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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七方

唐方全身掠起,“燕子飞云纵”尚未展开,右耳一凉,一道金镖擦颊而过,­射­落了她右耳垂悬着的一颗小小的珍珠。

花点月一字一顿的道:“第二镖。我要­射­落你的耳饰……”

唐方又惊又恐。

惊的是恐。

恐的也是惊。

这样的出手,这样的对手,正是可恐可惊!

花点月冷酷的说下去:“第,三,镖,我,要,你……”话未说完,唐方已反攻。

不能不攻!

不可束手待毙!

对手太厉害了,一定得要化守为攻,以攻代守!

她一出手,右手打出一把“泼墨神斧”,左手撤出两支“留白神箭”。

她明知不敌,也要一拚!

斧怒啸。

箭锐嘶。

然后唐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一斧,就劈在花点月胸膛上!

那两箭,也钉在花点月左右胸骨里!

花点月闷哼一声,仰天而倒!

这刹那间,唐方什么都明白了:花点月不是避不了,而是根本没有避!

他毕竟是这儿的老大,若要活下去,而又要让唐方过去救人,必须要付出点代价!

所以他故意激怒唐方,逼她出手,然后他不闭不躲……

这种情形跟温约红是一样的:温约红在醉倒前挥了一剑,表明了“若是我要拦阻你你就绝对过不去”;只不过,花点月远流了血、受了伤!

伤得重不重?

会不会死?

这两点,连唐方自己也没把握。

恼怒、情急、惊恐加上醉意,她确是下了令她痛悔的重手!

她急急奔过去,要探看花点月的伤势,却听花点月一声低沉的闷喝:“别过来!”

唐方顿住。

“快走!”

花点月嘶声道:“这是最好的时机,救了人,马上离开!”

唐方只觉喉头一热,紧咬下­唇­,不让自己落泪:“你……”

当花点月看见唐方转身展动身影的时候,他才真正感觉到伤处的痛。

他知道,对她而言,这感情既是不可变易,也难以追回的,一如她展动的身姿。

自从他遇见唐方之后,这地方不仅成了他的软禁,也成了他命定里的失意空间。

他生命里有唐方,但一定会失去唐方,这点他更是明白不过……

郎住一乡妹一乡……

虽然相分两地,但那还是个幸福得够幸运的郎,不像他,他只是在这他甚哀伤他甚忧欢的这一晚里,是一头孤寂的狼。

他一早就明白这个:甚至看到结局,预见下场。

所以,那一次,他因雷以迅和唐拿西故意误传警报,让他去亲历唐方的斧箭,企图由他处得悉唐方的暗器手法,他自然是对他们说只及骤然接下,但摸不着对方出手路数,那一次,他确曾看见唐方美入骨髓里的­祼­体,他马上下了决定:他还是装瞎的好。

这一来,唐方可以无怨,他也可以无伤唐方……

那一次惊艳和乍丽之后,他总是想:他要付出代价的,不管是死、是伤……

有时候,失败也是一种人格,受伤也是。

他一向只给废了双腿,视力亦差,但并非失明。

花点月倒在地上,听到唐方远去的跫音,和他流血的声音。

除了自己倒卧之处,河塘的三面七方,彷佛都有唐方的倩影,和那欲浓似淡的胭脂余香。

当唐拿西正剔着指甲,跟他说到:“……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派来的?知道我们些什么?你们计画­干­些什么?你是怎么知道我们的秘密的?你再不说实话,这辈子就没有机会说任何话了。”

被折磨拷问得遍体鳞伤的徐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没有把唐拿西的话听进耳里。

他原本是给粗索捆在铁架上,浑身|­茓­道已给封住,这“死屋”的门大开,也不怕他能逃得出去;而他的脸正是向着大门口的。

门外是池塘。

龚头南本来就是环河而筑的,更利用水道布成绝妙的阵势,不知就里的人要是硬闯,定必遭殃。

被殴打得乱七八糟、头崩额裂的徐舞,本已不打算活了,只是他连一口真气也运聚不得,更休说是自绝经脉了。

在这里“看好戏”的人是唐拿西,但动手的人不是他,而是雷变和张小鱼!“志在千里”雷变和“百发千中”张小鱼,因与“行云流水”徐舞在江湖上齐名,就是因为曾经“齐名”,所以他们也特别恨他。

徐舞自知落在他们手里,可谓全无希望可言了。

他忍受痛。

他忍受苦。

毕竟,他是为了救唐方。

为她,死也何怨,败亦无伤。

可是,唐方走了没有?

她可安然?

她可无恙?

他又想起那井中的梦,梦中的井。

几时,他这口枯渴的井,才有她倩影投下的一瞥?

天涯茫茫,生死有别,唐方唐方,我还能见着你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彷佛水畔塘边,都是唐方。

真是唐方。

那一张美睑,像流传千年的一首诗。

那不是唐方吗?

那真的是唐方!

天!

唐方怎么会来这里?!

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震动中,徐舞完全没听见唐拿西对他说什么。

炳!

女人唐方正悄没声息的逼近“死屋”。

唐拿西正背向着她。

忽然之间,唐方觉得背后又有那种给伺伏和窥视的感觉。

她不再前行。

她陡然站住。

唐拿西这时也看到徐舞那张口结舌、犹似梦中的神情。

“来的是你吧?”

他头未回就已经这样说,“你竟敢第一个回来,也算够胆!”

唐方冷然道:“我背后是名震江湖、卑鄙小人‘火鹤’和‘朱鹳’吧?”

背后的唐不全和雷暴光登时变了脸­色­。

唐方毕竟只是他们的后辈。

唐方这句话,非但不当他们是前辈,还简直把他们当作人渣看待!

按着唐方又道:“卅四叔,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唐拿西挑着指甲上的污垢:“唐方,你重回这儿,虽够胆气,也够义气,但一点也不聪明。不过,我实在不明白,花大当家和温老四怎么会让你溜进来的。”

“因为我打倒了他们。”

唐方觉得这样说才是对他们最有利的,“现在轮到你了。”

唐拿西笑了,笑得十分慈悲。

唐不全、雷暴光、雷变、张小鱼等都笑了起来。

“你只有一个人,就算有通天的本领,却能打倒我们全部吗?”

唐拿西笑问,语音尽是轻忽之意,“你知道我们这么多秘密,你想我们还会让你再逃出生天吗?”

唐方正待发话,但因寒风吹来,又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

忽听徐舞嘶声道:“唐姑娘,快走,别管我,你真要为我报仇,去找唐老太太才有办法……”

因说得太急,吞了一直便在喉间的一团凝结的血块,登时作不了声。

唐方眼见这原来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雄赳赳威凛凛的男子,如今为了救自己给折腾这样子,心中一热,啥都不管了,趁着醉意,一声清叱道:“住嘴!你救我我就救不得你?待老­奶­­奶­来时,你已碎成七千块了!”

遂向渐包围上来约五人冷笑道:“好,今天我唐方就一人来教训你们五个王八蛋!”

“嘿,”唐不全身形像一支怒飞的大鹳:“唐门居然有你这种目无尊长的人!”

“今儿不把你收拾得服服贴贴我就不姓雷!”

雷暴光双手各“捏”了一团火:“使暗器的居然有你这种不长进的后辈!”

“什么后辈、唐门!使暗器的面子都给你们辱熬了!”

唐方以七成英风三分俏煞叱道:“要清理门户、收拾鼠辈,正是我唐方的‘大方一堂”首要之务!”

唐拿西倒是一怔:“什么‘大方一堂’?”

唐方因酒气渐减,加上给寒风一吹,又打了一个冷颤,情知今晚既难逃这五大高手的毒手,但却还是热血填膺的不惜一拚,于是一切都豁了出去,大声道:“‘大方一堂’就是我唐方一人……

忽听一人接道:“加上我‘山大王’铁­干­”这人说着,如山地走了过来,为唐方披上了一件衣衫。“别着冷了。而今会打冷颤和讲义气的女人实在不多,你要好好保重。”

连唐方也呆住了。

她没想到山大王会忽然在这里出现。

她更没想到这个一脸伤痕和歪着鼻子的铁­干­会说出这样温柔的话和做出这般温柔的动作。

“还加上我‘佑将’小疑……”另外一个人也自黑暗中闪了出来。

“以及我‘佐将’老鱼……”老鱼背后还有一个人。

这回连唐拿西也忘了剔指甲了。

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

直至他听到另一个人也发了话,他才如梦初醒,如临大敌。

“当然也得加上我,‘庄头北’的唐悲慈。”

说话的人也现身了,威严冷峻的一张多风霜的脸,颊边却有一双吊诡的酒窝!

正是唐悲慈!

这回连唐方也叫出声来:“十六叔,你也来了!”

语音无限欢欣。

她一向都知道这个“十六叔”固然疼她,对唐老太太也确然忠心不二,但一向公事公办,不徇私情,他会为自己闯入“龚头南”,公然与“五飞金”为敌,不免又惊又喜又奇又乐。唐悲慈只哼了一声。其实不仅唐方觉得诧异,连唐拿西也大感意外,唐悲慈一向内敛沉着,如今直入“龚头南”,只怕是有恃无恐,非有绝对把握决不敢冒险犯难。唐拿西不是怕唐悲慈,他是忌他,而更怕的是唐悲慈背后有个唐老太太!唐拿西强笑道:“十六哥,久违了,没想到你也会驾临敝庄,真是有失远迎,怠慢至极,还请恕罪则个。”

唐悲慈冷哼道:“少来暇惺惺。这两人,我要救走,你放是不放?”

唐拿西忽然反问:“唐堂正呢?”

老鱼却抢着答:“给我们‘山人王’约三十三名子弟引走了:他还以为我们都在大队里,给他打跑了呢!”

唐拿西心中一声咒骂,又问:“雷以迅呢?”

这回是小疑回答:“他那一队是给唐催催这小子引得团团转,一时三刻还转不回来哩。”

唐悲慈又重重的哼了一声。

唐拿西忍着怒火问:“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山大王用手向徐舞一指:“多亏这个头破血流的好家伙,一早便把贵庄的布阵破法送了出来。我就按着法门走,果然他­奶­­奶­的人没碰鬼也没遇上的就进来了!”

唐拿西恨恨地道:“就你们几个?”

“怎么?”

唐悲慈一扬袖,道,“你要看了实力才放人?”

他的袖子一扬,黑暗里有幢幢人影闪晃,唐拿西眼快,已瞥见“庄头北”里的唐门好手:唐果老、唐大宗、唐太忠都在里面……也就是说,唐悲慈带来的人,全都是唐门的尖峰高手。

好汉不吃眼前亏,看来唐悲慈的来意并不想即时厮斗,何况唐堂正和雷以迅又给引走了,花点月和温约红又不知溜到那儿去了!

唐拿西当下涎着笑脸,道:“我要是放了徐少侠和唐女侠,你们立刻就走?”

唐方即道:“你并没有扣住我,你也扣不住我!”

唐悲慈冷哼道:“今晚我并不想跟你立见生死,可是你得记住,你们‘五飞金’少惹是生非,志大气高,总有一天,蜀中唐门的人会好好的清理门户。”

“那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唐拿西面不改容的说,“到时谁清理谁还不知道呢!”

他示意唐不全放掉徐舞。

唐方立刻要过去相扶。

老鱼和小疑立即闪了出来,左右搀扶着徐舞。

唐方正乐得清闲,忽然秀眉一蹙,便把披着的褂子丢回给山大王。

山大王奇道:“怎么?你不冷吗?”

“谢了。”

唐方嫣然笑道,酒窝深深:笑颜款款,“你的衣服有一股异味,好久没洗了吧?”

山大王登时为之瞠目,只从鼻子呼噜呼噜着大气,咕噜咕噜的说:“哼,女人!嘿,女人!”

又摇了摇头,踩碎了什么似的啐了一句:“哈!女人!”

哗,唐方!

一行人离开龚头南的时候,唐方还笑嘻嘻的向大家说:“难得你们都加入了我创的‘大方一堂’,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哩。”

老鱼搔搔头皮,望向山大王:“这个嘛……”

小疑抓抓耳朵,看着山大王:“那个么……”

山大王没好笑的说:“哼嘿,女人!”

唐悲慈只绷着脸,说:“胡闹!”

徐舞的伤口都在痛,但心里却感动得死去活来,一听唐方问起,他就忙着响应:“我加入,誓死追随!”

唐方睇了他一眼。

笑了起来,笑得浪浪的,像一个以食花为粮的仙子,敢情她的醉意犹未全消:“你都是给我害的,不生气吗?”

“我怎么生气?”

徐舞一看就痴了六分,迷了三分,只剩下一分清醒,还给笨拙占去了一半,只会说:“你来救我,我怎会生气呢!”

“哦,”唐方英说,“如果我不来救你,你就会生气了哦?”

徐舞一时答不上来。

唐方忽又去惹唐悲慈,“十六叔,你亲自来救我,真令我意想不到。”

唐悲慈怒气冲冲的样子。

山大王却说:“他?别充好人了!他是给他儿子骗来的!”

“对了,”唐方说道:“唐催催呢?”

老鱼即把他那位“大王”的话头接了下去:“唐催催见大王回头去救你,他自知实力不足,去了也是枉送­性­命,于是来鸽传书,去叫他老爹来这里……”

小疑把话头接了下去,叙述得更周详一些:“你道这位一向不轻易出动的唐老先生为何会‘随传随到’!原来他的好儿子是冒了唐老太太下令要‘庄头北’的人全数出动来救你,所以他就匆匆赶来,发现真相之后,气得什么似的,几乎要毙了他的宝贝儿子,不过,跟雷以迅等人已对上了,只有照我们大王的策略,连把雷以迅、唐堂正等人引走。再潜入‘龚头南’救你了。”

山大王补充道:“他是米已成饭,不救也不行了。”

唐悲慈还是绷着脸,怒发冲冠的样子。

这时,山大王那三十五骑子弟,俱功德圆满。

自各方赶回来聚集,都在兴高采烈的叙说如何英勇拒敌、引走追兵的事迹。

唐悲慈不禁问:“催催呢?”

这时,也是赶来协助救援行动、引走“五飞金”之主力的古双莲答道:“他一不小心,给雷以迅逮住了,已押回龚头南去了。”

“什么?!”

唐悲慈睑上有几根青筋都跳动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才能平伏下来。

但衣衫仍似波浪般的抖动不已:“也罢。”

他长叹道:“活该!”

在他身边的唐门好手唐果老不禁凑前问:“我们要不要……”

“不!”唐悲慈斩钉截铁的道,“不能因那逆子再冒上一次险!”

“那有此事!怎么可以?!”

唐方叫了起来,勒马,回首,马蹄的儿转了一圈,然后下决心的道:“唐催催是为我的事而遭擒,他老爹为顾全大局不救,我去救!”

说罢,一扬鞭,马作的卢快响,朝南而去。

马上的她,黑衣白颊,分明得像曙光。

“十六叔,你千万要放心,我会救出催催师哥的!”

她的声音自风里自夜里自黑暗里传回来,“十六叔,你也千万别起歹意,我看你目露凶光,可别生杀了徐少侠、山大王灭口之念,他们既为你取得‘五飞金’的机密,就是你的朋友,你别以为他们是会出卖朋友的人!你要是对付他们,我就一定在老­奶­­奶­面前说尽你的不是!”

唐悲慈楞于马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长髯无风自扬、有风更扬,也不知是正在感动,还是惭愧。

小疑看着唐方远去,不禁问山大王:“大王,我们……”

欲言又止。

老鱼跟小疑一向心灵相通,替他问了下去:“……能袖手不理吗?”

山大王叹了一声。

徐舞忽然觉得,这叹息之声非常熟悉。

他想起来了,那次“一风亭”擂台比武,唐方给毒倒了,让唐拿西等人接走之后,徐舞也听到过这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充满了深情、寂寞和无奈,那时侯唐方刚去,山大王就在他身边,他那时候并没有猜到是山大王,因为他完全无法想像:这样一个看来莽烈、豪壮、粗野且一脸疤痕、鼻无完骨的汉子,竟会发出如许无奈、寂寞和深情之叹息来。

他现在知道了,也明白了,正如同自己进入“五飞金”当“卧底”一样,山大王为何会那么紧张这件事、为何愿做一件事,还有他是为何而来。

徐舞想到这里,摸了摸怀里还珍藏着的那柄曾毒倒了唐方但已给他 了毒的斧头,并把它抽了出来,迎着半空扬了一扬,忘了自己身上的伤,只喊道:“要跟唐方一齐救唐催催的,跟我来!”

一群人和数十骑又浩浩荡荡的逼近“五飞金”。

且听鼓声冬冬不已,众人抬目望去,只见唐方这回返攻,更是令“五飞金”的人出其不意,仓卒应战间给她抢登了金鼓楼,敌人便团团围住楼下,剑拔弩张,如临大敌。

这时庄内人声沸荡,灯火通明,只见黑衣白脸、秀发飘扬的她,在楼上望见大队赶来接应她,更是奋喜无尽,即抢过鼓 ,振起一双玉臂,大力的敲响金鼓,冬冬声中,激扬起她的英气、众人的士气。

只听古双莲遥遥的叫了一声:“哗!唐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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