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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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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九节(1)

在李老军气脉衰落之时,另外一个人却­精­神抖擞了起来。这人就是那个白蛤蟆。白蛤蟆的年龄比李老军小许多,如今才刚刚五十出头。自枯木林归来,他辞官不做,归隐事佛,确实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逍遥自在。野驼滩上的蔬菜全是野菜,苦曲曲、马英子、水艾、面艾、沙棘,遍地皆是,他却不去采摘,特意请铁匠铺给他打一把锄头,独开一片菜畦,春栽夏灌,育得红一片、绿一片,竟像个花圃,给王国风景增­色­不少。

他也确实不吃荤,不饮酒,就以这些野菜五谷和清泉水解饥解渴,养得五脏六腑清清爽爽,百病不生。每逢夏秋雨后时节,他还常常拿个小耙儿,到沙滩山坡去钩地衣,捡发菜,这都是真正有名的山珍野味,一般人嫌其稀少怕麻烦,不去做,他却能孜孜不倦,乐此不疲。除自己享用外,还把多余的晒­干­扎成一束一束的小把儿,分赠先前的部属好友,甚得人情人意。

他的寺院香火也日渐兴旺起来。最初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独居一座石室,面壁孤坐,长诵默念。后从者日众,信徒不断蔓延,竟渐成一个小小圈子。尤其是当年那个被镰刀伤了生植器的瘸腿黄排长,对他最是顶礼膜拜,奉若神明,不仅自己虔心一志皈依门下,而且还兼任游方僧,四处化缘传法,广纳门徒。后来他们还将他原先的那座石室开凿扩大,成为三进大殿,正式取名为“金刚寺”,白蛤蟆任大方丈,黄瘸子任二方支,率众讲经诵法,修身礼佛,甚得净土之乐。

他们的所谓佛法佛义也很简单普通,不外乎日常所言之“因果报应”、“­色­空”、“涅槃”之类;只是结合自身遭遇感受,特别强调“放下屠刀”一说,在金刚寺的门口两侧,就用刺刀凿刻着这样一幅谒言似的对联:

金戈铁马全属心贼胡闹

铸剑为犁才是身佛逍遥

众人见之也不以为忤。广大军民对他们的这种形迹,只听其自然,信则信之,不信则罢之,不存褒贬。他们自己也确实不存其他非分之想,仅以劝人向善,自期天年而已。

这便是他们前个阶段的基本情形。

但是,当这场“墓生儿”风波发生之后,他们的佛心也乱了。在他们先前的观念中,佛是至高无上的,法力无边的,除佛之外,宇宙间并无其他神灵可左人事。只要一个人信了佛,就获得了无量法力之佑护,任何灾难异变都将无害其身。可现在,一个活脱脱的­肉­娃娃从坟墓里爬出,并以王国“太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就使他们不得不心慌了,意乱了,开始怀疑自己的认识了。这种怀疑的产生应该说是他们的一个思想飞跃,倘能一直沿着那“因果”二字寻思下去,说不定真的还会撞出一片洞天福地。可叹他们慧根有限,一叶障目,恰恰忽略了根本,他们反复内省外审的结果竟是——想起了《西游记》故事。他们一致认为,关于这场事件的本质,独眼龙的解释合理不合情,马黑马的决断又合情不合理,唯有李老军及其一帮老兵们的认识才是正确的,那一个怪婴的出现正是那西天路上所遇的种种妖魔鬼怪之一!他们以前只知佛法无边,却忽略了无边佛法所要征服的种种对象。真是数典忘祖,惭愧之至!

想到这一点,他们又霍然振作起来,不仅承认了妖魅的存在,还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宗教责任感。他们虽然已经身入空门,实际并未脱离凡尘,依然还是旮旯城的一员,野驼滩的一分子。在此王国有难之际,他们决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临危退缩,而是要本着救苦救难的佛家大德,挺身而出,为这块土地的吉凶祸福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而且这种贡献已不能满足于过去那种一般的乐善好施、劝人向善,而是要大张旗鼓弘扬佛法,广布释道武装人心,以使人人心中有佛,个个佛宝在身,妖魅不敢复作,鬼怪闻之遁形。其具体做法则是:结合野驼滩的国情民风,发动一场宗教改革,破除其无用清规,增添其现实诫律,创立一个新的佛教宗派——天虹宗!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九节(2)

何以谓之“天虹宗”?理由便是:既然佛是无所不在的,那么它就有一个相对固定的物什寄所。在金奎殿中,它是皇帝的宝座;在粪坑之中,它又是秽物臭石;那么在野驼滩上,它便是那神奇大美的五­色­彩虹。彩虹在水乡泽国是寻常事情,在沙漠戈壁却是稀有景观。另据河西人祖传观念,虹还是­阴­阳交泰的媒介,地上的水泽是大地的­阴­沪,空中的彩虹便是上天的阳Wu;天地借虹霓以交媾,万物借虹霓以化育。由此可证,野驼滩九眼井之彩虹,正是旮旯城佛光之渊薮,仰而祷之,俯而拜之,必得无量正果!此议一出,金刚寺一片经歌佛唱,木鱼声声、香烟熏熏,如庆释祖圣诞。

随之,一道血书进表上奏朝廷:

一、恭请敕颁“天虹宗”为我王国之国教。

二、恭请册封白团长为“无量天虹法师”之称号。

[按:红鸟国所谓“进表”、“诏令”、“上书”、“奏本”等等,多属口头言辞,并无纸张笔墨;只有极少数特别庄严隆重者,才用兽毛蘸兽血书之兽皮之上,俗称“血书”。后同此例,不再复注。]

马黑马接此进表,甚为重视,又召开一个御前会议,进行商讨。

会间,宰相羊副官持否定态度,他说,一切宗教都是有利有弊,佛教亦然。其具体的利弊难以细说,但其遁世思想却是各宗各派的一个通病。这在一般的太平天下是可以的,它能给迷惘者指点迷津,给贪婪者降低欲­火­。但对于红鸟王国,却不适宜。红鸟王国能有今天,全靠的是一种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入世­精­神,现在虽说百废俱兴,一片兴旺,但前面的路还很远很远,应当不断地、永远地提倡和巩固当年那种开山凿井的垦荒­精­神,而不应该过早地自我麻醉。倘若全国的臣民都去信了佛,天长日久,必将导致官无人做、兵无人当,最终归于自我寂灭。基于此,他认为,金刚寺的规模应就此打住,再不可扩张蔓延。

但###官独眼龙却持异议,他又说,羊宰相的看法不无道理,但却有杞忧之嫌。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金刚寺僧众目前提出要大力弘扬佛法,并不是要宣扬遁世思想,而是由于“墓生儿”的出现,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忧国忧民的思想。这种思想正是他们那种“垦荒­精­神”的一脉相承,根本不应视为异端。再者,红鸟王国成立之初,就在法典上明文规定,宗教信仰自由。这些年来,王国臣民百事和顺,人心稳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此局面从何而来,除了国王皇后的恩威之外,与白蛤蟆团长提倡佛法也不无关系,他作为司法大臣,对此深有体会,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对他们二人的这两种意见,众皆难做抉择。李老军似有话说,但鉴于目前心境,他隐忍未言。卜连长倒是乱说一通,但多是即兴混话,不着边际,只有一句比较可听,他说,将天虹宗奉为国教,显然过分,但送一顶“天虹法师”的帽子,未尝不可。花奴皇后则只是静静地听着,未置可否。

静峙良久,马黑马终于拍板定案:

“以朕之见,此事大好。过虑不必,放纵亦不必。我红鸟王国得之于马蹄驼背,却不能泊之于马蹄驼背。眼下江山既定,民心既安,理当偃武修文,整饬教化。白蛤蟆团长此念此举,正是以佛道佐我王道。要送帽子两顶都送,不必保留。至于将来出现不测之事,只要在座诸位有一个活着,我看都能力挽狂澜!如何?”随之朱笔一挥:“照准!”

于是,金刚寺又是一番欢天喜地,他们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起一片佛歌:

南无阿弥陀佛,

正庄英严圣君;

奄嘛呢叭咪红,

妖魔鬼怪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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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节(1)

自此,金刚寺气象愈加云腾雾蒸,香火冲天。经声木鱼昼夜不绝,善男信女与日俱增。大方丈既为皇恩册封为“天虹法师”,二方丈亦应水涨船高有个名分,册封诏令下后的第二日,黄瘸子便又被白蛤蟆转封为“有余金刚法师”。师徒二人如龙从云,如虎从风,­精­诚一志、携手一心,为红鸟王国的佛法大业开始了他们伟大艰难的普化工作。

他们的第一个小小举措是,发动原有信士用马骨驼骨雕出五百颗佛珠,每人一颗,分赠全国;并叫每个人各按其自己的相貌,将其形象镌刻在佛珠之上,以为五百罗汉。

第二个不大不小的举措是,收集白骆驼嗦毛,分扎成一束一束的小捆,分发给年满十一二岁的小女丫子,令她们当作“马子”骑上,待其上面滴了经血之后,再收集起来当作一种“佛宝”,赏赐于人。

第三个比较大的举措是,广招僧俗,修炼“吐纳之法”,以为护身避邪本领。

这三条举措可以说是他们“宗教改革”的三板斧。在金刚寺乃至整个野驼滩上,真正懂点佛理的并不多。白蛤蟆虽然很早就诩为军中佛将,现在又被尊为“天虹法师”,但实际只是个佛门半吊子,顶多不过是在军中时念过几本佛学书籍而已。在前个阶段的自我修行中,他那点常识也就足够用了;现在要轰轰烈烈发动一场宗教改革,并要把它推行为一门国教,那点水水子就不够用了,时常捉襟见肘,令他犯难。在此情况之下,黄瘸子便应运而生。他不是会气功吗,气功并非只是一种武林本事,而是佛家道家医家通行的一门玄学。这个曾经以“气功大师”闻名军中的绿林好汉,又一变而为佛门大侠。他对师父说道,天地之间,最可珍贵的物什就是元气,落实到人身上就是一身正气。这一身正气从何而来,就要通过修炼、从日月星辰中汲取;日月星辰在咱野驼滩上又集中表现在虹气身上,只要咱们能炼吸了虹气,就将具备一种无往而不胜的金刚气煞,一切妖魔鬼怪都将望之­色­变,退避三舍;而我又恰恰在当年的山寨中练过这种功法,我会教给大家!……

白蛤蟆得此进言,自是喜出望外,这不仅解了他的困窘,而且还给“天虹宗”找着了最佳的理论根据和实践方式,于是又转身反拜弟子为师,率领众僧刻苦修炼那“吐纳之法”……

对此情形,一部分虔诚之徒自是闻风而动,跟上去学习了;但大部分群众却只是袖手旁观,含笑不语。

不管咋样,这三板斧毕竟给红鸟王国带来了一股勃勃生气,先前那种平静如水的气氛被搅活了,因“墓生儿”造成的某些­阴­影也被冲散了。代之而起的,是野驼滩上出现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古怪队伍:每当日出之时,一支五­色­混杂的僧侣队伍,便由一个秃头胖和尚领着,自金刚寺中鱼贯而出,先是朝着冉冉初升的东方旭日,闭目合掌,大吮其气。待到于日落之时,又集体涌出城廓西门,齐刷刷跪伏于沙滩上,面朝血红残阳,口念弥陀不止。一旦逢着雨后出现彩虹,更是争先恐后倾巢出动,齐伏于九眼海子边,仰望虹光,大口大口地鳞吞牛饮,其情其状,真是如饥似渴,如疯似癫……

观此情形,一部分犹疑观望者,也不知不觉地加入了队伍。羊副官愈加忧虑,他几次想对马黑马再进一言,但出于某种顾虑,又忍了下来。

光­阴­荏苒,不觉半年过去。据传,他们的“吐纳之法”已初见功效,黄瘸子­精­心示范,众师徒潜行学练,已有不少人身上出现了刀枪不入之气。尤其是###师白蛤蟆,慧根灵异,悟­性­超群,其功夫反而超过了徒弟黄瘸子。

有一天,野驼滩又下一场透雨。雨过天晴,九眼井海子中升起一道五­色­彩虹。白蛤蟆、兴之所至,突发奇想,竟传谕国人,说要亲自到水边去现现法身。并说他的法身是一个白玉蟾蜍,如果真的练气到家,会在那壮丽的虹光中现出真容。消息传出,人皆叹稀奇。信与不信皆趋之若鹜,前去观赏。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节(2)

那一天情景的确不同寻常。天空碧蓝如洗,大地一片滋润。朵朵白云如雪莲升空,澄明的金沙拥抱碧野。一道粗如车轮的七­色­彩虹自南而北横贯天穹,一头Сhā在九眼井中,一头隐没于遥远的天际。整个野驼滩一片清明辽阔,如诗如画。白蛤蟆率众来到水边之后,使命其信徒列成一条长队,仰视彩虹站定。他自己则前趋数十步,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独自盘腿坐于水边草地上,闭目合掌,诵起经咒。而大弟子黄瘸子则似个巫师,站立于他身后数步开外,手舞足蹈,颇像打太极拳模样,做出一连串的古怪动作。围观的人群便拉开一道扇子形,肃立其后,静观默察。

这情景约摸持续了半个时辰,那七­色­彩虹便渐渐地发生一种变化,由清晰而朦胧,由凝聚而扩散,并渐渐从虹体上分离出一缕一缕的白­色­雾气,状如条条游蛇,自空而下,盘绕在白蛤蟆头顶上空,往来游动,不肯走了。恍恍惚惚,透过那一道云帐雾帘,人们就看见,白蛤蟆的身体也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周身摇颤,四肢抽动,好像血­肉­在不断融化,骨骼在不断缩小,初是一个胖和尚,渐成一只小白猪,最后竟成一只兔子般大小,远远望去,恰似一只蟾蜍在云气中若隐若现。

凡所观者,无不讶然失­色­,闭了声气。

就在那云气雾浪越聚越浓之时,黄瘸子突然又拍掌一笑,像是发了一个什么信号,肃立身后的僧众又呜哇一声,齐做经诵,声若嗡嗡蝇群,回荡四野。不一会工夫,那云气雪浪又复聚成一道七­色­彩虹,白蛤蟆的身体也水落石出,重现了本来面目……

“神了!奇了!怪了!”当时在场的人中便有不少直奔过去,仆伏于白蛤蟆脚下,请求剃发受戒……

白蛤蟆则站起身哈哈一笑:“这算不了啥!算不了啥!如果我真的得道,是会白日飞升腾空而去的。今天只是偶露峥嵘,说明我道行还没成熟,你们不要急于事功。如果你们真心事佛,就首先好好儿练气吧!”接着,又举龟鹤千岁的道理,大谈一番吐纳之法:仙鹤为什么能翱翔九霄,就是因为它吸了日月­精­华;乌龟为什么能压在石柱之下五百年不死,就是因为它吮了天地元气。凡世间一切生命,得元气者生,失元气者亡。我金刚寺之天虹宗,正是得了天地之元气。只要你们能持之以恒,刻苦修炼,不单能保个人长命百岁,还能使红鸟王国万寿无疆……

一语即出,顿如风啸,一大批望风披靡者,竟如割谷子一般跪倒一片……

自此,红鸟王国约有半国臣民投奔金刚寺下,成了白蛤蟆的信徒。

羊副官再也不能容忍,他尽管对白蛤蟆那种现象还做不出恰当的解释,但他却本能地认为,这才是所谓的真正“妖魅”!于是不顾一切,再次向马黑马奏道:“行当所当行,止当不可不止!金刚寺到此地步已经登峰造极,再不可任其为所欲为了!”但马黑马却嘿嘿一笑说:“担心什么?这不很有意思嘛!你是不是政治胸怀太狭隘了?”他又是一个大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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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一节(1)

十一

终于,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出现了。这一天,一直沉默着的李老军也来向马黑马禀告:“陛下,事情有些麻烦。”“什么麻烦?”“现在人人信佛,田里没人做活了。”“怎么,他们都穿了袈裟了吗?”“袈裟倒是没有都穿,但每天早晚他们都要跟上白团长去练气,田里的活儿就荒了不少。噢,这没有啥嘛!咱红鸟王国有的是粮食,荒个一两年有啥要紧!”李老军就愕然地望望他,无语而退。

又过一段日子,那一向支持佛业的独眼龙,也跑来向他报告:

“陛下,事情有些不妙!”

“什么不妙?”

“看来我前个阶段的看法错了……”

“什么看法错了?”

“这佛法……看来确实不宜提倡……”

“到底出了啥事?”

“陛下!天虹宗的行为有些出格了,那黄瘸子居然跑到凤凰营去传法!”

“这有啥关系?世上有和尚,也就有尼姑,很正常嘛!”

“不呀!陛下!这尼姑不是那尼姑,这地方不是那地方,咱红鸟王国就那么几个银金女,如果叫她们吃了素,咱可真要亡国灭种呐!”

“哪——你说咋办?”

“陛下!依臣愚见,应该见好即收,加以限制!”

“你不是说,宗教信仰自由,是写在法典上的吗?怎么能加以限制?”

“哎呀!陛下!你也太仁厚了!什么法典,法典就是人主的意志,什么时候定,什么时候废,全在天子一句话,岂能作茧自缚?”

“胡吣!你这是什么话?你身为司法大臣,不尽力捍卫法律的尊严,却叫人主擅自枉法,是何体统?”

“这、这……”独眼龙又是一个满嘴呛,吭吭哧哧,倒退而去。

又过一段日子,军事大臣卜连长也来向他进谏:“陛下,我发现了一个可疑的现象。”

“什么可疑的现象?”

“金刚寺的和尚,好像另有一个据点。”

“什么?他们另有一个据点?”

“嗯!我发现,他们经常有一些人,骑着驴往西边去,一去好几天,鬼鬼祟祟,去时驴上搭着驮子,回来时就空了,而且来去都在晚上。”

“这……你看清了?”

“看清了!先是宪兵队车队长向我报告的,后来我亲自去做了侦察,果真是那样。”

“哦……他们到底去的什么地方?”

“好像是枯木林一带。”

“他们的驴驮子上驮的是啥东西?”

“好像是粮食。”

“有没有枪支弹药?”

“这……好像也有……”

“嗯……你觉得这里面有啥意思?”

“陛下!我觉得问题严重!白蛤蟆团长好像有野心,他现在这么大红大紫,实际是借佛法收罗人心,待时机成熟,说不定要与您分庭抗礼!”

“哈哈……多虑了!多虑了!不可疑神疑鬼!不可疑神疑鬼!”

“陛下!我可是为着你好……”

“知道,知道,你是我的第一爱臣,我怎能不知你的忠心!只是军国大事,不可草率轻断。白蛤蟆团长是和咱一道从血火里滚过来的患难兄弟,怎么能存那种非分之心?”

“哦,哦,可能是我多疑了,是我多疑了……”

“好的,此事就此打住,再不可张扬,免得君臣互猜,于国家百姓不好。”

“是是……”

“当然,必要的警惕­性­也还是应当有的,闲着无事,你可继续暗中做些观察,看他们驴背上到底有枪没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可含糊其辞。”

“是!是!……”

卜连长于是喏喏而去。

凡此种种,都见出马黑马是一位有胸怀的人,纵有个别见疑,也能冷静对待,实是难得。

金刚寺的佛事一如既往,越做越火,无论僧俗,皆知国王已明确颁诏,便等于得了尚方宝剑,于是尽情挥洒,肆意创造,不加任何顾忌。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一节(2)

这一天,又传来二个新消息,说“天虹法师”及其僧众,为进一步弘扬佛法,要大兴土木,准备把金刚寺规模再扩大数倍。原先的金刚寺由三座石窟相连,已经够大,可容百人入座;后又凿通二洞,面积更大,已远远超过王宫议事大厅,可他们还嫌不足。说每逢开###,仍有不少人立于露天风雨中,现在决定搞一个空前绝后的大工程,发誓用十年时间,凿遍旮旯城的所有山头,使其山山见洞,洞洞见佛,而且还要在水山上面雕一尊十八丈高的摩崖大佛,立为王国最高主宰。消息传出,诸大臣又是一个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愿再去贸然进谏。

这天,车怕万一又被花奴皇后召去过夜。[车班长被招为驸马后,平日里还和众弟兄住在一起,只在特殊情况下,才奉召入宫。]Zuo爱期间,花奴忽然问他:“你看我们国王气度如何?”“很大啊。”他说。“大在哪里?”花奴又问。“别的不说,单他能长期容忍你我如此这般,就足以说明他器量非凡!”“嘻嘻……”花奴摇头笑了。

翻江倒海一阵,花奴又问:“你这个宪兵队长到底听谁指挥?”

“咳!我也说不清。对军内来说,要听卜连长指挥;对社会治安来说,又要听独眼龙指窍。他们两个经常弄得我晕头转向,无所适从。”

“你就不能有点独立­性­吗?”

“我怎么能有独立­性­呢,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这当然没错,但是,服从也要有个是非选择,不能什么样的狗屁都当命令!”

“话是没错,可是我又怎能看清哪是狗屁哪是人话呀?呵呵……”两人又是一阵笑。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二节(1)

十二

一夜狂纵,疲累至极。不觉天光已经大亮,他仍酣睡未醒。忽有卫士推门而入,大声报告:“车队长,国王有请!”

一骨碌爬起,揉着眼惊问:“是谁有请?”

“国王有请!”

“国王有请?”

“对!”

他赶紧跳下炕来,穿衣洗脸,心头还在怦怦发跳,不知大清早国王传他有何要事,是否昨夜里隔墙有耳,他俩的对话惹出了麻烦?忐忐忑忑来到马黑马面前,马黑马却一脸平静,什么话也没说,只道一句:“跟我出去一趟。”出得门来,但见天清气爽,河山一新,像刚下过雨一般,空气景­色­都很宜人。根据法典规定,国王和皇后都要参加集体劳动的,但事实上,发展到后来,这例律已成一种象征。除了春夏秋三季的重大农事活动外,他们一般情况下并不与军民经常见面,而是深居简出,在王宫周围另开一片园地,像凤凰营那样,自成一家。偶有兴之所至的出外活动,也是文武一班,前拥后随,极少有今天这样二人独出。车怕万一就觉得,可能有什么特殊事情,于是就小心奉陪,尽其殷勤,以投其欢心。

但马黑马却很放松,很自然,一副鸟儿出笼的欢愉,并不断地和他说说笑笑:“车队长,咱们今天可是微服私访哟!”“看你说到哪里了,咱红鸟王国,兵不满三千,民不满八百,谁不认得你呀,何谈‘微服’,又‘私访’什么?”“呵呵……我就要这么个意思!咱红鸟王国真是小国寡民,既无外邦来扰,亦无内部纷争,一潭死水,我这个国王实在当得腻了!”“哎呀,国王,你这可就是开玩笑了!古来的人君国主,哪一个不期望天下太平,‘一潭死水’正是他们苦苦追求而不能得的呀!你以你的雄才大略,将我王国治理得如此风平浪静,正应当骄傲自豪才是,怎么能反而生腻呢?”“呵呵……老弟,你说错了!古来的人君国主——当然,那些昏庸之辈除过——他们并不如你所说,都渴望天下太平。在他们未夺江山之时,戎马倥侗,费尽移山心力,确实是希望早得太平的;但是一旦得了太平,天下安定,他们又觉得无聊了,不安分了,他们的英雄气概无处发泄,雄才大略无处施展,于是就总想找点儿什么事做。我这人一辈子就佩服个隋炀帝,倘我红鸟王国条件容许,我也将征民百万,开凿一条大运河;把这茫茫沙漠和巍巍雪山也沟通起来,呵呵……”

“陛下,你是不是喝酒了?”

“哦——对的,对的,我喝酒了,一片醉话!玩笑而已,哈哈……”

君臣二人,亲密无间,说说笑笑,一直沿着旮旯城一条曲折长街,随意而行。一路上臣民见之,俱立于道旁,微笑行注目礼。也有个别人上前询问,国王到哪里去呀,怎么没和皇后同行呀,等等。他则一一含笑做答,平易至极。有时还抱起一个小娃儿,亲亲脸蛋,问几岁了,上学没有;有时又拉住一位老者的手,问身体如何,有无病痛,一副爱民如子的模样。

不知不觉,已走出城外,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现象,见许多人的胸前都挂着一条红­色­的毛穗子,很像出席某个重大活动的代表证,他就问车怕万一,那是什么。车怕万一就介绍说,那叫“佛宝”,是天虹法师颁赐给佛门弟子的一种护身符。他就又问,你怎么没戴?车怕万一就说,这佛宝并非人人都可戴,只有受了剃度的入室弟子才可戴;我虽信佛,但只是个居家弟子,还没这个资格。他就微微点了点头。续行一阵,他又问,咱红鸟王国女丫子有限,哪来那么多Chu女经血染这么多红穗子呀?车怕万一就哧哧一笑说,不瞒国王,这里面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当初刚造佛宝的时候,入室弟子不多,Chu女经血也就够了;后来入室弟子越来越多,Chu女经血就不够了,迫于无奈,一些人就偷偷跑到凤凰营去求援,于是就有了这么多的赝品。他听了这话,不由嘿嘿笑出了声。

二人渐渐来到水山下面,这里又是一片繁忙景象,那个二方丈黄瘸子正指挥着许多人,在山上山下忙碌着造佛大事。只见水山上下己布满了用红土画成的各种线条,其中有两条主线,自下而上左右蜿蜒,呈一幅半身人像,这显然便是那“十八丈摩崖大佛”的轮廓。众人见他二人到来,便停下手中活儿,向前问好。马黑马自然又是一番与民同乐的模样,挥手致致意,大声问道:“这么忙啊?还不吃午饭?”众人就齐声回答,就吃就吃,请国王和我们一块吃!他就笑着答应,好的,好的。随之,大家就围过来,成一个圈子,工地现场,席地而坐,君臣共进午餐。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二节(2)

吃着喝着说笑着,话题就转到了那尊摩崖大佛的建造上。黄瘸子谦恭相问,国王您看,这摩崖大佛雕个谁好?他就说,不就雕个佛吗,还能雕谁?黄瘸子就说,国王不知,佛有很多,上有如来观音,下有金刚罗汉,不同地方有不同选择,不知在咱红鸟王国选个谁好?“哦——是这么回事!你们最初的设想是谁?”“这——您就问他吧(黄指指身边的车怕万一),他是我们的设计大师,我们只是施工人员。”“哦。”马黑马又转脸望住车怕万一,“你还是这项工程的设计大师?”“不不,”车怕万一马上说,“陛下不要弄错,这项工程的设计大师还是金刚法师黄排长,我只是会点雕塑绘画的雕虫小技,被他们聘来勾了这几根线条,各种事项,全要听他的,我并无决策之权。”“哦——那么,依你看,这尊佛应该选谁?”“陛下,如果要说实话,我当时的意见是就以您的尊容为本,再辅以花奴皇后的某些特征,雕成一座全新的红鸟国佛像……”“胡说,胡说!”未等车怕万一说完,也未等黄瘸子Сhā言,他先打断,“佛是神,我是人,花奴皇后也是人,怎么能以人的形象去代替神的形象呢,这不是亵渎神灵吗?”“不不,陛下有所不知。所谓神,归根到底还是人。是谁第一个发现了佛?是释迦牟尼,释迦牟尼是谁,是净饭王子。净饭王子又是谁,是尼泊尔的一个皇太子,他就和您的墓生儿一样,是个­肉­娃娃。只是这­肉­娃娃智慧高超,灵­性­通天,早早悟了苦海无边的大道,又创立了回头是岸的真理,于是便被浮生牛马尊为救世如来。您之于红鸟王国,正如释迦牟尼之于芸芸众生。将您之尊容雕为佛像,真是天经地义,天公地道,天遂人愿,有什么不可以呢?”“胡言!胡言!真是一派胡言!……”他听到这里,不禁怫然变­色­,拂袖而起,一块刚吃到一半的馒头,也被他掷于地上,“你简直是个佞臣!不劝寡人学李世民,自己却甘心为李林甫,口蜜腹剑,舔痔邀宠,我枪毙了你!”说着,伸手后腰,做摸枪状。众皆大惊,呼啦而起,围住他,齐声作呼:“国王息怒!国王息怒!这小子不是人,我们收拾他,你别动气,你别动气!……”说着,众目怒视车班长,车便吓得连连后退。这时候,黄瘸予又挺身向前,深鞠一躬道:“国王不要生气,国王不要生气!他的那些屁话不仅陛下不会赞同,我们大家也不会赞同,他一提出那个设想,我就跟天虹法师讲了,天虹法师一听,也说是胡言,胡言,一派胡言!”

“哦——天虹法师也骂他一派胡言?”

“对对!天虹法师说的话跟陛下说的一模一样,天虹法师说,国王是人,皇后也是人,怎么能眼佛爷比,那不是对佛爷的亵渎吗?……”

“好的,好的,天虹法师果然是得道高僧,不跟这般匹夫小儿一般见识!既然如此,那就——哈哈(他又转怒为喜)——那就雕一个弥勒佛吧,大肚子、宽心肠、笑哈哈、乐无比,如何?”

“好——!”众皆一声呼,“国王和我们想到一处了,想到一处了!”

群情复又激昂,再劝国王吃点喝点,他却摆摆手说,不了不了,吃饱了,喝胀了,我和弥勒佛一样了!你们忙吧,我到后山还有点事。说着,拔脚离开。

但刚一迈步,忽又停住,伸手遥指山头说:“不对呀!你们塑弥勒佛,那却是个问题。”

“什么问题?”众人紧问。

“你们看,弥勒佛是大肚皮,光光头,可山头顶上那两件物事,却像一对羊角辫,岂不煞风景?”

众人这才明白,他原来指的是水山头上当日给他和花奴皇后所立那两尊生祠塑像,远远望去,恰似佛爷头上两只小辫,确实有碍观瞻。

“不过,不要紧!”黄瘸子又趋前一步说,“这情况天虹法师早就注意到了,他说待把佛像造好,就把您和皇后的塑像搬下来,移置于大佛膝下,作为金童玉女……”

“噢?移置于大佛膝下,作为金童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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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二节(3)

“对!陛下和皇后虽然是人,但却不是一般的凡人,而是佛爷膝下的金童玉女呀!”

“哈哈……佛爷膝下……金童玉女……”他不由得又是一阵纵声大笑,而且把“膝下”二字点得很重。车怕万一听着,忽然心头悸跳了几下。

“那就不存在问题了!”随之与众挥手作别。

一路转至后山,车怕万一再也没敢随便出声。国王却复现轻松姿态,笑道:“车班长,刚才使你受惊了?”“是呀,陛下你那摸枪的姿势,真把人吓坏了!”“呵呵,你也是太不晓事了。咱俩虽是君臣关系,但也是‘挑担’关系。花奴是我的皇后,又是你的公主,咱俩是一匹辗马的两匹梢子呀,我怎能下手枪毙你?”“不过,陛下你那一番痛斥,也真叫我下不了台。”“呵呵,这又是你的天真了!咱们是搞政治的呀,这里的道理——咦,你自己想去吧!”车怕万一的心头又咯噔了一下。

渐渐登上山头,极目远眺,只见无边的黄沙通向天边,悠悠浮云如幻化的鸿雁。俯视脚下,牛马如蚁,井田如蛛网。阵阵风声过耳,似闻洞箫呜咽。马黑马的神­色­忽然显得凝重起来,两眼竟似含了泪光,良久无声。

“陛下,你今天出来,好像有啥心事?”

他没有吭声。再前行几步,来到他那生祠塑像前,但见塑像的面目已被风吹雨打得斑斑驳驳,国王头像上原有一顶王冠,由五彩沙石镶嵌而成,现在也已黯然失­色­。哦,金刚寺的香火旺了,国王的威仪却降了……车怕万一不由得心中默叹一声。

忽然,马黑马的目光一怔,他发现在他塑像的两脚之间,堆着一堆风­干­了的粪便,不由眉头一皱,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车怕万一怔怔地注视了一阵,说:“好像是一泡狗屎。”

“咱野驼滩有狗吗?”

“哦,可能是人屎,哦——不不,不可能是人屎,哪个人胆敢在这地方拉屎!可能是,可能是一头什么野兽的粪便……”

“你捡起来闻一闻,看到底是人屎还是狗屎。”

“啊——不不,陛下,这我可做不到,你刚刚说了,我不是佞臣,我不能为你闻粪便……”“好!”他突然一巴掌拍在车怕万一的肩上,激动地叫道:“好汉一条!好汉一条!我日思夜想的就是你这样的耿介之臣!好极了,好极了,我的大事定了!哈哈……”他又是一阵狂放地大笑。

车怕万一愣然惊然不知所以然。

蓦地,马黑马又止住笑,坚毅而动情地说道:“宪兵司令,请你听着,我今天带你出来,一是为了考察一下国势民情,二是为了考验一下你的忠心。我红鸟王国目前已被一股衰气笼罩,我要重抖­精­神,重振山河!你是我王国目前最直接掌握兵权的人,一旦有事,你要立马赶到,绝对服从,不得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是!”

车怕万一一个立正,脑子里却“嗡”的一下,像挨了一­棒­……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三节

十三

回到旮旯城,日­色­已暮,马黑马回宫,车怕万一回到自己的洞|­茓­,闭门不出,静思一夜,感到事情不妙,马黑马可能要兴兵动刀。

第二天一早,他就找个借口,再入王宫,悄悄将此事和他的想法告诉了花奴皇后。花奴似乎早有预料,沉吟有顷,说道:“看来他真要下手了!”随后又告诉他,叫他再去把此事的细枝末节详细向羊副官做一汇报,并要羊速召诸大臣召开一个宰相会议,商量对策,以防患未然。马黑马国王这边,则由她负责相机关顾。事不宜迟,说行就行。

他匆匆赶到宰相府中,恰逢李老军也在这里,二人正在喝茶说话,见他突然闯入,神­色­顿显紧张。他也不问什么,就将昨日和马黑马一路所行的各种见闻述说了一遍,包括马黑马最后在水山头上给他的那番密嘱。二人闻讯大惊,不由失杯于地,连连叫道:“坏了,坏了,事情坏了!”

原来他二人也正在密议近些天马黑马的各种言行变化,他们也早就察觉到,马黑马对金刚寺的放纵和对白蛤蟆的恩宠,并非出自真心,而是隐藏着一个很深很深的心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他就会突然翻脸一变,做出一件惊人事来。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这惊人之事,竟会如此严重。根据他那“重振山河”、“不可心慈手软”之类的话语看,他是要下狠手,下黑手、下毒手了!

“呀呀!这可如何是好!”羊副官慌得不知所措,他是一贯主张禁佛的,但却并不主张动用武力,而马黑马现在的做法,却分明是要刀光见血,这可实实违背了他最初的意愿,一旦造成事实,那可太可怕了。

李老军更是惊恐­色­变,连声叫苦:“千万不能杀人呀,千万不能杀人呀!白团长虽然有错,但还不到死罪,咱弟兄们苦熬帮衬到今天,不容易啊,不容易啊!”

两位大臣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平日里号称国家栋梁,事到临头竟是如此的草­鸡­无奈。

一阵风声鹤唳中,他们终于咬住牙镇静下来,苦思长议即将发生的各种可能和应急方策。马黑马到底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抛开诸大臣不睬而独与车怕万一密商的内心意图是什么?花奴皇后对此事关注是否也隐含着某个未知的秘密?……种种分析,种种判断,议至过午,总算得出一个粗略的线条:

看来马黑马动怒的焦点并非在金刚寺身上,而是对白蛤蟆的做法产生了嫉恨;他之所以避诸大臣,主要是怕遇谏受阻;而花奴皇后的表现似乎又隐约暗示着此事尚可挽救……

于是,他们又信心一增,紧急商量出一个应急之策,速召独眼龙、卜连长前来,以法律的角度来一个集体进谏,以挽狂澜于既倒。

随之,车怕万一又奉命去传唤独、卜二人。但结果却又是大吃一惊,卜连长已先他而被马黑马召入宫去,且久久再不出来。而独眼龙却又突然莫名失踪,经满城寻找,才知他已于三日前骑驼出走,具体走向哪里也无人知道,只说大约朝着北部驼场走了,走时还偷偷带了五名宪兵,这情况他们竟一无所知。

风云突变!羊李二臣又是一个赫然失­色­。据此看来,事情已到箭在弦上。马黑马原来并不是完全排除大臣,而是只排除文臣而不排除武将,他召卜连长入宫,显然是已经开始布置任务。而独眼龙的出走,却是一个难解之谜……

这时候,太阳已将落山,洞内光线渐趋暗淡,洞外吹来一阵漠风,呜呜如同连营号角。羊副官,这个旮旯城的“智多星”,终于显现出他乱世宰相的风度,赫然一顿足,当机立断三句话:“一、李老军速去与白蛤蟆通个气,命他引起警觉,有个提防;并伺机联系卜连长,以探虚实,以做争取。二、车怕万一紧急集合宪兵队,勿使落入卜连长之手;任何情况下不得开枪动刀,并尽力保持与花奴皇后的联系。三、由他亲率三名士卒,星夜直奔北部驼场,找回独眼龙,以问其详,以定大计!”三句话一出,顿如三条律令,三个人二话不说,分头行动……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四节

十四

不说羊副官此去如何,也不说车怕万一行动如何,先说李老军出了宰相府之后,就径直向金刚寺奔去。

李老军原是骑一旅的一介马夫,白蛤蟆却是凉州团的团长,后虽同为王国大臣,但过去的那种等级观念还是不能消除。风风火火赶到金刚寺,正逢僧众做法事,白蛤蟆团长正坐于蒲团上,双手合十,口念经声,纹丝不动。面前周围油灯闪烁,香烟袅袅,其他僧众亦闭目肃立,状若石柱木雕。他就不敢径直闯入,几经通报,才由那二方丈黄瘸子走出来,问他有啥事。他说大事不好,国王要对你们降罪了!黄瘸子就问,国王要对咱降什么罪?他又说不上,只说反正事情不好,请速告天虹法师,早做预防准备。黄瘸子沉吟一阵就说,知道了,待法事一毕,我就告诉他。随之转身离去,再不理他。他也就匆匆转身又往青龙连跑。

卜连长的青龙连同设在凤凰营中,有几个年轻龙儿便是卫士和传令兵。他赶到连部之后,卜连长还没回来,几个卫士却在聚坐饮酒。他就问,军事大臣走了哪里,卫士们说走了国王那里。再问几时回来,卫士们就说快回来了,天都黑了。他就坐下等候。等了一阵,卫士们就拉他一块饮酒。他不饮,有两个卫士就揪住他耳朵硬要灌。几杯酒落肚,就有些昏昏然。恰此时,有几个凤凰娘娘也来找卜连长,一见他在座,就连称稀客,你敬一杯,她敬一杯,还有的摸他的胡子。一阵嘻嘻哈哈,花酒欢闹,就把他弄得神魂颠倒,把正事儿给忘在了脑后……

再说车怕万一将宪兵集合起来之后,却又发现一个问题,他已经不可能与花奴取得联系。一是他自己无法脱身,二是打发人去通报,王宫门口已被警戒,不容许任何人擅自出入。他顿感事情已迫在眉睫。羊副官去找独眼龙,最快也得天亮才能赶回,李老军的行动如何却又迟迟不见动静。他几次登上城头,近观远察,只见金刚寺灯火依然通明,凤凰营那边还犹闻后庭花歌声。明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外部感觉却仍是一片平静。他不禁又生起一个疑窦:是不是他们三人神经过敏了?也许事情根本没有那么可怕,只是他们草木皆兵,自吓自了?

他就这么徘徊着,犹疑着,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被集合起来的士兵们也不断地问,队长,队长,到底有啥事情。他也不做解释,只道一声:“国家有难,需要我们出力,其他别问!”士兵们便也噤声屏息,再不吭声。

又过一阵,金刚寺灯火忽然一阵摇荡,除大厅之中一盏长明灯以外,其他的瞬间熄灭。他正准备再派人去联络李老军打探情况,忽然咚咚咚迎面跑来三个黑影。当头一个是卜连长,一身戎装,满脸杀气,手中提一支短枪;另两名是卫士,满嘴喷着酒气,怀里各端着一支冲锋枪。他心头顿时咚的一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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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五节(1)

十五

与此同时,在野驼滩上,羊副官正率领三人四骑策马疾奔。满天星斗如萤群炸营,河江泛滥,倏忽明灭。忽一团乌云飘过,地上铺一片­阴­影;忽一颗流星闪过,地上又映一道白光。马蹄哒哒,人心惶惶,急如星火,蹄花四溅……

他实在不知道独眼龙出走北部驼场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那家伙已嗅着血腥之味,提前匿遁以做回避;也许是那家伙胸藏机杼,已单独开始某个行动,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刻破空而出。不管咋样,那是一个没办法总会想出办法的人,只要找到他,别的不说,单凭他搬出《红鸟法典》,大家就可来一个集体闯堂。想到此,他不由猛磕马镫,加快了速度。

浩瀚的夜空灿烂而恐怖,无边的戈壁藏险伏祸,整个大沙漠沉浸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战栗之中……

北部驼场范围很广,方圆不下百里,最近处距旮旯城也有二三十里。胡驼子的场部还不算太远,居其中间。快马加鞭躜行一程,就隐隐望见了一团灯火。他猛一扬鞭,四匹马又卷起一道旋风……

快了,快了,已能朦胧望见灯火之下的帐篷黑影,他的心愈发兴奋紧张。但就在这时,有一个士兵却突然尖叫一声:“不好!勒马!”四匹马又蓦然一个漩涡打转,在地上转起团团。“快看!那是什么——?”其余三人惊注目,只见那一丛帐篷黑影并不是帐篷黑影,而是一长溜奇怪的活物,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黑压压一片,像一道长长的栅栏横在前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野兽!”有一个士兵脱口叫了一声,四个人顿时头皮一梦,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对!哪有这么多的野兽,好像是骆驼!”另一个士兵又叫一声。

“别吵!”他在马背低喝一声,轻踢马腹,向前行了几步,手搭眼篷,仔细观察。

星光闪烁,地面墨黑,戈壁地带缺乏参照,实在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莫不是独眼龙带着人马返回了?”

“不像!独眼龙只带了五个宪兵,哪有这么大的声势。”

“再说,也听不到有任何人的声息。”

“那它到底是什么?”

“不管它!推弹上膛,继续前进!”他下了一道命令。

随之,四人四马闭住气,缓缓向前逼近。

终于看清了!原来真是一群骆驼。驼群很大,约有二三百匹,不知什么原因,它们齐齐地排成一列横队,足有半里长,静静地站立在星光下,昂首远眺,注视着旮旯城方向。见他们到来,齐刷刷侧过头,似有什么话问。但注视一阵又觉失望,复转过头,继续盯向正南方向,神态十分凝重。

“怪!这些家伙是咋了?”

“别耽误,赶快前走!”

然而,更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他们策马准备穿过驼阵的时候,这些骆驼突然又呼啦一下围过来,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吼声,又是头抵,又是蹄踢,不容他们通过。四匹马惊得连连后退,鼻子里直打吐噜。

“呀呀呀……这究竟是咋了,究竟是咋了?……”四个人无不打一个冷战。

“胡驼子——胡驼子——”

有一个士兵大声叫喊起来。

喊了一阵,仍不见动静。有一个士兵便跳下马来,奋力从驼腹下钻过,前去呼救。

又过好大一阵,胡驼子等一帮驮工才提着一盏马灯匆匆赶来。驼群见胡驼子到来,这才闪开一条通道。胡驼子奔至马前,气喘吁吁连声呼问:“羊丞相!羊丞相!出了啥事,这么半夜三更的?”

“我先问你,你这里出了啥事?”

“我这里没出啥事。”

“你这些骆驼咋是这个样子?”

“哎——我也不知道!这些畜生今天不知咋了,从太阳一落山就是这个样子,喊也喊不散,赶也赶不走。”

“你没问问它们吗?”

“我问了,它们不说话。”

“胡吣!你快说,###官在哪儿?”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五节(2)

“什么###官?独眼龙吗?”

“对!你赶快给我把他叫来!”

“不对呀,丞相,###官不在城里吗,怎么跑这里问我?”

“什么,他不在这里?”

“对,他不在这里。”

“不对!他在三日前就来到了这里,还带着五名宪兵。”

“没的事,没的事,他已好久没到这里来了,更没有见着宪兵队的影子……”

“哎呀!!”羊副官猛然一个震颤,只觉脑袋嗡地一下,膨胀了数倍。这时候他才恍然悟到一个荒唐:车怕万一了解的情况仅仅是说,独眼龙“可能”走了北部驼场,并没说肯定走了北部驼场。他怎么竟不假思索,直奔这里来了?“哎呀呀……”他顿如一盆凉水泼头,浑身一软,差点栽下马来。胡驼子急忙上前扶住他,连声催问:“羊丞相,羊丞相,究竟出了啥事,究竟出了啥事?”

良久,他才渐渐镇静下来,拉住胡驼子的手,叫一声:“兄弟,大事不好!”接着急急切切,将王国目前的情况叙说一遍。

“啊呀呀……”胡驼子及其一帮驮工,闻此惊讯亦跺了脚,“不会吧,不会吧,马黑马国王这些年来,脾气好多了,心也宽多了,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向兄弟们下毒手呢?”

“我也想不通啊,我也想不通啊,可能是人有三昏,他鬼迷心窍了……”

“不敢信,不敢信!……羊丞相,咱们一块去,给他下跪磕头,求情下话,请他回心转意。”

“恐怕已经晚了……”

一班孤臣孽子,正为王国兴衰,众生命运欲哭欲嚎的当儿,那数百匹骆驼突然又像听到了一个什么信号,所有驼头齐刷刷又盯向南部夜空。在场诸人一阵觳觫,顺驼头望去,只见数十里之外的旮旯城方向,蓦地升起一片红光,仿佛整个城池陷入一片火海。熊熊火光中还隐隐传来一阵一阵的排子枪声……

“完了!完了!……”羊副官哀鸣三声,顿如万箭钻心,一阵剧烈的震撼之后,蓦地勒马转缰,大手一挥,招呼胡驼子等一帮驮工一起乘马跨驼,飞也似直向旮旯城奔去。身后那数百匹骆驼,愣怔片刻,亦一声群吼,千蹄怒动,尾追而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六节

十六

羊副官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马黑马授予卜连长的密令竟是:趁白蛤蟆于凌晨率众去吮吸朝露之气的当儿,查封金刚寺,逮捕白蛤蟆和黄瘸子二人,再召集全城(即全国)军民,以羊、李、独、卜四大臣奏议为本,确定数条罪名,宣布废除佛法!这个命令虽然严厉突然,但并没有说杀人放火,对把白蛤蟆黄瘸子逮捕起来以后如何处理,也未明确交底,只说是为了防止暴乱。不料卜连长执行有误,他匆匆跑到宪兵队之后,就将所剩宪兵全部集合起来,危言耸听地大讲了一通国家如何面临危亡,国王如何忧心若焚等等,而后便命所有士兵子弹上膛,刺刀出黯,随时准备为国赴难。车怕万一力陈羊副官有令,不可动刀动枪,他就大声训斥,宰相令大还是国王令大,昨日里国王是给你怎么交代的?难道忘了?他就无话可争,只好竭力拖延时间,以求意外转机。

合该金刚寺劫数到了。按着往常规律,他们去吮吸天地之气的时间是五更时分,也就是东方黎明之际,而今天晚上不知咋了,法事一毕还不到三更时分,他们就睡不着觉了,乱纷纷集于经堂之中,提前焚香准备。白蛤蟆也有些昏头昏脑,出门看看天­色­,却是一片迷茫,三星与七星混做一团,南斗与北斗乱了方位,不辨子丑寅卯,难分高低上下。再看眼前僧众,也都一个个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他也就一反常态,抖抖袈裟,提前率众向城外走去……

当他们一离开寺院的时候,隐于暗处的宪兵队便在卜连长的指挥下,迅速进入个个涧|­茓­,将他们所用的香案、供桌、蒲团、木鱼等一应法器全部搜集起来,堆积于洞口,只待天明,一声令下,全部焚烧……

倘若情况就此往下进行,也不太坏。没想到白蛤蟆一行来到城外旷野,面朝东方站定,却依然久久不见鱼肚泛白,不觉生了疑。遂问黄瘸子,是否近日练气见了功,大家都有些走火入魔?黄瘸子没回答这个问题,却忽然想起了前时李老军来说的那番话,不由警悟,连叫不好不好,时序反常,恐有灾变!接着将李老军的话如实做了汇报。白蛤蟆听了,亦觉诧异,但仍没着慌,遂又命他回寺院去看看,并叫他回来时带上一个占卜用的沙盘漏斗。黄瘸子奉命来到寺前,却见洞口已被宪兵把守,正要问话,卜连长已发出喝令:“逮住他!”他又扭头撒腿回逃。两个宪兵没追着。他一口气跑出城外,上牙打着下牙诉告了原委,白蛤蟆及僧众立时大惊。他们虽然已经身为和尚,但那种兵伍士气不减,愕然片刻,便“呀呀呀……”发出一片狂呼乱叫,向金刚寺反扑而来……

卜连长毕竟只是个小小连长出身,虽然名为军事大臣,实际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行动方案原来也是分两步走,一路占领金刚寺,一路去城外堵截僧众,逮捕白黄二人。不料车怕万一再三反对,说兵员太少,兵分两路实为不当,应先占其老巢,待天明之后,再相机捕捉白黄二人不迟。他也就听了。不想事情一变再变,竟出现这种局面,他就慌了手脚。先是大声呼喊,奉国王之命如何如何,后见不起作用,又命士兵放枪示警。枪声一响,众憎愈加激怒,号叫着直往前冲。他又急了,下令放火烧寺,一桶青油泼向­干­柴法器,金刚寺顿起一片熊熊大火。这一下,真个是火上浇油,上百名僧众彻底红了眼,在黄瘸子的指挥下,如得了刀枪不入的符咒,哇哇地吼叫着,潮水般向前涌来……数十名宪兵个个吓白了脸,也不知是卜连长下了令,还是士兵们慌神走了火,“砰砰砰……”一阵乱枪,终于­射­向人群……野驼滩旮旯城陷入了一片血火之海……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七节(1)

十七

苍天闭气,大地噤声。当羊副官、胡驼子他们策马赶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金刚寺已化为一片灰烬,丝丝残烟从那熏黑了的洞口悠然盘旋,寺前沙滩上已躺下十几具尸体,汩汩血水已渐趋凝固。

马黑马、李老军、花奴等已经先他们来到现场。全城的官兵百姓、男女老少,也都无一遗漏地全部赶来。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劫后僧众,全都鸦雀无声,一片死寂。车怕万一等十几名宪兵,则仍旧呆立在寺前石阶上,个个枪口拄地,耷拉着脑袋,形同囚犯。

整个野驼滩、整个旮旯城、整个红鸟王国,沉浸在了一种梦魇般的大静默中。

天风萧萧,草木瑟瑟,人心木木,无悲无喜。

过了好大一会,那数百匹骆驼也从北滩那边云集而来,面对此情此景,亦同人一般,不声不响,肃立于人群后面,巴长了脖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一轮淡淡的旭日从东方升起,­射­来一层淡黄|­色­的明光。终于,有一匹战马打了个吐噜。于是,麻木僵滞的人群缓缓地出现了一种动态。马黑马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问身边的花奴:“这是咋回事?”声音很轻,像是耳语。花奴亦伸手揉揉发黑的眼圈,转脸又问李老军:“这是咋回事?”李老军却抿抿嘴巴,两手在胸前颤巍巍一抖,打了个哑语。

“这是臣的罪过!——”

忽然,车怕万一低沉地叫了一声。

“这是你的罪过?”人群中又冒出白蛤蟆一句,话音非常平静。

“不,罪过不在他身上。”马黑马又道一声,话音同样沉静平和。

不知不觉,他两个展开了一种对话。那口气、那神态,都显得十分冷静理智,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根本不像是面对一场血火之灾,倒像是两个老朋友坐在茶馆中,追怀往事,探讨得失。

“有罪的肯定跑不了。”

“无罪的绝不会受冤枉。”

“我们一定要逮住这个罪魁祸首!”

“我们绝不会放走这个恶徒贼子!”

“不管他是观音菩萨还是和尚尼姑!”

“也不管他是皇帝老爷还是太监奴才!”

……

不知不觉,两人的口气变了,一个嗓音高了,一个语气硬了。白蛤蟆的袈裟裂开一道口子,像一头负伤的白熊。马黑马又一身戎装,像一个伏虎猎手。

“为今之计,我们必须弄清,是谁妖言惑众,毁我社稷!”

“鉴于将来,我们必须认清,是谁沐猴而冠,残害良民!”

“知罪者,应立即下马受缚!”

“悔过者,当就地负荆请罪!”

“白敬忠——你执迷不悟?”

“马黑马——你贼喊捉贼!”

激烈的争吵终于爆发,图穷匕首见,先前的镇定从容霎然无踪。马黑马终于再次复现旧日情态,怒目一扫卜连长,大喝一声:“还不给我拿下!”

哗啦一阵,十几名宪兵又将倒拄的枪口平端起来。卜连长还冲前一步,将枪栓咔嚓地拉了一下。

白蛤蟆及其僧众,见此情状却无惧意。尤其是那个黄瘸子,本来就瘸了一条腿,现在又断了一条臂,满身血污,眼喷红火,挣扎着前行几步,“哧啦”一声撕裂衣襟,露出半胸黑毛,嘶声叫道:“来吧!有种的孙子!朝爷的这儿开!”

这一个举动,立时又将残余僧众的血勇怒火再度激起,一时间乱纷纷撩开袈裟,砰砰地拍打着胸脯,发出一阵击鼓之声,向前涌来……

卜连长、车怕万一等全体宪兵,再一次慌了手脚,一步步向后倒退。

马黑马也急了,他竟没有想到,如此一场血火弹压,居然还没把金刚寺的气焰煞住。不禁恼羞成怒,拔出佩剑高举过头,几步窜上寺门台阶,嘶声吼道:“站住!谁要再敢前走一步,我砍了他的血葫芦!”

立时,全场人众又发出一片别样混乱,婴儿啼哭,­妇­女尖叫,乱作一团……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七节(2)

羊副官看到这里,再也无法沉默,在人群后面高叫一声:“国王息怒——”噔噔噔疾步冲上前来,一把夺下马黑马的佩刀,接着扑通一声,跪倒脚下……

哗啦……全场军民亦得启发,扑通扑通相继跪倒在地,哭也似发出一片呼告:“国王息怒——国王息怒——”这一浩大的声势终于镇住了混乱,金刚寺僧众复做怒目而视,马黑马也似恢复了至尊的威严,恨恨地跺一下脚,止住了咆哮。

天地复归静谧,沙场再现沉默。

过了好大阵,羊副官又慢慢地站起来,面朝全场,振臂发话:“弟兄们,姊妹们,红鸟王国的全体老老少少们,你们听着,都听着!今天这场事,肯定有误会,宪兵队有误会,金刚寺有误会,我们的国王和天虹法师也都有误会。是什么原因,是谁的责任,我们待日后召开公民大会进行追查,一定会有个水落石出。请大家相信,一定相信!但现在,绝不能再扩大事态,应立即停止冲突!宪兵队马上撤兵,护送国王回宫;金刚寺兄弟,赶快抢救伤员,掩埋尸体;其他的人可协助大家料理后事。谁要再滋事生非,当以祸国殃民罪论处!现在,马上行动!”

话音一毕,全场又是一阵­骚­动。他这一番话,可说是此时此刻的最佳圣旨。广大百姓无不点头称是,宪兵队也轻舒一口气,意欲从命;但金刚寺的和尚们却余怒未息,他们嚷嚷叫道,其他的事情可以待后再说,但今天现场的这个凶手却必须立刻抓出来,并齐声高呼,要当场处死卜连长和车怕万一。车怕万一已经变成一根呆木头,卜连长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边不住地晃动着枪头一边拿眼直瞟马黑马。马黑马本也有顺势下台之意,见此情况,不由恶怒再生:这班秃驴实在不识抬举!英雄骑上虎背,看来非要弄个鱼死网破!他不禁嘿嘿两声,眼中复喷一道凶光,并噗噗地吹起嘴上胡须。羊副官见状,立时心慌,马黑马吹胡子,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倘若他再次动怒,这场面将再不可收拾。同时他还注意到,有一部分和尚已悄悄溜出人群,显然是也去准备动刀枪,倘若一旦发生两军武力冲突,这红鸟王国可真个要天下大乱,洪水滔滔了……他慌不可当,六神无主;竟隔着人群,遥对花奴喊道:“皇后说话——皇后赶快说话——”花奴皇后却依如观戏模样,冷然超群,不动声­色­,闻他叫喊,忽然神秘一笑,伸手一指西边方向:“瞧!救星来了——”人群哗然扭头望去,只见西南方向蓦然出现一队人马,一道烟尘滚滚而来,当头前方好像还飘着一面旗帜。“啊——是###官!独眼龙!”全场霎然又是一个开锅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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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八节(1)

十八

在哭天不灵的情况下,人们往往会把一颗彗星也当作救星。

来人确是###官独眼龙!这个旮旯城的好事之徒,做事每每有惊人之举。数日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干­啥去了,现在突然出现在这个关口,真个如天神下凡一般,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人们眈眈相望,只见他今天的束装打扮又变个模样,身披褐衣,脚蹬麻鞋,头上还戴一顶红缨子草帽,既显得威风凛凛又显得­阴­阳怪气。随他而来的队伍除了被他带走的五名宪兵外,还有一串骆驼和骆驼身上被五花大绑着的三个人。另外还有一匹骆驼的身上架着二副硕大的驮筐,驮筐里不知藏着什么,筐口上蒙着一块毡子。人们乍一见,还以为他在什么地方劫了道,抢了财,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三个被捆绑着的人,竟是一律的光光头儿,全是金刚寺的旧人弟子。人们就奇了,不知这里面又有什么天惊地怪。

他跳下驼背之后,对眼前的场景似乎也吃了一惊,但却没有失­色­。他先缓缓地扫视了一下众人,又默默地注视了一阵那十几具尸体,而后忽然蹲下身子,奇怪地伸出一根食指,蘸了一滴人血,放到舌头上舔了起来……

人们望着他这个举动,真是三魂脱窍,头顶里都冒了冷气……

过了一阵,他站起身,又朝车怕万一招了招手。车怕万一便哆哆嗦嗦走过来,一阵嘀嘀咕咕窃窃低语,他就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独眼里蓦然放出一道犀利的冷光,一阵快步登上寺院台阶,面朝全场,突然一声霹雳断喝:“全体立正!”哗啦,所有的官兵僧俗无不一个个双脚并拢,挺直了脖子,包括马黑马、白蛤蟆也都本能地倏然一惊。

接着,他又斜眼一扫卜连长,突喝一声:“给我把这酒蛋捆起来!”

立刻,手下人一拥而上将卜连长双手反剪起来。卜连长还想反抗,被一枪托打了个嘴啃地。

另外车怕万一等人的枪也被下掉。

而后,他才收正目光,清咳一声,面朝全场,一字一句开始发话:

“全体听着!现在由我说话——

我现在是红鸟王国的司法大臣,也就是最高执法长官,凡王国境内发生的一切杀人、放火、投毒、­奸­­淫­等刑事案件,全由我来处理。国王、皇后、宰相、法师,你们都暂时退到一边。如果我的审理符合法典,你们就无条件服从;如果我的审理不符合法典,你们再推翻不迟。但在我的审理没结束之前,不得有任何人横加­干­涉,听清楚没有?”

众皆默然当呼。

“好!现在,审讯正式开始——

首先,我要问军事大臣卜连长,你是不是这场事件的祸首之一?”

卜连长不言。

“说!是不是你下令开的枪?”

卜连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明确回答!”

“是……”

“这就是说,对这场流血事件,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卜连长无言。

“如果判你为杀人凶犯,你服不服?”

仍无言。

“上诉不上诉?”

还是无言。

“好!不愧为青龙连一条汉子!你能不加否认,就是承认!”而后,又转脸问羊副官:

“羊丞相,你是不是这场事件的策划者之一?”

“不,我没有参与策划,但我负有重大责任。”

“什么重大责任?”

“我身为王国宰相,应当时时刻刻关注国事民情,察狂飙在于秋毫之末,息事端于摇篮之中,可我却疏于政事,懒于体察,结果导致这场萧墙之祸,我痛心之至,罪不容赦……”

“如果判你渎职之罪,你服吗?”

“服。”

“上诉不上诉?”

“不。”

“行!你也算有自知之明!”接下,他又清咳一声,顿一顿,这才把目光转向金刚寺的和尚们。这时候金刚寺前:已俨然成一个万人公审大会的场面。主席台就是那金刚寺前的一排石阶,石阶下便是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后面便是拥集成团的僧众,僧众的后面和左右两侧,又是黑压压环抱着的其他人群和高出一个头的驴马骆驼,整个气氛古怪而庄严,焦炙而沉静。他正正地注望了一阵,突然一把揪下头上那顶红缎子草帽,又大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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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八节(2)

“黄瘸子!朝前——三步走!”

黄瘸子此时已因流血过多,倒在几个师兄弟的怀中,正匆匆接受伤口包扎。闻此断喝亦倏然而起,本能地踉跄前行几步。

“你还没有死掉?”

“托佛爷的福……”

“你不是会气功吗?”

“是的……所以他们打不死我。”

“胡吣!我问的是,在这场事件中,你该当何罪?”

“我,我对不起死去的兄弟……”

“你现在悔了?”

“悔了!……我没有提前察觉到­奸­人的­阴­谋……”

“什么­奸­人的­阴­谋?”

“马,马黑马、卜连长……”

“住口,你先回答,你为什么妖言惑众,枉行邪法,蓄意制造流血事件?”

“你……你这话从何说起?”

“就从天虹宗说起!金刚寺本是白团长创立的一门劝人向善的佛家寺院,而你却横Сhā一杠子,练什么狗屁气功,既搞得金刚寺不伦不类,又搞得我军心民心一片涣散,结果才导致这场军僧火并,你还不知罪?”

“啊,啊……你,你……”黄瘸子又气又急,额头滚汗,断臂流血,语无伦次。

“你快说!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又受什么人的教唆,肆意挑起这场事端?”

“啊——你,你,你颠倒黑白,颠倒黑白……这事端怎个一一由我挑起?”

“如果不由你挑起,为什么枪口刺刀明明是杀人的凶器,你还要唆使佛门兄弟硬往上撞,这不是故意借刀杀人吗?”

“呀呀……你,你这个——无赖!二流子!你是什么——###官?”黄瘸子突然怒目一翻,“哇”地一口血,气倒在地……

人群又一阵­骚­动。

人们先前见独眼龙将卜连长拿下,又判了羊副官渎职之罪,僧众的怒气已消了许多;现见他对黄瘸子的这一审讯,实在不近情理,于是情绪又波动起来。

他似乎也很快觉察到了这一点,微微一顿,又嘿嘿一笑说:“好!黄排长的事,暂时按下不说,待他养好伤后,再慢做清算。现在,我再问下面一个人……”

“我来了!”话音一落,白蛤蟆又自人群中主动站出。一副从容坦然的样子,一改刚才与马黑马的那种针锋相对。

“好!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大慈大悲的佛家胸怀!”

“你问吧,凡金刚寺的一切事情,全由洒家担着,再不要牵连其他无辜的人了。”

“好!那我就不啰嗦了。请问:你,作为金刚寺的主持,又是天虹宗的最高法师,在这场事件中,你扮演了什么角­色­?”

“阿弥陀佛!洒家至今还蒙在鼓里。”

“你真的蒙在鼓里吗?”

“有一点萌动,但还没有彻悟。”

“那么,由我给你点破,好吗?”

“善哉!”

“好!你听着,金刚寺的其他兄弟也都听着!按着你的意思,肯定是认为,在这场事件中,你和你的弟子是完全无辜的,清白的,没有任何的责任。而真正的责任者是谁,不是卜连长、不是车班长、也不是羊丞相,而是我们的国王马黑马。马黑马国王多疑成­性­,嫉妒成­性­,现见你们金刚寺香火如日中天,怕你们一朝坐大,以佛门的光芒掩盖了他国王的光芒,于是就恶怒骤起,发动了这场灭佛事件,对不?”

“妙哉!妙哉!###官,你真是明镜高悬,明察秋毫!”白蛤蟆激动得连连称好。

其他的人群则一片惊骇之余,把目光投向了马黑马的脸上。马黑马的脸­色­霎然变得铁青,并再次噗噗地吹起胡子。但独眼龙却似未见,继续说道:“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在我们尊敬的马黑马国王来说,却又是另外一种认为:你,以及你的大弟子黄瘸子等人,假借宗教幌子,明行佛法,暗行妖术,暗中收买人心,并­阴­谋发动武装政变,企图篡夺王国江山!”

“冤哉!冤哉!……”白蛤蟆又失声惊叫,“这是恶意栽赃,恶意栽赃!”其他僧众亦跟着嗷嗷起哄……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八节(3)

“安静!安静!我自有公断,我自有公断!”他喊过这几句之后,忽地又举起一只手,五指直指青天,大声叫道:“我以司法大臣的良心起誓,我以《红鸟法典》的名义起誓,这场事件的前因后果全都是一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现在请你们安静,听我详细说明案情的原委……”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马黑马也停止了吹胡子。

“首先,我要说,白法师对我们国王的猜疑,纯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的国王,真正是一代明主,过去的丰功伟绩全不说了,就是在天虹宗初兴之时,有大臣力谏禁佛的时候,我们的国王也置之不听,并坚决维护法律的尊严,提倡宗教信仰自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如果我们的国王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小小金刚寺,一纸诏令,就可将尔取缔,何必要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人群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接下再说,国王对金刚寺的体察也有失误之处。金刚寺自诞生以来,辅佐王道,教化人心,为我王国的长治久安起了很好的作用;尽管后来出了个别害群之马,妄言什么妖气邪说,使得部分僧俗鬼迷心窍,荒了田园,但却断断没有武装叛乱之事。国王对此动气,可能是听了小人的谗言……”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导致了这样一场天大的误会?现在,我就把这谜底一一揭穿吧!”说着,手一挥,朝几个手下人说道:“把那东西给我卸下来!”

于是,几个手下人便从那串驼背身上卸下一副驮筐,哗啦一声倒在地上,竟是一大堆枪支和子弹,有长枪、有短枪,还有手雷……

“呀呀……这究竟是咋回事?咋回事?哪来这么多枪支弹药?……”人们的眼睛立时发亮,被紧紧吸住。包括马黑马、羊副官等人,也愕然失惊,大感意外。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叛乱证据!至于这些证据是真是假,是从哪里来的,又准备­干­什么,现在请他们——供述吧!”说着,伸手一指那驼背上绑着的三个和尚,“给他们松绑!!”于是,几个手下人又上前给那三个和尚松了绑。

三个和尚扑下驼背,就“哇”的一声哭开了,扑倒在众人面前:禀国王、禀大家,这些枪支弹药根本不是我们私藏的,我们根本没有­阴­谋叛乱的想法……这些枪支,都是当年我们在大黑风中与弟兄们失散后,行军不便,乱扔在沙滩上的……事隔多年,早已忘了,最近我们奉法师之命前去给莲花圣女寻找修行之地,不意碰上,就想捡起来打猎玩玩,不想这些枪支早已锈得拉不开栓,子弹也因雨泡水浸塌了火……###官和宪兵兄弟前来追查,我们就如实告了,并把它们寻找搜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根本没有私藏武器,根本没有叛乱乏心,请国王开恩,请兄弟饶恕……

一阵号啕大哭之后,人心沸动了,许多蒙在鼓里的人们,也似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哎……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马黑马也面露诧­色­,扭过了脸去。

“大家看清了,国王也看清了,这一堆废铜烂铁,才是这场事件真正的罪魁祸首!为了弄清这个真相,我和我这五名兄弟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受尽了百般磨难,包括对这三名和尚兄弟的严刑拷打。但不管怎么说,为了王国的安危,君臣的团结,我们总算如愿以偿。虽然来迟了一步,但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我现在郑重宣布:金刚寺无罪!天虹宗无罪!­阴­谋发动政变之说,纯属谣言,彻底推翻!”

“哗啦……”一声,犹如雪崩河开,全场一个欢声雷动……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九节(1)

十九

和尚们笑了,军民们笑了,白蛤蟆、黄瘸子喜极而泣,扑倒在那些尸体堆中,抹泪哭道:“兄弟啊,兄弟啊,你们死得瞑目了,死得瞑目了……”

就连羊副官、李老军、车怕万一等人,也似终于完成了他们的一项使命,长吁了口气,轻松了半截。

惟马黑马和卜连长二人尴尬至极,四目一对,瞬间没了任何反应……

一阵欢声笑声哭泣声过后,白蛤蟆又慢慢站起,一脸劫后余生的悲怆和激动,伸手向僧众弟子招招手,似要再行一个什么举措。但想不到,独眼龙却突然又对他说:“且慢!我对你的审讯还没有结束!”

“哦……?”全场又是一片愕然,事到这里,还有什么余波尾声?

白蛤蟆愣怔有顷,嗫嚅问道:“大,###官,你不是已经宣布金刚寺无罪吗?”“是的,我是宣布金刚寺无罪,天虹宗无罪,但是并没宣布你无罪!”

“啊,啊,我有什么罪?你不是说,发动政变纯属谣言吗?”

“是的,你并没有发动政变的罪行。但是,你却有另外的罪行!”

“另外的罪行?”

“对!你这另外的罪行,虽然没有发动政变那么严重,但却更卑鄙、更可耻!”

“啊——###官,你,你……”

“你别你了!我先问你,你身为佛门法师,可知道佛门五戒?”

“当然知道……”

“你现在当众说一遍!”

“一戒荤、二戒­淫­、三戒杀生”

“好,你先说,你第一条做得怎样?”

“啊——我明白了,明白了!###官,这又是你对我佛门的一个误解!天下宗教无数,佛家是其一;佛家宗派无数,天虹宗是其一。世上一切宗教宗派在发展过程中,都要因时因地而有一些教义上的变通。我天虹宗诞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为了生存,当然就要打破一些陈规旧律。不戒荤、不戒酒,正是我天虹宗区别其他宗派的一个特点,你怎么能反做强求呢?”

“好,好,这一条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么,第二条呢?”“第二条——­淫­?啊——这可万万没有!万万没有!###官,你一定要睁眼说话,睁眼看事。我白敬忠当年为俗时,确曾有过妻室,有过儿女,还曾在凉州城里逛过窑子;后来流落枯木林里,也曾和我们现在的皇后娘娘有过那事。但是自从我脱离枯木林,回到旮旯城王国怀抱后,我就彻底看破了红尘,不要官、不要名,一心事佛,不近女­色­,再也没有那事。你一定要明察秋毫,万不可污我清白……”

“哈哈……”独眼龙忽然怪笑一声,又面朝全场说道:“大家听清了,看清了,他说得多好听,装得多像个蒜!但事实却是,他表面上慈眉善颜,口念弥陀,像个出家人,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奸­­淫­­妇­女,是个大­色­狼!”

“啊啊……你不能血口喷人,你不能血口喷人……”

“哈哈……我血口喷人?我要血口喷人,早把你喷死了!我是秉公执法,发­奸­除恶,有罪必罚,无罪必赦!”

“啊啊……###官,###官,你是不是说——我金刚寺收了女弟子?”

“那算什么!佛门普度众生,有僧有尼,男女齐同,不分­性­别;纵有个别­骚­和尚私通民­妇­,那也是些许败类之事。我要说的是,你身为至高无上的天虹法师,为什么要瞒天过海,金屋藏娇,私设­淫­窝,荒­淫­纵欲?”

“呀呀……你要有证据,你要有证据……”

“证据当然有!”

“好!我就摆出来!但是——有话说在前面,我要把证据摆出来,你该当何罪?”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白蛤蟆顿然又变成一个怒目金刚。

独眼龙也似逼上梁山,微微闭目,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断然一挥手,对那五名宪兵喝道:“把那物什摆出来——”

“唰——”全场人众的目光,又齐齐盯向那五名宪兵和一排骆驼。只见五名宪兵中其中两个,走到一匹高大的孤峰驼跟前,喝一声“跷!”那孤峰驼便前膝一跪,卧倒在地。接着两名宪兵将一副驮筐从驼背上抬下。而后又有一名士兵上前,“唰”地一下揭去筐口上的毡子,立时,从驮筐里奇迹般地站起一个美丽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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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九节(2)

“啊呀……哇呀……”全场人众无不如晴空里降下一个霹雳,一阵惊呼,一个个大张嘴,全都失了神……

这显然是一个真实的“秘密”,不仅军民百姓大诧失­色­,就连那些和尚们,除其中个别好像知道点内情、惶愧地低下了头外,其他的大多数也都如当头一­棒­,眼冒金星,发了呆傻……

再仔细打量一下那位少女,她竟然正是前时给勺娃子所配的那个“娆儿”女子!她自那日在婚礼场上被勺娃子拒绝后,就发誓再不嫁人,后奉命回原家中,等待上面的重新安排,其间隐约听说她也信了佛,但万没想到她竟会在此时此刻以这种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

石破天惊,河水倒流!刚刚稍息的一场风波,陡然又掀起一个冲天大浪……

“大家看清了!大家看清了!”独眼龙愈加提高声音,激昂地叫道:“这就是我们的天虹法师所­干­的好事!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自称为救苦救难的佛陀,实际上却是一个残害众生的恶魔!他的心黑透了、脏透了!……大家每个人都手拍胸膛想一想,我们野驼滩的女丫子是多么金贵呀!为了子孙后代,为了百年大计,我们多少弟兄忍着咽血之苦做出了自我牺牲,包括我###官自己,都不惜以自残的行为来维护青龙连和凤凰营的神圣制度。可是这个衣冠禽兽,却自私自利到极点,不但私设­淫­窟满足私欲,而且还­阴­谋败坏我红鸟王国的男女秩序,以达到他更为不可告人的目的……大家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处死他!处死他!处死这个披着羊皮的狼!……”

愤怒的人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白蛤蟆面如死灰,眼如死鱼,呀呀地­干­叫两声,似要辩白,却又什么也辩不出来,踉跄倒退数步,晕倒在地上……

天昏了,地暗了,乾坤倒转了。一切的一切竟是这么的瞬息万变,不可思议。汹汹怒涛声中,有不少人呸呸地向和尚们啐起唾沫,一些小孩子们又向死猪似的白蛤蟆扔起沙土石块,那些原本伸颈围观的驴马骆驼也不知咋了,跟着人群发出哞哞的吼叫。

众怒不可犯,天心不可欺,金刚寺僧众到此时刻,才真个遇上了灭顶之灾……混混沌沌中,又传来马黑马一国之主的声音:“全体肃静!全体肃静!听###官继续审判!继续审判!”

独眼龙又如一尊潮水退却后露出的礁石,傲然挺立,侃侃言道: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我刚才只是摆出了一个罪证,我还没有把这家伙犯罪作案的细节告诉你们。为了做到人人心服口服,我现在再把这家伙的罪恶行径来一个彻底揭露——”

人群又闭住了气。

“大家可能根本想不到,包括金刚寺的大多数弟兄也想不到,这个家伙是怎样地善于伪装!他在平常的日子里,对女弟子只是讲经说法,并不动手动脚。但在暗地里,他却秘密支使这几个心腹,将我们的娆儿女,偷偷诱骗到枯木林中隐藏起来,而后再由他每隔一定时日,悄然前往,以行禽兽之举……”

“冤枉啊——冤枉啊——”突然间,人群中又传来一声裂帛般的惨叫。人们惊注目,以为是白蛤蟆在喊冤,但白蛤蟆却只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并没起身出声,发此喊的原来还是那个二方丈黄瘸子。他一声裂帛之后,就吊着那半条伤臂,踉踉跄跄直奔审判台上,扑通跪下,大哭道:“###官,###官!天虹法师根本没有此事,根本没有此事!娆儿女子是我们的莲花圣女,莲花圣女,你千万不可污她的洁身……”

人群又惊骇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什么“莲花圣女”?

“弟兄们,弟兄们,国王皇后大臣们,你们听我说,听我说——”黄瘸子哭着,又兀地立起,单腿独臂跳跃着,活像一个浑身着了火的疯子,“莲花圣女就是天虹娘娘!我们天虹宗既然有天虹法师,就得有天虹娘娘,天虹娘娘和天虹法师是圣母和圣徒的关系,绝对没有男女勾当。她必须是­干­­干­净净的女儿身,必须是未破瓜的Chu女身!……娆儿女子慧心超觉,早早悟了男女悲欢是人生最大恶障,特被我们选为‘莲花圣女',因她的修行考验期还没结束,所以没有开坛宣布,大多数兄弟还不知道,国王皇后你们也不知道……她到枯木林中,正是进行那百日修行考验期呀,根本没有###官所说的那种脏事,那种丑事!……”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九节(3)

“呀呀呀!……”全场人众又是一个沸然大动。刚刚一个证据确凿的定案,忽然又变成一个错综迷离的疑案……

“对!对!那是我们的莲花圣女!那是我们的莲花圣女!”一时间,那些发困受窘的和尚们又抬起头来,齐声作呼,声浪滔滔,竟盖住了前时的一切喧嚣。独眼龙的脸­色­也变了,他似乎确实没有故意诬陷的意思,而是真的有某种失误。他惶惶地左顾右盼了一阵,突然又前趋一步,对着那前时松了绑的三个和尚,厉声喝道:“你们说!你们前面是怎么供述的?”

三个和尚齐齐扑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官,###官,这事确实冤枉,确实冤枉,你一下马,就把咱们捆起来,刀架脖子,鞭打棍抽,咱们就胡编乱造,屈打成招了……”

“胡扯!胡扯!如果是屈打成招,你们为什么对娆儿也进行调戏,诱逗、恐吓等各种非礼行为?”

“###官,###官,那正是对她的考验啊……”

“胡扯!胡扯!如果是对她的考验,为什么不在旮旯城考验?不在金刚寺考验?偏要跑到那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去处?”

“###官,###官,这就不­干­我们的事了,这是天虹法师的安排,天虹法师说,那地方远离车马,清静安心,又是我们天虹宗最早的发祥之地……”

“狡辩!狡辩!狡辩!……”独眼龙连珠炮般一阵斥骂,骂过之后,嗓眼里却又被卡住。

“不许冤枉好人!不许恶意栽赃!###官要讲良心!……”

和尚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愈发急了,刚才在审判人,此时又像被人审判。吭吭一阵­干­咳之后,又忽地奔到那娆儿女子跟前,俯首弯腰做屈膝状,呼救似的叫道:“娆儿,娆儿,你要说话,你前时一直不说话,现在一定要说话,法律无情,人命关天,你不能见死不救!……”

但那个娆儿——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她自从被卸下驼背后,一直没有出声。从独眼龙的话音中听出,她在前时的侦察破案过程中也一直没有出声。现在好了,只要她开口说了话,一切的迷雾,一切的疑团,都将迎刃而解——然而可叹的是,她却依然盘腿打坐于沙滩上,面如静水,一动不动。

“娆儿,娆儿,你一定要说话,一定要说话!你要不说话,我这案子没法断,恶人可能要逍遥法外,好人可能要误做刀下鬼!”

独眼龙不住地央求着,几乎要下跪磕头。可她却依然无动于衷。面目神态、气­色­表情,一如平日所见,端庄温婉,安详若素。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当空,那一堆血尸已发出阵阵腥臭。面对此情此景,那些见惯了刀兵血火的兵人们都已显出焦灼不堪的神­色­,而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丫子竟能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实在不可思议。

渐渐地,人们的心中钻了鬼,她是不是真的已经修行成仙,变成了一个“莲花圣女”?她的这一切表现,是否又在暗示人们,说不定又有一个什么变故?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冷不丁:那个勺娃子在今天的这场事中也成了一个昏昏看客,他一直伙在人群中愣观不语,现见娆儿女这般情形,也不知忽然受了什么冲动,竟“噔噔噔”一阵风跑上前来,对着娆儿女大声说道:“你快说,你快说!你说了话,我就娶你做媳­妇­儿!”

这时候,娆儿女才倏然一动,显出一点反应,仰起头怔怔地打量起他来。但眼神中却没有惊喜和欢欣,而是一副茫茫然的迷惘。望着望着,竟忽然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接着双眼一闭,双手合十,叽里咕噜地念起经来……

人们再也无法忍耐,如此稀奇古怪的事情竟是这么的一环套一环,没个完。和尚们再次发出了噢噢的喧嚣,驴马骆驼也再一次长嘶短鸣吼叫不止……

天地默默,鬼神窃笑,谁也不知道,这场事件最终该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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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节(1)

二十

终于,第二颗救星出现了!就在这万分焦灼万般无奈的僵持中,皇后花奴又姗姗走出了人群。

这个野驼滩真正的奇女子,在前面的时间中,一直静静地旁观着,不发一言,好像早已洞悉了这场事件的根根底底,只等着水落石出;又好像在不断地综合分析着事态的每一步变化,终于得出了谜底。现在时候到了!扭转乾坤、廓清迷雾的重任历史地落到了她的肩上。

她面带微笑,从容镇定,一步一步向审判台走去。随着她脚步的移动,人们的喧嚣声也自然而然地停止了,所有的目光,又开始集中到她的身上。

她登上那排石阶后,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就面朝全场说道:

“大家安静了,今天这场事,根根底底太复杂,一时两时弄不清,以后慢慢儿说。但是关于天虹法师是不是在枯木林中私设一个­淫­窝的事,我看很好办。娆儿女不是莲花圣女吗?莲花圣女不是Chu女身吗?咱们就检查一下她破身了没有,如果她破身了,那就说明天虹法师确实是一个大­色­狼。如果她没破身,那就说明###官的断案有严重失误,大家说,这个办法好不好?”

“好——好——!”全场蓦然一个个手臂林立,许多人竟懊悔地直拍脑门,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方法呀,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

于是,解开迷宫的钥匙找到了。

但,这把钥匙究竟由谁来拿着,去亲手打开那把迷宫之锁,却又出现了小小的犯难。尽管野驼滩人对男女­性­器早已没了任何的禁忌,但毕竟这是一个法律场合,它关系到一个豆蔻少女的声誉和一位佛门高僧的命运,一时竟没人敢接这把钥匙。

“你来吧?”她朝独眼龙前走一步,“你是司法大臣,最具权威。”

“不,不……”独眼龙却连连后退,“我是法官,不是法医,我不能包揽一切……”

“那么——”她又朝着羊副官前走一步,“你是王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由你来行,最好不过。”

“不,不……”羊副官也连连摆手,“我只管行政事务,不能­干­预司法;再说,我现在也是待罪之身,应当回避……”

“咦,看来还成了个问题!”她又微笑着朝车怕万一走去。

车怕万一未等她开口,先自叫道:“娘娘,这事应该由­妇­女们来行才好,咱是男人,很是不妥……”

“对!对!叫凤凰营的人来,叫凤凰营的人来!”人群又喊。她也似得了提醒,转脸望望在场的女人们,又道:“雪女子,你上来!”

雪女子没有推辞,遵命走上前来。但就在即将行事的时候,雪女子也改变了主意,说道:“娘娘,我也不合适。如果娆儿的窗纸真破了,和尚兄弟会说我偏袒###官;如果娆儿的窗纸没破,###官又会说我偏袒白团长。我看,还是由你亲自来行吧,没人会怀疑你的!”“对!对!皇后娘娘亲自来,皇后娘娘亲自来!我们信得过,我们信得过!……”

于是,她就义不容辞了。随之,一个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开始了。人们很快找来一块褐子,由两名宪兵扯着,拉成一道屏风模样,将娆儿遮住(娆儿女对此行为还像前时一样,安安静静,听之任之)。而后花奴便绕到屏风后,开始那个牵动万人心的窗纸验检。

全场鸦雀无声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驴马骆驼,都屏住了呼吸,瞪直了眼睛,就连昏迷中的白蛤蟆也支撑起半个胸脯,侧起了脑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短短数分钟时间,竟像长如百年一般,只闻阵阵清风吹动沙草,犹如默诉着金刚寺僧众未来的命运……

终于,水落石出的时刻来临了,那道褐子一掀,花奴皇后站了起来,她一脸倦怠的笑容,伸开双臂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而后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没事,娆儿女完全冰清玉洁,一尘不染,是个——Chu女身!”

“哗啦啦……轰隆隆……”水山崩了,九眼井决口了,欢呼的潮水如风卷大地。上百名僧众犹如大赦的死囚冲出牢笼,满滩里疯叫疯喊,激动得满面热泪横流……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节(2)

在这时刻,独眼龙缓缓地向后倒去。马黑马却又忽地将那把短剑丢给羊副官说:“这是尚方宝剑!下面的事情由你全权处理!”说完,掉头上马,带几名随从急急离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一节

二十一

汹汹潮水持续了很久很久,才渐渐趋向平缓。这时候,其他的话语都成了多余,羊副官一直等人们发泄够了,自觉地安静下来之后,这才重现他善收残局的宰相风度,做出一个总结:今天这场事,到此时刻已经完全水落石出。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同时也证明,红鸟王国是一个执法严明的国家,法律高于一切的国家,在《法典》面前,国王不能左其右,法官不能徇其私,咋就是咋,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但是误会也是一种罪过,没有大罪有小罪,没有死罪有活罪。天虹法师虽无政变、­淫­乱之罪,但却有传法混乱,约束失当,客观上造成了以佛乱国的严重后果。###官秉公执法,任劳任怨,居功至伟;但也忙中出错,险些酿成|人命冤案。另外我们每个当事人,也都轻重不同负有各自的失职责任。为了汲取教训,警戒后来,我们每个人都要以王国大局为重,放弃个人恩怨,拿出公德公心,以最起码的人道良心来对待这件事情。现在,其他的事待国王诏令再说:眼下的功罪是非,仍由###官依从《法典》律例,做出最后的判决……

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谈,全场心悦诚服。

最后,昏昏沉沉的独眼龙又如被一盆凉水烧醒,踉跄立起,一脸的惭愧又一脸的感激,摇晃步至台中央,双手虚作捧读状,做出一个庄严而又滑稽的宣判:

案犯卜连长,一贯兵痞作风,刚愎自用,在这次事件中,公然无视圣命,擅自下令开枪,造成数十人伤亡之血案,实为罪魁。但念其尚能知罪认罪,且有“青龙连”之汗马功劳,故从轻判处金狱三十年!

案犯白蛤蟆,身在佛门,心在邪路,虽无政变­淫­乱之罪,却有惑乱人心之恶;妄谈虚无,诱人轻生,导致我红鸟王国人心离散,­奸­诈并起,实为宗教之败类。特判处木狱二十年!

案犯羊副官,身居宰相要职却荒于理政,事变骤起又拙于应变,即未能防患于未然,又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实属银样镴枪头!但念其事出无心,罪非直接,特从轻判处水狱十五年!

案犯黄瘸子,出身绿林,匪气不改;假借气功之名,妄行江湖骗术。祸起之后又火上浇油,推波助澜。本当治以重罪,但念其已中枪伤,又能在关键时刻代人呼冤,可谓天良未泯,以功折罪,特从轻判处火狱十年!

案犯独眼龙(就是本法官),身为司法大臣,十年如一日,夙兴夜寐,恪尽职守,有口皆碑。但在今天这件事上,却因劳累过度,一时粗心,差点冤枉一个好人。痛定思痛,不胜后怕;为儆后来,特从重判处土狱五年……

言毕事尽,宣判结束。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二节(1)

二十二

结束了,结束了!一场­阴­错阳差的血火之灾,就这样结束了!

随后不久,马黑马又颁出五条诏令:一说金刚寺既然已经毁,就再不必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二说鉴于这场血的教训,以后天虹宗的活动应适当加以限制,单个的行动任其自由,集体的活动则须事先向宪兵队提出申请。三是关于这场事件的最后处理,即以###官的判决为准。如有不服者,可直接上诉于国王,如不上诉,即为诚服,以后不得再发任何怨声。四是对于这场事件中的死难兄弟;以“阵亡烈士”之名厚葬之。理由是当年屠戮警卫营,乃是叛逃,死有余辜;后勺娃子炸人,又属偶然事件,以自然死亡论处;惟这次事件,含有国计民生在内,故应区别对待之。五是自今而后,以本次事件为国耻纪念日,每逢周年,举国志哀,以志教训!

五条诏令一下,风波完全平静。个别人对金刚寺的限制还略有微词,但平心而论,已够意思了,所以方方面面都再没有多事。

接下来便开始——落实那五名囚犯的服刑过程。这又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所谓“火狱”、“水狱”、“三十年”、“二十年”,听起来正儿八经,很是吓人,实际上却形同儿戏,荒诞不经。按照《法典》的最初规定,红鸟王国是废除死刑和监狱的,但后来考虑到废除死刑将使作­奸­犯科者有恃无恐,于是又保留了死刑;但监狱却始终没有修建,虽有“水罪”、“火罪”之名,实无火刑、水牢之实。这些名称只是他们根据“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秩序划分的一种刑罚等级。一旦确有犯法者,也只是以“画地为牢”的形式加以惩处,并无实际的高墙铁窗。所谓“三十年”、“二十年”的刑期,更是特异,一年只等于一天。据说这个决定是受了当年白蛤蟆他们把在枯木林的五年当作五天的启发。当初公议法典草案时,有人曾提出,红鸟王国虽然自封为一个王国,实际不过是一个槐树上的蚂蚁洞。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覆灭,也说不上什么时候会突然遇救。王国的臣民也大都已经人过中年,如果直接按实际时间计算,那么凡判有期徒刑者,实际上等于判了无期徒刑。因此,建议特殊国度特殊立法,参照天界时间而定,也就是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以此类推,卜连长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年,实际只等于一个月!

但是,千万要说明的是,这种特异的刑罚虽然是如此的荒诞可笑,但却丝毫不背离法律的本质。而且,它甚至比一般的刑罚更为严苛残酷。因为那“画地为牢”虽然没有高墙铁窗,但却是一种真实的牢狱——犯罪者要独坐于光天化日之下,经受烈日暴晒、风雨侵袭,以及其他种种的折磨熬煎,所以意志和体力较弱者,往往刑期未满就先行倒毙。因此,一日当一年,实是一种刑役的浓缩,而不是稀释。

事实也确实这样。

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独眼龙便领着车怕万一等几名宪兵,亲掌一把木勺,调一桶红土水,来到旮旯城外水山脚下,在一块面南向阳的沙滩上,按梅花状画了五个红­色­的大圈——即金、木、水、火、土五座牢房,而后便命五名罪犯(包括他自己)分别坐进各自的牢房,开始了所谓的囚徒生涯。这实在是一个天方夜谭的古怪场面。遥想五千年前的远古社会,人类或有如此做法;五千年后的红鸟国也如此效法,真叫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人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场面,竟无半点的戏谑和轻佻;五名囚犯也一脸正­色­,不苟言笑,严肃地接受着这一惩处。

根据金木水火土的刑级划分,五座牢房的面积也各不相同。金狱最重,木狱次之,直径都只有一米多长,入狱者只能坐立或蜷卧,而不能直挺挺躺倒。一旦躺倒,手脚伸出红土圈外,便有“越狱”之嫌并遭到狱卒(宪兵)的­干­涉。另外,吃喝拉撒也都在红土圈内。吃喝自有外人供给,拉撒却在牢内就地挖个坑,一次一盖土,余臭不可闻。这可真是害苦了卜、白两位重刑犯。白蛤蟆虽因久坐念佛养成了打坐入睡的习惯,但那秽物脏气却严重地侵蚀着他的修炼半成的清静佛心,实在苦不堪言。卜连长更是两苦交攻,痛苦难当,堂堂一条七尺汉子,昼夜不能躺倒一睡,如坐针毡一般。他常常一泡尿从早憋到黑,只等日暮放风之际,才跑出圈外,对着旷野一阵淋漓浇洒,而后仰天躺在沙滩上,重重地喘几口粗气,才算是得个调节。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二节(2)

相比之下,水火二狱的情况就好多了,羊、黄二人至少可以坐累了躺倒休息一会,仰脸望望天上的流云,侧耳听听山间的风响,再默默回想一下今生此身的种种遭遇,确有一种坐罪反省的效果。

至于土狱之中的独眼龙自是最为轻松。土狱的面积足有五六个平方米大,他不但可以斜躺横卧,而且还可以自由溜达。再加土狱恰居于那梅花状牢狱的中心位置,他便常常背着手儿,沿着那红圈做一种巡视,而且还不时地对着这个喝一声,对着那个喊一声,常常引得卜、白、羊、黄诸人对他侧目而视,他也不在乎。

千幸万幸的是苍天开眼,接连数日,野驼摊一片风和日丽,虽然季节已到盛夏,却无盛夏沙漠中常见的那种炎热。天上白云朵朵,地上清风飒飒,再加上牢狱无墙,不遮视线,觉有烦闷,还可互相对望一眼。不久,独眼龙“五年”徒刑期满,率先出狱,这又给其他人鼓起很大的信心,大家都觉得这是苍天对他的宽恕和垂怜。

然而,苍天的宽恕和垂怜并不是无限度的。“七年”之后——也就是一星期之后,情况发生了突变。那天黄昏,本来是晚霞满天,一片火烧云分明地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大晴。但没想到晚霞消退,夜幕降临之后,那高悬中天的月轮上,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晕圈,昏黄而惨白,朦胧而­阴­沉,人们就知道,后半夜要起大风。于是纷纷给他们加皮袄,添毡毯,以御寒冷。为防止大风将他们吹跑,车怕万一还率领宪兵们,给每个牢房里各钉了一根木桩,又给每个人的腿上拴了一根毛绳,像拴狗一样把他们拴在木桩上。尽管做了如此充分的准备,还是没有抵挡住一场灾厄。大约二更时分,一股大黑风便从西北方向滚滚而来,势如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直刮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其凶猛恐怖的威势几乎比十年前那场大黑风还令人惊心动魄。大风一起,值勤的宪兵便撤离了现场,其他的人们也都乱纷纷抱头窜回了城|­茓­,只剩下那四名囚徒被遗弃于大漠夜风之中,任听着无情的天惩……

这场大黑风直直刮了一夜,直到东方黎明之际,又降下一场电闪雷鸣的倾盆大雨……

大雨过后,惊魂未定的人们才探头缩脑地走出洞外,前来探视他们。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令人倒吸一口冷气:五座牢房俱已毁坏殆尽,被雨水冲得无影无踪。四名囚徒,除白蛤蟆还奇怪地和衣打坐于地,另外三人俱赤条条昏卧于泥水中。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衣裳不见了,裤子也不见了,只有腿腕上还挂着半截挣断的毛绳。那个黄瘸子还被雨水冲出二里地开外,侧脸倒在一条沙陵下,似已无救。人们呆呆地望着这一切,恍若做梦。

静默良久,人们才开始进行抢救。一阵灌汤送水,手忙脚乱,卜连长率先苏醒了过来,接着羊副官、白蛤蟆也慢慢睁开了眼睛。人们惊问昨夜的情形,却又个个白眼翻,无一语可诉。之后,人们又全力抢救黄瘸子。抢救半天,总算呼出了一口气,但神志仍然昏迷不醒。独眼龙沉吟一阵,便说,反正他的刑期也只有一年了,就保外就医吧!于是,他便被提前释放,抬回城中,捡了条小命。

其余三人,却在给他们换过衣服后,继续坐地为牢,照旧服刑。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三节(1)

二十三

水火交逼,磨难未已。暴风雨过后数日,又是接连不断的炎阳赤日,红太阳高悬,热风骤起,先前没有出现的那种戈壁暑热终于降临。灼热的气流犹如火浪,烤得人睁不开眼皮,喘不过气来,浑身的汗水如蒸气浴一般,上自眉心滴落,下自###槽流淌,三名囚犯如遭炮烙之刑,几成木乃伊之状。

其他的民众无不恻隐大动,轮流换班走出岩|­茓­,去给他们遮­阴­搭凉,送水煽风。不知不觉,人群就分了把子。凤凰营的女人们主要去照顾卜连长,金刚寺的和尚主要去照顾白蛤蟆,其他的群众则自然地倾向于羊副官。送饭事小,遮凉事也已搭好各种毡伞,唯送水一事成了时刻也不能停顿的要务。从三座牢房到九眼井海子的路上,打水的队伍络绎不绝,一盆一盆的凉水浇头,一口一口地清泉灌肚。那情形真是令人感动得发憷。

可叹尽管如此,还是难挡暑毒侵害。数日之后,三个人都已出现中暑现象,尤其是羊副官,终日鼻血横流不止,面目渐已失形。人们就急了,别人可死,大宰相却万万不能死。于是齐声求告独眼龙,希望能禀请国王,赐以特赦。独眼龙也有此意,便去请示马黑马。不料马黑马却问,宰相刑期还剩几年,他答还剩五年;又问天虹法师还剩几年,他答还剩十年;马便嘿嘿一笑说,五年的要特赦,十年的特赦不?他便语塞,默然而退。众人闻之,只好仰天而叹,祈求天佑。又竭力支撑两日,情况愈加恶化,赤日流火愈演愈烈,九眼井海子中的水也下落了三尺。不仅羊副官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卜连长和白蛤蟆也数次出现昏厥现象,而且浑身上下长满了狼斑疮一样的红疹子,终日水米不进,彻夜呻吟不绝。人们彻底恐慌了,这画地为牢毕竟是有期徒刑呀,难道非要逼死人命不可吗?就说羊副官还剩三日徒刑,或可能坚持到出狱之日,那么卜连长和天虹法师呢,他们的刑期还很遥远呀,从眼前种种迹象看,他们是绝对挨不到那一天的!……

大旱金石流,大浸济天而不溺,是人也,非神也,囚徒也,亡命漠海,与世隔绝,自结罗网而投身不逃,真正天地孝子也,人之赤子也,如果上苍还不开眼,那就实在是天理不存了!就在这万民哇哇的时刻,李老军忽然灵智大开,献了一计:他说,我红鸟王国之所以不修监狱而画地为牢,根本的目的就在于考验人心的自觉。越狱不越狱,全在于那个红土圈圈。犯人的脚步不越过那道红线,就等于没有越狱;越过那道红线,才算是越狱。而现在的情况恰恰是,一场大雨早已将那道红线冲得不知去向,那么犯人的脚步就可以自由行动。这可以说是上苍有意给人们放开的一条生路,可我们却懵盹不知,死守刻板……

这一个提醒真是妙不可言,既合天理,又遂人愿,还不悖王法,再好不过。独眼龙断然决定,就按这方法办。大家分头去给他三人寻找三座牢房的红土界线,什么地方碰见红土残迹,什么地方止步;如果碰不到红土残迹,便可任意行动!

于是,人们又一声欢啸,乱纷纷地去给他们解绳松绑。这本来就是那么个意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人们还是故作万分认真之状,低着头,眯着眼,抹着泪,满滩里寻那雨后红线。有时候还故意争辩几句,你说是,他说不是。夕阳落山夜幕降临,有人还打来一个灯笼,继续详察细辨。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羊副官的红线恰恰被冲到了宰相府的门前;白蛤蟆的红线恰恰被冲到了金刚寺的门槛;而卜连长的红线更是顺流而下一直冲入了凤凰营内……

于是,一个掩耳盗铃的行动,便成一个伟大智慧的美谈。人们都长松一口气,觉得做了一件莫大的善事和乐事。马黑马闻之,也摇头一笑,未再多言。

然而,可叹的是人心很好,人的舌头却不好,事情刚过三天,麻烦又出现了。凤凰营的那些女人们,在把她们敬爱的卜连长接回洞|­茓­之后,却又多嘴多舌说,天虹宗的和尚从中作弊,金刚寺的石阶那么高,雨水怎么能把红土冲进洞里去?分明是捧了一捧锈沙做的假。和尚们听了这话非常生气,也跟着反­唇­相讥说,他们确实是给天虹法师捧了一捧锈沙;但婆娘们给卜连长找着的红线连锈沙也不是,­干­脆是她们用血马子结成的一道血带。于是双方发生了争吵,结果导致两位男人的自尊心大伤(此时的羊副官已经刑满,再无关涉),卜连长索­性­发誓说,我就不信不能把这牢底坐穿!随之挣扎而起,又赴先前的土牢之中。白蛤蟆见状,亦不示弱,又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也跟着拄一根拐杖,踉跄追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三节(2)

于是,野驼滩上水山脚下,又出现了两个囚徒怒目对坐,比赛坐牢的滑稽场面。

这当然也是感动人的。卜连长毕竟年轻气盛,经三日静养,恢复元气不少,再加女人们的濡沫疼爱,克服困难的勇气便陡然倍增。白蛤蟆又似在这场一波三折的磨难中,终于通了大道,圆了神功,­精­神气­色­日见好转。与此同时,天气也发生变化,阵阵清风,一日三吹,暑热消散,赤日变淡,人们见此情形,也就少了许多担忧。

之后几天,便成了最初入狱时的那种轻松自然。忙里得闲,僧俗之间还不时地Сhā科打诨。和尚们讥讽女人是草驴发情,女人们又嘲弄和尚是牙狗吼­骚­,­唇­枪舌剑,颇得野趣。后来他们还对唱起山歌,互相攻讦。女人们唱:

气死猫儿的油­干­了,

搓捻子没棉花了。

来迟的秃儿门关了,

这辈子是舔不上水了……

和尚们又唱:

白杨树上的野麻雀,

柳树上垒窝着哩。

偷汉的表子你死掉,

世上的好女人多哩!

双方的这一闹剧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

不知不觉,七八天过去,白蛤蟆的刑期也快到了。和尚们兴奋不已,开始做迎接出狱的准备工作。他们每人做了一套新袈裟,还从金刚寺的废墟中翻出一些残缺法器,准备好好地庆贺一番。独眼龙闻讯,再三申斥:出狱就出狱,不得聚众闹事。他们还是不听。

第三十“年”一到,近百名僧众又集合起来,个个新衣新面,早早来到水山脚下。其他的群众也都围来看热闹。按一般习惯,太阳一出天一亮,就是新一天的开始。可独眼龙却­鸡­蛋里挑骨头,硬说那日审判是中午开始的,白蛤蟆的刑期也必须等到午时三刻才能结束。气得和尚们破口大骂,说午时三刻是杀人的时刻,你怎么这么丧门星?独眼龙却笑道:“我要的就是这个!”

谁知这句戏言居然成了谶言!就在和尚们诵经念咒,齐颂吉祥的时候,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中,忽然飞来一团浓云,自西向东,犹如莲花,又如狮虎,安详而恐怖,孤独而雄浑,不一刻时间,即飞临水山上空,围观的人们正仰头观看,就听“咔嚓”一声巨响,云团里放­射­出万道红光,顷间淹没了山水人畜……

与此同时,那一直盘腿打坐的白蛤蟆又一跃而起,在那闪闪的红光中,对他的弟子们扬手呼道:“天虹宗的弟子们,金刚寺的信徒们,你们听着,我要走了,先走一步了!临走之前,我给你们留句话:以后你们再不要跟女人们口舌,也再不要戒女­色­!女人是天生的半个佛,天和地都交欢呢,男和女怎么能不交欢呢?这正是我天虹宗独树一帜的‘禅’!以前没悟到,现在才悟到了!从今以后,你们要高举男女大旗,横扫一切心鬼魔障……马黑马气数已尽,不要怕他!”

言未毕,“咔嚓嚓……”又是一连串火雷炸响,万道红光霎然又成一片溟漾雪雾,白蛤蟆的身子又像当日在九眼井海子边做法一般,渐渐地变矮,渐渐地缩小,最后又“轰”的一声化做一缕白烟冲天,融入了七­色­虹气之中……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他的弟子们,全都目瞪口呆,血凝气团,魂脱了窍……

过了许久许久,那云气虹光渐渐消散,万里晴空复现艳阳。人们终于清醒过来,乱纷纷跪倒他的身边,只见他那白熊般胖大厚重的­肉­身,已化作兔子般大小一个婴儿。身上袈装已炼成焦灰,眉眼口鼻清晰可辨,而气息全无。车怕万一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肚皮,还有弹­性­和余热。又过一阵,伸手再试,便已成一块生铁疙瘩。人们久久地呆望着,无一人能道出其中原因……

又过一阵,黄瘸子忽然拨开人群冲上前来,脱下身上袈裟,将白蛤蟆遗体放上去,打一个包袱,抡上肩头,喊一声:“走哇——弟兄们!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随之,有数十名僧众,一声呼啸,跟着他离开旮旯城,朝着枯木林方向逃亡而去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四节

二十四

[历史的风烟就这样一幕幕闪过,红鸟王国的命运就这样一步步走向不可知的归宿。笔者整理这份资料的时候,每每被一些怪力乱神惊得目瞪口呆。回想最初萌发探研这段野史的动机,不过仅仅是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和好奇,顶多不过是想写出一篇学术论文而已。后来在大西海子遇见羊副官和在诺木洪寻着胡驼子外甥的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这个人间奇迹已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隧洞,沿着这条隧洞去发现一个奇迹王国的奇迹本质,才是我真正的使命所在。现在,当我沿着这条隧洞走出一程的时候,又蓦然产生一种恐惧:以我目前的脑力和脚力,能否最终到达这个迷宫的尽头?因为历史和现实都告诉我们,科学和玄学以及其他种种之学,都不过是解释自然和人生的一种学问,在茫茫天地之间,它们都是沧海一粟,谁也不能包揽万有。如果万一有某人或某神在那隧洞前方暗中布下一个陷阱,我将一失足而坠入万丈深渊,不能自拔。

于是,我又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每逢惊险骇怪之事,总要观望再三,踌躇再三,方可举手投足。有时竟长达百日,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然而,每逢这种时候,我又会情不自禁另做一想: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存在,既然已经具有了目前的这种思维和能力,那就说明它的一切所思所行都是一种天然,而天然的世界是无穷尽的。人类最终能否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姑且不谈,但我至少喜欢这个提法,喜欢这个光辉明亮的思维导向。尤其在这世纪末的时刻,前一代的夕阳余晖正在山头笼罩,新一轮的月球引力正牵动着新的潮涨潮落,­鸡­犬牛马­骚­动不安,人的思维也格外活跃。说不定硬着头皮走下去,我们会在明晨日出之际,豁然发现一个比科学域境更为进化的瑰丽天地!于是,我又重新振作起来,以探险者的愚勇,高擎那支思想火炬,继续走了下去。

下面,便是那座迷宫隧道的后半段历程。]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五节(1)

二十五

自白蛤蟆虹化升天之后,红鸟王国的国政民心又幡然一变。先前的红红火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成了一种静静的淡漠。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庶民百姓,一片肃然。女人们不再卖弄风­骚­,儿童不在欢声笑语,所有的人都像遭了一个神的谴告:好好儿活着吧,别再张狂!你们并不是被人类驱逐的一群,而是被天国流放的一群。你们的罪孽到头,天国自会有安排;罪孽未到头,还是规矩一些为好!于是,一种信天认命、得过且过的心理便成了普遍的国民心态。说­干­活就­干­活,说睡觉就睡觉,再无人争这争那,也无人说长道短,仿佛一切都进入了一种大化之境。

天虹宗的信徒也不例外,在他们修炼虹气的当日,确实是有一种羽化升天和长生不死的愿望的。但这种愿望与其说是一种思想信仰,倒不如说是一种­精­神寄托。空泛怅惘的心灵一旦附着某个载体,便似得了云游四海的天车飞轮。但当这天车飞轮不断加速升高至超现实的境界后,他们那颗­肉­身凡心又会自行脱落,重坠于苍茫大地。白蛤蟆的虹化现象正是这量变质的一个具象。它一方面说明了天国确实存在,另一方面又说明了天国是高不可攀的。欲要达到超升涅槃的境界,其实也和常规-样,同样逃不脱雷击、火焚、水溺、土掩等多种死亡历程。既然如此,又何必枉费心力!于是,一部分­精­神失控者,继续追随黄瘸子去做那漫天的遨游了;大部分理智者则毅然脱去袈裟,重新还了俗;另有小部分人,虽然吃斋念佛依旧,但却再不练气,悠悠香火,只供养着心中一丝善念。

至此,佛道才算真正彻悟,信仰才算真正自由。一代人主马黑马,则又是另外一种情形。不知是金刚寺的兴衰给了他一个启示,还是白蛤蟆临死前的那半句“气数已尽”的话给了他某个刺激,他也忽然有了一种看破红尘的散漫形骸。再不登朝理政,也再不发号施令,整天价只是闷头喝酒。喝到后来,索­性­将那一身蟒袍扯下丢开,重新戎装上马,带一班随从,提上酒壶,骑马跨驼,满滩里四处打猎行乐。看见个兔子放一枪看见只老鼠也放一枪。有次兴头上来,还哈哈地扬言说,有朝一日他将把野驼滩上所有的各种飞禽走兽各捉一对,饲养起来给红鸟王国建一座“万牲园”。哈哈的笑声中,倒像是第一次真正尝到了做帝王的欢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又开始讲究起吃、讲究起穿、讲究起宫廷排场来。首先是建立了御膳制度。他说,古来的帝王将相,没一个不注意自己的饮食起居。一个国家,国王身体健康是最最要紧的。国王能多活一年命,国民也就能多享一年福。古来的那些乱臣贼子,总是千方百计想谋害国王的­性­命,一旦政变、刺杀、投毒等­阴­谋不能实现,就盼着国王自然死亡。自然死亡是最安全的。国王驾崩之后,乱臣贼子取而代之,既不费一枪一弹,还不背弑君风险。这种情况尤其适合年老的国王。他马黑马今年也已年过半百,与“老”字差不多了。这种事,由余下大臣早该想到,但他红鸟国一直实行开明吏治,他培养的文武大臣也个个都是耿介之臣,谁也不愿去溜勾子、拍马屁,于是就荒了。现在由他自己亲口提出,实在是出于迫不得已。希望大家给他选一名既懂烹调,又懂医药,心眼还要老实的人来做厨师!

他这话一说,民众无不惭愧。平心而论,一个国王向他的臣民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实在不算过分。于是上下立刻闻风而动,开始为他推荐选拔“御厨”。选来选去,就选到了胡驼子的头上。胡驼子的烹调技术并不出­色­,但就因他多少会点医药,于是就矬子里拔了高汉。许多人都对他表示羡慕,可他却诚惶诚恐,视为一个灾难,连连推辞说,他只会点兽医,给牛马骆驼看看还可以,万万不敢伺候国王。可独眼龙却说,没啥关系,你就把国王当兽王看就行了。兽王和人王的区别不过就是野心大点,胃口大点,他万一生病,你在扎针下药的时候,加重点分量就行!没想到,独眼龙这句戏言,居然也得到了马黑马的大为赞赏,哈哈地笑着说,对的,对的,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你自管去做华佗,我可绝不当曹­操­。于是,他便被名正言顺地推向了御厨兼御医的宝座。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五节(2)

[按:这一点在外甥的讲述中始终没有提及,不知是胡驼子没有给他的外甥讲,还是外甥没有来得及给我讲,且待后考。]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便是给国王及其王室成员,包括花奴皇后,墓生儿太子,驸马车怕万一等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体检结论是,一切正常,完好无恙;只是每个人都有一点儿算不上疾病的小毛病:国王的肝火有点旺,皇后的肾脏有点虚,太子的先天有点不足,驸马则略有阳痿的苗头,可适当做点注意。

接下是第一道御膳大菜,可把他实实难住了。一个几十年当兵吃粮的人,懂什么烹调技术。这些年又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除了大锅地煮­肉­大碗地喝酒外,一切都是野菜野饭胡拨拉,哪晓得宫廷的排场,皇家的食谱。连续几天,把他急得抓耳挠腮,团团乱转,想不出一个新花样。这时候,马黑马亲自提示了,问他:“你知道世上的东西啥最好吃吗?”“知道知道,那是——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他想起了一句民谚。

“那你就给我做点龙­肉­吧!”

“呀呀,陛下!这、这……我哪里给你找龙­肉­去呀?”

“嗯?办不到?”

“办不到!办不到!陛下,你就是打死我也办不到!……”

“呵呵,办不到就办不到,慌张什么?朕可不是那种硬要臣下做办不到的事的昏君。既然龙­肉­不可得,那就给我来点驴­肉­吧!”

“驴­肉­?”

“嗯。”

“陛下,驴­肉­你是常吃的,有啥稀罕?”

“是的,驴­肉­是常吃的。但以前吃的是死驴­肉­,现在我想吃点活驴­肉­。”

“活驴­肉­?”

“对!就是说,驴­肉­吃了,驴还不死。”

“陛下……这可得你亲自动口……”

“当然要我亲自动口!难道我吃饭,还要旁人代嘴?”

“不不,陛下,我是说,咱这里的驴都是野驴,­性­子很烈,你的力气和牙齿……”

“胡扯!你是要我去跟驴咬仗吗?我又不是狼!我是说,由你把驴­肉­给我做好,还把驴儿撤出去继续吃草!”

“呀——”他终于一拍后脑,恍然大悟,“懂了,懂了!”

随之一阵风跑出去,命人牵来一头肥壮的野驴,地上栽四根木桩,分别绑住四条驴腿,而后由他手提一壶滚烫的开水,一手握一把牛耳尖刀,将开水向驴ρi股蛋上一浇,噌噌刮去皮毛,接着尖刀一剜,割下一块­肉­来,再飞速地跑进厨房,向油锅里一丢,“滋啦”一声,驴儿还在木桩上惨叫,一盘珍馐已经端出……从此,这一道活驴­肉­便成了旮旯城王宫的上品名菜。马黑马一吃上瘾,竟一发而不可收,每过三日五日,就要品尝一下活驴滋味。而且越吃越馋,越吃越挑剔,今天要驴的这个部位,明天要驴的那个部位,不出数月,野驼滩的驴群中到处出现了伤残之驴,有的ρi股上被剜去一块,有的胸胛上被割去一刀,还有的被削去一只耳朵或剁掉一只蹄子,那悲惨之状真不堪言说。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偶尔有某一头被他特别看中,竟不肯一次放过,而是持久地将驴拴在木桩上,嘴下置一盆清水和­嫩­草,长期地养着,今日割一刀,明日割一刀,直割得那驴日日惨叫、夜夜呻吟,直到白骨露出、心被掏出,方可死去……

面对如此惨景,不仅令后来的人们闻之­色­变,就连当时的一部分军民也觉触目惊心,不忍目睹。有一些老兵就感慨万分地说,胡驼子啊胡驼子,多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一入皇宫就变得这么心狠手辣。胡驼子也显出万分的痛苦和矛盾,常常提刀对驴,不忍下手,流泪说道,驴儿啊驴儿,不是我要杀你,实在是国王想要吃你……那两难之状,同样令人心碎。

但不管怎么说,人随王法草随风,既然国王带了头,国民也就竞相效仿,从此红鸟国掀起了一股虐食之风。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六节(1)

二十六

他们开始讲究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讲究起悠悠万事,惟吃为大。活驴­肉­权当国王的专利,驼羔马驹则属全民共有;虽然下刀剥皮时还有点于心不忍,但美味入口后的感觉却是心安理得。一时间,人人争当美食家,个个成了八仙客。过去许多五大三粗的汉子,吃­肉­是双手抱骨头,喝酒是大碗咕咚咽,现在竟忽然变得文质彬彬,雅态可掬。还有一些人,更是把当日听戏文,喧谎儿得来的一些道听途说当作正本,照猫画虎地炮制出各种各样的所谓山珍海味,一时间竞相攀比,互相炫耀成了风气。

可怜那些驴马骆驼,它们原本也是红鸟国的主人之一。战马战驼的功劳自不必说,就是那些野驴野骆驼,也为这支流寇的生存和发展做出过巨大的牺牲。在以往的岁月里,它们为人类提供皮毛、­肉­食、畜力等等,乃是一种正常的循环规律,就像草木的荣枯一样。但现在的这种行为,却彻底打破了生物互存之链,变成了一种畸形的专断。一些老马老驼就心寒了,它们常常望着那些幼小的驼羔马驹,怆然涕下,无声落泪:变了,变了,人心变了!……而一些野驴们则不似马驼那样对人类情深,它们已开始默默地、怨恨地,再次离开这块曾经生它养它不知几百年几千年的野驼滩,向着更遥远的荒漠地带迁徙……

对此情形,当然也不是人人浑然无觉,一部分老者就率先向国王发出了劝谏:不能啊,不能啊,兴业如同针挑土,败业如同水推沙,如果长此下去,红鸟王国将重蹈危亡之辙!……但马黑马却说:“别假菩萨了!我们吃几匹驴马骆驼算什么,它们吃掉了多少鲜花芳草啊!道理都是一样的!再说,我红鸟王国已进入盛唐岁月,外无强敌入侵,内无匪盗之患,让弟兄们适当吃点喝点有什么大惊小怪?”谏者只好哑然住口。

又过了一段日子,情况愈加难说,不仅动物连遭屠戮,植物也开始遭受荼毒。在以往的日子里,他们吃粮都是吃陈粮,即今年吃去年的,明年再吃今年的。每年的新粮食下来,除了尝个鲜后,都要簸净晒­干­,储存入库,这样就能常保仓廪不空,荒年不惊。但现在,人们却不那么想了,竟说,陈粮不好吃,不香不鲜,不如新粮好吃,于是就大吃起新粮来。其实,他们的粮食主要是小麦豆子胡麻之类,不是水乡稻米,粮库又是一种地窖式的沙仓,­干­燥通风,不霉不虫,经一年的储藏后,水分吸­干­,吃起来反而更有筋骨。可他们偏偏忘了这些,故意地要图什么新鲜。

而且,这种吃新粮还不限于吃成熟了的新粮,还大吃刚刚吐穗灌浆的豆芽麦仁,即青黄不接而刚刚接上的那茬新粮。这种新粮吃起来确实鲜美可口,但却只能当风味小吃一品,而不能多吃。吃之过多,不仅人不长­精­神,秋上的田里也必将荒芜。可他们仍不管这些。不单成年人是如此,那些小幺们更是欢天喜地,乐此不疲。这时候,红鸟王国的娃娃们已经成群成堆如同羊羔。他们自幼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欢乐的童趣也就只能在这里。谷雨一过,豆花盛开,他们就成群结队地扑入田里,脚踏手拔,乱搞乱采,还打滚摔跤,放火点烟。可怜粮草总管李老军,对此已经毫无约束能力。痛心无奈之下,便招呼一些老兵们,手里折根柳条,扮作稻草人模样,东喊西赶。但那些娃娃们却毫不收敛。反而跟他们玩起捉迷藏。闹到后来,竟编出一串顺口溜,嘲弄他们:

揪青掐黄,

囊囊子当仓,

手心当场,

狼来了跳墙,

抓住了喊娘……

而他们的那些娘们也确实护短,一旦真听到哪个娃儿被吓唬得发出了哭声,她们就会像老母­鸡­一样飞扑而来,大声责骂那些老兵们。气得李老军等人连声嗟叹,完了,完了,人心不古,天下要乱了!

这年仲夏某日,军事大臣卜连长忽然又叹一声:“呀!咱们怎么忘了国王的生日!我们应该为国王举办一次祝寿大宴!”众人一听齐声叫好。马黑马却谦虚地说,不要给我个人祝寿了,要祝就给大家祝。我们红鸟王国所有的君臣官民,能活到今天的,都是福大命大的人。索­性­摆一场水陆空三族饕餮大宴,以庆贺我们的再生不死!众人一听,又是个普天同乐。所谓“水陆空三族饕餮大宴”,即是用水中动物组成的水族佳肴,陆地动物组成的毛族佳肴,飞禽动物组成的羽族佳肴,三合一的盛大宴会。这种宴会他们只是在往日的宝卷故事里听过,实际上谁也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现在照猫画虎,纯粹是一种即兴的创造。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六节(2)

大宴之日一到,水山脚下九眼井海子边,又成了一个人山人海的欢腾场面(他们每逢有重大喜庆活动,总是要走出城外,来到这空旷开阔之地,这已形成一种传统)。从旮旯城到水山之间的路上,到处布满了野花鲜草,羊蹄花、马莲花、打碗碗花、黄喇叭花,五彩缤纷、艳若春潮。女人们打扮得妖颜冶容,男人们拾掇得如虎如彪,《花儿少年》一路高唱,西凉乐舞跳跃而进。一些三岔路口,拐弯之处,还摆下酒坛,凡欲饮者,可随时一醉;有个别酒鬼狂徒,还随身带一把铁锨,嘱咐友人,一旦醉死,就地掩埋!贺寿大宴正式开始,第一个仪式也是第一道大菜——上水族!

于是九眼井海子便开了锅。按着传说中的菜谱,水族佳肴中要有龟鳖鱼虾,戈壁滩上没有龟鳖虾,只有柳叶子鱼,怎么办,他们也很通达,到哪山打哪柴,就用柳叶子鱼!只是捕捞方法有异,不用张网,不用垂钓,而是改用勺子舀。勺子舀鱼,何其难哉,但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意思。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四面八方围在海子边,这边喊、那边呼,鱼儿便似炸了窝。虽然十勺子九空,总有一勺子不空,积少成多,终于成就了一顿丰盛的鱼宴……

第二道大菜——上毛族!更是因地制宜,独出心裁。先选好一匹肥壮的大骆驼,宰杀后,不剥皮拔毛,只掏去内脏,肚子里再塞进一匹小马驹;马驹的肚子里再塞进一只黄羊,黄羊肚子中再塞一只野兔,野兔肚中再塞一只刺猬,刺猬肚中再塞一只蜥蜴,蜥蜴肚中无物可塞,便凑一只蚂蚁。而后再将驼腹的刀口缝住,架在一道巨大的火坑上烧烤。赴宴的人便团团围住坐定,一边给火坑添柴加火,一边饮酒唱歌,跳舞划拳,直至酒过三巡,火到纯青,驼体被烤得油光黄亮、香气回溢之时,再一声令下,蜂拥而上,刀割手撕,大吞大嚼……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饕餮大宴进入Gao潮,又上第三道大菜——羽族之飨。九眼井海子边栖息着许多大雁、水鸭等叫不上名字的野禽,宴官独眼龙和御厨胡驼子,事前已将宪兵队布置于四周。时机一到,一声枪响,鸭群雁群便惊飞而起,东边飞,东边打,西边飞,西边打,只打得雁群鸭群满天空转团团,有的飞走了,有的就中弹掉下来。地上早已布好一口一口的油锅,大雁坠地,有的就直接掉入了油锅,嗞啦一声,油花四溅,连毛炸透,狂欢的人群便似得了龙肝凤髓,你扯翅膀我拽腿,直闹得天翻地覆,山醉人倒……

如此丰盛大宴,真是闻所未闻,空前绝后,直到人人腹胀如鼓,个个口角流油,男男女女七倒八歪躺倒一地,马黑马国王又发表一通即兴讲话。他说,自古天子与民同乐,今我与众得此狂欢,实是已到尧天舜地。我十分感谢大家对我的一片爱戴之心,我也衷心祝愿大家人人健康长寿。但一想到我们这些酒山­肉­海的背后,还存有种种不如意的事情,我心里又感到难过。一是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弟兄,至今仍打着光棍,连一次女人也没有动过,实在是我为王的惭愧。二是我这个国王也太不知自重,以前只以为不摆架子,不讲特权,和大家一起随随便便,就是明君风范,结果却导致小人的轻慢,不仅使我个人蒙羞,也使朝廷尊严大受伤害。值此万民同欢之时,我向大家提两条建议:

“一、凤凰营临时解散,放假一年。青龙们可去驼场放驼牧马,养­精­蓄锐;娘娘们则可与其他兄弟自由结合,以解解我光棍兄弟十年之渴……”

“二、为了进一步完善王国仪规,朕也要像花奴皇后招驸马一样,续娶一名妃子,以正身份,以明视听……”两条建议出口,人群霎然一个静默,好像感到十分的意外。但稍一愣怔,又似豁然顿悟了一切的一切,一片山呼万岁,饕餮大宴愈加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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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七节

二十七

一段波澜壮阔的生存历史,就此走向了它宿命的转折。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也没有人表示费解和不快。金戈铁马狼烟烽火,一次次循环流转的间歇喘气,不就是圆着一个大同极乐梦吗?至于梦破之后的下一轮滔滔洪水熊熊烈焰,则已是身后事了,芸芸众生并不想那么远。

从此,一代雄主马黑马彻底进入了无拘无束的天放境界,终日沉湎于那皇后妃子的温柔乡中,走狗放鹰,策马逐猎,极尽了太平天子的逍遥之乐。而麾下士卒则因皇恩的沐浴和凤凰营的临时解散掀起了一场新的男女波潮……

需要说明的是,马黑马所娶的这个妃子,正是那个被勺娃子拒绝,又被天虹宗立为莲花圣女、最后又被独眼龙宣判重新还俗的娆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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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八节(1)

二十八

有多少事情无以言说,有多少荒诞不可理喻。日月就是这么地过往,草木就是这么地荣枯。大概人世间的沧桑和自然间的沧桑一样,只有天知道,人自己并不知道。不觉半载过去,花奴皇后又有了苦闷,她对马黑马眼下的一切都能容忍,唯对娆儿女一事难以容忍。平心而论,她并不是嫉妒,她既然可以招驸马,国王当然可以立妃子。她难受的是那个娆儿女,那么水灵灵一朵鲜花,刚刚绽苞,就遭受了这么多风吹雨打。勺娃子的伤害就算是无知,天虹宗的冤屈也算是愚昧,但马黑马的做法算个什么?她真替她惋惜伤感。但这一切她又爱莫能助,没有办法。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也破罐子破摔,自图自欢。

于是乎,她和她的驸马和一个金兰便结成了岁寒三友。车怕万一冲锋陷阵,独眼龙旁敲边鼓,三人成虎,亦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关于他们三人之间的­性­事活动,车万义的那些交代材料有不同的记载,他本人的笔述很简略,只道梗概,不涉细节;而造反派的审讯记录却很详细,不时地出现“再说细点!”“还有什么勾当?”“她喊疼了没有?”等等的断喝质问。可以想象,当时那些造反派审问他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是充满了津津乐道的欣喜的,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但当问出事情之后,他们又一律地做了省略,个别地方原来记了,后又被红笔涂去,旁边还批了“下流”“无耻!”“肮脏透顶!”“丑恶至极!”等字样。笔者整理此处,不禁为他们那种“革命之羞”甚感敬佩。为尊重历史原貌,只好照本阙如。]

某日,三人又聚在一起。花奴先笑说,今日咋个玩法?车驸马未言,独眼龙却说,今日到野外去吧,野外天清气爽。于是三人也骑马载酒,来到了城南一片金沙滩上。

空气真好,大戈壁除了盛夏的酷暑和严冬的寒流外,其他时间其实也是很和顺的。淡淡的野花,淡淡的云朵,徐徐的清风,渺渺的天音,那澄明寥廓的感觉比人满为患的城市美好万分,比水乡村烟也更令人心旷神怡。三个人默默阅览了一阵,独眼龙忽然感慨地说,在这地方连个腥气儿也闻不着,太­干­净了!车怕万一也说,天地真大啊,咱们十多年来,人马骆驼不知屙了多少粪便,可却是一点污秽气也没留下。花奴也跟着叹道,这戈壁的风啊就像长江的水,每日的清早,不知有多少船民往江水里倒尿盆,可是眨眼之间,一风吹过,江水还是那么的清清澈澈、浩浩荡荡。天地的胸怀太大了,尸骨如山,血流成河都能容下,怎么能容不下你我的一点儿Jing液卵水!……

不知不觉,三个人竟涌起了一股哲人的诗情,反倒把那最初的情yu给冲散了。

如是絮语良久,这才渐渐地瑃情复萌。花奴仰天躺下,头边金沙中冒出一朵唐古拉铁线莲,恰似云鬓间一朵金掬花。独眼龙侧跪于前,俯身亲吻抚摸她的胸身,如痴如醉,如歌如泣。这时候天空中飞过一队南迁的大雁,领头的头雁看见地面上的这一景观,似乎很好奇,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回旋,雁阵队形也全都乱了。过了一阵,才重新恢复成一个“人”字形,发一阵嘹亮的咕噜声,渐渐地远去了。花奴慢慢地睁开眼睛,睫毛上忽然滚下一串泪珠。

车驸马却一直目送着远逝的雁群,一动不动,形如失神。过了一阵,花奴坐起,抹一把泪珠,柔声问他:“你好像有啥心事?”他便说:“娘娘,我想问你一句话。”“什么话,你说吧。”“还是先前问过你的那句话,你们当年在枯木林中究竟是五天还是五年?”“呀——你老问这个­干­什么?……娘娘,这事实在叫我放不下心。我是宪兵司令,负责着国防安全。白团长死后,黄排长又带着几十号人马跑了那里,至今杳无音讯,我不能不惦记。”“这——你就放心好了,他们肯定不会冻死饿死,也不会再犯上作乱。”“不,娘娘,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最近卜连长又给我一个命令,要我再去侦察一下他们的下落,并说这是国王的意思。我就带着几个兄弟去了,走了三天三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那片枯木林啊大得无边无际,怎么也走不到头。你说说吧,你们当年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个活法?”“噢——这个嘛,你问问###官吧,他不是为侦破娆儿的案子去过那里吗?”可独眼龙却说他也不清楚,“我那日为侦破娆儿女的案子,只走了一天一夜的路程,顶多也就二百里左右,而你们当年却走了五天五夜的路程。我发现娆儿女的时候,她是被藏在一棵千年古柏的树洞里,旁边扎着一个马夹子,住着那三个和尚。可以肯定,那个古树洞只是你们当年的一个驿站,绝对不是大本营。你就讲讲吧,我也想知道个底细……”花奴却缄口不语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八节(2)

沉默一阵,二人又齐声央求:“娘娘,你就讲讲吧,事隔这么多年,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花奴仍无言。

二人又催:“娘娘!你到底顾虑什么?假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还信不过我们俩吗?”

“生什哼吼本布登道!”花奴终于冒出一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车怕万一没有听清,独眼龙却忽然失声叫道:“呀——娘娘!你还会说俄语?”

“我不但会说俄语,还会识俄文呢!”花奴古怪一笑,接着伸出一根指头,就在沙滩上刺溜溜画了一长串俄文字母。

两人又惊又奇,又奇又喜,车怕万一既不懂俄语又不懂俄文,独眼龙虽能听懂几句俄语,却不识句俄文。两人惊呆呆望着他们这位娘娘,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愣了好大一阵,独眼龙才一拍脑袋说,“懂了!懂了!娘娘,你是不是以前跟你的长官到苏联人那里去学习过?我当年在新疆迪化城,也差点被盛世才送去苏联培训,只因后来国共闹翻,我才没有去成,不然的话,咱俩说不定还是同学呢……”

“别胡诌!”花奴忽然脸­色­一变,严肃地说,“关于我的身世和枯木林的秘密,你们以后自会知道,现在不要多问!也不要瞎猜!”说着站起身,又道,“今天的事就到这里,我一时高兴,说漏了嘴了,不要多与外人讲。改日咱们再好好谈!”言毕,手一挥,就要打道回府。

两位汉子诺诺连声,正要踩镫上马,忽然一阵清风吹来,隐隐听见了一阵哭声。三人又兀地勒马立足,竖起了耳朵。

倾听一阵,那哭声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而且是个女丫子的声音,就觉得奇怪,这地方离旮旯城已经很远很远,哪来的女丫子哭呢?于是就牵马抻缰,一步步循哭声觅去。

翻过数道沙陵,约摸半里之地,就惊讶地发现一桩怪事:一条两岸齐削的沙沟中,竟孤独地呆坐着娆儿女,一脸的鼻涕眼泪,声音已渐嘶哑,但还习惯地保持着尼姑打坐的盘腿姿势。三人大诧不已,急忙用马缰绳把她拖上来,连声相问:“你咋在这里,你咋一个人在这里?……”娆儿女却依然直哭不言。后三人不住地催问,她才哽哽咽咽说,国王带她出来打猎游玩,忽见窜过一只狐狸,国王就上马追去了,叫她在这里等着。她等啊等啊,眼看太阳快要落山,国王还不回来,心里害怕,就哭了起来。

三人听罢,就蓦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愣了一阵,花奴忽然伸手解开娆儿的衣襟,只见Ru房、荫部,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竟像是鞭打棍抽一般,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深深的牙印。车、独二人尚未明白过来,花奴已经顿足骂道:“­性­虐狂!­性­虐狂!他是玩腻了娆儿,又要将她抛弃山野呀!”骂毕,忽然又冷笑一声:“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接着一把搂住娆儿女,动情叫道,好妹妹,不要哭,我会帮你脱离苦海……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九节(1)

二十九

这事过后不久,王宫中传出一个流言,说那娆儿女原来是个石女,根本不能为人做­妇­。马黑马国王为此十分后悔苦恼,动不动就发脾气,还和皇后经常吵架。对此流言,有的人深信不疑,有的人半信半疑,但车班长和她眼龙却明白,不管是真是假,花奴一定是从中做戏。说不定哪天,又会有一个意外的变故。

果然不出所料,约月余后,马黑马又颁出一道新的诏令,语曰:

娆儿女表面看端庄温婉、秀美可人,是个聪慧女;实则却是个不知痛痒不解风情的呆傻女,实不足以册立为妃。特此废除,再不叙用。至于娆儿女去后空缺的妃子席位,也不再填补,将由他一个昔日旧人代之。

此令一出,举国上下又是一个嘈嘈切切……

先不说那娆儿女被重新发回民间后的情形如何,且说这道诏令一下之后,雪女子却又如晴空里听了一声炸雷,他所说的那个“昔日旧人”,无疑指的就是她。自从当年那场野合事件后,她和他早就断了那份情丝。后来她入了凤凰营,他立了皇后,车班长又被招为驸马,各走各路,更没了那种特殊纠葛。现在他突然又放出这种风来,真不知道意欲何为。

最乱心的是,这个阶段她已经把勺娃子调教得差不多了,­干­姐­干­弟间,已渐有了那种敦伦之情。倘再假之时日,人们理想中的一对花儿少年即将完成正果。可现在斜刺里又杀出他这匹黑马,一切的秩序又被打乱,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但马黑马却不管这些,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理会到这些,在诏令一下的第二天,就来找她了,一开始,是借着看望皇太子的名义,那个墓生儿娃娃在这里已年满三岁,长得很是活泼可爱,他逗着他叫了几声爹后,就开始回忆往事,重提旧梦。说她是他一生中接触过的最有情义最有滋味最最难忘的一个好女人,比花奴温柔,比娆儿灵­性­。他之所以回头来吃二遍草,实在是这草太鲜太­嫩­太长­精­神……她听着这些话,一开始只是冷笑不语,世上的一切男人,不管是温文尔雅的虚皮秀才,还是五大三粗的笨汉莽汉,当拜倒在女人脚下的时候,大都会变得花言巧语,因此她并不动心。

但渐渐地,她就守不住魂了。马黑马说着说着,竟眼含泪光发起誓来,说人不上点年纪,不遭几番风雨,是不懂珍惜旧情的。倘若时光能够倒流十年,他绝不再做这个###Diao毛的狗屁国王,他将和她双双结伴,白头到老……

听着这些话,她的心头不由一颤,回想当日初陷沙漠时,她虽然是被暴力所掳,但他毕竟对她情有独钟。再看眼下,他身为堂堂一国之君,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倘若没有几分真情实意,能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吗?想着想着,再抬头观察一下他的脸面神­色­,又确实不像是装的,每每说至动情处,他那鹰隼般的眼孔中,还流溢出一种鸽子般的泪花。她就禁不住心头一软,再次被所谓的皇恩宠幸……

民间有谚:男人心软一辈子穷,女人心软一肚子松,信之。

此时的勺娃子,又表现出了另外一种啼笑皆非的举动。一开始,每见马黑马登门,他总是侧目而视,带着很大的排斥­性­。后来马黑马就对他说,你别发勺了!雪女子是你的姐姐,不是你媳­妇­;我是你的姐夫,不是你的国王。姐夫和姐姐的事,弟弟应当回避,不应该搅­骚­。他就一愣:“呀!你是我姐夫?不是国王?噢……我还不知道,不知道……”随之默然而退。以后每逢马黑马来临,他就主动回避,有时还徘徊在石洞门口,做站岗放哨状,人们见之,无不掩口而笑。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段日子,雪女子终不忍。一次两次可以三次四次也能勉强应付,但长此以往就无法忍受,她实在讨厌这种无味的应酬,同时对勺娃子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内疚……

与此同时,这件事又引发了另一件事。花奴皇后对娆儿女的遭遇是深表同情的,但对雪女子的这种遭遇却不但不同情,反而产生了妒意。若­干­天后,她又传个指令,说皇太子已经年满三岁,早过了哺|­乳­期,不宜继续留在民间,应该收回王宫,由她亲自培养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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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九节(2)

这个指令的意图十分明显,无疑是想通过对墓生儿的隔离以断绝马黑马继续去找雪女子的借口。可谓用心周密。但没想到这个聪明的主意反而弄巧成拙,马黑马听了,不仅未表异议,反而高兴地说,对的,对的,皇太子应该收回王宫了。但是,皇太子毕竟还年幼无知,皇后也没有抚养娃娃的经验,因此,在皇太子入宫的同时,也应着令保姆一同入宫。这下可把花奴弄了个骑虎难下,恼恨之间,又急派车怕万一密告雪女子,叫她无论如何不得入宫,否则后果自负!

雪女子闻言,不说花奴有此密嘱,就是她自己也绝无此意,如果再入王宫,那就是二跳火坑了。她急得团团乱转,忧心如焚……

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进退维谷、走投无路的时刻,勺娃子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忽然变得头脑清爽,思维敏捷,对雪女子说:“阿姐,你既然看不上那个驴脸姐夫,又不进那个火坑王宫,那咱们就搬家吧,搬得远远的,叫那狗日的腿子撵不着,我来保护你!”这一下提醒了她,是啊是啊,挡不住还躲不过吗,野驼滩虽然无边无际,但总还有容身的地方,咱索­性­一走了之,等他追来的时候再和他理论!随之,经与勺娃子及其一班童子军商量,便趁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偷偷离开旮旯城,跑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节(1)

三十

数日之后,这情况才被人发觉。马黑马又气又急,跺脚直叫。花奴则笑着说,男子汉大丈夫,丢个女人就这般急惶?人家既然不喜欢你,你何必自讨没趣?他又哇哇叫道:“我不是急惶这个表子,我是急惶我的太子!她跑可以,­干­吗要带走我的墓生儿?”随之下令卜连长,火速发兵,务必于限期之内,将他的太子和保姆一起追回!卜连长得令,立刻率宪兵队满滩里一个搜索。他们初以为他俩是循着黄瘸子等人的线路跑了枯木林,后遍寻无着,才在当年独眼龙发现的那个三棵树地方找到了他们。于是双方又展开了一场你争我夺。

那个墓生儿确实灵异,一见追兵赶到,就死死扑在雪女子怀中,尖哭不止。勺娃子则像个护法神一般,持刀立于身侧,说啥也不让把这“呣子俩”带走。身后一班童子军更是剑拔弩张,怒目以待。卜连长几次想发令武力强夺,终于虑于金刚寺的教训,没敢造次。双方出现了长时间的对峙。但事情总要解决,胳膊毕竟扭不过大腿,后经车怕万一持久地劝说、开导、许诺、保证等苦苦斡旋,终于将墓生儿接走,将雪女子留下。

事情至此,马黑马该省悟点了吧?但是没有。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墓生儿只是个引子,他的根本目标是雪女子。稍息几天,他又单枪匹马亲自寻来了。这一回他没有再找任何借口,也没有生气动怒,望着一片树林,一眼清泉和一片红沙岗,啧啧连叹几声:“好去处!好去处!旮旯城太烦闷、太嘈杂,这里正好建个行辕!”随之将马鞍一卸,大摇大摆走进帐篷,喊一声:“娃子们来呀,我给你们带了好吃的!”随之一住不走,竟当了家。

勺娃子恼恨至极,但又无可奈何,等他终于尽欢一场,策马回城之后,便对雪女子说:“姐姐,你要真不喜欢他,待他下次来时,我就一刀杀了他,如何?”雪女子就落泪道,弟啊,姐何尝不把他恨死!但你万万不能杀他,杀了他,王国就乱了……

万般无奈,童子军的弟兄又出个主意,他们在那红沙岗的半壁上凿了一个石洞,洞里拴一根绳子,洞口下挖一串脚坑。平日里住在帐篷中,一见马黑马来临,雪女子就攀绳进入洞中,其他人隐蔽起来,以迫他绝望。

马黑马确实没有料到这一手。这一天他又单枪匹马前来巡幸。遥见沙岗下人影绰绰,到得眼前,却又人踪全失,进得帐篷空空如也,出得帐篷空空如也,不觉纳闷。转视左右良久,终于发现了那座石洞,不由省悟,便笑着喊起话来,叫雪女子出来,出来,别逗了!并说他这次出来又跟皇后和大臣们吵了一架,但他不管,他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叫雪女子尽管放心!但雪女子却死不应声。喊了好久,仍是空山回鸣,沙风啸啸,不闻人声。他就气恼了,开始惶惶地在那崖洞之下来回踱起步子。踱着踱着,忽见泉眼边有几匹骆驼在饮水,不由突发奇想,就将一匹骆驼牵来卧倒在崖下,又将自己的坐骑牵上驼背,而后将骆驼打起,自己又踩着骆驼脖子爬上马背,想借此入洞。但那洞口太高,即便如此,还差着三尺。他就想拼力一跳,扒住洞口石沿再往里进。不想就在他奋力一跳的当儿,脚下骆驼已承受不住一人一马的重压,驼蹄一软,他就连人带马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哈——”树林里传来一片哄笑。

他恼怒至极,唉哟呻吟地爬起来,吐一口满嘴的沙子,一阵破口大骂:“你们还笑!你们还笑!呶要是个暴君,早把你们兔崽子一个个捏了!你们还敢取笑我!”骂毕,又道:“你们等着瞧吧,我自会有办法的!”随之,挣扎上马,悻悻而去……

回到旮旯城之后,他立刻把李老军唤来,大声喝问道:“你的百工部还在吗?”

“在。”

“毡匠呢?”

“在。”

“铁匠呢?”

“在。”

“石匠呢?”

“在。”

“木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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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节(2)

“在。”

“好!你给我速传两个木匠,造一把梯子!”

“什么梯子?”

“就是攻城拔寨的云梯!”

“陛下,你要云梯做什么?”

“嫖风!”

“嫖风?”

“对!”

“哎呀——陛下!嫖风用得着梯子?这女人——身高多少?”

“扯你娘的裹脚!你给我造就是了,胡吣什么?”李老军便连声喏喏,遵命而退。

不几日,一把丈二长的梯子便摆到他面前。他仔细地审视了一阵,叫声恰好!就扛起梯子,不带任何随从,也不骑马,独自一人徒步向三棵树跋涉而去。众人观之,无不伸出舌头。

随后不久,消息传来,他果然凭着那把梯子,将雪女子的又一道防线攻破……

从此,从旮旯城到三棵树近四十里地的戈壁滩上,便出现了一个古怪而孤独的人影,头顶烈日,脚踏黄沙,肩扛梯子,往来奔走。众大臣便齐齐一声哀叹:

“国王变态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一节(1)

三十一

国王确实是有点变态了。那么他的国民呢,同样也出现了种种令人费解的反常之举。首先是那些光棍汉们,马黑马明明宣布凤凰营是临时解散,放假一年,以给他们解解十年之渴。可他们竟误认为是从此废除青龙连,完全由他们取而代之。而那些女子们也发了糊涂,竟也以为确实如此,再不肯恪守凤凰营营规。

对此情况,青龙连的汉子当然不能容忍,于是就进行­干­涉了。但­干­涉又没有充足的理由,光棍汉们的人数也又比他们多得多,于是就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纠纷和冲突,又闹得野驼滩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一个更令人忧虑的现象——私产现象。在过去的日子里,王国的一切财产,包括土地、牲畜、水源、粮草,甚至­妇­女和儿童,都属全体国民所有,任何人不存在私产。但现在,却出现了这个是我的,那个是你的的财产争执。最先发端的是百工部酒坊里的几名烧工,某日,他们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开玩笑,竟对前来打酒的一个小孩说:“以后打酒,拿钱来买!”这句话真是石破天惊!如果放在十几年前的凉州城、甘州城,或是现在的红鸟王国以外的任何人群社会,都是一句司空见惯、平常至极的话,可是在此时此刻的旮旯城听来,却是那么的新奇、那么的新鲜、那么的令人振聋发聩!成年人恍然如同回到了儿时的岁月,娃娃们却又目瞪口呆,如闻天书,他们根本不懂“钱”的概念,也根本不知“买”是个什么意思……

久违了,久违了,往昔的生活!自此,醋坊有了那句话,毡坊有了那句话,粮仓的仓官也有了那句话,“拿钱来买!”“拿钱来买!”竟像一连串滚雷,响彻于整个野驼滩上空。

可是,红鸟王国是从来也没有发行过货币的,这“钱”从哪里来?

于是,机灵的人们就想起了当年那场天降五谷的大雨,那里面不是也杂有许多的钱币么!一时间,人群又像炸了群的羊,蜂拥奔向沙滩地头,到处寻觅挖那些钱币孑遗。可是这些钱币已经十分稀少。当年雨后,他们在收起粮食五谷的同时,也把那些钱币的大部分收集起来,和一些刀枪武器一同熔铸成了后来使用的各种生产工具。一部分没有收集的也因这多年的水浸雨淋而腐锈得面目全非,因此真正能当钱币使用的已经很少,根本不足以当值现有的财产。同时,这些钱币的获取也是一种不公平竞争,运气好的人收得多,运气差的人就收得少,而王国的财产却是全体创造,人人有份,平均占有,根本不能以谁的钱多钱少来衡量他的财富多寡。基于此,人们更多的还是去瓜分实际的财产,这部分人说,这块田是我们连开的,那部分人说,那眼井是他们排挖的,更有一部分人已开始偷偷摸摸给马群驼群暗中打起记号。形势日甚一日,最后竟引发了一个更为痛心的现象——派系之争!那久已淹没而被人淡忘的骑一旅、凉州团、骆驼团的三角斗争,又死灰复燃,露出了火并的端倪。

这年秋上,庄稼收过,开始灌秋水地。灌秋水是隔年庄稼的第一道水,保墒防旱至关重要,直接影响着下一年的庄稼长势。在往年的日子,每逢此时,农事队的人们就会自觉地、按部就班地去做这事。可是今年今月今日,情况却不同了,由于庄稼地有了不同群体的归属,又加连年怠惰,坎儿井缺少疏浚,水量大减,浇水的人们竟发生一场严重的争水械斗,三方力量,互不相让,你争我夺,大打出手,直打得头破血流不说,还用铁锹砍死了三个人……

形势急转直下,全乱了套。独眼龙的法令已毫不起作用,羊副官的宰相衣冠已被视为戏装,李老军的呼唤奔走,也成了一种可笑的愚夫喋喋。而此时的马黑马大人却依然沉湎于扛梯子嫖风,对此国家大事,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不成!不成!一定要重修法典,重修法典!”独眼龙满腔激愤,紧急呼吁。

“要赶快唤醒国王!赶快唤醒国王!”李老军更是忧心如焚。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一节(2)

然,皇后花奴亦袖手旁观,军事大臣卜连长,则早已把自己混同于普通百姓,陷身于那些纠纷之中不能自拔。群龙无首,一班朝臣到此方才明白,离了君王的驱策,他们不过是一群泥偶。

“大总管,还是由你再向国王做个劝谏,你的年龄最大,比较好说话……”

“不不,宰相,老夫人微言轻;你的地位最高,还是由你出面比较合适……”两位铁杆同僚,互相推诿又互相勉励了一阵,终于做出一个决定,双双出马,对他们陷入迷途的国王再做一番苦谏。

这天,他们特意套了一辆驼车,载着酒­肉­清水,早早候在通往三棵树的半道上。待马黑马一出现在地平线上,就赶紧迎过去,双双跪伏于地,献上一罐清水。马黑马的­精­神气力已大不如从前,一脸的憔悴,疲惫不堪。接过清水,咕咚咚一阵痛饮,就把嘴一抹,感激地叹道:“二位爱卿真是雪里送炭!”二人就趁机进言说:“陛下,既然这么辛苦,何必把这破梯子扛来扛去,放在那里不就得了?”他却说:“放在那里怎能放心,那班小幺儿已经野了,你一转身离开,他们就会当劈柴烧了。”二人又说:“他们怎敢如此大胆?给他们下个把头不行?”他又说:“给他们下个什么把头呢?骂他们不听,打他们不怕,杀他们我又不忍……”二人沉吟一阵,又说,“既然这样,那以后你就把这辆驼车带上,也好省省脚力,何必非要亲自扛在肩上?”他又嘿嘿一笑说:“二位爱卿不懂,古来的帝王将相,三宫六院都是靠霸力渔­色­,脏唐臭汉概莫能外;而我马黑马却不能学他们那般无趣,我贪恋女­色­是要拿出真心实意,这才叫做真正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哈哈……”

二人听到这里,不禁面面相觑,没了话说。

沉吟一阵,又递上一壶酒说,陛下,你这么做,确实是千古的美谈,万世的风流!但是长期这样下去,对你的身体……可不大好啊……

“哎——身体!”他忽然由衷地长叹一声,“这样下去,确实是有路吃不消的!最初那段日子,我扛这把梯子是快步如飞,近来却越来越沉重,行不过二十里地,就觉两腿发酸,两眼冒金星,脊骨上也淌虚汗……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不,不,陛下,有办法,有办法,只要你悬崖勒马,见好即收,注意分寸,你一定会既得龙凤之欢,又能使龙体长健无恙……”

“不,不,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已不能自拔。我现在已时时感到,我可能活不长了,我死以后——”他忽然又顿住,怔怔地把二位打量一下,又道,“现在顺便说句话吧,我现在已经看破红尘,实在无心当这个国王了,我想禅让王位。我死以后,你俩就是摄政王,要好好辅佐太子,治理天下……”

二人听此,大惊失­色­,李老军立即叩一个响头,说:“陛下,此言差矣!您才刚过五十大寿,怎么就谈禅让之事!老臣已经年过花甲,无论如何,君也不会走在臣的前头,请陛下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羊副官见状,也跟着跪倒,启奏道:“陛下,陛下,你万万不可做此谬想!即使你想禅让,谁有本事敢接这个位呢?你是咱红鸟王国的擎天之柱,万民之父,老天安排你来做爪牙,你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绝不会提前把你召回去的!臣等今日前来迎驾,正是我王国目前又出现了豺狼虎豹,臣等小爪牙已经无能为力,才特请陛下再长啸一声,以靖妖氛……”

“嗯?”他忽地又鹰眼一瞪,王国境内又出现了啥事?“陛下,你听我细说!”羊副官一五一十,从头到尾,把目前王国的现状说了一遍。

“哈哈……”他又朗声一笑,“我还以为是又出了白蛤蟆第二!原来是这么个事,没啥要紧的,有些事我也早已看在眼里,别紧张!关于光棍汉们的所作所为,就任他们去吧,一周年到,假期一满,爹爹娘娘都还得重回凤凰营中去……”

“陛下!严重的是私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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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一节(3)

“噢!这也没啥怕的!私心是人从娘胎里带来的,谁也根绝不净。在我王国前十几年的历史上,是个非常时期,我们不得不实行公产共分。现在江山既定,百物丰饶,适当地有些贫富不均,也是应该的,合乎天理人­性­的。再说,自金刚寺兴起后,你们不老说人心涣散,田园荒芜了吗,现在既然他们能为争水发生械斗,恰好说明他们劳作热情更高涨了,守城之心更坚定了!依我看,将驴马骆驼、田亩井梁,索­性­按各连各排分割下去,不但不是一件坏事,反而还是一件好事……”

“陛下……”

“别陛下了!你们以后还是叫我马旅长吧!什么国王陛下的鸟称呼我已听烦了!我倒是觉得,有这样两件事应引起注意。一是金刚寺虽然已经毁灭,但余党并未剪除,黄瘸子一帮人逃往枯木林,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卷土重来,你们要严加防范……二是如果你们真觉得我马黑马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就从生活一方面多关心一下我吧,我的身体……”

“陛下……”

“哎呀!别再啰嗦了!我今天的话全是肺腑之言,不是酒后之言,你们别当儿戏!回去后叫胡驼子带上锅碗瓢盆也到三棵树行辕来,我准备在那里长住一段时间。以后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可前来向我通报,一般的家长里短,就由你俩全权处理吧!”说罢,又双手端起酒罐,仰颈一阵痛饮,接着“嘿”的一声,将酒罐一抛,重新扛起那把梯子,又朝着三棵树方向踉跄而去了……

李、羊二人,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落下了一串酸泪……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二节(1)

三十二

一场大雪,野驼滩进入了严寒的冬季。冬季的戈壁比雪山还要沉寂,蜥蜴、刺猬、蚂蚱、蛇等各类虫豸都入蛰了,大雁和其他的候鸟也都迁徙了,地面上几乎看不见什么飞禽走兽。偶尔地从远方飞来一只胡雕,在天空中悠悠地盘几个旋旋,便算是一点生命的气息。

在往年的时候(指这里有了人群的时候),人们是并不感到十分寂寞的,人上十人,形形­色­­色­,千人之国,更是藏龙卧虎、五脏俱全。每逢落雪之后,人们就会像冬闲中卸了鞍鞯的牛马,或坐卧于槽头热炕上咀嚼那永也嚼不尽的悲欢往事;或走出门外,追兔子、撵野­鸡­,行那小儿撒欢的自由快活。到了年关将尽之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更是忙得不亦乐乎,炸油饷、炖烧酒、扮狮子、扎龙灯,准备好好地大闹正月,大闹元宵。那安逸闲适之状,实与天外世界无二。

但今年今月今日,情况却又不同了,私产事的出现使每个人心头压了一块沉重的磨盘,他们已隐隐听说了马黑马和羊李二人的那番对话。一些弱者,终日惶惶,不知未来的命运将是咋个;一些强者,却又日思夜想,盘算着下一步的强取豪夺。整个野驼滩旮旯城被一团铅云笼罩。

闭气的静默中,忽然有人唱起一道忧伤的歌谣:

高高山上一只羊,

嘴嘴儿吃草肚肚里香,

前怕刀刀后怕狼,

不知老了是啥下场。

歌声唱罢,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啊,要是有一声­鸡­鸣狗叫就好了……”

可惜野驼滩没有­鸡­鸣狗叫。狗是绝对没有,除那年独眼龙夜闯凤凰营自称听见了一声狗叫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听见狗的叫声。­鸡­倒是有的,但野驼滩的­鸡­都是沙­鸡­,或者说都是母­鸡­,鸣声呱呱如鸭子,根本没有那雄­鸡­叫声的悠扬和深远。这曾是野驼滩人深深引为遗憾的一件恨事,没有­鸡­鸣狗叫的社会,不论人间烟火多么旺盛,都是残缺不全的。

造化如此,徒叹奈何!

就在这沉闷窒息的时刻,忽然地,他们就听见了一声­鸡­鸣狗叫。狗叫的声音很缥缈,听不清是在什么地方,微弱的几声“汪汪”过后,就没了声息,也没有人看见它的形象。但­鸡­鸣却非常清晰,不但听清了它的声音,还看清了它的面目。那­鸡­仍然不是什么­鸡­,而是那只久违了多年的鼠头红鸟。它还像一只火­色­的凤凰,绕着旮旯城盘旋三匝之后,就蹲在水山顶上长一声短一声地鸣叫起来。鸣声极像一只寒号鸟,凄厉而辽远,还夹着一种莫名的紧促。人们听着听着,头皮就发麻了,一惊三叹之间,就呜哇哇一阵喧嚣,又抛起了一股污泥浊水……

这股污泥浊水已远不止争田夺地的那种疯狂,而完全成了一种人欲的横流。被私欲和危机急红了眼的人们,又把目光盯向了凤凰营中的那些男女娃娃,这个说,这娃儿是他的种,那个说,那丫子是他的­肉­,一时间,争争吵吵,哭哭喊喊,全乱了套……

如果此事仅限于青龙连和凤凰营之间,也倒罢了。虽然爹的身份难以确认,娘的身份却明确无误。但事情远不限这个范围,广大的光棍汉们也不肯退让,当日成立青龙连的时候,他们是做了自我牺牲的,马黑马当时曾明确宣布,娘娘生下的儿女属于王国全体的后代,人人都可做爹,绝不是任何人的私产。现在既然要当私产瓜分,那就是人人有份,谁不愿意养儿防老,谁不愿意有个天伦之乐?于是乎,争儿女大战愈演愈烈,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患了“绝后”恐惧症。可怜那些孩童娃娃,就遭了大殃。今天被这个抢到这家,明天又被那个抢到那家,有时候还出现一个娃娃同时被几伙子围住,你扯胳膊他拽腿的现象,儿哭娘嚎,撕心裂肺,像瘟神进了村……

天昏了,

地暗了,

江山大乱了!

羊李二人已完全束手无策,花奴皇后则一直静观不语。独眼龙悲愤至极,大骂他们是该救不救,头上没­肉­!又独个儿径奔三棵树,决定孤忠死谏,唤国王出山。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二节(2)

但没想到,此时的马黑马已完全沉湎于酒­色­,不省人事。他自那日把胡驼子召去三棵树之后,就命这个御厨给他设法炮制一种人参虎鞭酒,以滋补身体。可野驼滩哪有人参虎鞭啊,胡驼子万般无奈,便想起了野驼滩上的两样土特产,给他泡了一罐子锁阳驴鞭酒。驴鞭自不必说,确有壮阳作用;锁阳却是一种沙生茎块植物,有生津解渴的功效,他们平日里是当茶喝的。但其中有一种锁阳王,不仅生津解渴,还有极强的补肾作用。夏日里不易发现,到了冬天落雪之后,根部发热,地面上的雪就融化得早。胡驼子便满滩里奔波几天,终于就挖着了一棵锁阳王,切成薄片,给他泡了一罐子浓酒。他一饮大喜,二饮狂喜,从此就饮鸩自安,乐不思蜀。独眼龙前来叩拜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如烂泥,神魂不清。独眼龙跪伏于侧,磕破了额角,声音嘶哑,他还是昏昏沉沉一挥手:“不听!”

独眼龙伤心透顶,又去集合起勺娃子等一班童子军,慷慨激昂,一番演说:现在国家有难,生灵涂炭,你们已成目前王国唯的一一支生力军,要随时准备为国赴难!……勺娃子等一班童子军,自集体迁移此地以来,确实已与旮旯城是非少了许多,他们的媳­妇­也刚刚怀孕哺|­乳­,尚未参与夺儿女大战。现闻国事如此,虎虎生气就勃然而发,齐声做吼:随时听从###官调遣!然而,尚未等独眼龙做出具体的部署,祸事已成连锁反应,就在人们大肆争夺娃娃的时候,娃娃们又忽然出现了失踪现象,今天少一个,明天少两个,接二连三,竟成邪风。一开始,争夺的数方都还互相指责,你说他家私藏了,他说你家掩盖了,后来就渐渐发现,事情并非如此,那些失踪的娃儿都是清一­色­的两三岁小儿,刚会走路还不会奔跑,刚咿呀学语还不会思考,不像是自己盲乱走失,倒像是被一种什么神秘力量有选择地掳藏。另外,爹爹们的争吵辩解似有伪装的可能,但母亲们的号啕哭声却一点也不像做假。人们就渐渐地惊骇了,冷静了,意识到了这里面可能有一个什么诡谲之谜。

不久,又一个惊讯传来,不仅普通百姓的儿女接连失踪,就连王宫中的皇太子也突然不见了!这一下,可把举国上下震动了,满朝文武自是诚惶诚恐,花奴皇后也慌得脸变了­色­。墓生儿自被接回宫中,就由她亲手抚养,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她无论如何也沉不住了,不说对全国人民如何交代,就是对马黑马她也无法卸责。情急之下,她便急召独眼龙和车怕万一到前,下一道死令,无论如何,火速破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独车二人领命,自是十万火急,全力投入。经一番紧张的侦察、勘测、取证、访询,终于获得一个惊人的线索:最大的嫌疑对象竟是那个娆儿女!

事实确实不假,造成这桩疑案的祸首,真是娆儿女。这个可怜的女丫子,自被马黑马贬出王宫,沦为弃­妇­之后,就彻底坏了神经。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在这场争儿女风波中,她也照猫画虎,做了一件奇事,于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悄悄潜入王宫,偷走了墓生儿。但因为她是神经,所以不管人们怎样地追问、劝说、诱导、恫吓,她都缄口不语,不吐底细。要么是傻傻地嬉笑,要么是胡乱地点头摇头,反正一言不发,甚至连“我不知道”这样的话也不说,一副十足的呆痴相。李老军急了,要给她下跪磕头,她也麻木不仁,听之任之。后勺娃子闻讯从三棵树赶来,又像前时那样,拉住她的手,痛切呼叫道:“娆儿娆儿,你说你说,你要说了我弟弟在哪儿,我就娶你做媳­妇­儿!……”她这才眼神一亮,叫道:“真的?”勺娃子就一连声保证,“真的真的,如果我骗了你,我就不是人……”其他的人也都一齐拍胸膛替为她保证,她这才嘻嘻一笑说:“好的,我给你们抱去——”随之,黑黑浪浪的人群便跟着她朝城外走去……

谁也想不到,全部的秘密竟在水山背后的一个山洞里!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不规则沙山石洞,洞口簇拥着成堆的黄沙和红柳丛,红柳的杈梢上还挂着残雪。拨开柳丛看到洞口,一副骇人的场面便呈现在大家面前:只见七八个幼儿,像一窝刺猬似的蜷伏在沙窝中,双膝以下都被沙子埋着,上肢爬在沙子上已不能动弹。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抱出沙堆后,两条小腿已经麻痹不能动;死了的嘴里还塞着馍头渣,好像在他们死后,她还在继续给他们喂食喂饭。面对此情此景,有不少人当场就晕了过去。勺娃子初见其弟还活着,痛切地嚎哭了一阵,继而又兀自地跳起,双手做卡脖状,朝着娆儿女前扑一步:“我掐死你——”娆儿女便仓皇后退一步,愕愕地瞪大眼睛,像是受了巨骗一样,接着又猛地发出一声尖号,掉转身朝着旷野撒腿逃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三节

三十三

天地佛爷,鬼神妖仙,如此灾异迭变,把整个红鸟王国打入了一座冰窟。

第二天清早,人们便发现,九眼井海子中浮起了一具女尸。谁也不知道她是自动投湖还是失足落水,也不排除是被某些人暗中泄恨溺毙,反正这个曾经被宗教封为圣女,又被皇权封为王妃的女子,最终就这样以民间弃­妇­的形象结束了她的生命。

茫然的恐慌中,人们终于明白了自身的失误,终于意识到现实的可怕。不论人心离乱到何种程度,求安向善的愿望还是主流,经一阵痛心的反省之后,弓虽暴者产生了悔罪的忏悔,懦弱者发出了救亡的呼号,他们决定不顾一切,摒弃前嫌,来一个全国兵民大哭谏,以唤醒马黑马重振山河……

太阳慢慢地升起了,迷雾渐渐地消散了,倘若此举果成,必将使金石为开天光重照,王国复得中兴,子民复得太平!

但万没料到,就在这时刻,三棵树又传来一个惊人的噩耗:马黑马突然暴病身亡!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四节(1)

三十四

呜哇一声,千人万马哭开了。这一声噩耗不啻一声惊雷,把整个旮旯城炸翻了……

人世间确有某种“天意”(传统的说法叫做上苍的意志,现代的说法叫做自然法则),不管是上苍的意志还是自然的法则,都是难以预料的。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先知先觉,除过那些马后炮的附会和死老鼠的瞎碰之外,最英明最智慧的哲人,也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的几声蛤蟆鸣叫而已;而蛤蟆的鸣叫也还要看它当时的感觉是否正常,声带是否嘶哑或是嘹亮。羊副官李老军独眼龙等一班朝臣,虽然已经意识到了国王的不可救药,但并没有想到它会来得如此猝然,如此迅急!惊魂失神间,他们也没了任何主意,只混合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潮水般向三棵树赶去……

三棵树这边,情况也已成炸窝,一班童子军们全成了没头的苍蝇,在胡驼子的指挥下忙着这个那个。马黑马的遗体还在半山腰的石洞里搁着,雪女子守候在侧,已成泪人……

在此天崩地裂之时,人们什么也不去想了,不去问了,只记起了他们国王生前的一切好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不跪伏于那座红沙岗下,齐发号啕,放声大哭。

“马旅长啊马旅长,你好狠心啊好狠心,你丢下咱老小一大堆,你叫咱们以后怎么过啊怎么过……”

许多老兵旧部,捶胸揪头,哭得泣不成声……

“国王啊国王,你壮志未酬,大业未尽,就这么早早地撒手而去,你叫咱们怎么办啊怎么办……”

一帮文武臣僚也哭得涕泪交流,伤心欲绝……更有众多的­妇­女们,鼻涕一把泪一把,唱起了民间哭丧歌:

“人家吃的——油饼子呀……”

“给你吃的——糠皮子呀……”

“人家盖的——花被子呀……”

“给你盖的——老羊皮呀……”

汹汹挽歌哀声动地,倾城之哭,泪飞如雨……

揪心裂肺的哭声中,人们更加地感到了国王的伟大和不可离去。回首往事,扪心自问,他是一个多么令人敬仰和爱戴的人啊!黄河大火率众突围,凉州兵变死里逃生,锁阳滩大战不杀俘虏,嘉峪关分兵一往无前,入沙漠、战黑风、撒盐巴、诛叛军,多少血勇,多少公道,更有坎儿井之水,凤凰营之歌,无不流淌着他的智慧和恩德……这是一个多么顶天立地的汉子啊,可是无知的人们,却因他偶尔的粗暴,一时的糊涂,就把他暗中切恨,实在是狼心狗肺,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追念及此,悲怆的哭声更加一浪高过一浪……

有个别人哭得忘了下跪,便被众人视为大不敬,一顿呵斥,吓得赶紧弯下膝盖……

还有个别人,­干­号不见泪,不等他人发现,自己偷偷用唾沫弄湿眼角……

浩浩哭声,从日出哭到日落,人们的嗓音终于哑了,泪水终于­干­了,代之而起的又是一个最紧迫的实际问题:如何料理国王后事?

于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人们,又乱纷纷发起一片喧嚣:有的主张土葬,火速派人去枯木林伐一棵三人合抱的巨木,给国王做一口砚瓦底的棺­棒­,再给他建一座十丈高的皇陵。有的又主张火葬,说国王生前最惜民力,如此兴师动众,恐不合圣意,最好还是架一堆­干­柴,学白蛤蟆法师虹化那样,送其亡灵升天。还有的主张水葬,马黑马国王是一条真正的真龙天子,龙死之后,应将其遗体投入九眼井海子中,­肉­入鱼腹,灵归天穹……各种主张皆有道理,平朴率真又奇想迭出,争嚷良久,终于得出一个共同的意见:既不土葬,也不火葬,更不水葬,而是因地制宜,举行“风葬”。所谓风葬,就是利用沙漠通风­干­燥的特殊条件,将他制成一具木乃伊­干­尸,使他的声容笑貌长留人间,让后世子孙永远不忘前朝历史,同时也使一些乱臣贼子望而生畏,不敢轻举妄动……

意见统一了,主意拿定了,行动便开始了。

这时候,一班朝臣已经临时组成一个善后班子。羊副官和花奴皇后重点负责草议下一步的军国大事,卜连长和车怕万一则枪不离手,率领宪兵队昼夜值勤,以防各种不测;李老军和胡驼子等人具体负责制作木乃伊之事。同时还派出一名僧兵,策马急赴枯木林发了一份讣告,言称国王驾崩,请火速前来参加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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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四节(2)

在这数项举措中,李老军和胡驼子的责任可谓最惊险。人们都知道,沙漠的气候条件虽然易成­干­尸,但并不是所有的尸体都能成­干­尸,那是需要一定的天工和人巧共同配合的。一旦处理不当,损坏了国王的遗体,那可就成了千古罪人!所以他俩格外地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按着一般的常识,制作木乃伊要分三步骤,第一步是洗尸去垢,整容整形;第二步是开膛剖腹,填充药料;第三步才是具体的防腐、吸水、烘晒等炮制工序。就在第一步工序刚刚开始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马黑马的尸体一直还在半山腰的石洞中,要给他做手术处理,须得把他抬下来。两名卫士奉命攀上崖窟,用一根绳索将他两端缚住,正准备往下吊的时候,胡驼子不知忽然发现了一个什么,急令“住手!住手!”两名卫士不知所以,就停下手来。他又急唤雪女子到前,详细询问国王临终前是怎个情形。雪女子就哽哽咽咽说,国王在终前半个多月就已经不能Zuo爱,勉强喝完那半罐子锁阳酒,就躺倒不起了……

听罢雪女子讲述,胡驼子又蓦地一个悸栗,急忙趴到洞口,向外喊道:“快!快去捉一只蚂蚱来!”洞外的人不知道他要蚂蚱­干­什么,一阵低头寻找,旋即又明白,这是严冬季节呀,地上还布着残雪,哪有蚂蚱?他又紧喊,没有蚂蚱,叫一个男娃儿上来!……

于是,人们又将一个小男孩吊上洞口。马黑马虽然已经死了,蓬头垢面,长发过耳,但面目气­色­却不甚恐怖。小娃儿一被吊上洞口,胡驼子就急急发话:“快!快朝国王的脸上撒泡尿!”小娃儿就战战兢兢,双手捧着小­鸡­­鸡­,对着马黑马的面孔一泡热尿浇洒……

惊奇的事情出现了!随着那一泡热热的童子尿,马黑马的两个鼻孔间,竟出现了一串米粒大的小气泡,旋生旋灭,状若游丝。胡驼子激动不已,又到洞口,大声向山下人群喊道:“安静!安静!国王并没有死!还有救!国王是因酒­色­过度,一时出现了‘过­阴­’现象。他的魂灵暂时游离于体外,到­阴­曹地府旅行去了。我们大家不要哭,不要喊,耐心地为他诵经招魂,他还会回来的,还会回到我们野驼滩来的!”

言毕,回头将马黑马的身子摆了个正仰,头前搁一碗清水,率身边众人全部撤离石洞……

悲痛欲绝的人们,初听他这喊话,哪里肯信,只当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但一阵静默之后,又似明白了点什么,一阵嘤嘤嗡嗡的诵经之声,犹如一片松涛此起彼伏,为他们敬爱的国王咽声招魂……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五节

三十五

一天过去了,僵尸如旧;

两天过去了,人心复坠冰窟;

就在第三天上,肃立雪地的人们已渐趋绝望,环立旁观的驴马骆驼也觉好笑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一缕朝阳斜­射­沙岗,半壁上那个石洞口上,蓦然探出了一颗狮子般的人头……“呜哇——”一声,山脚之下,冰雪之上,人马骆驼又爆出一片山呼海啸……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六节

三十六

谁也不知道,马黑马是怎样地苏醒了过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挣扎着爬到了洞口。反正这个病入膏肓的人酋,又再一次起死还阳,复活了过来……

接下便是君臣抱头大哭,军民破涕为笑;山水为之动容,禽兽为之雀跃。一场撼天动地的举国之悲,就这样以虚惊告终……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七节

三十七

苍天高高,大地迢迢,世间万象,白衣苍狗。一切的惊涛骇浪过后,凸现于水面的,还是那一丁点儿人心的良知。马黑马在脑袋初露石洞的当儿,看着那山脚下仰首哭他的如蚁人群,还茫然如同做梦,继而明白了在他“死”后这些日子里人们对他的种种所为,感动得直哭了三天三夜。

将息月余,身体和理智渐渐康复之后,他又痛心疾首地发了一首《罪己诏》。诏曰:

天上老虎下山来,以率百兽;人间君王坐帝宫,以率百姓。此等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全是狗屁。我马黑马本是一介匹夫,何能何德,何天何地,只不过无意中领大家找了条活路,大家就对我如此厚爱,如此难舍。生前尊我为一国之主,死后又为我披麻戴孝。我真是羞死了,悔死了!回想我前个阶段的所作所为,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戈壁滩上!从今以后,我要洗心革面,刮骨疗毒,将心比心,以命换命,不惜吃草喝尿,肝脑涂地,为国尽忠孝!倘若言而无信,旧病复发,愿遭五雷击顶、五马分尸……

诏令下达之后,举国上下又是一个热泪滂沱。借着这股民心的热流,他又因势利导,广采博议,发动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

变法之一:销毁一切度量衡,彻底废除私有制。自今而后,野驼滩任何人再不得口言“钱”字。前个阶段巧取豪夺的部分,全部倒吐出来,重新归公。如有违者,以天下第一大罪“贪污”论处。

变法之二:重修法典,严明纲纪。自今而后,《红鸟法典》分为上下两部,上部为本初宪法,下部为新增刑法。废除画地为牢之愚举,恢复死刑、监狱等。如有作­奸­犯科者,统交法庭审判,任何个人不得擅权决断。

变法之三:改良朝廷仪规,倡行文明吏治。自今而后,红鸟国明确自认,只是一个流亡军人的自救团体,并非什么真的政权。君臣之间虽可保留“国王”、“大臣”之名号,但说话言事再不得口称“陛下”、“朕”等滥词;公开场合更不得再行跪拜叩首之礼,一切仍以军礼军规为是。

变法之四:废除军婚制,改行民婚制。自今而后,青龙连历史使命暂告一个段落;凤凰营百年大计继续延续。男女关系,一改过去以男人为中心的秩序,还原为以女人为中心的秩序。男人们不管是瘸子瞎子皆有求爱的权利,女人们不管是将军还是士兵,皆有选择的权利。一切以情爱为本,自愿为准,哪怕断子绝孙,国破家亡,也不得以强权施暴!

变法四令,如雷贯耳,不但以宣言明颁四方,而且以拳头大字凿刻于半山石壁,广布天下!旮旯城沸腾了,野驼滩震撼了!多么严明的法度,多么公正的变通!一时三军齐呼,万民称颂,红鸟王国的历史就此揭开了中兴的一页……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八节(1)

三十八

红鸟十三年春三月惊蛰之日,红鸟王国变法成功。各方面秩序重归井然,各方面气象焕然一新。为了纪念这一伟大的历史事件,他们在国王再生之地,国运复兴之所的三棵树红沙岗下,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葬床大礼。所谓“葬床”大礼,原是河西人结婚闹洞房的一种仪式,但在今日此时,却演变成了一种以庆贺“民婚制”的诞生为中心的文艺大联欢。其内容之丰富,超越了以往历次各种各样的庆典活动。大礼一开始,是高奏《红鸟之歌》,所有的男男女女引吭高歌,一束一束的手榴弹,在沙岭四周炸响,冲天的火光雨花中,人群欢声雷动、喜泪横流。接下来是国王讲话,皇后发言,军民百姓载歌载舞。当这序幕拉开之后,各式各样的娱乐节目才正式登场。有的是传统的社火节目,有的是即兴的自由创作。你讲一个故事,他逗一个笑话,妙趣横生、花样百出。尤其是一些小戏小剧,有故事、有情节,荤素俱全,雅俗共赏。其中第一个节目叫《砸碎斗秤尺》最令人过目难忘。大致剧情为:有一老一少一中年,分别扮作“斗”、“秤”、“尺”三器物,一个头上顶个斗,一个手中提杆秤,还有一个手握一根木尺子,边舞边唱,跳跃而出。

斗先唱:“天下米谷无数,千石万石,都得由我一一盘过。”

秤又唱:“天下金银无数,千两万两,都得由我一一称过。”

尺又唱:“天下绸缎无数,千丈万丈,都得由我一一量过。”

分别都说自己的好。

在各自炫耀一阵后,矛盾冲突开始了。秤先责斗:“米谷可斗量,人心不可斗量,就因你这个破玩意,害得天下穷的穷,富的富,实为罪恶物,反要吹个啥?”接着尺又责秤:“你也一个样,人心就是一杆秤,什么样的事儿不能称?就因为你这个秤杆子,害得天下唯利是图、斤斤计较,不以为造孽,反以为光荣?”秤和斗相对一望,又齐声责尺:“你也别自夸,人心比天高,人情比水长,你这根木板子,量了财物的丈尺寸,恰恰坏了人心的长宽高!”……

互相攻讦一阵,又各悟了自己的不是。最后三人齐声合唱:

斗斗斗,祸水头,

秤秤秤,害人­精­,

尺尺尺,坏东西!

人心便是斗,

人心便是秤,

人心便是量天尺!

从此砸碎这破家什,

单凭个良心过日子!

……

随之一声叫喊,众人七手八脚,将那三样物什当场砸了个稀巴烂……

这个节目象征着他们废除私有制的历史巨变。接下又是一出名叫《老虎放屁》的小话剧,从字面看,好像很粗俗,但实际内容却包含着一种英雄崇拜的深刻内涵。剧情大要为:在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下有一片丰美的牧场;牧场之上,扎着一顶白­色­帐篷。(布景道具均为现场景观略加装点)

帐篷周围散布着一支羊群和七八条羊狗。(羊为一伙娃娃们扮演,狗为一伙卫士扮演)

羊群在草地上安闲地吃草,狗群在四周警惕地巡逻。忽然,东山口窜出数只恶狼,羊群惊叫,狗群狂吠,一个紧急追击,狼群落荒而逃……羊群咩咩感恩致谢;狗群汪汪高奏凯歌。忽然,西山口又窜出一头哈熊,羊群再度惊散,狗群再次追击。哈熊力大无畏,狗群势众不惧,双方展开了一场剧烈的厮杀……

终于,哈熊不敌狗群,落荒而逃;狗群仰天长吠,得意至极……

忽然,一年轻狗曰:“我等这般冒死护羊,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可牧羊人却只把咱们当狗看待,一锅剩饭,一块臭骨头,就把咱们打发了,实在不公!”

接着,又有一小狗曰:“对的!我们这般舍生忘死也应有适当的待遇。如果不是我们,豺狼虎豹不知要吃掉多少羊。咱们现在也应吃一只羊,自我犒劳一下!”众狗汪汪相应。

但有一只灰毛老狗却急急摆手(爪)曰:“不可不可!我们生而为狗,天职就是为了护羊;如果我们也吃起羊来,岂不是羊也可以吃起人来?”众狗闻之,略一犹豫,但又有一斑纹大狗说,管他人吃羊还是羊吃人,现在世界都是弱­肉­强食!随之一声咆哮,便扑向一只正在咂­奶­的小羊……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八节(2)

小羊惨叫,母羊哀号,观众唏嘘长叹。就在众狗分食羊羔之际,忽然隔山那边又传来一声虎啸,声震四野,山林震动。众狗又赫然­色­变,骨头卡住了喉咙。那只老狗再次惶叫道:“糟了糟了!虎王发威,可能是对咱们的不义之举提出了警告,赶快把羊皮埋了,把羊血舔净……”

但那只青年猎狗却愣了一阵,猛地咽下一块骨头说:“不怕!老虎算什么!谁封它为王来?它不过是一嘴獠牙四只蹄。咱也是一嘴獠牙四只蹄,咱们既然能打败豺狼、打败狗熊,还打不败它吗?”

“对!对!”另外几个小狗也跟着叫道:“咱们一个两个打不过它,十个八个也打不过吗?咱们索­性­来一个群起反对,将它也­干­了,由咱们占山为王,岂不快活?”

嚷着嚷着,一群狗们就开始张牙舞爪,准备发动对老虎的攻击。

恰此时,老虎就出山了。一颗斑斓兽头从南山口上探出,蓦然如一道金光照­射­大地。刚刚还在大呼小叫的狗们,霎然便如遭了定身法一般,噤声闭气,呆住了。那老虎在山头上朝这边望了一眼,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狗们吓坏了,“嗷嗷”一阵低叫,一溜风全部躲进了帐篷。

老虎来到帐篷跟前,微微愣了阵神,就绕着帐篷转了个圈子。什么话也没说,只在转到帐篷门口的时候,尾巴一撩,“噗——”地放了一个响屁。而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又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帐篷里却顿显一片死寂。

过了好大一阵,牧羊人从北山口走出。他像是刚刚探亲回来,望着安详的羊群和寂静的帐篷,忽然叫道:“呀!我的狗哪?我的狗哪?”接着便朝旷野里叫起来,“小花花——老长毛——白蹄子——黑心窝——”喊了一阵,仍不见动静。正觉诧异,忽然一阵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个喷嚏,接着鼻子一嗅,像是闻着了什么气味,一阵风跑进了帐篷里……

俄尔,牧羊人接二连三从帐篷里拖出了七八条狗尸,一看:所有的狗,大大小小,全都被那一只虎屁熏醉了……

“轰——”观众观此,无不拍手大笑,马黑马在观礼台上亦满面放光,连称“好戏!好戏!”

接下还有一出《兄弟解冤》,也很有意思,暗喻着骑一旅、凉州团、骆驼团三方纠葛一朝冰释的感人主题,甚得众心欢悦,剧情梗概为:

有两个童子一学堂念书,关系甚好,亲同手足。某日二人结伴游山,走到一处地方,哥哥忽然对弟弟说,弟呀,我想杀了你!弟弟说,哥呀,你开啥玩笑?哥说,不是开玩笑,我确实想杀了你。弟又说,啥原因嘛?哥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走到这地方,我就对你恨得不行,直想杀了你!说着又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那边店铺里给你买点酒­肉­,等你吃饱喝好之后,我再杀你!说完就走了。

弟弟仍觉哥哥在开玩笑,就坐在路边等。正等着,忽闻前面一阵铃铛响声,只见一白胡子老头,手握节杖,赶着一大两小三只羊,飘然而至。他不由一阵惊喜,这不是牧羊北海的苏武爷爷吗?赶忙起身施礼。苏武爷爷却说,勺娃子啊,你咋还不快走,你哥真要杀你哩!他就发了奇,我哥为啥真要杀我?苏武爷爷又说,你娃不知,你在前一世里,是个盗贼,在此劫道,杀了你哥哥。今世里你哥走到这里,就恨上心头,要报仇。不信,你看那块大石头下,还压着前世你杀人的那把刀!他就将信将疑,去搬开那块石头,果见底下压着一把刀,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抬头一看,苏武爷爷已不知去向。

不一会儿,哥哥提着酒来到,他就扑通跪下说,哥呀,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你就杀了我吧!前世里我亏了你,这世里我还罪!哥见他这情形,也发了奇,他就讲了苏武爷爷的话,又指着那把刀给他看。哥哥就流泪了,两兄弟一阵抱头相哭,从此明白了人生的一个道理:前世的冤孽怎能带到今世,如此冤冤相报何时了?二人随之一起抹泪,献血为盟,对天起誓:从此再不记前世的仇,团结友爱过今世!誓毕,泼酒祭天,折刀送鬼,欢欢喜喜又登山去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八节(3)

该剧情节简单却感人至深,观者掌声迭爆,连连叫好。

接下来,又上演了一出“喜剧”。这是另外一组自由结合的男女,剧名叫做《胡麻地》。

全场欢声雷动,掌声震天,太好了!太妙了!这出戏真是太­精­彩了!哄哄欢笑声中,有一个士兵还指着另一个士兵说,你小子当年就­干­过这事!那士兵满面涨红,反口骂道,你他妈才­干­过这事!……哈哈哈……狂肆的笑声如潮如澜,震荡四野……观礼台上的国王皇后等一班文臣武僚,也笑得前仰后合,神采飞扬。独眼龙更是心中大快,嘴巴咧到耳门上,拍手大叫:“就这样!就这样!军中做戏,就要强化军纪,鼓舞士气!”

欢乐的庆典渐入Gao潮。忽然有一个下级军官,跑步来到观礼台下,“嚓”地一个举手敬礼,大声叫道:“马旅长!今个是普天同庆、万民同乐的日子,你也给咱们出一个节目吧!”

“好——”全场齐应,“欢迎国王出场!欢迎皇后娘娘出场!”马黑马好像醉了,笑眯眯望一眼花奴,似有动意:花奴今天也不知咋了,一反常态,显得心花怒放,投一个媚笑,就欠起身子。但就在这时,李老军忽然又从旁跨出,急急阻止道:“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国王是一国之父,皇后是一国之母,怎么能和草民百姓同台演戏?”

他这话一出,欢乐气氛顿然受阻,有不少人窃骂这老东西太是败兴!独眼龙便代大家驳斥说:“老不死的啊,你咋这么不识时务!咱们的国王和皇后早已和弟兄们亲同手足,没了架子,你还讲什么国父国母?”李老军又道:“瞎贼啊,国王和皇后任何时候都要讲龙颜龙威。你今天跟大家同台演戏,大家会说你与民同乐;明天戏散了,大家又会说你不知自重,有失体统。历史的教训不可忘记啊,你别煽风点火!”

独眼龙又嘻嘻一笑说:“老奴才啊,你拍马屁总是高人一筹……”

两人正嬉笑怒骂争执不休,马黑马自己又出来打圆场了,他说:“二位不要争了,你俩的意思我都明白,不论是与民同乐还是不知自重,都是无所谓的。咱红鸟王国的人活到今天,都已是烈火金刚,五百罗汉,什么样的事儿不能做得?只是我这人嗓门粗野,手脚笨拙,不好登台演唱,我就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好不好?”“好!”众声一呼,都下了台阶。

于是,马黑马就开始讲故事了,他讲的故事叫《白马将军和黑马将军》,不知是他自己编的,还是从别处听来的,反正很有意思。他说:“从前啊,在我老家的那个地方,有座小镇子,四面环山。南山里有一支土匪,为头的叫黑马将军;北山里也有一支土匪,为头的又叫白马将军。这黑马将军只杀人,不抢财;那白马将军却是只抢财,不杀人。

“这一天,黑马将军率兵冲入镇子,沿一条长街,杀了无数的人。当他杀到一条小巷口上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乞丐。这乞丐眼瞎耳聋,满身脓血,可怜至极。这黑马将军就忽然心软了,叹口气说,我一辈子见人就杀,还从没见过这么可怜的人,今天破个格,饶了他吧!随之率兵离去。那一条街上就活下了那一个人。

“又过一段日子,白马将军又冲入镇子。他在抢了无数的金银财宝之后,途经那条小巷,也发现了那个乞丐。他看着那人的可怜相,忽然落了泪。他说,我一辈子从不杀人,就是可怜人。但像这么可怜的人,还活在世上­干­啥呢,我今天破个格,早点结束他的苦难吧!随之抽刀,将那乞丐杀了……”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结束,但人们还没听明白意思,支棱着耳朵等待下文。马黑马就摇头苦笑起来。

羊副官见状,猛然省悟,马上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国王的故事真是­精­彩至极!深刻至极!只是我们这样的猪脑袋一时还难以完全理解,咱们以后慢慢地回味吧!现在,请皇后娘娘出场表演——”

人们又鼓起掌来。

花奴皇后不容推托,含笑站起说道:“既然马旅长都出了节目,我当然也不能落后。但我建议,不要由我一个唱独角戏了,咱们旅部机关的,也就是朝廷各部的长官们,集体来一场大戏好不好?”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八节(4)

“好——”独眼龙、卜连长率先跳跃而出,羊副官犹豫了两下,也答应了;唯有李老军死活不肯出场,便由车班长顶替。于是,这一女四男代表着王国成员的最强阵容,也登台亮相了——

[笔者按:他们这台节目的确别开生面,不同凡响,是由一些民歌民谣临时改编凑成,情节非常繁杂,一开始还没有一个统一的题目,演过之后才取个名字叫《狙驴皮》。若按车万义的原始材料照实直录,将显得漫无头绪。为清晰起见,笔者就按演出形式,整理出一个大致的剧本,供大家参考。]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九节(1)

三十九

狙 驴 皮

时间:公元二十世纪初叶

地点:中国西部某乡村

人物:老财主 长工 长工妻 公牛 母牛

第一幕

[幕启:秋后的原野上,庄稼已收尽,满地麦茬子,一片萧瑟。远处小山下,有村烟袅袅。一老财主(由羊副官扮演)头戴瓜皮帽,手捧大烟袋,蹒跚而上。]

老财主(面朝全场深鞠一躬,白): 列位乡党,你们好!我叫赵员外,乃著名财神赵公元帅之八十八代嫡系子孙。我的先人曾经富甲天下,盛极一时,皇帝老儿都不能比!可是风水轮流转,河东变河西,传到我这辈子上的时候,江河日下,衰败得不成样子了。朝廷里没命官,江湖上没好汉,只剩了四十五亩六分田,穷山沟沟里打转转……咳!……(长叹一声,又做豁达状)其实啊,想通了也没什么!人生一辈子,哪有个事事都如意。骑马的想做官,做官的想发财,发财的还想考状元。我虽只有四十五亩六分田,但比起那些乞丐穷光蛋,还是高出一层天。我只要乐天知命不妄贪,岂不也是个人生大自在?

可是啊可是,我这老木鼠不知咋了,又鬼使神差地抽上了这该死的——鸦片烟!(怒视手中烟袋,欲做掷地状,但犹豫再三,终又未掷,唱):

鸦片烟是小人参

一块大洋一星星

脖子一伸手一伸

喉咙里掉进斗二升

一斤吃成两斤了

脸­色­变成冬青了

三斤吃成四斤了

嗓门变成烟洞了

五斤吃成六斤了

肋巴变成纱灯了

七斤吃成八斤了

眼窝变成窟窿了

……

咳!这鸦片烟啊!真不知是哪个狗日的造得孽!它不去喂狗,不去喂猪,却偏偏拿来害人!我就被这东西害得皮包骨头,两眼冒花,苦不堪言。列位乡党,你们看我这副模样,咋个是好啊?

(“戒掉!戒掉!”观众叫喊)戒不掉啊戒不掉!太难戒了!我刚才只说了它的坏处,还没有说它的好,我现在再说说它的好。(接唱):

鸦片烟呀好东西

吃过一次想二次

吃过二次想三次

山珍海味不能比

龙肝凤髓也不如

看见驴车变轿子

看见石头变金子

看见母猪颜如玉

看见儿子像皇帝

悠悠忽忽如梦中

想啥来啥全真的

活像神仙驾云雾

千般妙处说不出

(唱至此,摇头晃脑做痴醉状。忽地,又两眼大睁,作噩梦惊醒状,白)

可是啊可是,一觉醒来,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驴车还是驴车,石头还是石头,可我地窖里的银子却一天比一天少了,祖传的四十五亩六分田也今天典出一亩,明天当出三分,日少一日。眼看祖传的家业要败在我的手里,叫花子的命运也将落到我头上,我可怎么办啊,怎么办?……

(画外音:观众齐呼:“上吊!上吊!”不能啊不能啊,上吊勒脖子,难受得很,我试过……)

(观众再呼:“投河!投河!”也不能啊也不能,投河呛鼻子,比上吊还难受……)

(“那你说咋办?”)

没办法啊没办法!抽又抽不起,戒又戒不了,我只有加倍地剥削我的长工,叫他拼命地给我­干­活,犁一沟,成十亩,撒一斗,成十石,沙里淘金,勉强保我仓中不空,衣食不断……(言至此,又手搭眼篷,做伤心四顾状。忽见二牛上场,一公一母,一前一后,遂又叹道)

唉!我那长工太懒惰了!早些年还勤快,说叫­干­啥就­干­啥,从不磨洋工。自从给他娶了媳­妇­后,他就变懒了,四股子筋像割断了。你们看,日头已经这么高,晌午早已缓过,牛儿也已到了地头,可他还赖在窝里不动弹,我得赶快催他下地去!(随之蹒跚而下,边走边喊:“套牛了——套牛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九节(2)

第二幕

[一个茅草房,一个土炕。长工夫妻(由车班长和花奴双双扮演)正对坐灶前吃午饭。忽然,一粒沙子咯着了长工的牙,长工愤然而起,掷筷子于地——]

长工: 这是什么吃食!简直连猪狗食都不如!

长工妻: 唉!能不断顿就是万福,凑合着吃吧。

长工: 我不能凑合!你看人家东家老爷,早上荷包蛋,晌午油饼子,晚上还要抽大烟。咱们呢,辛苦一天做到黑,连一锅稠饭也吃不上!

长工妻: 你怎么能跟东家比呀?

长工: 怎么不能比?

长工妻: 人不同呀!

长工: 什么人不同?他是两个肩膀扛个头,咱也是两个肩膀扛个头,凭啥他就作威作福,咱就做牛做马?

长工妻: 这是命不同呀!

长工: 什么命不同?全是咱太老实!咱要半夜里放把火,把他这庄壳子烧掉,看他还牛个啥!

长工妻: 唉呀!这可万万使不得!你要把东家的庄壳子烧掉,不也把咱们的生路断了?

长工: 什么生路?这样的生路还不如死路!

长工妻: 哎呀!你今天咋了,咋这大的火气?

长工: 我实在忍不住了!

长工妻: 唉!(夹两筷野菜递到长工碗里)忍不住来也要忍。咱这东家虽然是黑心肠,但也有点好呢。

长工: 有什么好呢?

长工妻: 哎呀!要不是人家用二斗谷子换下我,俺爹妈饿死不说,你这辈子还能娶上媳­妇­儿?

长工: 咳!你不说这话还罢,一说这话我就更气了!就为了感激他这一点好,我现在都快变成骟马了!

长工妻: 什么骟马了?

长工: 哎呀——你这个木丫头!人家新婚夫妻,一晚上翻江倒海快活多少次,可咱两个呢,从早累到黑,浑身都散了架,一到晚上倒头就睡,像死猪……

长工妻: 唉……(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

(长工沉默一阵,怒气稍敛,从地上捡起筷子。)

长工妻 (眼含柔光,又给长工夹一筷野菜): 将就些过吧,苦日子总有个头,俺听说东面地方现在出了个贵人……

长工: 唉!什么贵人!都是些欺世盗名的贼!

长工妻: 熬吧,熬到明年春上,总会好一些……

长工: 唉!熬到明年春上?今年冬天就都难过去了!庄稼一收,天气转凉,眼看就要落雪,可咱连一身冬衣都没有。

长工妻: 今年的冬衣问题不大,俺已为你备了件火龙衣。

长工: 什么火龙衣?

长工妻: 就是俺爹俺妈丢下我,哭着上路去,给咱留下的那份嫁妆。

长工: 噢!(回忆)你快拿来我看看,别叫虫蛀了。

(长工妻放下碗筷,从墙角里抖出一个包袱,打开,一张火红­色­的狙驴皮呈现在眼前。)

长工: (欣喜,双手接过狙驴皮,一抖,披在二人身上,一人攥住一角,并头扭腰跳起舞来,边舞边唱)

撒拉蹄撒拉蹄

两口子披张狙驴皮

铺到炕上当褥子

盖到身上当被子

挂到门上当帘子

穿到身上是火龙衣

悟热肚儿暖心儿

咱两个好好亲个戚

……

(边舞边唱,渐动瑃情。一个面泛红潮,一个桃晕上脸,先前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去,遂做夫妻恩爱状,倒于炕上……)

观众观此,欢声骤起…

有人拿眼偷觑马黑马,意为花奴皇后与人当众这般做戏,他有何感慨;但他却一脸肃­色­,不仅毫无妒意,反而眼角生潮,似受感动。

(双双欢爱正在热火处,门外忽又传来老财主的喝声:“套牛了——套牛了——”夫妻二人兀然翻身坐起。)

(恼恨万分)咳!真败兴!真败兴!……

长工妻(死拉住长工手,不忍舍): 别管他,别管他,咱们继续玩。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九节(3)

长工(喃喃地): 不能啊,不能啊……(门外,老财主的喝声愈加急促:“套牛了——套牛了——”)

长工(终于无奈地应一声): 来了,来了!(随之用力掰开长工妻手,下地出门。长工妻在身后呜呜地哭……)

第三幕

[山脚下,两头牛正在吃草。(公牛由独眼龙扮演,母牛由卜连长扮演,身上各蒙一张兽皮,犄角弯弯,很是滑稽)忽然,远处村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母牛(抬起头,倾听有顷,做人语): 庄子里好像出事了?

公牛(亦做人语): 别管它!人那种东西,永也少不了二争鄙事!

母牛: 什么叫“二争鄙事”?

公牛: 哎呀!就是争名夺利、争风吃醋嘛!

母牛: 噢噢,我老糊涂了。

公牛: 你老个啥?

母牛: 我十八岁了!

公牛: 十八岁正是青春妙龄,怎可言老?

母牛: 哎呀!你也糊涂了,咱是牛,不是人。牛的十八岁,相当于人的八十岁,已经老没牙了!

公牛: 噢——我也确实糊涂了!咳,人们常叹人生短暂,看来咱牛生比人生更短暂!

母牛: 牛岂止这些!牛和人比,牛不如人的地方还多着呢!

公牛: 那当然了,如果牛比人强,咱们也可拿鞭子赶人犁地。

母牛: 别做梦了!只要咱俩不要互相鞭打,就是阿弥陀佛!

公牛: 看你说的!咱又没手,怎么会使鞭子互相抽打?

母牛: 你呀,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假若你死了,主人剥下你的皮,再拧成鞭子抽打我,这不就是咱俩互相鞭打了?

公牛: 哎哟——这样看来,就得你先死了!

母牛: 哎呀——你这个没良心的!咱们恩恩嗳嗳一辈子,到头来你竟咒我先死!

公牛: 哎呀,你咋这么理解?我的意思是,宁肯我挨你的鞭子,也不能叫你挨我的鞭子,怎么是咒你先死啊?

母牛: 你别花言巧语了!你们公牛和男人一样,都是喜新厌旧。背地里把丑事做尽了,嘴上还粘蜜糖。

公牛: 哎呀,你是怀疑我有外遇?你呀,你们母牛呀,也和女人一样,总是嫉妒成­性­,猜疑成­性­!

母牛: 够了,够了,够够了!这多年来,每当春暖花开季节,你就像疯子一般的满山跑,不知有多少母牛被你糟蹋了,难道能瞒过我的眼睛?

公牛: 行了,行了,行行了!我的眼睛也没瞎。你十八年来下了多少牛娃子,我是头黑牛,你是头黄牛,可咱们的牛娃子中却有雪白雪白的小白牛,难道它也是我的种?

母牛: 哎哟!你别胡打岔了!你说你不忍心让你的鞭子抽打我,难道我就忍心用我的鞭子抽打你?

公牛: 哎!这么说来,咱们就只好同归于尽了!

母牛: 同归于尽?

公牛: 对!咱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死!(母牛怆然环顾四周青山,不胜留恋怅惘之情。)

公牛: 别伤感了!人生固有一死,牛生也固有一死。咱们还是趁着这光­阴­未尽,一口气未断,抓紧生活吧!

……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节(1)

四十

结束了,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随后几名演员出场谢幕,全场掌声久久不绝。

马黑马快活至极,兴奋至极,一个劲地直喊:“拿酒来!拿酒来!”于是,开怀畅饮又开始了,你碰杯子我碰碗,叮当一片,山河同醉……

不觉日已西斜,本来还有许多节目,来不及演了。羊副官发话说,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明天后天接上继续演,演他个七七四十九天也没关系。

现在,开始葬床大礼的下一个议程——为我们民婚制家庭的正式诞生开门挂彩!

于是,红沙岗下,三棵树旁,又成一片天伦之乐。

随着民婚制取代军婚制,野驼滩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家庭。每一个女人身边,早已扎下一顶帐房,每一顶帐房门口,早已众星拱月般立下一圈男人。每一个新娘,无论是新生的青春少女,还是昔日的三秋黄花,个个头戴红盖头,手牵红丝线,激动万分地迎接着这一脱胎换骨的命运转折。

勺娃子,这个­性­无知的木石之人,终于经过一次次风浪洗礼,一朝开窍,­性­关大开;雪女子,这个背时的风尘女子,终于历尽劫波,苦尽甘来。

两人双双喜结良缘,成了野驼滩最羡慕的一对新人。

独眼龙,这个旮旯城的第一情种,在此时刻本也有了与新疆女重温旧梦的美好机缘,但因其木已成舟,只好将无穷的遗憾化做无奈的大度,举杯为新疆女和其他兄弟的结合致以祝福……李老军,这个野人王国的忠义老臣,又将以“家长”的身份,担任“公公”的角­色­,为儿女辈的大喜祝百年之好……

卜连长、车班长、花奴、马黑马也都以各自的曲曲道,完成着各自的团团转……唯有羊副官,始终以宰相和司仪的身份,担当着为他人做嫁的使命。

当红红的夕阳渐坠西山,满天涌起一片壮美的火烧云之时,羊副官一声令下:“揭盖头——”顷间,数百条红巾迎风飘起,千百张笑脸如花怒放,葬床大礼举起旌幢……

勺娃子、雪女子,代表全体新人进行宣誓……

李老军代表所有长辈致“公公的嘱托”……

勺娃子的誓言结结巴巴不成调门;李老军的“嘱托”却一板一眼,煞有介事。他此刻显然是太高兴了,太忘情了,一改前时之庄重严肃之态,领着一班白胡子老兵,头戴喇嘛帽,腰扎嗦罗带,脸上还被人们用锅底灰涂个五花脸,摇摇晃晃,手舞足蹈,来到雪女子及其众媳­妇­面前,一阵“我的大米牙牙的儿媳­妇­呀,我的莲花朵朵的儿媳­妇­呀,我的心心疼疼的儿媳­妇­呀……”

满嘴荒唐言,厥词大放送,逗得全场男女欲­火­中烧,欢声大作……

按着风俗,当“公公的嘱托”念过三遍,儿媳们敬过“感恩洒”后,花脸公公们就要自动退离婚场,回避他处。

但今日的李老军实在是太亢奋了,竟出现了少有的忘形失态,几次退场又几次返身闯入,闹得婚场秩序大乱。后被宪兵队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强拽到三棵树林子中,用一根马缰绳绑在一棵弯脖树上,又给他猛灌一气烈酒,这才将他勉强止住……

接下来,便是那各种各样的婚礼闹趣,有祖传的陈规旧套,有即兴的现行现卖,极尽Сhā科打诨之能事,千般狂诞,不一尽述……

直至火烧云渐成墨­色­,满天的星斗布满夜空,葬床大礼进入了最后大戏。听得一声“点灯”!沙岭沙滩之上,顷间亮起千百盏明灯。所有的明灯,俱按地形地貌布成多种图形。

在平坦的沙滩上,帐房按兵营的形式扎成个棋盘,灯盏绕其通道布成一个辉煌的“七日”字形状;在崎岖的沙岭上,灯盏又按其纵横交错的曲线,布成一条条的“S”形。所有的明灯,俱用胡麻油和驼油点燃。胡麻油清,用陶罐陶盆盛着,分布于各个交通要口,灯苗是青蓝­色­。驼油稠,是用骆驼的峰子直接做成,驼峰里全是脂肪,割开一刀,塞上捻子,便长明不熄,灯苗是红黄|­色­。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节(2)

青红两­色­交相辉映,沙山脚下沙岭之上,便成一片奇特的灯海。最为壮观的是从山脚通往山顶的那一串驼灯,是由完整的驼体组成,骆驼已被宰杀,但脖子却依然高昂着,栩栩如生,还像结队爬山一般。脊背上那一串峰灯,沿岭脊蜿蜒成一条长蛇阵,与灿烂的星空辉映一片,使人分不清哪是驼灯哪是星星。

天上人间,大漠瀚海,孤人野国,成此奇景……

望着这动人壮观的景象,马黑马忽然神­色­一变,喃喃低叹一声:“啊!这多像当年的豫东会战!……”

此语一出,顷刻便有许多老兵旧卒也跟着肃然凝神,沉入了一段对往事的回忆中。他们这支军队,曾经跟###作过战,也曾跟###携手奔赴过抗日前线。当年西安事变之后,便在国共合作,共赴国难的大旗之下,以甘军骑兵第一师的番号东渡黄河,开赴中原,担负起了拯救民族危亡的重责。他们出甘第一战,便是那著名的黄河花园口决堤之战。那场战役虽然最后耻辱地失败了,没能像台儿庄大战、平型关大捷那样留下千古的美名,但是当年那种浴血奋战、誓死杀敌的英勇场面,至今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时的马黑马还是名营长,卜连长才刚刚入伍,羊副官和李老军还在友邻部队不曾相识。

谁想到,十年征战,十年烽火,历史的风云竟把他们的命运驱赶到了这种境地。回首想来,真是万端感慨,难置一言!对这一沧海桑田的历史悲剧,眼下的这些少男少女们是茫然无知的,无法感受的,但对那些过来人的老兵旧卒,不论他们神志麻木到何种状态,感情淡漠到何种程度,一旦有一个偶然的因素弹拨起那根沉寂的心弦,依然会发出金戈铁马的历史回声。

情不自禁地,一种莫可名状的悲慨,又激荡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激昂,他们竟不约而同地,齐声唱起了一首威武雄壮的军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歌声隆隆如兵车疾进、战马呼啸,所有的在场人众,都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这一大合唱。

他们说不清道不明这其中意思,只觉得有一股澎湃的热血,冲天的豪气在胸中激荡、周身漫流。歌声循环往复,久久不绝,直直唱了不下十多遍,才渐渐回复到星光灿烂的现实之中,只听得“冲啊——”一声呐喊,千男百女又化作一道道泻闸洪水,分头冲入各自的帐房,葬床大礼进入Gao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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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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