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仪回京十来日,她和舒陵每日的膳食都由祥伯亲自在厨房监看,再由文绮送来。舒陵见府中多日安稳,才渐渐放下心来,气色也好了许多,可她对下人极为严苛,稍有过错,轻则责打,重则撵出府。
府中下人也察觉出些许异样,府大而人多,人多而口杂,渐渐地府里上下都流露出不安。祥伯对舒陵的做法也有些看法,转而来对舒仪说:“老爷的事已经让阖府不安,如果这时候再乱,于舒家大不利啊。”
这位终生服侍舒氏的老者曾跟随舒老经历过无数风浪,对危机的触觉敏感无比。舒仪依言劝了舒陵一番,府里重新安定下来。
舒仪在家中住了几日,并没有见到其他兄弟姐妹,经过打听才知道。大哥舒哲和三哥舒晏都分别在袁州和矩州,二姐舒颖本是辅佐四皇子,却被刘阀排挤,远远地派去了东都。五哥舒杰学的是医术,对权争毫无兴趣,也不受太子待见,去了曲州。
京城舒府此时只有五姐舒陵和舒仪两人。
这一日宫中来了人,为舒仪送来三皇子所备的礼物。
那是一个竹丝缠枝番莲圆盒。那送礼的宦官当着舒仪和舒陵的面打开圆盒,诞着笑脸说:“这是我们三殿下煞费苦心寻到的,一个月前就备下了,听说小姐回京,就马上让送来。”
舒仪接过礼盒,那里面放着两条银色的丝带,不知是什么做的,色泽光润,有如镂金。银带下压着一张纸柬。
舒仪有些迟疑,她不明白三皇子为什么这般用心——这场婚事的背后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谁也不敢说这婚事一定能成,三皇子在此时表现出坚定的态度,实在让人费解。
那紫衣宦官笑眯眯地看着她,一脸的了然,像是把她的迟疑看成了矜持和害羞。
舒仪打开纸柬,瞧了一眼,上面写着:
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卿可与同?
舒仪看罢一笑,唇角方扬起,脸色忽而一变,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她拿起纸柬细细看,三皇子的字圆滑而有骨力,笔法飘逸,颇具古风,这一撇一捺看着这般眼熟,像极了一个人的笔迹。
她捏紧了手中的纸柬,问那宦官:“这是三殿下亲手写的吗?”
“这当然是三殿下亲手所书。”宦官垂目答。
她觉得自己的心绷在弦上,又紧又疼,听到宦官的回答,心里说不出是失落还是轻松。
舒陵将宦官打发走,他临走时一副喜笑颜开的表情,想是会把今日的情形添油加醋地汇报给宁妃。她轻叹一声,回头见舒仪仍盯着纸柬出神。
“三殿下这般用心,难怪你会动心。”
舒仪迷茫地仰首:“什么?”
“这个,”舒陵挑起盒中的银色丝带,“可真是用了心的。百年前我朝有个为妻辞官的权相,为向妻子表达情意,请了天下名匠,用雪域所产的天蚕丝和金丝所铸七根发带。据说这七根发带都失传了,想不到三皇子竟能寻到两根。”
舒仪感到好笑,原来全都当她被三皇子的用心打动了,她懒得解释,说道:“我倒是听说,那个丞相原本不爱他的妻子,这七条丝带是用来哄她的。”
舒陵含笑道:“听说三皇子容貌俊朗,风采夺人,圣上也赞他君子之风,这样说来,他也真算得上是无双的良配。”她打量着舒仪的神色,见她并不动容,这才缓缓道,“他是天下女子的良配,却不是舒家的良配。”
舒仪微愕,这才明白舒陵在婉言劝她。
“这是谁的意思,是五姐的,还是太公的?”
舒陵坐到舒仪的身边,深深地看进她的眼,叹息道:“你以为我们都以舒家为重,以你为轻?小七,我告诉你,你虽然跟我不是同胞姐妹,可你总是我妹妹,我犯不着阻碍妹妹的幸福,三皇子要是别的身份,就算只是个布衣,我今日就欢欢喜喜地祝福你。可他是天家人……他不算计别人,别人也要算计他。我们舒家身份特殊,朝里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要真嫁给皇子,就是招祸。”
舒仪见她神色急切,显然是真的关心自己,心下微动,展颜一笑:“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皇子了。”
舒陵一怔:“你刚才不是……”
舒仪一摆手:“刚才我想起别的事了。”
舒陵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表错了情,嗔了舒仪一眼,心里却松了口气。
入夜后,舒仪借着烛火重新拿出那张纸柬,苍劲飘逸的字体在火光中朦胧。她凝视良久,纸柬渐渐被捏地皱褶,她的心也仿佛被捏住了,有些喘不过气来。
烛火忽然一晃,一滴烛泪顺着烛身滑落,竟没有凝结,兀自滴落在纸柬上,殷红如血。她心中不忍,想要去拭,迟疑着伸出手,终是忍住了。把纸柬放到烛火上,任由火光吞噬,片刻化为灰烬。
那样摇曳不定的烛光,忽明忽暗在她的眸中闪动。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纸灰轻落,惊起她恍然如梦的过去。
她记得那时才十岁,西席先生嫌她愚笨,又忌惮她的身份,久而久之,便如同把她忘记了一般,她也浑不在意,上完早课骗过一众丫鬟,独自从梨园小径上后山。
师傅总是布衣素服,在遥遥一端对她含笑而望。
他目不识物,便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在地上教她写字。
每教完一字,他就柔声问:可会了?
听到这温润如春雨的声音,她心里突地一跳,忘记了回答。
他淡然含笑,又教着她写上一遍。
枝杆在地上划起深痕,撇,捺,横,勾,字随意走,铁画银钩,她从来不知写字也有这么多乐趣,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练习。
等到她十四岁时,早已不需他执手相教。他虽眼盲,却比明眼之人更明白,她在地上写字,他都能论出好坏来。
那日春风一过,千树万树梨花盛开,得清寒月辉相映,满院枝撑如伞,花色仿佛上好白玉,融融如雪,艳绝寒香。她带着两壶美酒,在山上与他对饮。
她平日对他又敬又怕,那夜却借着酒胆说了许多话,不管是奇思妙想也好,是胡言乱语也好,他总是面色温润,静静地听着。
她想,一定是那日的月色太美,酒太醉人,她竟折了一根树枝,缓缓在树旁写道:
相思相见知何日
侧过脸,问:“我这字写得可好?”心怦怦直欲跳出胸膛,她手心里渗出了汗,几乎要握不逐树枝。她这是破釜沉舟,是孤注一掷,是置之死地……
他坐在树下,眸中如沉月色,仿佛有异彩,又仿佛是寒光:“你已大有长进了。”
她心如擂鼓,这,到底是知,还是不知?
他唇边噙着淡笑,神色不改。
她忽然慌了神,羞得满面通红,不敢再留,一跺脚,转身就跑了。回到院中,她回首望去,幽黑一片中唯有一处光明如珠,在黑夜中光彩连连。
她又羞又喜又惊又疑,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当真应了那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第二日清晨,日光才现天际,她就兴匆匆地上山。
漫山枝叶抽出新芽,树下没有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