谁对窑主儿曾经是个读书人的历史表示怀疑,因为他确实会念书,会写字,有时候来两句,大家听起来觉得那真像是文绉绉的,只是不明白什么意思。于是他就解释,解释得很具体,会援引很多故事和人物出来,大家听了,顿时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认为他是除黄姓人家老爷之外最有学问的人。
窑主儿时常跟那些前来逛窑子的人逗趣,问人家,这天底下什么东西最阴毒?有人回答说鸡龟儿蛇,有人回答说蝎子,有人甚至回答说是酒,是钱。窑主儿说,钱和酒都是这天底下最逗人喜爱的东西,真正最阴毒的东西是女人,瞧瞧我,我就是被女人害成这样的。
对于窑主儿说女人害了他这一点,土镇人多半都是嗤之以鼻。谁会相信他的鬼话呢,他能有今天,吃香的喝辣的,全是女人养着他,所以土镇人通常都说他是“二两肉养活的”。二两肉,是女人*的隐讳称呼。一个人被用这样的话骂,那也是够烂毒的了。
关于窑主儿是如何到土镇的,又如何落难,发迹,这些,黄姓人家老爷专门做了个调查,根底由来,并不是他窑主儿随便乱说就乱说得了,黄姓人家的祖先把这一切都记录在册。
窑主儿本姓唐,是跟随他的叔父来土镇贩卖窑器的。他叔父的生意做得很大,人很爽利,舍得给大价钱,不喜欢讨斤要两的,土镇的陶工们都喜欢跟他交道。有一回,他带着他的侄子刚到土镇,准备运五车窑器走,就在装车的前夜他突然患病,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久就死在客栈。
葬完了唐姓贩子,大家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在了他侄子的身上,指望他能像他叔父那样,继续爽利地买大家的壶罐盆碗,舍得给大价钱,不斤斤计较,成为一个受大家尊敬和喜爱的贩子。但是唐姓贩子的侄子的目光却没有迎合大家,而是越过尘土飞扬烟雾笼罩的街道,越过屋脊,然后落在半边街上。大家都暗叫坏了,因为他们看见唐姓贩子的侄子两眼里有花朵盛开,红色的,粉色的,蓝色的,绿色的……五彩缤纷。唐姓贩子的侄子边走边抖擞身上的尘土,离开土街,来到肚脐街,然后穿过去,步子越走越快,生怕谁追上来将他拽住似的。短短一袋烟的功夫,他就坐在了窑姐儿的床头上。
窑(2)
最先得到唐姓贩子的侄子惠顾的是一家叫青楼梦的窑子。鸨儿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晓得这唐姓贩子的侄子口袋里有大把没有主张的钱币,只要糊弄住他,那钱币就会像流水似的,一古脑儿钻进她的口袋。但是这唐姓贩子的侄子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就像一个风月场上的老手,不仅会讲价钱,而且所有的姑娘他都是开头好,等上了床,完了事,穿上衣裳就冷脸,吆喝不自在,换人。不到一个月,这唐姓贩子的侄子口袋里的钱币还多得很,但是这半边街的窑子,可全被他逛了个遍,那些窑姐儿也都被他挨个睡了。睡便睡了,可恼的是这唐姓贩子的侄子居然将那些跟他睡过的窑姐儿,依照相貌和床上功夫列了个三六九等,编成歌谣四处传唱。不管是得了甲等的窑姐儿,还是那未入流的窑姐儿,个个都对此表现愤慨。唐姓贩子的侄子对窑姐儿们的愤怒毫不在意,他开始打点行装准备离开。那些陶工们以为他厌倦了在窑子里鬼混,该回土街办正事了,都来接他。谁晓得唐姓贩子的侄子却声明他不再继承叔父贩运壶罐盆碗的事业,过去由他叔父商谈的协议合同,全部作废。此刻,他要去爱城,听说那里的窑姐儿个个美若天仙。就在他驾着装满钱币的牛车刚要离开半边街的时候,他被半边街还魂楼的鸨儿拦住了。
怎么了?未必你还有什么新货色?你的那些窑姐儿,我都是钱货两讫,不赊不欠,快快让开,爷爷还要赶路呢。唐姓贩子的侄子说。
怎么没有新货色?鸨儿双手叉腰,把自己往前一递,两只凤眼乜斜着唐姓贩子的侄子。
你?唐姓贩子的侄子摸摸下巴,瞧着眼前这货色,咳,年纪虽然大了点,却耐看,越看越觉得还真有那么几分成色,于是就笑了。
还魂楼的鸨儿可是土镇半边街的传奇角色,据说曾经红遍天下,是带着一箱子珠宝到的土镇,然后买了个楼子,招了十几个窑姐儿,做起皮肉生意来。
唐姓贩子的侄子回到还魂楼,鸨儿叫弄些酒菜来,两厢好好吃吃喝喝。但是唐姓贩子不依从,要赶紧行那事。
心急火燎的,也不说说话,会会意,又不是畜生。鸨儿笑道,看样子你对这男女事一点也不懂啊。
唐姓贩子的侄子觉得好笑,捏了鸨儿的手,说,我不懂,你倒是好好教教我啊。
我外祖母说到这里,难为情起来,不肯再接着讲了。我眼巴巴地看着她,说,你看,我都长大了,月经都来了几年了。我外祖母先是叹息,然后苦笑,说,都怪你们蓝姓人家的那些混账,好好的书烧了干什么呢,要不然,你拿着看就是了,现在叫我讲,我一个老太太,真是难以启齿啊。
结果我外祖母还是讲了。她告诉我——不,应该是那鸨儿告诉唐姓贩子的侄子——鸨儿把那男女之事一说,当即就把唐姓贩子的侄子震住了。鸨儿说,男女之事,最精妙的莫过于两情相悦,要两情相悦,就得彼此相知会意,就像鱼与水,天与鹰,至于那只看相貌和钱财就来事,不过是钱财与皮相的媾和,作为男女,又在其中得到了什么呢?连禽兽都等同不得。禽兽相交,还有后代繁衍呢。
你唐爷爷呢?鸨儿指着唐姓贩子侄子的鼻子,说,窑姐儿跟你做那一场,得了你的钱财,可以藉此为生。你呢?你除了一时痛快,还有什么呢?走出门的时候,你是不是顿觉脚下飘飘悠悠,心头空空荡荡?
窑(3)
唐姓贩子的侄子点点头,黯然神伤。
这天晚上,鸨儿教会了唐姓贩子的侄子怎么说话,怎么会意。两人一杯一杯地喝酒,一番一番地说话,说到高兴处,两人相拥大笑。鸨儿对唐姓贩子的侄子说,自己曾经红遍天下,那时候她不仅有如花似月的容颜,而且还掌握了一门绝学,迷魂术。她说,如果有男人喜欢上她,而她也喜欢这个男人,那么她将为其展示自己的迷魂术,让那个男人感受什么是天上人间。自从来到土镇,她一直在等待那么一个男人的出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等到了。
从这天晚上起,唐姓贩子的侄子就住在了还魂楼,这一住就是三年。三年后的某一天早晨,他一觉醒来,猛然发觉自己睡在河堤边。这怎么回事?他回到还魂楼,要进去却被挡在门外。原来对他俯首帖耳的那些看院的大汉,此刻个个面目狰狞,他们递给他一份账单,要他好好看看去。这份账单是唐姓贩子的侄子自己写的。当初他要把钱币全部搬进还魂楼,鸨儿不准,说这么多钱放在里头要是掉了,她也不好说。他嘲笑鸨儿真是小气,坚持要搬进去,还大方地吩咐,说他今后的吃喝玩乐都在里头,没了就拿。鸨儿说她也是这个意思。因此,每天晚上,在唐姓贩子的侄子准备安寝的时候,她就会拿了账簿过来,让他把这一天的花销记下来,做到口袋有钱,心头有数。
现在,你盘算盘算,你已经亏欠我好多了。鸨儿出现在搂上。
你怎么能……这么待我。唐姓贩子的侄子说。
要我怎么待你?有钱你就进来继续做你的爷爷,说话会意,行事合欢,怎么做都可以。没钱么,鸨儿冷笑一声,骂道,你就滚蛋!
唐姓贩子的侄子还要说,被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看院扭起来丢到外面,警告他,倘若再到还魂楼胡闹,搅乱生意,就把他丢进河里喂鱼。唐姓贩子的侄子不相信鸨儿会对他这么绝情,结果刚到还魂楼,距离那门还有几步,就被看院们抓起来,先是一通恶揍,揍得他喊爹叫娘,然后丢进河里,喂了一肚子水,才由一个渔翁把他捞起来。那时节已经寒冷,他饥寒交迫,无处可去,就流落到了土街。饿了,那些陶工看在和他叔父之前友好的份上,丢过去半个馍馍,冷了,他就依偎在窑口上取暖,晚上就像泥鳅一样钻到窑灰里睡觉。曾经风光无限的唐姓贩子的侄子,如今成了一条流落在土街的癞皮狗。
狗一样的生活唐姓贩子的侄子过了整整七年。这年开春,他正躺在尘土飞扬的土街上摸虱子,突然来了几个大汉,他们扒了他的衣裳,像拎一条死狗一样把他拎到河里,荡荡涮涮,又拎起来,一路拎到还魂楼。鸨儿坐在楼堂正中,身边八字两排,站着她的窑姐儿。
你愿不愿意在我这里像一条狗一样生活?鸨儿招招手,有人捧来衣裳,有人捧来食物。那些衣裳看样子全是丝绵做的,柔软,厚实。那些食物飘着袅袅热气,香气四溢。
唐姓贩子的侄子沉默片刻,点点头,唔了声。
你如果是狗,就得叫唤!鸨儿说。
唐姓贩子的侄子开始叫起来,汪汪汪。有窑姐儿吃吃地笑,鸨儿瞥了她们一眼,说,笑什么!然后撤回目光说,给你做狗的机会,就得好好做,要不识好歹,连狗都没得做!
唐姓贩子的侄子就住在了还魂楼,穿得暖,吃得饱,。唐姓贩子的侄子很满足,他还真像狗一样迷恋主人的夸奖和温暖的阳光。遇着鸨儿不高兴了,他就过去学狗叫,叫一阵子,鸨儿开心了,就挥挥手,他便悄悄溜到楼顶上,蜷成一团,眯缝着眼睛晒起太阳来。 想看书来
窑(4)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五年后的一个秋天,午后,正在楼顶晒太阳的唐姓贩子的侄子被叫到鸨儿的卧房,里头的摆设和他初次看见的一样,只是鸨儿不是坐着的,也没有笑脸相迎,她睡在床上,拥着厚厚的被子,面色苍白。
我要死了。鸨儿说着,眼泪扑簌簌往外掉。
你死了我……我怎么办?唐姓贩子的侄子眼泪也出来了。
鸨儿不说话,眼睛移向一旁的桌子。顺着鸨儿的眼神的指引,唐姓贩子的侄子看见桌子上摆放着一只罐子,他端起罐子,罐子里是药水,散发出阵阵恶臭。在还魂楼几年的生活经历告诉他,这罐子药水是用绝苗熬煮的,不仅会让男人绝育,而且还会绝情绝欲。看鸨儿的眼神,她是要自己喝。唐姓贩子的侄子没有丝毫犹豫,端起来咕咚咕咚一鼓作气全喝了。鸨儿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到跟前。他坐到床沿上,鸨儿伸手摸摸他的手,又摸摸他的脸。唐姓贩子的侄子感到脸冰凉,水汪汪的,他早就被泪水淹没了。
三天后,鸨儿死了。鸨儿临死之前,将还魂楼给了他。此外还给了他一把钥匙,告诉他在楼下的地窖里,她给他留了很多东西。他去看了,全是钱币,有好多都生锈了。
唐姓贩子的侄子做了还魂楼的楼主,被人称之为窑主儿。
绝苗不仅让窑主儿绝了情,还真绝了欲。他哪里肯就这么认命。听说牛鞭狗鞭虎鞭马鞭……这些动物的性器官有起死回生功效,可以恢复他的阳刚之气,窑主儿一车一车地拉回来,然后填鸭似的将它们吃下。而土镇的人们听说这些东西可以在他那里换到钱,就将得来的狗鞭猪鞭什么的拿到还魂楼下叫卖,因此,时常都可以看见有人手里拎着一条鳝鱼似的鲜血淋漓的东西往半边街去。
而土镇的那些公狗公牛,一旦看见窑主儿远远走来,都叫唤着赶紧躲避,神情慌乱,惊恐不已。其间,土镇还发生过一起谜案,据说跟这位唐姓窑主儿有关。一位不知从何地来的游方僧,带着他的徒弟,一路阿弥陀佛地来到土镇。菩萨不保佑,那位徒弟在去爱河洗漱的时候不慎跌入水中淹死了。收殓完毕,第二天就要入土为安。可就在第二天起柩时,老和尚惊骇地发现他的弟子的*没了。土镇的人们大骇,立即向黄姓人家老爷禀告,并且指出了制造这等骇人听闻之事的主犯是谁。当然是唐姓人家窑主儿。窑主儿哪里敢认账,拼死命抵赖。黄姓人家老爷不愿深究,说,不就是个和尚儿子丢了鸡龟儿吗?问问老和尚,他要怎么才肯消停。老和尚倒也梗直,说,愿听老爷吩咐。于是黄姓人家老爷就叫了唐姓人家窑主儿过来,说,不管是不是你,因为你爱吃那玩意儿,所以这事就得由你来摆平。唐姓人家窑主儿不明白黄姓人家老爷这话深浅,吓得不行。黄姓人家老爷一笑,说,别害怕,出几个钱的事。唐姓人家窑主儿一听,赶紧扑地磕头,说,老爷啊,你真是救了我的命啊。黄姓人家老爷告诫说,不管你吃没吃那东西,从今往后,一辈子都别去打那东西的主意!唐姓人家窑主儿再次磕头,感恩不尽。
不论唐姓人家窑主儿究竟吃没吃小和尚那玩意儿,不过他的恶名可是出去了,大人们吓唬自己娃娃,都说,再闹,再闹小心看唐窑主儿吃了你的鸡龟儿……
因为沉湎于喝药吃鞭,还魂楼的生意顾不上打理,逛窑子的少来了,窑姐儿们都跑了。等到某一天窑主儿撒了泡药气冲天的尿回来猛然发现,还魂楼就剩下他孤零零一人了。唐姓人家窑主儿继续喝着药水,继续吃那些鞭。他在还魂楼的院子里垒了一个巨大的灶台,天天在那里熬煮药水和鞭。窑主儿吃啊喝啊,吃得从身上出来的尿,汗水,眼泪,都跟药水一样的颜色,一样的臭不可闻,有时候张张嘴,打个嗝,打个哈欠,好像都有鞭要蛇群一样从喉咙里蜂拥而出。
窑主儿再也没钱去买药了,他想去赊,但是人家不干。那些卖鞭的还来半边街,他们接受窑主儿的欠账,但是要求他在期限内偿还债务,否则,他们将以还魂楼作为抵押。那些恶臭的药水和动物的生植器没有对窑主儿有什么改变,依旧是绝情,绝欲,当然,它们也没改变他的头脑,他一点都不傻。想到那些家伙,竟然想用几条狗鞭牛鞭就从他手里掠夺走这座还魂楼,真是可笑。窑主儿推了院子里那座巨大的灶台,重招旧部,许以重酬,没过两天,还魂楼重新开张了。
新开张的还魂楼的生意大不如前,那些窑姐儿个个都是重利的东西,她们才不肯待在这么个地方闲着呢。窑主儿要她们耐心些,他担保会让还魂楼成为个大钱篓子,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嫖客如云,到时候只要舍得*裳,个个都会赚得盆盈钵满。窑主儿在还魂楼下垒了一排小灶,上面炖满了鞭,还有药,每个逛窑子的,他都要劝人家喝上一碗两碗,说有奇特效果。还真有奇特效果,那些药水和鞭在窑主儿身上无动于衷,却让这些逛窑子的变得个个神勇无敌。他们青筋毕露,杀气腾腾。那些窑姐儿们也感受着从来没有过的汹涌澎湃,喊天叫地,肆意狂呼。女人在还魂楼才更像女人,男人在还魂楼才更像男人,窑姐儿们拿着大笔的赏钱欢欣鼓舞,嫖客们尽兴而欢感到荣光无比。听着他们高歌似的欢呼,看着钱币流水似的汇聚到跟前,窑主儿是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一天深夜,窑主儿突然接到通报,说有人求见。
求见?是不是逛窑子的?去,叫几个窑姐儿,看上谁逮谁!窑主儿说。
他不是来逛窑子的。通报的人说,他说他是来跟你谈生意的。
谈什么生意,这窑子的生意就是那事,有什么好谈的?只管往窑姐儿那里带。窑主儿没好气地说。
你最好还是见见他,他姓白。通报的人说。
唐姓人家窑主儿一听来人姓白,立马起身。那个姓白的进来,开门见山,说要买下还魂楼。窑主儿哪里肯卖,在自己的精心经营下,这窑子就像个铸钱的作坊。那姓白的也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窑主儿就牵了头骡子,骡子身上驮着两大口袋钱币,他这是要去黄姓人家老爷那里。刚走到肚脐街,突然蹿出来两个人,一人手里拿着根棒子,挡住他的去路。
你不用去了。一个人说。
你还是卖了吧。另一个人说。
窑主儿犹豫了,不晓得是该前进还是该返身回去。见他还犹豫,两人抡起棒子,劈头盖脸打将下来,窑主儿蒙住脑袋,哭喊起来,我回去,我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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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小嘴(1)
我的外祖母告诉我,是不是严小嘴的后裔,她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其实这非常简单,因为他的后裔继承了他的特征,不说话的时候,嘴巴闭着,个个都是樱桃小嘴,要是一旦张开,那么个个都是血盆大口——他们的嘴巴可以包住五个鸡蛋,五个呐!我外祖母惊叹道。
严小嘴是开着他的红船来到土镇的。
最先看到红船的当然是半边街十三楼的窑姐儿们。那时候十三楼才竣工不久,那个姓白的很会经营这个行当,他要窑姐儿时刻都得保持一张笑脸,他说,只要有人,就必须得让人家看见笑脸。卖笑嘛,卖的就是这个。此外,他还养了一帮子吹拉弹唱的乐工,在他们弄出的丝弦声中,窑姐儿们轮班站在楼上,面对河里的航船放声高唱。这一招很奏效,船上的人总是无法抵挡歌声和笑容的诱惑,就算是大早上也要靠岸停泊,等在十三楼过了夜再走。
因为生意好,窑姐儿们晚上大都要狂欢半夜,又困又累,多半都是睡到中午或者午后才起来,梳妆打扮,迎接下一个狂欢时刻的到来。但是这天半夜,一个窑姐儿却因为嫖客过分糟践,忍受不了大闹起来。在十三楼,这是坚决不允许的。因此,那个和嫖客大闹的窑姐儿自然是要被痛打一顿。这姓白的真是个打女人的行家,那些犯事的窑姐儿被他揍得又嚎又叫,喊天呼地,但是却不落半点痕迹,粉脸还是粉脸,挨了揍的窑姐儿有时候都怀疑刚才那一顿是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了。
那个窑姐儿挨了揍,还是规规矩矩回去陪那个嫖客。等嫖客睡着了,那个窑姐儿抹了眼泪下了床,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窑姐儿拿着剪刀,走到那个嫖客跟前。嫖客打了个滚,紧紧拥着被子,呢喃两句,继续打鼾。被子是蚕丝被,上面绣着鸳鸯和并蒂莲的图案。窑姐儿赶走了鸳鸯,拔掉了并蒂莲,那个嫖客显露出来,活像一头半死不活的不知羞耻的猪。窑姐儿双手握住剪刀的柄,剪刀慢慢张开嘴巴,露出两颗长长的牙齿,冷笑着,猛地扑过去……
那个嫖客光是满地打滚,疼痛因为巨大,梗堵在喉咙间出不来。
十三楼像是已经死去了。
那个窑姐儿走出门,来到楼上。她看见了远处的河面上缓缓过来一艘船,像是着火了,红通通的。
就这个时候,十三楼突然醒来。那个白姓人家窑主儿喊叫着,谁啊,谁怎么了?然后他看见一个红通通的人从屋子里爬出来,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
严小嘴是从他父亲手里接下的红船班,他不仅会唱戏,还会耍杂技,最擅长的就是表演一个名叫“口纳乾坤”的绝活。这艘红船是严小嘴的祖父传下来的,年代久远,每年都要大修一次。这一回,严小嘴把大修的地点选在了土镇,准备把几块看样子有些朽烂的船板换换。
连着几日的航行,船小空间窄,没地方活动,都在船舱里睡觉,一个个的身子睡得又酸又疼,都盼望着快点到岸。眼见就要抵达土镇了,都走出船舱,看着远处的土镇慢慢接近。
就在此时,大家看见有个人从一座高楼上飞了起来,舞动的红衫裙裾,那是个女人。女人像是乘了晨风,轻飘飘的。都以为她会飞多远,结果她很快就掉了下来,连点声音都没有。有声音是后来,那个女人掉下许久了,他们才听见有人嚎叫,有人哭喊,岸上乱成了一团。
严小嘴(2)
严小嘴犹豫了,他做了个手势,让摇桨和摆舵的放慢速度。
我们还是离开吧。严小嘴说,看样子这里不是个清净的地方。
不是说好的在土镇吗?一个小地方,还能掀多大的风浪呢?说这话的是严小嘴的师弟铁猴子,他可以不歇气连翻三百个筋斗,像风轮一样快。船上几日,铁猴子早困得坐卧难安,一身就像要长出苔藓一样难受,当看见码头就在眼前,喜得抓耳挠腮,突然听说又要离开,哪里肯依。
大家的意见和铁猴子一致,说即便是要离开,也该上岸去好好吃顿饭,买些必备的东西。严小嘴的坚决在大家的七嘴八舌中慢慢退步,他说可以靠岸,但是只有半个时辰,该买东西的赶紧去买,喜欢吃点好吃的赶紧去吃,半个时辰一到就开船。
红船刚一靠岸,就被土镇的人们围住了。啊,唱戏的?嗬,老天,你们总算来了。土镇的人们显得激动异常,他们告诉船上的人,他们在土镇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看过戏,也没见过戏班。
这让铁猴子他们感到十分震惊,作为红船班,有责任让每一个喜欢看戏的人看戏。面对这些前来欢迎的热情的土镇人们,还有什么道理就此离去?铁猴子返回船舱,要师兄严小嘴出去看看,看看那些人热切的表情。
严小嘴下了船。
在土镇人们的簇拥下,严小嘴带着师弟铁猴子来到黄府。依照规矩,他们每到一地,都要准备厚礼,觐见当地最有权势的人,告知他们前来此地的目的,乞求能借用宝地。严小嘴为黄姓人家老爷准备的厚礼是一对羚羊角,还有一束孔雀翎子,这些东西是他们在一个叫平武的地方唱戏,当地一个土司老爷赠送的。
黄姓人家老爷见了他们,那时候他正准备出门巡街。听说严小嘴他们是唱戏的,顿时来了兴趣,叫人放下步辇,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会唱些什么?黄姓人家老爷问。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华容道》,《青陵台》,《双下山》,《王婆骂鸡》,《哑背疯》,《老背少》……严小嘴一口气背了三十多个戏。
你们会唱《目连救母》吗?黄姓人家老爷问。
会,那个戏太大,我们最多只在这里半个月。严小嘴说。
黄姓人家老爷点点头,留下了他们奉呈的礼物。末了,吩咐身边的曾姓人家大管家拿一口袋钱出来,赏赐给这个远道而来的戏班。
还没开唱,就得了赏赐,真是叫人高兴。严小嘴高兴,铁猴子更高兴,他恨不得立刻在黄姓人家老爷跟前表演出他的绝技,风车筋斗。
真是不可思议,土镇这么大个地方,居然无处搭建戏台。严小嘴选了好几个地方,都不太合适。
你们怎么还不开演啊?那个曾姓人家大管家飞奔而来,问道,是不是找不到地方搭戏台啊?
是啊,这个……得要场地宽敞一些。严小嘴说。
黄姓人家老爷说了,戏台子搭在肚脐街那头,戏就在肚脐街那头唱。曾姓人家大管家说着,飞奔而去。
严小嘴和铁猴子跟热心的土镇人打听肚脐街在哪里。听说要在肚脐街唱戏,土镇人都面露惊诧。严小嘴和铁猴子到肚脐街一看,也觉得吃惊,因为这条街很窄,连个舞台都不可能容得下来,莫不是那个曾姓人家大管家匆匆忙忙传错了话?土镇的人听说是曾姓人家大管家传的话,都点头说,照这么说,那就没传错。
没传错?铁猴子站在肚脐街四下一张望,打量给他们看,你们说,这个戏台子搭在哪里?这到处都是房子,未必把房子拆了?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严小嘴(3)
大家都不说话,慢慢散了。
严小嘴和铁猴子刚回到船上,那个曾姓人家大管家就飞奔而来,要他们做好准备,明天午后开场演戏。严小嘴刚要开口问究竟在哪里演,那个大管家又飞奔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严小嘴和铁猴子再次来到肚脐街,想要寻个勉强可以塞得下个戏台子的地方,但是现场却把他们震撼住了,因为他们在肚脐街和土街连接的地方发现了一大片空地,别说一个戏台,就是八个戏台也搭得下。
这怎么可能?那些房子呢?严小嘴和铁猴子恍若梦中。
演出如期举行,观者如潮。但是黄姓人家老爷没有到场观看,那个曾姓人家大管家也没出现。他们先唱了一出《王婆骂鸡》,又唱了出《花子骂相》,两出都是丑戏,逗得看戏的哈哈大笑,笑声和叫好声就像汹涌的波涛。然后铁猴子表演了他的绝活,风车筋斗。这可把土镇人看傻眼了,等铁猴子收势,都拱手道谢了,大家才猛然醒悟,一起欢呼,那钱币就像暴雨一样往戏台子上飞,啪啪直响。但是严小嘴的表演却差点出事。严小嘴的绝活口纳乾坤有一整套耍法,他唱戏的时候,嘴巴微闭,几乎看不见动,但是却有清亮的声音传出——他的后代在他的基础上发明了另外一种更神奇的耍法,腹语术。严小嘴这天从一进场就表现得很差劲,他老是心不在焉,老是走神,老是东张西望。
我很担心你。要不,你今天就别演了。铁猴子说。
我在想那些房子呢?严小嘴还在东张西望。
这跟咱们没关系。铁猴子说。
严小嘴不动嘴皮子就可以唱戏的本事很叫土镇人惊奇,他们更惊奇这个人的嘴巴怎么这么小呢?
——他可是个爷们儿啊,嘴巴咋就这么小呢?你们看,像粒豌豆。
当严小嘴不停地从嘴巴里往外掏出匕首,筷子,菜刀……的时候,在场的观众全部惊呆了。这哪里是嘴巴啊,简直就是一个箱子,不,一间储藏了万物的大房子。
当铁猴子预告说严小嘴将从他的小嘴里掏出一把长剑的时候,出事了,严小嘴眼珠子翻了一下,面露痛苦神色,然后有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缓缓地坐下,身子开始抽搐。观众们鸦雀无声,一个个的心都悬在了嗓子眼上,瞪大眼睛,等待那把长剑从他嘴里出来。铁猴子连忙扶了他的师兄退出戏台,匆忙回到船上。
土镇人沉浸在无比的哀伤和担忧中,这哀伤和担忧都是为了严小嘴。严小嘴出事了,他的肚子里揣着一把长剑,看样子那把长剑刺伤了他,可能还伤得很重,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吐得出来那把长剑,还活不活得下去。
鲁姓人家的祖先给大家带回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严小嘴没事,他不仅可以蹲,而且可以弯腰,看样子他已经顺利地将那把长剑弄出来了。鲁姓人家的祖先是严小嘴请去的。当决定要在土镇开演后,严小嘴就到处打听哪里有好手艺的木匠,大家一起向严小嘴举荐了鲁姓人家的祖先。鲁姓人家的祖先愉快地接受了严小嘴的邀请,他仔细看了那艘红色的船,告诉严小嘴那不过是小事情,别说换船板,就算是重新打造这么一艘船,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也不在话下。
严小嘴重返戏台是在两天后。这是红船班自创建以来,最奇怪的一场演出。所有的演员都登台了,都拿出了绝活,但是观众只有一个,那位不苟言笑的黄姓人家老爷。严小嘴差点又出事情。他的注意力还是没办法集中,老是走神。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整个土镇,除了在锣鼓声里唱唱跳跳的他们,除了对面那位老爷,之外再没有人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严小嘴(4)
——人都到哪里去了?
严小嘴最后吐了那把长剑。那把长剑送到黄姓人家老爷那里,他伸出指头弹了弹,明晃晃的剑发出铮铮声。黄姓人家老爷笑了。他摆摆手,唱唱跳跳的人停了下来,锣鼓也静了。
这里会有个戏楼。黄姓人家老爷说着,招招手,曾姓人家大管家不晓得从哪里跑出来,他的身后跟着几个大汉,他们抬起黄姓人家老爷,转瞬间就消失了。
严小嘴望望天空,说,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严小嘴他们已经不可能离开土镇了。红船被鲁姓人家的祖先拆了个七零八落,拆下来的旧船板散落得到处都是,新船板还不见踪影。严小嘴他们找到鲁姓人家的祖先,鲁姓人家的祖先却要他们别急,说新船板早就准备在那里,等等就装上,装上他们就可以扬帆起航,还说他弄的那个船板又厚又结实,别说风浪,就算遇着礁石,也敢撞上一撞。但是这一等,就是好几天时间。严小嘴他们没有去演出,他实在没有胆量走进肚脐街,一进去他就觉得心慌,就无法保持注意力集中。
求求你,我不要你的新船板了,你就把旧船板给我装上去吧,能让船下水就行。严小嘴一天也不想在土镇待下去了,他感到痛苦万状。
你什么意思?鲁姓人家的祖先看着严小嘴。
我怀疑,你根本就没给我们做新船板,你是搪塞,故意延误我们。铁猴子也想赶紧离开土镇,这个地方同样让他感到心慌意乱。
我为什么要搪塞你们,为什么要延误你们?鲁姓人家的祖先笑眯眯地问道。
鬼晓得你打的什么主意!铁猴子说。
你们以为我故意把你们延误在土镇是为了看你们的戏?鲁姓人家祖先脸上的笑容慢慢退下去,有杀气浮上来。他冷笑一声,说,你们的戏再好看,也没杀人好看。
那……求求你给我们装上旧船板吧。我们可以给你双倍的工钱。严小嘴说。
鲁姓人家的祖先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走了。此后几天,严小嘴他们一直不见鲁姓人家的祖先。万般无奈,严小嘴决定去求求黄姓人家老爷。当他们刚走上河堤,那位大管家突然飞奔而至,来传黄姓人家老爷的话,他说,老爷说了,请你们帮忙演一场戏,这出戏,没有现成的本子,得现编。大管家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以飞快的语速说了这出戏的大致内容,说,有个女人不是好货,是窑姐儿,她害了客人,然后她想死,结果没死成,然后……大管家挠挠头皮,想了想,说,然后她被关押起来。然后有个女人,同样是一个不是个好货的女人,窑姐儿,帮忙把这个女人放了,但是很快就被逮住了。然后,就要审判她,那个害客人的女人得死,得被砍了脑袋。那个放害人女人的女人,得受鞭挞,皮鞭,得打五十下。砍脑袋这个事情得由严小嘴你来做,你吐啊吐,从嘴巴里不停地吐东西,最后吐出一把剑,就用这把剑,砍那个女人的脑袋。鞭挞的事情也由你们来做,你们不是有个人很会耍皮鞭吗?可以抽蚊子的那个……
最后,大管家告诉严小嘴,那两个不是好货的女人,现成就有,他们可以不管,他们只管编戏文,戏文里头得有大段大段教人做好人的内容,教育女人做好女人,教育男人做好男人,教育男女都不要害人。
你们得把心里的手里的一切事放一放,先把这个戏编了,然后演了。大管家说完就飞奔而去了。
严小嘴(5)
为了让红船戏班顺利编演出那个戏,第二天曾姓人家大管家带了一群人过来,这些人带着粮食和蔬菜,还有锅碗瓢盆,一个叫老斧头的樵夫还送了一担柴来,柴是上好的块子柴,黄亮亮的,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味道。那些人将红船班的生活全部包揽了,为他们做饭,为他们洗衣。红船班的人哪里受过这般待遇。严小嘴心惊胆战带着大家,在一种惶恐不安的气氛中,排演着那场即将开演的戏。
鲁姓人家的祖先突然出现了,他扛来一块块新船板,飞快地就将红船修补好了,然后开始刷漆。鲁姓人家祖先的手艺果然是名不虚传,单凭他调制的漆色就可以看出来,那红色,盖过了太阳的光芒,耀眼,眩目。当红船漆完,半截爱河都像沐浴在光辉中。
演出终于开始了。演出在肚脐街进行。叫严小嘴他们惊奇不已的是,在那个空地上,出现了一座楼,木楼,上面有匾有联。严小嘴认得那些字,当中那三个字是“万古楼”,旁边的两幅对联写的是“手舞足蹈捧来天上桂酒,琴扬曲悠弹尽人间春天”。
整个土镇的人都来观看演出了。黄姓人家老爷也出现在里头,他坐在步辇上,步辇抬在四个壮汉的肩头。
因为黄姓人家老爷在戏场,为了讨好他,严小嘴和铁猴子两个师兄弟非常卖力地跳了一阵加官,然后才开始正戏。正戏开头,出现一个女人,女人打扮很丑,她唱啊唱,大段的唱白就是说自己怎么不是个好东西,心肠像毒蛇和蝎子一样,警惕男人别向她靠近。女人的唱白却没引起男人的重视,有个男人向她靠近了,两人唱,边唱边做喝酒吃菜状,然后男人吃醉了,歪倒在那里。这个时候女人突然披头散发,变成了个魔鬼一样的东西,她猛地扑过去,咬住了男人。男人被咬得很厉害,满地打滚,不停地滚——这个男人是铁猴子扮演的,因为只有他才可能滚得那么快,滚得那么风车斗转。突然,男人不滚了,唱了一句“我晕死过去了”就晕死过去。那个女人开始唱,说害死了人,老天肯定不准允,必然要报应她云云,然后就自杀,站在凳子上往下跳。刚一跳下去,就涌过来几个人,擒住她。女人就唱,唱“奴家身陷囹圄,谁来救救奴家”。“奴家来救你”,另一个女人从旁边出来,打扮依旧很丑,她围住那个女人唱,“你是蛇来我是蝎”,然后开始救她。人刚救出来,刚才那几个擒人的人又涌了出来,把两个人擒住了,押在那里。这时候严小嘴扮演的官爷出来了,他开始唱,用他的绝技唱,就是不动嘴皮子,但是有声,声音脆亮,悦耳,训斥那两个女人,说要好好惩罚她们,以儆效尤。然后严小嘴突然张大嘴巴,从嘴巴里往外掏东西,匕首,筷子,菜刀……最后掏出了那把长剑。
——这时候,那两个女人已经换了,上台的是另外两个,五花大绑,泪水涟涟,哭哭啼啼。这两个女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两张脸被泪水浸泡得又红又肿,但是却依旧无法遮掩住俊秀,尤其是她们站在台子上弱不禁风的样子,像残花,像碎月,真是别有风情。
该你动手了!曾姓人家大管家擒住一个女人,往严小嘴面前一送,原来一直眯缝的双眼此刻瞪得像对铜铃。
怎么动手?严小嘴颤抖着声音问。
你的戏是怎么编的?曾姓人家大管家厉声喝道。
我这把剑……它是假的。严小嘴说。
用这把。曾姓人家大管家把一把刀塞到严小嘴手里。
刀很沉,严小嘴拎不住,啪地掉在地上。
演戏的,你怕什么,这不过是一场戏!曾姓人家大管家笑眯眯地拣起刀,塞到严小嘴手里。
底下欢呼声四起,严小嘴抬眼一看,场下所有的观众都在冲着自己呼叫,一个个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泛着五颜六色的光。严小嘴在这一刻迷糊了,他真以为这是场戏,他拎起刀,挥了个满月,然后对着那女人劈了下去,扑哧一声,鲜花盛开,整个世界一片通红。
后来的事情,我外祖母告诉了我一些,她说,严小嘴当场就疯了,但是无法确定他是真疯还是假疯。当天晚上,那艘准备在第二早晨起航的红船毁于一场大火,很多红船班的人都被烧死在里头,只有铁猴子和少数几个人幸免于难。红船大火起因不明,有人说是天火,有人说是那个被严小嘴砍掉脑袋的窑姐儿的旧相好放的,还有人说可能是老斧头放的。
——肯定不会是天火,也肯定不是老斧头,当然,那个窑姐儿也不可能有什么旧相好,这事另有其人。我外祖母幽幽地说。第二天,也就是红船准备起航的那天早晨,铁猴子和那几个幸存的人离开了土镇,他们不是乘船走的,也不是走的陆路,他们跳进了河水。
黄姓人家老爷怎么说?我问。
不晓得。我外祖母叹息一声接着说,不过严小嘴留下来了。好在他留了下来,他留下来,后面就有很多戏了。
黑揍(1)
暗杀是解决问题最愚蠢却又是最有效的手段之一。那么刑罚呢?相对于暗杀来说,刑罚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要有社会,就得有法律;只要有法律,就离不开刑罚。
发生在土镇的暗杀并不完全都是成功的。在我的理解中,成功的暗杀首先必须是一个秘密,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谜语——通常情况下,谜面和谜底唯独只有暗杀者和被暗杀者晓得。如果这个秘密被第三者知晓,那么这样的暗杀理所应当地就属于失败了。我外祖母告诉我,她的祖先也就是土镇的历代统治者黄姓人家老爷,在土镇所有的暗杀中扮演的都是第三者,他们知晓土镇所有的暗杀。奇怪的是,这些暗杀并不全都是失败的,有的还非常成功。
这是为什么呢?我问我外祖母。
我外祖母想了想,心情沉重地说,这是因为他们需要这些暗杀……而且,他们也参与暗杀,或者被暗杀。
土镇所有的暗杀,大都是在土镇人中间开展的。他们不停地变换角色,从被暗杀者到暗杀者,一刻也没停息过。
黑揍不是一个土镇才有的词语。
之所以敢这么断定,是因为半夜里我听见窗外一个河南人这么哭喊过。那时候我外祖母刚去世不久,我独自一人躺在屋子里,他的哭喊像断翅的蝙蝠,不断跌落进我的窗户里,跌落在我的床前。三天过后,我才将他的哭喊拼凑起来,组成一个大致的事件。他的妻子被土镇人拐跑了,还带走了他一生的积蓄。他深爱他的妻子,他从河南寻访到这里,只是希望带走妻子,重新开始幸福甜美的生活。但是土镇在他面前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深不可测的迷宫,他的妻子究竟被谁藏匿在哪里?他哭喊说,找不到我是不会离开的,除非你们把我黑揍了!
我还以为这个可怜的河南男人会继续哭喊下去。但是第二天我就没听见他的声音在窗口飘过了。我想他大概找着他的妻子了,好些天过后,我才晓得他死了。他把自己吊上了一棵老槐树。我之所以晓得他,是因为他的死亡引起了强烈的争议,那些强烈的争议自然不会绕开我的窗户行走。争议的重点,就是那个男人不可能把自己吊上那么高的树,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如了他的愿望,被黑揍了。
争议在半个月后有了结果,那个河南男人的死,确实属于黑揍。
本来,河南男人的死亡因果是非常明了的——寻妻不得,走投无路,自杀身亡。就在他的尸体被运送到火葬场准备入炉的时候,公安赶来了。公安是这天底下寻找事实真相最有力量的人。他们在树下提取到了安放梯子的痕迹。然后,他们又通过死者脖子上的勒痕,断定这人上吊之前就已经死了。随即他们又发现他致死的真正原因是后脑上的一下重击,头骨损伤,脑内淤血。最后,根据那条上吊的绳索和梯子使用过后的遗痕,他们揪出了元凶,是鲁姓人家的鲁丹枝夫妇和谭姓人家的谭草纸。
鲁丹枝是木匠,在河南打工的时候,勾引了一个有钱的女人。他带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带着钱,一起回到土镇。为了避人耳目,鲁丹枝要求步行,沿着爱河河堤进入土镇。看着美丽的爱河和美丽的土镇,女人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激动不已。但是鲁丹枝的心里却直犯嘀咕,因为他晓得,家中的悍妻是可以接纳下钱的,再多的钱也接纳得下,但是女人不行,半个也不行。鲁丹枝说,等着天黑咱们再走吧。女人依从了他。趁着黑夜的掩饰,在爱河河堤上他们还寻欢作乐了一场,然后他用石头敲死了那个女人,把她推下湍急的河水。鲁丹枝带着钱回到家里,受到了妻子的盛情款待。
黑揍(2)
没过几天,那个可怜的河南男人来了,叫魂喊冤似的在土镇游荡。鲁丹枝实话告诉了妻子,说了那些钱的来历。妻子想了想,买了酒菜回来,然后去请了谭草纸过来。谭草纸是她的哥哥,一个力大惊人却毫无头脑的家伙。当听说是弄死个人,他嘿嘿地笑起来,端起酒杯一口干了,说,这还不简单么?
鲁丹枝他们采取的黑揍方式,和土镇先民们比较起来,确实显得愚笨,还叫人可恨,不仅没有一点技术含量,而且还没有一点智慧体现。
土镇的先民们曾经制造了很多起成功的黑揍,最值得说一说的,还是一个叫曹昌文的人。此人制造了一连串的黑揍事件,环环相扣,精巧细致,简直就如同跌宕起伏的大戏,闭幕之后,还叫人回味无穷。
曹昌文的祖父是赶着三辆牛车,浩浩荡荡迁居到土镇的,车上满载着酒曲和酒罐,还有金钱,以及他们想在土镇繁荣昌盛的愿望。曹昌文的祖父之所以举家迁移到土镇,是因为看准了这里的水好,清冽甘美,而且盛产稻米苞谷,还有甘蔗和红苕——这些都是酿造美酒的上好原料。当然,这还不是他选择土镇的主要原因。之前他曾经无数次到过土镇,尝遍了这里的酒,不是苦就是涩,要是他来土镇酿酒的话,他有信心叫土镇所有的人非他的酒不喝。此外,他还发现土镇人口密集,而且都有贪杯的嗜好,最关键的是,这里的人似乎都不是那么锱铢必较,这很利于做生意,尤其是酒水生意。
曹昌文的祖父一到土镇,就得到了黄姓人家老爷的格外关照。黄姓人家老爷喝了曹昌文祖父敬奉的美酒,赞不绝口,随即答应了他的要求。
曹昌文的祖父开办的曹姓人家烧酒坊是土镇最大的酿酒作坊,而且从垒灶开锅之日起,每年都地窖好酒,最少十坛,鼎盛时期上百坛。这些好酒,是曹姓人家烧酒坊的压店宝贝,也是曹姓人家烧酒坊的外交礼品。每年腊月,曹姓人家烧酒坊都要大张旗鼓地向黄姓人家老爷敬奉几坛好酒,同时大开烧酒坊大门,欢迎土镇的人们上门豪饮。一时间,土镇大小酒馆,家家卖的都是曹姓人家烧酒坊的酒,土镇人也非曹家酒不饮。
曹昌文的父亲接手曹姓人家烧酒坊,生意做得更加洒脱。无论是谁,只要上门,都可以讨得一碗酒喝。而且他从不拒绝赊酒的人。照理说他的生意应该是越做越短,却不想曹姓人家烧酒坊越来越红火,累积的金钱和窖藏的好酒总是一年比一年增多。而最关键的是他为曹姓人家累积了好名声,猎人打了好猎物,总是要在送给黄姓人家老爷的同时,也给他送一份,而且分量比给黄姓人家老爷的多。捕鱼的捕了好鱼,先不给黄姓人家老爷送去,却要拿到他门口问要不要……一度时间曹姓人家的风光竟然盖过了黄府。
曹昌文对于酿酒没有兴趣,他喜欢诗文。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考取功名,一展宏图,光宗耀祖。
曹昌文将要考取功名的消息在土镇传开,人们都对曹姓人家致以最良好和最诚挚的祝愿,说像曹姓人家这么有善有德的人家,老天爷都要保佑的。而且,有人还悄悄断言,曹姓人家曹昌文将要取代黄姓人家老爷,成为统管土镇的曹姓人家老爷。
曹昌文没看见他的父亲一脸的忧虑。一天傍晚,他父亲叫住曹昌文,说,你还是丢下书本,跟我学酿酒吧。曹昌文纳闷,问为什么?父亲忧心忡忡地说,倘若你再要说读书,只怕我们就有天灾降临咯!曹昌文细问父亲,但是父亲却不愿意多说。
黑揍(3)
没两日,曾姓人家大管家前来,说黄姓人家老爷传话,要请曹昌文过去赴宴,说府上来了几个学识渊博之士,一起说说学问。曹昌文本意要去,却被父亲拦住了,说昌文自知不是读书的料,已经断了那个念想,开始专门研习酿酒技艺了。曹昌文大惊。曹昌文的父亲怒视着他,把他的疑惑逼迫了回去。过了一阵,曾姓人家大管家又来,说黄姓人家老爷要曹姓人家掌柜的亲自送一坛上好的地窖过去,招待客人。曹昌文的父亲临出门时,叫住曹昌文,警告他此后再休要说读书的事,要一门心思地研习酿酒技艺。曹昌文不晓得父亲这是怎么了,见父亲急匆匆地要送酒去,也不好和他理论,心想等晚上吧,晚上好好问问父亲,讨个明白。
但是这天晚上曹昌文的父亲没有回家。曹昌文派了伙计去问,回话说老爷正在与黄姓人家老爷和那些贵客痛饮,可能明日才得回来。曹昌文放了心。
第二天凌晨,就有人前来报丧,说曹姓人家掌柜的醉死在老槐树下了。曹昌文悲痛万分,正要赶过去,昨天晚上前去黄府探问的伙计叫住曹昌文,说有话要告诉他,说这话是昨天晚上老爷跟他说的,说倘若出现不测,一定要及时转告少爷,这话是“万事不问,安心酿酒;携家带业,早离土镇”。
曹昌文从父亲的死亡感觉到了异常。父亲生平千杯不醉,这是因为他练就了“酒漏”的本事,一边喝一边就撒掉了,曾经有连喝三天两夜的纪录,如何在黄姓人家喝了一夜酒就醉死了?曹昌文剥开父亲衣衫,发现父亲肚皮如鼓,动一动,就有酒水从嘴角溢出。冒大不韪,曹昌文解开父亲小衣,仔细观看*,发现竟然有被绳索勒过的淤痕……
曹昌文的父亲是被酒撑死的。他被缠缚*,排泄不出,憋屈而死。死后,被移尸老槐树下,然后解除缠缚,制造了一个醉死的场景。
——一起精巧的黑揍。
曹昌文不再读书习字,他开始认真研究酿酒技术。遗憾的是,自从他接手曹姓人家烧酒坊后,所酿造的酒味道差极了。那些本来已经倒闭的烧酒坊又死灰复燃,重新焕发生机。因为酒不好,一直以来,曹姓人家烧酒坊都是蚀本经营。
曹昌文终于赔得连采购五谷杂粮的本钱都没有了。这个时候,蓝远贵伸出了援助之手,愿意奉送他一笔丰厚的本钱,条件是联姻,将膝下的蓝阿康嫁给他。
这个时期的蓝姓人家,已经到达声名狼藉的顶峰。
土镇所有的人家,就连那刚刚移居到土镇的以掘坟和掩埋死婴收殓死尸的谭姓人家,都在棺山买了一片祖坟地,可在土镇繁衍这么多代的蓝姓人家,不仅没有祖坟地,连一个祖先的坟头都没有,他们的祖先都被埋在了地洞里。
对于蓝姓人家,土镇的人们历来极为鄙视。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人呢?遇着地洞坍塌了,下去取土的人被掩埋,他们至多惋惜一阵,哀叹两声,就完了,然后就在旁边开挖一个新的地洞,废弃的泥土就近倒进那个坍塌了的洞|茓里,将下面被掩埋的人更深地掩埋。叫土镇人们大惑不解的是,他们有力量开挖一个新的地洞,为什么不将死尸掏出来呢?蓝姓人家的回答理由充分得很,却叫人心寒胆战,他们说,没那时间和工夫啊,得赶紧取土,赶紧烧窑……
蓝远贵的女娃子蓝阿康是个面相丑陋的女娃子,但却是蓝姓人家唯一会掉眼泪和放声哭泣的人。每当蓝姓人家的地洞垮塌,总是会看见蓝阿康在那里嘤嘤哭泣。她的落泪和哭泣换取了土镇人们对她的好感,但是却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娶她。武姓人家端公倒是托媒婆上门给他的儿子提亲过,但是蓝远贵不答应,说武姓人家的家景情形也还可以考虑,但是那儿子却是个傻子,不顶事。居姓人家居植沛的老婆刚刚死去,他提了一篮子豆腐干一篮子水豆腐亲自上门给自己说亲,蓝远贵倒有点那个心思,但是蓝阿康死活不答应,说她在意做小是其一,关键的是居家以吝啬出名,做豆腐那么使力气的营生,居然不请一个帮工,担心自己过去会被像一头驴一样对待,拉不完的磨,干不尽的活。尽管居植沛做了好多保证,蓝阿康就是不答应,说蓝远贵要敢逼迫她,她就往地洞里跳,成为蓝姓人家第一个死在地洞里的女人。 最好的txt
黑揍(4)
就这样,东不成,西不就,蓝阿康转眼就到了二十五六。
提亲曹姓人家,还是蓝阿康的主意。一天傍晚,她叫住蓝远贵,说,爹啊,你不是一直想要高攀一户人家么?现在就有那么一户。蓝远贵看着女娃子,等她的后话。蓝阿康也不直说,拎起酒罐子,转弯抹角地说,爹啊,你这酒是哪来的?蓝远贵说,酒馆里打的。蓝阿康说,爹啊,这酒怎么样?蓝远贵没好气地说,什么怎么样?比马尿好一点。蓝阿康一笑,说,爹啊,你想不想一辈子喝好酒,像……曹姓人家烧酒坊出的那样的好酒?蓝远贵说,你不是要跟我说什么高攀一户人家么,怎么老给我往酒上扯啊?蓝阿康脸上的笑容落了下来,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我说的就是曹姓人家烧酒坊的当家的,曹昌文。蓝远贵一怔,笑起来,说,老女娃子啊,你该不是花痴病犯了吧。
不管怎么取笑蓝阿康,蓝远贵还是接受了她的建议。这天晚上,蓝远贵将子女们和叔伯召集在一起,共同商量这件大事。蓝阿康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说蓝姓人家虽然日子过得不错,但是这好日子不是建立在吃了多少好肉喝了多少好酒的基础上的,而是建立在口碑上的。也就是说,自己过得好不算真的好,要别人都说好,才算是真好。最关键的是,蓝姓人家在土镇不仅地位低下不说,而且没有依靠。这些年来,蓝姓人家的男儿,娶的总是比自家地位还低下的人家的女娃子,出嫁的女娃子,也从来没嫁过一户好人家。虽然旺旺盛盛地孕育了一大窝人,却就像河堤上的草,看起来郁郁葱葱,实际却不经秋风。不过如果和曹姓人家联上姻,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土镇所有的人都晓得曹昌文的父亲遭了黑揍,这黑揍之人大家也都明白。为什么曹昌文不趁着家业不错的时候卷金携银而去,到另外的地方再兴家立业,反而要放弃书本,死守着烧酒坊,每日里下心研习酿酒技艺?他是要成就一番大业,以实现土镇人们予以他的良好祝愿——取代黄姓人家,成为土镇主人。
一大家子老老少少,莫不对蓝阿康刮目相看。
蓝远贵拎了两个筐子就去了曹姓人家烧酒坊。曹昌文正蹲在烧锅面前,弄不清楚这口锅为什么在父亲和祖父手里一直都是出好酒,到了自己手里就变味了呢?见了蓝远贵,曹昌文挥挥手,说,出去吧,没酒了。蓝远贵一笑,说,真没酒卖了?曹昌文理都懒得理会他。蓝远贵又一笑,说,没酒卖了你还开什么烧酒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多好的烧酒坊,传到你手里,怎么就落败了呢?曹昌文被他这么一奚落,又气又急,一张粉脸都黑青了。蓝远贵再一笑,说,莫撵我,我来是给你送酒的!
当蓝远贵掀开筐子上的盖布时,看见满筐的银子,曹昌文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并且要求尽快完婚。蓝远贵说三月后,曹昌文说不行,太难等了。蓝远贵说一月后,曹昌文还是不同意。日期被一再缩短,最后约定三日后。
婚礼在仓促中举行了。
这天晚上,蓝阿康独守了一夜空房。曹昌文背着钱袋子,叫了伙计去了秦村——他得尽快采购粮食回来,得尽快烧锅,尽快出酒。蓝阿康并不晓得这一切,她以为曹昌文是故意避开她,嫌弃她。直到第二天早晨,听见院子里人喧马叫,扒开窗户一看,曹昌文土头土脑地正在指挥一帮人往车下卸粮食。看着曹昌文那疲惫困顿的样子,蓝阿康开了门出去,到厨房亲手做了蛋羹,双手捧到曹昌文跟前。曹昌文犹豫了一下,接过碗呼噜呼噜吃了。那吃相,那装束,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样子,哪里还像是个掌柜的当家的?蓝阿康心疼得一阵阵难受,泪水抑制不住地往外流淌,她说,当家的,现在有我呢。曹昌文把吃空了的碗往蓝阿康手里一塞,说,你管什么用处?
黑揍(5)
从第一锅开烧,到第五锅酒出来,曹昌文别说跟蓝阿康同房,连话也不跟蓝阿康说一句,而且正眼也不瞄她一下。蓝远贵搞不清楚女娃子在曹姓人家烧酒坊的日子过得如何,亲自上门打听,他从那些伙计和下人的眼神中隐约可以觉察出蓝阿康在这里的处境,愤恨地要蓝阿康告诉他实话,说如果曹昌文太过分了,他就把蓝阿康带回去,同时追缴回那丰厚的陪嫁。蓝阿康笑呵呵地要她父亲放心,说她在曹姓人家的日子过得很欢畅,曹昌文不愧是读过书的,待她有礼有貌。蓝阿康将父亲送到门口,蓝远贵不放心地看着她,说,真要在这里过的是受气日子就别憋着,告诉我,我要他曹姓人家人财两空。
蓝远贵回去后就出了事,地洞坍塌了。
蓝阿康听说消息后,一路哭着回到家,要她的叔伯和弟兄们一起动手把她父亲扒出来。大家都看着她,一动也不动。蓝阿康继续哭,她抓住她的弟兄们,把锄头和铲子递到他们手里,要他们赶紧动手。这没有先例,蓝阿康的叔叔上前拦住他们,说,再说,我们也没有那气力和工夫,我们得把气力和工夫花在烧造窑器上,要再不赶紧出一批货,我们就只有喝风了。
在回曹姓人家的路上,蓝阿康止住哭泣,她低着脑袋正要进门,却被下人挡住,不准她进去。那个下人说,老爷吩咐了的,说你家才死了人,身上带有秽气,要你在外头住,倘若没了秽气,得到允准才可以回来。一个下人竟然敢如此对待主家奶奶。蓝阿康慢慢抬起手,猛地在那个下人脸上一挠,那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蹦得老高,赶紧闪到一边。蓝阿康抓起一块石头,径直走向烧酒坊——这里可是女人的禁区。她远远看见曹昌文蹲在酒缸旁,望着里头的酒水正一筹莫展。通通的脚步声惊动了曹昌文,曹昌文一见她和她手里的石头,傻眼了。蓝阿康走到酒缸跟前对准缸壁砸过去,只听得轰一声,酒缸四分五裂,泼洒出来的酒水卷着尘土四处乱涌。
砸了酒缸,蓝阿康一语不发转身就走。回到屋里,她将柴禾一捆一捆地搬进屋子,在上面码上桌子板凳等,然后将布匹细软,包括床上的被褥和衣柜里的衣衫全部丢在上头,自己拿了一个火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面无表情。
曹昌文听说后,仓皇过来,他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
蓝阿康跟曹昌文达成了两项协议。第一,曹昌文必须尽快履行丈夫的职责,让她完成姑娘向女人的过渡。第二,蓝阿康在曹姓人家的主母地位不容怀疑和动摇。
曹昌文从第七锅酒开始,彻底改变了一直亏损的局面。这主要还得益于蓝阿康。
既然是主母,那就必须对这个家庭有所担待。蓝阿康问曹昌文还有多少地窖酒,曹昌文再也不敢轻视这个女人了,如实回答说还有百来十坛。蓝阿康问,既然还有百来十坛,为什么不拿出来卖呢?曹昌文说,那都是祖父和父亲窖藏的,不敢轻易拿出去卖,因为卖一坛就少一坛,没有后劲。蓝阿康想了想说,还是得卖。曹昌文心想这个女人真是蠢货,压住怒气,说,那些酒是曹姓人家烧酒坊的酒胆,卖了,这烧酒坊就彻底完了。蓝阿康笑起来,说,你真是书读愚笨了,既然是酒胆,就把它当成酒胆用嘛。
在新酿的酒里掺酒胆,只掺合了三坛窖藏酒,那新酿的第七锅烧酒很快就被卖了个精光。曹昌文高兴得简直就要飞上天了,他看见了振兴家道的希望。
黑揍(6)
蓝阿康说,从第八锅烧酒开始,每一锅都要窖藏三坛。还说这窖酒跟交人一样,酒越陈越香,人越旧越好,再不好的酒,只要窖藏时间够久,也会成为好酒。她还说酒胆这说法不好,应该叫酒母。本来酒曲也叫酒母,曹昌文为难地看着蓝阿康,说,如果遵从你这喊法,只怕要乱套的。蓝阿康想了想,那么就叫母酒吧。
酒一好卖,曹昌文的脑子像是突然开了窍,在酿酒方面如有神助。对于新出锅的酒,他并不急着卖,而且在掺合了母酒后,最短也要窖藏一年半载才出售。
为了窖藏好酒,曹昌文请了耗姓人家耗希胜五兄弟,耗时一年,在烧酒坊地底下开挖修建了一个巨大的酒窖。曹姓人家烧酒坊的烧酒事业,终于开始蒸蒸日上。蓝阿康本来是想过问过问烧酒坊的生意的,但是没那工夫,酒一好卖,她的肚皮就没空闲过,不停地生,却总是生女不生男,这的确是一件叫人伤脑筋的事。不过因为一直没消停,就像没有抵达目标似的总是有希望在前方。这一年,蓝阿康终于生了个男娃子。曹昌文举行了隆重的祭祖仪式,依照辈系,给他叫曹宗丰。
曹宗丰满一岁那天,蓝阿康回了趟娘家。自从父亲蓝远贵死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回娘家。蓝阿康受到了盛情款待。对于娘家人的热忱和盛情,蓝阿康并不买账,她冰冷着面孔摸出一把金银,说,你们去把我爹给掏出来!
蓝远贵的尸体终于被挖掘出来了。他被捆绑在一根粗大的绳索上,被他的兄弟和子孙们提出洞口,摆在久违了阳光下。
蓝阿康早在鲁姓人家鲁柏森那里定下了一口柏木棺材,而且还在棺山上为蓝姓人家购置了一片祖坟地。因为钱使得足,谭姓人家谭丁地为蓝远贵做了最尽心的装殓。武姓人家端公武恭佥叫上他的子孙们,组成一个庞大的端公队伍,为蓝远贵做了精彩的道场。
蓝阿康在离开娘家的时候,丢下了很多金银,要他们尽可能多地把埋在地下的尸骨挖掘出来,然后移送到棺山上蓝姓人家的祖坟地埋葬。至于棺材么,她已经跟鲁柏森打了招呼,无论用多少口,都由她支付。可惜的是蓝姓人家放弃了这个机会,他们分了蓝阿康给的金银,也去鲁柏森的棺材店里抬了十几口棺材,不过都转手倒卖了。至于那些深埋地下的尸骨,他们一具也没兴趣挖掘。
你们蓝姓人家除了你,个个都很卑劣!曹昌文这样评价蓝阿康的娘家人。蓝阿康抹着眼泪,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曹宗丰十二岁这年,土镇来了个官吏,带着十多个兵士,说前来主管土镇的税收和治安。人们不晓得这个官吏姓什么名什么,都叫他官爷。
自从官爷带着他的兵士来到土镇,就一下子分去了黄姓人家老爷的多半边天空。在官爷没到土镇来之前,土镇的人们一直以为这天底下唯独黄姓人家老爷是最尊贵最有权势的。其实土镇人并没直接感觉到官爷的权势和尊贵都是从黄姓人家老爷那里转嫁过来的。对于官爷,黄姓人家老爷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亲近和谦恭。而且自从官爷一到土镇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巡街过。当时这是土镇一件最轰动的事,人们奔走相告,竞相猜测,而且极不适应。黄姓人家老爷成天闷在府中,就算是有人因为土镇的事务上门去请求觐见,也被拒绝。黄姓人家老爷像是在一夜之间将土镇拱手托给了那个官爷,而且他好像还很乐意把自己也交付到那个官爷手里。在必须露面的时候,在官爷面前,黄姓人家老爷的身子总是低矮着,这样就更加衬托出了那位官爷的高大和威风。
黑揍(7)
原来的土镇,只有人们向黄姓人家老爷送礼。现在,黄姓人家老爷也开始像大家一样送礼,送给那位官爷。官爷的官邸建在十字口。人们时常看见黄姓人家老爷带着他的曾姓人家大管家,携带大包小包的东西,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等待那些兵士的通报。
土镇终于变天了。不再是黄姓人家的天下了。是官爷的天下了。土镇的人们感觉到这个惊天的变化后,情感都十分复杂。
曹昌文仔细观测着土镇的一切变化。在观察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他开始主动向官爷接近。接近官爷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是曹昌文丝毫不吝啬他的金钱。最后,他用一个巨大的黄金棒槌敲开了官邸的大门。官爷热情地接待了他。
曹昌文希望官爷能帮他申冤报仇。他泣不成声地向官爷讲述了他父亲被黑揍的经过。
但是官爷却对此态度暧昧。他冷冷地说,你也送了我很多钱,确实很多。但是,你多不过黄姓人家老爷送我的。如果说你是一只装满钱的柜子,那么黄府就是一条钱的河流。你的钱,像老牛拉屎一样,高兴了掉两疙瘩出来,不高兴了,敲你棒子,挠你痒痒,都没用。但是黄姓人家呢?那钱可是源源不断地往我的口袋里流淌。搞掉他很容易,但是那应了一句话,杀鸡取卵。曹昌文顿时如同掉进了冰窟窿,浑身透凉。官爷眼睛一斜,给了曹昌文希望。他说,钱我并不是很在乎,我现在不在乎那个。曹昌文看着官爷。官爷一笑,说,我想子孙遍地!你呢,可以帮我。曹昌文还以为官爷是看上了自家的哪个闺女,咬咬牙,心想要真是看上了,也好,不管原配还是为妾,攀上这么个女婿,实现报仇夙愿也算是指日可待。谁晓得官爷却一声冷笑,说,哪里需要那么费事!
官爷的计划非常邪恶歹毒。其实他想在土镇兴家立业全是假话,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把自己当成一个像耙笼那样的播种器具,有朝一日把土镇的钱财敛聚干净了,ρi股一拍走了,身后的土镇留下的全是他的子孙。
官爷的计划周密翔实,他并不指望把自己的种子播撒在那些贫穷的人家,不过只要他们家的女人漂亮,好看,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每一个播下他种子的人家,他都会给予丰厚的回报,用以改变他们的家景。贫穷的人家有了这些钱,很快就可以殷实起来,殷实的人家有了这些钱,立马就变得更加富裕了——这就像培土施肥。他得确保自己的种子能在这些家庭里顺利地发芽,茁壮地成长,开花,结果……
至于黄府,种子那是绝对播撒不进去的,因为他们肯出太多的钱。那么你呢?官爷看着曹昌文,哈哈大笑起来。
曹昌文懵了,哆嗦着问,难道你就不怕……王法么?
官爷看着曹昌文,久久地看,看着看着,猛地一仰脑袋,笑声迸发出来,哈哈哈,笑声狂烈嚣张。笑够了,官爷抹掉眼角的泪水,看着曹昌文,目光骤然冰凉,语气比目光更加冰凉,他说,我晓得你曹昌文,你读了书的,这整个土镇你可能是唯一晓得王法这个字眼的吧。但是,你光是晓得王法这个字眼有什么用处?你晓得王法从何而来吗?你晓得王法在谁的手里吗?你晓得……什么叫王法?
曹昌文茫然了。
官爷说,那么我告诉你,王法就是……我的义父,他是爱城的王法。我义父的弟兄,很多弟兄,是京城的王法。所以,我就是土镇的王法。我们都是王法。你想确切地晓得王法是个什么样子么?
黑揍(8)
曹昌文木然地看着官爷。
官爷猛地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往桌子上一Сhā,噌一声,将曹昌文吓得差点跌落下椅子。官爷拿起匕首,掂了掂,说,这个就是王法。而你们——官爷用匕首指指曹昌文,再指指一桌子的好酒好肉——就是这个!你不相信吗?好,那么我就跟你仔细说说吧。这么些日子来,你送了我多少东西?好酒就不消说了,黄金白银不少吧。晓得你犯了什么王法吗?你贿赂官员,按律该死!晓得吗?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杀了你!因为你贿赂我,而且,还诬告中伤地方绅士!你可晓得黄姓人家老爷有什么来头?我告诉你,他也是有王法的人!他见了我低声下气,是因为他手里的王法比我的小!
弄懂了什么是王法,曹昌文已经浑身瘫软。这天晚上,官爷来到曹姓人家烧酒坊,留在了曹昌文的三女娃子的闺房里。第二天日上三竿,官爷约定好下次前来的时间,这才从曹昌文三女娃子的香床上起来。中午的时候,官爷叫兵士送来他的话,要曹昌文尽快选择一户比较不错的人家,将他的三女娃子嫁出去。曹昌文看着三女娃子落泪,自己也老泪纵横。蓝阿康始终一语不发,表情像坚硬的冰。
三女娃子在官爷的催促下出嫁了。由黄姓人家老爷保媒,嫁给了唐姓人家的唐以然。如果是正常情况下,这门亲事曹昌文是坚决不会答应的。虽然唐姓人家在土镇开有最大的药铺,经营得也算火热,在不知晓唐姓人家的家族历史之前,曹昌文还是很欣赏的。一个偶然机会,曹昌文晓得了唐姓人家的家族根源,从此就开始了鄙视。尤其是得知唐姓人家的药铺还搞一些三姑六婆的门路,就更加憎恶了。别的人家来曹姓人家烧酒坊,一个钱总是可以买到一个钱的货色,唐姓人家却不行,只买得到六分货色。唐姓人家并不知晓根由,只是抱怨自家的酒总是不如别人家的酒好喝。
这门亲事,唐姓人家满门高兴,尤其是唐以然的父亲唐学友。唐学友是土镇最著名的酒徒之一,每日里早晨起来就开始喝酒,他开方子的案子上摆着一把茶壶,药柜上,床头上,饭桌上,也都摆着一把茶壶,不过这些茶壶里装的不是茶水,是酒。无论你在哪里见到他,他的手里总是拎着一把茶壶。唐学友为什么喝这么多酒,而且看样子是在把自己尽快地往死里喝,是因为他有太多的事情搞不明白。他的大儿子唐以然三岁的时候武姓人家端公武恭佥就说他活不过二十,现在距离二十还有不到一年,他闯得过去么?二儿子唐以为三岁的时候也请武恭佥算了一卦,说他在五岁的时候有一大难,大难不死,也没有后福。果然,五岁的唐以为患了一场大病,病愈后竟然傻了,傻得连自己的屎都要吃。正是二儿子唐以为的大难不死,使得唐学友对大儿子唐以然的二十岁,怀着极度的恐惧和忧虑。
——这不是秘密。所有的土镇人都牢记唐以然的生日,没事的时候都在掰着指头盘算。有人甚至开始了打赌,唐以然能否活过二十岁就是赌注。
读了很多书的曹昌文竟然舍得把女儿嫁给一个被预告了死亡日期的人,而且保媒的是黄姓人家老爷,官爷也似乎对此格外热心……那些打赌的人,突然间就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最后他们一致认为,武恭佥一定是失算了。对此,刚刚掌握家族权力的武姓人家端公武庆西深信不疑,他表情严肃地告诉那些前来刺探消息的人们,一定是父亲武恭佥算错了。真是算错了么?人们问。武庆西说,你们如果不相信的话,就自己去问他老人家吧,他才死不些年头,地狱的道路很长,肯定没走多远,你们多半追得上的。
黑揍(9)
结果是武恭佥没有算错,他是对的,就在武姓人家遭遇信誉危机的时候,他挽救了家族事业,使得他的子孙们更加乐于继承他的衣钵,而端公这个行当,也被更多的土镇人接受和认可。
唐以然的婚礼十分隆重。作为保媒的黄姓人家老爷,不仅送了厚礼,还亲自写了喜联,而那个高高在上的官爷,也亲自来了,将一托盘的黄白之物,亲手奉送到他面前,笑容和善,还赞许说,果然英俊少年,果然郎才女貌,果然好生般配!
唐以然哪里见过这些场面,受过这些恭维?但是很快他就从九霄跌落尘埃。曹姓人家三女娃子是个诚实的孩子,她抚摩着自己饱满的肚皮,泪如雨下地希望能唤起丈夫对于自己痛苦和屈辱的理解与同情。但是她遭到了毒打。唐以然那十九岁半的拳头如同他的年龄,懵懂,洒脱,幼稚,不考虑后果。
曹姓人家三女娃子第二天就被送回了曹姓人家烧酒坊。看着女娃子一身伤痕,饱满的肚皮塌陷了,下身还在汩汩流血,活像一颗沤烂的瘪稻……曹姓人家一家人再痛苦,也没有官爷痛苦。他亲自探望了三女娃子。那天晚上他没回他的官邸,他住在了曹姓人家,陪侍的是曹姓人家四女娃子。就在这天晚上,唐以然死了。
人们发现唐以然的时候,他的一只拳头塞在嘴巴里,一只拳头塞在*里,浑身不着一丝,像一头怪兽似的在地上蠕动。当人们将他的两只拳头分别从嘴巴和*里拔出来不到眨眼功夫,他就咽了气。
——当然,这是一桩成功的黑揍。
但是官爷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唐以然的离奇死亡,和武姓人家端公有着直接的关系,只怕是受了武恭佥的诅咒。对此,武庆西毫不犹豫地就替代他的父亲承认了。他列举了他父亲生前的种种神秘行为,他说,他的父亲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就是放五猖,所谓五猖,其实就是魑魅魍魉魃五个鬼,当武家的生意清淡时,或者有谁胆敢对武家的端公营生不敬,武恭佥就会把魑魅魍魉魃放出去害他们。根据唐以然的死相,他多半是被那个叫魑的害了。
根据王法,武庆西率领兄弟子孙替代他的父亲向唐以然的尸体做了沉痛的道歉,磕头作揖不算,赔付一笔钱粮,而且免费为其做一个全套的道场。再根据王法,作为罪魁祸首的武恭佥被掘墓鞭尸,挫骨扬灰。武庆西提出过交涉,愿意多赔付一些,但是官爷不应允,说这是王法,必须如此。
曹昌文的四女娃子顺利地出嫁了。婚礼和三女娃子一样隆重。
一切风平浪静。
官爷从五女娃子的香床上艰难地爬起来,走出闺房,打着哈欠,仰头看看天空的日头,突然说,应该有个少奶奶。大家不解。官爷一笑,说,曹宗丰该有后了!
曹昌文面若死灰。
蓝阿康此刻脸上的坚冰慢慢融化。她笑笑说,我想好了,黑揍!
曹昌文看着蓝阿康。
蓝阿康再一笑,说,我只想好了这个。剩下的,你想吧。
围绕妻子蓝阿康的提示,曹昌文可谓是穷尽想象,他终于想出了一套非常完美的方案。当他把这套方案告诉蓝阿康时,蓝阿康给予了高度的赞赏,说真不愧是读过书的,毫无破绽。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曹昌文彻夜不眠,每一个细节都进行了推敲和演算。然后,他找到唐学友。
唐学友的眼睛已经彻底瞎了,他还在继续喝酒。唐学友的家人将前来求见的曹昌文阻拦在门外,唐学友却叫放他进来,说他正琢磨一剂药,正缺曹昌文这个药引。
黑揍(10)
见到唐学友,曹昌文真诚地表示了歉意。
你来得正好!唐学友将装满酒水的茶壶递给曹昌文,说,你尝尝,你看看你都给我喝的是什么东西!一样价钱,别人喝的都是好酒,你为什么给我喝这个?
曹昌文立即吆喝随从赶紧去搬一坛子二十年的窖酒过来。喝着甘美的酒,唐学友直叫爽快,他说,如果不是牵挂你这坛好酒,我早死了。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曹昌文说,你为什么不肯死下去呢?你为什么还要余着一口气呢?我来,就是想跟你搞清楚这个事情,难道你就只是为了牵挂我这坛酒?
唐学友不说话,丢了酒坛子,起身从药柜子里抓出一个药丸,说,这是绝苗全棵做的,我还加了几味药,你来,是为这个吧?
曹昌文没有接受那个药丸,他冷笑一声,问,你就这么点本事?
唐学友不说话。
曹昌文叹息一声,起身就走。随后不久,三坛好酒送了过来。唐学友遍尝那些酒,真是一坛比一坛好。他喝着那些酒,醉醺醺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微笑的唐学友彻夜不眠,他将药铺所有的药材全部搬出来,每一样都嗅嗅,尝尝,然后摸索着打磨成粉,像酿酒一样将它们放到锅里去蒸煮……
半个月后,曹昌文再次来到唐学友的药铺。唐学友递给曹昌文一粒药丸。曹昌文接过药丸,问道,这东西究竟有多厉害?唐学友一笑,说,这世间一切皆有因果,无论做好事做坏事,都像是吃东西,做一件,吃一件。做好事的,拉得出来。做坏事的,就沉积在肚皮里,拉不出来。想想那些恶毒的事情在肚皮里沉积的结果吧。
曹昌文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让自己的女娃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排列在厅堂两侧。官爷如约而至。曹昌文告诉他,已经请媒婆为儿子曹宗丰说了个婆娘,明日就去下聘礼,请官爷前来,只为商量个婚期。官爷高兴得不行。曹昌文的女娃子们轮番敬酒,官爷是来者不拒,大醉。
曹昌文请了官爷的兵士,许以重金,请他们将官爷抬回去,随便再抬两坛子好酒回去。
回到官邸才半个时辰,官爷的酒就彻底清醒了。他是被屎尿憋醒的。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睡在曹昌文女娃子的香床上,而且身边没有一个照料他的人,那些兵士,无一例外地全部喝醉了,而且个个都是醉得人事不醒。
起初还能忍受。官爷蹲在茅厕里,无论怎么使力气,也拉撒不出来。他不禁奇怪起来,这究竟怎么回事呢?好不容易站起来的官爷摸摸胀鼓鼓的肚皮,晓得自己被黑揍了。他大怒,要叫喊起那些兵士们跟自己报仇去。可是那些兵士烂醉如泥,谁也不理会他。
官爷感到身子直立不起来了,要移动脚步,必须弯下身子。他艰难地走出官邸,土镇寂静得就像死去一样。官爷来到肚脐街,敲唐姓人家的药铺门,敲了半天也没动静。他只得折转身子,想要往曹姓人家烧酒坊去。可是再也迈不动步子了,他的身子越来越弯,先是弓形,慢慢地弯得头脚相衔了,成个圆圈。他躺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挪动,想要哀号,也不敢出声了。他蠕动着,像一只肥硕的虫子,到了戏楼下面。几个讨口儿正蜷缩在那里,官爷惊动了他们。他们看着官爷,不晓得他怎么了。费时许久,官爷才说清楚,他拉撒不出来,就快要憋死了。讨口儿们问官爷这些日子吃了什么东西,官爷如实地一一作答。那些讨口儿叹息说,那么多好东西,你怎么一气全部吃掉呢?倘若你懂得怜惜一点,少吃一点,哪里会是这下场呢?你也该跟你吃的那些东西商量商量嘛。有一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吗?吃东西的时候嘴巴应该跟*商量!既然封堵了后路,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哪里进去,还从哪里出来。
黑揍(11)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办法。官爷开始呕吐。他把手伸进嘴巴里,使劲抠啊抠,也不见呕吐出半点东西。一个年老的讨口儿见状,长叹一声,说,我倒是有个方子,只是不晓得你肯不肯试。官爷一听,赶紧点头。那个老讨口儿拿出个陶盆,叫一个小讨口儿去臭水沟边盛一盆臭水来。老讨口儿说,他曾经有个做讨口儿的兄弟,一次蓝姓人家嫁女娃子,就是那个叫蓝阿康的女娃子,做了很多桌的酒席,结果来吃的人很少,就敞开了酒席请讨口儿们随意吃。他的那个兄弟仗着自己肚皮大,就拼命吃,最后饱饱满满地吃了一肚子。结果呢,和官爷的情形差不多,拉撒不出来了。后来是他想了个办法,去臭水沟打了一盆子臭水给那个兄弟灌进去,半个时辰不到,那个兄弟是又拉又吐,肚皮很快就瘪了下来。
一陶盆臭水端来了。见了臭水,官爷突然来了气力,他捧起陶盆,把脑袋伸进去,咕咚咕咚拼命喝,一盆臭水很快见了底。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
官爷的肚皮越来越大,整个人就像一只被吹大了的猪尿泡,而且只有出气,没了进气,连眼珠子都没办法转动了。
没办法了。老讨口儿说,这都救不了你,看样子,是天要杀你啊!
五天后,官爷在爱城的义父赶到了土镇。这是黄姓人家老爷去报的信。此时,官爷还一息尚存。因为不敢移动,他就躺在戏楼下,身下铺垫着柔软的锦被,头上顶着巨大的幡盖,幡盖上的缨络在风中摇曳。
不晓得怎么会这样。黄姓人家老爷说。
官爷的义父上前看了看,吓得赶紧闭上眼睛,离得远远的。
他的那些兵士呢?官爷的义父问。
逃了。黄姓人家老爷说,他们害怕担罪,就偷偷溜走了。
实在不可饶恕,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他们抓回来,碎尸万段。官爷的义父目露凶光,环视土镇,恨恨地说,还有这土镇,谁也不能逃脱干系!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巨响,那个圆滚滚的东西爆炸了。只见污血,肠子,心肺,肝肚脾肾飞溅得老高,花花绿绿落了一地。随着爆炸,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一瞬间,整个土镇就被笼罩在一片臭气之中。那臭气格外浓烈,黏稠,挥之不去。
老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官爷的义父一张红脸吓得煞白。
黄姓人家老爷叫人抬了棺材出来,他让人将只还剩下四肢和脑袋的官爷收殓进去,请官爷的义父高抬贵手,说官爷之死,实属天杀,与那些兵士和土镇无关。说着,黄姓人家老爷拣起块石头,蹭掉棺材上的一块土漆,露出黄灿灿的颜色来。
官爷的义父拍拍棺材,叹息一声,说,既然是天杀,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摆摆手,启程往爱城回返。船刚过土镇,官爷的义父嫌负荷太沉重,行动迟缓,而且一路臭气相随,就叫人将官爷的尸首从棺材里搬出来,抛进爱河,以便轻舟上路,早回爱城。
土镇重新回到了黄姓人家老爷的手里。
因为黄金棺材的主意是黄姓人家老爷出的,而曹昌文竭尽全家所有,也才对付了个棺材盖,所以,曹昌文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再和黄府敌对下去,他从内心里开始感激黄姓人家老爷,他决定将所有的仇恨统统抛弃,开始新的生活。
新酒又出锅了,酒气四溢,散发着叫人迷醉的香甜。曹昌文亲自带了一坛酒来到黄府。对于曹昌文的到来,黄姓人家老爷十分高兴,他叫人赶紧摆下席桌,要与曹掌柜好好痛饮一回,冰释前嫌。曹昌文和黄姓人家老爷开怀豪饮,一坛酒很快就没了。
当喝完最后一碗酒,黄姓人家老爷有些迷糊,他看着曹昌文。曹昌文笑笑,说,我晓得你想说什么,你一定想说,怎么喝了一夜,我们竟然没有想要上茅厕的念头啊?黄姓人家老爷吃了一惊。曹昌文笑笑,点点头。黄姓人家老爷倒吸了口凉气,叫来曾姓人家大管家,说,你赶紧去把唐家药铺的掌柜给我请过来,要快!
曹昌文摆摆手,笑着说,没用处的,来之前我给他送了一坛好酒,里头放了蒙汗|药,没个三五天他是醒不过来的。
黄姓人家老爷面若死灰。
曹昌文看看曾姓人家大管家,说,你是管家,晓得你家老爷屋子里备的可有毒药?一吃就死的那种?倘若有,就准备两份来。
黄姓人家老爷额头豆大的汗珠开始往外渗,他点点头,说,去拿吧,听曹大掌柜的。
黄姓人家老爷和曹昌文死后的第二天,土镇开始有人陆续死去。不过死的都是娃娃,有的刚出娘胎就死了,有的还没来得及出来就胎死腹中。这可忙坏了谭姓人家。因为死婴太多,偌大一把年纪的谭丁地都亲自出了马。看着那些死婴,凭经验,谭丁地晓得,他们都是死于黑揍。
真是作孽啊!谭丁地一边挖坑,一边落泪。
最好的txt
闷棒(1)
毫不夸张地说,这普天下大概只有土镇打闷棒的才真正掌握了打闷棒的精髓。如果能够穿越时空把这些打闷棒者聚集起来比试一下,最后一定是铁姓人家一位叫铁王一的胜出。
严姓人家和铁姓人家之所以要在土镇定居,繁衍,是为了报仇雪恨。严铁两姓人家对于每一个出生的娃娃,在他刚刚听得懂话的时候,就一遍一遍地告诉他,红船班是怎么被烧毁的,黄姓人家老爷是罪魁祸首,帮凶有曾姓人家,鲁姓人家……有多少人惨死,祖先们又是如何强忍屈辱,如何立志发誓要报仇雪恨。就这样,严铁两姓人家每一个娃娃,都晓得他们是因为什么来到世间的,他们肩负的使命有多光荣和沉重。他们勤奋而又孝顺,遵从家长的所有吩咐。他们习武练拳,琢磨些杀人的技巧,为报仇做体力和技术上的准备。但是,家长们总是一再叮嘱他们不可贸然,以免打草惊蛇。于是,他们就压制住复仇的欲望,遵从家长的意思进行劳动,练武,直到开始了结婚,生养娃娃,直到娃娃们结婚,娃娃们生了娃娃——也就这其中的某一天,他们突然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复仇的能力和勇气,他们开始把希望寄托到下一代……
不过,土镇人从来不晓得严铁两姓人家有这么一个复仇计划,两家的子孙虽然从来没有进行过实际有效的复仇计划,但是他们严守了这个秘密。土镇人只感觉到这两姓人很奇怪,他们像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们之间的交谈从来都是以交头接耳的形式进行,看起来永远也不可能和正大光明联系到一起。
所有的即将死去的严铁两姓人家的老人,临终的遗言无一例外地都是悔恨和惭愧。悔恨自己没有把握住时机去报仇,愧对先辈的重托。这悲怆的临终告别,感染了每一个前来送行的人,他们安慰即将死去的先人,要他们放心地去,说就在自己这一辈,一定完成夙愿。
我们这是怎么了?我们就像一群患了怪病的人。我们是复仇的,理应雄心壮志理直气壮,却为什么活得像是群怯懦的耗子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土镇其他人一样活得堂堂正正,正常地相互交往,大声地说话。我们的娃娃们为什么要在一出生就要接受那些可怕的训诫和故事,我们为什么始终活在恐惧和惊惶中?我们这是怎么了?一代一代的祖先都说,仇恨可以使得我们强壮,但是,看看我们,我们哪一个强壮了?我们的内心比居姓人家做的豆腐还软弱。我们被仇恨喂养,生活在报仇雪恨的梦想里,因此我们从小就晓得,我们活着的目的,生命的目的,家族延续的目的,都是为了复仇——可是,什么时候由谁去实现呢?是我的后代子孙吗?还是我的后代子孙的子孙?那么还是我?我不行了,我就要死了。
——这是严兴顺在临终的时候发出的追问。他是严铁两姓人家唯一一个在临终时没有悔恨没有惭愧的先人。他因为罹患疾病而不到四十就要死去。他奄奄一息,从翕动的嘴唇里冒出的话语细弱微小,但是掉在地上却叮当作响,伫立两旁的比他还老的老人们和他的子孙们听了,一个个都低垂脑袋,陷入沉思。
在严铁两姓人家,严兴顺算不上功夫最全面的,也不算最好的,他只会传接的把戏。在严铁两姓人家,祖传下来是有很多绝活的,严小嘴传下来的口纳乾坤和铁猴子传下来的风车筋斗一直是招牌节目,此外还有三仙归洞,打飞叉,百鸟朝凤。传接只是个小把戏,属于入门必修的科目,修学这个科目,只是为了锻炼手脚和眼力。然而严兴顺却把这个小把戏做成了大事。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闷棒(2)
严兴顺耍把戏从来不拉场子,不带行头,也不叫人随从。他来到一个宽敞的地方,开始捡地上的石子,每捡到一颗中意的,都要用一块破布抹干净上面的泥土。只要看见严兴顺在捡石子,总会有人上前去帮忙,将捡到的石子递给他,由他挑拣一遍。
石子被堆放在那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严兴顺和他脚下的那堆石子上。严兴顺脱了衣衫,拿起两颗石子,开始抛接,一只手抛接,先是抛得低,慢慢地就高了。空出来的一只手,身子一矮,飞快地从那堆石子里抓起两颗,抛向空中……一会儿功夫,地上那堆石子不见了,它们全在空中飞舞。严兴顺如同一个高超的舞者,身子在场子里翻腾跳跃,手在身前身后风车斗转地上下翻飞,没人瞧得清楚他究竟是两只手,还是十只手。也没人愿意去瞧清楚,因为只消片刻,眼睛就花了,人就晕乎乎的了。严兴顺头顶着一团飞舞的石子,时而向左,时而向右,随着他身形的晃动,围观者惊叫,骚动,欢呼。
老天啊,他简直就是千手千眼的观世音啊!那些第一次观看到这个表演的人,总是如此惊叹地形容。
耍了一阵,石子开始一个个有秩序地下落。围观者都晓得,是该打钱的时候了。他们抓出钱币,一个个抛过去,却不见掉下来。掉下来的只是石子,打过去的钱被严兴顺一一抓在了手上,揣进了口袋。那些石子规整地摆放在地上,形成和原来一样的堆头。真是神奇啊。他的眼就有那么尖?手就有那么快吗?有个来土镇做生意的人将钱袋子里的钱全部泼洒过去,场子上空下起了钱雨。那些钱雨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溅起尘埃,它们全被收罗进了严兴顺的口袋。
再精彩的把戏也耐不住天天上演。严兴顺的生意也开始逐渐清淡起来。观看者照样那么多,叫好声也照样那么热烈,但是打钱的却越来越少。必须得改变一种耍法。可是怎么改变呢?这么些年来,严兴顺的小把戏一直是两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因此,大家围着他,满怀忧虑地开始想办法。
我只会耍这个。严兴顺说。
还能换个耍法么?比方说,两个人三个人一起耍,让那些石子在两个人中间或者三个人中间交换。严姓人家的家长说。
可以。严兴顺环视着大家,说,人呢?除我之外,有谁还可以?
你可以教。铁姓人家的家长说,你看看吧,我们家里有合适的吗?
严兴顺从铁姓人家中挑选出了铁王一。那一年铁王一十二岁。
才短短一年多时间,铁王一就可以同时传接十五颗石子了。他的表现叫严兴顺都感到惊讶,问他是怎么做到的,铁王一说,因为我跟你一样,我看得见哪一颗会最先掉在地上,我可以轻易地把它抓住。严兴顺非常惊喜。铁王一一边刻苦学习,一边对未来的演出进行着规划。他设想了一个传接鸡蛋的把戏。他说,叔叔,你想过没有,假如有五十个鸡蛋在我们两个人的头顶飞舞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严兴顺没有回答。其实铁王一早就想象出来了,那一定是轰动整个土镇。那么如果我们把五十个鸡蛋换成五十把锋利的尖刀呢?五十把尖刀在我们两个人之间飞快地穿梭,在我们两个人头顶飞舞,那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呢?那该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刻啊。
可惜的是严兴顺却突然罹患了重病,而且很快就死亡了。
闷棒(3)
埋葬严兴顺的时候,从来没有哭泣过的铁王一哭得很伤心。和严兴顺的子孙们相比,铁王一的悲恸显得有些喧宾夺主。他扑在坟头,泪水像决堤的河水。
铁王一在坟头上流淌了一夜的泪水。第二天早晨,他回到土镇,坐在街边,继续落泪。因为连日的哭泣,铁王一的两只眼睛肿得像熟透了的桃子,就要溃烂掉了。抹掉眼泪,透过一丝缝隙,铁王一依稀看见前方的街头来人了,是黄姓人家老爷,他坐在步辇上,步辇有节奏地颤悠,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像夏天虫子的鸣叫。
吱扭声越来越近,铁王一从口袋掏出一枚石头,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扑了过去。四个抬脚的被吓了一大跳,不知所措。铁王一举起石头,用尽全身的气力,对准黄姓人家老爷的脑袋扔了过去。耍了这么久的石头,这么近的距离,要砸碎他的脑袋,应该是轻而易举。丢出石头的铁王一,正准备聆听头骨的碎响,却见一个人从旁边闪了出来,挥舞起棒子,击向那枚石头,啪一声,那枚石头被打到一边的墙上。铁王一一愣神,猛扑过去,他的手上多了一把刀子。才两步,他就被那根棒子打中了腿骨,一个筋斗栽倒地上。铁王一想爬起来,却被那根棒子紧紧地抵在喉咙上,无法呼吸。这时候,铁王一才看清楚,拿着棒子的是曾姓人家的曾朝年,黄姓人家的大管家兼贴身保镖。
曾朝年已经七十高龄,不仅他的儿子,就连黄姓人家老爷,都在劝他退下大管家和贴身保镖的位置,理由是他已经年迈。但是自从三十岁接替父亲的大管家和贴身保镖的职位,曾朝年四十年来一直跟随着黄姓人家老爷享受大家的注目,倘若退下,又如何忍受得了没人关注的清冷和寂寞?
这些日子,每天出门,曾朝年都以为是最后一次。他想要好好享受大家的注目,接受大家羡慕和赞许的目光,可是眼皮沉甸甸地老是要往下耷拉,腿像发馊的面团。但是今天,他突然感觉到精神倍增,老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会有什么事情呢?巡街四十年,每次都做好了拼命的准备,可是什么事也没有,连蚊虫好像都是绕着飞的。
正胡思乱想着,铁王一冲过来了。曾朝年一点也不慌张,只一瞬间,就准确无误地破解了危机,证实了自己的实力。抵压在铁王一喉咙上的棒子,只使了三分力气,曾朝年看着黄姓人家老爷,只要他一点头,手下只消再添五分气力,那么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凶手,就会喉管破裂,颈骨碎断,一命呜呼。
黄姓人家老爷惊魂未定。他看着眼下这个一身肮脏的少年,看着他眼睛里流露的恐慌和绝望,深深地吸了口气,长长地吐了出去,说,带回去。
铁王一以为自己会被打死。他惊恐地想,他们会用什么样的刑罚来*自己呢?是一棒子敲死,还是乱棒齐下将他打成一摊肉泥?或者放狗咬,或者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难道会像害红船班上的人,将自己活活烧死吗?
当铁王一被带到灯火通明的堂屋里,看见黄姓人家老爷威严地坐在那里,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去了,他紧张起来,浑身哆嗦,发冷,开始不停地打嗝。高高在上坐着的黄姓人家老爷突然起了身,说,你们去给他弄碗热汤来喝喝。
铁王一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相反,黄姓人家老爷对他甚是关切,要他捋了裤腿来看他受伤没有。没有,好好儿的。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闷棒(4)
小小年纪,骨头就这么硬实。见黄姓人家老爷面带微笑,一旁的曾朝年大管家也不好老是板着面孔,悻悻地说。
但是黄姓人家老爷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曾朝年不能再担任大管家和贴身保镖的职务了,应该把这些事情交付给他的儿子做了,理由很简单,他气力不济了。照理说,那么一棒子下去,铁王一的双腿该折断才是。再说了,他的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使,腿脚到底是不灵便了,这很不合适夜晚出门。说到这里,黄姓人家老爷停顿片刻,长长地吁叹道,有好多事情都该办了,积压得太多太久了。
曾朝年回了家,从他懊恨的表情上,他的儿子看到了希望,要他老婆赶紧给他收拾衣裳鞋袜,等一等他就过黄府里去接任。
接任曾朝年大管家的是他的儿子曾钦定。
至于贴身保镖的职位,黄姓人家老爷让给了另外一个人做,这个人就是铁王一。
消息传出,整个土镇都震惊了。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严铁两姓人家全都懵了,几天都没回过神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更换了大管家,更换了贴身保镖,黄姓人家老爷一连三个月都没出门巡街。头一个月的头三天,黄姓人家老爷一直和他的贴身保镖铁王一在一起,吃饭在一起,睡觉也在一起。铁王一有好多事情要跟黄姓人家老爷说,黄姓人家老爷也有好多事情要问。
当得知严铁两姓人家正在准备用几十代人来实现复仇的祖愿时,黄姓人家老爷惊呆了。他不敢相信。但是在证据面前,他又不能不相信。严铁两姓人家共用一个辈系谱子,其实已经引起了很多土镇人的好奇。这个辈系谱子详细的内容是什么,究竟由多少个字组成,都是些什么字,在没有下一代出生时,外人根本就别想晓得。现在,铁王一全部背诵了出来给黄姓人家老爷听,还给他解释说,“云南通泽塔”,是他们祖先的发源地。“义实真诚信”,是他们祖先倡导的美德。“舟行千地金”,是他们红船班依靠卖艺为生,四处求财,意思是只要本领强,勤奋团结,遍地都会是黄金。“何乡定大兴”,是指望能寻到一处宝地,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兴起一番事业。“王梁刘戚高,百姜祝闳骞,杨杭邙联耒”,是红船班上遇难的十五个姓氏。“一脉俱所清”,是指这十五个姓氏的人都死光了。“勇智会需能”,这是对他们活着的人的要求,要他们勇敢,有智慧,有能耐。“续根报秋心”,是要他们保住香火,繁衍子孙,以报仇雪恨。
黄姓人家老爷沉吟片刻,决定跟这个年少的凶手进行一番深入的长谈。他问铁王一,你晓得红船是个什么样子吗?铁王一想了想,说,听他们说,红色的,很大,很像一朵行走在水上的云。黄姓人家老爷问,你亲眼看见过吗?铁王一摇摇头。黄姓人家老爷说我估计现在活着的所有的人,都没法子说清楚那究竟是一艘什么样子的船,因为它已经在记忆里朽灭得都快没有了……有点像,像一段残缺的梦。你说呢?铁王一觉得黄姓人家老爷的这个比喻很贴切。黄姓人家老爷说,就算是真有那么一艘船,就算是真有人烧了那艘船,那么我问你,烧船的人呢?他们在哪里?铁王一犹豫了一下,说,死了。黄姓人家老爷说,是啊,死了,他们早就死了。他们就像那艘船,也只存在记忆里,像残缺的梦,朽灭得就快没了。铁王一点点头。黄姓人家老爷接着说,那么你们是要杀掉谁来为那艘朽灭了的船报仇呢?是那些烧船的早已朽灭的人,还是现在活着的那些烧船的人的后代?铁王一眨眨眼睛,看着黄姓人家老爷,不知该如何作答。黄姓人家老爷说,你是不是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好,我来这么问你吧。你愿意像你的祖先那样,揣着仇恨过日子吗?铁王一说,我不想。黄姓人家老爷笑起来,说,那么……你为什么要暗杀我?铁王一说,我也不想,只是我叔叔严兴顺死了,我觉得没指望了。
闷棒(5)
当黄姓人家老爷要他做自己的贴身保镖时,铁王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黄姓人家老爷将一根棒子递给铁王一,说,我很喜欢你,你是我见过的土镇最优秀的人。铁王一拿着那根棒子,激动不已,感觉像是做梦。棒子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迄今也不晓得传了多少代。之前,它一直被曾姓人家牢牢把握在手里,成为权力和威风的象征。现在,它居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这是一根什么样子的棒子呢?之前曾朝年大管家时常拎着它扛着它在土镇走动,有时候还拄着它打瞌睡。棒子据说是用千年的黄荆木削成的,三尺多长,柄上缠着麂皮,头上包着铁,露出的部分闪耀着金子般的光泽。这天晚上,铁王一抱着那根包铁的千年黄荆木棒子,蜷进温暖舒适的被窝,渐入甜美的梦乡。他做了很多美妙的梦,梦境里有鲜花,有黄金,有姑娘的灿烂的微笑,有土镇人们崇拜的目光。
第二天一大早铁王一就起来了,洗了脸,吃了早饭,就在门口候着了。他看见那巨大的步辇停放在那里,而那些抬脚的却不知去向。迟迟不见那些抬脚的出来,望望天空,太阳越升越高。他决定去厅堂里问问黄姓人家老爷。
巡街么,是得去。黄姓人家老爷看着铁王一和他手里的黄荆木棒,说,但是,我怕会有人像你一样暗杀我啊。
铁王一愣住了,嗫嚅说,怎么会?不会有了。
黄姓人家老爷冷笑一声,说,假如有呢?
铁王一扬扬手中的棒子,说,有我呢。我是你的贴身保镖啊。
黄姓人家老爷轻叹道,你啊,你保护得了我吗?我是担心你目前还没那本事啊。算了。黄姓人家老爷摆摆手,说,等你练好了叫我放心的本事,我才敢去巡街。你没练成,我就只好待在家里头。
铁王一悻悻地离开。刚走到门口,黄姓人家老爷叫住他,说,嘿,你不会让我等很久吧?
教授铁王一棒法的是曾朝年。他又被请回了黄府,任务就是将自己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铁王一。黄姓人家老爷说了,要像给最好的朋友吃酒一样,一滴不剩地全斟给他。
对于曾姓人家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人的话比黄姓人家老爷的话更值得不折不扣完全遵从的了。曾朝年严厉地进行着他的教导,他说你那个叫严兴顺的叔叔耍石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不要用手,用棒子,用棒子把石子敲起来,让它们在天空中飞舞,永远也不要落地。
曾朝年要那些仆役们去捡石头,按照胡豆大的,鸡蛋大的,鹅蛋大的,拳头大的,碗口大的区分开来。几天下来,每样石头都堆了一大堆。曾朝年从仆役中挑拣了几个身强力壮的,要他们拿起那些石头扔向不远处的铁王一,砸他,打他,争取每一下子都击中目标。
铁王一就是铁王一,他眼疾手快,棒子使得呼呼生风,那些石头蝗虫一样扑来,都被他一一击中,打向一边。先是胡豆大的石头,接着是鸡蛋大的,鹅蛋大的,拳头大的,碗口大的。铁王一从来没挨着一下。这真叫曾朝年看傻了眼,他不由得赞叹起来,说铁王一天生就是一个打闷棒的坯子。
打闷棒?铁王一看着曾朝年,问,你说什么?你说我是打闷棒的坯子?意思是,我练好后要去打闷棒?
曾朝年看着铁王一,微微一笑,说,你以为是干什么啊?当贴身保镖就得学会这个!
之前铁王一听说过打闷棒这个说法,土镇的街头小巷偶尔会出现死人,没有流血,也不见被绳子勒过,更不见伤痕,于是大家就猜测,这多半是被人打了闷棒。严铁两姓人家断定那一定是黄姓人家干的。现在,铁王一大了胆子问曾朝年,是你干的吗?曾朝年一笑,说,我哪里干得了那么多。我都起码有十五年没干了,一来是对自己的手艺不自信,怕出纰漏,二来呢,确实如主家老爷所说,我的眼睛不行了,腿脚也不利落,不中用咯。铁王一看着他,那么你儿子呢?他会么?曾朝年笑笑,说,他还得练,起码还得练三五年,他没有你这么高的天赋,你简直就是为打闷棒来到这世间的。
闷棒(6)
曾朝年告诉铁王一,其实这贴身保镖的职位,还是他向黄姓人家老爷推举的。他说主家老爷,你如果真的相信铁王一会成为你的亲信,要把他留在身边,你就叫他当你的贴身保镖吧,他有一身钢铁似的骨头,手脚灵活,眼睛尖得跟鹰一样,练练,肯定是一把好手。
还有一点,你晓得吗?曾朝年看着铁王一,说,你心狠,敢下死手,你严铁两姓人家那么多人,守着仇恨这么多年,都在当缩头乌龟,就你敢冒头。这不简单啊!
为了让铁王一练成技艺精湛的打闷棒高手,曾朝年将他的儿子曾钦定叫来,让他脱干净衣裳站在铁王一面前,自己伸出长长的手指,在他身上指指戳戳地希望铁王一搞明白哪里是人体最薄弱的地方,从哪里下去,以多大的气力就可以致人于死地而不留痕迹。曾钦定赤身*站在铁王一面前,浑身肌肉像一群耗子似的到处攒动,他气咻咻地,看样子在强压怒火,非常不愿意受他父亲的指使,摆弄出他父亲想要的姿势。
你必须要搞清楚,人在不同的姿势下,这棒子下去,效果也是很不一样的。本来站立着,你这么一下,他就会死,没有瘀青,骨头也不会断裂。但是他如果蹲着,你这么一下,他的骨头会断裂,但可能不会死……你要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就必须要晓得这些。来,你瞧瞧这里,对,这里,你摸摸,打击点要准确地落到这个位置上!曾朝年长长的手指上有着长长的指甲,指甲有着玉石般的光泽,但是铁王一怎么看,怎么感觉那就是一把尖刀。曾朝年用那把尖刀在他儿子身上比划来比划去,随着他的比划,铁王一感觉到他剔除了毛发,剥离了皮,分割了肉,扒拉了筋,拆卸了骨……他清楚地看见了一个个死亡的点。他将那些死亡的点指给曾朝年看,说,我晓得了,这里有一个,这里还有一个,以三分气力敲击这里,他会毫无感觉地就慢慢晕死过去,如果气力加大到八分,他就会马上死,当然还是毫无感觉,不留痕迹。如果气力大过八分,就会有淤青和肿块,如果大过九分,骨头就会折断……
曾钦定实在无法忍受了,他拍掉铁王一伸向自己身体的手,怒斥道,你什么东西,指什么指,戳什么戳?
曾朝年一巴掌掴在他儿子脸上,啪一声脆响,曾钦定被打了个趔趄。曾朝年上前,狠狠地踹了几脚,骂道,混账东西,你嚣张什么?你狂妄什么?你什么东西?你几斤几两?不想死得稀里糊涂,就好好给我感受,想着是有棒子在敲击你!敲在你什么地方了……这些东西,最后你都要掌握的,要掌握得比我们今天说的还要透彻!
三个月后,黄姓人家老爷坐着他的步辇出现在土镇的街道上。土镇的人们注视着他,注视着他身旁的铁王一。这些注视的人里,有躲藏在人群后面的严铁两姓人家的人。才几个月不见,铁王一似乎长高了许多,走起路来规整有力,胸口昂着,目光冰凉地环视左右。叫人注目的还有他肩膀上的那根包铁的黄荆木棒,在初升的阳光下闪耀着熠熠光辉。有人试图跟铁王一打招呼,可是嘴巴还没张开,一见他那冰冷坚硬得像是一疙瘩生铁似的面孔,都赶紧闭上嘴巴。
那些天,土镇总是不断有人猝死。他们死在街口,路边,死在讨债路上……无一例外,这些人的身上没有伤痕,连淤青都没有一点,他们的最后表情都是一致的懵懂。唐姓人家药铺的掌柜唐友全应死主邀请,对那些死者一一做了勘验,结论是他们都死于一种奇怪的猝死症。
闷棒(7)
铁王一没想到自己也会遭遇闷棒,而且,下手者竟然是严铁两姓人家的自家人。
严铁两姓人家完全低估了铁王一。在他们的记忆里,铁王一还是原来的那个铁王一,他们以为他还照样睡懒觉,照样吃他们吃剩下的残汤剩饭,照样软弱无能,照样一无是处。他们还以为他们打他的时候,他照样只晓得护头护脑,他不过是个懦弱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小可怜。
因此,当严铁两姓人家决定要除掉铁王一时,很多人都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说像这样的小事情,根本就用不着兴师动众,一个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完成。嚷嚷得最厉害的是严兴元,他是严兴顺的弟弟,继承的是打飞叉的绝活儿。严兴元说,我打了几十年的飞叉,就还不晓得扎在人身上是什么滋味,就让我去吧,我保管一叉子就要了他的命!
按说,严兴元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他从八岁开始练打飞叉,十五岁登台表演,从来没有失过手。但是铁姓人家不答应,说败类出自他们家,还是让他们自己来解决好些。严兴元说严铁两姓本是一家,像铁王一这样的家族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哪里还分东分西的。严姓人家当家的也说这事还是让严姓人家出手好,不管怎么说,铁王一终究还是姓铁,只怕铁家人到时候念及血脉亲情,下不得手。铁姓人家对于严姓人家的好意表示了感激,说没什么下不得手的,就当他不姓铁,就算姓铁,也早死了。
铁姓人家派出了三个人来行使此次铲除使命,一个和铁王一同辈,一个是他的叔叔辈,领队的是他的爷爷辈,一个叫铁大昆的可怜的无耻之徒。铁大昆是严兴元的师傅,严兴元的打飞叉,就是他传授的。这么多年来,铁大昆是严铁两姓人家唯一受到过黄姓人家老爷惩处的人。那时候铁大昆还年轻,三十多岁,打得一手的好飞叉,严兴元时常把他的名字挂在嘴上,认为是最值得他学习和模仿的人,是他的骄傲。但是,铁大昆却在一个黄昏,将一个小女娃子藏在了自己的道具箱里。那个女娃子是人家十三楼刚刚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准备往头牌的窑姐儿方面培养的。十三楼的女娃子不见了,顿时惊动了整个土镇。那白姓窑主儿拎了一口袋银子,很快就招募了上百人,这些人像撵山狗一样在土镇的街道,周边的树林和庄稼地里搜寻,盘问一切可疑的人。没找着。土遁了?水遁了?长翅膀飞了?这时候有人把目光投向了铁大昆,他正扛着他的道具箱往家里走。那人叫道,铁大昆,你看见没有?铁大昆强作镇静地回答说没有。没有?会藏到哪里去呢?该不会是在你的箱子里吧。就这一句话,把铁大昆吓得一ρi股墩就坐在了地上,抱住箱子浑身哆嗦。
铁大昆说,那女娃子向他许了愿,说只要肯救她出土镇,愿意委身于他,一起远走高飞……都因为贪恋那女娃子的美貌,一时昏了头。十三楼的白姓窑主儿和土镇的人们采信了那个女娃子的供词。那个女娃子说,她站在那里看耍把戏,看得好好儿的,也不知铁大昆使了什么迷烟还是魔术,叫她昏了过去,等到醒来,才发现躺在一口箱子里,出声不得。十三楼的白姓窑主儿把两人的供词进行了综合,然后声色并茂地向黄姓人家老爷禀报说,耍把戏的铁大昆是一个一直都企图打女人主意的家伙,稍不注意,他就可能将从身边经过的女人缠住,拖进邪恶的洞|茓,把带着毒刺的枝蔓伸进女人的身体,直到将其汁水吸干……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闷棒(8)
铁大昆居然做出这等不要脸皮的事,真叫人难以置信。严铁两姓人家感到既耻辱又悲恸——他居然想到要抛弃他们,抛弃比天还高比地还大的血海家仇,去和一个人尽可夫的窑姐儿远走高飞,真是太卑鄙了,太无耻了。因此,当黄姓人家老爷派人问他们怎么处置时,他们毫不犹豫地说,处死他吧,是活棺还是洗白,随你们的便。
黄姓人家老爷是这样处置这事的,切掉铁大昆三根指头送给十三楼的白姓窑主儿算是赔偿,长跪大戏楼下面的一块石头上三天三夜算是警戒。就在那一年,黄姓人家的老爷做主在铁大昆跪的大戏楼旁修了个惩戒所。
对于黄姓人家老爷这样处置,严铁两姓人家都是有怨恨的。他们觉得其实黄姓人家老爷本意是想要处死铁大昆的,之所以不,是因为他有着更加狠毒的算计——铁大昆不死,就意味着在他们严铁两姓人家的胸膛上永远地挂着一块耻辱的牌子,叫他们直不得腰。铁大昆,等于是一块叫人羞耻的烙印。
因为在家族的地位低下,名声糟糕,铁大昆一直在寻找机会,指望有所改观。现在机会终于来了。铁大昆制定了周到的铲除计划:将铁王一引诱到僻静的地方,宣布他的罪状,然后一叉子打在他的胸脯上,再一叉子打在他的脖子上。
铁王一听了他们的宣判,冷笑道,说,我还以为你们是来跟我说家务事的,没想到你们是来害我。铁大昆说,好,跟你有什么家务事?你都不配姓铁,你是野种。说着甩动双手,两把叉子像两道闪电……
铁王一左一下右一下避开叉子,然后东一棒子西一棒子,不慌不忙,只几下,就把他们全敲翻在地。
回到黄府,铁王一找到黄姓人家老爷,义愤填膺地将事情经过一一说了,然后请求黄姓人家老爷赐他一个姓名,哪怕是姓猪姓狗,他也不肯姓铁了。黄姓人家老爷笑起来,笑了一阵,正色道,你还是姓铁吧!
严铁两姓人家为这次糟糕的铲除行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铁大昆回去后,用叉子结束了自己耻辱的人生。和铁大昆相比,另外两个伤得并不特别严重,但是他们始终躺在床上,直到三年后才肯起来。事情并非如此就结束了。那个自以为本领高强的叫严兴元的,无论如何也要亲自出马,清理门户,一洗晦气。没想到他的叉子全都扎在了自己身上,还被铁王一当成一条狗一样在土镇的街头羞辱殴打。
没人想到铁王一会突然死去。尽管人们一直在诅咒说铁王一什么时候死了,这土镇就清净了。
死亡其实和铁王一关系非常密切,如同他和自己的影子。在我外祖母的叙述里,我感觉到这个叫铁王一的年轻杀手,在当时土镇人的心目中,很像一个叫人看不清楚面孔的死神,因为他除了带给人死亡,连脚步声都没有。那时候他是最让土镇的年轻人敬佩和恐惧的人物。年轻人去砍了黄荆树回来,去鲁姓人家那里借了工具,制作成棒子。他们兴奋地挥舞着棒子,幻想自己什么时候也可以像铁王一一样,主宰土镇的死亡。
在短短的时间里,铁王一采取谁也无法察觉的方式,让很多人在不知不觉中死去,其中大部分是土镇的人,自然包括严铁两姓人家的几个人。此外,还有一些来土镇的传播某个道理和技艺的打扮装束的奇异人士。更叫大家胆战心惊的是,这里头居然有三个是从爱城来的,他们不晓得从哪里得知了土镇不断有人被暗杀的消息,前来土镇调查,结果在刚来的那天晚上就猝死街头。又来了一队人马,他们被铁王一的那根包铁黄荆木棒和黄姓人家老爷的一车金银,阻挡在土镇码头,欣然离去。 txt小说上传分享
闷棒(9)
铁王一死在初夏。初春的时候,他和曾姓人家联了姻,准备在立秋的时候娶了曾朝年的孙女曾燕儿,从此自立门户。曾燕儿是曾钦定的独女,算得上掌上明珠,生得俊俏,铁王一一眼就看上了,然后指着曾钦定的鼻子提亲。曾钦定说自己不敢拿主意,这事还得问父亲曾朝年。曾朝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那时候曾姓人家待铁王一为座上宾,好酒好肉送到跟前随他吃喝,好听的话也屋檐水一般从头到尾向他倾泻,时常将他灌得晕乎乎的找不着东南西北。在他面前,曾朝年表现得既忧伤又幸福。忧伤的是自己养的儿子孙子没一个比得上铁王一这般优秀,能得到那么多黄姓主家老爷的宠信。幸福的是,这样优秀的人才成了自己的孙女婿,以后肯定会全面地关照曾姓人家,曾姓人家必然能过得上好日子。
一天,曾朝年叫人请来铁王一,请他顺便也带上那根包铁的黄荆木棒。铁王一来了。曾朝年捧着那根黄荆木棒,仔细端详,末后感叹说,闷棒能打到你现在这境地,上下五千年,这世间绝对不会再有第二人了。铁王一说,哪里哪里,都是你教育得好啊。曾朝年瞥了一眼身旁的曾钦定,叹息说,别这么说,你看看,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哪里还敢说教你啊,你是神武之人,无师自通啊。
铁王一得意地笑起来。
三个人慢慢地说着话,说到深夜。都感觉有些闷。曾朝年突然提议,让铁王一教曾钦定两招。铁王一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都是一家人了,还有什么值得保留和隐瞒的呢?再说了,就算传授他,他未必真的能掌握得了。果然,曾钦定表现出过去一样的愚笨,没有办法,铁王一只得亲身示范,他指着自己身体上的部位,告诉曾钦定应该怎么击打,该使多大气力,达到什么程度的效果。曾钦定捏着棒子,站在那里木木的。
好吧,我传授你最厉害的也最简单的一招。铁王一转过身,亮出后背,他拍打着自己的后脑勺,说,看见没有,这里,这里,这个位置,还有这个位置,你不管打哪里,只要瞄准,使用三分力气,人就晕昏过去,一点知觉没有。要是使用八分力气呢,人就死了,照样一点知觉没有——
就在此时,铁王一听到了股风声……
可能确实如他所言,一点知觉也没有。曾钦定指着躺在地上已经断气了的铁王一,跟他父亲说,你瞧,他的脸上还在笑呢,他一定是在嘲笑我是个笨蛋。
曾朝年轻轻叹息一声,说,你把他的眼睛合上吧,别去说他的风凉话,对于我们曾姓人家,他还是有功劳的。说到这里,曾朝年皱皱眉头,他突然感到心底一阵疼痛,像是生起了一团火,又像是开始凝聚一团冰。他悠悠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呼出去,接着说,你也该晓得他帮了我们多大的忙。我们曾姓人家一直是那打闷棒的主,也不晓得有多少人死在我们曾姓人家的棒子底下。这些死去的人并不是死去就算了,他们凝结冤气和怨气,这两样东西是会开花结果的,结出的果实是恶果。在铁王一没接手这根棒子之前,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动手了。二十年,有多少人本来该死在我的闷棒下啊。黄姓主家老爷早对我不满意了。好在铁王一来了。他把我该干的事情干了,把你该干的事情也干了一多半。他太厉害了,再过五十年,也不可能有谁忘得了他。他才是打闷棒的王啊!
铁王一的死,黄姓人家老爷没有过多追究。他叫曾钦定将铁王一的尸体送到铁家,随尸体再送一口袋银子。当铁王一被送到铁家时,严铁两姓人家的人都站在那里,他们看看躺在地上的铁王一,又看看曾钦定手中的包铁黄荆木棒,一个个神情木然。
那段时间,土镇到处都是包铁的黄荆木棒,年轻人们彼此间挥舞着它,吆喝声声,他们把这当成了一项游戏玩耍。
果如曾朝年临终时所言,整整五十年过后,铁王一还被人提及。此刻的铁王一,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土镇的人们依旧恐惧他,认为他随处可在,随时都可以带来死亡。
毒药(1)
我所了解的发生在土镇最成功的毒药暗杀,是唐姓人家的幺女儿唐道琴制造的。唐道琴和蓝晓旭曾经是土镇公认的绝配。
蓝晓旭是我父亲的一个远房侄子,和我是同辈,比我年长。土镇解放后,我祖父正蜷缩在他的办公室里,为刚刚失去堂兄而悲伤落泪,警卫员报告说他有个堂兄在门口想要见他。我祖父一愣,这怎么可能,自己亲手埋葬的,那血肉模糊的样子……我祖父一拍桌子,呵斥道,你胡说什么?警卫员嗫嚅着说,他说他是你堂兄,正在门口候着。
我祖父走出门去,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歪倒在墙角边晒太阳,一只手在怀里摸虱子。我祖父走上前,看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把摸出的虱子丢在嘴里,嘎巴一咬,呵呵地笑道,老弟,你好啊,土镇现在是咱们蓝姓人家的天下了,我们再不受欺负了。我祖父打断那人的话,冷眼瞧着,问,什么咱们蓝姓人家?你姓啥?你哪个?
那个人泪珠子一下子滚落出来,说,我姓蓝啊,我叫蓝焕岳啊,你未必就没听说过,当年我们家受黄姓人家的欺负,为了不让灭绝我们,分了两房人离开土镇……现在,就剩下我一苗了!
我祖父挠挠头皮,想起来了。听老辈的人说,确实有过这么回事。
那自称叫蓝焕岳的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说,今天,我认祖归宗来了!
我祖父为这位兄弟的归来举办了盛大的欢迎晚宴。蓝焕岳被关照去了秦村,在那里,他获得最好的土地和最好的房屋,因为他是我祖父的堂兄,所以他被很多美貌的女子青睐,他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其中最漂亮的一个。
蓝焕岳是一个十分成功的农民,他依靠土地和辛劳,成为整个爱城都很有名气的人物,受到很多表彰,我祖父一直为有这样的兄弟感到自豪。但是蓝焕岳的儿子就不行了,他遗弃了土地,进行各种各样的花样百出的投机,结果是一次次惨败,死的时候除了一笔笔的债务,什么也没给蓝晓旭留下。
年轻的蓝晓旭走投无路,前来土镇投靠我的父亲。我父亲根本就没想要真的帮助他。我父亲对于蓝焕岳的真实身份一直都持怀疑态度,而且,他很瞧不起蓝晓旭的父亲,他还把人家抓起来关押过。但是人家既然投上门来,打着同族同祖的幌子,也不好断然拒绝。我父亲给他在土镇介绍了个孵抱房的工作。孵抱房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地方,送进去一千只鸡蛋,却不见得会有五百只小鸡出壳。即便是出壳五百只,还没等出门,也会先死掉三百只。
孵抱房很快就垮了。蓝晓旭再次找到我父亲,要求借钱。我父亲想了想,拿出五百块钱,说,借钱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要是一年之内还不起这钱,你就永远别姓蓝,当然,这钱你也就别再还了。蓝晓旭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说,我答应。
我父亲以为蓝晓旭会跟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永远的失败者,却没想到他用那五百块钱开创了一个大大的事业,制造了一个关于暴富的传奇故事。蓝晓旭租赁下了那个破败的孵抱房,招回了那些正走投无路的孵抱者。为了得到第一批蛋,蓝晓旭费尽了口舌和心机。第一批蛋百分之百地孵化,为蓝晓旭树立了难得的信誉。于是鸡蛋和鸭蛋还有鹅蛋开始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孵抱房的前门,后门则开始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唧唧欢叫的小鸡小鸭和小鹅。 想看书来
毒药(2)
一年后,蓝晓旭为我父亲送去了一大笔钱,还有半车名酒。此刻,整个爱河两岸,都生活着他的鸭子和鹅,他给这些鸭子和鹅修建了豪华的棚舍,不仅有专门的人饲养,他还请了漂亮的女娃子为它们播放动听的音乐。而他的孵抱房,也已经在开始着手孵抱孔雀和鸵鸟。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去寻找两枚恐龙蛋,他想要孵抱出两只恐龙来,一公一母。
就在蓝晓旭到处寻找恐龙蛋的时候,唐道琴却把目光从无数的追求者头顶越过,落在了他的身上。
安昌河有一本诗集,名字叫《让我难以安寝的琴声》,就是献给唐道琴的。尽管安昌河在作这些诗的时候唐道琴已死去多年。安昌河和唐道琴有过谋面,那时候他不过是个懵懂的少年。他说唐道琴那时候是大众情人,身姿曼妙,笑容可人,很多刚刚进入青春门槛的男娃子,第一次梦遗都是因为梦见了她。安昌河保留了唐道琴许多遗物,有她的供词,她使用过的镜子,最多的是她的照片,其中有一组是押赴刑场的。我见过那一组。唐道琴被五花大绑,凌乱的头发,扭曲的身子,却都无法掩盖她的美,一种死者绝望生者也绝望的美。真不晓得行刑者是用了什么方法,才使得自己狠下心肠扣动扳机。
只一眼,蓝晓旭就忘记了寻找恐龙蛋的事,他没有像那些平庸的追求者,深更半夜跑到唐道琴家门口吹口哨学鸟叫,也没有请人传递情书和照片,更没有拜托媒人,而是拎着个提篮,里头装着两把红纸包裹的挂面,两块头刀猪项圈肉,两瓶缠了红丝带的酒,还有两包白糖,此外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他的生辰八字。蓝晓旭把礼信往唐道琴的父亲唐小乐面前一搁,几个人都愣住了。这是一份土镇传统特色的提亲礼信,通常是媒人拎着它去提亲,倘若女家同意,就收下礼信,不同意,就原样奉还。
唐道琴是正宗的医科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是土镇最漂亮,最有学问,最有头脑和心计的人,而且正在筹建制药厂。有人说,只要娶了她,就算是跟在ρi股后面捡屁卖都要发财。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轻易答应别人的求婚呢?她微笑着看着蓝晓旭,问,你要我答应你,凭什么呢?蓝晓旭说,凭我的一颗心,凭我的爱!我会挣很多钱,随便你怎么花。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一生一世永不背叛。唐道琴的笑容消失了,站起来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你不要乱发誓,我不相信你做得到!
那段时间,蓝晓旭被折磨得都快疯了。整个土镇都晓得了他在向唐道琴求爱的消息。当他再次出现在唐道琴面前的时候,面色苍白,手上包着绷带。他递给唐道琴一个盒子,唐道琴揭开看了看,递回给他,落泪说,你不用如此,我要的是恩爱一生一世,不是意气用事。盒子里装的是半截指头。蓝晓旭再次跪下,说,我再发誓。唐道琴摇摇头,说,别发誓,你做不到。蓝晓旭举起那只伤残的手,啜泣说,我爱唐道琴,一生一世,永不背叛,倘若背叛,天打五雷轰!
婚后,唐道琴和蓝晓旭度过了五年的幸福生活,他们扩大了孵抱房,沿河两岸增加了更多的鸭鹅棚舍。从第六年起,他们开始吵架,继而开始打架。原由其实非常简单,蓝晓旭没有遵守他的誓言,他开始背叛唐道琴。
土镇人说,蓝晓旭有多少座鸭棚和鹅舍,他就有多少个女人。那时候蓝晓旭正被一个人生价值问题所纠缠,他时常问人家,你说,这人他妈的怎么活才算有意思?人家笑起来,说,像你这么活啊。他摇摇头。蓝晓旭被生命和生活的价值问题困扰得十分难受。最后还是他自己寻找到了答案,那就是人活着就得好好玩,该潇洒潇洒,该**,趁着钱这没良心的东西还认自己这个主,就该好好使唤!
毒药(3)
蓝晓旭迷恋了一段时间的赌博。没意思。迷恋了一段时间美酒和美食。没意思。最后,他迷恋上了女人。蓝晓旭先从那些漂亮的为鸭鹅们放音乐的女娃子们那里下手,遇着拒绝自己的,就丢出大把的钞票,遇着不拒绝的,钞票都省了。后来,蓝晓旭厌恶了这些女娃子身上有鸭和鹅的臭味,就去了爱城,省城,京城。每次出门,他都拎着一大口袋钞票,这些东西可以让他想在哪里有女人就在哪里有女人。遇着可心的,蓝晓旭还带回土镇来。最多的一次,他竟然带回了三个。
蓝晓旭把唐道琴激怒了。被激怒了的唐道琴把愤怒强压在心中。那是一个让唐道琴无比懊恼和丧气的时期,她的几个兄长因为利益分配的不均正闹得不可开交,由于管理混乱,货款收不回来,货物又销售不出去,整个厂子眼看就要四分五裂了。唐道琴维系着他们。她说,她正在研制一味新药,很快就会成功,就会给唐氏制药企业,给土镇带来新的气象。
突然一天,她兴高采烈地说,新药研制出来了。她找到蓝晓旭,说想要搞清楚一件事情,她问他,当初为什么要断指求爱呢?蓝晓旭真诚地回答,那是没有办法的选择,倘若唐道琴不答应他,他将从土镇最成功的人,一下子沦落为最失败的家伙。而且,蓝晓旭肯定地说,我当时确实很爱你,非常遗憾,我只是没有找到使这种爱长久保持下去的方法。唐道琴望望天,一笑,说,现在才冬天,要等到夏天才打雷呢。蓝晓旭没明白什么意思。唐道琴幽幽地说,我等不及了,再说,我也信不过老天。
唐道琴研制的药,不是治病救人的,是毒药。没人晓得她是采取什么方法让那些人服下毒药的。也没人晓得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毒药,她没有公布配方,公安局也没公布药名和药品成分。蓝晓旭死得很平静,*身体,搂着另外一个*的女人,呈交合状态。在他们身边,是另外两个女人。同时死去的,是爱河两岸的鸭和鹅。足有上万只。
大家都在猜测,为什么唐道琴不服用她自己研制的毒药而甘愿等候被抓捕被枪毙呢?
唐道琴在会见她的兄弟们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祖先们的故事,每一次讲完都问同样的一个问题,我们唐姓人家一次一次地断了香火断了根,为什么非得又一次一次地续上?直到她被押赴刑场那一刻,她的那些兄弟也没找到答案。
其实还有一种毒药,它的威力是我知道的所有毒药都难以企及的。大概正是因为它的可怕,现在我们都叫它毒品。除了五毒散和砒霜,在土镇使用年代最为久远的,应该就是它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使用砒霜。五毒散大概也早已失传。它也曾经中断过一段时间,后来死灰复燃。它原来就一个种类,名字叫阿片,也叫鸦片,还叫大烟,烟土,烟膏,土药,福寿膏。现在的种类多得很,名字也多得很,可卡因,瑶头丸,咖啡因,海洛因,大麻,大麻脂,罂粟,麻烟,吗啡,快克,白板,LSD,FM2,MADA,速赐康,安非他命,迷幻蘑菇……
和这些种类繁多名称复杂的家伙一样,最早在土镇出现的大烟,也是从外国过来的。是一个叫德奎西的外国人带来的。德奎西的祖父叫德奎东,为了在土镇建造基督院,他给黄姓人家老爷带来了枪炮。然后他如愿以偿地修建了基督院,免费送给土镇人福音。
毒药(4)
多年以后,德奎东的孙子德奎西来到了土镇。德奎西除了给土镇带来福音,还带来了鸦片,他说那是福寿膏,是一种非常希罕的特别能滋阴补阳的玩意儿。
在土镇,好多家族都有一群健硕的子孙,每个子孙的身后都站着一两个壮实的女人,只要把他们交给黑夜,他们就完全是一台台功能强大的生育机器。但是这些家族最后基本上都灭了族,灭了种。造成这种悲惨结果的,不是战争,也不是瘟疫,而是鸦片。鸦片是导致他们灭种灭族的罪魁祸首。
和所有的罪恶出现时都是副善良的面孔一样,鸦片也是以治病救人的药物的形式在土镇开始它的登台亮相的。
黄姓人家老爷还是青年的时候,就患了十分严重的眼疾,他惧怕光明。所以,在他这一辈,那不晓得传承了多少代人的巡街,就被迫中止。巨大的步辇被搁置在厅堂里,一帮抬脚的无所事事。黄姓人家老爷吃了很多药,也请了很多巫医神灵,那病非但没好起来,反而随着他年岁的增长,还在不断严重。到他壮年的时候,他已经不敢在白天出门了。基督院的洋和尚也很着急,因为开山鼻祖德奎东的原因,他们一直和黄姓人家的关系非常要好。为了医治黄姓人家老爷的眼疾,洋和尚们想了很多办法,先是在他们的家乡寻求良药,然后把希望寄托在他们敬奉的基督身上。这些都没有什么效果。后来他们送给了黄姓人家老爷一副墨镜。黄姓人家老爷十分喜爱这副黑色的眼镜,它可以使得他短时间地暴露在白天。可也就是这副墨镜,加重了黄姓人家老爷的病情。那天他看见被搁置在一旁的步辇,突然动了要巡街的意思。第二天早晨,所有人都做好了出门的准备,那几个抬脚的,兴奋得肩膀上的腱子肉都在突突地跳。
刚刚行进到土街,太阳突然钻出来,金色的阳光就像刀子一样,刺向黄姓人家老爷。黄姓人家老爷大叫一声,抱着脑袋从步辇上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墨镜摔得粉碎。随行的人赶紧用衣衫包裹着他的脑袋,将他和光明隔离开,仓皇地回到宅子里,回到黑暗中。从此,黄姓人家的这位老爷,就再没走出过家门,他的门窗紧紧关闭,里头和外头,分别挂着两张厚厚的帘子。
先前黄姓人家老爷的屋子里准许点三台蜡烛,多一台都不行,那会让他很舒服。慢慢地,三台减少到两台,一台,再后来连一台都不敢了,只得换成油灯。最后连油灯都不敢点了,黄姓人家老爷彻底地生活在了黑暗中。这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他还必须得忍受剧烈的疼痛。疼痛让这位老爷脾气大坏,除自己的呻吟声外,他不准许听见外头发出半点响动。有时候那些仆人前来送饭菜,脚步声大了,搁碗筷出了声音,都得挨揍。揍人这件事,他通常都是亲自动手。他抽烟,有一支很长的黄铜做的镶金包银的烟杆,他就用这东西揍人。他出手飞快,一点也不像有病的人,那烟杆舞得虎虎生风。挨揍的人不能跑,更不能躲,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护住脑袋,蜷缩在他脚下任由他打,打得多厉害,不管有多疼,都不能吱声。
对于那些挨打的人,黄姓人家老爷还是很怜悯的,他会用钱作为补偿。挨得越厉害,补偿就越多。因此,黄姓人家的仆人们分成了两拨,一拨喜欢去送饭菜,而且故意要弄出叫黄姓人家老爷难以忍受的声响,因为这样的话就可以顺利地挨上打,得到一笔很不错的补偿。另一拨简直视黄姓人家老爷为恶魔,别说送饭菜进去,就算是听别人说起黄姓人家老爷,都会打哆嗦,恐惧得脸色大变。
毒药(5)
仆人们挨打会补偿银钱,那些少爷和少奶奶们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挨打都是白挨。而且根据仆人们的观察,这些少爷和少奶奶们挨的打,远比他们的要重。黄姓人家老爷愤怒地说,那些下人们挨打,是因为不长记性。你们呢?你们是想要害我,害我早死,这天下就尽归你们了!
默默地忍受疼痛,黄姓人家老爷的子孙们都把怨恨深深地埋藏心底。对于这位祖先,他们没有一点对付的办法。两条路径,一条,寻找医治他眼疾的良方,让他回到光明,像过去一样善良和微笑。已经试过了,没这可能。另一条,盼望他早点死去。这更不可能。他完全就是一头黑暗中的雄狮,凶悍,强壮,杀气腾腾,没有个三五十年的时间,他是不会变成一只病猫的。
未必就没有其他法子了?二少爷呻吟说。因为一顿暴打,他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这才刚刚下地。这顿暴打,缘由是他不识时务请了严姓人家两个耍把戏的过来为自己庆祝生日。大少爷警告过他,说这几个年头,土镇无论是婚丧嫁娶还是过年,从来没谁放过炮仗,就连基督院塔楼上的钟都停止敲击两年了,庆祝生日你叫几个耍把戏的来找找乐子本是可以的,但是,千万别叫他们弄出了声响,把那些锣啊鼓的都搁到外头去吧。二少爷说,没事,放那里不去动就是了。把戏悄无声息地耍起来。二少爷和一帮子朋友坐在那里,边喝酒边欣赏,看到好看的地方,也不敢喝彩。看的人小心,耍的人更小心。真是了无生趣。就在此刻,突然鼓声响起,咚咚咚……
耍把戏的正在拿大顶,被唬得栽了筋斗。看把戏的人,吓得一个个犹如惊雀离巢,扑棱棱从椅子上凳子上跳起来,惊惶惶地问,谁,谁在敲鼓?
敲鼓的是二少爷的娃娃,正敲得欢,挨了他爹的几个嘴巴子,哇哇大哭起来。鼓声和哭声,自然惊动了黄姓人家老爷。他要把肇事者送到黑房子里去,他要教训教训这个不长记性的企图谋害他的家伙。黄姓人家二少爷回禀说是他的孙子搞出的声音。黄姓人家老爷勃然大怒,说是孙子就更该好好收拾,赶紧送过来,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动手了,正痒痒呢。所谓虎毒不食子,做祖父的,竟然连自己的小孙孙都不放过,这和疯狗有什么区别?二少爷气愤得昏了头,他抄起一面铜锣,砰砰地敲起来,声音震得树叶扑簌簌直往下掉……
二少爷有一个狠毒的法子,但是他只愿意跟大少爷讲。看着所有的人回避开了,二少爷刚要开口,大少爷摆摆手,说,你不用说了,我晓得你的想法,我们不能那么做。二少爷瞪着大少爷,说,难道你不想?大少爷正色道,我确实不想。二少爷看着大少爷的眼睛,他看到大少爷的眼睛明亮如炬。他慢慢地垂下脑袋,说,或者那么做……对他也是一种解脱,他现在活得也是生不如死啊。大少爷铁青着脸,不再答话。二少爷长叹一声,说,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你随时拿主意,我来动手,你可以继续做你的好人,做你的孝子贤孙!
大少爷一拍桌子,吼道,够了!
一个下人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刚才大老爷问话,是谁在大声喧哗?
二少爷笑起来,乐不可支的样子把大少爷也逗笑了。
就这天晚上,德奎西来访,说为黄姓人家老爷送来了良药。
黄姓人家老爷并不是第一次听说鸦片这个名字,早在好多年前,那时候他的眼睛还好得很,在爱城游玩的时候就听一些朋友说起过,说那是好东西,可以消解烦闷和忧愁。但是他没想到那居然也可以当作药物来使用,而且功效绝佳。 想看书来
毒药(6)
就鸦片这一味药,德奎西就给黄姓人家老爷开出了十多种服用方法。用糖和米面混合搓成丸吃,掺进茶水里喝,用火点燃熏,装进烟斗里吸……每一样方法黄姓人家老爷都很喜欢。他的眼睛不再像过去那般剧烈疼痛了,而且,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惧怕光明,他的门窗开始打开,也敢在阳光下行走了。他还心血来潮地巡了很多个早晨的街。
黄姓人家老爷恢复了过去的善良和微笑。这真是土镇的幸事。土镇的人们终于可以敲锣打鼓了,终于可以燃放炮仗了,终于可以大声地说话和嬉闹了。
因为是好东西,价格自然贵重。德奎西每一次送鸦片来,都要带走相当于三倍重量的黄金。黄姓人家老爷一点也不吝啬。不仅自己吃,还让他的妾一起吃。那可真是*的好东西。每当黄姓人家老爷的房中有异香传出,那些耗子,蛇,蜘蛛,所有的平常不可能看到的动物,都从它们隐蔽的洞|茓里爬出来,爬到门口,爬到床下,贪婪地分享那些迷人的烟雾。
黄姓人家老爷这样的重病,如此轻松就可以治愈,鸦片的功效实在太神奇了。因此,德奎西动员土镇所有得病的有钱人都来吃鸦片。刚开始吃,可以免费,时间久了那就不行。一脸笑容的德奎西把他的生意还做到了唐姓人家药铺,他承认自己的鸦片不可能什么病都医治得了,真正治病救人,还得靠药铺,靠唐姓人家的手艺。但是,德奎西拿出一小包鸦片,摆在药柜上,微笑说,我这东西可以消忧愁,不信你就试试。
那些日子,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正因为土镇人人都迷信鸦片,转而诋毁他的手艺差药品更差感到窝心沮丧,看着德奎西就有气,但是人家却是黄姓人家老爷的座上宾,是救命的恩人,重话都不敢说一句。他拿起那包鸦片,打开,真没想到,传说那般神奇的玩意儿居然跟泥土一样。按照德奎西教授他的办法,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试着吃了一点,不好吃,恶心,但是一会儿过后,却有着说不出来的舒坦感觉。又吃了一点。哦,老天爷啊,真是太奇妙了。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顿时觉得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心情舒畅,身子飘忽起来,如同神仙一般。
几天过后,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揣着一口袋银子,悄悄来到基督院,他要找德奎西。
基督院当家的洋和尚很不喜欢德奎西,他背地里称德奎西为魔鬼。见到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前来找德奎西,洋和尚痛苦地闭上眼睛,一个劲地叫唤主。他告诉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那玩意儿是魔鬼眼泪做成的,吃了会使人丧失理智,迷失方向,唯一的道路只会通往地狱。
我不管通往哪里,我只是……找他。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讪笑说。
你是医生,是最接近上帝的人,你怎么也吃那东西呢?要晓得,那种东西只有巫师才吃的。洋和尚说。
你这洋和尚,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呢?你跟我说德奎西在哪里不就完了吗?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有些着急,心慌气短的,他晓得,自己得赶紧吃上那么一点儿。
这时候德奎西出来了,他瞪着洋和尚,用冷笑把他逼到一边,然后热情地把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欢迎进屋。德奎西向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展示了两种货色,问他要哪一种。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哪里晓得哪一种好呢,吞着口水说,好的,最好的。说着他拿出银子来。德奎西给了唐姓人家药铺当家最好的,说这种货色也是黄姓人家老爷的首选,但是价格非常贵,不过这回可以便宜一点,下回么就按照市价收了。唐姓人家药铺当家的以为他的银子会买到多少,谁知拿到手却小小的一包。也没时间理论,赶紧回家吃上一口吧。刚出门,就见黄府来人,老远就吆喝,德奎西老爷,赶紧给黄姓人家老爷送货去,最好的成色!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毒药(7)
短短三年,黄姓人家世代积累的金银珠宝被全部换成鸦片吃了。黄姓人家老爷准备变卖地产。这可叫黄姓人家大少爷有些坐不住了,如果照这样下去的话,等黄姓人家的家业继承到他手里的时候,最多只可能是一堆瓦砾,或者一堆账单。和黄姓人家大少爷一样着急的,还有土镇另外几户人家的子孙,十三楼白姓人家的子孙和另外两个窑主儿的子孙,曾姓人家的子孙,唐姓人家的子孙,曹姓人家烧酒坊的子孙,打铁的金姓人家的子孙……他们纷纷前来找到黄姓人家的大少爷,都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那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是壮阳药吗?十三楼白姓人家的子孙说,我父亲和我的两个兄长在吃那玩意儿,每当他们吃完,就摁住那些窑姐儿们玩耍,要晓得他们平常是不碰她们的啊。现在呢,现在就像老鹰进了鸡群。乱了,全都乱了!
我们曾姓人家已经欠下你们主家不晓得多少债务了。曾姓人家的子孙说,我担忧的不是这个,是再过些年头,你们再想使唤我们,只怕使唤不动了。我父亲的身体大不如以前,我的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也都跟患了痨病一样。我真担心我的哥哥,怕是活不出这个冬季啊。
我怀疑那是毒药!唐姓人家的子孙说,我也开始吃了。那个东西,实在太厉害了,有时候我感觉到我身子里装满了恶鬼,只有吃它,才降伏得了那些恶鬼。可是,那些恶鬼是从哪里来的呢?它们是怎么钻进我身子里的呢?
说实话,其实我主要是心疼钱。曹姓人家烧酒坊的子孙尴尬地笑笑,说,我们家已经快买不回酿酒的粮食了。钱都给德奎西拿去了,你们难道没看见,他把本来该我们的金银,一船一船地运走了么?咳,我那个可怜的父亲啊,他被那鬼东西蒙昧了心智。你们最近喝酒么?喝出来了么?他居然把那个鬼东西往酒里掺合,他还骄傲地说那是他发明的新配方……
我一直在跟我父亲和兄长他们说,我们必须要晓得我们其实就是苦命人,不能说吃吃鸦片就成了显贵。那本来就是你们的东西,我们沾不得。可是呢。金姓人家的子孙哭笑不得地说,现在他们连锤子都没心思拿了,也拿不动了。他们成天都在想那东西,鸦片,鸦片,我的兄长现在连女娃子都不感兴趣了。
黄姓人家大少爷去找到德奎西。德奎西正在收拾行李,他说自己将要永远地离开土镇。
你还回来吗?大少爷问。
回来?哦。德奎西摸摸脸上的皱纹,笑道,我确实想在好些年以后再回来,但是看样子,岁月已经不允许了。
意思是,你就这么走了?大少爷问。
德奎西点点头,说,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你们的钱财,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不过我已经赚够了。作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来说,赚够了就该毫不犹豫地离开,留下些余钱和些还没打交道的人们,让他们休养生息,以后再来。
你不是说你不回来了吗?大少爷问。
德奎西点点头,说,我说的是真话。我肯定是回来不成了。但是,鸦片会不会回来,我就不敢保证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干?大少爷问。
钱。德奎西拿起一锭银子,掂量掂量,丢在箱子里,慢吞吞地说道,在做一个商人之初,我也是很有良心和道德的。要清楚,我们的家族和你们的家族一样有着悠久的历史,一样优秀,一样把善良和同情心作为至高无上的美德。但是,这些东西你现在还在你们的家族里有发现吗?反正我无所发现。当看见那些比我还弱智的人大发其财的时候,我怎么能袖手旁观?书包 网 想看书来
毒药(8)
大少爷和德奎西进行了一次彻夜长谈。到天明的时候,大少爷不得不佩服起德奎西来。这一个晚上,德奎西都在不断地说话,他的话叫大少爷感到新奇,又觉得厌恶。德奎西很像是一个尽职的老师,他将这些年自己人生的成败得失,全部告诉了大少爷。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少爷也对德奎西表示了感激,他拿出一个小盒子来,里头用锦囊包裹着一点东西,黑色,有异香。大少爷说,这是土镇一位高人配制的奇药,吃了可以延年益寿,他一直珍藏着,没舍得拿出来,如今听了一夜高见,茅塞顿开,算是报答。德奎西捧在手里,高兴得很。在送大少爷出门的时候,德奎西也送了他一份礼物。大少爷打开,黑色,有异香。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毒药。德奎西说。
大少爷一愣,问,你怎么送我这东西?
它可以解决你们的烦恼。德奎西告诉大少爷,说我虽然晓得你们这个国家是一个盛产毒药的国度,但是,我这种毒药却与众不同。这是鸦片提炼的,还添加了许多其他的神秘成分。少吃则没事,倘若多一点点,那么就肯定会死去。死的人感觉不到死亡的恐惧,他们沉醉在迷幻的梦境里,除了痛苦和悲伤,他们想看见什么就可以看见什么,黄金,美女,高贵的地位……所以,他们的死亡面孔,总是堆满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听德奎西这么一说,大少爷伸出手来,问还可不可以再多给他一点。
当然可以。德奎西笑容可掬。
大少爷带着德奎西给的毒药回到府中,找到二少爷。二少爷刚刚吃了药片,蜷缩在椅子里,正抻长脖子,眯缝着眼睛,一脸陶醉地和梦幻中的人物一起唱大戏耍把戏呢。大少爷站在一旁等着,直到二少爷像烈日下焦枯的禾苗,垂下脑袋,瘫软成一堆,这才上前摇晃摇晃他,说,你不是一直就想动手吗?二少爷晃晃脑袋,慢慢清醒过来,看着大少爷。大少爷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二少爷点点头,说,好,东西我早备好了,就等你的话。大少爷问,什么东西?二少爷嗤笑道,什么东西?砒霜,难道还指望我给他鸦片啊!大少爷摇摇头,说,不行,砒霜用不得。二少爷又一声嗤笑,说,五毒散我也有。大少爷摸出德奎西给他的毒药,掰了一块给他,说,就这个。
二少爷嗅嗅那扑鼻的异香,惊呼道,你真给他鸦片啊?哦哟,老天爷啊,这可是上等货色啊!
毒药!真正的毒药!大少爷敲敲桌子,说,你如果想吃,等把事情办完,我会给你留点儿的。
大少爷出了门,马不停蹄地将那些毒药分发了下去。当他正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听见家里响起了鞭炮声。这个时候正是黄昏,谁会在这个时候放炮呢?难道是落气炮?会有这么快?大少爷加快了步伐,老远就看见几个下人正举着鞭炮在门口放,一个个哭丧着脸。
黄姓人家老爷死去了,一起死去的还有他的两个妾。不可思议的是,死去的还有许多耗子,蟾蜍,蛇和蜈蚣,它们死在黄姓人家老爷的床下,屋子的角落里。看着地上遍布的死尸,和不断从房顶上跌落的死去的蜈蚣和蜘蛛,大少爷心头一阵阵毛骨悚然。这毒药,真是太厉害了,那些砒霜和五毒散和它比较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二少爷对黄姓人家老爷和两个小娘的死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长时间地看着他们。他们的脸上凝固着笑容,黄姓人家老爷的笑容豪放,像是刚刚到手了一大箱子鸦片。一个小娘的笑容热烈,像是刚刚落下了一笔金银。另一个小娘的笑容欢快,像是一出大戏正听在兴头处。
那天从黄昏到深夜,土镇的落气炮一直是此起彼伏。第二天早晨,基督院来人说,德奎西也死了。德奎西的死相很难看。根据那死相,土镇的人肯定地说,是死于五毒散。瞧瞧他的嘴角,流淌着白色的黏液,还有脸皮,扭曲得像团烂抹布。再看看那肤色,绿黑青紫……
办完丧事,黄姓人家大少爷将死了人的各家各户叫到一起,从基督院里搬出打包成箱的金银钱财,按照一定比例分发下去。他带回家的当然是十之*。刚到门口,就有下人哭丧着脸,拎着鞭炮往外走。
怎么啦?大少爷问。
二少爷死了。下人一边说一边点燃鞭炮。
鞭炮声中,大少爷看见二少爷蜷缩在椅子里,一张笑脸无比灿烂。在他的脚下,死去了许多耗子和蛇,还有蟾蜍和蜈蚣,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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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枪(1)
我是见过真正的枪的。手枪,冲锋枪,还有步枪。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会经常带一帮人深夜里到家里密谋,他们身上都带着枪。有一天晚上,我从睡梦里醒来,看见我父亲在拆卸一支手枪玩。他慢吞吞地把它拆分开来,又慢吞吞地装好,然后瞄东瞄西,嘴里轻轻地发出“砰砰”声。他还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塞进自己的嘴巴,随即吃吃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他把枪口瞄准我时,我突然睁开眼睛,把他吓了一跳。
我弟弟很喜欢玩枪,他有很多把,不过大都是木头做的,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一支真正的枪。按照他的想法,有了一支枪,就可以枪毙我的父亲,就可以称霸天下,就可以横行无忌。有好多回他都做好了偷父亲枪的准备,但是当他真正有那个胆量的时候,父亲身上已经不带枪了。我弟弟开始造枪,他还真的做成功了。我终于做好了!我弟弟嗷嗷叫着,瞄着我,像父亲那样嘴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几声鸟叫。我弟弟抬头一看,眼睛瞪得溜圆。你晓得外头的树上有什么吗?一只鸟!奶奶的,这不是硬往老子枪口上撞吗?
我弟弟要我帮助他,给他把住枪,他好往里头填药。我本来不想帮助他,说实话,我有些讨厌他,他一脸的青春痘,说话一股子怪味,两只眼睛做贼似的老在我身上找来找去。但是,那天我却被他感染了。我想听见枪声,想看见鸟从树上血肉模糊地掉下来。但是他却嫌我手笨。最后是他一个人完成装药填弹的过程的。当他刚安好引信,压上扳机的时候,抬头却发现窗外的鸟不见了。
弟弟抱着枪,脑袋在窗口探着,嘴巴里嘀嘀咕咕地,鸟呢?他妈的,飞哪里去了?
就在他端着枪刚回过身准备跟我说句什么时,枪响了。巨大的声音和腾起的浓烟把我们都吓坏了。子弹打在墙上,墙上有一幅照片,那是爸爸和祖父的合影,仅此一张。他们被打了个稀巴烂。父亲曾经想要修复,去找了照相馆和专门画像的人,他们都摇头,遗憾地说没办法,太烂了,什么东西呢这是?好像是枪打的。
不是枪。是火铳。我父亲说。
火铳不是枪吗?人家问。
不是。火铳是火铳,枪是枪!我父亲对于人家混淆的认识感到愤怒。
如果不是蓝习中,德奎东大概还不可能在土镇修建得了基督院。当然,他如果不在土镇修建基督院的话,那么黄姓人家老爷就不可能得到他梦寐以求的枪,也不可能在随后的一次次战斗中获得胜利。
咱们先从蓝习中说起吧。我外祖母说,那可是你们蓝姓人家真正的汉子。
在土镇众多的窑户人家中,为了获取最好的黄土,蓝姓人家是唯一不择手段的人家。其他的陶工们最多只是打到二十丈的地方,但是蓝姓人家却不满足于这个深度,他们还往更深处挖,因为他们想要使得自己烧制的窑器在土镇一枝独秀,卖出最好的价钱。但是,追求深度的代价往往是非常残酷的,蓝姓人家的男人们,多半都是葬身地下。所以,随着深度的渐深,蓝姓人家无论男女老少的脸面上,都会由最初的担忧,慢慢变成恐惧。恐惧是一种颜色,蓝色,它会透过糊在脸上的厚厚的黄土,迸射出来,感染每一个人。
照理说,所有蓝姓人家的男人们,都应该拒绝深入洞|茓才是。但是除蓝习中之外,从来就没人拒绝。他们的双眼虽然因为极度惧怕死神已经黯淡无光,却总是毫不犹豫地就下去了。就像一群飞蛾,烈火会让它们丧命,但是从来无人退缩,前仆后继。
黑枪(2)
蓝习中是蓝姓人家唯一拒绝下洞的人。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在开始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了,这些问题,家里没有谁的回答能让他满意。他说,为什么黄姓人家的人不下地洞而住高楼?京城的皇帝死了,为什么继承皇位的一定非得是他的子孙?人家都说江山是打下来的,为什么我们不去打江山要在这里挖地洞,还要动不动就把自己埋在里头?
他的叔叔说他是妖。这个叔叔头天晚上说了这话,第二天就埋在地下了。
又一个叔叔说他是孽障,可能会给蓝姓人家带来可怕的灾难。这个叔叔说了这话的第三个月,也被埋在了地下。
该他下到地洞里了。如果他再不去取黄土上来,那么蓝姓人家的窑口就得停火了。这天晚上,蓝习中毫不犹豫地用斧头砍断了自己一根指头。他举着鲜血淋漓的手说,如果你们再逼我,我就再砍下去!
没办法,他不下地洞去,总得有人下地洞啊,蓝姓人家的窑口,不能熄火。于是,大家一商量,给他娶了个老婆,指望他尽快生养一群娃娃出来,让这些娃娃尽快长大……
蓝习中不可能不清楚他们的阴谋。自己都不愿意去干的事情,为什么一定得要自己的后代去干?新婚当天,蓝习中就下定心思要远走他乡。可那时候偏偏正值青春少年,贪念女色,所以,他是在过了新婚之夜,度了无限春光之后,才悄悄离开土镇的。
出了土镇,蓝习中带在身上的一点钱很快就用完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认识了土匪甲和土匪丙。
土匪甲,土匪乙,土匪丙三个是好朋友,他们占领了四五个山口,专门对路过的落单行人下手。他们用来抢劫和杀戮的器具有一把刀,还有一根木棒。虽然做了好些年头的土匪,他们并没有积累下多少经验,更没有提高什么胆量。自从土匪乙在一次行动中丧命后,他们反而变得越来越胆小了。他们只敢对一个人下手,如果发现来人超过两个,就会像胆小的鹌鹑一样赶紧把自己藏起来。但是,独自行走的人很少,因此他们一直很难寻找到下手的目标。所以他们不得不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奔波上,奔波在那些山口之间,总是累得气喘吁吁的,饿得满眼金星。
做了这么多年的土匪,土匪甲和土匪丙还是第一次遇着蓝习中这样爽直的人。当他们跳出来时,蓝习中一点也不慌张,看了他们一眼,说,土匪是吧?要抢我是吧?不要动手。说着就开始从口袋往外掏东西。钱不多,但是足够土匪甲和土匪丙欣喜的了。然后蓝习中开始*裳,直到*祼地站在那里。现在,蓝习中说,你们也得帮我一个忙。他看了看其中拿着刀的土匪甲,问,你的刀快吗?什么时候磨过的?那么就麻烦你,你来。他拍拍脖子,你对准了,给我利落点!
从来没有谁主动让抢,然后又主动要求砍脑壳。土匪甲纳闷起来,横看竖看这人不像傻子啊。土匪丙也觉得奇怪,嘿嘿地笑起来,说,你怎么回事?有你这样的人么?
结果他们在一起说了很多话,越说越投机。土匪甲叫蓝习中把衣裳穿了,到背风的地方说。于是三个人就到了一个他们藏身的岩洞里,生了火,边烤火边接着说。蓝习中说了自己的名字,说了自己从哪里来的,以及遭遇了什么。土匪甲和土匪丙也说了自己的遭遇。两个土匪的遭遇叫蓝习中听了感到十分难受,说,哪里有你们这么当土匪的,提着脑袋,拼了性命,怎么过得比我还糟糕啊。两个土匪听得面面相觑。蓝习中叹息一声,搂搂肚皮,说,饿了,有吃的吗?土匪甲扒开灰堆,掏出几根红苕,给了土匪丙一根,给了蓝习中一根,自己拿了一根,呼哧呼哧啃起来。土匪啃红苕,这更叫蓝习中难受了,啧啧地感叹道,老天爷啦,辛辛苦苦做土匪,你们就吃这东西啊!土匪甲勃然大怒,摔了红苕,站起来吼道,妈的,我们就是这么当土匪,怎么啦?你有本事,你教我们啊!土匪丙愣了愣,像猛然有了大发现似的,笑起来,说,对啊!
黑枪(3)
从来没做过土匪的蓝习中,做起了两个土匪的大哥。他对于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伟大的土匪,有着系统的理论,他的每一个见地,都叫土匪甲和土匪丙信服不已。比方他说,我们必须改变抢劫的方法,如果照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我们不是被人打死,就是饿死,冻死。还有他说,土匪不是一辈子的事,如果有一天,我们突然发觉自己的腿脚不利索了,追赶不上猎物了,这个时候,我们肯定是老了。上了年纪怎么做土匪?衰败的身子就是我们自己的土匪,它会把我们抢了去,献给阎罗王。
——这些话,这些观点,如何不叫土匪甲和土匪丙钦佩?
要成就土匪大业,必须让这两个孤陋寡闻的土匪增长见识。因此,蓝习中把土匪甲和土匪丙带下山,带到一个比较大的镇子上,带他们去看穷人怎么受欺负,去听戏,去看有钱人怎么排场怎么花销,去看有权势的人怎么炫耀和使用自己的权力,然后一一告诉他们,为什么要看这些,要听这些。
在看到那些穷人挨打时蓝习中问土匪甲和土匪丙,挨打的几个人?土匪甲说,三个。蓝习中又问,那么打人的呢?土匪丙说,一个。蓝习中问,他身体怎么样,和那三个挨打的人比?土匪丙说,又干又瘦,还病恹恹的。蓝习中问,那三个挨打的站起来一个,能对付下那个打人的么?土匪甲笑起来,说,只消一根指头。蓝习中问,那……为什么他不呢?两个土匪沉默了。蓝习中说,那是他们觉得该挨。其实你们不晓得,那个打人的心头害怕得很呢,他生怕那三个人反抗,所以他才把他们带到闹市来打。两个土匪不懂,问,为什么呢?蓝习中一笑,说,你们得好好想想。不过我还有个问题,假如那个打人的把三个挨打的带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没有其他人的地方,又会是一个什么情况呢?两个土匪答不出来。蓝习中指指他们,说,假如他们其中的两个换成你们,这样好想一些,会怎么样?土匪甲和土匪丙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他妈的,老子肯定先要整死他。蓝习中笑了起来。
看了戏出来,蓝习中问两个土匪都看懂什么意思了。两个土匪都摇头,说咿咿呀呀的,又是敲锣又是打鼓,脑壳都听得冒汗珠了,没搞明白。蓝习中笑起来,说这戏唱的是一个皇帝起兵的事。他简单地将戏文给两个土匪讲了一遍,这一回他们听明白了,说还真有意思。蓝习中笑着问他们,你们觉得当土匪有前途吗?两个土匪都摇头,土匪甲说,如果有碗饭吃,龟孙子才去当土匪呢。蓝习中冷笑一声,说,你们晓得么?这戏文里头说的那个皇帝,起初就是从土匪干起的。
最后,蓝习中把两个土匪带到了市场上。市场上挤满了交易的人。这一回他没跟两个土匪交谈,而是跟一个猎人拉起了家常。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猎人,满脸胡须都已经花白了,身子也开始佝偻。他的身旁架着支火铳,上面垂挂了好大几只野鸡和野鸭,像一棵结满丰硕果实的树。他的跟前摆放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苍鹰,苍鹰巨大的翅膀已经折断了,流淌着鲜血。
见有人看着自己的猎物,老猎人满脸堆笑,说,要这只鹰是吧,开个价吧,鹰爪可以泡酒,专治风湿麻木,肉呢,可以炖着吃,加点天麻,可以医治眩晕症呢。蓝习中挠挠头皮,说,这高高地飞在天上的东西,老人家,你好身手啊!怎么逮下来的呢?老猎人哈哈笑起来,说,你这客人真会取笑,哪里逮得下来。蓝习中说,那么是用箭射下来的?老猎人指指身边的火铳,说,我用的是这个东西嘛! txt小说上传分享
黑枪(4)
在攀谈中,老猎人告诉蓝习中,他打了一辈子的猎,前半辈子依仗身体好,可以拉满弓,还搞过些好猎物。但是后来不行了,就改换了火铳,不论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只要瞧见了,心不慌,眼不花,悄悄点燃火绳,衣食就有保证了。
蓝习中回头看了两个伙计一眼,笑着问,晓得了么?
土匪甲和土匪丙把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晓得了,晓得了。
当三个土匪重返山林的时候,他们身上多了支火铳。这支火铳花掉了他们所有的钱,他们是挨着饿回到山林的。而且在此后两天时间,他们一直没有吃上东西,又累又饿。他们终于等来了三个人。土匪甲和土匪丙怎么也不敢动手,他们吓得簌簌发抖。蓝习中搂着一支燃烧得嗤嗤响的火铳,挡在三个行人的面前,三个行人被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火铳响了。打中了目标。另外两个一看同伴满脸血迹,顿时没了魂魄,身子一软,全都跪在地上,磕头不止,哀求饶命。直到蓝习中把他们五花大绑了,那两个胆小的土匪这才钻出来。
蓝习中完全改变了之前两个土匪的规矩,他不主张杀人。他不仅给那三个人留了性命,还留了衣裳和一点零钱,让他们赶紧上路。那三人对着他们是磕头作揖,好像他们不是劫匪,而是救命的恩人。蓝习中告诉土匪甲和土匪丙,对于那些被抢劫的人,他们的确是恩人,因为他们不杀,不杀就是恩情。
装填好弹药,他们赶往了另外一个山口。因为受到蓝习中的鼓舞,加之吃饱了肚皮,土匪甲和土匪丙觉得胆子突然就大了起来,眉飞色舞地有些按捺不住,像两只精力旺盛的非要跑那么两圈的撵山狗。蓝习中要他们沉下心思,先想好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他们的名号。说白了,就是他们应该有个名字了,总不能就这么土匪甲,土匪丙的叫吧。土匪甲和土匪丙想了想,实在想不好出什么好名字。蓝习中说,我想好了,我就叫蓝爷,大号齐天大王。土匪甲受了启发,说,那么我就叫甲爷吧,大号平地大王。土匪丙挠挠头皮,笑起来,说,我叫丙爷吧,我饿了半辈子,干脆叫饼子大王。
三个大王一起跳将出去,两个扛刀,一个持火铳,各自报了名号,要求过路人留下买路钱。几个路人正发懵,眼前火光一闪,咣一声,一个人栽倒在地,其余的赶紧跪下,一起叫唤大王饶命。
不到一年时间,齐天大王蓝爷,平地大王甲爷,饼子大王丙爷,三个土匪的名声就传遍了方圆五百里。他们被越传越神,最后竟然成了拥有神奇力量的魔怪。说他们三个长着一尺长的獠牙,眼珠子赛过铜铃铛,一个身高九尺,一个身高八尺,还有一个腰围一丈,活像个铁轱辘,说他们会*,会飞沙走石,喜食人肉,不过这三个魔怪只会杀那些贪利忘义之徒,对于一般贫穷百姓,非但不杀,还发盘缠。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传说,说他们是一群替天行道,杀富济贫,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英雄。年轻的人比较相信这后一种。于是,就有很多人慕名前来投靠。蓝习中是来者不拒。他有计划,他需要更多的人手。他的这个计划,进了他土匪窝子的都晓得,他想像戏里头唱的那样,率领一群不要命的弟兄,打下一片有山有水有酒有肉的江山,然后,自立为皇帝。
黑枪(5)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蓝习中做了很多努力。其中最值得称道的,就是他对土匪们的教育。他经常会挑选一些比较有潜力的土匪出来,带上很多钱,领他们去比较大的城镇,去潇洒,去快活。在潇洒和快活中让他们学习怎么气派地花钱,怎样高昂脑袋出入堂皇的场所,学习那些权贵怎么行使自己的特权。每一次学习,蓝习中都能感觉到大家的欲望之火燃烧得像野火般恣意放纵,野心蓬勃得如同泛滥成灾的洪水。这正是蓝习中需要的。
三年过后,对于那些有着庞大镖队保护的商队,蓝习中都能不费吹灰之力打劫了。但是他并不满足于此,他其实老早就不想再继续这拦路打劫的营生,他开始率领他的队伍席卷村庄,然后是一些小城镇。齐天大王的名号有足够的威慑力量,所到之处,从来都没遭遇像样的抵御,全是闻风而逃。
蓝习中之所以总是成功,是因为他将火铳的威力运用到了极限。每一个土匪,身上都背着两三支火铳。最长的,也是口径最大的,里头装填的火药也最多,然后是细铁砂。这种长杆的大口径的火铳一般较远距离使用,这家伙威力巨大,杀伤力超强,一火出去,包管叫一群人,人人都挨上那么一两颗。稍长的也装了不少火药,但是只有一颗子儿,近距离使用,专门收拾那些不肯就范的人。另外还有支短的,四五拃长,装什么装多少随意,这主要是贴身作战,以防万一。只是这些火铳太沉,背起来不太跑得动,很多不知好歹的土匪说,他们宁愿提着把大刀去抢劫。
十年过后,蓝习中的队伍已有上百人了,每人两三支火铳,加在一起就是两三百支,一起开火,老天,那声音简直可以吓破阎罗王的胆子。所向披靡的蓝习中以为,他距离那个皇帝老儿的宝座已经不远了。伫立山头,满目夕阳,蓝习中双手叉腰,晚风拂动衣衫,在他的身后,站满了自己的弟兄们,弟兄们身上背着火铳,密密麻麻的火铳,像是一片茂盛的甘蔗林。蓝习中感到踌躇满志,他仰天长笑,目光越看越远,越过苍茫大地,越过群山,他看见了土镇,他的家乡。
十二年后的某个傍晚,土镇河对岸来了一群人,这些人个个都背着火铳,他们满脸灰尘,疲惫不堪,像是经过十分遥远的长途跋涉。他们在对岸住了下来,拿了大把的钱出来,叫人给他们杀猪宰羊。大家以为他们是猎户,这么多猎户,究竟是围捕什么东西啊?再一想,不对啊,哪里有猎户这么大方的,银子一把一把地往外抓。为首的是个清秀的汉子,他说,我们就是猎户,我们来围捕一头肥猪。多大的肥猪啊?人们问。那汉子笑着说,大得很,膘头起码有一丈,肚子里塞满了油。人们惊呆了。那汉子眨巴眨巴眼睛,说,你们想看吗?不要急,明天中午你们就可以看见了。他指指暮色笼罩下的河对岸,接着说,看见没有,就藏在那里呢!
黄姓人家老爷刚刚重新修缮了藏书楼,加固了,增高了。站在那里,整个土镇尽收眼底,当然也包括宽阔的河道和对岸的小道,以及田野和村庄,远处隐约的山峦。
黄昏时分,黄姓人家老爷乘兴登上藏书楼。每天俯瞰几遍土镇,是祖上传下的习惯。这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尤其是每天早晚两次的登楼俯瞰,手拿一卷闲书,慢慢走到窗口,这两个时候,土镇总是袅绕炊烟,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食物的香气。晨晖会荡漾起一片诱人的金黄,被金黄浸润的土镇仿佛刚刚醒来,透露着鲜活,散发着叫黄姓人家老爷迷醉的芬芳。夕阳西下,土镇更是笼罩在一片金黄之中,像是一块巨大的即将睡去的黄金,而这块黄金被紧紧地把握在黄姓人家的手中。
黑枪(6)
但是这天黄昏,黄姓人家老爷却从金黄的土镇嗅出了一丝不安。怎么会出现这种味道?从哪里来的?好像是从河道里来的。不会是顺河从上游来的。难道是从河道下游逆风而来?黄姓人家老爷看着河道里缓慢行驶的舟楫,并没发现什么异样。可是就在他的目光刚刚上岸,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看见一队行人,清一色的男人清一色的个头,迈着整齐的步伐,蜿蜒而来。他们脚步沉稳,一个个胸有成竹似的,一点也不慌张。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照面似乎都打在土镇这边。
黄姓人家老爷以为这队人会继续前行,却没想到他们在对岸的一片空地里停住脚步。他们不断向这边张望。他们开始嬉闹,喧哗,声音很大,越过哗啦啦的河水,攀上高高的藏书楼,钻进黄姓人家老爷的耳朵里。黄姓人家老爷赶紧叫曾姓人家大管家上来。曾姓人家大管家正站在一棵树前打瞌睡,拄着他家传的包铁黄荆木棒。黄姓人家老爷的喊叫吓了曾姓人家大管家一跳,老爷的声音一向沉稳,有些像颗粒饱满的谷子落地,但是现在,他像是被马蜂蛰了。曾姓人家大管家飞身上楼,黄姓人家老爷指了指河对面的码头。
他们背在身上的是火铳,老爷,他们是一群猎户。曾姓人家大管家说。
猎户?黄姓人家老爷冷笑一声,说,你做梦见过这么大一群猎户吗?他们是要围捕鲲,还是要围捕鹏啊?
曾姓人家大管家不晓得该如何作答了。
好好给我听听!给我听出点名堂来!黄姓人家老爷说。
两人不再说话,都侧着耳朵凝听。
许久,曾姓人家大管家发表了他的意见。他说,老爷,我虽然听不出来他们说些什么,但是我听出了他们的声气,他们不是我们本地人。黄姓人家老爷点点头,表示赞同。曾姓人家大管家接着说,他们也不是猎户。黄姓人家老爷再点点头。曾姓人家大管家看看河对岸,看看那些嬉闹的人,说,他们也不是庄稼人,更不是做生意的,行船的,他们不是一群和善的人……
黄姓人家老爷吁叹一声,说,是啊,你也听出来了。他们个个背着火铳,声气*,无所畏惧,这普天下,哪种人的声气会是这样的呢?看来,他们确实来打猎的啊,你说,谁是他们的猎物呢?
曾姓人家大管家看着黄姓人家老爷,又不晓得该作何对答了。黄姓人家老爷挥挥手,说,你去,把水姓人家给我找来。
土匪甲,也就是平地大王甲爷一直在提醒蓝习中,对于土镇应该采取奇袭的方法。比方说,先选派几个枪法好的,装扮成追赶猎物路过此地的猎户,或者带了兽皮前来寻找好价钱,不显山不露水地进入土镇,然后瞧准了黄姓人家老爷,给他来那么两下子。当听见枪声后,所有隐藏在别处的,再蜂拥而上,很容易就拿下土镇了。
蓝习中只是笑。他看着土匪甲。
土匪甲现在坐的是第二把交椅,虽然他一直不如蓝习中聪明,但是他还是不愿意放弃每一次出主意的机会。做土匪这么多年来,尤其是跟随蓝习中风光这么多年来,他们抢劫过无数的村庄和镇子。他一直听蓝习中说土镇。每次成功的抢劫后,蓝习中都会说起土镇,他说,这些东西,比起土镇来说,实在太少了啊。看见漂亮的女娃子,他也会说起土镇,说,这样的女娃子,在土镇遍地都是啊。如果遇着好吃的,他也会说,味道实在比土镇的差远了。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喝醉酒之后,一遍遍地念叨,土镇啊,土镇啊。其实土匪甲老早就清楚,早晚有一天,齐天大王会拉着他们抢劫土镇的。他也一直在通过想象勾勒土镇的模样。他以为和抢劫过的那些无数的镇子一样,小,破烂,说是镇子,其实等于是破败的集市。但是,当他从远处第一眼看见土镇时,他就晓得齐天大王为什么要对这个地方如此牵肠挂肚了,为什么魂牵梦绕地要回来,为什么发誓要从此地开始打江山。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黑枪(7)
那确实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通过密集的炊烟就可以发现,那里住着很多人。再看看停泊在岸边的那么多的船只,就猜得出来上头有多少银钱。齐天大王真是英明。他说了,土镇到了他的手里,那些钱就是他的,他可以买很多的火铳,还可以买很多马匹,建造一种马车,专门拉那种巨大的抬铳,可以射一千多步远。还有土镇的人,也全是他的。他会组建一支庞大的正规的军队,几百条战船,成千上万人马的军队,从土镇出发,杀向爱城,然后再一路杀向京城。
齐天大王告诉平地大王,根据他的设想,他想为一些弟兄当然也包括平地大王,给他们在土镇每个人找个女娃子,安一个家,生养几个娃娃,让土镇成为他们的发源地,等到打下江山,就选派这些娃娃去各地做官为政。平地大王却很忧虑。对于他的忧虑,齐天大王只是觉得好笑。笑够了,他告诉平地大王,他需要的,就是土镇人的抵抗,他才不想靠打黑枪来打江山呢。他得让土镇人尤其是黄姓人家领略他的厉害,听一听火铳密集的如同惊雷一样的声音,让土镇在巨响中和火光中发抖,从此向他臣服。他说,唯有如此,他才可能树立起叫人敬畏的威风,才会有人自觉地跟随他,相信跟他一起一定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富贵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水姓人家世代捕鱼,他们之所以来土镇安家,是因为贪图河道里头的一种叫水蜂子的鱼。水蜂子似乎只产于爱河,而在爱河,似乎又只有土镇这一段河道最多。我见过那玩意儿,黑乎乎的,长不过一拃,重不过二两,看起来肉憨憨的,在背鳍两侧却长着两根尖利的刺。平常那刺是顺着身体的,倘若遇了惊吓,那刺突地就亮了出来,暗器一般。我就被刺过。我弟弟跟他的几个从爱城来的狐朋狗友用手榴弹在河里炸起来的。我一直对那鱼心怀神秘,因为之前我妈妈在的时候,时常吃那东西,说是养颜的,美容的,可以让女娃子妩媚,让女人更像一个女人。我也吃过。汤|乳白,黏稠,到了嘴里滑溜溜的,润着喉咙就滑下去了。确实很好喝。我吃过很长一段时间,从不记事吃到记事。他们以为那东西会让我的筋骨硬朗,站立起来。后来发现不是筋骨的原因,所以就不再费那精神了。
水姓人家捕捉水蜂子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诀窍。尽管如此,他们并不多捕,还积极响应黄姓人家老爷提出的休渔倡议,每年春天是坚决不会下河的。水蜂子在土镇有着好价钱,谁家生养了娃娃,或者孝敬老人,走访贵亲,求情托人,都把水蜂子当作首选。每当傍晚收渔,水姓人家上岸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拣些个头大的,给黄府送去,以感谢他们的关照。黄姓人家老爷也不白吃,时不时的总是要打发些赏钱,遇着家里有什么好东西或者稀罕玩意儿了,也总会分出一点来叫曾姓人家大管家亲自送一点过去,算是礼尚往来。对此,水姓人家真是感到诚惶诚恐,感激不尽。
当水姓人家从河对岸悄悄回来,一见到黄姓人家老爷就哭起来,边哭边说,大事不好啦,老爷,大事不好啦!
黄姓人家老爷一跺脚,吼道,哭什么,进来跟我说话!
水姓人家将所有打听到的事情一股脑儿说了,黄姓人家老爷听得额头直冒冷汗,颓然坐下。大家都看着黄姓人家老爷,等着他拿主意。但是黄姓人家老爷只是坐着,呆若木鸡,像被吓得灵魂出了窍。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黑枪(8)
现在……不如逃吧。曾姓人家大管家嗫嚅道。
黄姓人家老爷慢慢转过脖子,两眼盯着他,半晌,冷笑一声,说,逃?你急什么?就算他们撵过来了,凭你那双快腿,那时候也一定逃得掉的。
水姓人家叹息说,老爷,大管家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先避过他们的风头,趁着他们还不晓得,先去其他地方,躲些日子,等他们在这里闹够了,玩够了,总会走的。
黄姓人家老爷摆摆脑袋,说,你不是打听出来了吗?不是说那个领头的是蓝姓人家的吗?你以为他回来了还会走吗?黄姓人家老爷冷笑起来,哼哼,哼哼。他慢慢站起身子,直起腰板,环视着身边的人,说,逃?逃哪里去?我黄姓人家历代祖先为了这个土镇,不晓得耗费了多少心血,没有我黄姓人家,就没有这个土镇,这是我黄姓人家的地盘,不是谁想来闹就可以来闹的!不就几十条火铳吗?那算什么东西?
黄姓人家老爷把钱库的钥匙递给曾姓人家大管家,叫他赶紧搬几箩筐的金银出来堆放在院子里,然后挨家挨户去叫人,就说黄姓人家老爷有桩天大的大喜事,叫都来吃饭喝酒,不仅不用送礼物,吃饱喝足了还有赏钱打发。
黄府的门不是那么随便就可以进的,除非他们家逢喜,或者遇到节庆的好日子,拎了礼物才可以被看院的领过来。即便是送了礼物,也不见得就可以吃到他们的饭菜。倒是土镇的老人和娃娃们,黄姓人家老爷总是会为他们在院子中间摆设些酒宴,还有糖果点心,随便他们吃取,临走的时候还要打发些碎钱。
听说黄姓人家老爷遇着了大喜事,可以去随便吃喝讨彩,土镇的人们没有一个客气的,都从被窝里钻出来,搂搂早就饿了的肚皮,揉揉惺忪的双眼,快步赶过去,生怕好吃的被人抢吃光了。
看家护院的那些下人们,毕恭毕敬地候在门口,满脸堆笑,真叫前来的人一个个受宠若惊。
厨房里的人忙得不可开交,厨子们从宰杀到烹煮,技艺都十分娴熟,他们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为前来分享黄姓人家老爷那桩天大喜事的土镇人准备好了饭菜。随来随吃,随吃随取,管饱管够。吱吱扭扭叫唤的牛车送来了一缸一缸的好酒,这些,可都是曹姓人家烧酒坊的陈年老窖啊,透过缸子都可以闻着那烈火一般的香!黄姓人家老爷和每一个前来的人打招呼,要他们毫不犹豫地吃喝,别出声,只管吃,吃饱喝足了,下面再说大喜事。
这些酒要不够,还得拉,再拉个十车八车的。黄姓人家老爷说。
谁能喝得了这么多酒啊?有人说。
明天还得接着喝,真正的酒宴在明天,明天有一场天大的庆功宴呢!黄姓人家老爷得意地笑起来。
在院子当中,四张大桌子拼放在一块儿,上头码放着一大堆东西,只可惜被绸布盖住了,看不清楚底细。在桌子下面,搁着几个箩筐,也被盖着。黄姓人家老爷叫人把灯火凑近些,然后他走上前,亲手掀开那些布。只见眼前一阵光芒,所有人都被眩得眼花缭乱,当眯缝着眼睛,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时,不由得发出一阵阵惊呼,嗬……嗬……老天爷啦!
桌子上堆放的是金条,下面的箩筐里是银子。金色的光芒像针刺,银色的光芒像刀刃。整个院子被笼罩在一片光明之中。人们一个个张大嘴巴呆住了。
黄姓人家老爷指着那些黄金白银,高声说道,这些东西,是我黄姓人家的,是我黄姓人家的就是土镇的,是土镇的就是你们的!你们晓得吗?不晓得?好,我现在就来跟你们说,在河对岸,来了差不多百十来个家伙,他们想要这些东西,他们还想要我的脑袋,要你们的脑袋!想要整个土镇!他们是谁?他们是土匪!明天一大早,他们就会渡河过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船,棒棒,刀子,还有火铳!我黄姓人家该怎么办呢?要我带上这些金银走吗?要我把你们,把土镇留给他们吗?
黑枪(9)
大家眯缝着双眼,努力想要透过那刺眼的光芒,看清楚黄姓人家老爷的面孔。但是徒劳。黄姓人家老爷在光芒中晃来晃去,整个人都透明了,像一条拉尽了屎正在蔟上爬来爬去的蚕。随着黄姓人家老爷身子的晃动和他或东或西的比划,金色和银色的光芒晃动着,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那刺眼的光芒和刺耳的声响,搅动得大家心绪难安,乱糟糟地疼痛。
蓝习中的耳朵上架着两支长长的火煤子。这东西是专门用来点火铳上的火绳的。除他和土匪甲外,其余的都把火煤子叼在嘴巴上,一来可以随时关注是不是燃着的,二来发现有熄灭现象,可以呼两口气出去吹吹。火煤子袅绕青烟,青烟汇聚一起,笼罩在他们头顶。
蓝习中他们刚刚上岸,就被团团包围了。包围他们的全是土镇的人们。有很多他都认得。大家手里拿着棒棒,拿着刀,冷漠地看着他。蓝习中笑起来,说,嗨,你们认识我么?我叫蓝习中,蓝姓人家的。没人回答,目光依旧冷漠。
蓝习中清清嗓子,四处张望,说,我蓝姓人家的人呢?怎么一个都没来,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也该来凑这个热闹啊!还有,黄姓人家的那个狗老爷呢?他的那些狗腿子呢?曾姓人家大管家呢?都死哪里去了?嗨,我说你们,这该是他们来挡我们的道啊,你们跑来干什么?我要的是他们的金银财宝,我要的是他们的人头,我要的是他们的土镇,你们挡在这里干什么?都给我让开点!但是没人听他的招呼,都默默地看着他。蓝习中做了个手势,他身前身后的人都端起了火铳,一个个嘴巴上叼着火煤子,只等蓝习中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把嘴巴往前一探,火煤子准确地燃着火铳上的火绳,一阵巨响,眼前的人就会像砍高粱秆似的倒下一大片。
但是蓝习中却并没有急着下令,他奇怪地看着大家,这都是怎么啦?
嗨,你们他妈妈的都是怎么了?这干你们他妈妈的什么事?滚,统统滚开!蓝习中终于动怒了,大吼道,你们晓得在挡谁的道吗?老子是这天下出了名的土匪,齐天大王蓝爷!
人群无动于衷。
土匪甲钻出来,帮腔道,晓得吗?这是齐天大王蓝爷,杀人不眨眼皮的!晓得老子吗?老子是齐天大王蓝爷的兄弟,平地大王甲爷!识相的,赶紧滚到一边去,要不然,开火了!
土匪们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怎么会遭遇阻拦呢?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一个土匪有些慌神,之前他往往是一听到号令,就急不可待燃火绳的,所以,他的火铳总是第一个响。这会儿也一样,刚一听到“开火”,就把嘴巴上的火煤子凑过去,火绳点着了——这可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快捷,准确。火铳响了。响声把双方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谁放的铳?他妈妈的,谁放的?蓝习中喝道。慌得那些一听见响声就要把嘴巴凑过去的土匪们赶紧缩回脖子。
在对面的人群中,一个人慢慢地倒下了。这人是个小伙子,蓝习中看着眼生得很,不过从他手里握着的长柄剃刀,可以猜得出来他姓杜。杜姓人家是从爱城过来的,世代干的都是修脚剃头的营生。据说有一回把到爱城玩耍的黄姓人家老爷伺候舒坦了,黄姓人家老爷邀请他们到土镇落户。到土镇后,杜姓人家的手艺得到了全镇人们的认可,生意好得不得了,谁都愿意把脑袋往他跟前伸,谁都想把脚丫子往他面前塞。遗憾的是,这杜姓人家却总是人丁不兴旺。倒下的这个,就是杜姓人家唯一的血脉。
黑枪(10)
跟这小伙子倒下的,还有他的父亲杜裕德。杜裕德想要扶住儿子,没扶住,父子俩一起倒在了地上。杜裕德以为儿子犯了病,或者是被吓住了,不住地叫唤他的小名。叫了几声,儿子没动静,胸前却冒出血沫来,咕嘟咕嘟的。杜裕德看看儿子,断气了,再看看自己手上,全是鲜血,他明白了,是刚才的火铳打中了儿子。杜裕德噌地跳起来,大叫一声,狗日的,还我儿子,猛扑过去。
杜裕德这一喊叫,所有的人都叫起来,杀啊!杀呀!随同杜裕德一起扑过来。
开火!蓝习中傻眼了,慌忙之中,大叫一声。
蓝习中以为立马就会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但是他却没听到一点动静。怎么回事?蓝习中拔下耳朵上的火煤子要点燃火铳,火煤子却不冒烟了,熄灭了。这个时候,蓝习中才发觉天空中早已经下起了雨。
雨点很大,很密。
完了。蓝习中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雨到中午的时候才停。
除蓝习中外,除被河水卷跑的外,遗留在河堤上的尸体,全被土镇的人们瓜分了。有几个没死透,还嗷傲叫唤,也被瓜分了。有的要头,有的要脚,有的要手。这些东西,可以在黄姓人家老爷那里换到黄金和白银。每一样东西,昨天晚上黄姓人家老爷都已经明码标价。杜裕德分到了个全人,就是蓝习中。蓝习中被揍得奄奄一息,一只肩膀被打垮了,ρi股上挨了一刀。
杜裕德赶了牛车来,先把儿子搬上车,然后再把蓝习中抱上去。牛车吱扭吱扭叫着,摇摇晃晃往回走去。
老杜,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会这样。蓝习中躺在杜裕德的儿子身旁,呻吟道。蓝习中以为杜裕德不会理他,却没想到杜裕德竟然点点头,接受了他的抱歉。蓝习中叹息一声,他没想到自己的手下离开了火铳,竟然这么不堪一击,混乱中一个个就像易碎的窑器,只一会儿工夫就被砸了个稀巴烂。
那么,老杜,你晓得我蓝姓人家的人……怎么我一个都没看见?蓝习中问。
他们在黄姓人家老爷府上,在藏书楼里。杜裕德说,不只你们蓝姓人家的人,还有我家的人,其他的……土镇所有的女人老人和娃娃,都住在藏书楼里,上上下下住满了。
为什么呢?是为了躲避我们吗?蓝习中问。
藏书楼外头,堆满了酒缸,一缸一缸的全是好酒。杜裕德抹掉不断往外涌出的眼泪,说,除了酒,还有柴,软毛柴和块子柴。黄姓人家老爷说了,如果把你们放进镇子,他就点火……你们不能怪我们。我也不会怪你们了。要怪,就怪我们的命吧。
砍掉蓝习中的脑袋,杜裕德就实现了从一个剃头匠修脚师到行刑者的过渡。由杜裕德来实施对蓝习中的死刑,是黄姓人家老爷的意思。因为在这一场战争中,杜裕德的牺牲最大,他唯一的儿子死去了,而且,他的功劳也最大,是他发出的第一声呐喊,第一个冲在前头。对于这场胜利,所有的参与者都仿佛还在梦里一般,如果不是捧在手里的一堆堆银子,他们真不敢相信他们打死了那么多土匪。
杜裕德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样耷拉着眼皮,遵照黄姓人家老爷的吩咐,不打折扣地执行着一切。黄姓人家老爷说,来吧,都给的是银子,给你金子。于是杜裕德就拿了金子。黄姓人家老爷说,金子拿到了,你打算怎么花?再娶个能够生养的女人?你还行吧?你还有种吗?就不要去浪费钱了,我来给你想办法。不过,你得考虑把房子盖盖,住宽敞一点,你很快就是两个女人的丈夫,还会有儿子的,你得够住。是不是?杜裕德哈哈腰,应声说,是的,老爷。黄姓人家老爷说,你还得把日子过好,得好吃好喝,你得把你的身子骨养好,这样才会有种。晓得吗?杜裕德哈哈腰,说,晓得了,老爷。黄姓人家老爷说,过些日子就给你送个女人过来,你要好好待她,这女人,命比黄连还苦,你得让她觉得是掉进了蜜糖罐子里,她才会更加乐意地给你生娃娃!杜裕德哈哈腰,正要说话,被黄姓人家老爷摆摆手,说,你别点头哈腰了,你得想个事。杜裕德睁开耷拉的眼皮,看着黄姓人家老爷。黄姓人家老爷说,不是说你们祖上有人曾经在朝廷干过刽子手吗?我看啊,现在你得重操你祖宗的旧业。这土镇啊,从现在起,得有这么个行当!你就做我们土镇的第一任行刑官吧。
黑枪(11)
杜裕德并不清楚这些。祖上曾经在朝廷干过刽子手的事,也不晓得是哪一代的先人当作炫耀的资本跟黄姓人家老爷提起的,目的大概是为了引起黄姓人家老爷的重视,不小瞧他们杜姓人家。那位先人一定是这么说的,我们杜姓人家的祖上在朝廷公干过呢。黄姓人家老爷也一定哦了声,来了兴趣,问,都公干的是什么啊?那位先人一定是先伸出巴掌,做了个砍的动作,然后说,刽子手。黄姓人家老爷一定笑起来,说,好,好,这本事,以后我们黄姓人家,我们土镇,那是肯定用得上的!
蓝习中被押到码头上,将在这里对他执行死刑。
行走在爱河里的船只,都扯下风帆,抛下铁锚,要好好看一场这路途中偶遇的大戏。
这些日子,蓝习中并没有遭受什么磨难,他一直被关押在黄姓人家府中的一间柴房里,曾姓人家大管家专门守护着他。蓝习中多次提出要见见黄姓人家老爷,都被拒绝了。回话说会见着的,目前,黄姓人家老爷正在想什么时候见,在什么地方见。蓝习中提出要见见他蓝姓人家的人,也被拒绝了。回话说会见着的,目前,黄姓人家老爷正在想他们应该什么时候见,在什么场合下见。
从黄姓人家老爷对待自己的这份心思上,蓝习中心想,他是不会为难蓝姓人家的。黄姓人家老爷叫人请了绰号叫唐药罐子的唐姓人家药铺掌柜来给他看病。蓝习中感激地说,难为你了。唐药罐子摇摇头,说,你应该对黄姓人家老爷表示歉意,你晓得么?他要我用最好的药给你。蓝习中一笑,说,他真这么说的?唐药罐子说,如果不是,你会好得这么快?再这么下去,不出半月,你就可以满地走了。蓝习中见唐药罐子打点行头准备离开,忙扯住他的衣衫,叫道,你跟我说句实话,我蓝姓人家怎么样,没受难吧?唐药罐子呵呵笑起来,说,你真会说笑话,你看看你,你都没受难,他们凭什么受难?
如果不是被看管着,蓝习中真怀疑是不是黄姓人家老爷搞错了。虽然是柴房,但是他睡的可是宽木大床,铺的盖的统共三床棉被,柔软舒适,除了逛窑子,他还从来没有躺过这么舒坦的床呢。还有,一天三顿的肉,鸡肉,鱼肉,牛羊肉,猪肉,变着花样地吃。中午和晚上还有酒,酒是上好的曹姓人家烧酒坊的地窖。酒缸子就在床头,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有时候半夜梦醒,为了验证这是不是真实的,蓝习中会掐掐自己,然后趴到床头舀几碗喝喝。
突然一天,曾姓人家大管家说,今天送你上路。黄姓人家老爷想好了,在码头。他在那里送你,很多人在那里送你。你会看到你想看到的,你不想看到的,也会看到。
唐姓人家药铺掌柜唐药罐子的手艺还真不错。蓝习中下了地,虽然走不太利索,不过脚下还稳当。黄姓人家老爷真开恩,没给他捆绑上,让他甩脚甩手的,自由自在地行走。土镇并无多少变化,还是那样的街道,那样的房屋,那样的树木。蓝习中走过大槐树,走过大戏楼,穿过肚脐街,来到半边街。窑子里的女人们把半个身子探在窗口,冲着他尖声浪气地叫唤,兴奋得像一只只小雀子。
黄姓人家老爷坐在他的那乘祖传的巨大的檀木步辇里,被四个抬脚的壮汉高高地抬着。四个汉子满头大汗,旁边的几个正在做接肩的准备。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黑枪(12)
蓝习中走到黄姓人家老爷跟前,拱手致谢,说道,黄姓人家老爷,多谢你的关照。
黄姓人家老爷笑起来,说,不错,是条汉子,说话声音都不颤。
四周的人开始叫好,说蓝习中好汉子。蓝习中笑起来,泪水顺着笑声往下淌,他想说话,却又怕哭出来,哽咽了一阵才稳下情绪,再次拱手,大了嗓门,说,黄姓人家老爷,我认栽了,送我上路吧,利索点!
黄姓人家老爷哈哈笑起来,笑了一阵,说,才夸你是好汉子呢,怎么像个女娃子流起眼泪来了?你先别急,有些事,你得晓得,也不枉你来人世一趟,不枉你回土镇一趟。
这时候,一个女人带着个小伙子走出来,走到蓝习中跟前。那女人蓝习中认得,就是那个他只睡了一夜的媳妇。女人流泪的双眼,狠狠地瞪着蓝习中。
黄姓人家老爷说,蓝姓人家小子,你不认得她了?她可是为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的女人啊,你要跑,你就别娶人家啊,你娶了人家,睡了人家,ρi股拍拍就偷偷跑了,跑去当土匪,你说,你对得起谁啊?
蓝习中看着女人,浑身直哆嗦。那个女人也浑身哆嗦,她猛地扑过来,对着蓝习中一阵抓挠,蓝习中被抓挠得满脸是血。女人一边抓挠一边哭骂,你死到外面就死到外面,跑回来做啥呢?你这该死的,挨刀的!
黄姓人家老爷使了个眼色,曾姓人家大管家赶紧叫人把他们分开。蓝习中抹抹脸上的鲜血,指着那个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小伙子,问女人,他是谁?
他是你的儿子!黄姓人家老爷叹息说。
蓝习中惊呆了。
遵照黄姓人家老爷的安排,蓝习中的儿子给他端上一碗诀别酒。喝酒的时候,蓝习中告诉他的儿子,他在外头有个兄弟,绰号饼子大王,江湖人称丙爷,他有好多金银都在丙爷那里。蓝习中叮嘱说,拿了那些金银,去别处安家,带上你娘,别再回土镇了。蓝习中的儿子只是流泪,并不应声。
喝了酒,蓝习中的儿子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该上路了。蓝习中再次向黄姓人家老爷拱手致谢,感激他为自己做的这一切。
蓝姓人家小子,你尽可放心地去,只是还有些事我得叫你晓得。第一,你的女人再不能像过去那么过了,苦啊。我呢,做主给她找了户新人家,杜裕德。你杀死了他的儿子,就该你的女人给他生养个儿子出来。这是报应,也是公道。你服不服?
蓝习中垂下脑袋,慢慢抬起,说,黄姓人家老爷做主得好。
第二,你的儿子蓝姓不改,他娘改嫁,他随你兄弟过日子,待他日后成|人,我会送他银子,作为安家立业之用。黄姓人家老爷顿了顿,问道,蓝姓人家小子,你该没啥意见吧?
蓝习中答道,黄姓人家老爷做主得好。
这最后一条么,就是你死的问题。你在此上岸,我在此送你,你的脑袋,将随这爱河东去的河水,寻找你来时的路。你的身子,将会埋在你蓝姓人家的祖坟地!黄姓人家老爷招招手,杜裕德走过来,手里拿着把大砍刀。大砍刀是新打的。这些日子,金姓人家一直在为这把砍刀操劳。黄姓人家老爷指着蓝习中对杜裕德说,这剩余的事,就看你的了,好好下手,别辱没你先人的名声。
也不晓得是蓝习中的脖子太硬,还是杜裕德手太软,或者是刀法不对,也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金姓人家的手艺不行,打造的刀子太钝。不管问题出在哪里,都给蓝习中带来了可怕的痛苦,更让围观者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恐吓,岸上的围观者有几个因此被吓晕了过去,有几个吓傻了,还有几个吓得尿了裤子,站在船上的围观者有几个吓得掉进了河里。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黑枪(13)
——蓝习中的脑袋被砍了十刀,才掉下来。第一刀杜裕德走了眼,砍掉了一大块头皮。第二刀砍在脖子上,鲜血直流,蓝习中嗷嗷叫唤……整整十刀。最后一刀还是蓝习中的儿子下的手。当砍到第九刀的时候,杜裕德已经没有了力气,像一个精疲力竭的而且瞌睡也上了头的劈柴的老汉,拎着刀在原地转圈,两条腿悠悠晃晃,身子直踉跄。
当杜裕德吃力地再次举起刀,蓝习中的儿子冲了过去,夺下刀,对着地上蠕动的蓝习中猛劈下去。很准确,被砍得稀烂的脑袋利落地滚到一边。然后,他捧起那颗脑袋,抛向河里。
这时候船上有人说,这事啊,我看没完。
第二天,蓝习中的儿子就失踪了。有人说是黄姓人家老爷叫人暗杀了他,有人说他受不了刺激,投河自尽了。土镇的人们几乎都不约而同地相信了前一种说法。
黄姓人家老爷在码头修了两座炮楼,上头搁置了四门铸铁大炮。还有四门,在土镇上头的入口处和土镇下头的出口处。他还修建了高高的城墙,将整个土镇包括外头的那片棺山,全部囊括其中。此外,黄姓人家老爷还对他那阔大的黄府进行了修缮,主要是围墙的加高和加固,在几个角落都建起了高高的碉楼。
黄姓人家老爷还养了一支人数不少的队伍,每人都配有火铳和威力更加巨大的抬铳,刀,弓箭。这支队伍受黄姓人家老爷直接统管,由他的几个儿子每天带着他们在土镇巡视,盘查可疑的人,驻守炮楼碉楼和关隘。
照理说,土镇和黄姓人家老爷的宅子这一下够安全的了。坚固的城墙,高高的炮楼碉楼,还有那些巨大的铁炮,抬铳火铳,快刀硬弓……但是黄姓人家老爷从来就没轻松过,他总是担心会在某处出现纰漏。因此,从早到晚,他都在苦思冥想,可能会在哪里出现纰漏呢?用什么方法巩固呢?一旦想到,哪怕是在深夜,也会赶紧组织力量进行补救。
黄姓人家老爷突然就病倒了,忧心成灾,积劳成疾,无药可救。
继任者是黄姓人家老爷的长子,土镇的人们依旧叫他黄姓人家老爷。黄姓人家老爷在埋葬了他父亲的第三天晚上,突然做了个梦,梦见在暗处有人拿着支火铳正瞄准自己,火铳上的火绳嗤嗤地燃烧。醒后的黄姓人家老爷突然变得胆小起来,他老是怀疑那支火铳真实存在,此刻就在某处等待他的出现。从此,他轻易是不出门去的,就更别说世代传下来的巡街了。是谁的火铳在瞄准自己呢?黄姓人家老爷努力回想那个梦境,他要寻找出火铳后面的那张面孔。好多天的苦思冥想后,他终于记起了那张面孔,那是蓝习中的儿子。在此后的日子里,除了每日照旧的担惊受怕,黄姓人家老爷就是不断地吩咐人去查寻蓝习中儿子的下落。这个时候,土镇的人们才晓得蓝习中的儿子可能还活在世上,并没有像传言中说的那样被黄姓人家老爷暗杀了。
查寻的人一拨一拨出去,又一拨拨地空手而归。他们没有打听到蓝习中的儿子的下落。对于黄姓人家老爷来说,这既是喜讯,更是担忧。
终于有一天,黄姓人家老爷的担忧变成了现实。爱河对岸突然来了许多人,和当年蓝习中他们一样,这些人个个都背着火铳。他们学聪明了,晓得火铳有时候靠不住,所以还拿着刀和弓箭。
黄姓人家老爷首先想到的是蓝习中的儿子回来了。他突然变得无畏起来,他的无畏来自于局势的明朗,他认为最大的威胁不是对岸那火铳如林的土匪,而是暗中瞄向自己的火铳。现在,那一直暗中瞄准自己的火铳就在对岸,在阳光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是古训,也是真理。凭借坚固的城防,凭借威力巨大的铁炮和抬铳,凭借那一群群被喂养得健硕骁勇的勇士,他根本就不惧怕对岸的那些家伙。那些家伙在对岸摩拳擦掌,欢呼雀跃,好像他们面对的是一只待宰的肥羊,是一堆金光闪闪的无主的钱币。而爱河这边,铁炮已经装填完毕,抬铳塞满了铁砂,勇士们喝毕了壮行酒,严阵以待。
黑枪(14)
从河岸巡防回来,黄姓人家老爷感到无比的轻松。天空是那么蓝,鸟儿是那么无忧地歌唱。就在黄姓人家老爷经过大槐树的时候,他一仰头发现了火铳。火铳从树上居高临下。然后他看见了火绳燃烧的嗤嗤火星,接着是响声,是腾起的浓烟。
暗杀者是蓝习中的儿子。
爱河对岸的土匪们闻声而动,他们高呼着“饼子大王来也”,跳上船,使劲往河对岸划,很快就到达了码头。叫那些坚守码头的土镇勇士着急的是,打出去的炮弹击不中理想的目标,手忙脚乱的他们不晓得怎么搞的竟然引燃了炮楼里的弹药,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把攻防双方都吓坏了。那些到达码头的土匪们,见不可能轻易拿下土镇,胡乱放了一阵火铳,又跳上船,不慌不忙地离开了。
黄姓人家老爷死了。新一任黄姓人家老爷是他的弟弟。从被抓获,蓝习中的儿子就一直在跟黄姓人家老爷谈可以保住性命的条件。他说他在树上看见还有一支火铳,很显然,那不是和他一伙的,但是他们的目标都一样,因为他开了火,那支火铳也开了火。黄姓人家老爷对此根本不感兴趣。蓝习中的儿子哭泣起来,说那个叫饼子大王的丙爷骗了他,目的是为了独霸那些金银……黄姓人家老爷对这个还是不感兴趣。蓝习中的儿子说,我晓得他们把金银藏在什么地方,我带你去找他,你有这么多火铳,这么多人,肯定可以收拾他们的,到时候那些金银可全都归你了,老爷!
黄姓人家老爷摆摆手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他叫来杜裕德,问他怎么处置这个家伙。杜裕德已经老得直不起腰了,哆嗦着声音说,不管怎么处置,他都没力气,唯一的办法,就是等他的儿子长大了,再来处置他的这个同母异父的兄长。黄姓人家老爷想了想,吩咐曾姓人家大管家,明天开市的时候,找到秦村的秦姓人家,叫他们选最好的块子柴送几十担过来。
蓝习中的儿子被带到大槐树下,捆绑在那里,他下面堆放着块子柴。因为他不停地说还有一支火铳的事,他的嘴巴被塞上了一块炭头。蓝习中的儿子和大槐树,一起燃烧了整整一个晚上。满树的绿叶先是被烤干,接着一起燃烧起来。到天明的时候,人们看见蓝习中的儿子已经不见了,他被彻底燃烧干净了,尸骨无存。那棵老槐树成了一截光秃秃的树干。直到十八年后,老槐树重新长出了绿叶。也就这一年,蓝习中的孙子回来了,带着一支和前两次同样规模的火铳队,只是刚到爱河对岸就被打散了——因为土镇的炮楼和碉楼上的铁炮已经换成了洋炮,火铳和抬铳全部换成了洋枪,那些家伙射得特别远,特别准。
为土镇带来洋枪洋炮的人叫德奎东。为了感谢德奎东,黄姓人家老爷特别准许他在土镇修建基督院,而且还送了许多的金银。黄姓人家老爷还听从德奎东的建议,既然土镇有惩戒所,不妨对每一个犯罪的家伙进行公开的公正的审判和处罚。
关于还有另外一支火铳参与了暗杀黄姓人家老爷的说法,土镇的人们一直议论纷纷。后来在谭姓人家那里得到了验证。谭姓人家参与过装殓黄姓人家老爷,他还为黄姓人家老爷清洗过尸体。他说,黄姓人家老爷确实中了两火铳,一前一后。
就在这事得到验证的第二天,谭姓人家就被抓了起来,被老眼昏花的杜裕德割去了舌头。
从此,再没人敢议论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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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天灯(1)
杜姓人家行刑者认为,点天灯是他们的祖先一个叫杜登天的行刑官发明的。
从小年起,土镇的每家每户在屋楼前都要用长竹竿悬挂灯笼,通宵达旦,称之为天灯。据说这样做可以驱除不祥,保佑清静平安。天明的时候,就取下灯笼,吹灭灯,添上油,入夜的时候挂上去接着点——这是没钱人家的做法。像黄姓人家和曾姓人家以及唐姓人家,曹姓人家等有钱人家,一般会努力地使得这盏灯不分昼夜,长久通明,直到过完正月十五。谁家点的天灯一直从小年到上元节都不曾熄灭过,那么这家人的运气在来年肯定是好极了,再怎么也得是百业宏发,万事顺畅。
天灯点得最多的,在土镇往往是半边街的那些窑子。它们除了在各自的门楼前桅杆似的高高地耸着红彤彤的天灯,还在河堤上高高地挂上一排,长长的,映照在河水里,荡漾成一河诱人的斑斓,叫那些行船的人们难以自持地要往灯火这里来。
此外,土镇的天灯点得最亮的,而且保持不熄灭纪录的,就是黄姓人家和曾姓人家了。黄姓人家倒是不必说的,整个土镇都是他们家的,别说一盏不灭的天灯,就是把一颗斗大的夜明珠搁在天空,日夜放光明,也是无可非议的。倒是那曾姓人家,叫土镇人觉得也太注重这个点天灯的习俗了——或者叫仪式吧。
整个土镇的灯杆子,除了黄姓人家的,就数曾姓人家的最高。黄姓人家的灯杆子是楠竹做的,就是爱河里头那些行船的通常用来做桅杆的那种楠竹,笔直,竖立起来,有耸破云端的感觉。曾姓人家一般选用黄姓人家头年遗弃的楠竹来做今年的灯杆子,把有霉斑的地方刮掉,通体用丝瓜布清洗一遍,然后将裂口的地方用竹篾精心地箍起来,再遍擦桐油。因此,每有阳光照耀,那笔直的耸入云端的灯杆子就显得金色灿烂。
在灯杆子顶端,挂着大红的灯笼。各家各户的灯笼都不太一样。黄姓人家的灯笼有好几种,送客夜行的一种,自家院子里来往的一种,挂在大门口的一种,挂在屋檐口上的又一种。最好看的莫过于灯杆子上的那盏天灯了。冬瓜形,巨大,下面有缨络,白天仰望,可以看见它们随风飘展。第二好看的还是得数曾姓人家,因为他们也选择的是冬瓜形,下面也有缨络。比及黄姓人家的只小一点儿,不是明眼人一般是看不大出来的。
小年上午,家家户户就开始在门口立灯杆子了。傍晚一到,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将灯笼点燃,用长杆子将灯笼挑上去,挂上灯杆子梢头。黄姓人家和曾姓人家不一样,他们点灯不取灯笼,由曾姓人家的子孙爬上去点。那点灯的人爬杆子的本事,和严铁两姓人家耍把戏的相比差不了多少,ρi股后面挂着油瓶,嘴巴上叼着支松香火把,噌噌就上了竿头,然后双脚绞盘住杆子,小心地把油瓶伸进灯笼,添满油,搁了灯心,再小心地取下叼在嘴角的松香火把,伸进去点燃灯盏。霎时,整个土镇都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暖红中了。爱河里行船的,如果老远看见有两盏红灯照耀夜空,就晓得土镇在眼前了。
一直以来,黄姓人家老爷都不晓得曾姓人家的灯杆子和他的一般高,也不晓得曾姓人家的灯笼和他的一般光耀土镇。这一天夜晚,新娶过门的姨太太要趁兴夜游爱河,黄姓人家老爷不忍拂了她的兴趣,只好一同前往。登上船,回头只一望,黄姓人家老爷心头就不舒坦了。他问那陪同夜游的曾姓人家大管家,你看着土镇的夜色如何?曾姓人家大管家笑呵呵地说,真是美丽极了,主家老爷,你该做诗一首才好啊。黄姓人家老爷闷声问道,哪里美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曾姓人家大管家指着那些灯火,说,主家老爷,你看看那些灯火,那些天灯,盏盏都像是璀璨的宝珠啊。姨太太拍着巴掌,直夸耀曾姓人家大管家“璀璨”这两字说得好。黄姓人家老爷冷笑一声,说,什么盏盏,我只看到两团灯火。当下喝令靠岸,自顾自回府去了。姨太太不晓得老爷为何突然不快乐了,只得小心翼翼跟随身后,一步一落泪。
点天灯(2)
曾姓人家大管家当然晓得他的主家老爷为何不悦。深夜回到家门口,他仰着脑袋看着高耸夜空的那盏天灯,迟迟不肯进屋。他的三个儿子闻讯都起来了,看着他。曾姓人家大管家的一张布满褶皱的老脸,在温和的灯光下不住地抽搐,最后咬咬牙,告诉他的儿子们,明天一早,把灯杆子放下来,砍掉三丈三。
曾姓人家大郎一听,诧异道,这是为什么啊?
曾姓人家二郎仰头看看天灯,再看看屋檐口,惊呼,砍掉三丈三,那不只齐檐口了?哪还有什么看头?
曾姓人家大郎又说,这大过年的,砍灯杆子,不吉利啊。
一直沉默一旁的曾姓人家三郎闷闷地说,砍就砍呗。
曾姓人家大郎走到灯杆子旁,把灯杆子拍得啪啪直响,说,说砍就砍,为什么啊?
曾姓人家三郎嘻嘻笑道,说,咱们不配!
曾姓人家大管家叹息一声,说,三郎大事不糊涂啊!
曾姓人家大管家三个儿子,都在黄府里头当差。曾姓人家大郎看院,兼顾杂务。曾姓人家二郎抬脚,粗笨使唤。曾姓人家三郎的活儿轻松,专门侍候黄姓人家老爷,是贴身的跟班。曾姓人家三郎个子清瘦,小巧,二十来岁的人,个头却还像个十四五岁的娃娃。一张孩儿脸红润润的,像长满绒毛的刚翻红的桃。曾姓人家三郎更不似黄姓人家府中其他的人,成天板着一张铁饼脸,不苟言笑,做事走路还都总是埋着脑袋。他始终是一张笑脸仰天的,像是阳光下灿烂的花朵。曾姓人家三郎从八岁的时候开始爬灯杆子,一边爬,一边笑,笑声很像鸭子叫唤,嘎嘎嘎嘎。有一回黄姓人家老爷听见了,也笑了,说,这个小东西。有人说,他也笑得太放肆了吧。黄姓人家老爷一笑,说,哪里,他这是长不大,是脑子里缺根筋。
十二岁起,曾姓人家三郎就在黄姓人家老爷的身边贴身当差。夏天,曾姓人家三郎站在黄姓人家老爷身边打扇子,想起了扇两下,想不起了,愣神发怔半天,或者干脆像他父亲一样,打起瞌睡来,黄姓人家老爷也不怪他。冬天,他就蜷到黄姓人家老爷的床上暖被窝,睡着了,黄姓人家老爷把他往边上一推,拢了被子盖住他,也不踹他下床。黄姓人家老爷无论走哪里,都带着他,很喜欢他,唤名三儿。
直到黄姓人家老爷新娶了姨太太,曾姓人家三郎才跟着黄姓人家老爷不似以前那么紧了,不过那书房卧房,还像以前那么出入随便,黄姓人家老爷吃剩的茶水果点,他也随便拿起来就享用。不止黄姓人家老爷喜欢曾姓人家三郎,就连那新娶过来的姨太太,也喜欢曾姓人家三郎得很。她尤其喜欢曾姓人家三郎爬上高高的灯杆子去添油,她说严铁姓人两家耍把戏的耍得倒是好看,就是人长得卷巴了点儿,如果换了曾姓人家三郎去耍把戏,那倒是百看不厌,因为曾姓人家三郎这人生得喜兴,还会变着心思叫人高兴,有点像她以前养的一只小白狗儿。
黄姓人家老爷和他的先人不一样,不是很喜欢在女人方面下工夫。他之所以讨这房姨太太,主要是因为他养的三个儿子突然就死了两个。一个暴病而亡,另一个还是暴病而亡。看着仅剩的这个儿子,惶恐不安地搞不清楚他是不是也要在某一天突然离开自己。接连丧子的黄姓人家老爷在悲恸之余,觉得必须要给自己下几道保险,万一自己仅剩的这个儿子在某一日遭遇不测,那么自己就后继无人了。其实黄姓人家老爷还有几个弟弟,一帮子侄子,但是没一个他看着顺眼,怎么可能将土镇的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他们又怎么可能完成自己的未竟之业?黄姓人家历来的规矩,这黄姓人家老爷的位置,从来都是长房世袭罔替,子继父业。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黄姓人家老爷娶回了这位姨太太。
点天灯(3)
姨太太来自爱城,是一教书先生的女儿,生得珠圆玉润,**。黄姓人家老爷看重的就是这点。根据土镇的传统观点,这样的女人很能生养,臀肥命门宽,|乳丰肯壮儿。为了做到万无一失,黄姓人家老爷还请了爱城两位稳婆做了鉴定,其中一位稳婆据说在宫廷里干过,为皇帝选过妃子。两位稳婆异口同声地说,这女娃子天生就是为了生养子女来到世间的。她们不清楚黄姓人家老爷的底细,问他是干什么营生的,可有百亩田地,可有牛羊千头,如果没有这样的家底,就最好别娶这样的女人,一来免得遭罪,二来不要暴殄天物。黄姓人家老爷问她们为何这样说。两个稳婆说,这女娃子天生就是石榴命,更是个石榴身子,丑话有理——别说男人趴肚皮,就算是叫男人碰碰膝盖,都可能孕胎生子。别的女人一年一胎都算不错的了,这女娃子,三年能生四胎。只要开了肚,她就会像石榴迸口一样,噗噜噗噜只见娃娃往裤裆里掉。你说,这样的女娃子要是落到家景不好的人家,那连串的娃娃葫芦似的长出来,是不是叫做爹娘的遭罪,也叫娃娃们遭罪?这样肯生养能生养的女娃子,要是给那些平常百姓娶了去,就是暴殄天物。
黄姓人家老爷哈哈大笑,说,我有一个镇子!两个稳婆看看黄姓人家老爷的身子,说,如果你养得好她,也养得好自己,要不了多少年头,她可以给你生养出整整一个镇子的人!
姨太太小名满儿,到了黄姓人家,正式场合大家都叫她太太,私下里都叫她满娘。对于这个“满”字,黄姓人家老爷那可是满意得很,欢喜得很,认为这“满”字有丰厚吉祥的寓意。
满娘很招府里人的喜欢。她没架子,不像老太太,面若冰霜,目光如刀。满娘饱满的脸老是堆满笑容,活像一轮银光四溢的满月。满娘更不像老太太那般,就像是谁动手害死了她的那两个儿子似的,对谁的话语都是如刺如针,刻薄阴毒,似乎不把你搞得浑身流血流脓,她就不能解那心头愤恨。满娘言语爽朗,像是饱满豆荚爆放的声音,听了叫人感觉是身处沉甸甸的金秋和温煦的午后阳光。
满娘不责骂下人,她教人习字。满娘不要人服侍,反而拿了胭脂水粉将那些丫鬟厨娘打扮得花枝招展。那些丫鬟和厨娘们,平日里干起活来风风火火的,谁晓得那胭脂水粉一抹上脸面,给镜子一照,连路都不会走了。满娘咯咯地笑,叮当响的银铃似的,滚落一地。听着那笑声,黄姓人家老爷也笑了,说,我的这个女人啊,跟那个三儿一样,长不大,脑子里怕是少根筋呢!
满娘最喜欢干的事,莫过于逗曾姓人家大管家的三儿子三郎玩耍了。满娘学着黄姓人家老爷的叫唤,三儿!三郎嘎嘎一笑,爽声应答,哎!满娘说,你像我养过的那只小白狗儿。三郎就汪汪地叫。满娘说,你再脆生一点就更像了。三郎就捏了喉咙,脆生地叫唤,汪汪。满娘一听这声音,更是笑。三郎见满娘笑得开心,就不停地叫唤。谁晓得满娘接着竟然哭了。三郎给吓了一跳,赶紧住了嘴。满娘抽泣一阵儿,说,三儿啊,不怪你的事,我想起我的那条小白狗儿了。
满娘告诉三郎,她的母亲死得早,父亲对她很疼爱,为了怕她寂寞,就在她十五岁生日时送了她一只小狗崽,雪白,像团线球。从此那小白狗儿就跟着她,一块儿吃一块儿睡,要是她闷了,小白狗儿就逗她开心。小白狗儿不只会汪汪地叫,还会作揖,最好玩的就是它居然还会装死。要是她骂它了,它就装死。因此,有时候她一天故意骂它好几场,于是那小白狗儿就一遍遍死去。
点天灯(4)
满娘说,就在媒婆前来提亲的三个月前,那只小白狗儿突然就死去了。她把它葬在他们时常玩耍的梅树旁。有时候她一想起它就落泪。满娘说到这里,又哭泣起来。晓得满娘是因为什么哭泣,三郎就不害怕了,说,你别哭了满娘,你要是想它,我就逗你玩,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行。满娘点点头,说,我晓得。你不晓得,要是我的小白狗儿不死,我肯定还不会答应嫁人的。只是小白狗儿死了,我觉得活着再没趣味,听媒婆说你们土镇这个地方好玩耍,这才答应嫁来。谁晓得这里并不是说的那么好玩,这院子里要不是有你,三儿,这日子还不晓得多没趣味呢。
曾姓人家大管家在树荫里看着这一切,心头充满忧虑。后来只要看见三郎单独待在满娘身边,他总要过来给三郎吩咐出各种各样的事叫他去办。每当如此,满娘就不答应,说大管家大管家,你就别把三儿给我支使开了吧,我闷,叫三儿守着我。曾姓人家大管家说,主家二奶奶,府里头的事情多极了。满娘叹息一声,说道,三儿,快些儿去干,干完了就快点到我身边来,我离开不了你。
只要一看见黄姓人家老爷,满娘就赶紧叫唤,老爷老爷,快些儿把三儿给我叫过来,他又被他的那个不懂事的爹支使走了,叫我在这里闷得心头慌慌的像是要跳出喉咙了。黄姓人家老爷一笑,叫来曾姓人家大管家,说,三儿是满娘的开心果子,你给她支使开了,如何解她的闷呢?曾姓人家大管家听了,只得去叫三郎回来,待在满娘身边,学狗叫,爬树,一问一答地说些谁也不晓得确切含义的缺根筋的话。
满娘有了身孕后,就更是半步也离开不了三郎。一刻不见,就高声吆喝,三儿,三儿,你们谁看见我的小白狗儿了么?听见吆喝,黄姓人家老爷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对着那些下人喝骂,你们这些吃闲饭的家伙,还不赶紧找去,叫二太太这般吆喝,动了胎气怎么办?说着,赶紧上前,手搭在满娘的肩头,轻抚柔捏,安慰她说马上就到。
中秋,满娘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娃子,白白胖胖,活像个大肉团子。黄姓人家老爷喜欢得嘴巴都合不拢,叫从钱库里抬了一箩筐钱出来,逢人就打赏。
除了黄姓人家老爷,曾姓人家三郎大约是第二最高兴的。他从不饮酒,却在那娃娃洗三之日,喝了个酩酊大醉。曾姓人家大管家半夜回到家中,还听见三郎兴奋地吆喝叫拿酒来。曾姓人家大管家长叹一声,守在三郎身边,直到天明他酒醒。
曾姓人家三郎看着父亲,擦擦嘴角的涎水,嘿嘿笑着,说,该走了,该去当差了。曾姓人家大管家摁住他的肩膀,说,儿啊,你心头打的什么主意,为爹的清楚得很,今天我就警告你,如果你想活命,想叫我们曾姓人家平平安安过点好日子,就在家中托病,别再去黄姓人家了。曾姓人家三郎一笑,说,爹啊,你说什么话呢,三郎糊涂,听不真切,三郎得赶紧过去,满娘要是见不着我,又该吆喝喊叫了。曾姓人家大管家一巴掌打在三郎脸上。三郎摸摸脸,看着他的父亲。曾姓人家大管家哀求道,三郎,你就听为爹的吧!三郎垂头片刻,抬起脸来,目光冰冷地说,我得过去了,满娘昨天说了,想要听我学狗叫,学猫叫,学鸟叫……
看着三郎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曾姓人家大管家痛苦地闭上眼睛,长长哀叹道,作孽啊!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点天灯(5)
曾姓人家大管家没有就此歇手,在藏书楼下犹豫再三,最后狠狠心肠闯了进去。
黄姓人家老爷一手拿本书,一手捉支笔,站在书案前,正苦思冥想地为他刚刚出生的娃娃想个什么字。突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回头看是曾姓人家大管家,两眼赤肿,面神憔悴,就皱着眉头问,你咋这样子了?曾姓人家大管家躬身道,主家老爷,我想叫三郎在家里经管些事务,就不来府中当差了。黄姓人家老爷不吱声,他还不清楚曾姓人家大管家怎么这一大清早地就跟自己说这些,这很叫他糊涂。曾姓人家大管家定定神,一咬牙,索性将自己的担忧一股脑儿托了出来。他说,三郎和主家二奶奶过从甚密,一主一仆,这样的情形……
黄姓人家老爷的面色黑青,冷笑一声,说,你把满娘想成什么样子了?曾姓人家大管家哀叹一声,说,主家老爷,我没有侮辱主家二奶奶的意思,只是……主家老爷,你每天站在这高高的藏书楼,土镇内外数不尽的悲哀事,应该也看得够多的了,好多事情,我也该想到的。
黄姓人家老爷青黑的面色渐渐和缓,有了血色,说,凡事往坏处想,这是你们曾姓人家世代为人做事的根本。正是因为有这个根本,你们曾姓人家才能在我黄姓人家待这么多年。这是好事。你尽可以把你的主家二奶奶往别处想,包括你的那个三儿,你也可以把他往最糟糕的地方想,这不是什么坏事。但是,我要告诉你!黄姓人家老爷指着曾姓人家大管家的鼻头,冷笑着说,你应该更加清楚的是,你的主家二奶奶,可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她懂得礼仪廉耻,而你的那个三郎,他不过是你主家二奶奶的一条狗,逗她开心的狗。
主家老爷,他不是条狗啊!昨天夜里我看了,他是个真真切切的男人!曾姓人家大管家告诉黄姓人家老爷,他昨天夜里一夜没睡,趁着三郎酒醉,他扒开他的裤子看了,那话儿和常人无异呀……
黄姓人家老爷脸抽搐起来,牙疼似的。
主家老爷,若是你实在要把三郎留在满娘身边,你就把他阉割了吧。就像宫廷里头那样。曾姓人家大管家这话叫黄姓人家老爷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有两个儿子,我不惜疼!曾姓人家大管家狠心说。
黄姓人家老爷看着曾姓人家大管家的表情,晓得他说的是真话,出自内心,不由得有些感动。
见黄姓人家老爷无动于衷,曾姓人家大管家双膝点地,磕头说,主家老爷,你要不听我的,那么……到时候只求你能饶过我曾姓人家,从今日起,三郎就与我曾姓人家无关了!
什么到时候?到时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预料到有那些……事会发生?黄姓人家老爷生气了,抓起书案上的笔墨摔在曾姓人家大管家跟前,呵斥道,我好好的心情全被你搞坏了,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见曾姓人家大管家抹着眼泪离开,黄姓人家老爷心头乱糟糟的。他上到藏书楼顶层,俯视了土镇,又俯视土镇之外的爱河,和爱河之外的田野,村庄和山丘,以及更远处的群山。要以往,再烦乱的心绪,也会在这种俯视下渐渐消逝,回归于平静。但是这天却没有办法。
黄姓人家老爷下了楼,来到满娘的月房,老远就听见三郎在学狗叫,汪汪,汪汪。黄姓人家老爷走到门口,看见满娘歪躺在床上,身边睡着那个胖嘟嘟的娃娃。满娘说,三儿啊,学个牛叫吧。站在一旁的三郎就把两根指头竖在额前,哞哞地叫唤。满娘笑了,又说,三儿啊,学学鸟叫怎么样?哎,你会相思鸟叫吗?三郎就把手指塞到嘴巴里,呼哨起来。那个胖墩墩的娃娃咧咧嘴,竟然也笑了。 最好的t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