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林佳田听到他们这么说,愣了一愣,随即也就释然了:“这样更好,你们到县城去吧,那里毕竟人多又是通衢之地,机会也多。我在那里有一院房子,你们可以住,也可以用,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些零碎账没有跟你师父结,你现在是我大哥的传人,这笔账我就跟你结了。”说毕,林师叔朝外面喊:“龙管家,你把竹林寨那笔生意结了。”外面有人答应了一声,却没有见人进来。
林师叔说:“按说你们师父不在了,我有责任把你们收留下来,可是,强扭的瓜不甜,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今后不管你们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去做。”
他说这些在六爪女听来都不过是面子话、搪塞语,因为六爪女内心深处实在不相信他手里真的没有师父的钱,如果师父并没有把钱放在这里,让他们来找他干吗?就是听他说说师父的往事?心里这么想着,却毫无办法,师父已死,死无对证,自己手里也没有任何凭据,往深里想一想,即使自己手里有证据,眼前这位林师叔死不承认,自己照样没法。
胖乎乎的中年管家端着一把算盘、几页账册走了进来:“头家,账还是当面清好一些。”
林先生点点头:“嗯,你就当面跟这位女娃结。”然后给六爪女介绍:“这是龙管家,你们认识的。”
六爪女朝龙管家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龙管家将账册推给六爪女:“小姐还是先看看账吧。”
六爪女心里认定了林师叔匿了师父的钱,现在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也就没心思跟他认真:“我不看了,你说多少就多少。”
龙管家噼里啪啦拨打了一阵算盘,然后给六爪女报账:“来去出入刨除,还欠竹林寨三百二十块大洋。”说着又扭头问林师叔:“头家,现在就付还是先记着?”
林师叔说:“清了吧,今后这些生意也不再做了。”
黄管家答应着,对六爪女说:“小姐你稍等,我现在就去拿钱。”
三百二十块大洋,跟六爪女在寨子里替师父算账的结果相差太大,根据师父的账底,如果师父的钱全放在林师叔这儿,起码有上万块大洋。可是,师父的钱没有放在林师叔这儿,又会放在哪儿呢?再说了,如果这些钱跟林师叔没有关系,师父为什么又要叫他们来找林师叔呢?心理预期的巨大落差让失落感挂在了六爪女的脸上,林师叔看到了,却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了一丝哂笑。六爪女看到了这一瞬间便淡然逝去的笑意,她想抓牢这丝笑意品一品,却没有抓到,林师叔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就若天空浓密云层中的闪电,再看过去,仍然是满脸苦瓜一样的愁容。
无奈,六爪女只好接过了那三百二十块大洋,有,总比没有强,有这三百二十块大洋,俭省着花,起码也够三个人一年半载的日子了。
林佳田又吩咐龙管家:“你把县城那院宅子的钥匙带上,把他们三个安顿到那儿。”
74.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4)
( 龙管家答应着,返身离去。六爪女心里对这位林师叔充满了厌恶,他平静中透露出来的冷淡,周到中流露出来的机巧,甚至哀戚中夹杂的盘算,都让六爪女认定,这位所谓的师叔,不是好人。
片刻,龙管家换了一身短行头,过来对林佳田说:“头家,好了。”
六爪女起身招呼胡子:“走吧。”
林佳田起来问:“你师父的仇……”
六爪女回了一句:“我师父的仇我自然会报,不劳师叔费心了。”说完,转身就走。
林佳田连忙起身相送,六爪女心里有气,也不搭理他。出了院子,走了很远,胡子招呼六爪女:“头家,你看,林师叔……”
胡子比六爪女年龄大了许多,平常虽然服从六爪女,给别人介绍的时候也会说“这是我们头家”,可是正面称呼六爪女“头家”还是第一次。ww
六爪女回头看看,林佳田站在门外,背着手,一直目送着他们。身后,门楼投下来的阴影淹没了他的下半身,朝霞却又照亮了他的上半身,这个被光明和阴暗交错笼罩的形象,让六爪女有些恍惚,觉得这位林师叔既像仙人又像鬼魅,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由自主地就朝林佳田挥了挥手,林佳田也朝她挥了挥手。
一年以后,连城县东街开张了一家商行,门前的匾额上书“六顺商行”几个大字。这家商行的门面不大,与相邻的商铺比较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牌匾上的字却非常奇怪,虽然不是什么名家之作,却非常招眼。有的人说这字写得稚拙,活像蒙童初次学墨的笔迹,也有的人说这字写得古朴张扬,绝非等闲之人写就。最招人琢磨的还是这块匾额上不但有字,还有一个标记缀在匾额的正中,上面是一个张开的手掌,叫人惊诧的是这只手掌有六根手指。曾有好事者专门进到商行查问,是不是当初篆刻这个标记的时候弄错了,多刻了一根手指,商行里边却只有一个哑巴,吱吱哇哇地解释了半会儿,别人也听不明白。
关于这个商行,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有很多传说与猜测。有的人说这家商行的老板是个年轻女子,有闭月羞花之貌,左手是个六爪,所以这个商行的牌匾上才会有一个六指掌纹作为标记;有的人说这家商行的老板实际上就是那个哑巴,哑巴是个练家子,曾经在山上干剪径生意,积了点儿钱就开了这家商行,六爪标记就是他当剪径贼时候的标志;有的人说这家商行真正的老板是那个时在时无、颌下长着一撮胡子的男人,他做的是走私买卖,所以经常要跑到外面抓货送货,还要躲避官家追查,所以平常就把买卖扔给哑巴看着。
至于这家商行的生意,传说和猜测更多。有的说他们做的是合法生意,把连城的各种土特产,从地瓜干到蒋氏宣纸,从白骛鸭到兰花根艺,贩卖到两广、两江和内地,再从内地和口岸把日用品和西洋时令货色运到闽地销售,一来一往收取差价;有的说他们做的是见不得官的走私生意,私盐、私棉、私烟……凡是官卖的买卖他们都走私路牟取暴利。所有这些传说和猜测的依据都是他们不做门面生意,在他们的门面上,除了桌椅板凳什么货物都没有。
这是商行刚开张时候的形,时间稍久,各种传猜测也就渐渐没了声气,人们逐渐习惯、接受了六顺商行的存在。就像人们看惯了街道边上的树木屋舍,看惯了街道上面的行人车辆。
外人不知道的是,六顺商行占据的铺面不是租的,而是白使的。外人不知道的还有,有了这家商铺以后,六顺商行对原来的铺面进行了全面的改造翻修,门面不大的商铺后面,却有一个占地颇广的大院落,院落有里外三进的房子,后面还另开了一道毫不起眼的小门。从正街上看,六顺商行仅仅是一个门脸不大的商铺,从后面看,谁也难以把那所大院跟商铺联系起来。
六爪女把第二进院子的东厢房占用了,屋里的摆设基本上原封不动地照搬竹林寨师父的房间。不同的是,师父的房间是一带二的套间,她化繁为简,把师父分设在三间房子里的摆设集中到了一间屋子里。迎着窗户能照到阳光的位置架着她的床铺,迎窗口摆着桌椅板凳,桌子的侧面靠墙摆上了书橱、书柜,里面塞着从四堡买的一些杂七杂八的古装书,还有从书店淘来的新式版样的书籍装文雅。
75.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5)
( 开个商行是六爪女决定的,这个决定也是被逼出来的。***回到县城占据了这座宅院以后,他们几个人着实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好日子。胡子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货,有吃有住啥也不想。哑哥是个武痴,吃饱了睡足了,想的就只有一件事:练武。如果说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跟在六爪女后面自觉自愿地当保镖。没过多久,黑子和条子找了过来,六爪女惊讶,问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他们说回到竹林寨以后,看到寨子没了,师父也找不到,就跑到林先生那里打听,是林先生让他们过来的。六爪女听黑子、条子这样说,琢磨出两个结论:其一,师父是担心黑煞神肯定会来报复,而且必定是血腥的报复,所以事先把他们都遣散了,只留下自己和阿公、阿嫲对付黑煞神;其二,除了黑子、条子,后面肯定还会有人被林师叔给推过来,如果那样,竹林寨的人们就又能会合到一起了。这既是好事,也是麻烦,好处是大家又能重新聚在一起,人多势力大,碰上啥事也能相互照应。麻烦就是人多嘴多,从林师叔那里结算来的钱是要让大家一起吃用的。ww
果然,不久,豆子、秃子也先后找了过来,他们也都是找到林师叔以后,叫林师叔给推过来的。林师叔这样做,更加重了六爪女对他的恶感。黑子、条子、豆子、秃子这些人都是竹林寨的兄弟,六爪女没有理由不接纳。可是,林师叔作为师父的结拜兄弟,对师父身后的事,对师父生前的伙计,如此冷漠、推拒,这让六爪女感到非常气恼。
人多嘴也多,大家又都没事干,干吃不做,这些人其实都是勤苦人,不是不愿意做,而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做什么。没事干就在一起抹牌、胡吹、闲逛。有一次黑子和条子在街上闲逛,还跟县城里的一帮烂仔打了起来,对方人多,追着黑子和条子打,一直追到了他们的住处。黑子和条子窜进门藏了起来,撺掇哑哥出面,哑哥不知就里,一顿拳脚打跑了烂仔们。烂仔们打不过哑哥,又气不过,就远远站在街角对着宅院叫嚣谩骂,哑哥听不到人家骂他们,以为没事了,坐在门口晒太阳。过往的行人看到街头烂仔们对着这家宅院撒泼詈骂,而宅院门口坐着一个壮汉置若罔闻,都觉得奇怪,展露看客本性驻足观看,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六爪女正在屋里打算盘玩,隐隐约约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就跑出去看热闹。看到自家门前围满了人,纷纷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远处还有一帮家伙跳着脚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六爪女大为惊诧,连忙跑回去查问,这才知道是黑子和条子惹来的麻烦。六爪女也顾不上查问事的前因后果,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打了那些对自己肆意谩骂的人,今后在县城里就没法抬头做人了。
她将胡子、黑子、条子、秃子、豆子召集起来,将他们一通臭骂,然后紧急部署,决心就地解决被人堵在家里欺负的奇耻大辱。早在竹林寨的时候,六爪女在这些人心目中就已经是二当家了,现在吃喝住又都要靠六爪女维持,就更加认定六爪女就是当家的,没有人再喊她“六爪”,都随着胡子一起称呼她为“头家”。六爪女安排事,没有谁会对她质疑、反驳,就跟过去对师父一样。部署好了之后,六爪女出门,叫哑哥回去,自己则迎面朝那帮烂仔走去。烂仔们看到一个妙龄美貌少女从大宅院里款款而出,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顿时傻眼,一个个瞪着眼睛忘了骂人。
走到跟前,六爪女向他们招手,几个人迟疑不决,唯有一个身体格外壮硕的,也算是这帮烂仔里比较骨干的人物,摆着膀子晃了过来:“干吗?小女子要招我做女婿?”
话音未落,六爪女一个大巴掌贴上了他的面孔,壮硕的汉子居然被抽得原地转了个圈子,刚刚站稳,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壮汉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又狠狠挨了一个大耳贴子。六爪女多日没有打过人了,正打得过瘾,要接着扇巴掌,壮汉却已经难以承受,抱着脑袋嚷嚷:“都上来,小娘儿们手快得很。”
76.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6)
( 那些闲汉烂仔根本就没有把六爪女这样一个姑娘家放在眼里,看到同伙被人家抽打得狼狈,都嘻嘻哈哈笑着,嘴里喷着污秽语,围过来一起上手。ww六爪女怕自己被他们近身围拢,依仗着自己手快有力,身形轻便利索,在那些人外围游走,左一巴掌,右一爪子,连扇带挠,还顺手不知道揪了一把谁的头,疼得那些人嗷嗷叫唤、乱骂不休。
六爪女跟他们纠缠了一阵儿,确认那些人里面并没有什么练家子、功夫人,便揣了游戏心放胆戏耍。心放松了,人反而更加灵活,折腾得那帮烂仔手忙脚乱,叫苦不迭。
这个时候,胡子带领着黑子、条子、豆子、秃子和哑哥猛然从烂仔们的身后扑了出来。对付这几个烂仔,哑哥一个人完全够用,他们不过是在一旁围成圈圈,不让烂仔们逃窜。烂仔们已经被六爪女折腾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哑哥、黑子们的加入,更让他们陷入了困境之中。打吧,没法对打,只能挨打;不打吧,又跑不掉。几个人被圈羊一样堵在巷子里收拾,最终只好一个个跪将下来告饶。
六爪女训斥他们:“有你们这样的吗?堵在人家门口骂,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自己说怎么办?”烂仔们也没皮没脸,七嘴八舌地告饶、道歉。六爪女说:“你们光给我们说好听的没用,你们骂我们了半晌,街坊四邻知道的是你们混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干了啥缺德事,你们都给我站到门前面去,头顶着墙弯腰赔罪,谁不老实就让谁跪着。”
到了这个地步,烂仔们是上炕蹬翻了锅灶、踢腿踢到了铁板,只能自认倒霉,乖乖地站到了六爪女他们的院门前,一共七个人,整整齐齐站了一排,弯腰撅腚,脑袋顶在墙上,做出了非常屈辱的姿势,向六爪女他们赔罪。这些烂仔一向恃强凌弱、欺软怕硬,遇到比自己更强大的敌手便俯称臣,被人罚站倒也不觉得有多屈辱。
六爪女让胡子、豆子、秃子和哑哥在外面盯着这几个烂仔,返回头就找黑子和条子的麻烦。黑子和条子辩称是烂仔们先招惹了他们,六爪女不跟他们讲道理,说不管是谁先惹了谁,反正是他们俩把烂仔们给带回来的,给大家伙添了麻烦,就应该惩罚。黑子怯怯地问怎么惩罚,六爪女想了想说:“罚你们三顿不吃饭,看你们还有没有精神到外面惹是生非。”
六爪女敢随意处罚他们,除了凭借她早在竹林寨就已经建立的权威之外,最现实的底气就是她掌控着财权,每花一分钱都得经过她的手。按照这些粗野汉子的秉性,她一个女子想要管得了,单凭竹林寨师父赋予的那点余威,是根本就不够的。能抓住、管住他们,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控制住财权。对此,六爪女心知肚明。
黑子跟条子饿了三顿饭,别人吃饭他们就蹲在墙边晒太阳,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吱声,生怕惹恼了六爪女接着饿饭。其他伙计看到六爪女板了脸吃饭,不搭理黑子和条子,谁也不敢出头说,生怕惹祸上身。从那以后,伙计们老老实实,谁也不敢再跑到街上瞎胡混了。
大家稀里糊涂混着过了将近半年,六爪女闲来无事,就想着把这半年来的账算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才过了大半年,大洋就已经耗去了一百五十多块,再这样下去坐吃山空,再用不了半年,就得集体挨饿。也就是说,留给他们找到谋生途径的时间最多只有半年,而且,这是按照最低生活标准计算,如果手稍微大一点儿,吃的稍微好一点儿,或者遇上个其他开销,半年都难以挨到。这个前景令六爪女忐忑不安,也让六爪女一看到胡子、黑子、条子这些伙计游手好闲就生气,忍不住就想骂他们。伙计们看到她脸上整天阴云密布,却谁也不知道她犯什么毛病,大家心里都跟着忐忑不安,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每个人都像正在抓老鼠的猫。看到伙计们这样噤若寒蝉,六爪女又不忍心,悟到自己的脸色有些吓人,就努力挤出一丝笑纹路,想让大家的绪放松点儿。可是,见到她的笑脸,谁都会战战兢兢问一句:“头家,我咋了?”
77.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7)
( 胡子跟她比较亲近,说话也稍微放得开一些,六爪女便找他,想跟他商量一下找点儿什么事做做,省得大家坐吃等死。***胡子进门的时候就显得紧张,门明明敞开着,胡子却还是敲了一阵儿,一直到六爪女应答了一声“进来”,胡子才踅了进来。进来了也不坐,就在那儿站着问:“头家,你叫我?”
六爪女努力挤出一个笑脸,说:“你坐啊!”
胡子却反而更加紧张:“头家,你有啥话你就说,骂我也成,是不是我做错啥了?”
六爪女愣了:“没有啊,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你那么紧张干啥?”
胡子松了一口气:“头家,你笑得吓人得很。”
六爪女对自己的容貌一向很有信心,听到胡子这么说,多少诧异,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笑有啥吓人的?”
胡子苦笑:“就跟挤出来的一样。”
六爪女心说,什么叫跟挤出来的一样,本身就是硬挤出来的,马上就要没饭吃了,能挤得出笑脸就不错了。这么想着,就把话移回到了正题上:“胡子,咱们快没钱了,你说咋办呢?”
胡子愣住了:“咋办呢?”
“你说咋办呢?”
“我不知道咋办,头家说咋办就咋办。”
胡子说得恳切,六爪女无语,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头家不但要大家服从,还得养活得了大家,换句话说,人家之所以服从你,就是要你带着人家有饭吃,不然,人家凭啥要听你的,跟着你混?
“胡子。”六爪女想清楚这个道理之后,忽然就豁达起来,“我是头家,养活大家是我该去想的事,可是,干活总该是大家的事吧?”
胡子连连点头:“那是当然,要干什么,头家只管吩咐。”
六爪女说:“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赚钱养人,总不能大家干吃等死,我找你就是商量干点儿啥事能赚钱呢?”
胡子说:“我们别的不会干,只会背盐。”
六爪女说:“那就还是背盐吧,我们现在有地方,背了盐就先放在这里,实在没饭吃了,再想办法把盐卖了,总比手头空空要安稳。”
胡子点头:“嗯,那就背盐。”
六爪女就让胡子先去给伙计们说说,看看大家愿不愿意背盐。胡子转身前脚刚走,六爪女就跟在他后面也出了门,她想听听黑子、条子那些人接到背盐的指令会怎么说。在她的想象中,这些人这些日子傻吃蔫睡,一个个都养肥了,恐怕现在再让他们去背盐,一个个都会退缩不前。有吃有喝,谁爱出力下苦呢?
黑子、条子、豆子、秃子几个人不敢乱跑,没事就在院子里晒太阳、瞎胡聊天。哑哥的生活最规律,每天起得最早,起来了就不声不响地练武打拳。六爪女曾经让伙计们跟着哑哥学武术,结果刚练了两天,大伙就纷纷找借口偷懒不练了。那些人背盐跑路啥苦都能吃,唯独练不成武,耐不下那个心,也吃不了那个苦,天生都是跑路吃饭的货,没有能静下心来跟着哑哥一招一式比画的。哑哥自己也烦了,比比画画地骂这些人都是笨蛋,打死也不教他们了。这几个货反而有了道理,不说自己又懒又笨,反而说哑哥不愿意耐心教他们,从那以后更加心安理得地晒太阳、等饭吃。
胡子来到院子里,先咳了一声,然后才说:“头家话了。”听到头家话了,大家扔下正在聊的话题,一起噤声,注意力集中到胡子身上,等着听他传达头家的话。
胡子装腔作势地说道:“你们都活得很滋润是不是?头家算过账了,过几天就没吃的了,你们说是散伙还是挨饿?”
此话一出,伙计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豆子是个结巴,却还最爱说话,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声:“那、那、那咋、咋、咋办呢?”
胡子说:“你们谁有本事赚钱来?”
伙计们纷纷摇头。胡子说:“头家话,让我们去背盐,愿意去的就留下一起混,不愿意去的每人一块大洋滚蛋。”
六爪女听胡子任意篡改了自己的旨意,竟然说谁要是不愿意去背盐,就给一块大洋,跺着脚暗暗骂娘,心说有大洋给,谁还愿意去背盐?果然,大伙听了胡子的话都沉默不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谁也拿不定注意。片刻还是爱说话的结巴豆子第一个话了:“我、我、我还是背、背、啊盐去,除了背、背、背啊盐我也不会干、干、干啊啥,一块大洋吃、吃、吃啊不了几天。”
78.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8)
( 有人带了头,别人就纷纷表态:“就是,背盐去,除了背盐我们也不会干啥,一块大洋能吃几天嘛。ww***”
听到大家这么说,六爪女松了一口气,然后就开始盘算怎么能让大家背盐的时候更安全、更有保障一些。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自己亲自带队,背盐要带货款,只剩下不到一百多块大洋,交给谁都不放心,索性自己跟着去跑一趟。
六爪女跑过盐路,知道路途的凶险,一路上小心戒备,给大家吃饱喝足,找到那个瘦猴儿白老板,七讲八讲就把白老板给说晕了,闹了个好价钱。然后又叮嘱伙计们背盐的时候七手八脚能多装就尽量多装,结果,花了不到一百多块大洋,背了足足有二百多块大洋的海盐。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训,他们返回的路上担心走露了风声,一直风餐露宿,再也不敢随便找村落歇息。好在六爪女知道路上不能歇店采买食物,带足了吃食,专门让哑哥背着,哑哥身强体壮,一个人背着七八个人半个月的干粮,尽心尽责地按照六爪女的吩咐给大家分食,一路上大家总算是没有挨饿,平平安安地返回了连城。
回到连城,有了私盐,钱却差不多花尽了。六爪女开始犯愁,连城并不是售卖私盐的好市场,接下来还要给背回来的私盐找下家,过去,下家都由林师叔负责,或者说由他控制,现在虽然有货,六爪女却不愿意去求他,也不相信他。这些盐到底怎么才能变成白花花的大洋呢?六爪女愁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
穷途末路往往又是柳暗花明的转折,或许是天意垂怜,六爪女并不知道,就在她带着伙计们偷偷摸摸地沿着隐秘的盐路运私盐的时候,中国却生了大事。国共两党本来是联合打军阀的,后来两党自己却又打了起来,战火从东往西,从南往北,越烧越猛,闽地竟然也成了战场。他们回到连城的时候,沿海和山区已经被战场隔断,各项生活物资都因战争而处于极度困乏当中,六爪女还在抓耳挠腮为怎么把私盐变成大洋,怎么能避免大家只有盐没有米着急,大笔的银钱却已经朝他们的脑袋砸了下来。
战争隔断交通,海边的食盐运不进来,连城的土特产运不出去,这一切将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利益,六爪女并不知晓。那天在屋里蹲得实在憋闷,六爪女上街闲逛,想顺便看看有没有便宜的米可买,无意间现商铺里的食盐价格竟然涨了十倍。库存盐多,盐在六爪女眼中是最不值钱、最令人头痛的东西,现在居然卖到了这个价格,六爪女以为自己看错了标价,揉揉眼睛再看看,忍不住气愤:“你们这盐卖得太贵了,这是卖盐呢,还是卖金子呢?”
商铺伙计看到六爪女虽然年轻,ρi股后面却跟着三四个随从,其中一个自然是哑哥,另两个是胡子和黑子,条子待不住,看到六爪女要上街,也跟在ρi股后面跑了出来,这几个人跟在六爪女身后,谁看了都会认为他们是她的随从。商铺伙计断定六爪女不是一般人,不敢对六爪女无理,实实在在地给她解释,现在打仗,路断人稀,盐运不进来,不要说现在价钱涨了,如果战火再不停息,多少钱也会买不到。
六爪女故意激火:“你说得那么严重,我就不信,就你这价格,你要多少我卖给你多少成不成?不然就是你们骗人。”
伙计愣了愣,转身就跑,六爪女也愣了:“唉,你跑啥?你跑了我们就把你的盐都拿走了啊……”
伙计扭头扔下一句:“你们等等,我马上回来。”
胡子有点儿不安:“这家不会是黑店吧?会不会去叫人来找麻烦?”
六爪女瞪了他一眼:“你们都是吃屎的?来了就打嘛。”
听说要打架,黑子、条子两个不省事的货马上来了精神:“有哑哥在,谁也不怕。”
六爪女又骂他们俩:“都是吃屎的货,真要打架,你们在一边看热闹,我跟哑哥打。”说到这儿,六爪女突然想起了当年他们俩装神弄鬼要吃她和哑哥还有红点的往事,忍不住又骂了一声:“真没粮了,你们就吃人肉去。”
79.无家可归,重操旧业(19)
( 当年受虐的对象,现在成了自己头家,一直是黑子和条子的大糗,六爪女一提此事,两个人顿时成了哑哥的同类:哑巴。ww两人赤红着两张大脸“嘿嘿”讪笑,不敢再说什么了。
伙计很快回来,告诉六爪女:“大小姐稍候,我们老板马上就到,你真的有盐巴?别我把老板叫来了,你又没货,我没法交代,老板非得把我给数落一顿。”
六爪女此时已经明白,伙计说的是真话,海盐真的断供了,心里就有了主意:“没问题,你们老板来了我给他说。”
伙计连忙沏茶倒水,甚是殷勤。片刻,商铺老板一脸得瑟地踅了进来,看到六爪女,呆住了。六爪女也愣住了,来的竟然就是胡子强迫人家买枪的那个胖子。
胖子满脸惶惑,扭头问伙计:“人呢?”
六爪女抢白他一句:“会不会说话?”
伙计也连忙介绍:“这就是。”
胖子痛苦万状:“天妈啊,妈祖娘娘啊,我上一辈子做了啥孽啊,你们怎么又来了?”
这事确实太巧,六爪女也觉得好笑:“老板,你别抱怨了,今天是跟你谈生意的。”
老板很是诧异:“姑娘,你不卖枪,改卖盐了?”转头看了看站立在六爪女身后的哑哥、黑子几个人,又补充了一句:“什么价钱?”显然,看到了六爪女身后的“随从”,老板立刻心惊胆战了。
六爪女点点头:“嗯,你别怕,我们不是山贼,更不是土匪,上一次给你卖枪也就是个误会,我们真的是做盐巴生意的,我们有现货,价钱刚才跟你伙计说了,就是你这个价。”
胖子做为难状:“这是零售价,按照这个价格收货,我们肯定要亏本啊!”
六爪女马上起身:“你们也是说话不算话的稀屎嘴,算了,我另找下家去。”
胖子连忙留客:“头家,别急啊,经商最重要的就是信用嘛,既然我的伙计那么说了,那就按那个价格,我可要先看货。”
六爪女想了想说:“货你可以看,可是要留下定金,我可没时间陪你。”
胖子连连点头:“好说,好说,价格就这个,我们啥时候看货?”
六爪女说:“随时啊,别忘了带上定金,我那些货按你的价格至少值一千块大洋,该多少定金你按照规矩办。”
胖子说:“对你一个姑娘我也不说假话,按照行规,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定金,我们初次打交道,就百分之十,你看成不成?”
六爪女点头:“成,提货的时候可要一手钱一手货。”
胖子说:“那你稍候,我去取钱。”六爪女点头,胖子急匆匆地跑了。
胡子担心:“头家,他不会去找警察吧?”
六爪女说:“就算他招来警察,我们一没偷二没抢,他们敢把我们怎么样?不会,我们连他家住哪儿都知道,他还不怕我们过后找他麻烦?”
胡子又有点惋惜:“他说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五的定金,只给我们百分之十,我们当时要是坚持要百分之二十就好了。”
六爪女乜斜他一眼:“你傻啊?别说百分之十,就是百分之五我也干,定金给了,货还在我们手里,他又提不走,变卦,我们也能白挣他一百块大洋,要提货,一手钱一手货,谁也骗不了谁。”
黑子连连点头:“还是头家主意正,胡子,你就别乱Сhā话了,一切听头家的。”
条子憧憬道:“头家,赚了钱我们可以吃肉了吧?”这人最贪肉,白花花的肥膘别人看了都皱眉,他能一口气吃一大碗,而且从来吃不腻。在竹林寨的时候,每个月才吃两次肉,每到了“肉日”的前几天,条子就开始亢奋,活像孩子期待过年,师父在的时候就笑骂他是“豺狼转世”,离了肉就活不了。
六爪女呵呵笑:“哼,你吃再多肉也是浪费,瘦得麻杆样,也不知道肉你都吃到哪儿去了。只要你不吃人肉,买卖成了,天天让你吃肉。”
条子顿时激动,挥手拍向六爪女:“头家太……”手还没拍到六爪女肩头,哑哥一只粗壮的臂膀就已经架了过来,条子的爪子被哑哥的铁臂硌得生疼,忍不住哀号:“哑巴,你找死呢。”
80.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0)
( 哑哥听不到,冲他摇头,示意他不能对六爪女动手动脚,黑子和胡子也骂条子:“干你老,敢对头家动手动脚,别说哑哥,就是头家自己也能卸你一条胳膊,太岁头上动土呢!不谢谢哑哥手下留,还敢骂人家。ww”
六爪女不吱一声,由着他们嚷闹,她知道条子拍她没有歹意,就是一时高兴的本能反应。可是,对于她一个姑娘家,那种反应却是没法接受的。如果不是哑哥从中挡一下,六爪女自己也会让条子小小挨点儿痛,可是,如果正面说他,他肯定会下不来台,六爪女索性不说,让胡子和黑子说,这样效果更好。
胖子老板回来了,从腰里掏出一个布包,揭开了让六爪女过目:“这是定金,按你说的一百,现在就过手还是看过货过手?”
六爪女觉得这个胖子人还不错,不管怎么说,上一回把人家给折腾狠了,人家并没有太计较,给钱也挺痛快。人家痛快,自己也就得痛快一些:“先看货,定了再交定金吧。”
老板看看她:“还忘了,敝姓司,打官司的司,贱号天桥,姑娘怎么称呼?”
人家郑重其事,六爪女也郑重其事:“我姓刘,叫昭女,他们都把我叫六爪,你就叫我六爪。你的名字太拗口,你胖,我就叫你司胖子行不?”
人家姓司,她把人家叫司胖子,听着就像死胖子,司胖子苦笑:“好好好,你怎么叫都成,我还是称呼你刘老板好了。”
六爪女带着司胖子来到了院子里,他们背来的盐藏在后院的大房里,司胖子看到真有一堆盐,马上明白:“你们是贩私盐的?”
六爪女不置可否:“你验货。”
司胖子伸出手指沾了盐面尝尝:“果真是海盐,你们自己贩过来的?”
六爪女自然不会给他露底:“要不要?”
司胖子连忙从怀里掏出定金塞给六爪女:“要,要,要,我都要。”
六爪女接过定金,对他说:“什么时候拉货?”
司胖子想了想:“天黑之前我一定来。”
六爪女提醒他:“一手钱,一手货,别忘了。”
司胖子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六爪女又说:“我要永昌银号的汇票,不要现金。”
司胖子说:“那我得先估估价钱,开汇票就是死数,没法改。”
六爪女说:“不用估了,我们已经称过了,一共四百三十斤,按照你铺子里的价钱,刨去你的定金,汇票开一千一百九十块大洋刚好。”六爪女常年给师父算账,无论动脑子还是打算盘,都已经训练得像加足了润滑油般无比灵活。见司胖子瞠目看她,六爪女说:“你要不信,就再自己算一遍?”司胖子说:“算了,我相信你。”
六爪女之所以要汇票,是因为她大概盘算了一下,一千多块大洋,要找个地方藏起来都不易,更别说带出去做生意了。过去师父做生意,往来用的都是永昌银号的汇票,便于携带,也不容易丢失,即使汇票丢了,捡到的人也没办法轻易兑现,除非能够认得汇票上的密押,还得能签汇票拥有人的签名或者留置给银号的私印。而且,银柜也要按规矩押付十天,也就是押后十天,确实没有失主前来报失,才会兑付给拿着汇票的人。这些都是师父告诉六爪女的,所以,她指明了要汇票,不要现金。
当天晚上,司胖子带着人过来提货,还随身带来了大杆秤,就地过磅,结果与六爪女报的数分毫不差,把司胖子佩服得啧啧称奇,二话不说,就把汇票给了六爪,完了又问:“刘老板,还有没有货?”
六爪女看看他:“货有,得有定金。”
司胖子说:“那是当然,你说多少?”
六爪女故作大方:“还是那个样子就行了。”
司胖子大喜:“好说好说,生意做成了,明天我做东,宴请刘老板,请刘老板一定赏光。”
六爪女反问他:“你是就请我一个,还是连我的伙计一块请?”
司胖子说:“随刘老板方便。”
六爪女说:“那我们就一起去吧,不到十个人。”
81.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1)
( 赚了钱,又有饭局,伙计们一个个高兴得合不拢嘴,嘻嘻哈哈了一整天。***六爪女有心给他们每人点儿零花钱,又怕他们有了钱到街市上瞎胡闹。她知道,在县城里跟在竹林寨大不一样,竹林寨有钱也没处花,没钱也缺不了吃喝,所以有没有钱并不重要。在县城里有没有钱可大不同,有钱到了街上诱惑太多,有那么多的商铺、酒馆、烟馆甚至妓院,可以供伙计们花去他们手里的钱财。想到这一点,六爪女压制了给伙计们钱的冲动,带了伙计们去赴宴。
司胖子把筵席摆在县城最有名的客家楼,不要说伙计们,就连六爪女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气派、体面的酒楼。光是大厅,就足足有竹林寨师父的整所院子那么大,里面摆放的紫檀色桌椅板凳擦得油光锃亮,四面墙上挂着巨幅的山水字画。司胖子早早候在酒楼门外,见他们来了,就领他们上楼。木头雕刻的楼梯扶栏漆得油光水滑,手扶在上面就像握着润滑的玉器,脚底下不由得就会小心翼翼,生怕稍不小心就会滑跌。六爪女瞥了跟在后面的伙计们一眼,暗暗后悔没有给伙计们置办点儿像样的衣裳。伙计们一个个破衣罗娑、蓬头垢面,走在这富丽堂皇的大酒楼里,战战兢兢、东张西望,活像一群要饭的。
还好司胖子不管心里怎么想,对他们一个个都非常热、客气。在司胖子的心里,他们都是摸不清深浅、吃不透路数的陌生人,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能拉则拉,拉不住也不能得罪。按照连城商人的传统,跟本事人联手做大生意,跟厚道人联手做好生意,跟坏人联手不坏你的生意,这就是最重要的生意经。所以,司胖子才会仅仅做了一单生意就专门宴请他们。不管是什么人,生意做成了,不管今后做不做生意,起码不能让他们坏了自己的生意,这就是司胖子的目的。
司胖子把他们让进了楼上的雅座包厢,只有他一个人作陪,所以一桌也就坐下了。既然是客家酒楼,上的自然都是连城客家名产、名吃。著名的涮九品,俗称“涮九门头”,是连城一道药膳兼济的佳肴。这道菜是选用牛身上最精华的九个部位:牛舌峰、百叶肚、牛心冠、牛肚尖、牛里癖肉、牛峰肚、牛心血管、牛腰、牛肚壁,经过严格选料、精细刀功,辅以作料、米酒和数味中草药烹制,鲜嫩脆爽。因食用牛身上九个部位的肉,几乎囊括牛身主要精华,故又有“一餐吃了一头牛”之说。此外还有芋子包、芋子饺、芋子肉丸、雪花鱼糕、鳝鱼苦笋、慈菇猪蹄、连城白鸭汤、珍珠丸、溪鱼焖豆腐、鱼饺、珍珠土龙……各色美食喷着各色香气流水上来,看得六爪女和伙计们眼花缭乱、垂涎欲滴。
司胖子征求六爪女的意见:“喝点什么酒?”
六爪女也不知道该喝什么酒,就说“随便”。司胖子就给他们要了连城米酒,可能觉得他们身上江湖气足,特地要了坛装的,坛子不大,每个有茶壶大小,土灰色的坛子顺着墙角摆了一溜,活像家里备用的夜壶。连城米酒甘甜清澈,绵香顺口,后劲儿却是极大,当时不觉怎样,过后便会作。伙计们极少有喝酒的机会,此时敞开胸怀大啖畅饮,六爪女想着伙计们辛苦,也不加管束,任由他们快活,自己却藏了一分戒备,推说身上不适,不能多喝,倒了一盏米酒,放在面前浅尝慢饮,尽量多吃菜肴。
伙计们虽然吃喝尽兴,却本能地知道节制,没有一个人像过去在寨子里逢肉日那样大呼小叫着划拳混闹,吃得凶、喝得美,却静悄悄地不说话。尽管这样,满桌子的咀嚼声跟饮酒声也呼噜噜的活像卷起了春雷。
席间,司胖子向六爪女诉苦,说是仗打起来了,路断人稀,他们做的土特产生意极为艰难,价格跌到了底都不见下家收货,再这样拖下去,只能等死了。“唉,现在的生意就是不做等死,做了找死,世道不给人活路了,还不如乡里种田活得安稳。”司胖子苦着脸说。
看着司胖子那张哭脸,六爪女灵机一动:“你手里的土特产都是些什么东西?”
82.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2)
( “就是我们闽西的一些特产,过去运到海边热得很,价码、赚头都好得很,现在如果谁有本事把货物运过去,肯定能大赚一笔。***”
六爪女他们贩私盐,靠的就是掌握隐秘的交通路线,现如今,战火阻断了交通,他们就拥有了优势,“你手里有什么货?”六爪女再次追问。
司胖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掰着手指头给她数:“八大干啊,白鹜鸭啊,还有朋口香米。唉,没办法,价格一落千丈,没法活了。”
六爪女说:“其他的东西没法说,朋口香米我可以进一些。”闽西八大干名气大,海边的人却不太买账,六爪女也知道,什么地瓜干、萝卜干、笋干、猪胆干、老鼠干、豆腐干等,原来是客家人逃难的时候用来充饥用的,她也拿不准销路,所以没有兴趣。白鹜鸭不错,可惜活物没法运,运到了说不准死多少,只有香米还可以,不管是谁,都得吃米。
司胖子顿时兴奋:“你真的要货?什么价?”
六爪女说:“行市价嘛,做生意不都是随行就市嘛。ww”司胖子马上又问要多少。六爪女说:“你能给多少就有多少,如果货太多,可以先欠一点儿账就更好了。”
司胖子盯着六爪女看,六爪女目光炯炯地跟他对砍。最后,司胖子叹了一声说:“好说。”
筵席散伙以后,六爪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伙计们做新衣裳,每个人里外两套,有个换洗的,旧衣裳不管还能不能穿,一律烧掉。伙计们的衣服上虱虮成群,虱子、虮子烧得噼啪作响,冒出的烟味道就跟烧死尸一样臭,灶房里烧伙计的衣裳,臭气冒到六爪女的房子里,把六爪女熏得头晕,饭都吃不下,气恨恨地怒骂:“一帮猪。”
半个月以后,每个伙计带了五个背夫上路,每个背夫背六十斤朋口香米,这是六爪女的计划。伙计只管带路、管束背夫,胡子、黑子、豆子、条子、秃子每人负责五个背夫,每个背夫背六十斤香米,一千八百斤朋口香米就这样上路,朝闽南漳浦一带运了过去。六爪女自己提前已经带哑哥到了漳浦,找到了瘦猴儿白老板,不但商定了下一批私盐的价格和货量,还商量了他们一千八百斤朋口香米的价格。果然不出所料,不但名声远播的朋口香米价格飞涨,就连普通白米的价格也比往常翻了一番。
这趟买卖做得顺利,高价卖了香米,低价背回海盐,海盐到了连城一带就地出手,六爪女手里的大洋就由一千来块变成了两万多块。紧接着,六爪女琢磨着要堂而皇之地开办一家商行。商量名字的时候,伙计们七嘴八舌嚷嚷得凶,却没有一个中六爪女的意。这个时候,司胖子过来送货款,看到司胖子,六爪女心中一动,司胖子的商行叫“五福”商行,自己的商行跟他往来密切,生意做得很顺,索性就叫“六顺”,自己又是六指,大家都叫她六爪女,有个六字也暗含了自己的特征,想到这里,六爪女拍板,自己开的商行就叫“六顺商行”。
刻匾的时候,一般况下都要找个书法名家题字,他们在连城县无亲无故,也不知道谁属于书法名家,又听说请人写字要花钱,六爪女便亲自抄笔,书写了“六顺商行”四个大字。刻字师傅请教他们用不用商行的标记,六爪女想了想,脑子一热,就把自己的六指手掌印到了模纸上,做了六顺商行的标记。
“六顺商行”开张,六爪女顺理成章当了老板,伙计们自然而然成了雇员。成了雇员的伙计们都有了工资收入,很平均,每人每月两块大洋,此外还管吃管住,伙计们都非常满足,对六爪女敬若神明,尊崇程度甚至超过了师父生前。在师父手下当伙计,只管吃住,不给钱,不管哪个伙计需要钱了,都可以找师父要,只要合理,多少师父都会给,那个时候的头家和伙计的关系很像家长和孩子。现如今,则是老板和雇员的关系,你干活我钱,好处是,每个人每个月能拿多少钱,心里都明白,这也许就是固定收入带来的稳定感。
仗打个没完没了,六爪女的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那条说不清经过多少人用脚板踏平的、用汗水和鲜血冲刷出来的、用性命铺垫而成的私盐小道,成了六顺商行的黄金通道。不断扩大的运输队伍将私盐、香米,后来又增加了山区的野菇、茶叶、四堡的**、姑田宣纸等特产源源不断地运往漳浦、厦门、泉州,再由这些地区的商行行销各地,有的还远销到了日本、欧美。六爪女的生意坚持一条:生鲜不做。在她的观念里,一些货物即使一时卖不出去,放着也坏不了,而生鲜卖不出去,很快就坏掉了,而且也不方便运输。这些货物换回的是价格极为低廉的海盐,然后以六顺商行为集散地,向西、向北一直贩运到了赣浙皖两湖地区。
83.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3)
( 大洋就像流淌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流向了连城县东街那个挂着“六顺商行”牌匾的宅院里,然后,就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别存入永昌银号之类的银号、银柜。ww***在这个过程中,伙计们的工钱也涨到了每个月五块大洋,工钱涨了,伙计们却开始难以满足,因为谁都知道,他们涨得工钱跟商行赚的利润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过去每个月只能拿两块大洋的时候,每到工钱的日子,大家都欢天喜地。现如今,每个月能拿到五块大洋了,工钱的时候大家脸上却再也找不到往日的兴奋和满足,甚至开始有了抱怨:“我们当牛做马,赚的钱还不如头家的一根头……”黑子嘟嘟囔囔。
“是啊,哪一趟运货回来,不得从身上刮掉一层皮,唉,我们赚的不过就是个辛苦钱。”条子随声附和。
“什、什、什啊么辛、辛、辛啊苦钱、钱……是卖、卖、卖啊命、命钱、钱……”说这话的时候豆子满脸苦相,翻来覆去地数着五块叮当作响的大洋。
既不牢骚又不随声附和的唯有胡子和哑哥,胡子对六爪女忠心耿耿,哑哥对拿多少钱根本就没有概念,他也从来不知道花钱。ww有的时候,胡子还会反驳:“嘟囔个屁,过去一分钱见不到,你们不是也老老实实。”如果谁跟胡子顶撞,胡子就会说:“哪儿赚得多去哪儿嘛,谁也没逼着你们跟头家混吃混喝。”胡子这话一出,一般况下都能镇服住众人,因为平心而论,在连城县里各行业中,六顺商行的伙计赚的工钱算很高了。
这些议论和不满绪,六爪女并不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可她却从来不置可否,并不因为谁了牢骚对谁另眼相看,也从来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她专注于自己的目标,虽然尚没有明确的算计,她却直觉到,自己的目标离不开大洋。最近一段时间,她已经开始着手完成最近的目标,为了完成这个目标,她带着哑哥消失了几天,商行的事完全交给了胡子。胡子也不会做什么生意,就是维持,每天安排灶房采买做饭,现在,伙计们每天都有肉吃了,伙计们向他打听六爪女的去向,胡子一口咬定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他确实不知道六爪女去了哪里。
六爪女在竹林寨。这里既是她的起之地,也是她的伤心之地。竹林寨被烧得焦黑的残垣断壁就像夜晚沉重的黑幕,遮蔽了过去的一切,只存留于六爪女的脑海里。她来到了掩埋着师父、阿嫲和阿公的坟前,令她诧异的是,坟前不知道是谁竖起了一座石碑,上面刻着师父的名字,却没有落款。
石碑粗糙简陋,篆刻的名字却极为苍劲有力,六爪女茫然,她实在想不出会是谁给师父立了这么一座碑。坟墓并没有如六爪女想象的那样荒草萋萋、凄凉一片,坟墓四处清清爽爽,显然,有人清扫过了。会不会是伙计中哪个重义的自行过来做了这些事?六爪女大约把手下的伙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是哪个能背过自己做这种事,便也就不再在这件事上耗脑筋了。
“老板,你想怎么做呢?”
跟随在她身后还有两个短打扮、面孔黧黑的汉子,看到六爪女站在这座孤坟前面怔,忍不住提示她。
六爪女回过神来,挥手朝竹林寨的遗迹画了个圈:“这样,你们把这个地场全部清理干净,统统种上山松,然后把这座坟用花岗石砌起来,还要盖个亭子,把这座坟茔遮住。”
两个人唯唯诺诺地说道:“好的,好的,只是不知道老板的亭子要啥款式?”
六爪女想了想说:“你们先出个样子,我再选。”
两个人连连应承。
六爪女说:“就这样,地方你们也看了,回去先画图样吧,我再停一会儿。”
两个汉子中个头小一些的说:“老板,这个地方地势险要,往上运料恐怕花费要大一些……”
六爪女有些不耐烦:“大就大,啰唆啥?”
两个人连忙告退。这两个人是六爪女通过司胖子的介绍找来的土木匠人,她原想花钱把整个竹林寨重新建起来,到了竹林寨以后,竹林寨残破黝黑的遗迹突然让她觉醒,原来的设想并没有什么价值。即使重建了竹林寨,谁还能像师父一样安于寂寞,独自苦守这片荒山僻野呢?没了师父的竹林寨就不再是竹林寨了。于是,她临时改了主意,要给师父和阿嫲、阿公盖一座体体面面的亭台,让他们像活着时一样有大房子住。
84.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4)
85.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5)
( 看到此人,听到此人的话头,六爪女心头一震,表面上看,大冬瓜咋咋呼呼,其实没什么可惧,然而表面上话说得客气,实际上肯定极难对付。ww六爪女马上又给这个人起了个代号“无常鬼”。此时,六爪女断定他们八成找的是黑子,就是不知道黑子做了什么祸,把这些人招来了。
“你这么说还真不好办,你看看我们这些伙计,哪一个脸不是黑黢黢的,你自己看看,是谁就跟谁说话。”条子摆手冲伙计们划拉了一圈。这些伙计除非没活儿,只要有活儿,都得夏顶烈日、冬冒寒风地在外奔波,不同的是,伙计们现在基本上都是雇了专门的背夫,不用再像过去那样在崇山峻岭中的羊肠小道上背负着沉重的货物踽踽而行。现在伙计们身负的任务主要有两项:带路,交接货物。银钱由六爪女通过银柜汇票往来,伙计们谁也不能经手,即使六爪女让他们经手,他们也弄不清该怎么兑付、交割,最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没有专门用于他们账户的印鉴和密押。
长期奔走在外,日晒、风吹、雨淋,伙计们的脸都像陈旧的青铜,黑子则更是名副其实的“锅底子”,脸上没有肉色只有黑漆。ww无常鬼对条子说:“这些人都不是,那个人尤其黑,个头跟他差不多,体格跟他差不多。”说到“体格”的时候,也不回头,随手从身后拽出一个小伙子,拿那个小伙子当作标准:“脸面长得倒也周正,不然粉粉妹子也不会上他的当。”
听到这里,胡子和条子面面相觑,他们说得肯定是黑子,可是就是不知道“粉粉妹子”是怎么回事儿。“粉粉妹子是谁啊?”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大冬瓜气哼哼地说:“狗杂种骗我妹子说是要娶她,把我妹子给睡了,我妹子现在有了身孕,就再也不照面了,你们说,这是不是人干的事?”
六顺商行的众人顿时沉默,谁也不知道就里,谁也不敢贸然出头。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况且这到底是不是家务事都闹不清楚,别人更是不好Сhā嘴了。
众伙计面面相觑,哑口无。无常鬼来了精神:“各位,此事跟你们无关,我们要找的就是那个黑锅底,请各位让让。”说着,扒拉开堵在他前面的胡子和条子,朝后面一招手,随来的几个小伙子耀武扬威地就要朝后院闯。显然,无常鬼手底下功夫不弱,他一扒拉,表面上看轻描淡写,胡子和条子两个人却接连几个趔趄,如果不是旁边的伙计及时搀扶一把,两个人都会摔个四仰八叉。
其他伙计见到这些人要动粗,倒也毫不惧怕,一拥而上就要去堵截,嘴里大呼小叫地开始骂娘。伙计们这种反应实属正常,黑子到底是不是把人家的妹子睡了另当别论,以找黑子为由当着大家的面搜查商行,那就是朝商行门面上吐痰,毁大家的面子,这自然是伙计们绝对不能允许的。
伙计们跟大冬瓜、无常鬼带来的人缠斗起来,而大冬瓜和无常鬼却没人能拦得住,无常鬼在前开路,谁挡他他就连推带搡,硬生生地把拦在前面的人弄得东倒西歪。大冬瓜紧随其后,眼看着就要冲破伙计们的阻拦闯进后院的角门。哑哥扑了过去,无常鬼劈胸朝哑哥推了过去,哑哥微微闪身,无常鬼推了个空,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哑哥已经反手叼住了他的手腕,顺手反扭,如果无常鬼硬撑,手腕就要脱臼,如果顺着哑哥的劲道转体,就会被哑哥将手臂反扭到身后,牢牢控制住他。
六爪女果然没有看错,无常鬼还真是个鬼,他的右手被扭住,闷哼一声,左手却捏做蛇头状,整个左臂就像一条蛇,风驰电掣地捅向了哑哥的腋窝。哑哥受到奇袭,也是闷哼一声,硬生生承受了无常鬼的一击,生生把无常鬼的右手给扭脱臼了。无常鬼连忙退后,惊愕地瞠视着哑哥:“咦?培田吴家拳,你是吴拔祯老爷子的什么人?”
哑哥听不见,鼓着黑红脸气呼呼地比画,嘴里叽里哇啦地嚷嚷,意思是不准他们进入后院。胡子出面解释:“这是哑哥,吴拔祯老爷子的嫡传弟子,你们有话慢慢说,千万别再想着用蛮力胡闹了,给你们说真话,你们说的那个黑锅底真的不在,如果在我们也不会护着他。”
86.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6)
( 无常鬼的手腕疼得厉害,边龇牙咧嘴边用左手揉搓着。哑哥凑过去要抓他的手,他本能躲闪,却没能闪得了,哑哥抓住他的右手,两手一拽,疼得无常鬼牙缝里咝咝作响。大冬瓜不知道哑哥要干啥,急得冲过来扑打哑哥,却被哑哥一脚踢翻,就在踢出那一脚的同时,哑哥两手用力一推,又把无常鬼的手腕子给装上了。
眼见得这几个人已经被制住,自家的脸面已经保住,六爪女这才从屋里出来,穿过角门,来到了外面。六爪女自小野生野长,虽然在竹林寨有师父调教,但师父毕竟是男人,不会教她那些女人应该懂得的穿衣打扮之类的讲究,她自己又是个率性之人,穿衣极为随便,打扮也极为随便,平时头梳成一条辫子,天热了就把辫子盘在脑袋上,天不热就把辫子扔在脑后。穿衣也是普普通通,上身是一件蓝花大襟布衫,下身是宽筒的油黑布裤,走在街上跟来来往往的市井女子没有区别,谁也想不到她就是连城县赫赫有名的六顺商行的女老板。所以,她从后院出来,并没有引起前来闹事的那帮人的注意。
无常鬼的腕子虽然装上了,却仍然疼痛难忍,气哼哼地骂哑哥:“衰佬干你老母,仗着吴老爷子欺负人,我要去找吴老爷子讨公道。”
哑哥听不见,看着他嚷嚷,脸上是莫名其妙的无辜。胡子当初跟六爪女一起去见哑哥,知道武状元吴拔桢已经死去,就Сhā话堵了无常鬼一句:“去吧,到阴曹地府找吴老爷子讨公道吧,顺便再让阎王爷作个评判。”哑哥制住了无常鬼,大冬瓜和其他人都有些蔫,六顺商行的人则开始有些趾高气扬起来。
六爪女喝了胡子一声:“不准对吴老爷子不恭敬。”胡子连忙闭嘴,退后了一步。
大冬瓜和无常鬼对六爪女并没有在意,她出来的时候,他们以为她是六顺商行的家眷,或者是六顺商行雇来端茶倒水的小丫头。六爪女轻轻一喝,胡子和众人立即齐齐噤声,这倒让无常鬼和大冬瓜大为惊诧,痴痴地看着六爪女,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
六爪女不理会他们,直接号施令:“把客人让到前堂去,泡茶。”
胡子是没有正式任命的老板助理,马上吩咐下去:“豆子,泡茶去。条子,带客人到前堂。”
大冬瓜问六爪女:“你这个小女子是谁呀?”
六爪女反问他:“你这个大冬瓜是谁啊?连我是谁都看不出来吗?”
大冬瓜语塞,无常鬼反倒是明白:“你是头家,今天这件事你要给个交代。”
六爪女说:“我又不认识你们的妹子,我给什么交代?有啥事坐下来慢慢说,靠拳头能说明白你们就接着打,我看热闹。”
无常鬼却朝哑哥仰仰下颌:“他真是武状元的弟子?”
六爪女点点头:“是啊,怎么了?打不过就找人家师父?”
无常鬼青紫紧绷的脸突然平复下来,就像雷雨过后的荒野般平静:“那我倒也不算丢脸。”
六爪女心里清楚,表面上看大冬瓜闹得凶,其实真正难缠的是这个无常鬼,对他也就客气许多。不管怎么说,在商商,和气生财,做买卖谁也不愿意招惹是非。“他是吴老爷生前最喜欢的徒弟,也是我的大哥,耳朵坏了,不会说话,你别太在意了,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慢慢商量。”六爪女解释道。
无常鬼也客气了,点点头:“那就请了。”
几个人回到了前堂,坐定之后,豆子端着茶壶请示:“头家,泡、泡、泡啊啥、啥、啥茶叶?”
六爪女暗暗苦笑,哪有当着客人面儿问给客人喝什么茶的?而且磕磕巴巴的让人家笑话,连忙说:“让胡子进来泡茶,泡今年的明前茶。”豆子还不明白六爪女的意思,执着地解释:“是、是、是胡、胡、胡子让、让、让啊我、我、我来、来、来的。”
六爪女又砸实了一句:“你去叫胡子进来泡茶,你们都在外面等着,我一会儿有事让你们办,赶紧去。”
豆子看六爪女急,这才连连应承着跑了出去。
87.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7)
( 六爪女扭头问无常鬼:“你们说的那个黑锅底,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就能断定是我们六顺商行的人?”
大冬瓜张嘴要说,无常鬼瞪了他一眼,大冬瓜硬生生地吞回了嘴边的话,活像咽下了一口痰,憋得直抻脖子。ww***
无常鬼说:“我是他舅舅,我外甥女粉粉也不知道怎么就跟那个黑锅底好上了,他说他是你们商行的襄理,我们也不懂得什么叫个襄理,他说就是管事的。虽然现在是民国了,可是老章程不能废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还是要讲究的,我们就跟他商量,既然要娶我外甥女,就要请媒人下聘礼,正正经经地把我外甥女娶回去。看在六顺商行也是县里县外的大商户分上,我们也不嫌他脸黑,就把外甥女嫁给他算了。”
六爪女打断了他:“你们是听他自己说他是六顺商行的人?”
这一次大冬瓜抓住了说话的机会,无常鬼也没有阻拦他:“实不相瞒,我们也怕上当,偷偷跟过他几回,他来来去去的都在你们商行,我们才相信了他的话。”
六爪女点点头,心里确认,肯定是黑子干的好事。
无常鬼接着说:“我们跟他说了要明媒正娶以后,一连好多日子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不来也就算了,有女不愁嫁,我外甥女也不是嫁不出去,非你不可。我们张罗着给外甥女另寻人家,外甥女才告诉我们,那个黑锅底已经跟她睡过了,她身上的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了,你说说,这不是坑人吗?我们今天找上门来,也是没有办法,换作是你,你怎么办?”
六爪女听到是这么回事,马上叫正在忙着沏茶的胡子:“胡子,你和哑哥留下,其他人都去找黑子,让他马上回来见我。”
胡子连忙出去吩咐,六爪女这才对无常鬼和大冬瓜说:“按照你们说的,有可能是我们伙计里的黑子,我现在就派人去找他了,回来以后你们亲眼看看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黑锅底。要是,话也要当面说清楚,我也得听听黑子怎么说,跟你们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如果真是那个况,该怎么办你们说了算。如果不是我们的人,或者事不是你们说的那个样子,今天你们跑到我们商行闹事,也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大冬瓜一个劲儿看无常鬼,无常鬼连连点头,大冬瓜才说:“成呢,如果不是你们的人,或者我们说了谎话,给你们道歉赔礼成不成?”
六爪女点点头:“嗯,就这样吧,我已经派他们出去找了,你们稍候。胡子,你陪着各位,我还有事。”想了想,又对胡子说:“怎么光泡茶?把茶点拿出来招待客人都不懂吗?”说完,转身出门。
六爪女故意这么安排,既能避免他们在商行里里外外瞎闹,也能显得自己超脱、高级,不跟他们这等人浪费时间,起码在心理上能够让那些人慑服于六顺商行,令他们不敢也不好过于放肆。
刚刚出门,就碰见秃子和豆子挟持着黑子从门外进来,六爪女反倒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
豆子说:“我、我……”
六爪女连忙指定秃子回答:“咋回事?”
秃子说:“我们刚出门,就碰上他了,他正往回走呢。”
六爪女走过去拽黑子:“你跟我来,我问你话。”
黑子跟着六爪女进了后院,六爪女骂他:“缺德鬼,你年龄比我大,我按道理不应该骂你,可是你做事也太缺德了,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你就跑了?”
黑子愣了一愣:“头家,你咋知道的?”
六爪女说:“人家打上门来了,你看怎么办?你是娶人家,还是赶紧走人,从此再也别在连城县露面?”
黑子说:“我自然要娶她了,可是他们家要五十块大洋聘礼,我哪儿来那么多钱?想去赌两把说不准能赚到,没想到不但没赚到,连老本都搭进去了。”说完,不等六爪女骂他,又嬉皮笑脸地追问了一句:“真的怀上了?是男娃还是女娃?”
六爪女对这种事也不懂,以为只要怀上就能知道男娃女娃,懵懵懂懂地说:“男娃女娃我倒没问。”
88.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8)
( 黑子嘿嘿笑:“衰佬,赌输了没关系,只要能有个娃,有个后,比啥都强。ww***”
六爪女说:“这么说你是愿意娶人家了?”
黑子说:“人家是黄花大姑娘,能跟我,我自然要娶人家,可是没钱下聘礼啊,这不是要人命吗?现在又怀上了,咋弄呢?我刚刚跟她睡过两回,咋就怀上了呢?”
六爪女说:“你就缺德吧,人家的哥哥和舅舅都在前堂等你的话呢。你先把他们打了再说。”
黑子挠头:“我没钱啊!”
六爪女说:“你别管钱的事,先去打人家,给人家个实话,不然人家到官府告你个什么罪名,你吃不了兜着走。”其实,人家会不会到官府告黑子,告个什么罪名,官府会不会管这种事,六爪女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就是用这话吓唬黑子。
黑子退缩了:“我不敢,见面他们要是打我怎么办?”
虽然论关系六爪女是他的头家,可是论感还是那种老熟人、老相识的感觉,听黑子这么说,六爪女劈头就是一巴掌:“缺德鬼!人家不打你,我先打你,你说,你去不去?”
黑子根本招架不了六爪女的指爪,转身就跑。六爪女追上去,既准又狠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走,赶紧给人家回话去。”
黑子不可能挣得脱六爪女那从小被师父磨炼出来的灵爪功,嗷嗷地哀号着被六爪女揪进了前院的厅堂。
果然,黑子一进去,大冬瓜马上扑了过来,扬手便打:“就是这个黑锅底,狗杂种,可算抓住你了!你说,咋办呢?”
黑子被六爪女揪着耳朵,没法躲闪,只好任由大冬瓜在脑袋上抽了几巴掌。六爪女松开了手,黑子连忙跑到一旁躲闪。大冬瓜还要追打他,无常鬼拦住了大冬瓜,对黑子说:“小子,你自己说怎么办?”
黑子嘟嘟囔囔:“我没有骗你妹子……”
无常鬼说:“我是粉粉的舅舅,你说你没骗我外甥女,那就是说你要娶她了?”
黑子连连点头:“自然要娶她,不娶她谁敢跟她睡。”提到睡字,黑子又问:“粉粉真的怀上了?”
大冬瓜说:“没怀上谁找你干啥呢?”
黑子又问:“男娃女娃?”
无常鬼懂得:“没生出来谁知道男娃女娃?”
黑子说出了六爪女没好意思说出来的话:“哦,要生出来才能知道男女啊!”
无常鬼说:“既然你是真心诚意跟我外甥女成亲,我们也不为难你,明天就赶紧叫上媒人来下聘礼定日子,已经三个月了,拖不得了。”
黑子为难:“五十块大洋我现在拿不出来,要是能拿得出来,我早就去下聘了,还用得着你们追到门上来要?”
听到黑子这么说,大冬瓜又气恼了:“干你娘的,当初你不是说你是六顺商行的襄理,有的是钱!不然怎么能骗得我妹子跟你睡觉?现在又没钱了?没钱你睡我妹子,我打死你。”说着,挥动小冬瓜一样的拳头朝黑子打来。黑子肯定不是大冬瓜的对手,这种事别人又不能Сhā手帮忙,黑子很是狼狈,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躲闪。胡子想上前劝阻,六爪女摆手制止,她很气恼黑子在外面胡说八道瞎胡闹,觉得活该让他吃点儿苦头。
黑子被追打急了,跑到六爪女身后,拿六爪女当了盾牌。大冬瓜打过来的巴掌被六爪女给隔开了:“算了,闹够了没有?不就五十块大洋吗?你们回去等着,明天晌午下聘礼,选个良辰吉日把事办了。真是的,多大个事。好了,今天不方便,改日留你们吃饭。”说完,扭头就走。
有了六爪女这句话,大冬瓜和无常鬼也就不再闹腾,扔下一句:“那好,听你们头家的,明天我们就等着。”然后带着同来助阵的几个汉子走了。
打走了大冬瓜和无常鬼,胡子连忙过来见六爪女:“头家,真的给黑子出钱呢?”
六爪女说:“师父要是活着,你想师父会怎么办?”
胡子想了想说:“不知道。”
六爪女说:“我们都是师父看顾的人,以我对师父的了解,师父过去不给我们工钱,只管我们吃住,肯定不是师父小气。师父是拿我们当亲人、当孩子养呢。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如果成家,师父都会像给自己的孩子娶亲成家一样。你们年纪都比我大,都会娶媳妇成家,师父不在了,我还在,我们大家都在,一定能给每个人都成一个家。”
89.无家可归,重操旧业(29)
( 胡子听到六爪女这么说,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圈就红了,一个大男人当着女人的面流泪,毕竟不好意思,胡子扭过头说了声:“头家,你够仁义。”然后就匆匆跑了。
当天晚饭的时候,六爪女一走进饭堂,伙计们竟然齐刷刷地立起,反倒弄得六爪女莫名其妙:“这是干啥呢?”
过去在竹林寨的时候,师父、阿公、阿嫲还有六爪女在师父的小院里吃小灶,其他伙计们在他们住的院子里吃大锅饭,虽然食物质量差不多,可是吃进嘴里的感觉却大为不同。在六顺商行没有了小灶,六爪女跟大家混在一起吃饭。之所以这样,一则是没有人能陪六爪女开小灶,二则是六爪女也喜欢热闹。有的时候六爪女想清静清静,把饭端回自己屋子吃,就算开了小灶。吃饭的时候,大致上也就分成了两桌:六爪女、胡子、哑哥、黑子、条子几个认识得早些的一般都会聚在一张桌上吃,另一些人则在另外一张桌上吃,秃子和豆子习惯蹲在地上吃,哪一桌也不坐。长期这样,大家也都习惯了,也不懂得等谁,先到的先吃,后来的后吃,有的时候六爪女来晚了,别人都吃饱了跑了,她还得吃剩饭。今天她来得晚了点儿,以为别人都吃完了,却没成想个个都在老老实实地等着她。她一进来“轰隆隆”一齐起立,反倒惊了她一惊:“饭好了不吃等谁给你们喂呢?”
胡子嘿嘿一笑说:“头家没来,伙计们怎么好意思先吃呢?”
六爪女在意了:“啥意思?学好了?”
胡子说:“我把头家对黑子的意思给大家说了说,大家感激得不成,谁还好意思不等头家就吃,那样子不就跟猪一样了。”
六爪女哈哈大笑:“总算不跟猪一样了,行了,别假模假式的了,都坐下快吃吧。”
听到六爪女这么说,大家纷纷落座,黑子却不跟他们坐,转移到了另外一张桌上。六爪女有话跟他说,招呼他,他才端着饭碗凑了过来,米饭上堆满了卤肉:“头家,谢谢你了。”
六爪女说:“先别谢我,你说明天咋办呢?”
黑子说:“头家说咋办就咋办。”
六爪女说:“你的事听我的干啥?我听你的。”
黑子说:“我并不是有意骗人家,现在又有了身孕,就更不能骗人家……”
六爪女打断了他:“刚才当了人家的面儿你这么说,我就当你是为了应付,现在背过人家你既然也这么说,那我就当你说的是真话。明天早上,胡子……”胡子正在趁黑子注意力集中到六爪女那儿的时候,将黑子碗里的卤肉朝自己的碗里夹,六爪女唤他,他连忙收手听六爪女说话,“你跟黑子赶紧吃完,找个地方把你们两个洗干净,明天早上换身干净衣裳,带上五十块大洋,另外再带上二三十块大洋的零碎钱,你就是媒人,给黑子上门提亲去。”
胡子连声答应,然后问道:“不是说好五十块吗?”
六爪女说:“还要打点他们家那些零碎,每个人给上几文钱就够了,别显得我们寒酸,该给的钱也要给。”想了想,六爪女又说:“娶亲的日子一定要砸实在,我们也好准备,你让他们选定个吉日。”
胡子连声答应着,黑子埋头吃饭,那张黑脸也不知道是羞涩还是激动,涨得紫。
这时,豆子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头、家,我、我、也、也、也……”
胡子推他:“你爷爷关我们屁事,头家说正经事呢,别捣乱。”
豆子急得面红耳赤,越急话说得越结巴:“不、不、不是我、我、我爷爷,是、是、是我也、也、也要、要、要娶媳妇。”最后三个字可能涉及最关键的问题,豆子竟然一口气说全了。
六爪女呵呵笑着:“你别急,咱们先把黑子打了,然后再打你。”
豆子憨憨一笑,就地坐到了桌前,摆出了排队等待的架势。
胡子扭头问黑子:“你还有啥事要安排?赶紧说了,不要明天到了人家家里再狗扯羊皮。”
黑子连连摇头:“没了,谢谢头家。”
90.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0)
( 或许是未婚先孕,女方家里怕砸到手里出不了货,或许是六顺商行的威风起到了震慑作用,或许是五十块大洋的聘礼挥了效用,胡子带着黑子到女家下聘时,昨日还剑拔弩张、大打出手的女方家人,包括舅舅无常鬼、兄长大冬瓜,即刻变得笑容可掬,亲切友好极了,对胡子和黑子待若上宾,当即成交:三日后迎亲。***
那边定了,这边六爪女就安排伙计们开始为黑子娶亲做准备。六爪女没让黑子住在六顺商行,而是在附近的巷子里给他租了一间房子,然后让伙计们把墙刷了刷,到处贴上了喜字,又到城里买了一床铺盖,就算把新房布置好了。虽然简陋,却已经让黑子喜出望外,对六爪女感激不尽,却又不会说什么,跟在六爪女ρi股后面一个劲儿搓手:“头家,谢谢了。”
六爪女乜斜他一眼:“别谢,尽心尽力办事比啥都强。”
黑子连忙表态:“那没说的,水里火里头家说话,我黑子只要眨眨眼睛就不算汉子。”
成亲那天倒也热闹,女方娘家陪嫁了里外三新的铺盖、衣裳,六顺商行雇了一帮吹鼓手,吹吹打打,伙计们点燃了半条街长的鞭炮,噼里啪啦地把新娘子用马车接了回来。最好笑的是女家人不知道图了个什么,或许连城县的客家人就是那么个讲究,马脑袋上、身上披红挂彩,搞得喜兴无比,而新娘子却穿了一身油黑衫裤,只在脸上蒙了一条花红盖头,看过去似乎黑子娶的是那匹马,车上的女子反而好像陪嫁。
当天的喜酒、洞房闹得天翻地覆,伙计中黑子是第一个娶老婆成家的人,自然被伙计们羡慕、嫉妒、高兴、激动的绪围裹,酒席没完人就已经醉了,伙计们把他抬进洞房生生剥了个一干二净,还要剥新娘子,新娘子吓得嗷嗷哭号,要不是六爪女火臭骂,鼓动哑哥一通拳脚把伙计们驱赶出去,伙计们肯定会乘着酒劲儿把黑子两口子都剥成生猪。
忙乎完黑子的事儿,豆子追上来结结巴巴地也闹着要娶媳妇,六爪女问他媳妇在哪儿,他说:“头、头、头家给、给、给抬回、回、回来一个就、就、就行。”
六爪女哭笑不得,没耐心跟一个结巴讨论这个并不复杂但到了结巴那儿就变得复杂的问题,转手推给胡子,让胡子给他解释清楚。胡子告诉他,娶媳妇就跟买货一样,先要把货看好,价钱讲好,然后才能娶。像他这样连货都没有,根本就不存在娶不娶的问题:“你衰佬还是先把下家找准了,人家答应了,下聘礼就是交定金,交定金的时候,还有存货的库房,这些头家肯定帮你办,就跟黑子一样,可是货可是要你自己去找去看。”
豆子让胡子说得头晕,结结巴巴地说着,嘴角都冒出了白沫。胡子拍了他脑袋一巴掌:“赶紧去找吧,不会找黑子请教去。”
黑子的事办完不久,竹林寨的亭子也完工了,六爪女带着伙计们回到了竹林寨,拜祭师父和阿公、阿嫲。那座亭子覆盖在师傅的坟上面,就像给师父盖了一座大屋,四根柱子是用采自泉州的芝麻黑花岗岩雕刻而成的,亭子正面的两根柱子上篆刻着原来院子上的两副对联:“水如碧玉山如笔,家有万卷陇有田”,横批还是那四个字:“耕读传家”。
亭子的顶棚用的是皂黄色的琉璃瓦,按照匠人的意见,本来应该用当地客家人习惯用的青瓦,六爪女不喜欢,她更喜欢老家平和那边的习俗,用皂黄色的琉璃瓦显示尊崇、气派,老家里穷人起草屋才用那种青瓦。亭子底座是用青砖铺就,和师父的坟冢连接成一体,四周均用青砖围裹。青灰的底座和灰黑的亭柱令这个亭子格外稳重、大气,而皂黄色的琉璃飞檐尖顶又为这个亭子增添了华丽和雍容。在原来烧毁的竹林寨的地基上,栽种了密密扎扎的山松,更衬托得这座亭阁庄重、肃穆。焚香、烧纸、祭拜过后,往回走的时候,站在鱼脊梁上回望,青山翠谷之中,有了那座亭子的点缀,整座大山仿佛都有了活气,犹如画龙点睛。伙计们纷纷赞叹师父能够安眠在这儿,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他们并不知道,多年以后,这座亭子竟然成了冠豸山的著名景点。
91.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1)
( 6
战火停息了,驻扎在闽地的军队却更多了,老百姓说这些都是跟**打完仗以后,返回城里休整的。ww战争时期形成的军政一体化并没有取消,闽地这个时候实际上已经被军事管制,虽然大部分州县还都有政府机关,但说了算的还是军方。不管怎么说,交通恢复了通畅,货物的流通也逐渐开始活跃起来,海盐价格相应下跌,私盐的利润微薄,已经不值得再冒风险,六爪女也就此罢手,开始做正规的合法生意。这些生意关系都是在走私海盐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现如今有了充足资金的支持,六爪女可以用高于其他商家的价格收货,可以用伙计们维系起来的高效低成本的运输体系压低运费,还可以用低于其他商家的价格出手货物。于是,连城,包括周边地区的山货特产,尤其是大宗的宣纸、印刷行业用纸,几乎被六顺商行垄断,沿海出口商阜的供货渠道也基本上被六顺商行垄断。垄断了两头,巨额的利润就像河水一样滔滔不绝地流进了六顺商行。
常道“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出头的椽子先烂,名不见经传的六顺商行突然崛起,势必要引一些商家的嫉妒、排斥,这些嫉妒和排斥属于中国式的市场竞争。ww嫉妒和排斥有的在明处,有的在暗处,明处的就是通过压价倾销、抬价收购之类的市场手段,跟六顺商行抢货源、争市场。这些六爪女不怕,能争则争,争到成本超过了预期就放手撂空,反而把对方闪得连连叫苦。元旦到春节前后是宣纸的销售旺季,跟六顺商行一样做宣纸外销的冠豸商行为了打破六顺商行的收购垄断,一个劲儿地提升收购价,六爪女也跟着提,一个月内宣纸的收购价格就涨了两倍,把宣纸生产厂家高兴坏了,开足马力增加生产。过完春节之后,六爪女突然停止收购,厂家和冠豸商行都被闪了,堆积如山的存货让厂家叫苦不迭,而冠豸商行由于前期出手太猛,资金占用极大,六爪女突然撒手,他们却很难吞下厂家的存货。
春节过后,便会进入梅雨季节,宣纸生产最怕梅雨,即使将宣纸存放在室内,无孔不入的水汽也会将宣纸濡染得变质黄,如果进了水,那就更成了一钱不值的废纸。眼瞅着老天开始变脸,淅淅沥沥的雨水化成弥漫所有空间的水汽,厂家急了,扔下冠豸商行来找六顺商行,请求六爪女进货,六爪女一口拒绝,理由很正当:目前的价格根本进不起,进了也得赔本,还是让冠豸商行进个够。
冠豸商行的资金也都压在货上,有心无力,即使有资金,也怕雨季到来大批怕水的宣纸压到自己手上,根本就不敢再进货。六爪女对此心知肚明,这种时候,现金为王,六爪女现在就是大王。六爪女向厂家提出在恢复正常价格的基础上,再降价两成。这个条件已经足够苛刻,厂家却无法不答应,否则,赶工生产出来的积压货色八成就会变成废纸回锅熬浆,如果那样,厂子也就倒闭了。六爪女抓住机会,用极低的价格将积压的宣纸全部吃下,然后立刻运往冠豸商行占领的传统市场江西、江浙、闽南一带。六爪女占便宜的仍然是她手下有一帮对于路途极为熟悉的伙计,不论是走私的密道,还是通衢大道,他们组织运输车马人员都能以极高的效率和很低的费用占据优势。货物运到,六爪女他们自然能够以极低的价格占领市场,冠豸商行用高价收购的宣纸在六爪女的强力打压之下,只能贱卖,否则就只能烂在手里。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就以六爪女既赚钱又争来地盘的结果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公开的商业竞争,凭借丰厚的资金实力和通畅的运输渠道,以及几年来建立起来的商业关系,六爪女应付起来得心应手,虽然不能做到每战必胜,却也胜多败少。然而,有些商业对手并不都在市场上正面跟他们厮杀,而是采取阴谋、密计之类的手段对付他们,遇到这种况,就很棘手。
手段之一就是散布谣。六爪女他们商行的存在方式在外人眼里,本来就挺怪的,不像商行,倒像帮会,于是便有人散布说六顺商行是匪窝,是专门走私的行帮。还有人说他们是给海匪山贼洗钱的,所以做起生意来才能那么气壮,有海匪山贼支撑着。司胖子一直跟他们关系不错,吞吞吐吐地问过六爪女,六爪女才知道坊间对他们竟然有这种传,一再追问司胖子这些瞎话都是谁编的,司胖子被追问急了,才告诉六爪女,这些谣大都是南洋商行的伙计们散布出来的。
92.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2)
( “你可千万不要去找南洋商行的老板,更别把我供出去了,南洋商行有背景,我们招惹不起。”告诉了六爪女,司胖子却又忐忑不安,再三叮嘱六爪女不要把他牵扯进去。
司胖子一直跟六爪女他们有生意来往,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六爪女收了他积压的山货,虽然价格压得低了点儿,却也算帮他避过了大亏,反过来,他从六爪女那里进的海盐也为他赚了不少真金白银,现在双方还经常你来我往、互通有无,我从你那里进些山货,你给我介绍一些客户,尤其是跟胡子不打不成交,两人有时候还会钻到酒馆里喝上一通。
背后的勾当很难正面解决,六爪女即使知道了南洋商行的下流伎俩,却也没什么办法,既不能在大街上给每个人解释,也不能找上门去讨个公道。人家只要一句“不知道谁说的,你说是我们,你拿出证据来”,她就只能讨个没趣。六爪女郁闷了几天,甚至还因此为一件小事臭骂了黑子一顿,嚷嚷着要把黑子赶出六顺商行。如果不是胡子、条子几个人在一旁劝说,以六爪女当时作的程度,弄不好真会把黑子就地赶走。
黑子很窝囊,也很憋屈,背过了六爪女对胡子那帮伙计大吐苦水,声称如果六爪女再不讲理随便骂人,他就真的不干了:“奶奶的,我好赖也是六尺高的汉子,她一个小女子,我为她卖力也就罢了,她凭什么动不动就骂我们?”黑子愤愤不平,胡子他们顺着他说也不是,劝他也不是,谁劝他就骂谁是六爪女的狗腿子,没有一点儿爷们的味道。
黑子正在说得痛快,六爪女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扔给黑子一个小布袋,无论是响动还是重量,都让人知道,那是大洋。根据布袋大小,估计能有三五十块。六爪女瞥了黑子一眼,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黑子顿时蔫了。
胡子他们几个明白,这就是把黑子给炒了,纷纷安慰黑子,纷纷要去找六爪女说。黑子倒也硬气,也不说啥,拿了大洋,扬长而去。从那天开始,黑子就再也没回六顺商行。
黑子离开六顺商行,在六顺商行引起了小小的震动,过后不久,就如死水微澜,人们习惯了没有黑子的六顺商行。这个时候,又生了一件让六顺商行的人大叫痛快的事,冲淡了因黑子的离去而弥漫在六顺商行的压抑,于是黑子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令六顺商行伙计们大叫痛快的事就是南洋商行的货栈莫名其妙地被火烧了,据说烧毁了价值三四万块大洋的山货和洋油。连城县到处风风语,说南洋商行走私了洋油和火药,保管不慎生了爆炸;也有的说是南洋商行的人得罪了江湖上的黑道,黑道放火烧了他们的货栈,还放出话来,谁要是敢跟南洋商行做生意,就要灭了谁。
一时间风声鹤唳,整个县城的商家都战战兢兢,南洋商行顿时门庭冷落。不管是谣还是真话,在商商,求的就是个和气生财、平安是福,谁也不愿意因为和南洋商行打交道冒险得罪黑道。南洋商行虽然不至于一蹶不振,却也是大伤元气,不但受到严重的经济损失,商业名誉和人脉关系也损伤得不轻。更难受的是这把火烧得不明不白,尽管街市上有各种各样的传,南洋商行自家却明白,那些传往宽心处想不过就是老百姓瞎猜,往严重处想其实就是有人故意借题挥,有意败坏他们。可惜,这一切都如雨如雾,令人捉摸不透。
南洋商行是连城县的老字号,由几个从南洋赚了钱回到家乡的本地富商合伙经营,一向以财力雄厚、人脉广阔著称,这一次黑夜里脚踩狗屎吃了暗亏,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采取各种手段动用了所有关系进行调查。市井中流传的风风语就如山中的款款溪流,溯源而上终究会找到源头,六顺商行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南洋商行的视野。虽然没有充足的证据可以证明六顺商行就是市井传的布者,可是这种事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即使有了证据也没什么用,这一点南洋商行心知肚明。南洋商行由此推断,货栈的大火也是六顺商行所为,造谣生事是一回事儿,放火烧货的性质就变了。于是,南洋商行动用了上层关系,把这件尚且没有确凿证据的罪行捅给了县政府,要求县政府出面调查,严惩六顺商行。
93.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3)
( 商业竞争对手对付六顺商行的另一种阴谋手段就比较有杀伤力,那就是投书到官府告他们,说他们逃税了,说他们贩私、走私了,就会有官府上门稽查。每次遇到这种况就很麻烦,官府的人不同于商家对手,应付稍有不慎,就嚷嚷着罚款、抓人。民不跟官斗,六爪女明白,斗也斗不过,遇到这种事儿,只能花钱免灾,千万不能跟人家认真。比方说官府来人说接到举报,说他们走私、贩私,你如果跟他们解释没有走私也没有贩私,人家是绝对不会听的,你只要拿不出没有走私、贩私的证据,那就是你走私、贩私了,轻则罚款,重则抓人。遇到这种况,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一边解释自己没有贩私、走私,一边给官府的人衣袋里塞大洋。
最怕的是查税,随时随地就会来,有时候说是有人举报他们偷税漏税,有时候根本就不说啥,来了就查账本、查存货,而且都有税警跟着,稍有照顾不到之处,马上就抓人,抓了人再说话。而且他们抓人的时候一定会选老板下手,很多次他们嚷嚷着要把六爪女带回去,都靠塞大洋才放过了六爪女。对付他们是六爪女的弱项,六爪女与生俱来的山野气无助于她对付这些官府的贪官恶吏,还有躲在他们身后的商场竞争对手。ww
这一次,南洋商行也是通过官府来对付六顺商行,所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背地里告黑状,而是正面要求县政府出面调查六顺商行,提出的理由就是六顺商行一向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放火烧货栈、散布谣败坏南洋商行的名声,都是六顺商行进行不正当竞争采取的极端手段。南洋商行的老板是县商会会长,过去也是县政府的纳税大户,与县长私交甚笃,虽然没能拿出证据,但有正式报案,于公于私,县政府都不敢掉以轻心。
六顺商行已经有了大麻烦,六爪女却还茫然不知,她正被黑子的老婆纠缠着。黑子离开六顺商行以后,六爪女没有向任何人再提及黑子,伙计们估计六爪女对黑子深恶痛绝了,谁也不敢再跟黑子打交道,给自己招惹麻烦。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以为黑子肯定另找活干了,却没成想黑子的老婆抱着刚刚半岁大的仔儿找上门来,向六顺商行要人来了。
黑子的老婆是一个淳朴的客家妹子,人不能算漂亮,却也长得周正,头上顶着一方蓝花帕子,穿着黑裤蓝褂子,抱着六个月大的仔儿,进了门坐在前堂的椅子上,啥话不说,就是哭。她的哭不放嗓子,只默默地一个劲儿流泪,泪水就像漫过石头的山溪,在女人白皙的脸上流淌。女人的这种哭相最惹人怜,看门的伙计看到黑子的老婆这种样子,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无奈之下,只好赶紧跑到后面向六爪女报告。
在家的伙计们听到黑子的老婆抱着孩子来了,纷纷跑过来看。胡子老成一些,一边劝一边亲手给女人泡茶端水,好像在给黑子老婆补充泪水。六爪女来到,大家纷纷散开,却都不离去,就聚拢在门口或壁边看着,只有胡子还在跟前张罗。这个时候,黑子老婆抱在怀里的仔儿突然哇哇哭叫起来,黑子老婆掀起衣襟亮出两团米粉糕一样白皙肥沃的大奶堵住了仔儿的嘴。
见到六爪女,黑子老婆也不说话,跪倒地上哀哀地哭。六爪女吓了一跳:“你咋了?黑子打你了?赶紧起来说话。”
黑子老婆跪着不起来,胡子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去拖敞胸露怀喂仔儿的女人。六爪女只好亲自动手把她拽了起来:“你别哭,怎么了?说话呀。”
黑子老婆这才哽咽地说:“黑子已经好些日子不回家了,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原来,黑子老婆向六顺商行的伙计打听,才知道黑子竟然早就不在六顺商行干了。
“头家,是不是你把黑子赶了,黑子想不通出啥事了?求求你,把黑子再叫回来吧。”
六爪女告诉她:“黑子是不在我这儿干了,他到哪儿去了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的是,黑子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可能找到更好的下家了。”
黑子老婆不相信,也不多说话,就是一个劲儿哭,把六爪女哭得心里直毛:“你别哭了成不成?你是不是遇上啥事了?”
94.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4)
( 黑子老婆这才说,他们的房租到期了,房东追要房租,黑子又找不到了,她只好回家找娘家,娘家人也不管,说她是嫁出去的人,娘家没有义务替她出房租,还说黑子是六顺商行的人,让她来找六顺商行要黑子,只要找到黑子,就能有钱交房租。
六爪女想了想说:“黑子现在也不是我们六顺商行的人了,我有心帮你也不合规矩,总不能整个连城县的人没房子住了都由我们六顺商行给租房子吧?”
听到六爪女这么说,黑子老婆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怀里的孩子看到她哭,也跟着哇哇地哭叫起来。大人哭,孩子闹,六爪女再看看在一旁围观的伙计,伙计们眼睛里都闪烁着同的柔光,只好对黑子老婆说:“虽然黑子现在不在我们这里干了,可是看在过去黑子也没少为商行出力的分儿上,你干脆暂时搬到我们六顺商行住下,那间房子索性不住了,黑子跑出去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你一个人带个仔儿住在那里,碰上个啥事都没办法。”
黑子老婆连忙问:“那房租咋办呢?”
六爪女说:“你住到我们这里还要什么房租?你要是能脱开身,帮着商行随便干些啥,我给你工钱。”
在这之前,六顺商行除了原来的伙计之外,已经雇佣了一些人手。有专门负责做饭的厨师,是司胖子介绍过来的,原来是一家酒楼的掌勺师傅。还有在前堂照管门面的伙计和专门打扫卫生的杂工,六爪女身边还真缺一个女人做伴。
黑子老婆听到六爪女这么说,连忙站起来鞠躬答谢,两颗大奶随着动作颠动摇晃,恍然间似乎她的胸前也长了两张大脸。伙计们一起噤声,一个个瞠目结舌,也不知道是被迷住了,还是被吓住了。六爪女连忙替她遮住前胸,然后吩咐胡子带两个人去帮她收拾东西搬家。
黑子老婆千恩万谢地跟着胡子几个人走了,六爪女刚刚回到自己的屋里,前堂的伙计又惶然跑了进来:“头家,不好了,官府派来了警察,说是要查我们。”
六爪女略感惊愕,过去官府也没少来查过,那都是税务、稽查之类的,警察却还从来没有光顾过他们:“你是不是看错了?警察来查我们什么?”
这两个问题,小伙计只能回答前面那个:“就是警察,我没看错。”小伙计当然不知道警察来查他们什么,自然也就没法回答。
六爪女只好到前堂,亲自面对警察。三个警察正坐在前堂的椅子上喝茶,见到六爪女,ρi股也没抬。其实,警察并没有轻慢她的意思,警察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年轻女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六顺商行老板,以为她是六顺商行的女用人,受派前来招呼客人的。六爪女一身居家打扮,布衣散裤,脚上趿拉着一双叉指拖板鞋,又年纪轻轻的,不知道底细的,谁看了也不会想到她是财大气粗的六顺商行老板。
六爪女却有些被冒犯的感觉,客家人讲客套,不管是多么尊贵的客人,见了主人也要问候一下。见了主人ρi股都不抬,不但是对主人不礼貌,而且也是一种态度:上门不是串门,而是找事的。就像当初黑子的大舅哥大冬瓜和妻舅无常鬼上门闹事,自然不会客客气气地跟主人招呼、施礼。六爪女的性格是吃软不吃硬,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不敬我一尺我就连一寸也不让你。六爪女暗想:你们警察在官府也就是一群狗,还在我面前耍威风?心里想着,面上就冷了脸,话说出去就像朝外面扔芋头,硬邦邦的:“你们要干啥?口渴了回家喝水去,六顺商行不是茶馆。”
她这么一说,反倒把三个警察给闹愣了,那个年代,警察就是官府,到了任何一个百姓家里谁也不敢怠慢,吃、喝、抢、拿,为所欲为,万万没想到六顺商行一个小小的使唤丫头竟然也如此霸蛮,说话就像扔板砖。警察怔怔地呆了半会儿才反应过来,貌似领头的警察把脚丫子翘到了茶几上,对另外两个警察令:“这是商行还是山贼海匪窝?去,掌嘴,抽死这个丫头。”
另两个警察便起身朝六爪女踅了过来:“今天爷们儿就教教你怎么说话。”其中一个说着就扬起大巴掌朝六爪女脸上扇了下来。
95.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5)
( 六爪女反手叼住了警察的腕子,用力一扭,把警察的胳膊背到了身后,警察胳膊就像断裂一般疼痛,刚刚冒出“唉哟”两个字,六爪女又猛然一推,警察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茶几上,腰又被茶几硌了一下,疼得倚在茶几边上不停呻吟。ww
六爪女敢动手打警察,这大大出乎警察的意料,貌似领头的警察站立起来,伸手摸枪,却摸了个空。原来,警察局里的枪支有限,出来办事的时候,有可能用到枪的时候才会临时配给他们。他们三个人今天是到六顺商行来调查事,根本不会有任何危险,所以也就没有申请领枪,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他心想就凭身上这套老虎皮,估计六顺商行的上下也不敢不老实,却没想到一出手就遇上了硬点子。警察头儿没摸到枪,转手捞起了茶壶高高举起:“咳,小娘们儿还凶得很,老子砸死你……”
六爪女担心他真的把茶壶砸向自己,万一砸到脸上弄不好就破相了,即便没有砸到脸上,也舍不得好好一个茶壶摔成碎片,连忙抢上一步,变戏法般地劈手夺过了警察手中的茶壶:“你干啥,这茶壶是我家的,砸烂了要你赔!”
警察倏忽之间手头一轻,牢牢实实抓在手里的茶壶竟然不见了,转眼才看到茶壶到了六爪女手里,心里顿时毛,明白今天是遇上硬手了,也不敢再出手耍横,仍然掰了硬话头朝六爪女咋呼:“你是干吗的?去,找你们老板出来说话,爷们儿不和下人浪费口舌。ww”
警察口气很硬,实际上是色厉内荏,被六爪女摔倒的警察强挣着站了起来,满脸怒气,眼睛里的惊诧却闪烁不定,揉着腰骂骂咧咧:“衰佬六顺商行店大欺客呢,连警察都敢打,把你们老板抓到监狱里去吃牢饭。”
六爪女说:“我就是老板,你们要抓我?”
警察又愣了,他们实在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以为是用人丫鬟的小女子,竟是大名鼎鼎、富甲一方的六顺商行的老板。三个警察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还是难以相信她就是老板:“我们是来执行公事的,你不要跟我们瞎混闹,再闹就把你抓起来,快去叫你们老板出来。”
六爪女说:“我就是老板,不信你问问他们。”
伙计们听到前堂闹了起来,不知道生了什么事,连忙跑出来看,此时已经围拢到了堂屋里。他们来晚了一步,没有看到六爪女收拾警察的那一幕,也不明白到底生了什么,只能在一旁傻待着看热闹。六爪女让他们证明自己就是老板,连忙纷纷证实:“这就是我们头家,就是老板。”
刚才六爪女一个人露了一手,就把警察给镇住了,现在来了一帮人,警察心里更没底了,因为他们不知道这帮人里头到底有多少练家子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如果当真生冲突,别说三个警察,就是三十个警察,估计在六顺商行也讨不了好去,领头的警察随机应变,马上放软了身段:“老板,别怪我们眼拙,没能看出来你就是老板,有什么不当,你还要多多包涵。”
人家客气说软话,六爪女也就不再跟他们计较:“好了,闲话不说了,你们到底找我有啥事?真的要抓我?”六爪女说着坐到了堂屋正面的太师椅上,然后又想起来似的招呼他们:“你们也坐,有啥事坐下说,别一见面就跟抓贼一样。”说完,扭头吩咐小伙计:“给几位警察弟兄换新茶。”小伙计连忙清洗茶壶、沏茶倒水。六爪女又吩咐胡子:“胡子,取些好茶点过来招待客人。”
六爪女刚刚还牛气逼人,转眼间又变得周到热,这个弯子转得太大、太猛,警察让她搞得头脑晕。然而,他们仍然能从六爪女安排事时的气势体察到她骨子里的从容和自信。这就是气势,警察立刻被这气势给震慑住了。见了穷人放声骂,见了富人摇尾巴,是那个时代警察的基本特征,在六顺商行的老板面前,警察也顿时不敢再神气。
跟班的两个警察不敢乱说话,还是由领头的警察客气:“老板不用客气,我们是公事上门叨扰,不客气,不客气。”喝着茶,吃着茶点,警察的口气也缓和了许多:“老板,我们到你们这里来,可是县长直接给警局下的命令。”
96.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6)
( 六爪女惊讶:“我们也没有得罪县长,他干吗下命令叫你们跟我们过不去呢?”
警察说:“有人揭你们放火烧了人家的货栈,还怀疑你们是黑道帮会,县长给局长了帖子,帖子上盖着县长的大红印,我们都亲眼所见。”
六爪女暗暗心惊,先不说这事是不是他们干的,即便不是他们干的,让人家咬住了,上面没有关系也很难脱得干净:“不就是南洋商行的人咬我们吗?他们一直跟我们作对,这是害我们的呢。我们也去找县长,我们也能告他们杀人放火,嫁祸于人,你们信吗?”
警察面面相觑,领头的警察说:“老板,我看你们也不像那种人,可是上面有命令,让我们调查,你们总得让我们好回话啊!”
六爪女对这种事也没数,不知道该怎么样警察才能回话,想来想去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打了再说,还是老规矩,对付官府用钱砸:“胡子,取大洋过来,这几个警察兄弟上门辛苦了,车马费还是应该拿的。ww”
这些都已经成了老套子,胡子答应着,转身取了十几块大洋,给每个警察了五块,这是他们内部的规矩,凡是官府来的差人,每人给点儿钱打,数额从两块到五块不等。那会儿,两块大洋就是一个人一个月的生活费,眼前这几个警察,估计在警局每个月能拿三五块大洋也就烧高香了。
果然,见了大洋,警察的眼睛都亮了,嘴上说着“不客气、不客气”,实际真的一点儿也不客气,一个个动作迅速地将钱塞进了口袋里。拿了大洋,警察的身段更软,说话也更和蔼可亲了:“老板,你放心,我们能做的一定会做,现在关键是县长亲自派下来的差事,好赖我们回去也要回个话。”
六爪女对警察说:“这还不好办,你们回去就说已经来过了,那些坏事不是我们干的,我们都是正经八百的商人,一向奉公守法做合法生意,老老实实纳税。说我们烧了南洋商行的货栈,肯定是南洋商行竞争不过我们,故意往我们身上抹黑。如果你们不相信,就让南洋商行拿出证据来。”
领头的警察听了连连点头:“嗯,我们回去就这么说,不过能不能应付得过去就不一定了。”
打走了警察,六爪女心里有些忐忑,过去虽然也有官府的差人来骚扰,却都是些临时跑过来没事找事的,用两块大洋就能砸晕。这一次却不同,如果这几个警察说的是真的,对方鼓动了县长出头找麻烦,那就是大麻烦,估计凭这几个小警察拖得过一时,拖不过一世,迟早还是要麻烦一场。虽然他们抓不住什么证据,可是,官府找麻烦可用不着证据,全靠官老爷的一张嘴。他说你有事,你就有事,没事也有事;他说你没事,你就没事,有事也没事。对此,六爪女已经领教得太多了。
“头家,咋办呢?”胡子问她,脸上话里都是忧心忡忡。
“咋办,破财免灾呗。”和气生财,花钱免灾,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生意人遇到事儿,先想到的就是这几句话,六爪女经商几年来,已经习惯了这种思维方式和生存守则。
胡子嗫嚅道:“县长也不会到咱们商行来,钱怎么给呢?给多少呢?”
面对胡子的问题,六爪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况且,县长背后还有南洋商行,即便摆平了县长,谁知道南洋商行还有多少官场靠山替他出头呢?六爪女面对这个局面还真的有些挠头了:“不行我们上门去找县长说说?”
遇到麻烦喜欢主动出击是六爪女的天性,官府在她心目中就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大坑,一座长满荆棘的乱岗,一只贪婪凶横的野兽。过去她采取的应对方式就是敬而远之,避之唯恐不及,找到门上的官差们,也都由胡子他们给几个大洋打了之。警察说出的事实,却让她感到官府就像章鱼,而章鱼那令人恶心作呕的、黏糊糊的肢爪正在缠向她。章鱼固然可怕、丑陋、恶心,然而,捉到了,做熟了,却又是可口的美味。六爪女决心把这只大章鱼弄成自己的美餐。
97.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7)
( “胡子,备个名帖,再到柜上提些大洋,我们这位县太爷。ww”六爪女吩咐。
“头家,提多少大洋合适?”
提多少大洋还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提多了,不划算;提少了,买不来人。
“提一千块,分成两份,到时候见机行事吧。”六爪女说。
胡子站着没走,六爪女这才想起,到永昌银号柜上提钱,要自己亲画的汇票,由此又想到,还是应该在商行里设一个银柜,平常放一些银钱,免得临时用的时候还要费时费力去永昌银号的柜上现提。
县政府的衙门设在南大街的尽头,门口有个门房,凡是进去办事的人都要先在门房登记。胡子将六爪女的名帖递给看门的老头儿:“我们是六顺商行的,我们头家要见县长。”
老头儿老眼昏花,颈子上挂着一副老花镜,听到胡子大刺刺地说是要见县长,惊诧地瞥了胡子一眼:“县长没空,谁都见县长,县长还活不活了?哪个六顺商行?”
六爪女站在胡子身后不远处,为了拜见县长,她换了身新衣裳,上身是时兴的蓝底白花布的宽袖衫,下身是一条黑府绸长裙,脚上穿着皮底绣花拖鞋,贴腿套着的花纱裤子下缘盖在脚面上,遮住了露出来的肉色。那个时代,小县城里的女人穿裙子还没有流行光腿棒子,都是在裤子上面再套条裙子。六爪女自以为打扮得已经足够流行、体面,实际上却跟街巷间穷得瑟的姑婆、娘们没什么区别,只是衣裳新一些、布料好一些而已。她从小就是个野性子,从小就生活在男人堆里,虽然有女性与生俱来的爱美本能,却不知道怎么样打扮才算时髦,才算美。
胡子对县府看门的老头儿说:“连城县有几个六顺商行?我们六顺商行的老板登门拜访县长,你赶紧通报去。”
听到六顺商行名字,老头儿连忙把老花镜套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名帖,又抬头看看胡子:“你就是六顺商行的老板?”问话的时候满脸都是怀疑和不屑。
胡子朝六爪女指画一下:“我不是老板,那才是我们老板。”
老头儿摘下老花镜,抻头朝六爪女站立的方向瞄了瞄:“哦,你们老板还带着媳妇一块来见县长啊?”
哑哥照例陪在六爪女身旁,哑哥身高体壮,气宇轩昂,今天要见县长,六爪女又给他换了一身新衣裳,跟六爪女站在一起,他倒更像老板,难怪看大门的老头儿会这么说。
胡子向他解释:“那个女的是我们头家老板,旁边的是她的保镖,你老眼昏花的胡说什么。”
也不知是胡子的话冒犯了老头儿,还是县长真的难见,老头儿把他们的名帖顺窗口推了出来:“老板也不行,你们以为县长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吗?”
胡子有些为难,回头看六爪女,六爪女朝他仰仰下巴,胡子掏出两块大洋从窗口塞了进去:“麻烦你老人家进去通报一声,县长要见,我们就见,县长说不见,我们就不见,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他们第一次进官府,并不懂得规矩,其实,这个老头儿不过就是个门房,他们要见县长,即使老头儿通报,也只能够给县长的书办说,然后由书办根据况去向县长请示,见与不见,还得由县长自己说了算,当然,书办也可以帮他们说说话,委婉地怂恿县长见他们一面。
老头儿拿了大洋,又看了看六爪女说:“那你们直接去找书办吧,让他直接给你们通报。”
胡子便招呼了六爪女和哑哥,走进了县府院子。门老头儿还算不错,进门的时候提示了他们一声:“进了院子左手第二个门。”
书办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胡子轻敲,里面传出“进来”的喊声,胡子将门推开,朝里面让六爪女:“老板请。”
六爪女进了屋子,哑哥紧随其后,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瘦猴儿,光是骨头没有肉的瘦脸上长着两只老鼠眼:“你们干啥?”
胡子已经有了经验,二话不说先掏出五块大洋塞给他:“这是我们老板,我们要见县长。”
老鼠眼蒙了:“你们是谁啊?”
98.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8)
( 六爪女主动说:“我们是六顺商行的,我是老板,找县长有话说。”
六爪女从刚才进县府的过程里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官府面前,钱仍然是大爷,难怪老话常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反过来说就是“衙门口朝南开,有钱没理照进来”,自己属于有钱有理的,更应该理直气壮,于是对这个瘦猴儿书办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显出了理直气壮来。
或许是大洋的力量无敌,或许是六爪女的气势无敌,老鼠眼书办听了“六顺商行”几个字,立刻站了起来,瘦脸上挤满了沟沟岔岔的笑纹路,活像一颗隔年的干柚子:“六顺商行的老板?久仰久仰。”说着,还对着哑哥抱了抱拳,显然,他也把哑哥当成了六顺商行的老板。“请坐请坐,我现在就给县长通报一声去。”说罢,瘦猴儿扔下六爪女三个人屁颠屁颠地跑了。
六爪女转身跟上了他,胡子还在犹豫:“头家,我们不等他了?”
六爪女说:“等啥呢?不就是个县长吗?又不是天王老子,跟上去县长就不能不见我们了。”
哑哥反正听不见他们说啥,六爪女往哪儿走,他也就跟着往哪儿走。ww胡子觉得这样硬闯有些不妥,可是又不敢违了六爪女的意,只好跟在后面尾随书办朝里面直接进了去。
书办绕过照壁,到了后面的正屋,站在门外咳嗽一声,又轻轻敲门,听到里面招呼了一声“进来”,才推门走了进去。六爪女紧随其后,推门也闯了进去,书办刚刚对县长说了一声:“六顺商行……”六爪女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
县长是个油头粉面的中年人,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抬头看到六爪女、哑哥和胡子三个人,愣住了:“他们是干吗的?”
书办回头,看到六爪女三个人已经跟了进来,无奈,只好介绍:“他们是六顺商行的人,说要见县长。”
六顺商行的名声在连城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县长果然也知道:“哦,哦,如雷贯耳,如雷贯耳。”说着,县长竟然从桌后绕了出来,伸出手要跟哑哥握。哑哥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看到县长伸手便也伸出手,跟县长握了一握。哑哥的大手是练出来的,自己并没有觉得使力,稍一握,县长顿时吃疼,火烧了般甩开手,惊诧地看看哑哥:“好力气。”
六爪女苦笑,瞪了胡子一眼,胡子连忙上前介绍:“县长大人,这才是我们头家、老板,这是我们老板的跟随。”
县长咳嗽一声,借此掩盖尴尬:“哦,哦,老板很靓,很少嫩,没想到,没想到。”方才右手被哑哥握疼了,这次就伸出了左手要跟六爪女握。六爪女还是个姑娘,左手又有枝指,不好意思跟他握手,假装不懂那套新礼数,反而把手背到了身后:“县长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理应登门拜访。”
县长没有握到六爪女的手,愣了一愣,随即拐弯上抬,改成了推眼镜的动作,然后吩咐呆愣在一旁的书办:“快,泡茶。”又对六爪女说:“六顺商行在我们连城县可是大富户,政府公益还要请你们多多支持啊!你们请坐,请坐。”
这是六爪女第一次面对官府的官员,而且是传说中的父母官县太爷。县太爷这个角色在六爪女的脑子里更多的还是戏台上看到的那副模样儿:头戴乌纱帽,身穿大长袍,脚蹬高底靴,手拿一块惊堂木,动不动就拍桌子。来之前,六爪女理智上虽然知道现在的县长不可能真是戏台上那种样子,却也没想到县长竟然是这么一副油头粉面、戴着金丝眼镜、说话和声细语的娘娘样儿,下意识地就给县长起了个代号:四眼。
六爪女坐下之后,胡子和哑哥站在她的身后,倒也挺有气势。六爪女想到自己要给这个四眼县长塞钱,干这种事不能有外人,更不能有县府的人,便对县长说:“县长,我们能不能单独说几句话?”
县长愣怔一下,用手指顶了顶眼镜:“可以啊,你们先出去一下。”
书办把茶杯放在六爪女面前,连忙退了出去。胡子知道六爪女要干什么,把装着大洋的钱袋子塞给六爪女,拽着哑哥也退了出去。六爪女本来想花个大价钱贿赂县长,所以让胡子带了一千块大洋,见面之后不知不觉就对这位传说中的县太爷有了轻减之意,觉得因为南洋商行那么点儿事,给他一千块大洋实在舍不得,弄不好反而会让他觉得自己心虚。脑子转悠到这儿,六爪女手伸进钱袋一摸,心里暗暗高兴,胡子原来说要把一千大洋分成两份,分的时候可能有点儿小气,索性分成了五份,每份两百块。六爪女掏出来一份两百块大洋递给县长:“县长,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成敬意,还请你笑纳。”
99.无家可归,重操旧业(39)
100.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0)
( 这个消息是司胖子半吞半吐告诉六爪女的,六爪女听司胖子吞吞吐吐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左手,右手轻轻抚摸着那根多余的手指。这是一根与小指并列的手指,与其他人的枝指不同,她的枝指与小指长得一模一样,就像一棵树上的两根枝杈。看着这只手,那天会见县长时,县长那惊愕、厌憎的眼光突然浮现出来,外人对于她这只多余的手指给予的歧视她不是麻木不仁、毫无察觉。可是身边的人,父母自不必说,就是红点、哑哥、师父,还有竹林寨的伙计们,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枝指有任何的歧视,或许正是这些人的爱护抵消了那些歧视,过去六爪女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枝指而有心理上、绪上的困扰。如今,县长的眼神和开始流传的谣却让六爪女觉到了屈辱和愤怒,她忍不住对司胖子问道:“司胖子,你看看,我是狼女吗?”
司胖子摇头:“哪里会,你别往心里去,肯定还是南洋商行的人胡说八道。”
六爪女却觉得事不是那么简单,迄今为止,她连南洋商行的人都没有照过面,南洋商行也不可能知道六爪女长了六根指头。而她和县长见面过后,就传出了这种侮辱性的传,县长现她的枝指时那一刻的眼神,如今回想起来,就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脏,扎得她心里鲜血淋漓、疼痛难忍。这种恶毒的近似于诅咒的谣造成的伤害,在六爪女幼年时期很容易被年幼的懵懂和家人的亲、爱护所淡化、稀释、忽略,成年之后突然再次将其加之她的身上,就让她感到了加倍的痛楚、屈辱和难忍。
“狗杂种四眼县长,狗杂种南洋商行。”面对无根无据的恶毒传,六爪女除了这无奈的詈骂和愤懑之外毫无办法。
事并没有了结,过了几天,六顺商行一大早刚刚开门,负责清扫的小伙计就现大门上被人泼上了猩红的污血。淋淋沥沥、乌黑紫的血把小伙计吓坏了,他慌乱跑进来报告了胡子。胡子懂得这是连城人驱邪、赶鬼的方式,也明白这是针对六爪女的“狼女”谣而来的,连忙带着几个伙计,用清水把泼洒到门上的污血清洗了,吩咐伙计们谁也不准告诉六爪女。
六爪女得知此事是又过了几天之后,一大早小伙计开门的时候,门却开不开了,小伙计最后不得不从院墙上翻过去,绕到大门口查看,才现大院的门被人用桃木橛给钉死了。那天六爪女起得早,胡子那些伙计们还在死睡,小伙计费了半天力也没办法将深深揳入门扇的桃木橛弄出来,只好又从墙上翻回来,找个帮手。六爪女看到小伙计翻墙而入,叫住他询问,小伙计说大门让人家给钉死了,打不开。六爪女到门前试了试,大门果然纹丝不动,就如墙壁一样坚硬。
“怎么回事?”六爪女问小伙计。
“不知道啊,反正外面让谁给拿木楔子揳死了。”
六爪女跟小伙计一样,从墙头上翻了过去,看到大门的扣环中间,穿过一根手腕粗的木头楔子,而且揳得极为结实。六爪女和小伙计捡来石块敲砸半会儿,木楔子纹丝不动。可能听到了他们砸门的声音,也可能要出门现门打不开,胡子和条子还有秃子先后从墙上翻出来,跑过来一起查看。
六爪女问胡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胡子说:“这是桃木橛,镇邪用的。”然后让条子回去拿把斧头:“没事,劈了它。”
六爪女听到胡子漏了一句“桃木橛,镇邪用的”,心里顿时明白,这是冲自己而来。
小伙计在一旁问胡子:“那上一次我们大门上泼的血,也是镇邪用的?”
六爪女听到小伙计这么问,便追问胡子:“啥时候?”
胡子无奈,只好说了前几天大门被人泼上污血的事。六爪女愣了片刻,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晚上开始,你们轮流值夜,谁要是再敢对我们做这种事,往死里打。”
说话间,秃子拿了斧头翻墙过来,六爪女一把抢过斧头,杀人一样使力猛砍,揳在门上的桃木橛跟大门一起被劈成了碎块。
101.无家可归,重操旧业(41)
( 胡子、秃子都看呆了,小伙计更是吓得远远躲开。***六爪女劈开了,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劈碎了大门,扔掉斧头,对胡子冷冷地说了一声:“换扇大门。”
六顺商行装上了新大门,大门的木板足足有三寸厚,木质的门扇外面还包裹上了熟铁皮,铁皮用拇指粗的大钉子钉在门上,门面上又刷上了青黑的老漆,看上去庄重、气派。安装大门的工匠是江浙人,鬼头鬼脑机灵得很,也不知道听谁说六顺商行夜里连续被人泼血、揳桃木橛地侮辱、恶搞,主动提出为他们安装一套报警铃,晚上只要有人来到门前五步以内,警铃就会响,保证能抓住前来作怪的人。如果肯出钱,还能够装上箭弩,只要有人晚上靠近到五步之内,箭弩就会射,把靠近的人射成刺猬。
胡子来请示六爪女,六爪女想了想,否决了箭弩的方案:“那太歹毒了,万一路过的人走得靠我们大门近了,把人家给射杀了,怎么办?安个警铃就行了,警铃响了,看清楚该打还是该抓,这样稳当些。”
于是,江浙工匠在大门五步之内挖掘了沟沟渠渠,安装了一些踏板、挂绳之类的装置。又把沟沟渠渠挖进了院子,用竹筒把院子内外沟通了之后,用绳子把里面的警铃和外面的装置连接了起来。弄好了之后,胡子和伙计们试了试,还真的好用,大门外面五步之内,只要有人经过,里面的铃铛马上就会响。
“不用的时候,把这个钩子摘掉就可,夏天绳子会松一些,稍微紧一紧,保持有个绷劲儿就行,冬天绳子会紧一些,不用管它就是了。”江浙工匠把使用方式和注意事项交代了一番,收了大洋,检点工具,告辞离去。
警铃就挂在前堂屋里,每天晚上伙计们轮流值班,接连几次的欺辱让伙计们怒火难平,不论谁值班,都摩拳擦掌,抖擞精神,准备随时随刻收拾偷偷上门捣乱、作怪的歹人。可是,自从新装了大门,又加装了报警装置以后,一个月过去了,却再也没有出现有人夜晚上门作怪的事儿,那个警铃就像死了一样,一次也没有响过。胡子担心上当受骗,每天晚上关门前还要到门前试一试,每次他的脚一踏进门前方圆五步之内,里面的警铃就叮当作响,证明警铃并没有失灵。
这样,大家也就逐渐松懈了,过去两个人值班改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值班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强打精神,整夜竖起耳朵听铃声。越是关注,越是没事,稍微松懈,警铃便大声响了起来。警铃响声大作的那天晚上是豆子值班,豆子胆小,硬把哑哥拽了去给他壮胆。豆子说话不利索,别人嫌他说话结巴听着费劲,又认死理儿,对他都是爱答不理的,唯有哑哥不烦他,反正耳朵也听不到,不管他说什么哑哥都能耐心听他结结巴巴、没完没了地啰唆。而且只要看到他的嘴上下翕动,不管说什么,哪怕是让别人听着甚是荒唐的话题,哑哥也会不停地点头,貌似完全赞成,这让豆子非常受用,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哑哥分。
哑哥从来不出门,除非六爪女出去的时候带着他,每天吃饱了睡足了就是一件事:练武。一有空闲,就跟豆子凑到一起听豆子瞎掰,给豆子享受倾诉的机会。晚上豆子叫哑哥陪他值班,哑哥也就答应了。两个人都是贪睡的货,哑哥刚开始还强打精神看着豆子说话,脑袋照例一点一点地表示赞同。豆子给哑哥说,他很想要个媳妇,条件不高,只要像黑子媳妇那样能生娃娃就行,可是媳妇要去啥地方才能找到呢?黑子也不在了,如果黑子在,还能求黑子帮帮忙,可是黑子却失踪了。黑子失踪这么多天,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老婆娃娃都不要了,不要也罢,反正他老婆娃娃有头家养着,头家答应了,只要他豆子能找到老婆,头家就出钱给他成家,可是,老婆到哪儿去找呢……
豆子没指望能从哑哥那儿得到答案,哑哥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困劲儿上来,哑哥打了几个哈欠就侧歪歪地睡了,而且响起了极富诱惑力的鼾声。在哑哥节奏整齐的鼾声的催眠下,豆子也沉沉入睡。半夜时分,警铃声大作,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哑哥和豆子睡得活像死猪,根本就听不见。胡子半夜解溲,听到前堂警铃响了,顾不上回去穿衣服,打开大门就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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