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就当了少将副军长。一九四八年陇东战役,曾打退###贺龙部一个团,占领了合水城,一时名扬天下,被《中央日报》誉为“青年将星”,还被总统夫人宋美龄纳为义子。眼下决战关头,又被上峰火线任命为西北长官公署副长官兼兰州城防总指挥,更是气冲斗牛,不可一世,竟然高叫“撼山易,撼马家军难!……”
八月十六日,###渡过挑河。八月二十一日,解放军先头部队向兰州城发起了第一次进攻。不知是由于轻敌的缘故,还是长途奔袭的指挥失策,这一仗,解放军没有占到便宜,激战一日,牺牲了数千人马,失败而退……
这一胜利,更加冲昏了马继援的头脑,他越加趾高气扬、得意忘形。当天晚上就在金城关总指挥部,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庆功宴会,数百名军官受到嘉奖,每个士兵发大洋五块,坐镇青海老巢的总司令马步芳也从西宁发来贺电,以励再战!
然而,这只是回光返照前的一束残阳。八月二十五日凌晨,解放军在休整三日后,发起了全面总攻。上千门大炮齐声轰鸣,千军万马杀声震天。上午十时,南部防线率先失守;刚过中午,东、西防线也全面崩溃,解放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城区。至此时刻,马继援才感到了灭顶之灾的恐怖,一边声嘶力竭地下令溃军死守城垣,一边又率领数名亲随弃城而逃……
但是,已经晚了,唯一的退路北部黄河桥头也已被一支解放军迂回部队占领,一声“轰隆”,一辆军车率先起火,火光映红桥头两端,汹涌的黄河水猛然暴涨三尺,浪拍桥柱,水火大迸溅。有一些士兵急眼了,竟发疯似的往黄河里跳;有一些骑兵更抱侥幸,企图坠着马尾巴渡河。一时间,数里宽的河面上,布满了蚁群般的人头马头。我的坐骑本来也想往黄河里跳,但蓦然之间又一声惊嘶,吓得不敢动了。我仓皇一顾,只见如沸如溢的黄河水面上,忽然冒出无数条红色大鱼,身子有缸那么粗,头有斗那么大,嘴巴一张,獠牙如锯,所到之处,落水者一片惨叫。我亲眼看见,一匹高昂的马头正泅渡中游,忽然一鱼窜过,马头顷间不知去向,马脖子里却喷出一道冲天黑血……
我惊得一头扑在马鞍上,几乎失去知觉。马继援目睹此情此景,也仰天发出了绝望的呼号:“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就在这山穷水尽的当儿,沿黄河上游,忽然传来一阵山摇地动般的呐喊,接着一队骑兵冲到眼前,当头一员悍将,面如锅铁,须如虬髯,腰挂一把军刀,手端一挺喇叭头机枪,对着马继援大吼一声:“军座,跟我来——”随之猛刺坐骑,冲入河桥大火。接着一阵机枪横扫,杀开一条血路,我们这才昏头昏脑地被簇拥着过了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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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副官的证词 第二节
二
当日黄昏,我们逃到了一座孤山之上。检点人马,仅剩千余之众。马继援回头眺望兰州方向,不禁痛哭失声。那个临阵救驾的黑脸军官——这时我才看清,他原来是骑兵第一旅旅长马黑马,此人勇敢善战,是马氏父子十分钟爱的一员战将。他一边抬袖抹着脸上的血水汗水,一边安慰马继援说:“军座,不要丧气!###立足未稳,我军还在进行巷战。咱们速招河西援军,来一个反攻,定能收复失地!”马继援则抹泪说:“反攻的事情先不说了,暂退凉州城吧,看情况再翻越祁连山,在青海跟###决一死战!”于是,我们又马不停蹄,连夜直奔凉州城。
但想不到的是,当第二天日暮时分,我们赶到凉州城下的时候,守城官兵竟不给我们开门。马黑马大怒,单骑拍门,嗷嗷直叫,说副长官在军中,敢不开门?城上士兵竟反声问道,是哪个###副长官?真正的副长官现在城内!我们这才知道,西北长官公署的另一个副长官刘仁,已在兰州城破之前率先逃到了这里。按着平常的情况,马继援在军中的威名远胜过刘仁,但此时此刻,一切都变了。就连马黑马也恍然悟出了某个道理,不再吼叫,强忍住气,劝请马继援亲自出面喊话。马继援则心怀戒心,不肯出面,沉吟一阵,叫我扮他的模样,前去喊话。我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叫我去做替身啊!但没有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乘夜色的掩护,前去照猫画虎地喊叫一通。对方大概当真了,过了一会儿,传来回话,说刘长官请马长官暂住城外,因为天太晚了,队伍进城恐扰百姓。等天亮了,刘长官将亲自出城迎接云云。我们只好忍气吞声地在城外一个小村庄里住了下来。马黑马咬牙切齿地说,待天明入了城,非把他刘仁一伙杀个鸡犬不留!
这一夜,马继援的精神气色大变了模样,如果说先前溃逃时还存有一种东山再起的希望,而此时此刻就万念俱灰了。深陷的眼眶凹成了两个黑洞,口唇上渗出了斑斑黑血。我不禁对他升起一丝怜悯。应当说,他是一个人物,在国民党数百万军队全面崩溃的时候,他犹能做到勉力一战,从另一个政治阵营的角度来说,实在已属难能可贵。可惜历史从不留恋过时了的英雄,随着江河日下的王朝气数,他化成了秋风中的一片落叶。
入夜之后,疲惫至极的士兵们都呼呼入睡了,而我和他却依然相伴着一盏马灯,苦思冥想着眼前身后。忽然,他把我拉到门外,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指着天河渡口上一颗若明若暗的蓝色小星,说道:“介臣,你看那是不是我?”我仰脸观望了一阵说:“军座不必远虑,杀气很快就会消散。”过了一会,他又问:“古人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是否已到楚亡汉兴之时?”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就不吭声了,回身入屋,叫我把公文袋倒出来,他挑了几页纸片,折成小角揣入贴身衣袋,其他的叫我烧了。而后又把他的警卫营长孙龙也叫过来,掏出一把金条,分别塞给我们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父亲不能为傅作义,我亦不能为张学良,此非我执迷不悟,实乃有千般苦衷也!今夜之后,吉凶难卜,你们好自为之,我则不成功便成仁!……言吃,不禁泫然泪下。我和孙龙亦情难自已,跟着泣不成声。哭罢之后,他又叫我们去跟马黑马旅长一块休息,他独自一人盖一件军大衣躺在土炕上,叫门口的卫兵吹灭了灯。
马黑马已经头枕马鞍扯起了鼾,声若闷雷。士兵们全都露天宿着,战马也按临战状态分散卧开。那已是秋后的季节了,阵阵寒气,摧人心凉。直觉告诉我,今夜要小心,于是我没敢真睡,只是伏在马腹下,微合上双眼。
大约到了后半夜,我终于忍不住困倦入了梦乡。正悠悠忽忽,忽然四下里枪声大作,炸了营。我慌忙跳起,去叫马继援。可是扑入屋内,却已经空无人影,就连他的卫兵也不知去向。我情知不妙,慌忙跳上马,随乱军向外突围。我们初以为是###追来了,及至交手,才明白是刘仁发动了兵变。我的肩上挨了一刀,马黑马也中了枪伤。我们不敢恋战,拼死冲出重围,借着夜幕的掩护,落荒而逃……
羊副官的证词 第三节
三
天亮了,我们眼前又出现一片茫茫黄沙。检点一下人马,又折去一半。这时候,马黑马才发现军座不见了。我讲当时的情况,他大发雷霆,骂我失职。又问警卫营长孙龙,孙龙也是说不知道。只有一个马夫李老军说,他半夜里起来撒尿,好像见军座和一个卫兵,牵着马出了村,可能是拉屎去了。马黑马立刻怒斥:“胡吣!拉屎用得着牵马?分明是你狗眼冒了花!“那李老军便赶忙连声诺诺,说可能是他狗眼里冒了花,再不敢吭声。愣了一阵,孙龙营长又推测说,军座可能已落入刘仁之手。马黑马一听,就想立刻掉转马头,再去救驾。我慌忙拦住说,万万使不得,不说以卵击石的兵力对比,就是军座真的落入敌手,也不可动刀兴兵,那样反会把他逼上凶路。马黑马顿时又扯着马缰,在地上打起转转。正犹豫不决,身后又传来一片杀喊之声。还没弄清真相,士兵们已经自动跑开。到这份上,马黑马也没辙了,只好继续打马狂奔……
黄沙越来越重,马蹄越来越吃力。我们已不知不觉闯入一片大沙漠。(但这大沙漠还不是新疆的罗布泊大沙漠,而是甘肃北部的腾格里大沙漠,两块沙漠相距还有千里之遥。)身后追兵越追越近,回头一望,黑压压一片如同蚂蚁。马黑马急了,回头就是两枪,士兵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回身就一阵乱枪。但奇怪的是,追兵却不开枪,一阵旋风卷来,我们听到了一片杂乱的呼喊:“别开枪——别开枪——呶们是自家人……”这一情况又把我们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马黑马急令士兵勒住马嚼,在一溜沙丘后埋伏下来,等看究竟。
一会儿追兵赶到,在距阵前百步之地停下来。一个胖胖的军官单骑来到我们跟前,想不到竟是马继援当日的一个手下亲信,现在刘仁军中领着一团人马,名叫白敬忠,因其长得肥胖矮小,人称“蛤蟆团长”。他说刘仁已与地方绅士做好密谋,准备开城迎接###;###也已渡河紧追,到达乌鞠岭下。他不忍背叛党国,在兵变中又发动兵变,率一批兄弟前来投奔马继援军长。我们非常高兴,像大冷天喝了一碗烧酒。马黑马拍着他的肩膀连声夸奖,说他是一条忠义好汉!然而,当他得知马继援已不在军中的时候,脸色又忽然变了,显出十分惊讶和后悔的模样。接着我们反问他,军座是否被刘仁拿下,他说没有,刘仁还正为放跑了马继援而大发脾气呢。听了这一情况,马黑马又说,这是好事!军座既然没被拿住,就说明已经逃脱了,只是跟我们跑散了方向而已。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寻找他。接着又对白蛤蟆团长说,你既然已经加入了我们伙子,就不要后悔了,咱们同是党国义士,死活一起走吧!白蛤蟆团长听了这话,久久无语,忽然莫名其妙地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玉石佛像,念起经来。我们看着他这模样,只觉好笑,但又笑不出声来。计议一阵,我们判断出:马继援可能已经趁乱进了南部祁连山,因我们当初的出逃路线就是,经河西走廊南越祁连山,到青海后再跟###决战。现在的情况是,刘仁的部队已控制了整个走廊平原,按计南下已不可能,继续北窜也无出路,唯的一办法是,踏着沙漠继续西进,绕过甘州到酒泉之后,再相继南下,因那里人烟稀少,连着青海柴达木,行军相对阻碍少些。主意拿定,我们把部队做了个小小的整编,白蛤蟆团长带来了约一个半营,加上我们的残存,共约八百多人,号称三军。以马黑马为首,白蛤蟆为副,我和孙龙营长为辅佐,开始了一场千里远征……
羊副官的证词 第四节(1)
四
唉!历史的命运、个人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可捉摸。我原是一个贫寒的书生,抗战爆发那年,投笔从戎,上兰州参加了救亡军队。原指望为国为民尽点忠孝,同时也为个人挣点光宗耀祖的事业。但哪里想到,十年沧桑,辗转流离,如今却沦落成了一个亡命漠海的流寇之徒,我内心的伤痛是何等深重!但没有办法,历史决定了我不可能选择另一条出路,只好就这样将错就错地走下去……
腾格里沙漠,浩茫无边,赤日如火。开头几天,我们还能见着一些蓠蓬、酸剌、泉眼之类。但渐渐地情况就变了,草木越来越少,泉泽几乎绝迹,有人就不断地栽下马来。起初我们还挖个坑,将尸体掩埋,但到后来,就顾不得了,只把空鞍子马牵上走。有的人掉下马时脚套了镫,旁边的人只隔鞍抽刀替他割断镫绳,连马也不下。还有的人死在马上几天了,一直像睡着,直到苍蝇在腐尸上围成团,才被人发现。我的刀伤也化了脓,蛆牙子从胳膊滚到手背,只能抓一把热沙子敷一敷。队伍已经不成阵形,零零星星拉成一条几里路的长蛇阵,几乎每天都有渴死病死的人。一天晌午,队伍中间忽然传来几声枪响,我急忙踢马奔到跟前,只见一圈人围着一圈人,有七八个伤兵躺在地上,一个姓卜的年轻连长,坐在马鞍上,一枪一枪地向他们射击。我大吃一惊,连声喝问,这是干什么?到这种时候,还要自相残杀?那个年轻的卜连长却斜瞟我一眼说:“羊副官,你不知道就不要瞎说。这几个兄弟已经无救,我是应他们的要求,帮助他们速死,以减少痛苦,怎么叫做自相残杀?”说着,又朝那几个人,“砰!”“砰!”连放数枪,只见一个个脑浆迸溅,血流满地,死于非命。我惊骇地扭过头去,不忍多看……
队伍继续前行,情况愈加恶化。大约在第十天上,我们在甘州地界进入了另一块沙漠——巴丹吉林沙漠。这里的地貌更加严醋,莫说水泽,连一根草苗子也见不着了,只剩下一色的火红沙漠。我们陷入了极端的干渴。偶尔有一匹战马撒尿,成群的士兵便成了接尿的乞丐。一路马蹄,一路尸骨,不知死了多少无助的生命。
一天中午,我也迷迷糊糊昏了过去。已经分明地体验到了那种“刹那、刹那”的死亡快感,据说那正是灵魂脱壳前的预兆。但就在我行将就木的时刻,忽然有人在我的后脑上猛击了一掌。我惊悚地睁开眼,却见是那个马夫李老军。此人年纪已近花甲,光光头下吊着一把山羊胡子,面目慈祥而又有点狡黠。他见我醒来,诡秘地一笑,递给我一根泡杆芨芨。我非常惶惑,那么多青壮年士兵都死去了,他怎么居然还活着?而且在这种时候,他给我一根泡杆芨芨是什么意思?他见我不解,又做个鬼脸,从褡裢里又抽出一根芨芨,伏下身子拨开马鬃,鼓腮一吹,对着一根粗大的血管,猛地扎了下去,接着张口衔住芨芨的另一端,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这时候我才明白,他原来是在喝他战马的血呀!我不禁一阵眩晕,扑在马鞍上,眼泪夺眶而下……
这一方法很快传遍全军,所有官兵竞相效法。一股股滚烫的战马热血,流进了一个个 干涸的心田……战马啊,从本质上说,它不过是一匹畜生,落在###胯下,它是###的坐骑;落在国军胯下,它是国军的坐骑。它并不知道人间是非,它只是按着它的动物属性为主人尽着忠诚。但令它的主人汗颜的是,在枪林弹雨的血火中已经把它役使够了,现在还要喝它的最后一丝余血,实在令人伤感不已。
随后几天,情况略有好转,战马的热血使我们又鼓起了一线生存的希望。大约在第十五天上,我们终于望见一片浩大的水泽,人和马俱似发了疯的饿兽,连滚带爬扑到水边,就是一阵没命的狂吹……
快心快意的沉醉,终于把我们从死亡的路上拉了回来。专门在水泽边直直躺了有三个钟头,才渐渐被一阵奇怪的哞声惊醒。顺声音望去,只见水泽那边一片绿草地上,忽然出现了黑压压一大群骆驼,其数不在三五百匹。我们初以为见着了人烟,非常高兴。但紧接着,那驼群中居然有人持枪高喊:“站住——哪一部分的——?不许往前走——!”我们又是一个大惊失色,其他人尚未省过神来,白蛤蟆团长已失声叫道:“糟了!糟了!我们闯到骆驼团的窝里了!……”接着一阵惊慌的解说,我们才完全明白,原来这骆驼团是河西驻军中一支特殊的兵种,一般的骑兵都是战马,但这支骑兵却是清一色的战驼,在沙漠地带作战最为有利。它原是肃州衙门的一支地方武装,后被国军收编,成为一个独立团划归于刘仁部下。现驻酒泉锁阳滩,不但有战驼千峰,还养着一个运输驼场,势力很壮。如果它已经接着刘仁的堵截命令,我们可真是飞蛾投火了!怎么办?怎么办?全体官兵大眼望小眼,失了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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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副官的证词 第四节(2)
马黑马,真不愧是一个从血火里杀出来的天煞星,他沉吟良久,突然鹊眼一翻,面朝队伍,大吼一声:“举起左手,咬住食指——”我们下意识地举起左手,咬住食指:“一、二、三——”“咯嘣嘣……”一阵骨节断裂之声,几乎所有官兵的左手食指都被咬断了。一股剧烈的刺疼把我们的全部杀性激发了出来。接着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呐喊,提着血手,高举马刀,向着骆驼团冲杀而去……
羊副官的证词 第五节
五
骆驼团猝不及防,似乎没有料到我们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会对他们发起突然袭击,有许多士兵还没来得及跨上驼背,就被我们冲了个四分五散。一场马驼大战,只杀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虽然沙漠里驼兵比马兵更善征战,但我们毕竟是哀兵,激战约半小时,敌已溃败。我们追了一阵,追不上,就停了下来。只有那个年轻的卜连长,好像发现了什么特殊目标,率一小队人马穷追不舍……这一仗打得真漂亮,我们捕获了数百峰骆驼,还缴获了一大批武器弹药和粮食物资,更妙的是还找到了一个造酒的酒坊。我们好一顿吃、好一顿喝。马黑马喝得两眼发了红,不住地呵呵作笑。那个白蛤蟆团长得此拯救,激动得喜泪难禁,再次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小的玉佛,双手捧着,连叫“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狂欢一阵,又听见一阵车马响,那年轻的卜连长追击回来,在门外大声叫喊:“弟兄们,快来看呀,好东西!”我们出门一看,竟是一辆用炮车改装的驼车,一个轿篷似的大车厢里,装着十几个女人和娃娃,原来是骆驼团的一些军官家属。那些女人大多很年轻,有的朴实如村姑,有的妖艳如美姬。其中有个身着红旗袍的女子,分外妖挠,其他的女子都已吓得魂不附体,唯她却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还面带媚笑向我们挤眉弄眼。我们立刻就骨酥肉麻,丢了魂魄。在那种时刻、那种环境,连生死都不顾的我们,猛然地见着女人,简直就像到了生命的最后告别时刻。马黑马首先咯咯地发出一串淫笑,连声夸奖卜连长“立了头功!”孙龙营长则早已按捺不住,趁着酒兴,立刻扑过去拉住一个女人……以下的事情就不细说了……
一阵昏天黑地的云雨过后,我们这群刚刚跳出陷阱的困兽,却又猛然跌入了另一个无底深渊——从俘虏口中得知:在凉州事变的第三天,马继援就带着一个卫兵,化装成商人逃到了青海(这与我们当初的判断大致相符。但是还没等他来得及组织青海决战,解放军已于九月五日攻占西宁,马氏父子双双乘飞机逃往台湾,青海军团全军覆没……与此同时,刘仁部下彭铭鼎又率领包括骆驼团在内的万余名甘军在酒泉通电起义,甘肃全境宣告解放……“咣——”这一消息犹如一声重锤,粉碎了我们全部的梦想。多少次枪林弹雨的冲杀、多少次死里逃生的危难,到此时此刻全成了一文不值的徒劳。马黑马当即钢刀失手,后退几步,靠在墙上变成了一尊泥塑。白蛤蟆团长则如一团肉泥瘫坐在地上,两眼珠翻了白。我和孙龙等其他人,也都目瞪口呆闭了气……
天地命运,就是这么的千曲百折!倘若这时候解放军追兵闻声杀到,我们一定会束手就擒而不做任何反抗,因此也就会免了日后那十几年的非人生活。可惜当时的情况不是这样,当我们杀退骆驼团后,茫茫戈壁竟是一片死样的沉寂,除了偶尔几声驼号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连风也不刮。仿佛天意在暗示我们,叫我们自己选择出路。
可是灵魂迷乱的人们,哪能自己走出迷途。沉默好久,马黑马又摇摇晃晃直起了身子,他习惯地抖着手中的军刀,两眼里放出一道逼人的寒光,咬牙切齿地说:“马步芳、马继援,都不是好东西!关键时刻,甩了呶们,呶们只有自己找命了!……现在,南下青海已没意思……在甘肃立脚,也已不可能……(倘若我们不打刚才这一仗,说不定还可与###商量投降;可是现在消灭了人家刚刚起义的一团人马,怎么能说得过去?)没法子了,眼下只剩一条路:出口外,走新疆,那里有我们的骑兵第五军,说不定可以找个安身之地……”言讫,不禁两行热泪夺眶而下……跟着,白蛤蟆团长也放声大哭起来。他是实在太冤枉了,假若在凉州城下没有错误地跟我们来,也许现在已摇身一变成了解放军的一员;可现在邀功未成,反落了个鸡飞蛋打,他的悲慨可以说比任何人都伤心彻骨。只有士兵们没有哭,他们从当兵吃粮的那一天起,就决定了是炮灰的命运。什么共产党国民党,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的关系;胜利和失败也只是走运和倒霉的差别;任何的政治意念,都会在一碗酒、一碗肉中连毛入口。他们面对着长官们的如丧考妣,只是木木地僵立着,听天由命……太阳落山了,沉重的夜幕徐徐降临。我们再也不能犹豫了,骆驼团并没被全歼,卷土重来的危险还威胁着我们。哭者终于收住了泪,呆者也缓缓嘘出了气,无可奈何的现实统一了西去新疆的意志。我们将缴获的帐篷、水袋和粮草物资装上驼背,将带不走的武器弹药和营房一把火烧了,最后又将一百多名俘虏和驮工杂役收编为一个连队,一起带上走。临开拔的时候,马黑马又下令,将那些原本已经决定释放的军官家属也全部带上走。我当时想说点什么,但又没有说出口来。那些女人们闻此噩耗如五雷击顶,一下子跪倒在车下,哭求饶了她们。声声悲号,如箭钻心。可是那个红旗袍女子却与众不同,冷艳无惧色,竟笑着对她的落难姊妹们喊道:“上车吧、上车吧,嚎个啥,娘们天生就是叫狗日的,这一次说不定还碰个老虎呢!”说着,先自钻进车厢。另外的女人们急了,扯住她的腿,连声哭叫:“花奴!花奴!(似是她的名字或是绰号)不能去呀,不能去呀!”声若裂帛,撕人心肺。有几个小丫头和小娃娃,也一阵哭爹喊妈,哭作一团。但无济于事,卜连长等一伙士兵,死拉活扯,硬将她们一一推上车去。车门一关,军号响起。凄厉的号声划过西天余晖,一群塞外游魂又踏上了不知其期的新疆远征……
羊副官的证词 第六节(1)
六
漆黑的夜,微露三两点淡淡的星光。马蹄的声音踢哒踢哒,驼蹄的声音刷啦刷啦,吱吱呀呀的木车轮子碾过戈壁,就像送葬的灵车驶向坟墓。队伍默默无声,犹如一条半死的长蛇在缓缓蠕动。
蓦地,队伍里传来一阵嘶哑的歌声:
马步芳呀,日他娘,
吃呢么喝呢要打仗?
抓了兵呀,心如狼,
丢下犁祀背钢枪……
歌声如泣如诉,充满怨愤。我渐渐听出,是那个李老军的嗓音。队伍一片肃然,没有人应和,也没有人制止。
第二天晌午,我们到了嘉峪关,关门紧闭,阴云笼罩。万里长城从嘉峪关下横贯南北,切断了关里关外。几座古垒,寒鸦哇哇;极目西望,大荒接天。民谣:“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此时想起,心如刀绞,我们再也抑制不住背井离乡的彻骨辛酸,一时三军齐哭,哀声倒地,战马悲鸣,响彻行云。关楼上有几个守关的卫兵,诧异地望着我们,没有阻拦;我们也没有招惹他们,从一道长城缺口处走了过去。
第三天黄昏,我们渡过了疏勒河,在玉门关附近进入了新疆。至此,我们完全脱离了甘肃地界,也基本摆脱了###追击,心头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我们不敢走通常的官道,只寻没人烟的地方绕道西走。我们已没有明确的行军路线,只是朦胧地朝着西北方向的新疆省会迪化城昼夜兼程。
大约快到哈密地界的时候,戈壁前方忽然又出现一片滚滚黄尘,一支兵马迎面向我们飞奔而来,我们大吃一惊,急忙勒住马缰。
那支兵马越奔越近,及至到了百步开外,我们还愣着发呆。倒是对方先自愕然了,勒马高声喝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我们这才省过神来仔细地把对方打量了一番:只见三五百条人马,情形和我们差不多,一样的狼狈不堪。虽然认不出番号,但可以肯定不是###。奇怪的是,他们的队伍中居然也夹杂着一群年轻妇女,衣服五颜六色,容颜也憔悴不堪,但鼻儿眼儿却长得十分秀丽,跟一般的民妇大不相同,令人纳闷。马黑马注望了一阵,低语一声:“镇静!”接着反问道:“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对方迟迟不回答,有几个头目在马背上交换了下眼色,派一个独眼龙汉子走过来,这边我也磕磕马镫迎过去,相互一问,才知是一对难兄难弟,他们正是从迪化城逃出来的一伙新疆溃军。原来,继甘肃酒泉起义之后,九月二十五日,新疆警备总司令陶峙岳也宣告起义;紧接着九月二十六日,国民党新疆省主席包尔汉也发表了起义通电;原属马家军嫡系的骑兵第五军,也在这场大起义中,发生了剧烈的分化,军长马呈祥率一部分亲随出逃印度,其余官兵在副军长韩有文的率领下也投降了###。至此,天山南北万里大地,统统Сhā上了共产党的旗帜。这真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巨变,可我们还蒙在鼓里!而他们这支人马又是原新疆军阀盛世才的旧部,因参与过捕杀毛泽民等共产党人的活动,恐日后###清算旧账,故拒绝投诚,反杀出来,准备沿弱水北逃蒙古,不期与我们半途相遇。真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当下我们强忍住又一次的失望,与对方首领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商讨共同的出路。
对方的人马比我们少,但对方的头儿是个师长,官比马黑马大。他们主张,要我们跟他们走,说包、陶通电一下,等于绝了我们的新疆之路,继续西进,只能是自取灭亡。现在唯一的出路是北走蒙古,蒙古高原水草丰茂,足可养马,万不得已还可另作他图……他们这个主张,不能说没有道理,白蛤蟆团长和孙龙营长当即动心,拿眼直望马黑马,孙龙营长还不无迫切地说了句:“马旅长,机不可失……”但马黑马却瞪他一眼,未予理睬,对对方说:“你们的意见确实不错,但还不是上策。你们显然低估了###的力量,既然你们能在蒙古高原养马,###就不能到蒙古高原去捉马?要知道,越能活人的地方,越是藏不住人……依呶看,最好的办法还是跟我们走吧,深入新疆是不成了,但我们可以改弦易辙——折头向西南——走西藏!西藏虽然也不是万全之地,但据呶看来,###至少在三五年内还进不了西藏……”他的话音一落,对方就哄笑起来,连声反驳说:“走西藏,简直是做梦!看来你们对新疆和西藏的地理还太不了解。虽然新疆和西藏接壤,但要从我们现在立脚的这个地方去西藏,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呐!莫说那一座座雪山冰川,单就眼下这块大戈壁,你们就根本无法通过,还说什么三年五载!……”马黑马却依然镇静自若,似乎他在一听到新疆起义的消息后,就已想好了另一条出路。他回头瞥了一眼我们那一长串满载粮食、弹药的驼队和驼车,冷冷一笑说:“沙漠确实是可怕的,呶们就刚刚从沙漠里出来,人是死了一批,马也死了一批,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对方见马黑马毫无入伙之意,只好说,既然这样,那就各走各的路吧。马黑马也说,人各有志,不可强勉。随之,我们这对患难兄弟,就这样分道扬镳……但刚走出几步,对方的首领忽然又转身唤住马黑马,眼巴巴地瞅着我们的驼队,吞吞吐吐地说:“仁兄,同是党国义士,能否拔根汗毛……”那意思很明白,是想叫我们支援他们一点粮草弹药。马黑马心领神会,没有拒绝,也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心怀叵测地笑望着对方队伍里那些年轻的女人们说:“大敌当前,兵败如山倒,你们既然缺吃少穿,干吗还要带这些多余的人口?”对方也立刻心领神会,犹豫一阵,赔笑说:“这些娘们原是军中剧团的一伙戏子,我们正愁甩不掉她们;如果马旅长有解难救困之心,那就正好帮我们卸掉这个包袱吧!”马黑马闻声大笑。随之,我们便在那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下,进行了一场十分奇特的贸易交换:我们给了他们一批粮草弹药,他们给了我们一群漂亮的女人……
羊副官的证词 第六节(2)
这是一个天意。当时的我对马黑马的这一举动很不理解,我们已经带了骆驼团的一伙女人,现在再带这伙女人,到底要干什么?但后来的事情才慢慢证明,马黑马是有其深远考虑的,正是这些女人们,才使得我们在那日后漫如长夜的十五年岁月中,没有死去。这是后话。
羊副官的证词 第七节(1)
七
与新疆溃军分手后,我们就彻底走向了穷途末路。
西藏到底在什么地方,距此还有多远,何时能到达,已没心问了,反正就这么走呀走呀,走到哪天是哪天。新疆的沙漠比甘肃的沙漠更为苍凉深远,举目四顾,尽是清一色的黑色沙砾,直通天边。太阳也像个接血盘子,寂寞地悬在半空中,有光无芒。走着走着,战马的蹄子就瘸了腿,铁掌脱落,胳窝里生出一个个脓包,一步一磕头,状极凄惨。骑士不忍,就下马步行。又走数日,终难乎为继,马黑马便下令,将所有伤残病马全部放弃,一律换上骆驼走。于是,有相当一部分战马,便被我们狠心地遗弃在荒原上。它们眺望落日、目送着我们离去的背影,嘶声如哭。
我骑的是一匹大肚子黄马,不够勇烈,却很驯良,它的一只蹄子也连了掌,撞在石子上嚓啷响。我实在不忍心与它诀别,忽然想起马继援给我的那几根金条,便请李老军帮忙,用石头砸成几根钉子,钉在马掌上,这样我们才又坚持了下来。续行数日,队伍里终于怨声载道。孙龙营长不断地发牢骚,说这分明是往死路里走,不能以一个人的意志,害了大家。白蛤蟆团长更是唉声叹气,诅咒马黑马刚愎自用。某日中午休息,队伍里忽然发生一阵骚乱,男人喊、女人叫、娃娃哭,原来是发生了争水纠纷。我们的粮草弹药是充足的,水的准备本来也是充足的,除了几辆驼车上装有十几个大木桶外,每个人的马后鞍上和驼峰背上,还各捎有一个盛水的羊皮袋子,过疏勒河的时候,都灌得满满的。可是有些人不知节约,很快就喝光了自己的袋子,于是便去抢别人的。抢哪个别人的,自然是弱肉强食。原骑一旅的人仗着自己是队伍的主力,于是就飞扬跋雇;而白蛤蟆凉州团的人,也仗着自己有一定的实力,便不买账;于是,被掠夺的对象便成了骆驼团的那些俘虏和女人娃娃。到此境地,那些俘虏和女人也明白了横竖都是个死的道理,偏不肯屈服,于是便开始了你争我夺。马黑马闻讯大怒,赶到跟前,首先驱散了那些无赖之徒,接着严厉地宣布:“俘虏可以虐待,女人绝不可以虐待!骆驼团的俘虏,以后遇着此类事情,只可请示上峰!加以解决,自己不可擅自反抗;女人和娃娃如遇此类事情,却可采用一切手段进行反抗,可以抓破他的嘴,咬断他的喉咙。其他一切官兵士卒,再不可肆意妄为,如有犯者,就地正法!”
此令一下,一场风波暂告平息。虽然骆驼团的俘虏们还骂骂咧咧表示不满,但那些女人们已十分感激,有几个母亲竟拉着她们的娃儿跪倒地上,连声说:“快给马旅长磕头!”
之后,为了进一步整顿军纪,马黑马又下一道命令:委任那个马夫李老军为“粮草总管”,全权负责粮食和水的管理供应。这一个命令,得到了全体上下的一致拥护,李老军还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高声向队伍喊道:“大家听清了!马旅长现在任命我为军需长官,从此以后,你们的一切吃喝拉撒由我管,谁若不听我的话,我就首先断他的粮和水!……”队伍发出一阵噢呀之声又浩浩荡荡开拔了……
渐渐地,地貌又发生了变化。一平如砾的黑戈壁前方,又出现了一片野火般燃烧的红戈壁,紫气腾腾,赤光闪烁,像一块藏险伏祸的立体大网,罩住了去路。众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拼力前行一程,进入其中,马黑马忽然下令停止前进。他叫队伍沿一座沙包站成个半圆,自己独个儿骑马立在中间,面朝众人,静默片刻,突然说出一番惊人的话来:“弟兄们,看清了,这是一块绝地!前面的路程还很远很远,十有###走不出去。现在的中国已经改朝换代,我们也就再不能执迷不悟。咱们应当顺从天意,悬崖勒马,掉回头去投奔###……”
他这话一出口,队伍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竟一时愕然,不知所措。“但是——”他接着又说,“顺马黑马却不成。呶跟###打了十多年的仗,杀了他们很多人,他们捉住我,一定是剜心剥皮掏眼睛!顺宁肯死在沙漠里,也不能被###抓去下油锅!可是你们——却和呶不一样,尤其是小兵士卒们,你们大都是穷苦出身,共产党最同情你们,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磕个头,肯定就活下了。另外,像白团长、孙营长、羊副官你们,虽然属于官佐之列,但你们只要迷途知返,弃暗投明,###也会既往不咎……所以,现在,我正式宣布:谁愿意跟我走,就跟上走;谁不愿意跟我走,就掉转头去自寻出路。呶马黑马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大家!”言此,目光一扫众人,做出个静待抉择的架势。队伍一片肃然,人人都处在一种巨大的惊异之中,既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又不敢怀疑这是假的。士兵们大眼望小眼,军官们小眼望大眼,皆不知该如何表态。白蛤蟆团长显得很是激动,鼻子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不住地拿眼望我。我也因毫无思想准备,一时懵了,又把目光去望那李老军。不知怎的,这会儿我忽然有个感觉,那李老军是个鬼谷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将预示祸福吉凶。可是他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眯眯着一双老眼,夹在队伍中间不动声色。于是我也就不敢轻举妄动,只以目暗示白蛤蟆:沉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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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副官的证词 第七节(2)
马黑马见众人良久无应,又催问一声:“说话呀,尽愣着做啥?”
众人还是不敢出声。马黑马就有点不耐烦了,咳嗽一声,吐口痰,又道:“抓紧时间,机不可失!如果现在不做决定,以后就不要后悔!”说着习惯性地按住了军刀。
人群终于有点动了,孙龙营长率先跳下马来,踉跄几步,奔到跟前,扑通跪下,哭腔叫道:“马旅长——小弟对不起你了!小弟家中上有父母,下有儿女,老小一堆……小弟愿听旅长的话,掉头回家去……但愿旅长千万不要误会,小弟只回家种田,绝不投降###”。说着双手掩面,一阵呜呜嚎哭……
他的这一举动,一下子打破了僵局,他所属的警卫营的七八十名士兵,也乱纷纷挤出队列,和他站到了一起。另外还有一些其他士兵,也壮着胆子站了出来,共约有百人左右。马黑马很是高兴,连叫好好好,俯身拉起孙龙营长,说:“快起来,快起来,莫说你回家去种田,就是真的去投降###,为兄我也能理解,何必多疑!”说着,又命人从驼架上卸下一筐银元,倒在地上,让那些士兵自由去捡,说是送点路上的盘缠。看着白花花满地滚动的银元,又有一些士兵往外挤。白蛤蟆也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正要不顾三七二十一,也向外走的时候,忽然队伍里又冒出那个李老军,他上前几步,啪地一个立正敬礼,大声向马黑马说道:“报告马旅长!我老奴才十五岁出门当兵,家中父母早已死去,没田可种,没家可回!他们愿走,随他们去,我却愿意跟着马旅长走到底,走到死!”马黑马闻言,略略一怔,笑一笑,没有吭声。而那些蠢蠢欲动的士兵,见李老军如此,便也莫名其妙地收住了脚步。
这时候,夕阳已经贴近地面,空旷的荒原上笼罩着一片脓血般的怪彩,有一群不知名的野鸟,嘎嘎地鸣叫着飞过头顶。事不宜迟,抓紧走吧!那些被特赦离队的士兵们,长长地吁口气,怀着大难将脱的庆幸上了马。临启程时,他们又把刀枪和子弹全部解下,说他们回家种地再用不着这些东西了。孙龙营长有些犹豫,马黑马便说,也不要全都放下,适当带上几支,万一路上遇个狼虫,也好防防身。于是孙龙营长又将拔出套的手枪重新放回。而后和我们一一告了别,含泪上马,领着那队残兵弱卒离去了……
山穷水尽,势所必至的分化使幸存者的心绪愈加苍凉。白蛤蟆不时地回头张望着孙营长他们远去的背影,再一次流露出了错失良机的悔意,我的心也一阵难言的怅惘……
然而,真正幸运的并不是孙营长他们,就在警卫营刚刚转过一道沙岗的时候,马黑马突然凶相毕露,大手一挥,命令卜连长带领一队精兵,从另一个沙岗豁口处斜刺里Сhā过去。不一会儿工夫,便传来了一阵混乱的枪声和凄厉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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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副官的证词 第八节(1)
八
如此奇异的突变,惊得三军丧魂。白蛤蟆满脸滚着虚汗,后怕得直摸脖子。其他剩余的士兵,也一个个噤若寒蝉,吐了舌头。一会儿,卜连长提着带血的马刀得胜回来,马黑马高声呼问:“全收拾了吗?”
卜连长回答:“一个没剩,全部报销!”
兵家之事就是这样,一切都在不言之中。马黑马也没做半句解释,队伍又缓缓地开拔了……
经此一事,人们的心里钻了一个鬼,总觉得有一件什么不祥的事儿等在前面。大约行到第三天晚上,果然发生了一桩怪事。当时天还没有全黑,西方天际还散发着一抹淡淡的红光。队伍行至一座红沙岗跟前,正准备扎帐宿营,忽然一个士兵尖叫一声:“呀——那是什么?”大家猛一回头,惊讶地发现,在我们身后数里远的地方,悄悄地跟踪着一支马队,在西天余晖的映照下,影影绰绰,恍恍惚惚,看不清面目,却能分明感到一种马蹄踏沙的尘雾。大家顿时愣了,第一个感觉是,可能遇上了###的追兵;第二个感觉是可能遇上了沙漠中的土匪。但很快地这两个判断都被否定,自我们进入沙漠之后,###的追击实际已经摆脱;而在这样的大荒之境,又哪里会有什么土匪?仓皇失措间,也顾不上多问,又重新收起尚未扎好的帐篷,连夜继续加紧前行……
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支尾随的骑队,竟出现了一种无赖行径,我们跑得快,他们追得快;我们停下来,他们也停下来。而且既不叫喊,也不开枪,始终像一群影子缠着我们,我们的恐惧就愈加厉害。忽然李老军叫出一声:“那是一群鬼魂啊,那是警卫营的鬼魂啊,他们死得冤,阴魂不散,缠上了我们……”此话一出,人心更加大乱,尤其是亲手参与了屠杀警卫营的那些人,个个脸变了色,“呜哇”一声叫喊,就没命地跑开了。有一个士兵斗胆回头放了一枪,却不料枪管里钻进沙子,“砰”的一声,枪膛爆炸,人也一个满脸溅血掉下马来。这一情景,愈加使人信了鬼魂邪气,一时间,人喊马叫,大乱了套……
也不知跑了多久,马蹄驼蹄终于被黄沙陷住。一轮明月升上高天,回头一望,却又什么也没有了,四下里空空荡荡,静寂若死。人们这才抹着汗长吁一口气,斜躺横卧于地上,成了一堆烂泥……
然而这情形尚未持续多久,又听身后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一人一马登上一座沙包,站住不动了。身后衬着一轮明月,静静地俯视着我们,俨然一尊夜叉形象。人们又一骨碌爬起来,大张嘴巴闭了气。马黑马又急又恼,忽地拔出手枪,大吼一声:“我毙了你。”但没想到,那黑影竟突然说出话来:“别开枪——我是胡驼子——”人们又一个大愣:谁是胡驼子?胡驼子是啥人?这时候队伍里有骆驼团的几个俘虏拍腿叫道:“对了!对了!他是我们的胡班长,是养骆驼的一个小头目,可能在刚才的奔跑中掉了队,现在才赶来……”马黑马闻此一说,惧心稍歇,又对着那山头黑影大喊一声:“你给我滚下来!”那黑影就真的闻声落马,顺沙坡骨碌碌滚了下来……”
马黑马前趋一步,枪口点着那人的脑袋,大喝一声:“你到底是人是鬼?”那人从地上爬起来,诚惶诚恐地说:“报告马旅长,我是人,不是鬼,鬼还在后面……
“什么?鬼还在后面?”
“对对,鬼还在后面,他们要面见你马旅长……”
“他们要见我?”
“对对,他们说一定要见你马旅长,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去把他们给你叫来。”说着,不等马黑马点头与否,一转身,又噔噔跑上沙包,双手捂个喇叭口,对着后面远远地喊道:“鬼哎——过来,呶们马旅长要见你们——”
那声音一长一短,一起一伏,真像个野鬼在夜风里呼号。我们惊得头发和汗毛都竖了起来,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神经错乱者的呓语,还是真有什么天惊地怪的事要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就在那胡驼子的呼号连喊几遍后,果真有三人三骑又登上那座沙包,接着一阵风嗒嗒而下,向我们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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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副官的证词 第八节(2)
我惊得两眼一黑,差一点晕厥过去……
接下的事情才慢慢明白,原来这三人三骑仍然是人,不是什么“鬼”,他们正是新疆溃军中的几个人,为头的正又是和我对过话的那个独眼龙汉子。他们滚鞍落马之后,扑通一下就跪到了我和马黑马的面前,哭也似的叫道:“马旅长、羊副官,小弟是走投无路,前来投奔你们了……请千万高抬贵手,留下我们……”言毕,一阵叩头作揖……之后,事情的真相逐渐大白:原来他们跟我们分手后,未行多远,就被解放军的入疆部队打散了。他们的师长被当场击毙,他们和少部分人逃了出来。左思右想无路可走,后来考虑到我们的西藏之行,虽然也是一条危途,但总还有一丝希望,于是就折头南下,来追我们。但又怕我们不要他们或怀疑他们,于是就没敢声张,悄悄地尾随上走。走了数日,遇见我们遗弃的那些战马,有些人就回去了。又行几日,又遇见了摊血泊死人(就是孙营长他们),知道我们已起了内讧,一部分人就又回去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三人,死心塌地跟上走。今天傍晚,好不容易追上了我们,我们却又撒腿跑了。他们不明底细,也就一如既往地跟上跑。后来追上了掉队的胡驼子,这才得了个通风报信的人……
事情至此,全体上下一个个如释重负。
羊副官的证词 第九节(1)
九
马黑马显得十分高兴和激动,亲自下马将独眼龙三人扶将起来,表示了真诚的欢迎。接着又面朝队伍喊道:“大家看清了,呶们是得人心的!这三位兄弟来投奔呶,就说明天无绝人之路,呶们的前程还是远大的。孙龙一伙是窝囊废,软骨头,死了活该!从今后,咱们要更加的精诚团结,更加的发狠勇进,不要怕死,不要怕吃苦。我们穿过这片沙漠,就是一座雪山,翻过这座雪山,就到了西藏!我们一定会吃到西藏的炒面糍粑,一定会喝到西藏的酥油奶茶!……”队伍静静地听着,颇受感染和鼓舞。而后,他又掉头对那胡驼子说道:“你今天立了一功!我现在宣布你为骆驼团的俘虏队长。你要好好管教他们,争取立功赎罪,有一天机会到了,我会特赦你们,把你们当亲兄弟看待!”队伍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感激之声……
这一夜,我们决心快意地睡了一个囫囵觉。我还梦见了一片富饶美丽的西藏图画,遍地的牛羊,遍地的野花,肥得流油的开锅肉,热气腾腾的酥油茶……
然而,这一美好的梦想却很快地破灭了,鼓足勇气前行一程,雪山的影子没有看到,大戈壁却越加望不到边了。重重叠叠的沙岭,密如海浪的沙丘,把驼车轱辘都陷得拉不动了。那些原本坐在车上的女人和娃娃,也不得不改乘于马背驼峰之上,以减轻车的重量。更为骇人的是,前时所遇的那幅鬼魂景象,初以为随着独眼龙三人的到来,真相已被揭破,哪里想到,那只是一个Сhā曲,真正的鬼魂还潜伏在我们的身前身后,继续作祟作怪。第二次发现它们的时候,和前些时发现的情形差不多,也是太阳落山,夜幕降临之际,在我们正前方的一溜沙岭上,突然又出现了一片杀气腾腾的古怪黑影,而且阵势比头前看到的更大更多,黑黑浪浪,似有无数个牛头马面布满了一道长长的沙岭,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马和骆驼先自惊慌地吼叫起来。马黑马大惊失色,急问独眼龙,那是什么。独眼龙却也和我们一样,面色惨白,惊恐得说不出话来。所有的人都被一股巨大的魔力攫住了魂魄,目瞪口呆,拔脚不能动……
一会儿,残阳消退,夜色降临,那一串黑影又渐渐演变为一簇一簇的蓝色火苗,并不断地运动着,向高空扩散,终于就汇聚成一道幕布般宽大的蓝色光带,横悬在沙岭之上数丈高的地方。我们的目光也随之而由平视变为仰视。这情形持续良久,茫茫漠海间忽然又传来一声古怪的长鸣,似兽非兽,似人非人,十分苍凉悠远。长鸣过后,蓝色的鬼火中又霎然涌出一张张人脸,一颗颗马头,人脸无血色,马头没毛,个个征衣铁甲,杀气逼人,在虚空中无声地向我们冷视。我们的坐骑就不由自主地四蹄一软,相继跪倒……
巨大的惊骇,空前的恐怖,闭住了所有人的心窍。我知道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会心造鬼魅,产生幻觉;但我不敢相信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会有如此众多的人畜肉眼同时产生幻觉。我们呆呆地仰望着这夜幕奇景,形同槁木……
终于,不死的元气又回荡了过来,马黑马,这个屠夫般的魁首,蓦然爆发出了一股非凡的狠勇,他忽地一跃而起,拔刀出鞘。在月光下唰地一挥,发出了一声野狼殷的嗥叫:“军——令——大——死——神——令——”
于是,全体将士跟着发出一声应呼:“军——令——大——死——神——令——”
接着他嗥叫一声:“全体举枪——”于是,八百多条钢枪同时朝天,瞄准了那片蓝火鬼影……
“一、二、三,放!”“砰砰砰……”一阵猛烈的排子枪山摇地动般炸响。跟着一声“冲啊!”的呐喊,失魂落魄的人们又像着了魔似的向那山头鬼影冲去……一阵旋风过后,那蓝火鬼影霎然消失,平坦坦的沙岭顶上,却出现一片浩浩白骨:一具一具的人骷髅、马骷髅,沿岭脊铺成一条长路。有的祼露,有的半掩于风沙之中。骨架散的散了,完整的还很完整。脑壳、肋条、腿骨、趾骨,排列得整整齐齐,好像从一躺倒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起来。胸腔骨缝里积满了尘沙,有的眼眶里还生出一根两根的草苗。尸骨周围散乱地丢弃着一些腐烂了的盾牌和生了锈的戈矛。一切迹象都表明着这是一支远古的军旅,他们长眠于此已经很久很久了。从那零乱而又整齐的队形看,他们显然不是因两军厮杀而阵亡,而是因孤军陷入迷途被大自然夺去了生命。千秋岁月已将他们的躯体石化,茫茫风尘已将他们的灵魂融入蜃气。我们默默地注视着他们,恍然就像看清了自己的归宿,不禁潸然泪下,悲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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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副官的证词 第九节(2)
月亮慢慢地沉没了,星斗也渐渐地消失了,太阳却迟迟不见升上来。四围天色朦胧如黛,一片铁青色。精疲力竭的人们再也鼓不起精气神了,有些人就那么倒头一躺,横卧在枯骨中间,再也没有起来……
绝望的寂静中,死神徘徊良久,忽然又传来一声古怪的啸鸣,声音很亮,像鹰笛一般。我们挣扎着抬起头,只见从遥远的西南天际飞来一只红色的大鸟,样子很像一只火红色的公鸡,翅膀上闪着五彩之光,头却是一个老鼠头,尾巴也像一根软溜溜的长蛇悬掉在半空中。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飞禽,一个个伸长脖子,仰首发呆。那红色的怪鸟似乎是有意来给我们引路,在我们头顶上空盘绕三匝,嘎嘎鸣叫数声,向前飞去。飞了一阵,见我们没有跟随,又折回身来,继续盘旋鸣叫。如是再三,我们终于若有所悟,不知是谁喊了声:“快走啊,那是神鸟来搭救咱们了!”于是,人们又挣扎着爬起来,牵马引驼,跟着那只红鸟逶迤而去……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节
十
这是一个绝路逢生的希望。我们就那么跟着只无名红鸟蜿蜒前行,俨然一队蚂蚁跟着一只苍蝇。
太阳却一直不见出来,连行几日,天色一直是朦胧的黛青色。无尽的沙漠如迷宫一般,越走越复杂,我们终于辨不清东南西北了。而那只无名红鸟似乎又不太耐烦我们行进的速度,飞着飞着就不见了影子。但每当我们陷入迷途、举足不前的时候,它似乎又不忍心,再度飞回来,鸣叫着引我们继续上路。一切都不可捉摸,一切都充满了神秘。马黑马曾问独眼龙,你们多年在新疆,知道这鸟叫什么名字?独眼龙却连连摇头说,不知道没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忽然有一天,迎面袭来一股冷气,人和马同时打了个寒战。这是一股很奇特的冷气,没有风、没有雨,却冰凉刺骨。愣了一阵,有人就叫道:“呀!可能是遇上了前面的雪山!”人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加快了脚步。但续行半天,情况却令人沮丧,雪山的影子依然不见,那股寒流却越来越重,越来越刺人心骨。我们当时还穿着夏日的单衣,冻得嗦嗦发抖。马和骆驼也一样地冷不可当。马嘴上喷出了白霜,骆驼的秋毛还没长齐,肚子上青筋暴露,冻得龇牙咧嘴。牲畜一到龇牙咧嘴的时候,面孔上就带了一种人相,分外狰狞可怕。马黑马几次回头望我,意欲止步。抬头看那无名红鸟,却依然在前面忽隐忽现,于是又咬牙坚持。
再行一程,错综如网的沙岭间,忽然又出现一道窄窄的峡口,两边砂岩陡立如削,中间一条羊肠小道,队伍不由自主地排成一道长蛇阵,像被吸入了一条巨蟒的肠道。峡口里冷气愈加凝重,似有万枚钢针刺入肤骨,不一会工夫,便觉耳门发胀、面部发麻,鞍下马蹄也悠悠忽忽如腾云驾雾一般。这时候想抽身回走也来不及了,一股强大的吸力吸着你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迷迷糊糊不知行了多久,眼前又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白茫茫雪地。我们十分惊讶,虽说天气已入深秋,但还没到落雪的季节,此处何以独成雪地?雪地中央还孤零零长着一棵绿树。树也叫不上名字,状若伞盖,苍古如老柏。树的根部隆起一堆寒冰,像蜡泪滴就。逼人的寒气正从那里向外散发。我们十分惊奇,茫茫戈壁不毛之地,何以忽然冒出白雪绿树?愕然一阵,队伍就缓缓扯成一道散兵线,向那绿树围拢过去。
快到跟前,战马忽然蹭蹄不前,鬓毛倒立,发出嘶嘶低鸣。正觉疑惑,那独眼龙突然又叫一声:“呀!树下趴着个什么?”众人闻声一惊,仔细一瞅,才见那树根下的冰堆中,还包裹着一个奇怪的动物,身披鳞甲,混沌一团,看不清面目,只透过厚厚的冰壳,隐约看出,像是一只巨龟。身体大部分被冰壳包着,尾部却又伸出一条琥珀色的肉质尾巴,笨重地盘在树身上。前面喙部,也隐隐有一个牛鼻子似的毛孔露出冰壳,微微地翕动着,鼻翼每动一下,便有两道青气徐徐喷射苍穹,与那溟濛的铅云构成一个回流。我们呆呆地望着这奇异景象,心神如沉万古深渊……
呆立良久,白蛤蟆团长忽然尖叫一声,说他的战马死了。我们一看,只见他的坐骑已四肢发僵,双目失神,四蹄陷入冰雪之中,不能动了。与此同时,周围另有几匹马驼也出现了类似情况。我们恍然惊悟:此地不可久留!一旦寒气弥漫周身,我们将永远地冰冻在这里!于是慌忙策马急走。白蛤蟆猛抽坐骑几鞭,还是不能动,只好跳下马来,徒步跑开……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一节(1)
十一
众人跑出一阵,回头眺望,那雪地灵龟和白蛤蟆的坐骑,已被茫茫黄沙淹没无踪。这时候,我们才渐然省悟,前面那股凛冽寒气和白雪绿树,全由那个无名灵龟所化育而成。至于那个无名灵龟是怎样化育了这一自然奇迹,同时又叙说着这神秘世界的某个意志,恐怕只有天知道了!惊魂甫定,回过神来,那只鼠头红鸟却又不见了影子。等了一阵,还不见飞来。四下里又起了风。一股一股的狼烟风柱,拔地参天,扶摇直上,黛青色的苍穹又变成一片朦胧黄尘,隔断了去路。有痴心的士兵使双手拢口呼唤起来:“神鸟回来——神鸟回来——”可唤了半天,仍不见踪影,那个神秘的怪禽像一个诡异的幽灵,把我们引入一个迷津之后,竟悄然隐遁了……
蓦然间,一股被天地遗弃的零落之感袭遍全身,所有的兵伍走卒无不产生一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慨。这种面对大自然产生的悲慨,远比那种被###追得走投无路的悲慨还要深重得多。不知不觉,队伍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马黑马第一次出现了狂躁不安,他猛地野开嗓子,把那独眼龙叫到跟前,悲声喝道:“你带的好路!你到底要把我们引到哪里去?”
独眼龙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道:“马、马旅长,小弟不是带路的,小弟正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你的,小弟哪敢带路……”
“胡说!我要不叫你来带路,收留你这废物干什么?”
“马旅长,小弟实在不知这里的路径,你要硬叫带路,我就真要把队伍带到死路上了……”
“放屁!我是甘肃人,不识新疆的路,情有可原;你是新疆人,也不识新疆的路?明###中有诈!……”另两个人也一齐跪下,乱声说道:“马旅长、马旅长,我们不敢有诈,不敢有诈,实在是你太不了解新疆的情况了,新疆大得很呀,差不多有半个中国大,我们一直在天山一带活动,从来没有到过这里……”
“我不管!你们到过也好,没到过也好,反正现在要叫你们给我带出一条路来,如果你们给我带不出一条路来,我就先把你三个倒栽葱Сhā在沙堆上!”
“马旅长……”三个人顿时叩头如捣蒜……
我看这情形不是办法,前趋一步,Сhā问一声:“你们别这般模样,马旅长哪能真要你们的命。马旅长的意思是,你们虽然没有到过这里,总该听过一些情况,比如,从新疆到西藏,大概要经过几块沙漠,几道河流,几座山……”
独眼龙听我这一问,抹泪站起说:“羊副官,你问这个,小弟听过一点,据说从迪化城一带走西藏,首先要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而后翻过昆仑山才能到西藏;如果从鄯善、哈密一带走西藏,首先要穿过罗布泊大沙漠,而后翻过阿尔金山,才能到达西藏的边境。但不论从哪个方向走,都是万水千山,遥远得很啊,小弟实在说不上确切的路径……”我听他这话,心中忽然一怔,忙问:“你说罗布泊?可我听说,罗布泊是个水名,不是沙漠名?”
独眼龙又说:“罗布泊确实是个水名,但也是个沙漠名。很早以前是个大湖泊,后来水干了,周围一片大沙滩,正处在西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东边的库姆塔格沙漠的中间,习惯上叫做大沙漠。我们是从玉门关和哈密方向走过来的,说不定正到了它的跟前……”听此一说,人们的眼神又蓦地一亮。马黑马也变了口气,紧忙追问:“你快说,我们已经到了它的左边右边,还是前边后边?”
“不不不……这我可说不上了,我只是个估计,万一估计错了,可就害了大家……”
一阵焦虑的沉默中,李老军又Сhā一句:“马旅长,这样吧,俗话说‘老马识途’,咱们挑几匹老战马,放开来,说不定会把咱们领出去。”“胡吣!”马黑马断然否定,“老马识途,说的是老马认识回家的旧路,咱们现在是寻找新的生路,老马识得个啥?你是想趁机往回溜窜?”
“不不不……”李老军慌忙退回人群,再不敢露面。“马旅长,”这当儿,那个俘虏队长胡驼子又凑上前来说:“在沙漠里行路,骆驼比###,咱们还是挑几匹老骆驼走吧,骆驼虽然也不知道西藏在哪里,但却知道有水草的地方。据我听说,那罗布泊的水确实干了,但还没有干透,还有一汪小小的水泽……”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一节(2)
“好!”马黑马断然一挥手。我们又跟着几匹老骆驼出发了……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二节
十二
昏沉沉的天色终于暗了下来,我们又望见了久违的星光。天地有了黑白之色,人心也有了冷暖之感。我们在马背上吃了些干粮,也给骆驼和马的嘴上挂上料橱子,边走边嚼。那几匹骆驼深感责任重大,神情庄严而专注,不时地东张张西望望,调整着方向;有时停下来,久久仰望深邃的夜空,仿佛在向天河问路。
如是躜行几日,一天黄昏,遥远的天边忽然又涌来一大团黑云,遮没了残阳,遮没了星光,四下里又变得一团漆黑。卜连长紧跟在骆驼后面,监视着动向;我又跟在卜连长后面,负责与队伍的联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驼队全由鼻绳连着,马匹之间却全靠本能的自觉,一旦有谁错离队伍,很快便被夜风吞没。走着走着,我忽开一窍,勾起双脚,将左右马镫揽在鞍上,学做驼铃撞击。身后有人跟着模仿,于是漫漫夜行道上响起一串叮当之声。经历了漫长的精神折磨,人的心灵也变得飘忽不定,伴着风声铃声,忽有女子做歌:“我大大,莫要哭,爷爷死了有孙子。你养马,我养驴,他养骡子也下驹……”歌声悠悠如童子儿歌,千军万马忽然闭气。走在这样的亡命道上,闻此歌声,铁石心肠也有了泪下之感。
我渐渐听出,那唱歌的女子正是那个红旗袍花奴。我对这女子始终充满神秘的好奇,除了知道她是一位落魄的军官太太外,其他的身世一概不知。她的一言一行都出格离奇,仿佛是个妖狐的化身,她加盟我们队伍,也暗合着某个诡谲的天意。
风声猛然加剧,呜呜如牛吼。前面引路的骆驼接连发出惊恐的吼叫,像是撞见了虎豹豺狼。我踢马疾步上前,与正在勒马转身的卜连长撞了个满怀。我大声呼问:“咋了?咋了?”卜连长却气急败坏地喊道:“停步!停步!快停步!”我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努力睁大眼睛,隐约瞥见几匹黑魆魆的驼体像陷入了沼泽之中,上下跃动,拼命挣扎。其他的驼群则如临大敌一般,吼叫着往后直退。我亦扯身急转,向后扬手大呼:“站住!站住!别往前走!……”可是队伍却像聋了耳朵一般,在风声中继续敲着马镫伴歌而行。“扑通”、“扑通”接二连三,有不少人马陷倒在地。这时候,大漠黑风更加如决堤潮水,呼啸而来,陷足的人马骆驼还没挣扎几下,便遭灭顶之灾……
我猛然醒悟,这不是沼泽,而是遇上了可怕的流沙河。于是再也顾不得他人,先自打马急逃。有一个坠马者扯住了我的马尾巴,悲声呼救,我怕与之同归于尽,回手一刀,砍断了马尾……
混乱的队伍如炸了窝的蜂群,人喊马叫,鬼哭狼嚎,全乱了套。黑风越刮越强,卷起数丈高的沙障,铺天盖地纵横冲荡,可怜的人畜根本无力自持。陷入流沙者,一会儿工夫便只剩下几只人手和马头在摇晃挣扎;幸免于难的则被大风卷得像一团团刺猬,在沙滩里四散乱滚……
苍天似乎还嫌惩罚不足,弥天黑风中又响起串串炸雷,一道闪电,一声霹雳,大地震动,大雨滂沱,仿佛要将我们彻底毁灭……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三节
十三
惊风暴雨直直持续了一夜。当风雨渐息的时候,我们一些幸存者都被卷到了一片不知名的草莽深处。透过微明的曙色,举目四望,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芨芨草,晨风掠过草梢,发出阵阵林海般的涛声。我们叫着喊着集合起人马,发现有将近一半的人马失踪了,其中包括白蛤蟆团长和花奴女子。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跑散了,还是被流沙吞没了,已无心细问。凡是跑出来的骆驼,皆已挣破鼻栓,满嘴血肉模糊。那几匹引了路的老骆驼,多已下落不明,有一匹逃出来,羞愧地耷拉着脑袋,不敢看人,人和马忽然放声大哭……
如果说前面的绝望中还抱有线希望,现在就全部破灭了。哭啊哭啊,人就终于哭干了眼泪,可是那些战马却依然哭个不休。有的四蹄蹭着沙子,有的以头猛撞沙丘,还有的躺在地上打着滚,声声悲嘶,哭得死去活来。我们曾在寒夜里听过野狗的哭声,曾在荒原上听过母狼的哭声,但却从来没听过战马的哭声。饱经风霜的战马啊,驰骋疆场的战马啊,此刻竟像丧家犬般号啕大哭,我们的心碎了……
马黑马悲愤交加,奔到一匹老黑马跟前,大声吼道:“别哭了!别哭了!畜生!”可是那匹老黑马却哭得更加伤心,忽地人立而起,高竖前蹄,愤怒地拍打着苍茫虚空,似乎在呼天大问。跟着,木立的人群也“哇”的一声,再一次发出痛心号啕。马黑马急了,团团乱转一阵,忽地拔出军刀,双手握刀柄,像握着一根丈八蛇矛,“呀!”的一声怪叫,刺入了那老黑马的胸胛。老黑马长号一声,一股热血冲天喷起,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经历了如此一场血泪之祭,无情的苍天终于睁开了一只眼睛。当我们慢慢抬起泪眼的时候,一轮旭日正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晨光四射,照亮四野八荒,重重叠叠的沙岭沙丘,忽如雨过天晴的壮丽河山。我们惊奇地仓皇一顾,又发现那只久违了的鼠头红鸟,像一团丹火,自天边飞来,嘎嘎地鸣叫着,如凤凰再生。我们寻声望去,只见遥远的西南方向,赫然矗立着一座城堡,城垛遥远,炊烟袅袅,隐约还有车马行人。我们大喜过望,一声“妈妈呀……”的碎心呼叫,便晕倒在地上……
苦难终于到头了!尽管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我们渴望见到城池,渴望见到人群,不管它是什么城,什么人,只要是人类生存的地方,哪怕它是###的兵营,我们也将哭着喊着扑向他们的怀抱。当我再一次睁开眼帘的时候,我的弟兄们已经争先恐后地向那城堡奔去。他们没有一个人骑马骑驼,全是手足并用地爬行在沙丘丛中,马和骆驼紧跟其后,像一群羊。我的大肚子黄马还忠诚地守护在我的身旁,我挣扎着爬起来,满面热泪横流,用力拍它一掌:“快走啊,我们到家了!……”
羊副官的证词 第十四节
十四
[笔者按:羊副官讲到这儿,喉头一阵哽咽,讲不下去了,一行老泪,从泪沟里慢慢流下,浸湿了飘飘银须。我的心也如秋风寒蝉,似乎停止了跳动。]
过了好大一会,我才说,老人家,继续往下讲吧。他却说讲完了。我很吃惊,忙问,怎么讲完了啊,你们那长达十五年的流亡史,才刚刚开了个头,怎么能说讲完了呢?他又说,十五年是十五年,但那是有些人的经历,不是我的经历。当我们哭着喊着奔到那座古城堡跟前的时候,才发现是又上了那只鼠头红鸟的一个大当。那是一座什么古城堡啊,原来是一座沙宫石窟!千万年的沙丘沙岗,因了千万年的风吹雨打,就形成了一种石门石柱的模样,远远望去像城池,到了跟前才知是一片石头旮旯……当我们看清那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全部的精气神都散架了。如果说前面的屡屡绝望只是一次次的失望,这一次却就成了彻彻底底的绝望。人们再也哭不出声了,再也喊不出话了,就那么一个一个地无声躺倒,呆望着苍天昏死了过去……后来有一些人慢慢醒了过来,便挣扎着各奔东西,队伍从此宣告解散。我和骆驼团的那个俘虏胡驼子碰了一路,几经生死,终于逃了出来,随后就流落到我现在的这个地方。至于马黑马、李老军、白蛤蟆他们的下落和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一概不知了……
笔者听了这话,感到非常的失望又不敢相信,总怀疑这老头是心有隐衷,不愿意多讲。于是又问:“老人家,你在前面还说,那些女人们后来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正是她们,才使你们没有死去。你怎么现在又说不知道她们下落?”老人听了我这话,怔怔地把我望了一阵,又说:“我真是这么说的吗?”我忙说:“你真是这么说的!而且,我还从别处地方听到,你们当年流落旮旯城之后,不但没有死去,还和那些女人们成婚结伴,生儿育女,建立了一个野人王国……”“哦、哦……”他又连拍几下脑门,“是有这么回事,我也听说过。但那只是个传言。当年我从沙漠里逃出来之后,又过了几年,听人说有一个地质队在罗布泊发现了一个原始村落,后来解放军派兵去,才弄清是一伙流亡军人。他们不但生儿育女活了下来,还建立了一个什么红鸟王国,有国王、有宰相、还有皇后妃子。我就猜想可能是马黑马和花奴他们。但这只是个猜想和传言,没有见证。你如果实在不信的话,就去问问胡驼子好了,他会为我作证。”
笔者又问:胡驼子现在哪里?
羊副官答:青海落日红。
笔者又问:青海落日红在什么地方?
羊副官答:我也不清楚。当年和他跑出沙漠后,我就地呆了下来,他说要回青海老家去,就走了。我只隐约记得,他说他的老家在一个叫落日红的地方,详细情况就不知道了。笔者心头又一沉,看来这老头是实在不愿再给我讲了。之后我又做了几次耐心动员,他还是执意不肯,后来还生气了,责我年轻人不懂事,强人所难。没有办法,我只好怀着深深的遗憾和他作别,又转往青海,去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胡驼子……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一节
[笔者按:几经周折,我终于大海捞针般地寻着了胡驼子的家。原来那落日红只是个谐音,它确切的地名叫诺木洪,位于海布尔汗布达山的南麓和柴达木盆地的北缘,十分荒凉偏僻。我寻到他家的时候,胡驼子已死去多年。接待我的是他的一个外甥。我一说明来意,外甥就落了泪。说他舅舅一生命太苦,十几岁被抓兵吃粮,受尽了磨难,解放了还不能重见天日,又在那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当了多年野人。后万幸得救回家,也没有过一天好日子。家中父母已经去世,自己也没有妻室儿女,就跟一个老姐姐(也就是外甥的妈)一块过活,前些年日子刚刚好转,他又害病死去,真是苦透了。我听了他这诉说,紧接着就问,你舅舅是哪一年回到家的,是一九四九年,还是一九###年?外甥说他记得舅舅来家的时候,他刚上村学,大概是六十年代中期吧!我听此情况,更加明白了那羊副官确实是在骗我,不禁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接着我又把羊副官的讲述向他转述了一遍,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些情况,他舅舅生前给他们讲过没有。外甥沉吟一阵说,“讲过,他舅舅活着的时候,一直在山里放羊,一有空闲,就给他们讲述他当年在沙漠里的那些非人生活,有时候讲着讲着就哭得泣不成声。不过,有些事情跟羊副官讲得不一样,还有些事情羊副官根本就没讲到”。我赶紧就说,“我千里迢迢寻到这里,正是想接上羊副官的断缺,了解整个事情的全貌,你既然知道这些情况,就请给我详细讲一讲吧!”外甥望望我,问,“你了解这些情况做啥呢?”我说,“没有别的意思,我是个社会科学工作者,了解和研究这类问题是我的职业”。外甥沉默了一阵,又说,“那些事情太复杂,有的很离奇,我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有些又很肮脏,难以出口。我舅舅当年讲述的时候很激动,滔滔不绝,但讲过之后,又常常后悔,叫我们不要外传。那年省上来过两个记者,他们也打听我舅舅的那些经历,我也没敢给他们讲,我怕惹什么麻烦。”我又说,“不要紧,现在是改革开放的年代,那类问题正需要研究,不会惹什么麻烦的。至于那些离奇的,难以出口的事情,也没关系,史料就讲究个真实性,如果挑挑拣拣就没啥价值了,你尽管直说不妨。”外甥还有些犹豫,但经不住我再三央求,终于慨然一叹说,“好吧!我就给你讲吧,也算是给我那苦命的舅舅做个交代!”
以下便是胡驼子外甥的讲述,为节省笔墨,前面羊副官所讲的那一部分就再不重复,直接从他们流落旮旯城讲起。另外,为了保持原貌,我仍按他本人的讲述口气往下叙述。]
一
我舅舅他们陷入那片沙宫石窟之后,确实曾一度解散了队伍,各谋生路;那羊副官也确实曾和我舅舅走在一路。但他们并没有走出去。转了几天,又回来了,他们根本无法走出那块大沙漠。有一些人没回来,但估计也都全部死在半途中了,后来他们陆陆续续发现了许多干尸体。随后,他们才发现,那只鼠头红鸟确实是一只神鸟,并没有欺骗大家。那座沙宫石窟真是一座可以安身立命的城。石门石墙,石柱石洞,活像人工凿造一般。尤其是那些岩洞,大的如宫殿,可容一连人住宿;小的如地窝子,也能容二三人起卧。这种地方冬不冷,夏不热,实在是一个避风挡雨的好去处。城外那片浩大的芨芨滩上,还长着一些蒿蓬、梭梭、枸杞子等沙生植物,骆驼和马便有了草吃。更使人欣喜的是,城的西北方向有一座土岭,岭脚下竟然还有一片涝池般大小的水洼,芦苇丛生、水鸟啁啾,这便解决了最紧迫的饮水问题。
过了些日子,人们缓过了一些气力,马黑马又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他说,现在是大难已经过去,小灾还在后头,该死的已经死了,活下来的都是命大的。要大家鼓起信心,看到将来,不要破罐子破摔。现在粮草还有一些,水更不成问题,暂时在这里休整一段时间后,再相继出征,一定会走出这鬼蜮之地。接下来颁布三条军令:一、重整军纪,所有幸存官兵,按原番号各就各位:连长还是连长,班长还是班长,一切行动听指挥,不得擅行其事;二、为长远看,粮草物资要严格控制,每人每天分配一份,绝对公平,不容许任何人多吃多占。三、一边休养体力,一边做些劳动,打沙柴,挖刺根,准备过冬。三条命令一下,人心确实稳定了许多。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能有那样一个好去处,还有什么多说的呢。于是,他们就在那座石旮旯城里暂时安下家来,以待转机……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节(1)
二
整整一个冬天,他们就那么得过且过地熬了过来。但渐渐地,情况不妙了,他们所带的粮草毕竟有限,当时尚有七八百人,每人每天一份,日有所减,饥荒就终于出现了。如果单是一个饥荒倒也罢了,悲哀是悲哀,大家同命运。问题是饥荒面前并不人人平等,马黑马虽然口说人人一份,绝对公平,事实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骑一旅是嫡系,白蛤蟆凉州团是杂牌,我舅舅他们骆驼团却是俘虏,等而下之,就有了差别。一开始还能勉强过去,当粮食危机出现之后,问题就严重了,怨言四起,诅咒连声。
更令人心寒的是,马黑马要求大家不要破罐子破摔,可他自己却首先破罐子破摔起来。他和那羊副官、卜连长等人,将茶叶、盐巴、药品等一些重要物资全部集中在一个大石窟里,还把那些女人们中的年轻漂亮的拉进去,终日饱吃饱喝,醉生梦死,根本忘了弟兄们的死活。面对这种情况,凉州团的士兵由于白蛤蟆在大黑风中失散,群龙无首,敢怒而不敢言。我舅舅他们却是俘虏,索性豁出来了,一些弟兄就推举我舅舅去跟马黑马讲理。我舅舅不敢直接去找马黑马,就先去找羊副官。那羊副官实际是个伪君子,他一开始对我舅舅他们很同情,并大骂马黑马黑了心肠。接着又说,你们骆驼团不是已经通电起义、投降了###吗?###就最讲阶级化分,在我们这里,骑一旅当然是统治阶级,凉州团当然是协从阶级,你们骆驼团当然是被统治阶级。马旅长优待俘虏,不杀你们,已经够仁慈了,你们还想得寸进尺?我舅舅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呛气而回。
没有办法,人们成群结队地散到大沙滩上,去捉沙鼠、捉刺猬、捉蜥蜴,凡能吃的东西一概不放过。有些野物是冬眠的,地面上见不到,他们就挖地三尺掏洞子。那个苦啊,真是不堪言说。有些野物是能吃的,有些野物是不能吃的。就像那蜥蜴,又叫四脚蛇和蝎虎子,看起来是一团肉,实际上却带着毒,吃得多了,人就两眼发红,五脏生火,浑身害脓疮,不几日就死了。有一次,我舅舅也中了蜥蜴毒,连续呕吐几日,眼看就要死去。这时候来了一个大好人,就是那个李老军。那老头真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当时身为粮草总管,有些方便,就悄悄拿来一块盐巴,泡了半碗水,给我舅舅灌下去。那盐水真灵啊,就像神丹妙药,我舅舅就死里逃生了。那会儿的盐巴,真是比金子还贵重,弟兄们长久吃不着盐,身上的汗毛都变白了。打那以后,李老军就不时地偷来一些盐巴块块,分给生病的弟兄们,轮流着用舌头舔一舔。不知有多少人靠了李老军的这点恩惠,活了下来。
但是,也就因着这一点好事,我舅舅他们惹了一场大祸,祸根正是那个独眼龙。那个独眼龙并不像羊副官说的,是队伍被打散后,转来投奔他们的,而是因为在那些用粮草换来的女人中,有他的一个相好,他舍不得她,于是就开了小差追了来。当然,他的底细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当时在军中的地位也不高,仅比骆驼团的俘虏稍强点,再加人薄力单,也常受欺凌,于是就养成了一种四处讨好巴结的坏毛病。某一日,李老军又偷偷给我舅舅一块盐巴,我舅舅正给生病的弟兄们分发,被他撞见了,也伸手讨耍,我舅舅就分他一点。但他嫌少,还要要,我舅舅就抢白一句说,这点儿盐巴伤病员都不够救命,你好歹还活蹦着,怎么能这么贪心不足?他一听就怀恨在心了。过了几天,他忽然跑去向马黑马告密说,司令部里出了内贼,勾结骆驼团的胡驼子,偷了队伍的一袋盐,并阴谋结伙趁夜逃跑。马黑马一听大惊,急令追查,果然发现一袋子盐不见了,而且据说是仅剩的一袋。立时,马黑马由大惊转为大怒,立刻命令卜连长带一队卫兵来,一个五花大绑就把我舅舅抓了去。
我舅舅一开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及至到了马黑马的洞门前,才发现李老军也被反剪着跪在地上。明白了原委之后,两人都大呼冤枉。李老军说,他确实偷过盐,但绝没有偷过一袋子。他就是真做贼,也不会那么笨。我舅舅又说,他确实受过李老军的盐,但每次只有一丁点,根本没有整袋子的事,更没有互相勾结阴谋叛逃的事……但不管他俩怎样地喊冤叫屈,反正一袋子不见了,总得有个下落。接下来的事,就是把他俩一块绑在一根高大的石柱上,严刑拷打。那个卜连长真心狠,鞭打棍抽不说,还用脚猛踹我舅舅的下身,说这些家伙到底是两路人,贼心不死。我舅舅疼得几次昏死过去……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节(2)
随后便是屈打成招。但屈打成招总得见赃。可是卜连长带着士兵按我舅舅的招供去追赃的时候,却屡屡扑空。马黑马愈加动怒,又下令叫人抬来一大堆沙柴根,堆在石柱下,说再过三分钟,如果还不吐实,就一把火烧死他俩!当时围观的人群已经很多,骆驼团的弟兄急了,跪成一圈,磕头求请马黑马饶命。而凉州团和骑一旅的人则不明底细,有的袖手旁观,有的则幸灾乐祸跟着叫喊,烧死他!烧死这两个驴日的!
千钧一发的时刻来临了,就在马黑马口数“一、二、三”的时候,忽然从沙滩那边跑来了一匹高大的白骆驼,正是我舅舅的坐骑,它哞哞地吼叫着,冲入人群,先是一头顶翻了卜连长,接着就张开大口,扑向独眼龙。独眼龙尖叫一声撒腿就跑,白骆驼仍不肯放过,继续紧迫,一直追出城去,在大沙滩上东奔西逃……人群一开始发了愣,稍顷,也跟着发出一片杂喊,追出城去,看个究竟。
独眼龙跑着跑着,就一头栽倒在一个小沙包下,爬不起来了。白骆驼追到跟前,一蹄子踩住他的后腰,就朝着人群长一声短一声地吼叫起来。人群赶到跟前,仍不知道究竟。那白骆驼吼叫了一阵,又抬起蹄子,像木锨扬场一般,抛起那沙包上的沙子,一下两下,最终嘴巴一伸,就叼起一样东西——正是那个失窃的盐袋子!人群哗然一声惊叫,全傻眼了……
这时候的独眼龙,已经面如土色,魂飞魄散,挣扎着爬起来,反身又扑跪到众人面前,左右开弓地直打自己的嘴巴,一边打一边喊:“我该死!我该死!我不是人!我不是人……”真相终于大白!人群呀呀地议论着,谁也想不到,这个家伙竟然会安这种心肠!更是想不到,一匹骆驼,竟然会有这样神异的义举!人们只觉得云端里好像有神仙在说话,脚底下好像有鬼魅在发笑……
良久的惊骇中,马黑马又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先是默默地走到那沙包跟前,仔细地查验了那个盐袋子,接着又仰望着那匹白骆驼的面孔,怔怔地发了一阵呆;而后又一步跃上那个沙包,双手举天,嘶声叫道:“弟兄们——弟兄们——我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大家!独眼龙不是人,我也不是人!我马黑马作恶太多,杀人太多,得罪了苍天,苍天不容,才发配我来这里受罪。可我一人受罪不要紧,还连累了大家,连累了你们!我罪孽深重,罪不容赦!”接着双手掩面,一阵嗷嗷大哭……
哭着哭着,马黑马又抬起泪眼继续叫道:“我真不是人啊,真不是人!先前的时候跟###作战,杀人放火,那是兵案事,不说了。可是我为什么要杀死警卫营的弟兄们,为什么到了如今,还要为一袋子盐巴杀死这两个弟兄?我真是天良丧尽了啊,利令智昏了啊!一头畜生都知道舍命救人,我还不如一头畜生啊,不如一头畜生……”
他诉说得十分动情,声泪俱下,昔日的骄焰一落千丈,平目的霸气荡然无存。人们静静地听着望着,谁也想不到,这个刽子手居然会有这么一种变化。
末后,他又猛地一把,揪下头上的军帽,攥在手里,嗦嗦地抖着,发出最后一声呼喊:“弟兄们!从现在起,我们都要换个良心,重新做人!###为什么能战胜国军,就在于###顺天意,得人心。我们也要顺天意,得人心,学习###!从今后,所有的弟兄都是弟兄,取消等级,一律平等,包括骆驼团的弟兄也是弟兄,再不许任何人压迫任何人!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起。包括眼前这一袋子盐和我洞里的那几坛子酒,统统拿出来,共产共享……”
言罢,一个箭步跳下,将那个盐袋子“哧啦——”一声,撕开一道大口,双手捧起雪白的盐粒,雨点般撒向人群上空……人群一阵狂呼,说不上是喜出望外,也说不上是本能的驱使,就争先恐后地去抢拾那一颗颗盐粒……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三节
三
打那以后,局面就真个变了。马黑马这一次说到做到,他把那一袋子盐巴撒完后,果真又把那几坛子酒和其他的物资也都撒了,而且把那几个女人也撵出洞去,让他们和大伙儿一块快活。
那个坏蛋独眼龙,则从此成了个蔫黄瓜。事后马黑马对他说,你也是个苦命人,当年错投娘胎,是你爹妈的事,后来错投我们,却是你自己的事。现在你又做出这等事,我虽饶你不死,日后也会被众人的唾沫淹死,你还是自找出路吧!独眼龙就哭了,哭得怬怬惶惶,再一次抱住马黑马的腿说,既然旅长饶他不死,那就再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一定不惜肝脑涂地,来报答众人对他的宽恕……马黑马推拒不过,最后还是把他留了下来。
之后,我舅舅他们就真的和大家一起过起了平等相处、相濡以沫的生活。官不分大小、民不分贵贱,一挂车同拉,三匹马同槽。许多年以后,他给我们讲起那段历史的时候,还止不住流下伤感的热泪。
可叹的是,平等的待遇终究不能当饭吃。时过不久,饥饿的虎狼又露出了凶相。那一点粮食物资,如果供马黑马等少数人独享,确实还能维持相当一段时间,但要分散给众人,很快就见了底。转眼天气转热,春天来临,沙滩上出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绿草芽子。人们又像羊群一般去嚼草充饥。但这又产生了另外一个矛盾,沙漠里的野草可食的本来就不多,加之又是刚冒芽的初春,人马骆驼一齐上,很快就出现了人畜争食的情况。终于,饿红了眼的人们就什么也不顾了,又开始偷偷宰杀战马和骆驼……
战马和骆驼是他们最后的一条生命线,且不说这场患难与共的生死之情,能否下得手去,即使下得手去,把它们杀光吃光之后,下一步呢?严峻得让人绝望的现实再一次摆在人们面前。马黑马不住地大声呼喊,宁肯饿死,也不能宰杀战马和骆驼。但人心已经不可收拾,隔三差五,沙滩上还是出现一具一具的马驼骨架……
更痛心的是,那些战马出于驯良的天性,不论情况如何,始终和人群相依为命;而那些骆驼却野性不改,当它们终于明白一场灭顶之灾即将来临的时候,竟在一夜之间,呼啦一阵风,全部跑散了……
马黑马实在不忍,又勉强组织起一支骑队,前去追赶。可是怎么也追不上,沙漠里本来骆驼就比马跑得快,现在为了活命,更是四蹄生风。有人就喊起来:“别跑——别跑——我们再不宰杀你们,再不宰杀你们——”可是骆驼哪能听懂人话,即使真能听懂,这会儿也不敢信了,照跑不误。马黑马就发了怒,下令开枪。“砰砰砰……”一阵乱枪齐射,有几头骆驼就中弹倒下……
但当人们赶到跟前的时候,却又是一个大惊愕:这些骆驼并不是从队伍中逃跑的战驼,而是几匹沙漠里的野骆驼,一色的独峰,没有一个双峰,长眉遮眼,面如狮子。他们又惊又奇,惊的是,他们的战驼已经宁肯与野畜为伍,也不愿再回到他们身边了;奇的是,这地方原来并非不毛之地,还有其他野畜存在……
持久的静默中,他们又想到,这地方既然有野骆驼存在,就说不定还有野马野驴和野羊存在,只要有了这些野物,也可以打猎谋生。于是,又鼓起勇气,分头散开寻猎觅食。
然而以下的结果却是一场空。那支野骆驼就像是偶尔入境后的一伙天外来客,一完成它特定的使命,就永远地销声匿迹了。其他的野驴野马野羊,也不见半点影子……
意外的倒是,某日归途中,他们在一条干河上,又发现了一片干盐池。白茫茫、绿澄澄,一片硝土青盐。人们一开始兴奋地叫起来,纷纷跳下马去,争相捡拾那些盐块。但随即又沮丧了,先前有粮食时,等盐下锅,现在没粮食了,要这么多盐又干什么?一阵长叹之后,人们又软软地仰天躺倒在地……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四节
四
粮食吃尽,骆驼跑光,打猎也完全落空之后,人们就干等着死了。有一些老弱病残者,就那么仰仰地躺在石洞里,枯眼向天,一声不吭,慢慢就变成了一具具干骨架……有一个女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娃娃,男娃才五六岁,女娃七八岁。娘将仅剩的一块草面馍馍分成两半,给他俩吃。那女娃竟说,叫弟弟吃吧,男娃命小,不经饿,女娃命大,能经饿……她硬是不吃那半块馍馍,第二天,就死了……那些驯良的战马也忽然得了一种怪病,再不肯吃草,莫名其妙地,互相咬食起尾巴鬓毛。不出几天,所有残剩的马,都没了鬓毛和尾巴,光秃秃一副驴相,两眼里散着青光,一有人靠近,鼻孔里就噗噗地直喷绿色的泡沫。有一天,有一匹母马竟像狗一样叼起一具死婴的尸体,一直跑出城外,跑到那座大沙山上,犬坐于地,望着山下城郭长一声短一声地哀号起来……
这可把人心彻底吓麻了。当天夜里,有几个兄弟就爬到我舅舅跟前说,大哥,再不能这样等下去了,这样等下去,肯定要发生人吃人的事情,索性早点死吧,免得落为人肉。我舅舅也说,死就死吧,早死一天,早脱一天罪。于是他们就决定,捆一束手榴弹,来一个集体自杀。
“轰隆隆……”尚未等我舅舅他们拉响自杀的手榴弹,天空中猛然响起一串滚雷。一团团黑云从天边飞来,一道道闪电从云层里炸响。狂风大作,暴雨大作,冰雹大作……一会儿工夫,从黄土岭到旮旯城一带,成了一片水火交织的汪洋。纷乱如蚁的人群像遭了大地震一般,从各个豁口处向外逃窜。整个大戈壁滩,整个旮旯城,陷入了一片昏天黑地的大混沌……
那风啊,那雨啊,那雷啊,是那么的大,那么的猛,直直持续了几个时辰,才稍歇下来。我舅舅昏昏沉沉从雨水中爬起来的时候,满滩里又成一片银白,冰雹落下有半尺厚,雨水雪水四处漫流。许多沟沟低洼处,凌空里降下成群成片的蛤蟆蝌蚪,有的小蛤蟆还爬在大蛤蟆的背上,逃难似的四处乱窜。这事情来得太突然,太骇人了!我舅舅他们趴卧在雨水冰雹中,半支起身子,目瞪口呆,失了知觉。过了许久,他们又惊奇地发现,那场冰雹雨雪中,除了活蹦乱跳的蛤蟆蝌蚪外,还夹杂着许多五谷杂粮,有青稞、有豆子,还有胡麻和小麦,有的漂浮在水面,有的在沙丘间聚成一道一道的陵子。更不可思议的是,那五谷杂粮中,还散落着许多铜钱,有的已生了绿锈,有的还明晃晃在水中打转。这真是白日做梦,活见了鬼!我舅舅一声怪叫,惊跳了起来。跟着,这里那里,独眼龙、羊副官、马黑马等许多未死的人,也都先后挣扎起来,莫名其妙地发声喊,趟着雨水,踩着蛤蟆,满滩里疯喊疯跑起来……
跑着跑着,终于就清醒了,终于就相信了眼前的事实:一切都是真的啊!随之,所有的人群,齐刷刷跪倒在雨水中、双手合十、仰望苍天,齐声哭祷:“天呀……天呀……天爷爷啊……谢你的大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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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五节(1)
五
以后的事情就是绝路逢生了。那从天而降的五谷杂粮,虽然有一部分是碎的坏的,经水一泡,经风一吹,就化成了黑灰;但大部分好着,拾掇在一起,太阳晒干,足够他们吃一年半载的。这是一个真正的奇迹,我们也曾听说过,龙卷风中会降下多种地面上的东西,但那只是一种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可我舅舅他们就亲眼见了,亲自经历了。日后我舅舅回来,和我在山里放羊的时候,一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跪在山头上,像当年跪在雨水中那样,双手告天,默念那几句祷词。久而久之,我也就灌下了耳音。
接下的境况便是柳暗花明。一场春雷春雨,彻底惊醒了入蛰的万物。大地青草勃发,草中虫鸣鸟飞。人身上全脱了一层老皮,手一搓,白沫子乱飞。垂死者复活了过来,未死者恢复了元气。那些得了怪病的战马也日益恢复常态,不时地眺望碧野青天发出一声声嘹亮的嘶鸣。伴随着战马的嘶鸣,那些逃遁了的骆驼,也开始小心翼翼,再次向人群重新聚拢过来……
这真是一个天意的转折。
某日,天空中飞过了一群长脖子大雁,咕噜咕噜地鸣叫着,自东南而西北,飞向天际。人们默默地仰望着,不觉就动了思乡之情。一人说:“动起来吧,我们该上路了!”另一个就问:“还上什么路?”前一人就答:“不是上西藏吗?”后一人就笑道:“还说上西藏的话吗?”前一人又说:“不上西藏,那就回家乡吧!”后一人又道:“家乡能回去吗?能回去早回去了!”前一人又说:“不管咋样,总不能老待在这儿呀?……”
是啊,能老待在这儿吗?虽说现在有了粮食,但那毕竟是无源之水,坐吃山空,迟早还会断顿的。可是不这样又咋样,真要下决心继续前走,那前途也实在是太渺茫了,之前路上的种种灾厄已使人们再也鼓不起冒险的勇气了。于是,队伍又出现了深重的忧虑。
一种意见认为,还是抓住这天赐良机,将那些五谷杂粮全部驮上,继续上路,走到哪步算哪步!另一种意见又认为,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最好还是就地坚持,以待新的转机,万一实在不行,死在这里,也算个饱暖之鬼!两种意见相持之下,只好暂时得过且过。
这样的日子又过月余,形势就逐渐明朗了,那粮食确实日见其少,粗略地估计一下,熬过夏天不成问题,但一入深秋,又会捉襟见肘,当大雪一落、严冬降临,他们无疑将重陷绝粮之境……刚刚获得新生的人们,重又被一片阴云笼罩。
但,想不到的是,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伟大智慧的人物,他正是那坏种独眼龙。这家伙在前时的议论中始终没有吭声,整天背杆猎枪,远离人群,满滩满野里四处游荡。近见众人愁眉不展,忽然说道:“我有一条锦囊妙计!”众人忙问,什么锦囊妙计?他便说:“开荒种地!”大家就笑了,这算什么锦囊妙计?开荒种地,大家何曾没有想过,但开荒种地须有起码的条件,土地不说了,农具不说了,种子也不说了,但水从哪里来?这茫茫戈壁仅沙山下那一汪泉泽,人畜饮水尚嫌紧张,哪里能够用来灌田浇地?
但独眼龙却未动声色,又说:“泉水不够,还可挖井!”人们就有些恼火了,以为他故意Сhā科打诨。马黑马首先破口骂道:“扯你娘的裹脚!这干沙滩上是能挖出井的吗?你就是挖出一百丈深的井,有一百丈长的绳子吗?”
独眼龙就扑哧一笑:“马旅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说的那种井,跟我说的那种井不一样。你说的那种井,是汉家地方的直筒子井,须得用绳子吊着桶才能将水打上来;我说的这种井,是新疆维族人的坎儿井,能自流,像渠一样,不用绳子吊桶……”
“什么?‘坎儿井’?能自流,像渠一样?”“对!这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一种井,别的地方没有,只有新疆的一些地方有。这种井,不在平地上打,而是在高坡上打。先选好一座有水的山,再按山的斜度,从高往下,每隔十丈八丈挖一个直井,再在地下挖一道横井,把这些直井连通起来,水就慢慢地渗到了横井里,横井里的水又慢慢地汇成一条地下河,一直流到山坡最低处,再切开一道明口,水就流到了地面上……”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五节(2)
大家听了他这番介绍,心头才转动了一下。但人们又问,你说的这种井听起来确实好,但首先得有一座“有水的山”,这才行;可在咱这地方,哪有什么“有水的山”啊?
他听了这话,又诡秘地一笑,说:“这,你们就别操心了,我早已替你们考察好了,看——”说着,伸手一指西北方向的那道黄土岭说:“那是什么?那座黄土岭,你们把它叫土山或沙山,其实却是一种干水山。所谓干水山,就是表面看没水,其实内部却蕴藏着很丰富的地下水。这种山,一般的肉眼凡胎看不清,只有像我这样独眼之人才看得清。我这些天干啥去了?就在考察它啊!你们别再犹豫了,照我的去做,保证马到成功!”人们终于半信半疑了,面面相觑一阵,便把目光盯向马黑马。马黑马显然也动了心,噗噗地吹了一下嘴上的胡须,又问:“你能肯定这是一座有水的山吗?”
“能!凭我多年的经验,敢以命相许!”
“你能肯定挖出坎儿井吗?”
“能!单凭你马旅长对我的不杀之恩,我也要效尽犬马之劳!”
“万一将来挖不出水呢?”
“你掐我脑袋当尿壶?!”
“好!”马黑马终于断然一挥手,“干!”于是,一个伟大的或者叫开天辟地的决定做了出来:挖井开荒,屯田种粮,就地坚持,以待后变!
多少年过去了,我舅舅一提起那个决定,还激动得不行。那会儿谁也没想到,那个千人唾骂的独眼龙,竟会想出这么一个好主意;谁也更没想到,正是这个好主意才决定了他们日后那十几年的生而不死。
长话短说,那座干水山,远看是一座孤山,深入里面才发现大得很,沟连沟,坡连坡,方圆不下数十里。有的地方是沙土疙瘩,有的地方又长满野草,从山脚下那汪水泽看起,果真就发现了一条隐约的水脉。没有工具,他们就将马刀、刺刀、甚至马镫收集起来,打成铁锨、镢头、铲子;没有吊土的桶子,他们就将那成片的芨芨草割倒,编成一个一个的大小筐子;没有炸药,手雷、手榴弹就是最好的炸药。真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妇女和儿童也都全部上阵,送水的送水,煮饭的煮饭,日以继夜,不分黑白地大干起来……
这时的马黑马,俨然成了个治水的大禹,头顶一头乱发,脚踏一双赤脚,腰里挂着军刀,整天价东奔西喊,嗓子里都冒了烟。每逢有艰难危险之事,他都能身先士卒。有一次,一束手榴弹在一眼竖井里哑了火,拉不发,也拽不出,他拨开人群,亲自跳下井底,排除了险情。又有一次,由于长久的辛劳而不见水,有个别人就装病偷懒磨洋工。有一个士兵确实得了病,连日高烧不退,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就走过去,单腿跪在那士兵跟前,一手握刀柄,一手抚摸着那士兵的额头,轻声发问:“好些了吗?”那士兵慢慢睁开眼睛,一见旅长大人跪在身边,虽然脸上是温和的笑意,手中军刀却已半截出鞘,立时吓得魂飞魄散,一骨碌爬起来,连声叫着:“好了,好了。”就跑向工地。从此再也没人敢装病偷懒了……
就这样,在他的统帅之下,掘井工程马不停蹄,日有所进……
此时此刻的独眼龙,也成了个一呼百诺的风云人物,俨然一个工程总监,发号施令,没人敢不听。有一次卜连长抡大锤,不小心砸伤了扶钎者的手,他竟走过去“啪”地一个耳光,骂道:“你狗眼长到哪里去了?”卜连长满面怒容,但也没有发作出来。如此苦干月余,干水山上布下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个竖井窟窿,地下的横井也逐渐贯通,连成一串。可是水却迟迟不见出来,人们就不断地向他发出焦急的询问,他则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说,急什么?时间没到,时间一到,啥也有了!人们就不再多声,继续苦干。又过多日,还不见水,马黑马也沉不住气了,问他:“你到底有没有这个金刚钻?”他就把脸一沉,赌气说:“旅长大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委我以重任,就不该怀疑我!”马黑马又说:“不是怀疑你,而是时间不等人,春耕夏锄,都有个季节,如果错过季节即使洪水滔滔也赶不上趟了!”他又转脸一笑说:“旅长多虑!其实水早已出了,而且水头还很旺,只是你们识不得。不信,你趴到井口仔细听!”马黑马就趴到井口,贴耳仔细听。听了半晌,还是没啥动静。他又塞给马黑马一块光溜溜的鹅卵石说你把眼睛闭住,嘴巴闭住,拿这石子把ρi眼子塞住,再仔细听。马黑马又气又好笑,随手就把那块鹅卵石扔进了井底下。却不料石子落井,井底深处就隐约传来一声水花溅起声。马黑马大喜,一个蹦子跳起来,扬手高呼:“出水了!”整个工地顷刻间一片沸腾……接下,独眼龙又洋洋得意地宣布:“这暗渠已经蓄水。再过三日,蓄水饱满,就正式切明口、开明渠,向地面放水!”人们激动得一下子把他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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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六节
六
三天后,切明口,放大水的日子到来了。那是一个人们朝思夜盼的辉煌时刻。据我舅舅回忆说,那一天天气特别好,是个正晌午的日子,天空蓝蓝的,浮云如雪。五百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部集合在了干水山脚下,举行了一个庄严隆重的开渠仪式。
开渠仪式分三个步骤。第一步,由独眼龙以水工总监的身份,总结了这伟大工程的现实意义和深远历史意义;同时高度赞扬了马黑马的英明领导和全体官兵的艰苦精神;当然也不忘吹嘘一下自己的劳苦功高。亦庄亦谐,博得了阵阵掌声。
第二个步骤是“献牺牲”,就是用一匹小骆驼的生命来祭就山神水神。自从龙卷风中天降五谷之后,这些亡命游子,都信了天上有神。现在这干沙山上能打出水来,显然也有着山神水神的恩赐。于是,一匹雪白俊美的小白驼便被选了出来,要用它的生命和热血来表达人们的感恩之情。担当这一任务的是德高望重的李老军。他先从妇女们那里找来一块红布,像一条血色哈达挂到小白驼的脖子上,而后口中唠唠叨叨嘀咕了一阵什么,接着一刀下去,刺入了小白驼的胸胛。那小白驼也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生命的非凡意义,自被牵到会场后,再也没有做过任何的挣扎,钢刀入心之后,只低低地哀号一声,就倒在了血泊中……
之后,便是蜂拥而上的人群,争相捧饮它的热血,以分享神赐的甘露……
第三步叫“切明口”,这是开渠仪式的Gao潮和最终目的。担当这一任务的自然是马黑马。当“献牺牲”仪式过后,独眼龙又将一把红布缠柄的镢头双手递给了他。
明渠的切口已经事先被削得整整齐齐,像一面墙,正对着山脚下那片泉泽,与山上通下来的暗渠只隔一层薄土,只要一镢头下去,一股清流便会喷涌而出。这是一个异常神圣庄严的时刻,所有人都激动得屏住了呼吸。此时的马黑马,也激动得有些失常,这个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这会儿面对一道山墙,竟像新媳妇杀鸡一样,手也抖,腿也抖,高举着那把镢头,迟迟不敢劈下。过了好久好久,才“呀!”的一声怪叫,将镢头劈入山墙之中……
一桩怪事发生了!马黑马一镢头劈下,没见泉水喷出,却听见土层里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吼叫,仿佛有一个什么动物被镢头伤着了身体。接着一阵剧烈的晃动,山墙上掉落许多尘土,而且还隐隐听见一种四爪搅动水浪的声音。这可把人给吓懵了,真是破天荒的奇事,土层里怎么会有动物?一时间,所有在场围观的人,都吓白了险。一些妇女和儿童,尖叫着直往后退……幸好幸好的是,这时候的马黑马突然又爆发出了一股强悍的血勇,一阵惊骇过后,又猛地将镢头从山墙中拔出,接着“嘿!嘿!嘿!”连发三声恶吼,将锋利的镢头一连串劈向土层深处。终于,“轰”的一声巨响,土飞石崩,渠口决堤,一条巨蟒似的怪物伴着一股缸粗的大水腾空而起……那怪物腾空之后,很快就被尘雾水浪隐没了身子,人们还没看清它的面目就不见了踪影(事后有眼尖的人说,那怪物很像传说中的龙,但身子没有龙那么长,倒像一条巨型狗,尾巴上还拖着一条铁链子,铛啷啷响……这显然是看花了眼的一种幻觉,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若干年后,这怪物又重新出现在大沙滩上,兴风作浪,危害人畜,惹出了许多麻烦,这是后话。)
先说这股大水冲出之后,一下子把人们喜煞了,男人喊、女人叫、娃娃们拍手跳蹦子,竟将那怪物的恐惧全忘了。那水啊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凉爽,浪花飞溅,如雾如雪。有许多人索性就跳进那浪花翻滚的泉泽中,上下扑腾、打滚撒欢。那个兴奋啊、狂喜啊,简直比天降五谷时还震撼人心……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七节(1)
七
[笔者按:外甥讲到这里,顿住了。我问,完了吗?外甥说,当然没完,只是下面的事情不好讲了。我说,有什么不好讲的?外甥说,要涉及男女事情。我说男女事情很正常啊。外甥说,太粗、太骚。我说,有多粗多骚呢,你舅舅都能给你讲了,你还不能给我讲?外甥说,我舅舅他们是啥人啊,那十几年野人生活,早把他们正常的伦理观念消磨尽了,他们说起那种事,完全像说牛儿马儿一样,一点也不觉得别口。可我们是正常的人,讲起来就很觉得难为情。我说,我们了解的正是一个非正常社会的人群生活,如果他们的伦理行为也和我们一样,那就反而不正常了。外甥又说,总是怕人笑话。我说,谁笑话呢,那些人的悲惨命运已够令人心酸了,难道还会嘲笑他们那些最基本的生命本能吗?外甥说,我不是怕人笑话他们,而是怕你笑话我。我又说,你这更是多虑,你就尽管往下讲吧,如果有难以启齿的地方,可以点到为止,我意会就行;至于一些具体的性行为,你完全可以用一些生理学名词去表达,不必非要原汁原味。外甥说,既然你这样讲,我也就没话说了。于是,外甥继续讲了下去。]
那道明渠直直流了三天三夜,在干水山脚下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海子。当年春夏之交,他们就用这片海子里的水,种了一片刀耕火种的“闯田”。到秋天一看,竟是红一片、绿一片,一个大丰收。随后的日子里,他们又陆续切开了九条明渠,水势愈大。为了纪念这一历史性的巨变,他们就把那片水泊叫做“九眼井海子”,把所开垦的第一块农田叫做“五谷地”,把那座干水山直接称作“水山”,因为发现过野骆驼,又把那块大戈壁叫做“野驼滩”。
他们还学会了用麸子做醋,青稞酿酒,灰条叶子卷烟,骆驼毛织褐子等等(至于金贵的盐巴,由于那片古河床的干盐池出现,更不在话下)。除此之外,他们还把队伍中一些工匠出身的士兵挑选出来,铁匠铸剑为犁,石匠凿石成磨,木匠、毡匠、泥瓦匠,也各司其职,各尽所成,建立起了一个一个的手工作坊。数年之后,整个野驼滩旮旯城,真个儿发展成了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世外桃源。
如果日子就这么周而复始地过下去,也可说是太平天子乐万年。即使终老此地,也算得其所哉。但事实上,人类的生活并没这么简单,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在前面的日子里,人们连命也不保,当然无暇顾及此事。现在有吃有喝了,命也保住了,于是便想干点别的什么。这别的什么,首要的便是男女问题。用我舅舅的话说,就是公的见了母的,总想蹭个痒痒。照科学的话讲,就是生命要延续,必须经过雄雌交配。可是现实的问题是,野驼滩上男人太多,女人太少。你曾听羊副官讲过,这支队伍中的女人,一共有两个来源:一是骆驼团的那些军官太太,二是新疆溃军中的那几个剧社演员,两下相加,一共也不过二三十个。以二三十个女人配五百多个男人,无论如何是配不成对儿的,这便出现了严重的矛盾。
而此时的马黑马、羊副官、卜连长等一班权势者们,也开始故态复萌了。在先前的苦难中,他们尚能和大家同甘共苦,现在命运好转了,又开始作威作福了。治水的大禹又变成了享乐的纣王。他们又像初入沙|茓时那样,将大部分年轻有姿色的女人收罗到他们几个人的石窟中,纵情享乐,恣意为欢。剩下的一些女人,也按营连排班的秩序,被一些中下层的军官所占有。一般的士兵根本无缘染指。当时的军中,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团长××营长看,连长提了个接尿罐,排长要着喝点点,班长骂了个不要脸!”没有办法,事情就是这样。人类社会,不论到什么时候,也有个等级之分。我舅舅他们只能眼望着这些,干咽唾沫。更令人难过的是,那些女人们,当初被掳掠为奴的时候,尚有反抗不屈之心,在经历了这一场场生死磨难之后,也逐渐变得随遇而安了,没了半点的抗争精神。这又使得曾经对她们深怀同情的广大士兵,也对她们产生了某种复杂的恨意。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七节(2)
但,事情终究不能永远如此下去。在那样的环境和岁月中,要叫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武夫们,彻底戒绝性欲冲动,是根本不可能的。尤其是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驼马发情、野鸟踩蛋,人们的裆下就如火如灼,浑身发热。万般无奈之下,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各种各样的自我排释方法……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八节(1)
八
人们的心绪发生了一种变化,默默地意识到,那种行为确实荒唐无聊,他们的苦闷并不单单为个性,如果单单为个性,那种种自我排解方法,岂不已经痛快淋漓了吗?可心中的苦闷却依然深重。渐渐地,他们就悟解到,他们最最渴望的还是另外一种东西,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那么的令人渴望而又苦不能得。情不自禁地便又唱起了流传百年的花儿山歌。
河州籍的唱:
万挂石崖的大子山,
白云在半腰里缠哩。
离家千里者见不上面,
难心者怎回去哩?
青海籍的唱:
黄河的筏子藏里的经,
塔儿寺上的宝瓶。
疼断了肝花想烂了心,
望瞎了一双眼睛……
河西籍的唱:
甘州凉州嘉峪关,
玉门关连着阳关。
我活着捎不出信儿去,
你死了托个梦来……
歌声如泣如诉,唱着唱着,就又回想起了他们往昔的生活。
种田的唱:
四斗大地丢荒了,
有牛是没人种了。
肚子里疙瘩成疮了,
苦水是没处诉了。
经商的唱:
西宁的脚户下来了,
店家的鸡娃叫了。
灯盏照你者衣穿好,
上路的时候到了。
打猎的唱:
白马哈骑上枪背上,
照林棵里打了两枪。
枪子儿落到牡丹上,
下马者哭了两场……
唱着唱着,不知不觉又连到了“尕妹”和“阿哥”的身上。阿哥近在眼前,尕妹却远在天边。怅然嗟叹间,他们便互扮男女,结伴成双,画饼充饥地对起恋歌:
阿哥唱:
天上的流云啊地上的风,
世上的男人和女人。
千秋万代的江河水,
爹妈是永世的命根。
尕妹唱:
千年的松柏啊万年青,
山头的雄鹰和母鹰。
人间最重夫妻恩,
孟姜女哭倒长城……
阿哥又唱:
白马儿拉的血缰绳,
咱俩是一路败兵。
尕妹给阿哥长精神,
把我的牛牛亲亲。
尕妹又唱:
地上的韭菜嘛不要割,
就叫它绿绿儿长着。
心里的话儿嘛不要说,
就叫它慢慢儿想着。
阿哥再唱:
鸡蛋壳壳里舀水喝,
几时家解下个渴哩?
牛牛儿胀了拿手搓,
几时家搓到个亮哩?
尕妹再唱:
上天的梯子你搭上,
天上的星宿哈摘上。
你你的良心放公当,
我我的肉身子贴上……
于是,歌声便渐渐进入Gao潮。先前怀念故乡时,人们的心情是沉重的,鼻窍是发酸的。现在唱起了阿哥和尕妹,人们的眼泪就忽然干了,一种忘我的激|情就冲却一切。“阿哥”开始跳着蹦着做各种挑逗引诱的动作,“尕妹”又一边频递飞媚,一边做掩面害羞状。种种忸怩,种种做态,真个像真一般。终于“尕妹”就扭头跑开了,“阿哥”也撒腿追开了,一时间满滩里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这是一种无法言述的、不可理喻的风牛风马,就在这风牛风马中,男人们的那种欲火就真的得到了抒发和抚慰。天长日久,这便成了野驼滩旮旯城的一种习俗。每当夕阳西下,劳作归来,光棍汉们就端上茶碗,抱上酒罐,这里一群,那里一伙,边饮边唱,边唱边跳。直至太阳下山,明月升起,犹不能歇。往往还要点上一堆篝火,围成一圈,彻夜狂欢。那个场景啊,不身临其境是没法儿细说的!
在这无拘无束的、忘天忘地的苦中作乐时,那些真正的“尕妹”或是“阿姐”也被感动了。我前面说,那些女人们经了九死一生的磨难,也变得随遇而安了。其实不然,这只是一部分人的事,另有一部分,她们的心火却永不灭息。在平时的日子里,他们被那班权势者们关在笼子里,得着恩宠,似是享受贵族的清福,只好强颜欢笑。但内心里却是一肚子苦水。现在,听着那没完没了的花儿少年,心头的潮水就日益增强。一到黄昏,欢歌四起,她们就情不自禁地,探出洞口,趴到墙头,悄悄地听,偷偷地看。听着看着,有人就落泪了。终于在某个夜晚,就发生了一桩集体私奔事件。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八节(2)
那是一个明月高挂中天的夜晚,据我舅舅回忆说,那会儿时间已经不早,有许多人已经唱累了,喝醉了,准备收场回营了,只剩下他们骆驼团的一伙兄弟还在醉歌醉闹。忽然,从远远的一道沙陵后面,又传来了一曲歌声。那歌声十分清亮悦耳,分分明明是一个真女子的声音。人们就愣了,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过了一阵,那歌声竟渐渐地由远而近,歌词也听得清了:
半夜里起来月满天,
石旮旯的门儿半掩。
阿哥是灵宝如意丹,
尕妹是吃药的病汉……
人们就着慌了,多少个日子里喊:“尕妹”,现在尕妹真的到了眼前,反而使他们紧张得不知所措。一些醉鬼们也霎然酒醒,张目搜寻,只见一道沙陵上,一白衣女子碎步而来,月光照身,宛若狐仙,人们就登时闭住了气。这白衣女子是谁,原来她竟是马黑马的一个宠妾。她原是新疆剧社的一年轻演员,长得最是妩媚动人,当时才刚刚二十出头,被马黑马据为己有。羊副官、卜连长等人都不能染指。因她平日里总爱穿一件白绸衫子,人们都叫她“雪女子”,真实的姓名已无从知晓。她这会儿忽然撞入光棍汉中,竟使人不敢相信是真的。
过了好大一会,那雪女子见无人应答,又唱:
青石头上的红嘴鸦,
白鸽子一天天喂大。
我对你掏了心里话,
你把我冷着为啥?
听了这声催问,有一个石匠出身的车班长终于站了出来——这个车班长的名字很古怪,叫“车怕万一”,人长得很是英俊干练,而且还能写会画,是队伍里仅次于羊副官的一个士兵秀才。平日里玩耍他常扮“尕妹”角色,这会儿就恢复了“阿哥”本相。他笑望着那个雪女子,斗胆回过去一段:
白石头上的###花,
开了是光照天下。
我心里早已乱如麻,
你到底是人呢嘛鬼嘛?
那女子得此应答,显然很高兴,止住步,又丢过来一段:
胆大的猎手进山哩,
怕什么狼呢虎呢?
只要你是个长球的,
问什么人呢鬼呢?
“哗——”人群骚动了,这句质问真是非同凡响,谁也没想到,一个纤纤女儿家,竟会如此大胆!那车班长就来了劲儿,胸膛一拍,又回过去一段:
黄河边下来的大轱辘车,
拉的是炮弹和火药。
吃粮的人是叮当货,
别当是废铜么烂铁。
“好。”人们欢叫起来。
那雪女子听此一段,似中了心怀。但不知怎的,顿了一顿,忽然又软了口气:
二郎山戴帽是一道云,
山根里拉了雾了。
我背上骂名你要上人,
我羞者没走的路了……
这显然又在暗示着,她虽然嘴硬,心里却是怕的,意思是你别太当真。但车班长不肯罢休,又追过去一句:
木匠拉锯造大车,
大车从冰河上过了。
你把阿哥的心拉邪,
难道就再不管了?
“妙!”众人又一声呼,都觉得这一声反问来得好,看她如何对答。
那雪女子却未被将住,只略略犹豫了一下,又回道:
大车过河进城哩,
进城了拉一车货哩。
我把阿哥的心拉邪,
拉邪了你又咋呢?
这边,车班长更不示弱,立刻又顶过去:
打一把七寸的刀子哩!
包一个鱼皮鞘哩。
长一个七尺的身子哩,
闯一个天大的祸哩!……
“哗——”众弟兄拍起子来。这显然是一个极大的挑战,那“闯一个天大的祸”指什么意思,不言而明。这一下倒把雪女子给镇住了,一时语塞,半天没了声音。
一团乌云飘过,遮住了半个月亮,人们隐约看见,她掩面哭了。
一阵沉默,万籁俱寂。我舅舅说:“来!喝酒!”于是,大家又叮叮当当碰起了酒碗。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八节(3)
喝着喝着,醒着的醉了,醉了的又醒了,七嘴八舌,杂歌乱吼:“望断天涯的路断了,雪山把沙漠隔了……这辈子把爹娘都不想了,还想个鸟的烦恼!”
种种慷慨悲歌,种种劝说诱导,犹如雨打梨花,风动林涛。终于,一轮明月冲破云团,那雪女子又如出水芙蓉般抬起了泪眼,明眸皓齿一闪动,心底的话儿就吐了出来:
月亮上来车轱辘大,
脑袋掉了是碗大。
刀子斧头奴不怕,
单怕是阿哥们丢下……
“吼——”人们大悟了,感动了,她原来并不畏惧那强权的淫威,她怕的仅仅只是这个!于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承诺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