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郊的皇家猎场左有密林右有平原,三月时节,正是草长莺飞,树影剪剪。
舒仪听到礼官在行帐外高声提醒御驾将至,便和舒陵走出帐外,遥遥一望,由禁卫军护送的仪仗銮驾迤逦而来,銮铃泠泠作响,在这骤然安静的平原上传出很远。
御前大臣,贵胄子弟皆对黄幕所经之处行礼。帝后的行帐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间,再依品级亲疏依次而下,舒仪和舒陵的行帐离帝后并不远,依稀可以看见几位宫中之主的面容。
皇帝的身体在开年时就被定为风寒入心,众人见皇帝面色虽然还好,可行止上已见老态,绝不能亲自挽弓狩猎,今日注定是留给皇子和士族子弟们。
行礼过后,舒仪仔细地观察了御驾的方向。皇帝似乎正和身边人低声说着什么,她注意到那个人站在皇帝的旁边,穿的并不是宦官的服饰,也不是骑装,而是一身圆领窄袖绯色锦袍,远远瞧来已觉得气度高华,意态闲雅。
舒仪看着他,心仿佛被一根绳子箍紧了,喘不过气来。
舒陵推推她:“小七,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舒仪含糊地应了一声,抓住舒陵的手说道:“五姐,陛下身边那个人,你认识么?”
舒陵顺着那个方向细细地看了一下:“看不清脸。”她见舒仪神色慌张又迷茫,便安慰道:“我去打听一下,你先到帐里等着。”
舒仪坐在帐中,手无措地捏着衣摆,不过片刻,舒陵就回来了,神色怪异,说道:“那个人是安阳郡王。”
“安阳郡王?”舒仪怔怔地念了两遍,胸中一股苦闷憋地没有去处,定定瞧着前方不作声。
舒陵眼里掠过一丝诧异,看看周围没人,低声道:“怎么,你也知道安阳郡王?”
舒仪猛地抬起头:“姐姐你知道些什么?”
“我倒也没见过这位郡王,只是听太公提过。”舒陵坐到舒仪身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
舒仪着急道:“姐姐说给我听听吧。”
“你别急,让我想想,太公提过这事有好些年了,”舒陵蹙起眉头,“这事发生的时候,我六岁,你才周岁。当时逆贼朱耀礼在云州起兵,闹地很凶,几乎把半个云州给割了去,三叔正巧那时路过云州,被逆贼一党给杀了,三叔是太公最疼爱的儿子,太公为此几乎悲痛欲绝。这件事虽然家里没有人敢说起,但太公一直疑心是皇帝故意安排的,为皇帝做这件事的——极有可能是云州的申王。太公对申王恨之入骨,后来查到了一些线索,就联合云州官员弹劾申王的谋逆罪名,皇帝也无可奈何,申王一家上下被太公定罪毒杀,只有申王的长子被皇帝给救了下来,可是当时他双眼已经毒瞎了……”
舒仪心中一痛,以手遮面,泪如雨下。
舒陵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几年太公正是权势最盛的时候,行事难免专断跋扈。申王长子被皇帝留在京中医治,可一双眼睛已是废了,后来被封为安阳郡王。据说他是个文武全才,又擅音律,只是太公在京城,他去安阳后一直没有回京。”
舒仪一只手按在心口,心痛和绝望化成了毒蛇,一口口地噬咬着她,脸上和手上已满是泪痕,却也宣泄不了她的悲痛。
“小七?”舒陵不懂她的心情,拿出锦帕要擦她的脸,却被舒仪一把甩开。
舒仪伤心地难以忍受,扔下舒陵跑出行帐,她目光涣散,在安阳郡王的行帐前被侍卫拦了下来:“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得打扰郡王。”
舒仪盯着前面,口唇微张,却只发出了一声沉沉的呜咽,泪珠不停滴落。侍卫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茫茫然站在那里,泣不成声。旁边却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一把攥住她,拖着她绕过侍卫,转到行帐僻静的后面。舒仪泪眼婆娑,模糊地看着他。
杨臣极怒,喝道:“你这是做什么,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热闹吗?”
“我想见师父……”舒仪哀哀啜泣。
“哦?”杨臣挑起眉,锐利的眼神几乎要在她身上划出刀口,“你知道师尊的身份了?舒家倒了,就想把眼泪流到师尊的面前?舒仪,这几个月你已摆明立场,现在就不要来这里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
舒仪遥遥头,哑着声道:“我只想见他一面……”
杨臣冷冷打断她:“见了又能怎样?凭这点眼泪,你想打动谁?”
舒仪被他刺痛内心,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地对——她的眼泪,打动不了任何人,她与师父见面,也改变不了什么。的da
她依然默默地流泪,杨臣心中厌烦,又看见周围已有好奇的目光注视过来,心里徒然生出怒气,唇旁勾起一抹冷笑,犀利如勾:“你要哭没人拦着你,你舒家笑话已有很多,也不差你这一件。”
他冷漠地扔下这一句就走了,舒仪脸色苍白,怔忡地站了片刻,情绪渐渐恢复平静,她擦干眼泪往回走,每一步迈得又快又急,像是要极力摆脱着什么束缚。
回到行帐时,舒陵正整理猎具,见她回来,说道:“再过一会就要出猎了,快准备一下,这里人多眼杂,不要让别人以为我们对皇家心存芥蒂。”
舒仪的眼眶犹带微红,心静下来后对刚才的莽撞感到一阵心虚,低声道:“姐姐不怪我吗?”
舒陵明白她的心思,淡淡说道:“做都已经做了,怪有什么用?”
舒仪更加愧疚:“比起姐姐的周全,我真是差远了。”
“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曾鲁莽过,”舒陵放下猎弓,口气有些飘忽,“小七,你要记住,不要做一些让人误会的事,如果不是误会,就更加不能让人发现……你还没有相应的权力和手段去付出鲁莽的代价。”
舒仪苦笑着点头,垂手去拨了一下弓弦,伤感道:“这个代价,我想我永远也付不了。”
话音未落,号角声已经响起,两人带着猎具走出帐外,山林外已站了许多人,启陵的年轻贵族子弟几乎全部在场,大多衣饰华丽,谈吐不凡,手持弓箭,等待之后在狩猎中一展身手。
第二声号角沉沉地响起,太子和四皇子各带一队侍从出发,橐橐的马蹄让大地也为之轻颤,两列队伍从众人面前驰过,分别从东西两面进入山林。
舒陵凝神看着,忽然轻轻“咦”了一声:“那人倒是不凡,与八弟不相上下。”
舒仪顺着她所指看去,在太子身边跟着一位年轻公子,相貌确实出众——是曾见过一面的沈璧。她告诉舒陵后,舒陵冷声一哼:“妹妹嫁给三皇子,哥哥又依附太子,沈家其志不小!”
舒仪笑了笑。的98
待到第三声号角响起,各家的儿郎都动了起来,士气高昂地带着随从入林出猎,林外只留了些不擅骑射的和女眷。的a9
皇帝年轻时好武,贵族子弟大半精于骑射,连女子也不例外。这时身着猎装的少女们聚在一起,有的围着年幼的长华公主,有的则三两成群。
舒仪先前与长华公主的相遇并不愉快,有意避开,便牵着马在林外游荡。舒陵与她不同,在京城所住的时间较长,骑射的功夫不弱于人,对舒仪交代了几句要小心,和几个年轻的女子一起驰入草原,很快就被密实的长草掩去身影。
舒仪选的是一匹棕色母马,性格温驯,速度不快却很稳实。她骑在马上左右四顾,避开成群的狩猎者,渐渐深入山林。
这时日光才照入林中不久,幽淡如蝶翼般缠绕在树梢枝桠,树影错落有致地投在地上,四下里有虫鸟低鸣,声音唧唧,一股清风暂至,携着新叶厚土的清香,悠悠淡淡。舒仪顿觉清气舒爽,心中繁杂的念头暂压一旁,任由马儿驼着她在林中游荡。
这样闲转了一会儿,她既没有打到猎物,也并不感到无聊。日光渐盛,她拉转辔头打算回去,身后的草丛中忽然发出娑娑的声响——似乎有一头猎物正往她跑来。
舒仪转过身,搭上弓箭,对准了草丛深处。
静了片刻,骤听急风穿林,一只獐子倏然窜出长草。舒仪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此刻却愣了一下:那獐子的腿受了伤,跑地不快,眼看前方有人挡道,獐子惊慌地停了下来。
她心中犹豫不定,风中传来急驰的马蹄声,獐子急忙逃入林子深处。舒仪放下弓箭,几匹快马已到了她面前,当前两名侍从扫了她一眼,又低头去看地上的血迹。
“殿下,是这边!”侍从对着身后喊了一声。
舒仪这才看到远处还有几个人,当中簇拥着的是四皇子郑衍。她下了马,对着郑衍敛衽行礼。
“舒仪,”郑衍瞧见她,笑逐颜开,“你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是来寻找猎物吗?”
舒仪从容笑道:“无意间到了这里,只看到一只不属于我的猎物。”
郑衍骑马来到她身前,一身银甲映着日光,光彩流离。他低头看着舒仪,笑容中带着一股亲近劲:“是那头獐子……你怎么放过了它,等会我打来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