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羊副官才狞笑着从人影里闪出来,身后一个士兵,提着一盏马灯,先挨个儿把众人巡视了一遍,而后才站到坑沿上,高声叫道:“弟兄们,现在清醒了吧,这就是你们贪恋女色的下场!……”
人群一阵骚动。
“你们可能没想到,我羊某人会有这样一个圈套!呵呵……这也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
人群又一阵骚动。
“你们的确是一批英雄好汉,的确是一批优良精种!你们打败了无数敌手,经受了种种考验,你们是铁,你们是钢,你们是野驼滩的龙,旮旯城的虎!”
“可是野驼滩旮旯城最怕的也是你们!你们天生是一伙不安分的贼种!你们今天可以为豪杰,明天又可为盗贼。旮旯城前途未卜军民要过太平日子,就不能放心你们。你们存在一天,潜在的危险也就存在一天。马旅长睡不好觉,我也睡不好觉。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我们就要提前下手,趁你们羽毛未丰,将你们一网打尽!”
“呜哇——”一声咆哮,八十多条汉子发狂了,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拼命挣扎,有的号啕大哭……但,一切都晚了,不论是哭的骂的,都已无济于事。只有车班长等七八人一声怒吼挣断绳索,侥幸落荒逃去,其他的全部被绳子牢牢拴着,未能得脱。
一阵骚乱稍息,黄瘸子带兵去追车班长,羊副官又狞笑着对众人说:“你们不要枉费心机了!这也是一个劫数。想想咱们一路上战死、饿死、病死、吓死的那些人,你们也算是善终的了。这座万人坑,就是马旅长为你们安排的一口大棺材,从这里跳下去,过一道鬼门关,再过一道奈何桥,便是青云梯;到了青云梯,再狠一口气,眼一闭,一个箭步就上了天堂……跳吧、跳吧,抓紧跳吧……”
声声紧催如丧钟敲响,八十条汉子不愧是一路打出来的,他们终于明白了,绝望了,除个别人还趴在坑沿上磕头流泪,哭求饶命外,大部分已经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那卜连长仰天长叹一声:“我恨啊——二十年后再跟你们算账!”随之第一个跳下沙坑。跟着,其他的人也扑通扑通相继跳下……
一锹一锹的沙土开始往下落了,渐渐地淹至膝部、淹至腰部……那些乞求饶命的哭声也渐渐变成了猫娃儿呻吟……
然而,就在这灭顶之灾即将完成的当儿,远远的城地那边,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点点蹄火之中,还夹着一声悠长的呼喊:“刀下留人——”
这一声呼喊犹如鬼门关上一声锣响,又把天地翻了个过儿。人们惊抬头,只见一簇马队飞也似奔来,当头一人,正是马黑马!他策马奔到沙坑边上,左右横扫一眼,就“哈哈哈……”一阵放怀大笑,直笑得星光摇落,漠风回荡。坑上坑下所有的人,俱做一个觳觫战栗,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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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二节(2)
“哈哈哈……”又是一阵长笑,笑过之后,他又双拳一抱,在马背上做了个打拱姿势:“弟兄的,受惊啦!”然而,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僵若木石。
“怎么了,还发懵呀?哈哈哈,快醒来吧,这是羊副官跟大家开的玩笑!”
“玩笑?”人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一阵惊愕过后,人们才终于恍然大悟:啊,这原来正是那个所谓的“英雄胆略”的考验啊!一部分人发出了震耳的欢呼,一部分人却气得发抖,跳出沙坑,追着羊副官就是一顿痛打……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三节
十三
一场恶作剧就这样结束了。我舅舅说,羊副官的那个玩笑也开得实在过分了,尤其是他前面的那一席话,伤了不少人的心。但马黑马却十分高兴,他首先高度赞扬了那些剩余好汉的英雄气概,说他们临危不惧,视死如归,为了旮旯城的安宁,敢于牺牲自己的生命,真正是一帮大丈夫、伟男人。并说,通过这次军事演习,他进一步认识到了他们这支队伍的不可战胜和远大前程。他对旮旯城的未来充满信心,毫不悲观。接着又严厉谴责了那些磕头求命的人,说他们是一伙小母鸡掉下的软蛋,还不够火候。幸亏发现得早,如果叫他们混入洞房,播下的必是一窝跳蚤。羞得那些人鼻尖上直冒汗水。最后,庄严宣布:比赛到此结束,原先预定的另外两个项目全部取消。青龙连的汉子即以眼下这帮劫后英雄为准!……人们发出了动心的欢呼。
经过了这一场场峰回路转,跋涉者终于望见了平川。又过数日,女人们的选拔工作也顺利结束。雪女子重返群体,被推为凤凰营营首。其他的十九名女子也个个年轻健康,丰满如玉。她们在城的东南角专门划出一块禁区,取个村名也叫“凤凰营”。
当这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旮旯城举行了一个隆重的开营仪式。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四节(1)
十四
啊,那是多么红火的场面啊,多么令人心驰神往!我舅舅一讲起当年的那些往事,就激动得抬袖抹泪。他说,后来他们被救出沙漠,重见了天日,重回了人间,衣食不愁了,冻饿不怕了,但却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时刻的那种欢乐。他常常感到孤独,每有心事,就登上山梁,遥望西天云际,默默地自言自语。唉!人活一世,有多少说不清的酸甜苦辣啊!
[外甥讲到这里,忽然有客上门。他出去了一会,回来告诉笔者,说出了个麻烦,说后天可能要出门去,舅舅的那些事情可能讲不完了。笔者忙问,出了什么麻烦,要出多远的门?他说,他们有几个朋友曾计划到可可西里去淘金,但金场的金把头要价很高,他们迟迟筹不上款;最近情况有变,刚才来人说,金把头答应分期付款,他们觉得机不可失,说走就走,最迟后天动身。笔者一听急了,又问,可可西里在什么地方,去了得多久回来?他说,可可西里是青海西部连接西藏的一大块地区,包括昆仑山的好几座山岭河谷,一去少说也得三个月,不到大雪封山,是回不来的。笔者一听,顿如一盆冷水泼头,他这一去,岂不又要中断我好不容易才寻到的这个历史线索?外甥看出了我的心思,又说,这样吧,今晚不睡觉了,泡一壶酽茶,我连夜给你讲,讲到哪算到哪,实在讲不完的,以后再说,怎么样?我还能怎么样,人家如此热忱待我,我总不能因我的事而误了人家的生计呀!沉吟半晌,我只好说,就这样吧,不过,可要辛苦你了。外甥说,不打紧,我熬夜熬惯了,抓紧一点,说不定赶天亮就讲完了。以下便是外甥对我的通宵讲述。]
打那以后,野驼滩面貌幡然一变,旮旯城气象焕然一新。天高了,云淡了,草青了,水绿了,三军之间的摩擦也确实淡化了。青龙连专心致志,凤凰营兢兢业业,共同履行着他们那神圣而伟大的使命。其他的人则一如既往地在田间地头辛勤劳作,上上下下都听着作息号的统一召唤,各方面都再现了一种有规有序的融和景象。
这时候的牲畜也逐渐地适应了这种特殊土地的特殊风水。战马自不必说,公母相配,雄雌放歌,驹子成串。就连那些先前逃逸了的驼群,也像游子回乡一般,陆陆续续向旧地回归。而且不但自己回归,还带引来了大批的野驼羔子,成群成片,像黄羊群一般游荡于四野。鉴此情况,在李老军的提议下,队伍上又重新成立了一个养驼场,由我舅舅当头,率领一个班的士兵负责驯养管理工作。从此,野驼滩不但有了农业,还有了牧业。凤凰营的女人更有创造发明。她们虽然享受着特殊照顾;但却绝不坐享其成,一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她们就开始了拔驼毛、捻毛绒、织氆氇、缝褐衣等编织工作,为大家准备秋衣和冬装。营长雪女子不单性情快活自由,人缘也很好,把二十个姐妹团结得就像一家妯娌。某日,她还灵机一动,唤人采来许多沙生野果,捣成几大盆汁水,枸杞是红的,梭梭是绿的,酸胖是紫的,再将那些驼毛织品丢进去,一漂一染,便成了五颜六色,穿在身上风采格外动人,男人们的精神就愈发抖擞了。
创造的欢乐如春风荡野,这年秋上他们又取得了一个罕见的大丰收,小麦成堆,胡麻遍地,酒坊、醋房、豆腐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一到傍晚,到处是摇摇晃晃的醉汉和哼哼嘟嘟的歌声。就在这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日子里,他们的第一代新生儿诞生了。那第一声呱呱啼哭犹如一声鸽哨划过天空,野驼滩万牲仰头,旮旯城千军侧耳,人们竟像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一般,个个充满了惊奇的激动。尤其是马黑马更是激动万分,闻声赶到凤凰营内,不顾那婴儿还沾着满身羊水,抱过来举过头,就是一阵欢喜大叫:“天伟大、地伟二、皇上伟三、我伟四,你就叫做五少爷吧!你是我们再生的命根,未来的天驹!”一阵感天动地的欢庆声中,许多人流下了感怀的热泪……随后不久,除那雪女子不知何故,迟迟没有生育外,其他的女子一个跟一个接踵分娩,而且尽是双胞胎,一声一声的婴儿之啼,日夜响彻于沙宫石窟,就像有无数只蛙鸣响彻稻田。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四节(2)
在这万象生荣的时刻,羊副官又突发奇想,说,他们如此千曲百折的生活,带有英雄传奇的性质,不能让岁月风沙淹没古却,要用文字刻之于名山,传之于后世。随之亲撰一篇碑文,要石匠出身的车班长刻在岩石墙上。车班长用刺刀打了一把凿子,精心炮制三日,终于完成大作。竣工之时,又生一念,说文字的东西太枯燥,识字的人能看懂,不识字的人谁能看懂。于是又配刻了几幅图画,显得更加生动直观。
他们这个举动引起了人们广泛的兴趣。自此以后,人们一得空闲,或是无聊,就在那沙宫石壁上胡画乱刻起来,你今天画匹马,他明天刻头牛,随心所欲,信手涂鸦。天长日久,竟在那旮旯城四周的岩墙上,密密麻麻刻下了数里长的连环画图。有的表现的是他们流亡史上的大事件,如黄河突围、驼马大战;有的表现的是他们流落沙漠后的各种奇闻轶事,如红鸟引路、天降五谷等等;集合起来,就是一幅波澜壮阔的岩画史册。许多年以后,据说有一支探险队临其废墟,还曾疑为远古游牧人的史前遗址。我舅舅说,在那些画图中,也有他的一幅。他始终忘不了那一袋子盐的事情,他在一块红石头上刻了一匹大骆驼,嘴上叼个盐袋子,旁边跪着一个一只眼的人。大家一看就知道画的是谁;独眼龙看了很是恼火,捡起一块石头就是一阵乱砸。而后自己又在另外一处地方刻了一幅画,画上刻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野汉子,站在山头上哗哗地撒尿,尿水如瀑布,冲得山下一伙人抱头鼠窜,旁边还歪歪扭扭地刻一行字:“吃水莫忘坎儿井,儿孙们记住我独眼龙。”大家看了,无不笑倒。后某日,人们又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一幅奇怪的画,画面上两个人,一老一少,少者是个秃儿头,老者的下巴吊一撮胡子,两人不知干什么,呈十字状交叉在一起。人们不解其意一问一查,原来是那个勺娃子的杰作。人们就问他画的是啥,他就说,画的是我和我干爹。人们又问,你和你干爹做什么。他又说,我也不知道,反正经常睡到半夜里,我干爹就这么悄悄从我身上爬过去,又到我娘的那边去。人们就笑得直不起腰,又把李老军揪了来。
李老军自从那场手榴弹事件后,就索性搬到秦太太那儿一块儿住了,为了帮助她养伤,端汤送水,洗服擦疮,真是费尽了心血。后来秦太太伤势好转,逢人便讲,她这条命是李老军给的,来世一定做牛马相报。于是有人就戏谑他说,你老儿真是有心计啊,既积了阴德,还享了阳福!李老军就往往把脸一沉:“你们胡哈什么!我是看她娘儿俩可怜,才一屋同居,哪有别的念头!”可现在勺娃子把画儿画到这里了,他就一下子羞得胡子都红了。吭哧半天,无话可说,只好猛地一拧勺娃子的耳朵:“走,以后不许你半夜装睡!”人们就笑得更加捧腹……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五节
十五
那日子真是红火。不久,他们又学会了结网捕鱼。九眼井海子的水几年间越湮越大,竟在沙山下形成了一片不小的湖泊。芦苇丛生,水鸟翔集,还有了成群的鱼。鱼在沙漠中是天之灵物,稀罕至极,人们一开始只是巴着脖子欣赏着看,并无他想,后见那鱼儿越来越多,每当夕阳西下,火烧云映红戈壁的时候,鱼儿们就跃出水面,上下跌膘,白哗哗一片,金鳞四射,诗情画意间,不觉就有了朵颐之想。先是羊副官,用红柳条制根钓竿,蹲在岸边,学做渭水钓徒,每有所得,便煮酒哼歌。后有一些在水边长大的士兵们就说,他们小时候在黄河里打鱼,没有船,就用牛皮筏子。野驼滩虽然没有牛皮,但却有驼皮。随之宰杀一批骆驼,蜕下皮来,扎住四角,再用力吹胀气,便成一个个“独木舟”。每两人乘一只,一人在前双手划水,一人在后持一网兜,见有鱼群游过,伸手一舀,鱼便入网,真是妙不可言。这样的美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麻烦事又发生了。
某日,九眼井海子忽来一奇兽,跃入水中,将那些驼皮筏子咬了个稀巴烂,而后长啸一声扬长而去。人们大惊,初以为这怪物是水中所生,便向湖中乱打了一阵枪,还扔了许多手榴弹,结果水面上只泛起一片鱼尸,却未见那怪兽的影子。后来人们才逐渐发现,那怪兽并非水中所生,而是来自陆地,是一个两栖动物。它对别的事情似乎不感兴趣,专门以破坏驼皮筏子为乐事。每当人们把驼皮筏子重新做好,它就出现;每当人们对驼皮筏子弃之不用,它又销声匿迹。那意思好像是有意叫人不要打鱼,又像是叫人不要宰杀骆驼,扑朔迷离,含义难测。
而它的真面目又始终如处五里雾中,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人们就惶恐起来。
一天清早,那勺娃子忽然神色慌张地跑来说,他看见了,那怪物是一只长了四只脚的大蛇,身子有缸那么粗,头有斗那么大,身上还裹着一层土黄|色的鳞甲。他发现它的时候,它正伏在一只母骆驼的肚子下吃奶。他喊了一声,那家伙就跑了,速度极快,像飞一样。大家一听这一情况,才猛然想起当日坎儿井出水时腾空而去的那只怪物。那只怪物的形态正跟勺娃子所说的相似。当日人们由于沉浸在地下喷水的大欢乐中,没有细顾那事,后来多年无消息,便逐渐淡忘了。现在联想起来,人们才恍然有悟:这只怪物很可能就是那只怪物。当年那只怪物因被人们开山炸井的轰隆声吓跑之后,多年不敢露面,现见野驼滩风平浪静,又试探着再度出山。议论了一阵,马黑马便断然决定:“追杀之!”于是,人们又组织起一支猎队,朝沙漠里追去。
可是连追三日,却没有结果,勺娃子提供的线索完全中断。
举目四望,茫茫沙丘无边无际,一物入其中,直如石沉大海,哪里可寻踪迹!大约在第四天上,人们正觉失望无奈,准备打道回府的当儿,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呀,那是什么?”人们忙抬头,寻声一望,只见远远的西北地平线上,又掠过一串飞动的影子,乍一看像一道擦地表滚动的旋风,细一看却是一群动物,而且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颜色也黄澄澄,确如一群土龙。人们大惊大喜,马黑马一声令下,纷乱的人群又紧追过去。
“砰砰砰……”一阵乱枪齐射,飞弹如雨……
大呼小叫的狂欢声中,猎队赶到跟前,跳下马来,却又是一个愕然大张嘴:飞动的兽群不见了,地上却横七竖八地躺下一片驴尸。驴尸全是野驴尸,样子很好看,身子黄黄的,肚子白白的,嘴唇也是白白的,不像是驴,倒像是驹子。有一头小野驴还活着,没有跑,呆呆地立在一头母尸旁边,望着人们。人们看着这情形,心头又软了。默然肃立良久,马黑马说:“这是个好兆头,以前发现了野骆驼,现在又发现了野驴,可以肯定,这地方一定有猛兽存在。暂时回去吧,待后再慢慢放长线钓大鱼!”随后他们便将那些驴尸驮上,把那头小野驴也牵上,聊胜于无地凯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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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六节(1)
十六
回到旮旯城之后,他们就将那些驴尸制成一个个标本,用木棍支起来,分架在海子四周的草丛中,做出一幅低头饮水的模样。而后再埋伏下一队枪手,以诱敌上钩。
可是这个计谋仍然破产了,那怪兽似乎心有灵犀,从此以后再也不肯露面,伏兵昼伏夜出直等了一个多月,终无半点收获。后来李老军就说,算了吧,那怪兽是通神的!可能是山神土地爷,见咱这段日子过得太自在了,便打发一只看门狗来骚扰一下咱们,提个神儿。现在神儿已提起来了,它也就完成任务回家了。其他人想了想也说,算了就算了吧,这地方啥东西活命也不容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于是伏兵撤除,杀心收起,再不多虑那事。
可是就在人们放松神经,网儿照撒,鱼儿照打的时候,因着一个意外的事件,那怪兽又露出了另外一种面目。
事情还得从那独眼龙说起。这个家伙自从选种落榜,情绪一直低落不振。每有伤感,便长吁短叹,尤其是后来凤凰营传出婴儿之啼,他的那新疆女怀里也抱个娃娃的时候,他的心绪更坏了,常常无缘无故地咒天骂天。一日天气放晴,阳光明媚,凤凰营的女子集体抱着娃娃,到水边洗澡,男人们便趁机围上去,厮闹一番。他也混进去,在一片芦苇丛中,拉住新疆女就是一阵哭。新疆女也是一个好女子,生得高鼻深目,一头金发,是西域民族的一种混血,容颜十分动人,要不是年龄稍嫌偏大,风采绝不在雪女子之下。据说他二人的恩爱由来已久,有割命之交。新疆女在选入凤凰营中后,对他也十分怀恋,暗中流过不少泪。现在得此重逢执手,自是一番热泪横流。一阵温存后,他忽然盯住新疆女怀中的娃儿,恶狠狠地说:“这是谁的杂种,丢到河里淹死去!”新疆女大骇,急忙搂紧娃儿,责他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呀,这是咱的骨肉啊!”他又说:“是你的骨肉,但不是我的骨肉!”新疆女又说:“你怎么忘了,马旅长早就说过,凡是野驼滩的男人,都是娃儿的亲爹,你怎么能说不是骨肉!”他又说:“马黑马的话是个屁!没有血缘关系,怎么能叫亲爹?”新疆女又说:“不管咋样,总是我胎里生的,你不能这样心狠……”之后,他又央求新疆女,与他暗结密约,以后经常偷做幽会。新疆女又急劝他说:“不能啊,不能啊,凤凰营有军规,凡是青龙连以外的男人,谁要私闯女房,脚跨进门槛砍掉脚,头伸进窗户砍掉头,你不能冒这种风险!……”他就又一个仰天长叹,回到洞|茓,大醉一场。
最近一段日子,他又像当年考察坎儿井情况那样,独自背一杆老枪,远离人群,在旷野上四处游荡。天不亮出门,天黑时才归来。有人问他做什么,他也不回答,好像怀着很重的心事。
这一天,他走得很远,一直穿过北部驼场,来到了一座红沙岗跟前。那红沙岗火红一片,峭壁陡立,形若刀山。远远望去,山脚下还有三棵树,枝叶茂密,形同伞盖,十分奇特。这是个很新鲜的景观,野驼滩的树木多是红柳梭梭灌木丛,像这种直挺挺的乔木还是第一次发现。他就来了劲,加快脚步往前赶。渐到跟前,才发现,那三棵树原来不止三棵,而是每七八棵围作一簇,是一片小小的胡杨林。更奇特的是,林子中还掩藏着一眼细细的清泉,蜿蜒流出,在山脚下育成一片碧绿的草地。草地之上还布满各种野花,五颜六色,清香醉人。他禁不住就地一扑,像驴打夜一般,撒了几个欢。而后爬将起来,神色又变得严肃,像丢了一根绣花针似的,在那花草丛中细细地寻觅起来。一边寻一边还不时地弯下腰,将这片叶子拨拉一下,将那只花朵嗅一鼻子。寻着寻着,终于就发出了一声尖叫:眼前赫然出现一簇亮若金星的黄|色小花,花朵不大,仅如指甲,香气却十分浓郁,直沁心脾。他像如获至宝一般,俯身采集一束,双手搂在胸前,就跪在地上,望着青天,发出了一阵颤抖的呻吟……这一天他因走得太远,没能返回营地,当晚借宿在了我舅舅的驼场里。第二天一早出发,黄昏时赶回营地,也没声张,人们也没多加注意。待吃过黑饭,明月上升,大多数人都已进入梦乡,他才抱着那束野花,悄悄溜出石窟,来到城南凤凰营的后墙之上。你道他想干什么,原来那束野花俗名叫做“丫环喜”,是西部荒漠里的一种奇花,置于室中,久闻其香,可导致男人死精,女人不孕。他因怀恨新疆女与人合欢做胎,便想出这个泄愤之计,其用心之苦,可谓深极。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其详,这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六节(2)
且说他爬上南墙后,俯视城下的凤凰营营区,值岗哨兵还在巡逻,于是又耐着性子潜伏了一阵。直至夜过子时,月光渐暗的时候,他才摸摸索索寻到新疆女的石屋后面。他先向院子里扔了一块石子,见无动静,这才鼓起色胆,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但万没想到,就在他双脚刚落地的当儿,院落的黑角里竟突然窜出一条黑物,“汪”的一声扑过来,咬住了他的后腿,他一声惨叫摔倒在地,那黑物也迅即松口,一个鹞子翻身,逾墙而去……
这一下!凤凰营里炸了窝,爹爹喊、娘娘叫,一片捉贼声。折腾了半宿,才发现事情的源头在他这里。人们真是好气又好笑,连声斥问他半夜三更窜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则不应答,只抱着那条血淋淋的伤腿,呻吟不绝。
很快地,马黑马羊副官等人赶来了,他这才吭吭哧哧地说,他是半夜里喝醉了,出门夜游,误上城头,一脚踏空掉进了院里,院里又窜出一条大黄狗,咬伤了他的腿……人们听着他这番解释,哪里肯信。如果说他酒后误坠城头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若说是一条狗咬伤了他的腿,却纯属鬼话。野驼滩旮旯城多年以来,啥也不缺,就缺个打鸣的鸡和看家的狗,鸡犬之物已成隔世的怀念,现在竟突然窜出一条狗来,真是天外奇谈。于是人们就继续追问,可他却一口咬定,就是狗,而且是一条大黄狗,绝对没错。过了一阵,吓得发呆的新疆女也战兢兢帮他证明说,确实像条狗,她正搂着娃儿睡得迷糊,忽然门外“咚”的一声,接着又是“汪”的一声,之后才传来人的惨叫。她披衣出门一看,他已倒在地下。人们听了新疆女的话,这才诧异了。于是有人又仔细检查他的伤口,看是不是伪造现场自残而致。可检查了一阵,结论却是真的,那伤口确实是被一种兽牙所伤,不是刀子割的,也不是石块伤的,人们不觉发了大奇。
一阵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有人说,那条所谓的狗可能正是九眼井海子的那头怪兽再度出现,只是仓皇之下,被独眼龙看花了眼。有人又说,这根本不可能,如果是那头怪兽,饮水可到泉中,吃肉可到畜群,怎么会跑到凤凰营里?又有人说,这条狗可能真是一条狗,人世间常有云游四海的人,狗里面也可能有云游四海的狗,这条狗就说不定是从嘉峪关外云游而来的一条野狗,无意中嗅着了男女娃娃的气息,便把凤凰营误当成了旧主人的窝棚……种种猜测不一而足,但终究难下定论。
困惑的静默中,马黑马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个迹象,用脚踢了踢散乱于地的那束野花,问:“这是什么?”独眼龙顿时色变,结结巴巴说,这是他在沙漠里采到的一束野玫瑰,想到凤凰营的姐妹们生活单调,便想给她们解闷儿,不料酒后糊涂,弄到这里。马黑马就冷笑一声说:你到底是想给姐妹们解个闷儿,还是想给自己解个闷儿?他就满头滚汗,答不出话来。马黑马也不再强作追问,直言斥道:“好了!你别再装蒜!你的用心路人皆知!狗的事情暂且不说,我先治你个蔑视军规之罪!”说着,大手一挥:“给我狠打四十军棍!”一帮武士便一拥而上,当场扒掉他衣裤,一阵棍棒齐下,打了个皮开肉绽……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七节(1)
十七
这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那四十军棍打得他半个月不能起身。外面的人还在议论那只狗的事情,他则暗自庆幸,真正的意图尚未败露。
这天,我舅舅和车班长等人去看望他。车班长一边给他擦洗身上的创伤,一边骂他说,你小子也太混蛋了,凤凰营的营规是众人集体所立,你怎么能敢犯众怒?他就说,“兄弟啊,什么众人所立,纯粹是马黑马一手遮天,哄大家戴了这个笼头。车班长又说,不管咋样,人家马黑马也是以身作则的,你就无话可说。他又苦苦一笑说,你们呀,你们这些人太老实了!你们以为马黑马现在不近女色,是真正出以公心?非也,他是在前个阶段的骄奢淫逸中,把女人玩腻了,现在才做出这种高姿态。而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他却贪着另一种欢乐——龙阳之喜!”
若干天后,独眼龙伤势好转,又能下地走动了。马黑马又给他下来一道旨令:给他一个班的士兵,限他百日之内,务必将他所说的那条大黄狗捉住或是击毙;否则,将以谣言惑众罪再打八十军棍!许多人都为他捏汗,他却毫不紧张,反而从容地说,我不要一个班的士兵,我只要一把尚方宝剑,我会自己招募一支队伍,如果逾期不能完成任务,甘受一切军法制裁!人们更加担忧,这野驼滩上哪有供他招募的队伍呀!
事实上,却是人们低估了他的能力。就在马黑马旨命下达的第二天,他就把勺娃子悄悄叫到一个隐蔽处,又通过勺娃子,将旮旯城中凡年满十岁的娃娃也叫来,一共十几个,开了一个会。他说:小兄弟们,我今天招你们来,不为别事,只问你们两个问题,一、你们的娘现在哪里?二、你们的爹,现在何方?请回答!娃娃对第一个问题不难作答,齐声说:“俺的娘在凤凰营中!”但对第二个问题,却都哑了声,大眼望小眼,全都摇了头。
“我告诉你们吧——”他这才开始进入正题,“你的爹——”他随便指着一个娃儿。“是当年有名的陕甘总督,手下统有十万大军,还有万贯家产……你的爹……”他又随便指着另一个娃儿,“是有名的青海镇守使,不仅权大势大,还娶了八房姨太太……”“你的爹——”他又指着第三个娃儿,“就是著名的伊犁大将军,不仅管辖整个新疆,还管辖着边境线那边的好几个牧场……他们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啊,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可惜他们都一个个早死了,他们不是病死老死的,也不是战死疆场的,而是被一个坏人谋害而死的。你们知道这个害死你们阿爹的坏人是谁吗?”
娃儿们依然摇头。
“我告诉你们吧,他就是——我们现在的马旅长马黑马啊!”
“呀!”娃儿们顿时一声低叫,瞪大了眼睛。“马黑马是怎样谋害了你们的阿爹的,我不一一细说了,我说了你们肯定要哭。马黑马不但谋害了你们阿爹,还把你们的娘和你们一起捉到这沙漠里来,叫你们像聋子一样,瞎子一样,哑巴一样生活。你们年纪小不懂事,平日见马黑马对你们笑嘻嘻,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其实呢,他的心才黑呢,你们知道他的心有多黑吗?”
娃娃们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杀过——人呐!”
“呀!”娃娃们又是一声低叫,个个吓得打了个冷战;有个别胆小的,还吓得躲到了另一个的身后。这些娃娃们确实还不懂事,当日进沙漠的时候,大都刚刚学会说话走路,根本弄不清他们的遭遇是怎么回事,更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和家史。
“所以啊,你们要记住这笔深仇大恨!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替你们的父亲报仇!而且不但替父亲报仇,还要把你们的娘也解救出去,离开这鬼地方,回到你们老家去。你们的老家可是好地方啊,兰州城、西宁府、伊犁河,都是青山绿水,四季如春的人间天堂,那里不但有许许多多好玩的、好吃的东西,还有你们的爷爷、奶奶、姑姑叔叔,他们都在日日夜夜盼望你们回去呐,你们不能忘了他们……”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七节(2)
娃娃们听到这里,就真个地呜呜嚎哭起来。也说不上到底为谁而哭,反正哭得悕悕惶惶,泪水如麻。
这世界确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明明是一派谎言,却能把人心感动到如此地步。
他又劝慰道:“别哭了,别哭了,哭没有用!现在要紧的是早做准备,早学本领,学会骑马,学会打枪,等有一天翅膀硬了,机会到了,再来个摇身一变,一飞冲天,将马黑马之流一举歼灭,而后高唱凯歌返回家乡!你们说,对不对?”
“对!”娃娃们就齐声地挥了一下小拳头。
接下,他又道:“为了实现这个远大理想,你们首先要做到这样两点:一、要保密。我今天给你们讲的这些话,千万不能传出去,如果传到马黑马的耳朵中,我的老命完了,你们的小命也完了!二、要组织起来。从今以后,你们再不能一盘散沙、胡玩乱耍,而是也要讲究军纪,讲究军规,以军人自居。大人们有军师旅团营连排,你们也要有军师旅团营连排。虽然你们现在的人数还少,但你们还有许多小弟弟小妹妹,他们以后也会长大。所以,为长远计,你们现在必须打起一杆旗帜,这杆旗帜就叫‘童子军’!我给你们当参谋,勺娃子给你们当军长,如何?”
“好!”娃娃们就激动地举起拳头,个个昂首挺胸,精神抖擞,仿佛立刻就要誓师出征。
于是,一支所谓的“童子军”,就这样诞生了!之后,他们不仅开始了各种艰苦的军事训练。出操、跑步、喊口令、练刺杀,照猫画虎,像模像样。人们初看了,以为儿戏,只觉好笑。后来就渐渐地不笑了,竟发出一种肃然起敬的感慨。
恰此时,野驼滩又发生一桩奇事,因先前的那头小野驴的引诱,从西边荒漠深处,又迁徙过来了一大群野驴,混在马群和骆驼群中,同逐水草,同做嘶鸣,很是风光。独眼龙触景生情,又生一念,说,野驼滩的兵种有马兵、有驼兵,他们童子军要有个区别,不要马,不要骆驼,偏要驴。随之捕来十二头小野驴,一人一匹,经过一番强化训练,成了每个童子军的坐骑。
不久,他便庄严宣告,他的童子军驴队已经训练成形,现在要进入实战演习。他要亲率这支队伍发动一场狩猎远征,去搜索围剿那头无名怪兽或是大黄狗!经马黑马默许,在一个东方欲晓的凌晨,他们便悄悄地出发了……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八节(1)
十八
这真是一个荒诞而又庄严的行动。我无法给你详述他们的行军路线,我只能给你简要地讲讲他们的过程和结局。
一开始出发的时候,全军上下是充满了一种豪迈气概的。十二头小野驴,驮着十二名小娃娃,行进在茫茫沙漠中,的确新鲜别致。独眼龙骑一头大叫驴,走在队列旁,一共十三人。一路上,他还给娃娃们讲述着这次出征的意义和那头无名怪兽的模样。他说,那头怪兽很可能不是一条狗。只因那晚听见“汪”的一声叫,便把它说成了狗。事后回想,狗的身子没有那么长,狗的毛也没有那么硬。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那是一条变了形的土龙。土龙就是一种蜥蜴精,样子可怕,实际并不可怕。娃娃们听得出神,不时地问这问那,他也就漫无边际地胡吹乱聊……
当日黄昏,驴队住宿在了一座大沙包下。十三个人挤在一顶破烂帐篷里,有说有笑,十分快活。约摸睡到后半夜的时候,那被大人们苦苦追寻而不能得的怪兽踪迹,居然真的被他们很快撞见了。先是独眼龙的那头大叫驴发出一声惊叫,接着十二头小野驴也跟着接二连三地发出恐惧的嘶鸣。十三个人一骨碌爬起来,就听见远远的漠海深处,传来了一种古怪的啸声,忽疾忽缓,断断续续,既像牛叫,又像狗咬,十分清晰,只是距离太远,显得微弱。他们便知道遇上了敌情,又兴奋,又紧张,立刻推弹上膛,握刀在手,做好了严阵以待的准备……
一直守候到天亮,那怪物却没有向营地发起骚扰,啸声也渐渐地归于寂灭。独眼龙便说:“敌人害怕了,我们主动出击!”于是,十三匹驴队,又循着昨夜啸声传来的方向,搜索而去。遗憾的是,这一天的辛苦却是徒劳。他们搜遍了周围的山山岭岭,没有发现那怪兽的任何踪迹。日暮时分,他们又辗转来到了当年大人们发现的那片干盐池上。这是一道很宽很大的古河床,除了成片成片的盐碱壳外,还祼露着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大的如斗、小的如蛋,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波涛汹涌的石头河通向天边。娃娃们已经很累,草草搜索了一阵,便就地宿了营。
这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清早醒来,独眼龙就有点茫然,不知道该向何处寻找,娃娃们也有些动摇。正彷徨犹豫间,忽见河床上游的低空,悠然盘旋着一只老鹰,独眼龙又拍手叫道:“好了!目标寻到了!有老鹰盘旋的地方,下面必有活物!”随之,急率驴队向前赶去。
渐前行,河床地貌又发生变化,盐碱壳越来越少,鹅卵石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竟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石林,有的如卧牛奔马,有的如石柱石虎,活像一片潮水退却后的海底礁石。驴儿的蹄子就磕磕绊绊,无法自如。他们只好下了驴背,牵着驴儿,在那巨石缝隙间曲折穿行。
蓦地,他们就听见一种“沙啦啦”的响声,声音很轻很轻,就像一阵风吹落一片雨点,驴队就情不自禁地刹住了蹄。独眼龙左顾右盼一下,便将驴缰绳递给一个娃儿,自己双手端枪,猫腰蹑足带头前行。身后紧跟着勺娃子,其他的驴则拉成一条线。这是一个很诱人的信号,那声音虽然迅即消失,但人们的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在这种洪荒地方,如果没有活物的走动,单凭风声是发不出那一步一步,步步为营。人脚几乎轻得听不见,唯有驴蹄碰在石块上,不时发出一阵叮当轻响。
终于,穿过又一片刀丛剑树般的石林,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奇怪的景象:一片细如金沙的开阔地对面,兀然凸现着一块巨大的红色石头,状如卧驼,形若巨龟,底部呈赤色,顶部呈黄|色,乍一看,像一块红石头上开着一片黄|色石花,细一看,却活脱脱发现,上面伏着一颗兽头,形貌确如蜥蜴嘴脸,直勾勾望着他们,而且有两只前爪还带着蹼,拥抱着石肩两侧。独眼龙的脸色就刷地白了,顾不得三七二十一,“砰砰砰”就是一阵乱枪,接着嘶喊一声“冲啊!”便领着娃娃们奔跑过去……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八节(2)
到了跟前,却又是一个大傻眼:那块红石头上,清楚地溅着几颗弹痕白印,那颗兽头却倏然没了影子。细察周围沙地,只见一溜鱼鳞般的爪印,说不上自南而北,还是自北而南,反正横穿而过,没了去向。
静静地呆了一会,独眼龙忽然打个冷战,拔出一颗手榴弹,递给勺娃子说:“你,往南边去,看它跑了哪里,万一事急,就把手榴弹拉响。我,往北边去,看它的老窝在哪里,一有情况,我就打枪。你们,其他的人,就地呆着,不要乱走,听候消息。”言毕,也不问娃儿们同意不同意,自己就掉转身,穿过一片石丛,往北边去了。
勺娃子愣一阵,也没说啥,他是一军之长,当然要独当一面,于是也就牵着毛驴,向南钻入了乱石丛中。其他的娃儿则遵他之命,原地不动。
可是等了好久好久,却没有任何动静。既没有传来勺娃子的手榴弹声,也没有传来独眼龙的枪声。眼见太阳落山,娃娃们就有点急了。一个说,勺军长可别叫龙吃了,另一个说,独眼大叔一去不返,可别丢下咱们自己跑了。这一嚷嚷,心儿就慌了,忽啦啦一阵,又朝着他离去的地方追去。
你道独眼龙去了哪里,其实他并没走远,就躲在距娃儿们不远处的一片石林中,其目的和用心你可能已经猜着,我就不说破了。当娃儿们跑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又突然跳起来喝道:“你们干啥去?为什么擅离职守?是害怕了吗?想临阵逃脱?”娃儿们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惭愧地低下了头。
之后,他又自抹一把虚汗,说道:“没什么可怕的!据我观察,怪兽没有老窝,也没有同伙,就独干干一个,被我一枪打伤,朝着南边跑了。咱们现在追勺军长去,一定能够将它击毙!”随之一招手,十一个娃娃又上了驴背。
这一下,可就荒唐了。那条古河床实在是太大太长了,上下不知几百里,左右不知几十里,站在此岸望不见彼岸,立在中流看不出源头。踉踉跄跄,磕磕撞撞,好不容易到达对岸,眼前又是一片无涯大荒。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暮色已经徐徐降下,不但怪兽失了踪影,勺娃子也失了踪影。这下他们才真个地慌了,怪兽失踪,尚有来日,勺娃子失踪,却说不过去。独眼龙心急如火,又领着娃娃们沿着河床,上下奔走,嘶声呼叫……可是一切都是白费,他们的呼喊犹如断线的风筝,飘落漠海一去无音,不一会,星斗满天,风动石林,又发出一片山魁鬼魅般的呜咽啼号,他们就完全失魂落魄了……
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合眼。第二天,只有继续寻找勺娃子。又是呼喊,又是打枪,但仍无音信。日暮时分,天空又变了色,浓云密布,惊风乱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有一些娃儿就急得发出哭声。独眼龙真如上了刀山一般,骑虎难下,恨不能开枪自杀……与此同时,大本营那边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据知情者说,驴队出发的时候只带了三天的干粮,现在已经五天过去,还不见回转,可别出了事情。尤其是那些娃娃们的娘,更是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来找马黑马,快想办法。马黑马也感事态严重,便命卜连长率青龙连的汉子,前去接应。
青龙连的汉子的确尽责,一接命令便兵分数路,分头寻找营救。
第三天晌午,卜连长这一路人马终于在干河床西南方向五十里之地发现了他们。独眼龙和那些娃娃,已被暴风雨打成一堆烂泥,几乎不能走路说话。十二匹驴队也已风流云散,只剩下三五匹还在身边。卜连长一见这情形,劈头就给了独眼龙两记耳光,而后一边命人把他们送回营地,一边又继续去寻找勺娃子。
回到营地,独眼龙又成众矢之的,各种声讨如雨点般降身。尤其是秦太太,扑到他跟前,不住地号啕大哭:“你还我的儿哇,你还我的儿哇!”声声哭叫,肝肠寸断,逼得他恨不能钻入地缝……
但事已至此,千恨万悔也没办法了。又过两日,卜连长也收兵回营,说搜遍了古河床周围百里之地,仍没有发现勺娃子的任何踪迹,包括遗物呀、血迹呀之类。可以断定,他是必死无疑了!无奈的绝望中,人们只好在水山顶上燃起一堆篝火,以希望给万一还活着的勺娃子借个回营的亮光。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八节(3)
这当然是一种侥幸心理。但万想不到的是,就在那山头篝火燃烧到第三天的夜晚,旮旯城西南方向的旷野上,忽然响起一片人喊马嘶之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杀奔而来。沉睡中的人们立时大惊失色,他们已有好多年没有听过这种声势了,谁也说不上是从哪块天上突降下这支妖兵。马黑马急令号兵吹响号角,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提刀带枪冲上城头,做好了殊死血搏的准备……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九节(1)
十九
你道这是咋回事,你压根也想不到,他们竟是当年在大黑风中失散的白蛤蟆和花奴一伙!
你肯定十分吃惊,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五年光阴过去,他们难道还活着?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居然真的还活着!
当双方弄清真相,互相抱着哭啊叫啊欢闹一场之后,人们就收住热泪,擦干鼻涕,细细盘问他们这些年的遭遇。可他们却说,什么“这些年”呀,一共才五天。人们就说怎么是五天呀,你们看我们开下的这些井泉和农田,如果是五天的时间,能干出这样的事业吗?他们就一个个傻了眼,半晌无话,喃喃道,他们也弄不清这是咋回事,反正只记得那场大黑风过后的第二天,跟大部队失去联系后,就在那漫无边际的沙漠里胡乱走。走啊走啊,走了两天,就进入了一片浩大的古河床(这条古河床显然与童子军闯入的那条古河床是一脉相承)。进入古河床之后,他们就觉得有了希望,千条江河归大海,沿着这古河床往前走,总会有个尽头。于是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艰难跋涉。又行一日,又望见了一片巨大的枯木林。那片枯木林实在浩大古老,一色的千年古木,像千百个百岁老人,树梢顶部全部被雷火烧焦,根部林子间,又散布着一些青草水泽。他们在这里休整一夜,又继续前进。大约在第五天晌午,穿过枯木林,远远望见荒原上出现一人一骑,奔至跟前,原来是迷了路的勺娃子。一问情况,惊喜万分,便昼夜兼程,直奔旮旯城而来……整个过程就是这样,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人们听了他们的叙说,就觉得他们是精神失常了。他们肯定是在那漫长的数千个日日夜夜中,饱尽磨难,磨坏了神志,误把最后的五年当成了五天……
但,无法解释的是,就说是他们误把五年当成了五天,那么在那五年中,他们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吃的是啥,喝的是啥,又居住在哪里?旮旯城是经历了天降五谷、坎儿井出水等等天助和自救,他们呢,难道也有过同样的遭遇?回答却是否定的,他们对此一概地茫然摇头。
更奇怪的是,细细观察他们的相貌形骸,也发现一系列难以解释的现象。其一是五年光阴之中,人的心性和容颜都会发生变化,男人会长出胡子,女人又会珠老花黄。可他们却是容颜如故,毫无变化。白蛤蟆团长还是那么白白胖胖,富态依旧;花奴女子更是风姿绰约,不减当年,甚至还比失散前更显得年轻妖冶;其二是五年春秋轮回,野驼滩人们的原来衣裳早已烂得没了影儿,全都更换成了驼毛褐子和兽皮甲甲,而他们却还穿着清一色的军装,虽然积满尘垢,但颜色未褪,有些军官甚至还戴着那种船形大盖帽,实在是咄咄怪事!其三,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那支队伍中除了花奴之外,还有三个女子,其中一个在失散前怀里就抱着个吃奶的娃儿,现在五年过去,那娃儿居然还在吃奶……
[笔者听至此处,不禁欠起身来,望了望对面的外甥,疑心他是不是讲得累了,一时走神,说出了梦话。但外甥却依然平静如故,饮一口茶,对我说,你不要以为我在瞎说。当年我舅舅给我们讲述这事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根本不敢相信。但我舅舅却说,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当时的人们百思不得其解,直至后来旮旯城毁灭,人畜死亡殆尽,一部分劫后余生,又随花奴重返枯木林的时候,才被点破这一秘密。这是后话。你要怀疑,就怀疑我舅舅吧,不要怀疑我了。笔者哑然,只好听他继续下述。]
由于这桩事情的发生,旮旯城的面貌又幡然一变。新来的人马约有半个连的兵力,五十多人,两军会师,大家庭更加热闹。大部分官兵,都按各自的喜好和特长,分别编入农队、牧队和各类作坊。只白蛤蟆团长做了另外一种选择,他既不愿意与大家同甘共苦,也不愿意与马黑马等人作威作福,只把那个玉佛爷掏出怀中,说他要出家修行。大家也就听其自便。
剩下那三个女子却出了点麻烦,按当时情形,她们理应补充编入凤凰营中。但她们却死活不从,惊羞交加地说,这像什么话,不说将来死后,要被前后男人一锯两半。就是若干年后,有幸出去,怎见爹娘,怎见公婆?雪女子等众姐妹一齐笑劝她们说,到了这种田地,还讲什么三从四德?可她们还是执意不从,最后只好和那秦太太等人一样,做了民间妇。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十九节(2)
末了剩下花奴一人,情况却大异于常人。这个奇女子,一如当年流亡路上那样,无拘无束,放浪形骸。她对野驼滩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尤其对坎儿井、凤凰营倍加赞赏,赞不绝口,连说这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真正的马黑马的一桩功德。并感慨宣言:“从此不想回家门,但愿老死凤凰营!”不过,她又提出一个条件,说,她虽然愿意与众姐妹一起,为野驼滩子孙献身捐躯,但是她又不能和众姐妹那样人尽可夫。她不是一个普通的花喜鹊,她要选择队伍里最优秀的“龙”来配她这只最出色的“凤”。
这话的意思显然有所指。羊副官立刻心领神会,私秉马黑马亲自出马。马黑马却说,实不相瞒,我一看这骚货回来,心也动了。但是我与大家有约在先,再不近女色;现在要我自食其言,如何是好?羊副官便说,你这就是不知通变了,当初约法三章时,并没有这花奴女子出现,现在她出现,是特殊情况,就不能拘泥刻板。马黑马还是认为道理虽好,但总要服众才行。羊副官又说,众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随之鼓动李老军、卜连长等人,以全体军民的名义,来了个集体劝谏,说群龙不可无首,骏马还需配鞍。马旅长在前的时候已经刻苦坚忍,尽了本分。现在天女下凡,正象征着野驼滩阴阳和顺已通天意。马旅长如果还要推辞,那么青龙连的汉子将集体辞职。马黑马也就再不忸怩,故作无奈地说,好吧,民意难违,呶就再做个冯妇吧!
于是,一桩美事就此而定。
但意外的是,就在美事将成之时,花奴又提出一个要求,她说,马旅长既是一旅之长,也是一滩之主,一城之王;我为他妇,就是王后娘娘,至少也是个压寨夫人。凤凰营的姐妹都有两条青龙相伴,我这个压寨夫人,也得再找一个驸马!
[按:什么叫驸马?骑马本是皇室公主的女婿,她既为王后,又何言驸马?其实她说的驸马并不是驸马,而是面首,即在马黑马之外还找一个男人。]
这个要求实在有些突兀,羊、李、卜等人一时不知所措。
但出人意料的是,马黑马却哈哈一笑说:“提得好,提得好!前车碾开路,后车不染泥。我野驼滩旮旯城是一个自由平等的王国,人人一视同仁,既然凤凰营有例在先,我还有什么鸡肚猫肠?”
人们又欢叫起来,深深感佩他的宽宏大量。但,这个“驸马”由谁当呢?谁有这个资格呢?
花奴却似早有考虑?微微一笑说,当然也要选拔,但我的选拔不要你们那么复杂,我只抛绣球,对口歌!谁能对上我的口歌,我就认谁!
你知道“对口歌”是咋回事吗?其实就是对花儿。只是一般的对花儿主要是喊少年,对口歌却还包括各种民间小曲,尤其讲究一问一答,现编现唱,有点猜谜的味道。这是件很快活很热闹的事情。羊副官等人当即决定:准备三日,洗沐三日,七天之后,为马旅长合卺大庆和花奴女选娶驸马,举行一场对口歌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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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节(1)
二十
这个决定犹如横空里降下一道黄榜,又给许多落第秀才提供了一个赶考机会。凡青龙连以外的汉子,无不欢欣鼓舞,跃跃欲试。尽管有许多人知道,那中榜的概率十分之低,但他们不管咋样,愿意借此机会热闹一番。至于个别竞争力较强的人选,则更是激动难抑,晨练嗓子,晚练歌,大做准备。这时候的独眼龙也起死回生,重新抖起了精神。由于勺娃子无意中引回了白蛤蟆一伙,他不但免了八十军棍,还将功折罪,受了表扬。现在遇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但遗憾的是,这花儿会主要流行于青海甘肃一带,新疆地方却流传不广,他虽然也略知一二,但总还是个半吊子生客,这就先天缺了一分优势。急慌慌乱转一圈,便去请教车班长。车班长正是众望所归的第一热门人选,见他问此,不禁笑道:老兄呀,我现在跟你是竞争对手,我怎么能把本事教给你呢?独眼龙就说,咱们场上是对手,场下是朋友,你是野驼滩第一歌王,满肚子蝴蝶,送给我三只两只也就够了。至于最后的结局,看造化吧,如何?车班长又说,这也不行呀,口歌重要的是现编现卖,人家问啥,你才答啥,我教给你的,只是些熟套熟曲,到时候派不上用场,反而误了你自己的发挥。他一听这话,又道:“什么?你说是现编现卖,现问现答?”车班长说,正是这样,万一唱不出来,说出来也是可以的。他就高兴得跳起来:“好了!既然这样,就不麻烦你了!我这人最擅长的就是随机应变,即兴发挥!”随之乐呵呵地掉头离去。
紧张的准备工作做了六天。第七天上,那庄严隆重的口歌会终于如期举行。整个旮旯城里里外外挂满了彩灯,马黑马的司令部大厅门口,还高悬了两盏大红灯笼。所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聚集于大厅门口的一片沙滩地上,如过庙会。马黑马居于大厅里面,没有露面,据说换了一身新衣,还刮了胡须;花奴女则玉立于大门口灯笼之下,还穿着她那件永不褪色的大红旗袍,一身通红,光艳照人。
羊副官是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致了一段贺词和开场白后,两排卫士便朝着夜空连放八声排枪,算是放了喜炮。之后,口歌大会正式揭幕——
花奴女从容上前一步,道出了第一个诘问:
天上星宿什么人散?
地上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定了三关口?
什么人修行不想回来?
这是个家喻户晓的民间小曲,不难做答,那些待命的汉子便齐声应和:
天上星宿王母娘娘散,
地上黄河龙王爷开,
杨六郎把定了三关口,
韩湘子修行不想回来。
接下又问:
东面面过来了个小金莲,
西面面过来了个老西番,
你怎么知道是小金莲?
你怎么知道是老西番?
汉子们稍稍一顿,半数人又答:
东面过来了个小金莲,
樱桃小口胭脂腮。
西面面过来了个老西番,
倒骑着牦牛手抽着鞭。
这两个请问只是个引子,待热情升腾之后,难题才逐渐展开:
墙头上卧的黑猫儿,
当成啥么的啥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
当成啥么的啥了?
这下果真把汉子们难住了,竟一时吭吭,没了答词。闷了一阵,独眼龙竟率先出口:
墙头上卧的黑猫儿,
当成翻墙的贼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
当成拾粪的叉了。
“轰——”满场大笑。这实在不成体统,花奴嗔笑一声道:“太粗!”当即否定。
接下来,车班长却趁机对出了好词儿:
墙头上卧的黑猫儿,
当成过山的云了。
爪爪儿搭在墙头上,
当成尕妹的手了。
“好!”众皆一声呼,车班长便首先得了分。“好个屁!”独眼龙却咕哝一下,翻了白眼。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节(2)
接下,花奴又唱:
脚穿麻鞋者图轻巧,
头戴上一顶草帽。
阳世里来了阳世里闸,
紧闹慢闹是老了……
这一句唱罢,却久无回应。前面的对叫半截对,只要个比喻恰当就行;这一句对却叫全句对,特别讲究意思的合拍。因有前面的失着,独眼龙再没敢急于抢答。静默一阵,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左嗓子:
牡丹花掉进河里了,
紧捞慢捞地下了;
把尕妹搂到怀里了,
紧搂慢搂是亮了……
“好——”众人又叫,这才是真格的荤素俱佳,雅俗共赏!但叫过之后,细看那位歌手,却是黄瘸子排长,他自那场镰刀事件后,已成一个废人,今日此刻来对歌,只是图个热闹,并无真意要夺驸马。花奴便只对他示个微笑,未加品评,转身又唱:
猫儿老鼠打一仗,
黄鼠狼告了状了。
包老爷的堂,
谁把案子断了?
这是一种谐趣对,只要滑稽可笑,别无深意,车班长是轻车熟路,立刻作答:
张长胳膊李长腿,
赵深眼窝胡大嘴。
丑媳妇的炕,
傻秀才把人儿耍了!
人群又是一阵叫好,车班长再次得分。独眼龙急得心如火灼,手脚乱动,嘴皮都发起颤来。花奴见他这般模样,又抛出一个奇数对:
天上云彩跑马哩,
你的心里有鬼哩,
费这个心思促啥哩?
这一下,可把独眼龙惹火了,他分明觉得,这三句歌词就是对他的嘲讽,立时怒起,灵感大发,不等他人反应,立刻扯嗓门吼道:
戈壁要摆战场哩,
你把我吞到肚里咽下哩!
吐了我是要造反哩!
“哗——”全场欢声雷动,这三句妙辞真是丝丝入扣,句句中的,慷慨豪迈,一吐为快!不独众人叫好,就连车班长也自叹弗如。花奴则更觉意外,愣神儿把他注望了一阵,也笑嘻嘻递过一个飞媚,表示嘉许。
这一炮打中,独眼龙士气大振。随后又接二连三对中了好几次,积分逐渐靠前。最后只剩了他和车班长等少数几个人并驾齐驱,其他的大部分竞争对手都陆续退出,变成了看客和听众。
胜利在望,他激动得再不肯坐下,一直站着,只要花奴嘴唇一动,他就脱口接答。
可叹,正因他紧张过度,在以后的几轮决赛中,却又连栽了跟头……
时间过得好快,欢乐的时光如流水一般,不觉已经夜到中宵。人们都已分明看出,今天的驸马非车班长莫属了,即使他对歌夺不了魁,也已无碍大事,花奴的眼神和心思早已说明了一切。只是这独眼龙还像个醉酒的猴子,上蹿下跳,乐此不疲。
终于,大厅里面传出了马黑马的一声咳嗽,羊副官就心领神会,暗示花奴:够了,该做最后决断了!但花奴却余兴未尽,又丢出最后一把撒手锏:单句对。
尕妹的碧是牡丹花——
破题儿首句,便把人给镇住了。这种单句对是最考验歌手的一种绝对,特别讲究比兴赋三结合,除非歌场老手,一般人根本无法应对。可是独眼龙却依然不知深浅,脱口又道:
——我是个蜜蜂爬哈!
一语即出,又落笑柄。未等花奴表态,观众已发出叫喊:“白搭话!白搭话!”(意思是没味道,太俗气!)相反的,车班长却乘虚而入:
——秋秋儿接上个把把。
“哗——”满场喝彩。牡丹花傲然独放,秋秋儿又把它凌空撑开,春风雨露,白云蓝天,那是何等美妙的景象啊,真是妙绝!花奴亦喜不自禁,当着众人,给车班长竖了个指头。
这下,独眼龙愈加妒火中烧,眼球上都绷出了血丝。未等众人笑声落尽,就哇哇喊道:“快说,下一句是什么?”花奴却不急不慌,慢悠悠又道出下句: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节(3)
碧毛是春草往上发——
“呀呀呀……”未等歌手作答,人群又一个喧声大哗,这花奴也太叫人吃惊了,她怎么能想出这等奇句,真叫人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更为好笑的是独眼龙,他竟仍不知天高地厚,又续出一句:
——我拿镰刀割哈!
“哄——”满场再次笑倒。花奴亦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笑毕,又斥道:“你也太昏智了!你把春草割了,还怎么养牛挤奶?”
独眼龙如当头泼了一瓢凉水,眼前一黑,冰凉到心……
这一句歌词不但把独眼龙难住了,同时也把其他的歌手都难住了,包括车班长在内,一个个抓耳挠腮,无言以对。
静静的期待中,忽有几个爬在城头看热闹的娃儿,不慎失足,骨碌碌滚下了石头沙岗。人群一阵骚乱,转移了目标。折腾一阵,见那些娃儿幸未大伤,人们又长吁一气,回过头来。
这时候,大厅深处又传来马黑马连续三声咳嗽。羊副官就站起身,目光一扫全场,高声叫道:“你们平日里乱吼乱叫,个个都是行家里手,到这关头,就没一个人能凑出一句半句吗?”
这一激将果然生效,随着话音落地,车班长终于应声而起:“我来试试看!”随之手拍胸膛,丢出一句:
——卵蛋儿是花骨朵吊哈!
“呼隆隆……哗哗哗……”此句一出,石破天惊,全场群情沸动,呼声连天,绝了!绝了!真是绝了!谁也没有想到,今天这个口歌会竟会对出如此巧夺天工、天衣无缝、大荤大素、奇丑奇美的花儿!一时间,千人呼、万人歌,跺脚打拍一遍又一遍地引吭高歌起来……
从此,这首歌便成了野驼滩旮旯城最流行的一曲花儿少年,每逢劳作之苦或是喜庆之典,他们就唱起这首歌来。直到后来建立红鸟王国,他们还把它冠之以《红鸟歌》之名,定为国歌……
这是后话,现在的情况是,由于车班长对出了那个绝对,口歌会达到了Gao潮。所有的人们都像是变成了白马王子,不问歌句出自谁口,只当是他们集体智慧的一个结晶,慷慨奉送给了他们心目中的散花天女……
功德终于圆满。羊副官再命两班卫士朝天又放一阵排子枪,选驸马大会便宣告结束。全场起立,在一片嗷嗷怪叫的欢啸声中,马黑马步出大厅,招手亮相,之后花奴女嫣然一笑,鞠躬谢幕,左牵马,右拉车,款款步入洞房花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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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一节(1)
二十一
[外甥叙至此处,汗津津的脸上挂满喜悦,仿佛他也曾身临其境一般,被那火热的场面所感染,所感动,并由衷地为之感到高兴。但稍顿一阵,不知何故,脸上又渐渐罩出一团阴云。]
唉,人世间的事情没法儿说,明明是一场喜事,引来的却是一场祸事,明明是一场悲剧,导致的却又是一场喜剧。就在人们诚心诚意地为花、马、车三人的结合而赞美祝福的时候,一桩悲惨事件又发生了!
这事说来实在寒心,问题还出在独眼龙身上。那个可怜的人,在那晚上最后一句歌词被对出之后,就悄然退出会场,走到一个不知其去的地方。当时的人们都沉浸在狂欢大乐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迹象。第二天,还没见他的面,第三天,仍没见他的面,一连几天,人们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场龙飞凤舞的兴奋余波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大约过了七八天,他忽然出现在了我舅舅的驼场里。我舅舅一见他,竟差一点认不出来了,只见他满面尘土,憔悴不堪,瘦得成了个麻秆儿。便问他,你咋成了这个样子?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他却不答,接过一碗热茶,低叹一声道:驼子哥,我想问你个问题。我舅舅就说,什么问题?他就说,骆驼撒尿的时间为啥那么长?一泡尿要尿二里路,比马啊牛啊长许多倍?我舅舅就说,骆驼是沙漠里的动物,要储存水分,膀胱就天生的大,再加骆驼的尿眼眼特别细,所以时间就特别长。他就叹了口气。沉吟一阵,又问:既然骆驼的膀胱那么大,那么它的子宮肯定也不会小,可是为什么牛啊马啊人啊,怀胎只有十个月,可骆驼却要十二个月?我舅舅又说,这是因为其他的动物都是一物一相,骆驼却是一物十二相,头像龙、身子像牛、嘴巴又像兔子。所以必须十二个月,才能长出十二个相。他听了似乎满意似乎又不满意。过一阵,又问,骆驼为啥一见了水,不管是河、海子,还是泉,都会两眼泪汪汪?我舅舅说,那又是因为骆驼一见水,就想起了它前世的一件伤心事。他就忙问,什么伤心事?我舅舅就给他讲个故事,说,从前啊,在很古很古的时候,骆驼是动物中最英俊最美丽的动物,除了现在这副高大的身躯外,头上还有一盘八叉角,比狮子老虎还雄伟。而且特善良,比牛和绵羊还善良。就因它心地太善良,后来就吃了一辈子的亏。有一天,它来到一条小河边,遇见了一头梅花鹿。那时的梅花鹿可难看啦,身上花里胡哨,溅满泥水斑点,头上光秃秃的,像只母山羊。它一见骆驼,就装出一副可怜相说,它眼下正找媳妇儿,可媳妇儿嫌它长得丑,希望骆驼能将它的那副八叉角借给它用一用,待它相完亲后,就还回来。骆驼最爱成|人之美,没加多想,就把头上的角借给了它。谁知这梅花鹿是个小人,接过骆驼的角,就一溜烟跑到山林中,再也不到沙漠里来。骆驼知道受了骗,可是已经没办法了?从此以后,子子孙孙,一到水边,照见它那没了角的秃儿头,就忍不住伤心落泪……
听到这里,独眼龙就哽哽咽咽地哭了起来。我舅舅就说,你哭什么呀,我说的是骆驼,又不是你!他就抬袖一抹鼻涕:驼子哥呀,你看我像不像一匹骆驼?我舅舅就说,你怎么能像一匹骆驼呢,骆驼那么大,你才这么尕,差得太远了!他就又说:我说的不是长相,我说的是命!我舅舅就说,命是个啥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怎么比呢?他就不吭声了。
又过一阵,忽然又问:驼子哥呀;牛啊马啊人啊,下崽都是胎生,或一胞胎,或双胞胎,都是直接下崽,可为啥鸟啊、蛇啊、蚂蚁啊,却要先下个蛋,以后才慢慢孵出小崽崽?我舅舅见他越问越离谱,便没好气地说,我不知道!他又叹息一声,显出很失望的样子,再不多言,默默饮干半碗茶,出门走了。
我舅舅已经看得出,他肯定是因这次选种再次落败,心里痛苦,便胡思乱想,变得这么神神道道。便也没有多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段日子,野驼滩各事逐渐恢复正常,人们才想起他怎么好久不见面了,正互相打听,他突然又闯进了我舅舅的帐篷。一进门,就脸色惨白地嚷嚷道:“我没有杀人!我不是杀人犯……”我舅舅很是吃惊,忙问他,旮旯城发生命案了吗?谁说你是杀人犯了?他又叫道:“我说的不是旮旯城,我说的是迪化城,毛泽民不是我杀的……”我舅舅仍然如坠五里雾中,又问,什么迪化城?什么毛泽民?他又说,迪化城就是乌鲁木齐,毛泽民就是毛泽东的弟!我舅舅依然稀里糊涂,乌鲁木齐是听过的,毛泽东也隐有所知。但他这会儿乱叫杀人不杀人,是什么意思?他见我舅舅确实懵懂,便长叹一气,慢慢镇定下来,说,驼子哥呀,这事太复杂,你听我慢慢儿说!
胡驼子外甥的讲述 第二十一节(2)
之后,他才一五一十道出其中的原委。
他说,他原来并不是军人,而是一个警察,在中苏边境的一个小镇上负责治安。工作很是刻苦勤勉,颇得上司的青睐,已有提拔擢升的迹象。可惜他天生有个坏毛病,特别好色,一见漂亮的女人,连升官发财都会丢到脑后。某日,小镇上来了一个流浪艺术团,其中有个女演员,就是现在那个新疆女,姿色十分动人,他和他的上司都看上了,双双各自大献殷勤。但那新疆女却很高傲,叫他们碰了好几鼻子灰。他碰壁不要紧,心里虽难受,却对那女子更加的敬爱。可他的上司却是个鸡肚猫肠的人,愿望达不到,便想报复人。一天下午,便借联欢之名,邀请艺术团的演员和警察们到外去打靶射击玩。可是到了现场,上司却故意给那新疆女难看。其他的演员,每人三十发子弹,乒乒乓乓玩得十分热闹痛快,偏就是不给新疆女发枪发子弹,弄得新疆女尴尬无脸面。他实在看不过去,便拔出自己的手枪,叫那新疆女痛痛快快打了几梭子。就因这个小小的契机,他竟在随后的日子里,跟新疆女结下了山盟海誓,一直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这件事,当然惹恼了上司,从此便给他穿不尽的小鞋,弄得他苦恼不堪。后来一怒之下,使辞去原职,经友人帮助,和新疆女双双私奔到了省城。
到省城之后,他原是想另换一个差事,却不料阴错阳差,一脚踏进了盛世才的督办公署侦缉队。这盛世才是当时新疆的土皇帝,是有名的杀人魔王,为了维护他的独立王国,不仅大肆屠杀反抗他的地方百姓,也屠杀外面进来的共产党人和国民党人。他的督办公署侦缉队,其实就是特务机关,许多绑架、暗害和搜捕工作,都由它来完成。他一进这道门槛,头皮就发了麻,但已经悔之晚矣。不久,大约是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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