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离开莫尚以后,易安成为了著名朦胧诗人。我记起了她那首发表在当年《新潮诗刊》上无比苍然的诗:
“我的情感
如尼女的×道……”
当我偶然读到女诗人的这句诗,一下子就记住了“易安”这个奇怪的名字。那时我还不知道,易安就是当年“文革”和莫尚一起,来乌溪小镇的宣传革命思想,因为偷情,因为偷偷到女儿泉瀑布画祼体,险遭乌溪小镇专政群众祼体游斗的那个青年女画家。那时我还不知道莫尚和易安的名字。我很愤怒。我写了封信给新潮诗刊编辑部。我说,艺术,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不可以写呢?我觉得简直是女人的耻辱、诗人的耻辱、诗的耻辱!而且,诗歌一点不朦胧!完全是用粗糙的语言包裹着的生理宣泄。没想到编辑部把读者来信转给了作者,居然这封信成了我和易安再次见面的缘由。我们在西岭画院大门前的麻柳树下见面,当初到乌溪小镇来我见过的她那根略卷的长辫子没有了,剪成了流畅英俊的分头,还不是现在披肩松散的秀发,颇具艺术家气质那种。那时,她已年过三十,单身一人。还是那么美,只不过眼睛里的忧郁,变成了更深沉飘逸的艺术家特有的风采。我问那个鹰钩鼻子男画家莫卫青呢?她说不知道,他早改名莫尚了,我还在寻找他呢!哦,寻找,《寻觅》,我还保存着你们在乌溪小镇东头绣楼里留下的那幅画哩!噢,那幅画我也有呀!他送我的呀。我极力回想或者极力抹去当初他们在乌溪小镇留在我记忆屏幕上的往事。我不知道该向她说些什么了。我为此大胆批评她道歉。她居然哈哈笑了,道什么歉啊!谢谢你读懂了我的诗。
我真读懂了她的诗么?
可能,我没有经历易安的现实处境,一旦经历,那些孤苦伶仃的夜晚,面对孤灯,直面心灵,她除了这种想法,或这些想法,还能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呢?
现在该她批评我了。
后来,我也觉得易安批评我过分关注石达开身后女人的话,有一定道理。画家要作一幅“翼王征战图”,不一定太多去关心他的女人。如果正面表现,根本用不着把他美人帐中的女人,都通通处理到画面上去。无论那些女人,妩媚风情的也好,冒险劳军的也好,赶织征衣的也好。比如,后宫佳丽三千,如果画汉武帝,如果画唐玄宗,谁有本事把那三千佳丽,都如众星捧月似的处理到帝王图上去呢?看过展子虔的帝王图么?你看晋武帝的形象,圆圆的脑袋,棱棱的肩头,肃杀的脸,两撇又长又尖的八字胡,神气而威严。连他自己都不能现出全身,谁还记得描画他身后如云的女人呢?哦,我似乎懂了,这不单单是绘画技巧、构图原则的问题。帝王,或者石达开,之所以身边有那么多女人,并不是他们作为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有作为,想在世界上干一番事业的男人,必然的唯一的选择和需要。我怀疑帝王呀石达开呀,很难说他们和哪个女人之间有真爱。众星捧月似的布满生命的天空,那颗星是你的唯一?要不是他们灭亡了,穷途末路了,谁能记得起四面楚歌的垓下,项羽的美人帐中,还有个女人叫虞姬?后宫佳丽也好,萧萧风雨中的美人帐也好,对他们,不过是一种生活情趣、身份标志、征服欲望满足而已。后来,我在大渡河安顺场,太平天国纪念馆里,看到过我的同行作的一幅《翼王征战图》,画面选取了这支即将灭亡的队伍,在大渡河边勇猛备战的一个壮阔远景。河水汹汹,山风浩荡。蚂蚁一样的太平军将士,包着黄布头套,在宽阔的沙滩上挥汗如雨。锯木头,砍竹子,扎木筏,造木船。左侧山崖上,旌旗猎猎,伐木声声,震天作响的抬木号子,隐约可闻。悬崖上,簇拥在将士中的高大威猛男人,旗帜战马戈戟丛中巍然而立,一身戎装,手扶长剑,翘首望天。有李白之仙逸,屈原之肝胆。
这就是翼王石达开和他那支坚强的队伍,繁忙地工作在即将覆灭之前,大渡河,安顺场。一个普通的上午。画面上,看不到他身边簇拥着任何一个女人。失望之余,我还是对这位失败的英雄,肃然起敬。毕竟,在那么绝望的环境中艰难求生,并不完全为了自己。他和他的同僚们所有的努力,把一个气数不多的朝代,打乱搅乱了。他们创造了一个打着“天国”烙印的历史王朝的生命,以及这种生命,无处可逃的劫数。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