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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歌声如泣如诉,唱着唱着,就又回想起了他们往昔的生活。

种田的唱:

四斗大地丢荒了,

有牛是没人种了。

肚子里疙瘩成疮了,

苦水是没处诉了。

经商的唱:

西宁的脚户下来了,

店家的­鸡­娃叫了。

灯盏照你者衣穿好,

上路的时候到了。

打猎的唱:

白马哈骑上枪背上,

照林棵里打了两枪。

枪子儿落到牡丹上,

下马者哭了两场……

唱着唱着,不知不觉又连到了“尕妹”和“阿哥”的身上。阿哥近在眼前,尕妹却远在天边。怅然嗟叹间,他们便互扮男女,结伴成双,画饼充饥地对起恋歌:

阿哥唱:

天上的流云啊地上的风,

世上的男人和女人。

千秋万代的江河水,

爹妈是永世的命根。

尕妹唱:

千年的松柏啊万年青,

山头的雄鹰和母鹰。

人间最重夫妻恩,

孟姜女哭倒长城……

阿哥又唱:

白马儿拉的血缰绳,

咱俩是一路败兵。

尕妹给阿哥长­精­神,

把我的牛牛亲亲。

尕妹又唱:

地上的韭菜嘛不要割,

就叫它绿绿儿长着。

心里的话儿嘛不要说,

就叫它慢慢儿想着。

阿哥再唱:

­鸡­蛋壳壳里舀水喝,

几时家解下个渴哩?

牛牛儿胀了拿手搓,

几时家搓到个亮哩?

尕妹再唱:

上天的梯子你搭上,

天上的星宿哈摘上。

你你的良心放公当,

我我的­肉­身子贴上……

于是,歌声便渐渐进入Gao潮。先前怀念故乡时,人们的心情是沉重的,鼻窍是发酸的。现在唱起了阿哥和尕妹,人们的眼泪就忽然­干­了,一种忘我的激|情就冲却一切。“阿哥”开始跳着蹦着做各种挑逗引诱的动作,“尕妹”又一边频递飞媚,一边做掩面害羞状。种种忸怩,种种做态,真个像真一般。终于“尕妹”就扭头跑开了,“阿哥”也撒腿追开了,一时间满滩里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这是一种无法言述的、不可理喻的风牛风马,就在这风牛风马中,男人们的那种欲­火­就真的得到了抒发和抚慰。天长日久,这便成了野驼滩旮旯城的一种习俗。每当夕阳西下,劳作归来,光棍汉们就端上茶碗,抱上酒罐,这里一群,那里一伙,边饮边唱,边唱边跳。直至太阳下山,明月升起,犹不能歇。往往还要点上一堆篝火,围成一圈,彻夜狂欢。那个场景啊,不身临其境是没法儿细说的!

在这无拘无束的、忘天忘地的苦中作乐时,那些真正的“尕妹”或是“阿姐”也被感动了。我前面说,那些女人们经了九死一生的磨难,也变得随遇而安了。其实不然,这只是一部分人的事,另有一部分,她们的心火却永不灭息。在平时的日子里,他们被那班权势者们关在笼子里,得着恩宠,似是享受贵族的清福,只好强颜欢笑。但内心里却是一肚子苦水。现在,听着那没完没了的花儿少年,心头的潮水就日益增强。一到黄昏,欢歌四起,她们就情不自禁地,探出洞口,趴到墙头,悄悄地听,偷偷地看。听着看着,有人就落泪了。终于在某个夜晚,就发生了一桩集体私奔事件。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八节(2)

那是一个明月高挂中天的夜晚,据我舅舅回忆说,那会儿时间已经不早,有许多人已经唱累了,喝醉了,准备收场回营了,只剩下他们骆驼团的一伙兄弟还在醉歌醉闹。忽然,从远远的一道沙陵后面,又传来了一曲歌声。那歌声十分清亮悦耳,分分明明是一个真女子的声音。人们就愣了,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过了一阵,那歌声竟渐渐地由远而近,歌词也听得清了:

半夜里起来月满天,

石旮旯的门儿半掩。

阿哥是灵宝如意丹,

尕妹是吃药的病汉……

人们就着慌了,多少个日子里喊:“尕妹”,现在尕妹真的到了眼前,反而使他们紧张得不知所措。一些醉鬼们也霎然酒醒,张目搜寻,只见一道沙陵上,一白衣女子碎步而来,月光照身,宛若狐仙,人们就登时闭住了气。这白衣女子是谁,原来她竟是马黑马的一个宠妾。她原是新疆剧社的一年轻演员,长得最是妩媚动人,当时才刚刚二十出头,被马黑马据为己有。羊副官、卜连长等人都不能染指。因她平日里总爱穿一件白绸衫子,人们都叫她“雪女子”,真实的姓名已无从知晓。她这会儿忽然撞入光棍汉中,竟使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过了好大一会,那雪女子见无人应答,又唱:

青石头上的红嘴鸦,

白鸽子一天天喂大。

我对你掏了心里话,

你把我冷着为啥?

听了这声催问,有一个石匠出身的车班长终于站了出来——这个车班长的名字很古怪,叫“车怕万一”,人长得很是英俊­干­练,而且还能写会画,是队伍里仅次于羊副官的一个士兵秀才。平日里玩耍他常扮“尕妹”角­色­,这会儿就恢复了“阿哥”本相。他笑望着那个雪女子,斗胆回过去一段:

白石头上的###花,

开了是光照天下。

我心里早已乱如麻,

你到底是人呢嘛鬼嘛?

那女子得此应答,显然很高兴,止住步,又丢过来一段:

胆大的猎手进山哩,

怕什么狼呢虎呢?

只要你是个长球的,

问什么人呢鬼呢?

“哗——”人群­骚­动了,这句质问真是非同凡响,谁也没想到,一个纤纤女儿家,竟会如此大胆!那车班长就来了劲儿,胸膛一拍,又回过去一段:

黄河边下来的大轱辘车,

拉的是炮弹和火药。

吃粮的人是叮当货,

别当是废铜么烂铁。

“好。”人们欢叫起来。

那雪女子听此一段,似中了心怀。但不知怎的,顿了一顿,忽然又软了口气:

二郎山戴帽是一道云,

山根里拉了雾了。

我背上骂名你要上人,

我羞者没走的路了……

这显然又在暗示着,她虽然嘴硬,心里却是怕的,意思是你别太当真。但车班长不肯罢休,又追过去一句:

木匠拉锯造大车,

大车从冰河上过了。

你把阿哥的心拉邪,

难道就再不管了?

“妙!”众人又一声呼,都觉得这一声反问来得好,看她如何对答。

那雪女子却未被将住,只略略犹豫了一下,又回道:

大车过河进城哩,

进城了拉一车货哩。

我把阿哥的心拉邪,

拉邪了你又咋呢?

这边,车班长更不示弱,立刻又顶过去:

打一把七寸的刀子哩!

包一个鱼皮鞘哩。

长一个七尺的身子哩,

闯一个天大的祸哩!……

“哗——”众弟兄拍起子来。这显然是一个极大的挑战,那“闯一个天大的祸”指什么意思,不言而明。这一下倒把雪女子给镇住了,一时语塞,半天没了声音。

一团乌云飘过,遮住了半个月亮,人们隐约看见,她掩面哭了。

一阵沉默,万籁俱寂。我舅舅说:“来!喝酒!”于是,大家又叮叮当当碰起了酒碗。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八节(3)

喝着喝着,醒着的醉了,醉了的又醒了,七嘴八舌,杂歌乱吼:“望断天涯的路断了,雪山把沙漠隔了……这辈子把爹娘都不想了,还想个鸟的烦恼!”

种种慷慨悲歌,种种劝说诱导,犹如雨打梨花,风动林涛。终于,一轮明月冲破云团,那雪女子又如出水芙蓉般抬起了泪眼,明眸皓齿一闪动,心底的话儿就吐了出来:

月亮上来车轱辘大,

脑袋掉了是碗大。

刀子斧头奴不怕,

单怕是阿哥们丢下……

“吼——”人们大悟了,感动了,她原来并不畏惧那强权的­淫­威,她怕的仅仅只是这个!于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承诺飞了过去:

舍命保宋的杨令公,

三国的英雄子龙。

阿哥是尕妹的金鞍子,

半道上闪你是驴们!

歌声轰轰回荡四野,一方是剖心露肝的肺腑倾诉,一方是山盟海誓的铮铮誓言。越唱越欢,越唱越火。不知不觉,先前已经睡下的人,也重新爬起来跑到了滩上。那些一直战兢兢观望倾听的其他女人们,也终于受不住强烈的感染,步着雪女子的后尘,一个个溜出洞|­茓­,加入了歌者的行列。汉子们愈加兴奋狂热,大碗的酒,破嗓的吼,阿哥在这边,尕妹在那边,中间隔一道沙陵,一唱一和,一对一笑,竟渐渐形成了一场纵情忘我的男女群体大汇唱……男的歌:

民国手里造元宝,

推翻了清朝的江山。

翻天覆地闹一番,

不枉活了一世少年!

女的应:

铜车铁马的英雄业,

顺黄河慢慢儿淌下。

尕妹和阿哥是冤屈鬼,

死了是一坑里葬下……

歌声动心彻骨,凌云摩天。先前的那种猫儿叫春没有了,恨天咒地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成了一种波澜壮阔的人生宣言……

终于,情的烈焰、­性­的烈焰、酒的烈焰、欲的烈焰,共同汇聚成了一股不可遏止的歌的海洋,汉子们敲碗顿足齐声作吼:

十朵的牡丹九朵开,

你这朵为啥不开?

青龙腾空者播雨哩,

花骨朵把嘴儿努开!

女子们闻此召唤,涛声应呼:

上山的老虎下山来,

下山者喝一趟水来。

我这边招手你那边来,

来了者××者耍来……

“哗——”如江河决堤,洪水滔天,阿哥们全都疯了、狂了,那车班长率先一跃而起,奔了过去;跟着,又有一伙年轻大胆的阿哥们潮涌而上,一眨眼工夫,数十个男男女女,拥做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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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九节(1)

这一桩事件,犹如一颗重磅炸弹,轰动了整个野驼滩旮旯城。马黑马震怒了,羊副官震怒了,卜连长震怒了,他们压根儿也没想到,他们的女人,他们的部下,竟会有如此大胆的越轨之举。马黑马气得几乎发疯,一阵哆嗦,一声令下,卜连长立刻率兵把那参与闹事的几十个男女抓了起来……接下便是军法审判。羊副官担任了法官的角­色­,他首先把那帮男女狠狠训斥一顿,接着便开始追查谁是闹事的头儿。这自然不难,很快,未等他人检举揭发,车班长自己就站了出来,胸膛一拍:“我是主犯!”那雪女子也毫无惧­色­,直言道:“这事不怪他人,是我带头寻上门的!”其他的男女也跟着咋呼:“天上把地下的雨下了,驴儿把马儿踏了,怀上个骡驹儿也是喜,管你牛的屁事?”羊副官气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好上报马黑马定夺。

尚未等马黑马做出决判,李老军又奏一本。李说:“这事儿复杂,不可造次。古人说:篱牢犬不入,倘若我们能把自己的女人管好,怎么能戴上这种绿帽子?况且兵是马儿将是鞭,如果我们治军有方,部下怎敢如此妄为?由此看来,咱们也有责任……”马黑马听了这话,居然真的冷静了下来,长思半晌说:“咳!认个羞吧!”随之做出一个判决:男人们因是酒后造罪,情有可原,暂时饶过,下不为例。女人们则是偶然失足,上了贼当,权且容忍,以观后效。至于为首的车班长和雪女子二人,则不能随便放过,将车班长以“强Jian民女,带头破坏军纪”为名,狠打了二十军棍。雪女子又因“首倡­淫­乱,败坏贞节”为名,被贬为“民­妇­”,赶出了司令部“王宫”……

这个处理应该说是宽宏大量的,无可多言的,男男女女皆大欢喜。

事情到此,似乎已经风平浪静。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情还出在那雪女子身上。她自被赶出“王宫”之后,表面上是受了惩罚,实际上却是因祸得福,回归了自由。她根本不在乎马黑马的所谓“失宠”,恰恰要的就是这种无拘无束。她在那密密丛丛的沙宫石窟中,独选一个僻静的石旮旯住了下来,由众“阿哥”帮忙,用泥巴土坯修了一道院墙,用沙柴红柳扎了一道篱笆门槛,过起了独门独户的日子。车班长等一帮弟兄,自然成了她的贴心好友,隔三差五,欢聚一起,或高歌山头,或醉舞沙滩,成了旮旯城一大新鲜景观。事情如果就此下去,也不失为苍天悯人的一个美好。但事情的发展变化往往出人意料,时间稍长,毛病就出来了,她由因祸得福而反过来因福得祸了。

我们知道,野驼滩的兵们是由骑一旅、凉州团、骆驼团三支力量汇合的,再加上独眼龙那几个,就是三支半,来源很复杂,积怨也深。虽然在盐巴风波后,马黑马已郑重宣布,三家弟兄一律平等,再不分什么嫡系杂牌,但事实上,派系斗争并没消除。在平常的日子,没什么特别的利害冲突,也就你好我好都过去了。一旦遇着特殊的利害,矛盾就暴露了。在前个阶段的男女事情中,主要是官兵之间的矛盾,士兵们还是同病相怜的;现在突见一个天仙女子从天而降,落到了众人群中,一些人的眼睛就红了。凉州团的人说,雪女子是由大家的粮草换来的,怎么能由你们骆驼团独享?骑一旅的人便说,你们这些俘虏娃子,靠我们的仁慈活下命来,不思报恩,反而还想龙口夺食,岂有此理!于是,冲突就发生了。我舅舅他们——主要是车班长等一些年轻士兵,当然不肯屈服退让,于是就经常发生吵嘴打架的事情。雪女子被夹在中间,自然成了矛盾的焦点,真是出了虎口,又入了狼窝……

她本来也想委曲求全,尽可能牺牲自己,抚慰众人。但毕竟她又不能人尽可夫。她虽然自由放浪,总还是有选择的,群歌共舞可以,同枕共眠就难能。这就必要导致某些人的黄河之心不死。

这情形自然也不会不被马黑马知道。那独眼龙是个天生的好事之徒,每逢发生这种事情,就会幸灾乐祸地跑去,向上层们绘声绘­色­地加以描述,说那些光棍汉们为了一个贱­妇­,如何地争风吃醋,如何地打得头破血流……马黑马每当听到这些,就嘿嘿一笑说:“好啊,让那个小表子作乐去吧,我不嫉妒!”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九节(2)

上面是这样,下面就更加放肆。渐渐地,冲突就升了级,由一般的打架斗殴终于发展成了群体械斗。不但骆驼团跟骑一旅斗,骑一旅也跟凉州团斗,而且斗着斗着,打斗的双方或者三方还会突然间罢兵息怒,围坐一起喝起酒来。喝着喝着又会因一言不合而摔掉酒碗,再次打斗起来。渐渐地野驼滩打斗成风,成了继群体自蔚、花儿对歌之后的第三种风俗习惯。所幸的是,他们的打斗仅限于拳脚棍­棒­,尚未动刀动枪。李老军有一次对羊副官说,要设法制止,不然的话,要出大乱子。羊副官却笑一声说,你不让他们打斗,他们那过剩的­精­力往哪里发泄?李老军又说,不管咋样,总不能闹出命案。羊副官又说,你别­操­心,物极必反,马旅长心中有数!果然,李老军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一天,车班长和我舅舅他们,奉命到水山里去疏通一道淤塞的坎儿井,中午未能回营吃饭,凉州团的一伙人便趁机又闯进了雪女子的洞中。她说夜里来,那伙人非要白日里来,实在纠缠不过,就冲出人群,朝秦太太的洞中跑去躲避。这秦太太是谁?正是前面说过的那个带有一男一女两个娃儿、女娃儿为了弟弟而饿死了自己的那家母亲。据说她是原骆驼团一个团副的太太,当时在军中­妇­女中年龄最大,已四十多岁,加之木讷厚道,姿­色­平平,便和少数几个女人被马黑马等弃之于“民间”,未得“恩幸”。平日里只有李老军等几个老兵和她相与往来,喝喝茶、抽抽烟、拉拉家常,很少有年轻士兵找她的麻烦。偶尔有几个无赖汉子闯到她这里,她也要么是好言相劝,要么是拉她那个娃儿死守身边,使得那些人终无计可施,嘻嘻哈哈一场也就走了。这情况人所皆知,雪女子一遇尴尬之境,就跑来向她寻求庇护。可今天那伙人偏是不依不饶,雪女子跑到秦太太院子后,那伙人也追到了秦太太院子。而且这伙人还未站稳脚跟,又有骑一旅的一伙人也尾追而至。不一会工夫,秦太太的院里院外,便扎满了吵吵嚷嚷的兵们……

平心而论,这些兵们并不真是要对一个女人­干­什么,他们只是借一个女人为引子,玩一种男人间的恶作剧,如果真的要对一个女人施之以暴,雪女子有十条腿也是跑不了的。这底细也是心照不宣。当时听着有两伙子人围集在了秦太太院中,也不知哪一个喊了声“打起来了”。立时就开了锅,远处做活的,近处吃饭的,还有躺在岩洞里睡觉的,乱纷纷全都动作了起来,也不管是谁和谁打起来了,提上铁锨棍­棒­,就呐喊着奔赶而来……

也是鬼使神差!独眼龙因有新疆相好,平日里并不参与这等是非,可今天不知动了什么好奇,竟也吆喝着向前跑去。途中撞见了那个黄瘸子排长;黄瘸子一见他就心头起火,不由骂道:“你他妈吃着碗里的,还想锅里的?”独眼龙就反­唇­相讥:“雪女子也是我新疆姐儿,怎么能容你这猪八戒糟蹋?”黄瘸子大怒,不容分说,挥起一拳,就把他打了个四脚朝天……

独眼龙半天才爬起来,怒得咬牙切齿。愣了半天,就掉头向司令部王宫跑去。还未跑进洞门,就嘶声叫喊:“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马黑马和羊副官正对坐一张石桌前,各抓一把石子,在下老虎棋,突见他这般风火模样,就停下子问道:“什么大事不好了?”他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凉州团的黄瘸子,勾结骆驼团的车怕万一,­阴­谋发动政变,要把骑一旅吃掉,还要来攻打司令部!”马黑马不信,斥道:“你胡呲乱灌,谎报军情!”他就扑通一个响头:“小的决不敢谎报军情!不信,你们出门去瞧,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马黑马就有些疑惑,望望羊副官,正将信将疑间,忽听外面“轰隆”一声巨响,震得沙宫顶部掉下一片尘土,二人顿时大惊失­色­,慌忙叫上卜连长,点起一支卫队,冲了出去……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节(1)

外面已经人喊马嘶乱作一团,秦太太的院子那边一股浓烟冲天而起,从水山脚下到旮旯城城头,到处是惊慌的呐喊,奔跑的人群。骑、凉、驼三方人马,果真提刀挥枪分路云集而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拼杀眼看发生。马黑马急了,一把从卜连长手中夺过手枪,朝天“砰砰砰”连放三枪,嘶声大喊:“停下!停下!都给我停下!”

一阵虎狼咆哮之后,纷乱的势态才渐渐被镇住……

你道这是咋回事,原来又是一个­阴­错阳差!那一声巨响并不是三方火的信号,而是秦太太那娃儿的无意事故。那个娃儿,当时十岁,平日里极孝顺母亲,因其呆头呆脑,人称勺娃子。这天正巧出门玩耍,忽见大群大群的人朝他家院门跑,以为母亲出事了,便也跟着往回跑。跑到院子门口,里面已挤满了人,便叫着喊着往里冲。不料有几个士兵开玩笑说,你妈已经上吊了,你进去­干­什么?硬是不叫他进。他急眼了,就哭叫着,抓起地上的石头土块往院子乱砸乱扔。那时节,武器弹药久不用,遍地乱扔的很多。有一颗断了柄的手榴弹杂在石座中,也被他当作石头捡起来,扔进了院子中。手榴弹不拉火线是不爆炸的,可这颗手榴弹偏偏没拉火线就爆炸了,轰隆一声响,满院子顿时血­肉­横飞……

当马黑马、羊副官等人赶到跟前的时候,硝烟已经散尽,悲剧已经造成:死了三个,伤了五个,勺娃子的娘秦太太,也被炸断一条腿,昏倒在血泊中……

事情大白后,所有的人,上至司令,下至三军,全部目瞪口呆,没了气……

巨大的静默,死一般沉寂。天上浮云缓缓流动,地上沙草轻轻作响。野驼滩旮旯城第一次出现了群体的哀悼……

过了好久好久,马黑马突然双手抓天做撕云状,哇哇地吼道:“跪下!跪下!都给我跪下……”人们便刷拉拉一阵响,割谷子一般跪成一片。

“你们不是人,不是人!我也不是人!我们统统都不是人!我们连猪也不如狗也不如,牛马也不如;我们都是一伙畜生……”

接着对着嘴噼里啪啦左右开弓,又是一阵自打耳光……人们无不低首垂眉,噤若寒蝉。

“你们都给我听着!我马黑马现在要当皇帝!我如果不当皇帝,你们就都成了乱臣贼子!天上有凤凰,地上有虎狼,人里面有头人,羊里面有头羊。老天爷造就万物造就众生,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要安排一些爪牙!”

人们听得心惊­肉­跳,又不知所云。“我马黑马秉承天意,替天行道,不惜个人肝脑涂地,把你们从死路里带了出来,摆脱了###的追击,征服了沙漠的吞并,有了饭吃,有了水喝,我问心无愧!”

“可是后来,我却失职了,堕落了,辜负了苍天的重托,忘记了爪牙的使命。为了一点儿­妇­人之仁,放弃了对你们的严加管束,任你们胡作非为,结果就酿成了这样的惨剧!”人们禁不住偷眼瞥一下那几具血尸,又赶紧低下头去。

“他们死得多惨啊,多冤啊!他们从枪林弹雨里过来了,饥寒交迫中过来了,没有死,最后却死在一个女人身上!可是,这一切怪谁呢?怪你们吗?怪女人们吗?不,只能怪我一个人!我没有当好老天的爪牙,没有管好你们这些小人和女人!我对不起苍天,对不起这些死去的弟兄!我痛心啊!”

跟着又是一阵嗷嗷嚎哭。人们也忍不住发出一片抽泣……

“因此,所以——”他终于抹­干­泪水,再一次抬起头来:“我现在要重新宣布,我还要当头人!还要当爪牙!还要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在这块野驼滩上,旮旯城中,我就是老子天下第一!我的话就是圣旨!谁要不服气,现在就站出来,如果现在不站出,将来又反悔,就莫怪我马黑马心狠手辣!……”言毕,停下来望向人群。

人群赶紧又把头低下。“好!你们既然没有二话,那就听我宣布三条新的军令。这三条新的军令,关系到你们每个人的生死存亡和旮旯城的吉凶祸福,都把耳根子给我扎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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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节(2)

“唰——”人们又抬起头来。

“一、从今日此刻起,凡野驼滩旮旯城的军人,不问来路,不分派系,全部打乱重新整编。凡四十岁以上的,带伤的,有病的,全部退伍,和­妇­女娃娃统称为‘民’,再不叫‘兵’。凡四十岁以下的,健康的,继续称为兵。民有民法,军有军规,各级军官分清职责,我是大爪牙,向天负责;你们是小爪牙,向我负责!如有玩忽职守者,严惩不贷!

“二、整编后的军人,要重整军容风纪。上工下工,吃饭睡觉,一律要听作息号。闲来无事,还要进行军事­操­练。武器弹药也要收拾好,再不许出现今天这样的事情。如有犯者,处死殉葬!

“三、这是最后重要的一条!是关于女人的,你们仔细听着,我要多说几句——”

人们的耳朵就竖直了。

“你们平日里吃饱了,喝胀了,猪脑袋也发昏了!你们有谁想过,现在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有谁想过,我们在这里还能呆多久?说不上啊,十年八年说不上,二十年也说不上,如果三十年还走不出去,你们、也包括我,都将成为一堆白骨,一堆­干­尸!”

人群禁不住打个寒噤。

“变成一堆白骨并不可怕,人人都有那么一天。可是,我们死后,谁来给我们家乡的亲人传个音信?谁来把我们这场遭遇告诉给世人?谁又能在我们死后给我们在坟场里烧钱挂纸、超度亡灵?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但——将来却有!他们是谁?他们就是我们眼前的这些女人!

“我们眼前的这些女人是什么?她们不是人,而是神!她们并不是我们抢来的,也不是用粮草弹药换来的,而是天上掉下的!她们和天降五谷一样,是神打发她们下凡来,拯救咱们的灵魂的,帮助咱们脱离苦海的!在前些日子里,我们鬼迷心窍,不明白这一点,只把她们当玩物看待,用她们发泄兽欲。现在,我们明白了这一点,就要刮骨疗毒,痛改前非!我们要把她们当作金、当作玉、当作天上的月亮、地上的星星,和她们真诚相爱,正经Zuo爱,为我们生儿育女,造配下一代!”

哗啦啦……人群­骚­动了。遥远的天边卷起一股野马风,呼啸而过,仿佛有一场暴风雨正在凝聚……

“可是,我们又不能人人做爹,人人都做丈夫!我们现在的姐妹只有三十多个,兄弟却有五百多,怎么也配不过对儿来,这就需要优胜劣汰,­精­选良种!有朝一日,当我们每个人都变成一头白发,化为一堆白骨的时候,我们的子孙还能扛起我们的大旗,重振雄风,走出沙漠,走出绝境!……”

人群一阵强烈的震撼,被一种不可名状的血涌之感袭遍全身……

“所以,现在,我郑重宣布:从明天开始,我们五百多兄弟,不论官大官小,地位高低,一律平等,以自愿报名的形式,展开一场选种比赛。谁的条件好,谁就做爹、做丈夫;谁的条件不好,谁就自动让贤。为了公正避私,我马黑马首先声明,退出比赛!”

“哗——”人群开了锅,这一道命令犹如凭空里掉下一颗响雷,谁也没想到,他们这个活阎王,居然会做出这么一个破天荒之举,尚未来得及细做思考,就本能地发出了一片山呼万岁!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一节(1)

十一

这种事情听起来实在荒诞不经,怎么也叫人难以置信。可我舅舅当年给我们讲的时候,却是一脸的严肃认真,讲着讲着,还会动情的抽搭起鼻子。他说,那天晚上,羊副官等人就连夜制定了一个竞选规则,后经众人反复讨论,定为三大标准八项细则,大致的内容是:一要身强力壮;二要武艺高强;三要富于牺牲­精­神。在报名的时候,马黑马果如其言,没有报名。人们初以为他在做样子,便齐声劝进说,要选最优秀的种子,他应该是第一。他当时才刚刚四十出头,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可他却说,你们别再陷我于不义了,我说了话是算数的。最根本的还是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人虽然生龙活虎,但却有一个坏毛病,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将来生下个崽子又像我,必给旮旯城添乱子。为防患未然,谬种最好就此打住。人们听了,也就再无话说。羊副官也说马旅长都这么深明大义,我还瞎凑什么热闹,也跟着退出了。

由于上层人物的这种高姿态,下面的弟兄也就不便勉强,最后大约有一半人放弃了竞选。卜连长原是也想效法马黑马和羊副官的,但被独眼龙抢白了一句“你照猫画虎­干­什么?上峰之所以如此这般,就是要把重任搁在我们肩上。你我也打了退堂鼓,谁还去冲锋陷阵?”卜连长听得入耳,便当仁不让,占了一席地位。在对男人们进行筛选的同时,对女人们也做了一定筛选。一些身体欠佳的,相貌过丑的,年龄偏大的和偏小的,都被­精­减了。最后决定,以二比一的比例,­精­选出二十个女人成立一个“凤凰营”,四十个男人成立一个“青龙连”。

当准备工作就绪之后,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开始了那实质­性­的选拔比赛。

第一个项目叫“­祼­体跑”,意在目测其基本素质。预备令一下,约三百个男人便一丝不挂,赤条条趴在一道起跑线上。马黑马为总监督,羊副官为总裁判,二人站在水山下面临时扎起的一个台子上,如做检阅三军状。稍事言说,羊副官便举起一把手枪“砰——”的一声,三百条­肉­身便似牛马炸群一般,向山顶跑去……

山顶上Сhā一面军旗,由李老军率两名瘸腿老兵负责记名次。一个数数儿,一个手提一桶红土水,给先到者身上画记号,一直画到第二百名,便打住,余者淘汰。

我舅舅也有幸进入了前二百名。他后来说,那真是一场活要命的狂奔。从山脚到山顶,曲曲折折不下数十里。他从军多年,也曾参加过急行军、强行军,可从来也没有那么累过。有不少人刚跑到半山腰就累得口衔了白沫,还有的拼命挣到第二百零几名,只差一步,恨得吐了血。

第二个项目,叫“徒手打”,意在验其血脉筋骨。这一项比­祼­体跑更苦。二百名初选者被分成十组,每组二十人,在沙滩上画了十个圈,叫他们捉对厮打,看谁最先被打出圈。那打是真打的,事先立了生死状,拳打脚踢毫无顾忌,一个个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直到其中有五人被赶出圈子后,才算决出高低。我舅舅有幸再一次经受住了考验。他说,他本来是顶不住的,但没想到和独眼龙碰在一起,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于是一照面就搂抱在一起打了滚。独眼龙拔掉了他一撮头发,他撕破了独眼龙的一只耳朵。两人尚未见出输赢,已有人先他俩被打出圈外,于是双双捡了个便宜。

第三个项目叫“晒太阳”。一听这名目就叫人头皮发麻。据总裁判羊副官介绍说,是为了检验耐力和意志,说人在烈日暴晒下最能见出筋骨和韧­性­。于是,经两轮淘汰所剩下的一半人又在沙滩上布成一个方阵,面朝骄阳,赤足立定,接受考验。脚下是滚烫的沙子,头顶是冒焰的烈日,而且还不得喝水撒尿,那个难挨啊,真个如遭炮烙之刑。我舅舅说,他站了不大会儿,浑身的汗水就流到了脚面上,又坚持了约半个时辰,终于眼前一黑,就晕倒了。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反正等他被人用凉水浇醒的时候,身边已七倒八歪躺下一大片人,其中有个别中了恶暑,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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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一节(2)

接下的第四第五个项目,分别是“枪法”和“刃术”。这两项主要在比军事技术,体力的消耗相对轻些,便合在一起搞,人也可以穿上衣服了。我舅舅说,他如果能挺过那第三关,这第四第五是没问题的,可惜他半途而废了,从此就永远绝了女人之想。比枪法就是比­射­击,每人十发弹,看谁环数多,砰砰啪啪一阵响,很快就见了分晓。在这一关上出了个Сhā曲,那独眼龙瞎了的偏偏是一只右眼,根本无法瞄准,一举枪,就被羊副官刷掉了。

他不服气,跑到马黑马跟前说,他这独眼不是娘胎里带来的,是后来受伤的,不会遗传给下一代,希望能灵活处理。马黑马就说,像你这样子,本来就不该报名,至少第一轮目测就该被刷掉,叫你能混到这一关,已经够灵活了,还要什么灵活?他就急了,又说,他是有大功的,如果没有他,哪有坎儿井,看在这份上,也应对他特殊照顾。马黑马一听这话反而怒了:“滚!要比功劳,谁没功劳?你大还是我大?”他就呛住了,闪在一边,委屈地哭了。

接下来的“刀术”比“枪法”又复杂些。他们大部分是骑兵,马上功夫是看家本事。但骑兵和骑兵也有所不同,一部分是骑马的,一部分是骑骆驼的;骆驼的躯体比马高大,马的四蹄又比骆驼灵活,两个兵种交起手来,就出现了武器上的长短不齐。另外,这毕竟是一种演武,真刀真枪­干­起来,也有些过分。于是经过商议做了变通,无论马兵驼兵,一律手持一根木棍,代为刀枪,谁先中刀,谁先落马,以示阵亡……

这是一件快活事!这时候被淘汰的人已达三分之二,由参赛者变成了观众。那些­妇­女和儿童也都涌过来,围在沙滩四周看热闹。一声令下,人马骆驼就混杀起来。那些战马战驼久已不闻战声,蓦然听得鼙鼓号角,一下子就又回到了昔日的疆场,驼怒吼,马长嘶,骑手呐喊,一时间大戈壁尘土飞扬,呼声入云,杀声震天……

大混战越战越勇,越勇越战,本来约定谁先中刀谁就落马,可杀到后来,人人都已红了眼睛,只图快哉,不问其他,有的人已连中四五“刀”,还继续厮杀不休,围观的看客便大喝倒彩。其中有两个人杀得最为激烈,一个是卜连长,一个车班长,前者策马,后者驾驼,手中各持一根丈八“蛇矛”,不做单刀劈杀,而为双手冲刺,活像古战场上的两员武将。一马一驼如走马灯般旋转腾踏,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看客们欢声如雷,声传十里,马黑马也情不自禁叫起好来……

这场鏖战直从中午战到日落西山方才收兵。战后清点,竟发现无一人不中“刀伤”,最后只好参考其他成绩,决出前八十名。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二节(1)

十二

接下的第六项是比“胆略”。这一项具体内容没有透露,只笼统地说,比试英雄胆略。五项赛事已进行了三天,人人都已疲惫不堪,羊副官宣布说,休息一天,待后天早上再说。并叫初选的八十名官兵集中住在一起,以免他人­干­扰。八十名初选官兵,非常激动,他们过五关斩六将,到此阶段已胜利在望,再狠一口气,那梦寐以求的大快乐便将来临。所有的人都按捺不住兴奋,努力镇定自己,养­精­蓄锐,准备做那最后的冲刺。

可是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夜里,正当他们呼呼酣睡之际,突然门外一声发喊,那个黄瘸子排长居然带着二百多名被淘汰的士兵,一个被窝里捉死猪,把他们统统捆绑了起来,接着不容分说,被一根长绳连着,押到了城外的大沙滩上。八十多人一下子懵了头,包括卜连长也大惊失­色­,连声喝问这是­干­什么?但没人回答,只闷葫芦一句:“奉上级命令!”漆黑的夜,星斗隐耀。在水山脚下五谷地旁边的一片沙丘中,己挖好一个万人坑。坑沿上站满了隐隐绰绰的人,手里拿着锄头铁锹,好像已等了他们好久。这时候,他们才蓦然醒悟:上当了……

巨大的震惊竟使八十多人刹那间全闭了气,没一人叫喊,没一人反抗,只静静地站在夜风里,失去了知觉……

这时候,羊副官才狞笑着从人影里闪出来,身后一个士兵,提着一盏马灯,先挨个儿把众人巡视了一遍,而后才站到坑沿上,高声叫道:“弟兄们,现在清醒了吧,这就是你们贪恋女­色­的下场!……”

人群一阵­骚­动。

“你们可能没想到,我羊某人会有这样一个圈套!呵呵……这也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

人群又一阵­骚­动。

“你们的确是一批英雄好汉,的确是一批优良­精­种!你们打败了无数敌手,经受了种种考验,你们是铁,你们是钢,你们是野驼滩的龙,旮旯城的虎!”

“可是野驼滩旮旯城最怕的也是你们!你们天生是一伙不安分的贼种!你们今天可以为豪杰,明天又可为盗贼。旮旯城前途未卜军民要过太平日子,就不能放心你们。你们存在一天,潜在的危险也就存在一天。马旅长睡不好觉,我也睡不好觉。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我们就要提前下手,趁你们羽毛未丰,将你们一网打尽!”

“呜哇——”一声咆哮,八十多条汉子发狂了,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拼命挣扎,有的号啕大哭……但,一切都晚了,不论是哭的骂的,都已无济于事。只有车班长等七八人一声怒吼挣断绳索,侥幸落荒逃去,其他的全部被绳子牢牢拴着,未能得脱。

一阵­骚­乱稍息,黄瘸子带兵去追车班长,羊副官又狞笑着对众人说:“你们不要枉费心机了!这也是一个劫数。想想咱们一路上战死、饿死、病死、吓死的那些人,你们也算是善终的了。这座万人坑,就是马旅长为你们安排的一口大棺材,从这里跳下去,过一道鬼门关,再过一道奈何桥,便是青云梯;到了青云梯,再狠一口气,眼一闭,一个箭步就上了天堂……跳吧、跳吧,抓紧跳吧……”

声声紧催如丧钟敲响,八十条汉子不愧是一路打出来的,他们终于明白了,绝望了,除个别人还趴在坑沿上磕头流泪,哭求饶命外,大部分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那卜连长仰天长叹一声:“我恨啊——二十年后再跟你们算账!”随之第一个跳下沙坑。跟着,其他的人也扑通扑通相继跳下……

一锹一锹的沙土开始往下落了,渐渐地淹至膝部、淹至腰部……那些乞求饶命的哭声也渐渐变成了猫娃儿呻吟……

然而,就在这灭顶之灾即将完成的当儿,远远的城地那边,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点点蹄火之中,还夹着一声悠长的呼喊:“刀下留人——”

这一声呼喊犹如鬼门关上一声锣响,又把天地翻了个过儿。人们惊抬头,只见一簇马队飞也似奔来,当头一人,正是马黑马!他策马奔到沙坑边上,左右横扫一眼,就“哈哈哈……”一阵放怀大笑,直笑得星光摇落,漠风回荡。坑上坑下所有的人,俱做一个觳觫战栗,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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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二节(2)

“哈哈哈……”又是一阵长笑,笑过之后,他又双拳一抱,在马背上做了个打拱姿势:“弟兄的,受惊啦!”然而,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僵若木石。

“怎么了,还发懵呀?哈哈哈,快醒来吧,这是羊副官跟大家开的玩笑!”

“玩笑?”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一阵惊愕过后,人们才终于恍然大悟:啊,这原来正是那个所谓的“英雄胆略”的考验啊!一部分人发出了震耳的欢呼,一部分人却气得发抖,跳出沙坑,追着羊副官就是一顿痛打……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三节

十三

一场恶作剧就这样结束了。我舅舅说,羊副官的那个玩笑也开得实在过分了,尤其是他前面的那一席话,伤了不少人的心。但马黑马却十分高兴,他首先高度赞扬了那些剩余好汉的英雄气概,说他们临危不惧,视死如归,为了旮旯城的安宁,敢于牺牲自己的生命,真正是一帮大丈夫、伟男人。并说,通过这次军事演习,他进一步认识到了他们这支队伍的不可战胜和远大前程。他对旮旯城的未来充满信心,毫不悲观。接着又严厉谴责了那些磕头求命的人,说他们是一伙小母­鸡­掉下的软蛋,还不够火候。幸亏发现得早,如果叫他们混入洞房,播下的必是一窝跳蚤。羞得那些人鼻尖上直冒汗水。最后,庄严宣布:比赛到此结束,原先预定的另外两个项目全部取消。青龙连的汉子即以眼下这帮劫后英雄为准!……人们发出了动心的欢呼。

经过了这一场场峰回路转,跋涉者终于望见了平川。又过数日,女人们的选拔工作也顺利结束。雪女子重返群体,被推为凤凰营营首。其他的十九名女子也个个年轻健康,丰满如玉。她们在城的东南角专门划出一块禁区,取个村名也叫“凤凰营”。

当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旮旯城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开营仪式。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四节(1)

十四

啊,那是多么红火的场面啊,多么令人心驰神往!我舅舅一讲起当年的那些往事,就激动得抬袖抹泪。他说,后来他们被救出沙漠,重见了天日,重回了人间,衣食不愁了,冻饿不怕了,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时刻的那种欢乐。他常常感到孤独,每有心事,就登上山梁,遥望西天云际,默默地自言自语。唉!人活一世,有多少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啊!

[外甥讲到这里,忽然有客上门。他出去了一会,回来告诉笔者,说出了个麻烦,说后天可能要出门去,舅舅的那些事情可能讲不完了。笔者忙问,出了什么麻烦,要出多远的门?他说,他们有几个朋友曾计划到可可西里去淘金,但金场的金把头要价很高,他们迟迟筹不上款;最近情况有变,刚才来人说,金把头答应分期付款,他们觉得机不可失,说走就走,最迟后天动身。笔者一听急了,又问,可可西里在什么地方,去了得多久回来?他说,可可西里是青海西部连接西藏的一大块地区,包括昆仑山的好几座山岭河谷,一去少说也得三个月,不到大雪封山,是回不来的。笔者一听,顿如一盆冷水泼头,他这一去,岂不又要中断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的这个历史线索?外甥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说,这样吧,今晚不睡觉了,泡一壶酽茶,我连夜给你讲,讲到哪算到哪,实在讲不完的,以后再说,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人家如此热忱待我,我总不能因我的事而误了人家的生计呀!沉吟半晌,我只好说,就这样吧,不过,可要辛苦你了。外甥说,不打紧,我熬夜熬惯了,抓紧一点,说不定赶天亮就讲完了。以下便是外甥对我的通宵讲述。]

打那以后,野驼滩面貌幡然一变,旮旯城气象焕然一新。天高了,云淡了,草青了,水绿了,三军之间的摩擦也确实淡化了。青龙连专心致志,凤凰营兢兢业业,共同履行着他们那神圣而伟大的使命。其他的人则一如既往地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上上下下都听着作息号的统一召唤,各方面都再现了一种有规有序的融和景象。

这时候的牲畜也逐渐地适应了这种特殊土地的特殊风水。战马自不必说,公母相配,雄雌放歌,驹子成串。就连那些先前逃逸了的驼群,也像游子回乡一般,陆陆续续向旧地回归。而且不但自己回归,还带引来了大批的野驼羔子,成群成片,像黄羊群一般游荡于四野。鉴此情况,在李老军的提议下,队伍上又重新成立了一个养驼场,由我舅舅当头,率领一个班的士兵负责驯养管理工作。从此,野驼滩不但有了农业,还有了牧业。凤凰营的女人更有创造发明。她们虽然享受着特殊照顾;但却绝不坐享其成,一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她们就开始了拔驼毛、捻毛绒、织氆氇、缝褐衣等编织工作,为大家准备秋衣和冬装。营长雪女子不单­性­情快活自由,人缘也很好,把二十个姐妹团结得就像一家妯娌。某日,她还灵机一动,唤人采来许多沙生野果,捣成几大盆汁水,枸杞是红的,梭梭是绿的,酸胖是紫的,再将那些驼毛织品丢进去,一漂一染,便成了五颜六­色­,穿在身上风采格外动人,男人们的­精­神就愈发抖擞了。

创造的欢乐如春风荡野,这年秋上他们又取得了一个罕见的大丰收,小麦成堆,胡麻遍地,酒坊、醋房、豆腐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一到傍晚,到处是摇摇晃晃的醉汉和哼哼嘟嘟的歌声。就在这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日子里,他们的第一代新生儿诞生了。那第一声呱呱啼哭犹如一声鸽哨划过天空,野驼滩万牲仰头,旮旯城千军侧耳,人们竟像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一般,个个充满了惊奇的激动。尤其是马黑马更是激动万分,闻声赶到凤凰营内,不顾那婴儿还沾着满身羊水,抱过来举过头,就是一阵欢喜大叫:“天伟大、地伟二、皇上伟三、我伟四,你就叫做五少爷吧!你是我们再生的命根,未来的天驹!”一阵感天动地的欢庆声中,许多人流下了感怀的热泪……随后不久,除那雪女子不知何故,迟迟没有生育外,其他的女子一个跟一个接踵分娩,而且尽是双胞胎,一声一声的婴儿之啼,日夜响彻于沙宫石窟,就像有无数只蛙鸣响彻稻田。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四节(2)

在这万象生荣的时刻,羊副官又突发奇想,说,他们如此千曲百折的生活,带有英雄传奇的­性­质,不能让岁月风沙淹没古却,要用文字刻之于名山,传之于后世。随之亲撰一篇碑文,要石匠出身的车班长刻在岩石墙上。车班长用刺刀打了一把凿子,­精­心炮制三日,终于完成大作。竣工之时,又生一念,说文字的东西太枯燥,识字的人能看懂,不识字的人谁能看懂。于是又配刻了几幅图画,显得更加生动直观。

他们这个举动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兴趣。自此以后,人们一得空闲,或是无聊,就在那沙宫石壁上胡画乱刻起来,你今天画匹马,他明天刻头牛,随心所欲,信手涂鸦。天长日久,竟在那旮旯城四周的岩墙上,密密麻麻刻下了数里长的连环画图。有的表现的是他们流亡史上的大事件,如黄河突围、驼马大战;有的表现的是他们流落沙漠后的各种奇闻轶事,如红鸟引路、天降五谷等等;集合起来,就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岩画史册。许多年以后,据说有一支探险队临其废墟,还曾疑为远古游牧人的史前遗址。我舅舅说,在那些画图中,也有他的一幅。他始终忘不了那一袋子盐的事情,他在一块红石头上刻了一匹大骆驼,嘴上叼个盐袋子,旁边跪着一个一只眼的人。大家一看就知道画的是谁;独眼龙看了很是恼火,捡起一块石头就是一阵乱砸。而后自己又在另外一处地方刻了一幅画,画上刻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野汉子,站在山头上哗哗地撒尿,尿水如瀑布,冲得山下一伙人抱头鼠窜,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刻一行字:“吃水莫忘坎儿井,儿孙们记住我独眼龙。”大家看了,无不笑倒。后某日,人们又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一幅奇怪的画,画面上两个人,一老一少,少者是个秃儿头,老者的下巴吊一撮胡子,两人不知­干­什么,呈十字状交叉在一起。人们不解其意一问一查,原来是那个勺娃子的杰作。人们就问他画的是啥,他就说,画的是我和我­干­爹。人们又问,你和你­干­爹做什么。他又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经常睡到半夜里,我­干­爹就这么悄悄从我身上爬过去,又到我娘的那边去。人们就笑得直不起腰,又把李老军揪了来。

李老军自从那场手榴弹事件后,就索­性­搬到秦太太那儿一块儿住了,为了帮助她养伤,端汤送水,洗服擦疮,真是费尽了心血。后来秦太太伤势好转,逢人便讲,她这条命是李老军给的,来世一定做牛马相报。于是有人就戏谑他说,你老儿真是有心计啊,既积了­阴­德,还享了阳福!李老军就往往把脸一沉:“你们胡哈什么!我是看她娘儿俩可怜,才一屋同居,哪有别的念头!”可现在勺娃子把画儿画到这里了,他就一下子羞得胡子都红了。吭哧半天,无话可说,只好猛地一拧勺娃子的耳朵:“走,以后不许你半夜装睡!”人们就笑得更加捧腹……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五节

十五

那日子真是红火。不久,他们又学会了结网捕鱼。九眼井海子的水几年间越湮越大,竟在沙山下形成了一片不小的湖泊。芦苇丛生,水鸟翔集,还有了成群的鱼。鱼在沙漠中是天之灵物,稀罕至极,人们一开始只是巴着脖子欣赏着看,并无他想,后见那鱼儿越来越多,每当夕阳西下,火烧云映红戈壁的时候,鱼儿们就跃出水面,上下跌膘,白哗哗一片,金鳞四­射­,诗情画意间,不觉就有了朵颐之想。先是羊副官,用红柳条制根钓竿,蹲在岸边,学做渭水钓徒,每有所得,便煮酒哼歌。后有一些在水边长大的士兵们就说,他们小时候在黄河里打鱼,没有船,就用牛皮筏子。野驼滩虽然没有牛皮,但却有驼皮。随之宰杀一批骆驼,蜕下皮来,扎住四角,再用力吹胀气,便成一个个“独木舟”。每两人乘一只,一人在前双手划水,一人在后持一网兜,见有鱼群游过,伸手一舀,鱼便入网,真是妙不可言。这样的美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麻烦事又发生了。

某日,九眼井海子忽来一奇兽,跃入水中,将那些驼皮筏子咬了个稀巴烂,而后长啸一声扬长而去。人们大惊,初以为这怪物是水中所生,便向湖中乱打了一阵枪,还扔了许多手榴弹,结果水面上只泛起一片鱼尸,却未见那怪兽的影子。后来人们才逐渐发现,那怪兽并非水中所生,而是来自陆地,是一个两栖动物。它对别的事情似乎不感兴趣,专门以破坏驼皮筏子为乐事。每当人们把驼皮筏子重新做好,它就出现;每当人们对驼皮筏子弃之不用,它又销声匿迹。那意思好像是有意叫人不要打鱼,又像是叫人不要宰杀骆驼,扑朔迷离,含义难测。

而它的真面目又始终如处五里雾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人们就惶恐起来。

一天清早,那勺娃子忽然神­色­慌张地跑来说,他看见了,那怪物是一只长了四只脚的大蛇,身子有缸那么粗,头有斗那么大,身上还裹着一层土黄|­色­的鳞甲。他发现它的时候,它正伏在一只母骆驼的肚子下吃­奶­。他喊了一声,那家伙就跑了,速度极快,像飞一样。大家一听这一情况,才猛然想起当日坎儿井出水时腾空而去的那只怪物。那只怪物的形态正跟勺娃子所说的相似。当日人们由于沉浸在地下喷水的大欢乐中,没有细顾那事,后来多年无消息,便逐渐淡忘了。现在联想起来,人们才恍然有悟:这只怪物很可能就是那只怪物。当年那只怪物因被人们开山炸井的轰隆声吓跑之后,多年不敢露面,现见野驼滩风平浪静,又试探着再度出山。议论了一阵,马黑马便断然决定:“追杀之!”于是,人们又组织起一支猎队,朝沙漠里追去。

可是连追三日,却没有结果,勺娃子提供的线索完全中断。

举目四望,茫茫沙丘无边无际,一物入其中,直如石沉大海,哪里可寻踪迹!大约在第四天上,人们正觉失望无奈,准备打道回府的当儿,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呀,那是什么?”人们忙抬头,寻声一望,只见远远的西北地平线上,又掠过一串飞动的影子,乍一看像一道擦地表滚动的旋风,细一看却是一群动物,而且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颜­色­也黄澄澄,确如一群土龙。人们大惊大喜,马黑马一声令下,纷乱的人群又紧追过去。

“砰砰砰……”一阵乱枪齐­射­,飞弹如雨……

大呼小叫的狂欢声中,猎队赶到跟前,跳下马来,却又是一个愕然大张嘴:飞动的兽群不见了,地上却横七竖八地躺下一片驴尸。驴尸全是野驴尸,样子很好看,身子黄黄的,肚子白白的,嘴­唇­也是白白的,不像是驴,倒像是驹子。有一头小野驴还活着,没有跑,呆呆地立在一头母尸旁边,望着人们。人们看着这情形,心头又软了。默然肃立良久,马黑马说:“这是个好兆头,以前发现了野骆驼,现在又发现了野驴,可以肯定,这地方一定有猛兽存在。暂时回去吧,待后再慢慢放长线钓大鱼!”随后他们便将那些驴尸驮上,把那头小野驴也牵上,聊胜于无地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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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六节(1)

十六

回到旮旯城之后,他们就将那些驴尸制成一个个标本,用木棍支起来,分架在海子四周的草丛中,做出一幅低头饮水的模样。而后再埋伏下一队枪手,以诱敌上钩。

可是这个计谋仍然破产了,那怪兽似乎心有灵犀,从此以后再也不肯露面,伏兵昼伏夜出直等了一个多月,终无半点收获。后来李老军就说,算了吧,那怪兽是通神的!可能是山神土地爷,见咱这段日子过得太自在了,便打发一只看门狗来­骚­扰一下咱们,提个神儿。现在神儿已提起来了,它也就完成任务回家了。其他人想了想也说,算了就算了吧,这地方啥东西活命也不容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于是伏兵撤除,杀心收起,再不多虑那事。

可是就在人们放松神经,网儿照撒,鱼儿照打的时候,因着一个意外的事件,那怪兽又露出了另外一种面目。

事情还得从那独眼龙说起。这个家伙自从选种落榜,情绪一直低落不振。每有伤感,便长吁短叹,尤其是后来凤凰营传出婴儿之啼,他的那新疆女怀里也抱个娃娃的时候,他的心绪更坏了,常常无缘无故地咒天骂天。一日天气放晴,阳光明媚,凤凰营的女子集体抱着娃娃,到水边洗澡,男人们便趁机围上去,厮闹一番。他也混进去,在一片芦苇丛中,拉住新疆女就是一阵哭。新疆女也是一个好女子,生得高鼻深目,一头金发,是西域民族的一种混血,容颜十分动人,要不是年龄稍嫌偏大,风采绝不在雪女子之下。据说他二人的恩爱由来已久,有割命之交。新疆女在选入凤凰营中后,对他也十分怀恋,暗中流过不少泪。现在得此重逢执手,自是一番热泪横流。一阵温存后,他忽然盯住新疆女怀中的娃儿,恶狠狠地说:“这是谁的杂种,丢到河里淹死去!”新疆女大骇,急忙搂紧娃儿,责他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呀,这是咱的骨­肉­啊!”他又说:“是你的骨­肉­,但不是我的骨­肉­!”新疆女又说:“你怎么忘了,马旅长早就说过,凡是野驼滩的男人,都是娃儿的亲爹,你怎么能说不是骨­肉­!”他又说:“马黑马的话是个屁!没有血缘关系,怎么能叫亲爹?”新疆女又说:“不管咋样,总是我胎里生的,你不能这样心狠……”之后,他又央求新疆女,与他暗结密约,以后经常偷做幽会。新疆女又急劝他说:“不能啊,不能啊,凤凰营有军规,凡是青龙连以外的男人,谁要私闯女房,脚跨进门槛砍掉脚,头伸进窗户砍掉头,你不能冒这种风险!……”他就又一个仰天长叹,回到洞|­茓­,大醉一场。

最近一段日子,他又像当年考察坎儿井情况那样,独自背一杆老枪,远离人群,在旷野上四处游荡。天不亮出门,天黑时才归来。有人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好像怀着很重的心事。

这一天,他走得很远,一直穿过北部驼场,来到了一座红沙岗跟前。那红沙岗火红一片,峭壁陡立,形若刀山。远远望去,山脚下还有三棵树,枝叶茂密,形同伞盖,十分奇特。这是个很新鲜的景观,野驼滩的树木多是红柳梭梭灌木丛,像这种直挺挺的乔木还是第一次发现。他就来了劲,加快脚步往前赶。渐到跟前,才发现,那三棵树原来不止三棵,而是每七八棵围作一簇,是一片小小的胡杨林。更奇特的是,林子中还掩藏着一眼细细的清泉,蜿蜒流出,在山脚下育成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之上还布满各种野花,五颜六­色­,清香醉人。他禁不住就地一扑,像驴打夜一般,撒了几个欢。而后爬将起来,神­色­又变得严肃,像丢了一根绣花针似的,在那花草丛中细细地寻觅起来。一边寻一边还不时地弯下腰,将这片叶子拨拉一下,将那只花朵嗅一鼻子。寻着寻着,终于就发出了一声尖叫:眼前赫然出现一簇亮若金星的黄|­色­小花,花朵不大,仅如指甲,香气却十分浓郁,直沁心脾。他像如获至宝一般,俯身采集一束,双手搂在胸前,就跪在地上,望着青天,发出了一阵颤抖的呻吟……这一天他因走得太远,没能返回营地,当晚借宿在了我舅舅的驼场里。第二天一早出发,黄昏时赶回营地,也没声张,人们也没多加注意。待吃过黑饭,明月上升,大多数人都已进入梦乡,他才抱着那束野花,悄悄溜出石窟,来到城南凤凰营的后墙之上。你道他想­干­什么,原来那束野花俗名叫做“丫环喜”,是西部荒漠里的一种奇花,置于室中,久闻其香,可导致男人死­精­,女人不孕。他因怀恨新疆女与人合欢做胎,便想出这个泄愤之计,其用心之苦,可谓深极。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其详,这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六节(2)

且说他爬上南墙后,俯视城下的凤凰营营区,值岗哨兵还在巡逻,于是又耐着­性­子潜伏了一阵。直至夜过子时,月光渐暗的时候,他才摸摸索索寻到新疆女的石屋后面。他先向院子里扔了一块石子,见无动静,这才鼓起­色­胆,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但万没想到,就在他双脚刚落地的当儿,院落的黑角里竟突然窜出一条黑物,“汪”的一声扑过来,咬住了他的后腿,他一声惨叫摔倒在地,那黑物也迅即松口,一个鹞子翻身,逾墙而去……

这一下!凤凰营里炸了窝,爹爹喊、娘娘叫,一片捉贼声。折腾了半宿,才发现事情的源头在他这里。人们真是好气又好笑,连声斥问他半夜三更窜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则不应答,只抱着那条血淋淋的伤腿,呻吟不绝。

很快地,马黑马羊副官等人赶来了,他这才吭吭哧哧地说,他是半夜里喝醉了,出门夜游,误上城头,一脚踏空掉进了院里,院里又窜出一条大黄狗,咬伤了他的腿……人们听着他这番解释,哪里肯信。如果说他酒后误坠城头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若说是一条狗咬伤了他的腿,却纯属鬼话。野驼滩旮旯城多年以来,啥也不缺,就缺个打鸣的­鸡­和看家的狗,­鸡­犬之物已成隔世的怀念,现在竟突然窜出一条狗来,真是天外奇谈。于是人们就继续追问,可他却一口咬定,就是狗,而且是一条大黄狗,绝对没错。过了一阵,吓得发呆的新疆女也战兢兢帮他证明说,确实像条狗,她正搂着娃儿睡得迷糊,忽然门外“咚”的一声,接着又是“汪”的一声,之后才传来人的惨叫。她披衣出门一看,他已倒在地下。人们听了新疆女的话,这才诧异了。于是有人又仔细检查他的伤口,看是不是伪造现场自残而致。可检查了一阵,结论却是真的,那伤口确实是被一种兽牙所伤,不是刀子割的,也不是石块伤的,人们不觉发了大奇。

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有人说,那条所谓的狗可能正是九眼井海子的那头怪兽再度出现,只是仓皇之下,被独眼龙看花了眼。有人又说,这根本不可能,如果是那头怪兽,饮水可到泉中,吃­肉­可到畜群,怎么会跑到凤凰营里?又有人说,这条狗可能真是一条狗,人世间常有云游四海的人,狗里面也可能有云游四海的狗,这条狗就说不定是从嘉峪关外云游而来的一条野狗,无意中嗅着了男女娃娃的气息,便把凤凰营误当成了旧主人的窝棚……种种猜测不一而足,但终究难下定论。

困惑的静默中,马黑马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个迹象,用脚踢了踢散乱于地的那束野花,问:“这是什么?”独眼龙顿时­色­变,结结巴巴说,这是他在沙漠里采到的一束野玫瑰,想到凤凰营的姐妹们生活单调,便想给她们解闷儿,不料酒后糊涂,弄到这里。马黑马就冷笑一声说:你到底是想给姐妹们解个闷儿,还是想给自己解个闷儿?他就满头滚汗,答不出话来。马黑马也不再强作追问,直言斥道:“好了!你别再装蒜!你的用心路人皆知!狗的事情暂且不说,我先治你个蔑视军规之罪!”说着,大手一挥:“给我狠打四十军棍!”一帮武士便一拥而上,当场扒掉他衣裤,一阵棍­棒­齐下,打了个皮开­肉­绽……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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