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婚育年龄在那时那地是天经地义,一点也不算早。政令一下,全体军民无不视若一件正经大事,积极准备,大张操办。
按着青龙连、凤凰营的先例,这一代新人的结合也要以集体婚礼的形式进行。为体现皇恩的关怀,马黑马和花奴也作为最高贵宾亲自出席了婚礼仪式。那个场面真是新鲜生动,庄严热烈。一对对新人都洗了脸,换了装。少年们个个剃个光光头,胸戴大红花,笑脸迎朝阳,少女们则又个个身着花衣,额梳刘海,掩面低头做害羞状。观者如云,喜气满城,只待那礼炮响过,花轿抬起,就将进入他们一生转折的第一个Gao潮。
同样按着青龙连凤凰营的规矩,这一班新婚男女也要根据其素质差异做不同搭配。推其龙头,勺娃子自是第一人选。这勺娃子虽然有些愣头愣脑,但其性情天真直率,敢行独造,将来必是有为之才。那些女丫子中又有一个名叫“娆儿”的俊丫子,长得格外出众。一般的女丫子,在这种沙漠环境中长大,往往都是黑红脸蛋、粗眉眼,健壮有余而秀气不足,而这个女丫子却是天生丽质、肥瘦匀称、面如新月、端庄温婉。若使其于勺娃子合卺怀胎,倒出坯子,必是美玉。所以,众人的心目中早为他俩配好了对儿。
婚礼开始了,宰相羊副官担任司仪。他今天也显得格外精神焕发、情趣盎然。每宣布一道仪程,都要故意学做旧式婚礼上那种唱诗佬的滑稽模样,声腔拉得高高的、长长的,一波三折,出尽洋相,逗得全场阵阵欢笑,阵阵掌声。
整个仪式进行得非常愉快顺利,主婚人讲话,证婚人讲话,家长亲友讲话,国王皇后讲话,亦庄亦谐,行云流水,备极欢畅。
但意想不到的是,当最后宣布到这些新人的搭配方案时,勺娃子这个愣头青,却忽然冒出一句:“我不结婚!”众人不禁一愣:“你不结婚,跑这儿干啥来了?”
“我来玩玩。”
“什么玩玩?结婚就是最好的玩玩。”
“我不要媳妇。”
“你不要媳妇?”
“嗯。”
“要个妹子也成。”
“妹子也不要。”
“那——你要什么?”
“我要姐姐!”
“轰——”全场大笑,什么混话!放着媳妇不要,妹子不要,你要什么姐姐?
“我就要雪女子姐姐。”说着,他还将手向人群中一指。人们一扭头,就见雪女子也在人群中观礼,且已满面绯红,连连向他摆手:“别胡说!别胡说!阿弟别胡说!……”他则依然傻傻嬉笑,口念“姐姐”不止。
人们愈加发笑,这时候方才明白,原来是这家伙恋上了雪女子阿姐!雪女子自因野合事件被逐出王宫之后,曾在他家避过一段难,朝夕相处,很早就有了一种姐弟情分,口头上也确以姐弟称。后雪女子入了凤凰营,往来减少,但感情上仍不断。后秦太太去世,他失去母爱,雪女子更是对他关爱备至。常常领他到凤凰营去玩,给他洗澡换衣,做好吃的,有时也留他一起过夜。但这完全是一种手足恩义,并无男女之妨。平日里人们也司空见惯,不以为意。没想到他竟潜移默化出了这种念头,而且偏偏又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表现出来,真叫人冷然不防,忍俊不禁。
笑声议论中,羊副官就沉下脸来,走到他跟前说:“严肃点!别胡闹!这是军国大事,不是你的私事。要姐姐、要妹妹,不能由你,要服从团体的安排!”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节(2)
他却又把嘴一歪:“什么军国大事!谁胡闹来?我就是要姐姐,不要妹子!”
羊副官被呛住,本来是假意摆了个脸色,现在倒真的愠意上脸。
随后,独眼龙、卜连长等人也陆续上前进行劝说,他却依然固执不听。
好端端一个热闹场面,顿然僵住。李老军急了,又以义父的身份走上前来,将他的脖子一按:“快听话,别胡犟!国王和皇后都前来贺喜,你怎么能这么不识抬举!”
他又猛地一甩脖子:“什么国王?什么皇后?我只要姐姐!只要雪女子姐姐!”说着一挥手,竟把李老军推了个趔趄。全场哗然。马黑马和花奴在观礼台上四日一对,也脸变了色。
情急之下,羊副官又急急给雪女子使了几个眼色。雪女子领会;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娓娓劝道:“阿弟,阿弟,我是你姐姐,姐姐是只能给姐夫当媳妇的,不能给弟弟当媳妇的,你不能和我结婚……”
“阿姐——”他猛地又抓住雪女子的手,身子一颤,眼溢泪光,叫道:“我不是要跟你结婚!我是想跟你住在一块!”
“你跟我住在一块干什么?”
“玩!”
“轰——”全场笑声又起。人们这才省悟:这个愣头青原来还根本不懂男女之事,实在是太愣了,太勺了!马黑马和花奴等人也都缓过脸色,连连摇头苦笑。
无可奈何,羊副官只好宣布,其他人的婚礼继续进行,勺娃子的事情暂时推后,待重新研究过再定。
于是,一场本该美满如意的喜事,就这样尴尬了结。那个娆儿女,则怔怔地发了一阵呆后,“哇”的一声,哭着跑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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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节
三
之后,一班朝臣确实为他的婚配之事做了一番认真研究,经多方会谈讨论,一致认为,他的性发育还没完全成熟,或者说,本能的性发育已趋成熟,但对婚姻的意义还完全蒙昧。基于此,还须对他做一番特意的调教。
恰此时,雪女子也出现了一个问题。凤凰营成立已经多年,其他的姊妹都已儿女成行,娃娃成堆,唯她却一直不曾生育。在前几次的精简淘汰中,已经有人提出,她之所以如此这般,恐是当年野合过度,伤了子宮,已不可做胎,还是请她搬出凤凰营为好。但因那时女人太少,无人顶替,又加上她身为营头,要做组织工作,于是就继任了下来。现在新一代少女已经长大,有了补充,勺娃子恰巧如此表现,正好顺势应事,就让她跟勺娃子结合在一起,一为解脱她自身的尴尬,二为负担起对勺娃子的培养责任,可谓一举两得。
这个决定她一开始不愿接受,后经花奴皇后一番开导,方才勉强同意,但她提出一个条件,可以同居,但不可以定为“结婚”。这当然可以。勺娃子闻讯满心欢喜,只要能和姐姐住在一起,管什么结婚不结婚!
于是,这一对干姐干弟,又一变而为一对新人,搬出旧居,另辟一窟结缡而居。
那时节,雪女子已经二十七八,勺娃子才刚到十七八;但因雪女子不曾生儿育女,容颜变化很小,依然风采照人;勺娃子又因长得健壮高大,孔武有力,无形中就掩盖了年龄的差异。众人观之,亦觉得天生一对,当配佳偶,一边衷心为他俩祝福,一边也希望在随后的日子里,雪女子不但能把勺娃子调理好,也能使自己的生理恢复正常。
可叹这一愿望未能实现。勺娃子的无知远远超过人们的预想。他不单在婚姻观念上一无所知,在性问题上也同样是个“色盲”。自与雪女子同居之后,雪女子真是想尽了千方百计,帮他开窍,可他却始终麻木如故。他所谓的“玩”确实是一种最平常的玩,除了打打闹闹,就是冷不防揪一下她的辫子,或躲在门后猛地吓她一跳,毫无正常青年的性欲冲动。有时到夜晚,月照石窟,雪女子就一边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一边轻轻抚摸他的牛牛,以期有动。可他却双手捂住,嘎嘎做笑,连问姐姐,你促啥呢,促啥呢?丑死人了……弄得雪女子哭笑不得。
这实在是件不可理喻的事情。
终于,雪女子就意识到,这可能与他的智力有关,智力薄弱,其他方面也就迟钝,还须从多方面慢慢调教。
某日,白蛤蟆忽然来找他,先是讲了一番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类的道理,而后对他说,娃呀,你是个天生不近女色的沙弥,骨子里就有佛性。跟我走吧,你以后一定会得道成佛,进入极乐。他却说:“不,我要准备结婚,为大家生儿育女!”可见他的脑子是清楚了许多。
但不幸的是,这年秋上,王国又发生一桩古怪奇事,人们的注意力转移,中断了对他的继续培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节(1)
四
那是一个秋高马肥的季节,按着王国的传统,他们召开了一个赛马大会。这赛马大会跟一般的赛马大会不同,并不仅限于赛马,还包括赛驴、赛骆驼等其他娱乐项目,很像蒙古人的那种“那达慕”大会,内容十分丰富多彩。王国的所有成员,都以各自的农牧百工为单位,组成一个个代表队,全身心投入这项欢乐的竞技活动。勺娃子和雪女子自然亦不例外。
大会连续开了七天。在赛驴的过程中,他的童子军夺得了冠军;但在单项名次中,他却落了北,第一名被另一个兄弟夺走,这使他很觉懊丧。在速度赛马中,他又再一次落了北,连前十名也没有进入,这使他更觉颜面无光。但没想到,在赛“走”马的时候,他却意外地获得了第十三名的殊荣。这赛走马跟赛奔马不同,赛马是单纯的比速度,谁跑得越快越好。赛走马却重在比走式、比耐力,步伐要稳健,速度要匀称,骑手在鞍上要能端水碗不溢。名次也不单重第一,还重第十三。第一只是一种好人好马好骑术,第十三却是在好人好马好骑术之外,还有一个好运气。第一相对好把握,第十三却根本不能自己把握,全要靠天意的偶然取舍。据传这个习俗源自古代的一个匈奴王,现在别的地方已经失传,惟河西人赛马还保留着这个遗风。谁要能得了第十三,就象征着他已得了天神的赐福,将从此好运大开。他今日获此殊荣,真是欢喜万分。众人亦为他披红挂彩,欢呼称贺。还有少女敬酒献花,他几乎陶陶欲醉。
雪女子的运气却没他那么好,在几个女子项目中,第二第三得了不少,却没有一个第一,最后这一天,是骆驼大赛,赛骆驼不分男女是混合大赛。她发誓要夺个第一。因她女儿身轻,又加在骆驼团长大,确有一定优势。当发令枪一响,三百匹战驼便如滚滚黄潮向前奔涌而去。那气势真是排山倒海,气壮山河。勺娃子亦站在道边,为她呐喊加油……可喜的镜头出现了!当一排浊浪渐渐拉成一道洪流的时候,他清晰地望见,雪女子果真一驼当先了。她身着白衣,腰束红带,浓浓的黑发飞飘于肩后,鞍下一匹褐色大雄驼,真如一条飞龙,领先于众驼三个身子,直朝终点狂奔而去……围观的人群沸腾了,鼓声骤起,军号骤响,欢声如雷,齐声呐喊……
到了,到了,快到了!就在那驼即将撞线的一瞬间,她鞍下的那匹大雄驼,却不知怎的,突然一个急刹蹄,雪女子又似一团雪球,凌空划一道弧线,从驼头上空飞坠于一丈开外的地上……
鼓声戛然而止,欢语骤然收声,后续的驼群却不能收蹄,一如潮水般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当勺娃子惊叫着穿过尘雾,和众人一起赶到跟前的时候,雪女子已经仰面朝天,口衔白沫,不省人事……
这是一个意外的事故,又是一个反常的现象。按照常规,马背上能摔坏人,驼背上却摔不坏人。骆驼虽然躯体高大,但腹部却是外凸的,人从驼背摔下来有一个缓冲。另外骆驼出没的地方也多是沙子软地,更少有如此狂奔急停。今日这匹骆驼的摔人情形,实属意外。人们一时慌无所措,只能急急地给她掐人中、抠脚心,进行抢救。
抢救半天,她终于慢慢地苏醒过来,但却已经口不能言,鼻子歪了,嘴巴歪了,四肢如泥,两眼发直。七手八脚抬回家中,勺娃子急得呜呜直哭,她也毫无所动。
当时的野驼滩旮旯城中,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缺医生。自沦陷孤境十年来,他们经历了那样的大灾大难,早已把一般的伤痛病痛不当回事了。偶患重疾,只好静待生死;患一个头痛脑热之类,也只好硬挺。队伍上唯的一半个郎中是那个胡驼子。胡驼子曾在骆驼团任过一段兽医,会给牲口看病。[这个情况外甥未曾提及,是车万义的材料中如此记述。]后国事稳定,天下太平,他也就照猫画虎,给人学着号脉,但水平很差,常常错诊误诊,人们也就很少用他。现在雪女子出现这种情况,也就只好认他当圣手了。他仔细地把雪女子观察良久,又拉过她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反复搓摸半天,却说,没啥要紧的,就是摔得重了些。跌打损伤一百天,将息仨月,也就好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子弹,拧掉弹头,倒出一些火药,交给勺娃子说,记着,这是最好的止疼活血药,每天三次,一次一弹壳,给她按时服下,不日就可下床。勺娃子就遵其嘱,依样画瓢。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节(2)
凤凰营的姊妹们,便守在身边轮流伺候。
傍晚时分,赛马会杂事了却,国王夫妇也率羊副官、卜连长、独眼龙一班文武臣僚前来探望。马黑马见她如此模样,不禁勾起从前与她的那些悲欢往事,情动于中,俯声问道:身子还疼吗?心里难受吗?她却目光呆呆,一言不发,竟像是陌生人一般。后花奴又俯下身子,轻轻贴着她的耳朵说,好妹子,好妹子,你说话呀,说句话呀……她依然僵若木石,无动于衷。而她这一切表情和神态,又不是故意装出,而是一种真实的无知无觉。人们就很觉悲哀,觉得她小命将要休矣。但奇怪的是,当李老军随后入门的时候,她的目光却突然一亮,一下子半坐而起,尖声叫道:“啊——你来了?你这个老不死的!我等你好苦哇——”言泣,立时双手掩面,呜呜地大哭起来……
这一个举动把大家搞懵了,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李老军更是如当头一棒,呆在了地上。
她哭一阵,笑一阵,忽然又扑通一声跪倒在李老军脚下,抱住他的腿,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哭诉:“你好狠心哇,你好狠心哇,你在阳世里活得自在,就忘了你阴世里的骨肉吗?……你的娃娃跟我在阴世里整整一年了,没吃没喝,日夜哭闹,我的奶水已经咂干,再也养不活他了,你要把他领走哇,你要把他领走哇……”声音异常惨怪,没头没脑,语无伦次。
人们惶惶地看着听着,谁也弄不清这到底是咋了。过了好久好久,勺娃子突然又惨叫一声“娘——”跟着扑过去,跪倒在她面前,拉着她的胳膊跟着一起大哭起来……
这一下,人们才恍然警悟:她并不是摔坏了呀!她是中了邪啊!她也不是雪女子呀,她被那个死去的秦太太的鬼魂附了体啊!你们听她那声腔声调,全变了啊!
立时,人们又吓得魂飞魄散,有的拔脚出门抱头逃窜,有的失声尖叫吓倒于地,满屋子男男女女顿成一窝炸蜂……
一阵手忙脚乱后,她又“呜——”的一声干号,一个后脚倒地,白眼一翻,昏迷了过去……
羊副官急令卜连长护送国王皇后回宫,又叫李老军迅速回避。而后留下独眼龙、车怕万一和几个妇女,陪勺娃子通夜监护。
这一夜,她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之中,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发冷,不时地怪叫几声,但没有太大的发作。
第二天天一亮,她又睁开眼睛,复如头天一样,不住地惨哭惨叫:“你好狠心哇,你好狠心哇,你不要你娃儿了吗?……我的奶水已经咂干,我养不活他了哇……”那情形真是狂诞阴怪如鬼叫一般,除勺娃子只有悲痛没有恐惧外,其他所有的人,无不吓得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对这种怪病,按民间的说法叫“入七窍”,即某个冤魂未能了却生前的某种孽愿,阴魂不散,故借尸还魂,以诉衷肠。一般的治法,也是一请道士二念经,三请巫公跳大神,巫公道士不顶用,再请郎中乱扎针。但旮旯城没有巫公道士,也没有能扎针的郎中,束手无策间,便想到了白蛤蟆。于是有人便去请他,你不是会念佛吗?快去给雪女子念个经吧!可白蛤蟆却说,佛家的经跟道家的不一样,佛家不信鬼神,鬼神也不认佛家,念了也是白搭,遂以拒绝。
实在没法,一些经事较长的男女们,又根据旧日闹社火的情形,身披兽皮,脸涂兽血,手持一些刀枪树枝,假扮成牛头马面,舞之蹈之,为之驱邪,结果仍不起作用。
这时候,胡驼子又说,不要胡闹了,她虽不是摔坏了,却也不是鬼神事,而是她天生色性太重,淫事过度,伤了元气;又加近时勺娃子的胡搅胡闹,彻底败坏了精气神。这种病的名字其实叫“色中风”,为百病之首。重则一命呜呼,轻则半身不遂,倘能起死回生,总也得三年五载。就让她慢慢儿静养吧,不要急于求成。
万般无奈中,人们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从此后,勺娃子又变成了一个病床前的孝子,日日夜夜精心伺候着他这个姐姐。常常流着泪,一会儿叫“姐”,一会儿又叫“娘”,“我再不吃你的奶奶了,再不吃你的奶奶了,你好过来吧,你好过来吧……”那哀婉凄切之情,催人泪下。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节(3)
渐渐地,她确实慢慢儿有点好转了,白日里不再胡叫胡闹,只静静地躺在石板炕上,仰望石窟顶壁呆呆地出神。但是到了夜晚还是不行,常常于半夜三更冲出石窟,披头散发,满滩里疯叫疯喊:“快来领你的娃儿呀——我的奶水咂干了——”那凄厉的声音回荡在茫茫旷野,真如野鬼哭叫,弄得举国上下一夕三惊,人不能寐。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节
五
但,尽管事已如此,还是有人暗暗琢磨着这里面的蹊跷。
某日,久久沉默的###官独眼龙,忽然在地头叫住李老军,问道:“老朽,问你一句话,你要给我老实回答。”
“什么话?”李老军问。
“秦太太活着的时候,你是不是虐待过她?”
“没有呀,我怎么能虐待她呀?我对她恨不能把心都掏了……”李老军急说。
“那么,你是不是虐待过她的勺娃子?”
“也没有呀,我待他真如亲骨肉一般,不信你去问他……”
“嗯……”独眼龙沉吟一下,又问,“那你再回忆一下,秦太太去世前夕,身体上有什么特殊反应?”
“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当时病了呀,身子当然不舒服……”
“那——你问的是啥?”
“我是问,她临终前是否——怀孕了?”
“这……”李老军忽然脸色涨红,嗫嚅不成语。
“好了!”独眼龙就不再往下问,手一摆,径自走了。
旁边的人都莫名其妙,不知他问这些事情干什么。第二天晌午,他忽然又走到车怕万一的跟前说,把你的宪兵集合起来!车怕万一问,干什么?他就说,你集合就是了!于是,车怕万一就吹一声哨子,把队伍集合起来。队伍集合起来之后,他又说,把枪放下,换上铁锨!于是,宪兵们又把枪放下,换上铁锨。而后,他才下令道:“跟我走!”车怕万一便率领宪兵队跟着他走。其他在场的人,都感到奇怪。宪兵队建立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大规模出动,谁也不知道带他们去执行一项什么任务,于是就好奇地尾随上去看。他一直把队伍带到了水山西侧的坟场中,在秦太太的墓前才停下脚。也不做任何解释,只吐一个字:“挖!”于是,二十名宪兵二十把铁锨,一阵尘土飞扬,不一会工夫,便将那具壳楼棺材挖了出来。这时候,围观的人群才隐隐感到了点什么。他们发现,那壳楼棺材的合缝处,膨胀裂开了一条口子,且有一种模糊的液体渗出,与沙子结成了温团。人们顿时瞪大眼睛闭住了气。
“打开!”独眼龙又下声令道。
车怕万一便和另一名宪兵上前,双手用力一抬,棺盖便被揭开。
“呀——”所有人的头皮猛地奓了!万万没想到,那秦太太的尸体上,居然爬着一个婴儿!秦太太面色如生,状若熟睡,下身部分一片僵枯的血污。婴儿的脐带还没扯断,上半截身子爬在母腹上,下半截身子还裹在胎衣中。初如一只冬眠的肉蛋,突觉棺盖一揭,一道天光照身,竟蓦地抬起小脸,两只小眼里放出一道蓝光,向人群望了过来——人群立时骇绝,一片惊呼,有的颠仆倒地,有的撒腿就跑。那婴儿又自身后“嘎啦”一声尖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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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六节(1)
六
这一惊人的奇事把人的魂魄都吓飞了,车怕万一和那名宪兵在棺盖一揭开的当儿,就吓软在地;其他的宪兵则纷纷丢下铁锨,作鸟兽散;独眼龙似乎有些思想准备,但在此时此刻亦禁不住倒退三步,一ρi股坐到了地上……
天地呀,鬼神呀,山川草木啊,一切的一切啊,竟是这么的令人千思万想不可思议!所有目睹此事的人,皆如饮了哑药一般,啊啊地干叫着,无一人说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由混混沌沌的人群又慢慢地回过神来。日月经天九星汇聚,胎卵变化无穷,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他们不过是又遇到了一次少见多怪的事情而已。独眼龙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伸双手用力将面颊搓了一阵,而后又长长地吁口气,转过脸对渐渐聚拢过来的人群说道:“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要怕!秦太太死前怀了胎,沙漠里干燥通风,尸体不易坏。婴儿在母腹中余息尚存,就吸精血活了下来。现在一朝破土而出,也是瓜熟蒂落,不足为奇。这种事我以前就听过。”说着,又朝闻讯赶来的李老军说道:“把你这娃儿抱走吧,说不定以后还能养活!”
李老军则如一根呆木桩,直直地僵立着,没有反应。
“听见了吗?把你这娃儿抱走吧!”
李老军依然呆若木鸡。
“怎么,还怕吗?还害臊吗?如果你不要,我可就要了!”
“不不……”李老军这才如梦方醒,一连声叫道:
“不能不能,###官,这万万不能,这娃儿不能收养……”
“为啥不能收养?”
“他不是人……”
“他不是人?”
“对对,他不是个人娃娃,他是个妖娃娃……”
“胡扯!”独眼龙呵斥一声,又转过头,把那娃儿细做一番打量。其他围观的人也跟着一阵骚动,向前拥挤过来。只见那娃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五官端正、四肢齐全。只是两只小眼睛碧绿碧绿,与人目光相对时,好奇中透着一丝冷意,其他一切如常。
“不对呀!”独眼龙又说:“这娃儿很正常嘛,明明是你的精种所播,秦太太的母体所生,怎么变成了妖娃娃?”
“不不……”李老军再次惶恐叫道:“你不懂,你不懂,这是个妖魅呀,这是个不祥之兆啊,如果收养了他,咱红鸟王国将遭受大灾大难!”
“对!对!”人群中又有一些老兵,也跟着站出来道:“这是个妖魅呀,这是个不祥之兆啊!……你们看,如果他是个人娃娃,怎么一出生就长牙齿?”
一时间,人群哗然大动,各种惊疑、各种议论,纷然而起。独眼龙也有些慌了,旋即又问:“那,你们说,咋办?”
“烧掉!烧掉!”
“什么?要把他烧掉?”
“对!烧掉!一把火烧掉!连同他母亲的棺材一起烧掉,送他归阴去!”顷刻间,一股阴风卷过荒原,水山之下顿时一片狼嗥鬼叫。一帮老兵们,不等独眼龙还有啥话可说,就乱纷纷行动起来,就地拾柴打草,劈棺架木,不一会工夫,秦太太的墓前又成一个高高的柴堆,她的遗体以及那个遗腹婴儿,都被搁置于柴堆之上,只待一把火燃起,就将顷刻间化为一堆灰烬……
独眼龙、车怕万一和其他的围观群众顿时也都瞠目结舌。他们想阻止,又无力阻止;想说话,又无话可说,只能被动地愣观着这一切,魂如脱窍。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那婴儿突然又放出一声凄厉的尖哭,声若莺啼啸天,又若狼崽发怒。随着这一声尖哭,远远的旮旯城方向,又传来一阵急迫的呼叫:“住手!住手!赶快住手——”
人群惊回首,只见勺娃子又率一帮童子军策马飞奔而来。其中一匹马上还骑着雪女子,她忽如大病初愈一般,神清气爽,气色复常。奔至跟前,一个滚鞍落马,勺娃子就大叫一声:“我弟弟在哪儿——?”遂径直奔向那座柴堆,将那婴儿抢下,接着传入雪女子怀中,三个人顿时一阵抱头大哭……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六节(2)
这一个突变,又如一个闷葫芦雷,把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懵了……
良久良久,那一帮老兵才省过神来。李老军踉踉跄跄奔至勺娃子跟前,哭也似的嗥叫一声:“勺娃、勺娃,这不是你弟弟!这是个妖魅!你赶快放开,赶快放开……”说着,就扑上去夺那婴儿。雪女子又惊又恐,喝一声:“你要干啥?”紧抱婴儿不放。其他的老兵见此情形,益发着慌,齐吼一声“抢!”就一拥而上,展开争夺。勺娃子不由热血冲顶,朝身后的童子军猛一挥手:“给我上!”顷刻之间,水山脚下,坟墓场中,一老一少两支帮派,展开了一场夺婴大战……婴儿啼号,如哭爹娘,老少恶斗,势若水火。胡子头发空中乱飞,鼻血断齿喷然四溅。谁是谁非,孰正孰邪,俱成一锅乱浆子……
混战良久,独眼龙急了,猛地一推车怕万一:“还不赶快维持秩序?”车怕万一恍然醒悟,噔噔噔跑上一座坟头,朝天连放数枪,破嗓门一阵叫喊:“安静!安静!都给我安静……”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七节
七
枪声终于将混战止住。老少两伙都已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有几个老兵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独眼龙又随后登上一个高处,扬开双臂,嘶声叫道:“弟兄们——弟兄们——不要胡闹!不要胡闹!这事情已经撞了天地,惹了鬼神,我这个法官已不能做主,你们也不要枉自争斗!咱们去请示国王和皇后吧,国王和皇后咋说,咱们就咋办,如何?”
“好!”未等老少两派如何表态,其他观者齐声一呼。于是,车怕万一又跳下沙包,飞马直奔旮旯城王宫大厅……马黑马和花奴皇后以及宰相羊副官也已风闻此事,只是不知详情,还在将信将疑。正待前去亲察,车怕万一赶到,一阵绘声绘色的禀报后,三人亦大惊失色。呆骇良久,始悟此事离奇严峻,不可草率。遂紧急召开一个御前会议,以商定策。
经一番天地鬼神之论证,王国百年之大议,最后竟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以奇制奇、以怪制怪的奇特决定:以马黑马国王的名义颁布一道安民告示:
全体军民悉听:顷闻秦太太墓中生儿,不胜惊喜。此非妖魅,亦非人事,实乃天降人瑞,地生灵杰,为我王国兴旺发达之朕兆。凡我军民,对此婴儿之出生,俱应善待爱护之,不得有任何轻慢伤害。为秉承天意,特立其为红鸟王国之太子!令到之日,全体遵守。勿误!
钦此
红鸟十一年秋七月望日
布告一出,全体人众又一个沸动。勺娃子一伙欢呼雀跃,李老军一伙则目瞪口呆,如遭梦魇……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八节
八
一场惊涛骇浪就这样敛息了。谁也想不到,晴天丽日的野驼滩上,竟会平地生出这样一股风波:谁也料不到,马黑马国王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平息这样一场风波。真是意出八表之外,海水不可斗量。
随后,雪女子勺娃子的情形也渐趋正常。虽然两性间的那种关系还未根本突破,但雪女子的邪病却一夜间好了,勺娃子的变态也大为改观。事后人们问及雪女子患病时的那些胡言乱语,她竟完全茫然不知,人们也就不再细究,只当是神意难测,鬼事难问。不久,马黑马又颁出第二道诏令:特赐那婴儿为“墓生儿”之名,意取本色,以贱显贵,可谓天然。又令:雪女子即为太子保姆,羊副官为太子太傅,两相协助,精心抚养,待其年满三周岁之后,再择吉日迎入王宫。此令一出,上下又是一个大欢喜。
自此,红鸟王国又恢复了它周而复始的正常运转。但,有一个人的命运却从此发生了逆转。这人就是李老军。这个曾经以善良的心肠和智慧的胸怀,为王国臣民立下过大功大德的人,在这场风波中却栽了跟头。当那汹汹洪水泛滥之时,人人自顾不暇之际,他强忍惊痛,力主焚儿禳灾,其行其状虽觉有些残忍,但在当时人们的潜意识里还是视之为一种大义灭亲的壮举。但当风波渐息,一切恢复正常之后,人们又渐渐地变了态度,认为他那行端令人不齿。一个狠心到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要活活烧死的人,还有什么良心可言?再联想到马黑马那种视邪祟为神祈,化妖魅为人瑞的大智大勇,他那点胆略和见识算得了什么!因此,他的威信一落千丈。
人们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没了往日的那种尊敬和热情;他以粮草大臣的身份再发布这样那样的命令的时候,已没了过去那种雷厉风行的权威。甚至还有人带开玩笑地嘲弄说,老来得子,千金难买,好不容易老天给了个小宝宝,你却不要,是不是早就算好要给绝种的国王造个太子?这使他伤心之外又添了一分羞辱。
更使他寒心的是,经此一事之后,勺娃子也不把他这义父放在眼里了,恩情虽未断绝,孝心却大打折扣。他曾好几次试探着想去看看他那个“太子”骨肉,都被勺娃子拒之门外。这使他伤心至极,仰天长叹一声“我究竟做了什么孽啊”!跑到秦太太的坟上去大哭了一场。
当然,也有理解他和同情他的人。某日,他实在忍受不住这种压力,跑到羊副官那儿说,宰相大人,我已老了,不中用了,做事常糊涂。请您转禀国王,免掉我这粮草大臣吧!我就到那坟场去,给大家做个守墓人。羊副官却说,老人家,你这才是真个糊涂了!前番那事,你并没错。国王做此决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实际是为了稳定军心,又拿你做了一次牺牲。国王和我们心里都明着哩,你不要太多顾虑!他又说,宰相啊,这里面的意思我也能觉出几分。但我实在是老了,老不中用了,众人的议论就是淹人的海,我不能不知自重……羊副官又劝:你这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众人的议论算个啥?说好听一点是国祚的心声,说难听一点就是苍蝇嗡嗡。古来的帝王将相一切执政者,哪一个不受民众口舌的诋毁?咱们是朝廷命官,天生就要挨骂受气,你怎么老没牙了还不识此理?听了这一番劝导,他终于无言了。沉吟良久,又长叹一气:唉!咱就一辈子给人还债吧!
随之,强咽辛酸,忍辱负重,不惜残年余力,继续为民众操劳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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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九节(1)
九
在李老军气脉衰落之时,另外一个人却精神抖擞了起来。这人就是那个白蛤蟆。白蛤蟆的年龄比李老军小许多,如今才刚刚五十出头。自枯木林归来,他辞官不做,归隐事佛,确实有一种超凡脱俗的逍遥自在。野驼滩上的蔬菜全是野菜,苦曲曲、马英子、水艾、面艾、沙棘,遍地皆是,他却不去采摘,特意请铁匠铺给他打一把锄头,独开一片菜畦,春栽夏灌,育得红一片、绿一片,竟像个花圃,给王国风景增色不少。
他也确实不吃荤,不饮酒,就以这些野菜五谷和清泉水解饥解渴,养得五脏六腑清清爽爽,百病不生。每逢夏秋雨后时节,他还常常拿个小耙儿,到沙滩山坡去钩地衣,捡发菜,这都是真正有名的山珍野味,一般人嫌其稀少怕麻烦,不去做,他却能孜孜不倦,乐此不疲。除自己享用外,还把多余的晒干扎成一束一束的小把儿,分赠先前的部属好友,甚得人情人意。
他的寺院香火也日渐兴旺起来。最初的时候,他只是一个人独居一座石室,面壁孤坐,长诵默念。后从者日众,信徒不断蔓延,竟渐成一个小小圈子。尤其是当年那个被镰刀伤了生植器的瘸腿黄排长,对他最是顶礼膜拜,奉若神明,不仅自己虔心一志皈依门下,而且还兼任游方僧,四处化缘传法,广纳门徒。后来他们还将他原先的那座石室开凿扩大,成为三进大殿,正式取名为“金刚寺”,白蛤蟆任大方丈,黄瘸子任二方支,率众讲经诵法,修身礼佛,甚得净土之乐。
他们的所谓佛法佛义也很简单普通,不外乎日常所言之“因果报应”、“色空”、“涅槃”之类;只是结合自身遭遇感受,特别强调“放下屠刀”一说,在金刚寺的门口两侧,就用刺刀凿刻着这样一幅谒言似的对联:
金戈铁马全属心贼胡闹
铸剑为犁才是身佛逍遥
众人见之也不以为忤。广大军民对他们的这种形迹,只听其自然,信则信之,不信则罢之,不存褒贬。他们自己也确实不存其他非分之想,仅以劝人向善,自期天年而已。
这便是他们前个阶段的基本情形。
但是,当这场“墓生儿”风波发生之后,他们的佛心也乱了。在他们先前的观念中,佛是至高无上的,法力无边的,除佛之外,宇宙间并无其他神灵可左人事。只要一个人信了佛,就获得了无量法力之佑护,任何灾难异变都将无害其身。可现在,一个活脱脱的肉娃娃从坟墓里爬出,并以王国“太子”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就使他们不得不心慌了,意乱了,开始怀疑自己的认识了。这种怀疑的产生应该说是他们的一个思想飞跃,倘能一直沿着那“因果”二字寻思下去,说不定真的还会撞出一片洞天福地。可叹他们慧根有限,一叶障目,恰恰忽略了根本,他们反复内省外审的结果竟是——想起了《西游记》故事。他们一致认为,关于这场事件的本质,独眼龙的解释合理不合情,马黑马的决断又合情不合理,唯有李老军及其一帮老兵们的认识才是正确的,那一个怪婴的出现正是那西天路上所遇的种种妖魔鬼怪之一!他们以前只知佛法无边,却忽略了无边佛法所要征服的种种对象。真是数典忘祖,惭愧之至!
想到这一点,他们又霍然振作起来,不仅承认了妖魅的存在,还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宗教责任感。他们虽然已经身入空门,实际并未脱离凡尘,依然还是旮旯城的一员,野驼滩的一分子。在此王国有难之际,他们决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临危退缩,而是要本着救苦救难的佛家大德,挺身而出,为这块土地的吉凶祸福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而且这种贡献已不能满足于过去那种一般的乐善好施、劝人向善,而是要大张旗鼓弘扬佛法,广布释道武装人心,以使人人心中有佛,个个佛宝在身,妖魅不敢复作,鬼怪闻之遁形。其具体做法则是:结合野驼滩的国情民风,发动一场宗教改革,破除其无用清规,增添其现实诫律,创立一个新的佛教宗派——天虹宗!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九节(2)
何以谓之“天虹宗”?理由便是:既然佛是无所不在的,那么它就有一个相对固定的物什寄所。在金奎殿中,它是皇帝的宝座;在粪坑之中,它又是秽物臭石;那么在野驼滩上,它便是那神奇大美的五色彩虹。彩虹在水乡泽国是寻常事情,在沙漠戈壁却是稀有景观。另据河西人祖传观念,虹还是阴阳交泰的媒介,地上的水泽是大地的阴沪,空中的彩虹便是上天的阳Wu;天地借虹霓以交媾,万物借虹霓以化育。由此可证,野驼滩九眼井之彩虹,正是旮旯城佛光之渊薮,仰而祷之,俯而拜之,必得无量正果!此议一出,金刚寺一片经歌佛唱,木鱼声声、香烟熏熏,如庆释祖圣诞。
随之,一道血书进表上奏朝廷:
一、恭请敕颁“天虹宗”为我王国之国教。
二、恭请册封白团长为“无量天虹法师”之称号。
[按:红鸟国所谓“进表”、“诏令”、“上书”、“奏本”等等,多属口头言辞,并无纸张笔墨;只有极少数特别庄严隆重者,才用兽毛蘸兽血书之兽皮之上,俗称“血书”。后同此例,不再复注。]
马黑马接此进表,甚为重视,又召开一个御前会议,进行商讨。
会间,宰相羊副官持否定态度,他说,一切宗教都是有利有弊,佛教亦然。其具体的利弊难以细说,但其遁世思想却是各宗各派的一个通病。这在一般的太平天下是可以的,它能给迷惘者指点迷津,给贪婪者降低欲火。但对于红鸟王国,却不适宜。红鸟王国能有今天,全靠的是一种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入世精神,现在虽说百废俱兴,一片兴旺,但前面的路还很远很远,应当不断地、永远地提倡和巩固当年那种开山凿井的垦荒精神,而不应该过早地自我麻醉。倘若全国的臣民都去信了佛,天长日久,必将导致官无人做、兵无人当,最终归于自我寂灭。基于此,他认为,金刚寺的规模应就此打住,再不可扩张蔓延。
但###官独眼龙却持异议,他又说,羊宰相的看法不无道理,但却有杞忧之嫌。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金刚寺僧众目前提出要大力弘扬佛法,并不是要宣扬遁世思想,而是由于“墓生儿”的出现,使他们产生了一种忧国忧民的思想。这种思想正是他们那种“垦荒精神”的一脉相承,根本不应视为异端。再者,红鸟王国成立之初,就在法典上明文规定,宗教信仰自由。这些年来,王国臣民百事和顺,人心稳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如此局面从何而来,除了国王皇后的恩威之外,与白蛤蟆团长提倡佛法也不无关系,他作为司法大臣,对此深有体会,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对他们二人的这两种意见,众皆难做抉择。李老军似有话说,但鉴于目前心境,他隐忍未言。卜连长倒是乱说一通,但多是即兴混话,不着边际,只有一句比较可听,他说,将天虹宗奉为国教,显然过分,但送一顶“天虹法师”的帽子,未尝不可。花奴皇后则只是静静地听着,未置可否。
静峙良久,马黑马终于拍板定案:
“以朕之见,此事大好。过虑不必,放纵亦不必。我红鸟王国得之于马蹄驼背,却不能泊之于马蹄驼背。眼下江山既定,民心既安,理当偃武修文,整饬教化。白蛤蟆团长此念此举,正是以佛道佐我王道。要送帽子两顶都送,不必保留。至于将来出现不测之事,只要在座诸位有一个活着,我看都能力挽狂澜!如何?”随之朱笔一挥:“照准!”
于是,金刚寺又是一番欢天喜地,他们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唱起一片佛歌:
南无阿弥陀佛,
正庄英严圣君;
奄嘛呢叭咪红,
妖魔鬼怪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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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节(1)
十
自此,金刚寺气象愈加云腾雾蒸,香火冲天。经声木鱼昼夜不绝,善男信女与日俱增。大方丈既为皇恩册封为“天虹法师”,二方丈亦应水涨船高有个名分,册封诏令下后的第二日,黄瘸子便又被白蛤蟆转封为“有余金刚法师”。师徒二人如龙从云,如虎从风,精诚一志、携手一心,为红鸟王国的佛法大业开始了他们伟大艰难的普化工作。
他们的第一个小小举措是,发动原有信士用马骨驼骨雕出五百颗佛珠,每人一颗,分赠全国;并叫每个人各按其自己的相貌,将其形象镌刻在佛珠之上,以为五百罗汉。
第二个不大不小的举措是,收集白骆驼嗦毛,分扎成一束一束的小捆,分发给年满十一二岁的小女丫子,令她们当作“马子”骑上,待其上面滴了经血之后,再收集起来当作一种“佛宝”,赏赐于人。
第三个比较大的举措是,广招僧俗,修炼“吐纳之法”,以为护身避邪本领。
这三条举措可以说是他们“宗教改革”的三板斧。在金刚寺乃至整个野驼滩上,真正懂点佛理的并不多。白蛤蟆虽然很早就诩为军中佛将,现在又被尊为“天虹法师”,但实际只是个佛门半吊子,顶多不过是在军中时念过几本佛学书籍而已。在前个阶段的自我修行中,他那点常识也就足够用了;现在要轰轰烈烈发动一场宗教改革,并要把它推行为一门国教,那点水水子就不够用了,时常捉襟见肘,令他犯难。在此情况之下,黄瘸子便应运而生。他不是会气功吗,气功并非只是一种武林本事,而是佛家道家医家通行的一门玄学。这个曾经以“气功大师”闻名军中的绿林好汉,又一变而为佛门大侠。他对师父说道,天地之间,最可珍贵的物什就是元气,落实到人身上就是一身正气。这一身正气从何而来,就要通过修炼、从日月星辰中汲取;日月星辰在咱野驼滩上又集中表现在虹气身上,只要咱们能炼吸了虹气,就将具备一种无往而不胜的金刚气煞,一切妖魔鬼怪都将望之色变,退避三舍;而我又恰恰在当年的山寨中练过这种功法,我会教给大家!……
白蛤蟆得此进言,自是喜出望外,这不仅解了他的困窘,而且还给“天虹宗”找着了最佳的理论根据和实践方式,于是又转身反拜弟子为师,率领众僧刻苦修炼那“吐纳之法”……
对此情形,一部分虔诚之徒自是闻风而动,跟上去学习了;但大部分群众却只是袖手旁观,含笑不语。
不管咋样,这三板斧毕竟给红鸟王国带来了一股勃勃生气,先前那种平静如水的气氛被搅活了,因“墓生儿”造成的某些阴影也被冲散了。代之而起的,是野驼滩上出现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古怪队伍:每当日出之时,一支五色混杂的僧侣队伍,便由一个秃头胖和尚领着,自金刚寺中鱼贯而出,先是朝着冉冉初升的东方旭日,闭目合掌,大吮其气。待到于日落之时,又集体涌出城廓西门,齐刷刷跪伏于沙滩上,面朝血红残阳,口念弥陀不止。一旦逢着雨后出现彩虹,更是争先恐后倾巢出动,齐伏于九眼海子边,仰望虹光,大口大口地鳞吞牛饮,其情其状,真是如饥似渴,如疯似癫……
观此情形,一部分犹疑观望者,也不知不觉地加入了队伍。羊副官愈加忧虑,他几次想对马黑马再进一言,但出于某种顾虑,又忍了下来。
光阴荏苒,不觉半年过去。据传,他们的“吐纳之法”已初见功效,黄瘸子精心示范,众师徒潜行学练,已有不少人身上出现了刀枪不入之气。尤其是###师白蛤蟆,慧根灵异,悟性超群,其功夫反而超过了徒弟黄瘸子。
有一天,野驼滩又下一场透雨。雨过天晴,九眼井海子中升起一道五色彩虹。白蛤蟆、兴之所至,突发奇想,竟传谕国人,说要亲自到水边去现现法身。并说他的法身是一个白玉蟾蜍,如果真的练气到家,会在那壮丽的虹光中现出真容。消息传出,人皆叹稀奇。信与不信皆趋之若鹜,前去观赏。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节(2)
那一天情景的确不同寻常。天空碧蓝如洗,大地一片滋润。朵朵白云如雪莲升空,澄明的金沙拥抱碧野。一道粗如车轮的七色彩虹自南而北横贯天穹,一头Сhā在九眼井中,一头隐没于遥远的天际。整个野驼滩一片清明辽阔,如诗如画。白蛤蟆率众来到水边之后,使命其信徒列成一条长队,仰视彩虹站定。他自己则前趋数十步,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独自盘腿坐于水边草地上,闭目合掌,诵起经咒。而大弟子黄瘸子则似个巫师,站立于他身后数步开外,手舞足蹈,颇像打太极拳模样,做出一连串的古怪动作。围观的人群便拉开一道扇子形,肃立其后,静观默察。
这情景约摸持续了半个时辰,那七色彩虹便渐渐地发生一种变化,由清晰而朦胧,由凝聚而扩散,并渐渐从虹体上分离出一缕一缕的白色雾气,状如条条游蛇,自空而下,盘绕在白蛤蟆头顶上空,往来游动,不肯走了。恍恍惚惚,透过那一道云帐雾帘,人们就看见,白蛤蟆的身体也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周身摇颤,四肢抽动,好像血肉在不断融化,骨骼在不断缩小,初是一个胖和尚,渐成一只小白猪,最后竟成一只兔子般大小,远远望去,恰似一只蟾蜍在云气中若隐若现。
凡所观者,无不讶然失色,闭了声气。
就在那云气雾浪越聚越浓之时,黄瘸子突然又拍掌一笑,像是发了一个什么信号,肃立身后的僧众又呜哇一声,齐做经诵,声若嗡嗡蝇群,回荡四野。不一会工夫,那云气雪浪又复聚成一道七色彩虹,白蛤蟆的身体也水落石出,重现了本来面目……
“神了!奇了!怪了!”当时在场的人中便有不少直奔过去,仆伏于白蛤蟆脚下,请求剃发受戒……
白蛤蟆则站起身哈哈一笑:“这算不了啥!算不了啥!如果我真的得道,是会白日飞升腾空而去的。今天只是偶露峥嵘,说明我道行还没成熟,你们不要急于事功。如果你们真心事佛,就首先好好儿练气吧!”接着,又举龟鹤千岁的道理,大谈一番吐纳之法:仙鹤为什么能翱翔九霄,就是因为它吸了日月精华;乌龟为什么能压在石柱之下五百年不死,就是因为它吮了天地元气。凡世间一切生命,得元气者生,失元气者亡。我金刚寺之天虹宗,正是得了天地之元气。只要你们能持之以恒,刻苦修炼,不单能保个人长命百岁,还能使红鸟王国万寿无疆……
一语即出,顿如风啸,一大批望风披靡者,竟如割谷子一般跪倒一片……
自此,红鸟王国约有半国臣民投奔金刚寺下,成了白蛤蟆的信徒。
羊副官再也不能容忍,他尽管对白蛤蟆那种现象还做不出恰当的解释,但他却本能地认为,这才是所谓的真正“妖魅”!于是不顾一切,再次向马黑马奏道:“行当所当行,止当不可不止!金刚寺到此地步已经登峰造极,再不可任其为所欲为了!”但马黑马却嘿嘿一笑说:“担心什么?这不很有意思嘛!你是不是政治胸怀太狭隘了?”他又是一个大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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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一节(1)
十一
终于,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出现了。这一天,一直沉默着的李老军也来向马黑马禀告:“陛下,事情有些麻烦。”“什么麻烦?”“现在人人信佛,田里没人做活了。”“怎么,他们都穿了袈裟了吗?”“袈裟倒是没有都穿,但每天早晚他们都要跟上白团长去练气,田里的活儿就荒了不少。噢,这没有啥嘛!咱红鸟王国有的是粮食,荒个一两年有啥要紧!”李老军就愕然地望望他,无语而退。
又过一段日子,那一向支持佛业的独眼龙,也跑来向他报告:
“陛下,事情有些不妙!”
“什么不妙?”
“看来我前个阶段的看法错了……”
“什么看法错了?”
“这佛法……看来确实不宜提倡……”
“到底出了啥事?”
“陛下!天虹宗的行为有些出格了,那黄瘸子居然跑到凤凰营去传法!”
“这有啥关系?世上有和尚,也就有尼姑,很正常嘛!”
“不呀!陛下!这尼姑不是那尼姑,这地方不是那地方,咱红鸟王国就那么几个银金女,如果叫她们吃了素,咱可真要亡国灭种呐!”
“哪——你说咋办?”
“陛下!依臣愚见,应该见好即收,加以限制!”
“你不是说,宗教信仰自由,是写在法典上的吗?怎么能加以限制?”
“哎呀!陛下!你也太仁厚了!什么法典,法典就是人主的意志,什么时候定,什么时候废,全在天子一句话,岂能作茧自缚?”
“胡吣!你这是什么话?你身为司法大臣,不尽力捍卫法律的尊严,却叫人主擅自枉法,是何体统?”
“这、这……”独眼龙又是一个满嘴呛,吭吭哧哧,倒退而去。
又过一段日子,军事大臣卜连长也来向他进谏:“陛下,我发现了一个可疑的现象。”
“什么可疑的现象?”
“金刚寺的和尚,好像另有一个据点。”
“什么?他们另有一个据点?”
“嗯!我发现,他们经常有一些人,骑着驴往西边去,一去好几天,鬼鬼祟祟,去时驴上搭着驮子,回来时就空了,而且来去都在晚上。”
“这……你看清了?”
“看清了!先是宪兵队车队长向我报告的,后来我亲自去做了侦察,果真是那样。”
“哦……他们到底去的什么地方?”
“好像是枯木林一带。”
“他们的驴驮子上驮的是啥东西?”
“好像是粮食。”
“有没有枪支弹药?”
“这……好像也有……”
“嗯……你觉得这里面有啥意思?”
“陛下!我觉得问题严重!白蛤蟆团长好像有野心,他现在这么大红大紫,实际是借佛法收罗人心,待时机成熟,说不定要与您分庭抗礼!”
“哈哈……多虑了!多虑了!不可疑神疑鬼!不可疑神疑鬼!”
“陛下!我可是为着你好……”
“知道,知道,你是我的第一爱臣,我怎能不知你的忠心!只是军国大事,不可草率轻断。白蛤蟆团长是和咱一道从血火里滚过来的患难兄弟,怎么能存那种非分之心?”
“哦,哦,可能是我多疑了,是我多疑了……”
“好的,此事就此打住,再不可张扬,免得君臣互猜,于国家百姓不好。”
“是是……”
“当然,必要的警惕性也还是应当有的,闲着无事,你可继续暗中做些观察,看他们驴背上到底有枪没有,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可含糊其辞。”
“是!是!……”
卜连长于是喏喏而去。
凡此种种,都见出马黑马是一位有胸怀的人,纵有个别见疑,也能冷静对待,实是难得。
金刚寺的佛事一如既往,越做越火,无论僧俗,皆知国王已明确颁诏,便等于得了尚方宝剑,于是尽情挥洒,肆意创造,不加任何顾忌。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一节(2)
这一天,又传来二个新消息,说“天虹法师”及其僧众,为进一步弘扬佛法,要大兴土木,准备把金刚寺规模再扩大数倍。原先的金刚寺由三座石窟相连,已经够大,可容百人入座;后又凿通二洞,面积更大,已远远超过王宫议事大厅,可他们还嫌不足。说每逢开###,仍有不少人立于露天风雨中,现在决定搞一个空前绝后的大工程,发誓用十年时间,凿遍旮旯城的所有山头,使其山山见洞,洞洞见佛,而且还要在水山上面雕一尊十八丈高的摩崖大佛,立为王国最高主宰。消息传出,诸大臣又是一个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愿再去贸然进谏。
这天,车怕万一又被花奴皇后召去过夜。[车班长被招为驸马后,平日里还和众弟兄住在一起,只在特殊情况下,才奉召入宫。]Zuo爱期间,花奴忽然问他:“你看我们国王气度如何?”“很大啊。”他说。“大在哪里?”花奴又问。“别的不说,单他能长期容忍你我如此这般,就足以说明他器量非凡!”“嘻嘻……”花奴摇头笑了。
翻江倒海一阵,花奴又问:“你这个宪兵队长到底听谁指挥?”
“咳!我也说不清。对军内来说,要听卜连长指挥;对社会治安来说,又要听独眼龙指窍。他们两个经常弄得我晕头转向,无所适从。”
“你就不能有点独立性吗?”
“我怎么能有独立性呢,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这当然没错,但是,服从也要有个是非选择,不能什么样的狗屁都当命令!”
“话是没错,可是我又怎能看清哪是狗屁哪是人话呀?呵呵……”两人又是一阵笑。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二节(1)
十二
一夜狂纵,疲累至极。不觉天光已经大亮,他仍酣睡未醒。忽有卫士推门而入,大声报告:“车队长,国王有请!”
一骨碌爬起,揉着眼惊问:“是谁有请?”
“国王有请!”
“国王有请?”
“对!”
他赶紧跳下炕来,穿衣洗脸,心头还在怦怦发跳,不知大清早国王传他有何要事,是否昨夜里隔墙有耳,他俩的对话惹出了麻烦?忐忐忑忑来到马黑马面前,马黑马却一脸平静,什么话也没说,只道一句:“跟我出去一趟。”出得门来,但见天清气爽,河山一新,像刚下过雨一般,空气景色都很宜人。根据法典规定,国王和皇后都要参加集体劳动的,但事实上,发展到后来,这例律已成一种象征。除了春夏秋三季的重大农事活动外,他们一般情况下并不与军民经常见面,而是深居简出,在王宫周围另开一片园地,像凤凰营那样,自成一家。偶有兴之所至的出外活动,也是文武一班,前拥后随,极少有今天这样二人独出。车怕万一就觉得,可能有什么特殊事情,于是就小心奉陪,尽其殷勤,以投其欢心。
但马黑马却很放松,很自然,一副鸟儿出笼的欢愉,并不断地和他说说笑笑:“车队长,咱们今天可是微服私访哟!”“看你说到哪里了,咱红鸟王国,兵不满三千,民不满八百,谁不认得你呀,何谈‘微服’,又‘私访’什么?”“呵呵……我就要这么个意思!咱红鸟王国真是小国寡民,既无外邦来扰,亦无内部纷争,一潭死水,我这个国王实在当得腻了!”“哎呀,国王,你这可就是开玩笑了!古来的人君国主,哪一个不期望天下太平,‘一潭死水’正是他们苦苦追求而不能得的呀!你以你的雄才大略,将我王国治理得如此风平浪静,正应当骄傲自豪才是,怎么能反而生腻呢?”“呵呵……老弟,你说错了!古来的人君国主——当然,那些昏庸之辈除过——他们并不如你所说,都渴望天下太平。在他们未夺江山之时,戎马倥侗,费尽移山心力,确实是希望早得太平的;但是一旦得了太平,天下安定,他们又觉得无聊了,不安分了,他们的英雄气概无处发泄,雄才大略无处施展,于是就总想找点儿什么事做。我这人一辈子就佩服个隋炀帝,倘我红鸟王国条件容许,我也将征民百万,开凿一条大运河;把这茫茫沙漠和巍巍雪山也沟通起来,呵呵……”
“陛下,你是不是喝酒了?”
“哦——对的,对的,我喝酒了,一片醉话!玩笑而已,哈哈……”
君臣二人,亲密无间,说说笑笑,一直沿着旮旯城一条曲折长街,随意而行。一路上臣民见之,俱立于道旁,微笑行注目礼。也有个别人上前询问,国王到哪里去呀,怎么没和皇后同行呀,等等。他则一一含笑做答,平易至极。有时还抱起一个小娃儿,亲亲脸蛋,问几岁了,上学没有;有时又拉住一位老者的手,问身体如何,有无病痛,一副爱民如子的模样。
不知不觉,已走出城外,这时候,他忽然注意到一个现象,见许多人的胸前都挂着一条红色的毛穗子,很像出席某个重大活动的代表证,他就问车怕万一,那是什么。车怕万一就介绍说,那叫“佛宝”,是天虹法师颁赐给佛门弟子的一种护身符。他就又问,你怎么没戴?车怕万一就说,这佛宝并非人人都可戴,只有受了剃度的入室弟子才可戴;我虽信佛,但只是个居家弟子,还没这个资格。他就微微点了点头。续行一阵,他又问,咱红鸟王国女丫子有限,哪来那么多Chu女经血染这么多红穗子呀?车怕万一就哧哧一笑说,不瞒国王,这里面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当初刚造佛宝的时候,入室弟子不多,Chu女经血也就够了;后来入室弟子越来越多,Chu女经血就不够了,迫于无奈,一些人就偷偷跑到凤凰营去求援,于是就有了这么多的赝品。他听了这话,不由嘿嘿笑出了声。
二人渐渐来到水山下面,这里又是一片繁忙景象,那个二方丈黄瘸子正指挥着许多人,在山上山下忙碌着造佛大事。只见水山上下己布满了用红土画成的各种线条,其中有两条主线,自下而上左右蜿蜒,呈一幅半身人像,这显然便是那“十八丈摩崖大佛”的轮廓。众人见他二人到来,便停下手中活儿,向前问好。马黑马自然又是一番与民同乐的模样,挥手致致意,大声问道:“这么忙啊?还不吃午饭?”众人就齐声回答,就吃就吃,请国王和我们一块吃!他就笑着答应,好的,好的。随之,大家就围过来,成一个圈子,工地现场,席地而坐,君臣共进午餐。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二节(2)
吃着喝着说笑着,话题就转到了那尊摩崖大佛的建造上。黄瘸子谦恭相问,国王您看,这摩崖大佛雕个谁好?他就说,不就雕个佛吗,还能雕谁?黄瘸子就说,国王不知,佛有很多,上有如来观音,下有金刚罗汉,不同地方有不同选择,不知在咱红鸟王国选个谁好?“哦——是这么回事!你们最初的设想是谁?”“这——您就问他吧(黄指指身边的车怕万一),他是我们的设计大师,我们只是施工人员。”“哦。”马黑马又转脸望住车怕万一,“你还是这项工程的设计大师?”“不不,”车怕万一马上说,“陛下不要弄错,这项工程的设计大师还是金刚法师黄排长,我只是会点雕塑绘画的雕虫小技,被他们聘来勾了这几根线条,各种事项,全要听他的,我并无决策之权。”“哦——那么,依你看,这尊佛应该选谁?”“陛下,如果要说实话,我当时的意见是就以您的尊容为本,再辅以花奴皇后的某些特征,雕成一座全新的红鸟国佛像……”“胡说,胡说!”未等车怕万一说完,也未等黄瘸子Сhā言,他先打断,“佛是神,我是人,花奴皇后也是人,怎么能以人的形象去代替神的形象呢,这不是亵渎神灵吗?”“不不,陛下有所不知。所谓神,归根到底还是人。是谁第一个发现了佛?是释迦牟尼,释迦牟尼是谁,是净饭王子。净饭王子又是谁,是尼泊尔的一个皇太子,他就和您的墓生儿一样,是个肉娃娃。只是这肉娃娃智慧高超,灵性通天,早早悟了苦海无边的大道,又创立了回头是岸的真理,于是便被浮生牛马尊为救世如来。您之于红鸟王国,正如释迦牟尼之于芸芸众生。将您之尊容雕为佛像,真是天经地义,天公地道,天遂人愿,有什么不可以呢?”“胡言!胡言!真是一派胡言!……”他听到这里,不禁怫然变色,拂袖而起,一块刚吃到一半的馒头,也被他掷于地上,“你简直是个佞臣!不劝寡人学李世民,自己却甘心为李林甫,口蜜腹剑,舔痔邀宠,我枪毙了你!”说着,伸手后腰,做摸枪状。众皆大惊,呼啦而起,围住他,齐声作呼:“国王息怒!国王息怒!这小子不是人,我们收拾他,你别动气,你别动气!……”说着,众目怒视车班长,车便吓得连连后退。这时候,黄瘸予又挺身向前,深鞠一躬道:“国王不要生气,国王不要生气!他的那些屁话不仅陛下不会赞同,我们大家也不会赞同,他一提出那个设想,我就跟天虹法师讲了,天虹法师一听,也说是胡言,胡言,一派胡言!”
“哦——天虹法师也骂他一派胡言?”
“对对!天虹法师说的话跟陛下说的一模一样,天虹法师说,国王是人,皇后也是人,怎么能眼佛爷比,那不是对佛爷的亵渎吗?……”
“好的,好的,天虹法师果然是得道高僧,不跟这般匹夫小儿一般见识!既然如此,那就——哈哈(他又转怒为喜)——那就雕一个弥勒佛吧,大肚子、宽心肠、笑哈哈、乐无比,如何?”
“好——!”众皆一声呼,“国王和我们想到一处了,想到一处了!”
群情复又激昂,再劝国王吃点喝点,他却摆摆手说,不了不了,吃饱了,喝胀了,我和弥勒佛一样了!你们忙吧,我到后山还有点事。说着,拔脚离开。
但刚一迈步,忽又停住,伸手遥指山头说:“不对呀!你们塑弥勒佛,那却是个问题。”
“什么问题?”众人紧问。
“你们看,弥勒佛是大肚皮,光光头,可山头顶上那两件物事,却像一对羊角辫,岂不煞风景?”
众人这才明白,他原来指的是水山头上当日给他和花奴皇后所立那两尊生祠塑像,远远望去,恰似佛爷头上两只小辫,确实有碍观瞻。
“不过,不要紧!”黄瘸子又趋前一步说,“这情况天虹法师早就注意到了,他说待把佛像造好,就把您和皇后的塑像搬下来,移置于大佛膝下,作为金童玉女……”
“噢?移置于大佛膝下,作为金童玉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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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二节(3)
“对!陛下和皇后虽然是人,但却不是一般的凡人,而是佛爷膝下的金童玉女呀!”
“哈哈……佛爷膝下……金童玉女……”他不由得又是一阵纵声大笑,而且把“膝下”二字点得很重。车怕万一听着,忽然心头悸跳了几下。
“那就不存在问题了!”随之与众挥手作别。
一路转至后山,车怕万一再也没敢随便出声。国王却复现轻松姿态,笑道:“车班长,刚才使你受惊了?”“是呀,陛下你那摸枪的姿势,真把人吓坏了!”“呵呵,你也是太不晓事了。咱俩虽是君臣关系,但也是‘挑担’关系。花奴是我的皇后,又是你的公主,咱俩是一匹辗马的两匹梢子呀,我怎能下手枪毙你?”“不过,陛下你那一番痛斥,也真叫我下不了台。”“呵呵,这又是你的天真了!咱们是搞政治的呀,这里的道理——咦,你自己想去吧!”车怕万一的心头又咯噔了一下。
渐渐登上山头,极目远眺,只见无边的黄沙通向天边,悠悠浮云如幻化的鸿雁。俯视脚下,牛马如蚁,井田如蛛网。阵阵风声过耳,似闻洞箫呜咽。马黑马的神色忽然显得凝重起来,两眼竟似含了泪光,良久无声。
“陛下,你今天出来,好像有啥心事?”
他没有吭声。再前行几步,来到他那生祠塑像前,但见塑像的面目已被风吹雨打得斑斑驳驳,国王头像上原有一顶王冠,由五彩沙石镶嵌而成,现在也已黯然失色。哦,金刚寺的香火旺了,国王的威仪却降了……车怕万一不由得心中默叹一声。
忽然,马黑马的目光一怔,他发现在他塑像的两脚之间,堆着一堆风干了的粪便,不由眉头一皱,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车怕万一怔怔地注视了一阵,说:“好像是一泡狗屎。”
“咱野驼滩有狗吗?”
“哦,可能是人屎,哦——不不,不可能是人屎,哪个人胆敢在这地方拉屎!可能是,可能是一头什么野兽的粪便……”
“你捡起来闻一闻,看到底是人屎还是狗屎。”
“啊——不不,陛下,这我可做不到,你刚刚说了,我不是佞臣,我不能为你闻粪便……”“好!”他突然一巴掌拍在车怕万一的肩上,激动地叫道:“好汉一条!好汉一条!我日思夜想的就是你这样的耿介之臣!好极了,好极了,我的大事定了!哈哈……”他又是一阵狂放地大笑。
车怕万一愣然惊然不知所以然。
蓦地,马黑马又止住笑,坚毅而动情地说道:“宪兵司令,请你听着,我今天带你出来,一是为了考察一下国势民情,二是为了考验一下你的忠心。我红鸟王国目前已被一股衰气笼罩,我要重抖精神,重振山河!你是我王国目前最直接掌握兵权的人,一旦有事,你要立马赶到,绝对服从,不得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是!”
车怕万一一个立正,脑子里却“嗡”的一下,像挨了一棒……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三节
十三
回到旮旯城,日色已暮,马黑马回宫,车怕万一回到自己的洞|茓,闭门不出,静思一夜,感到事情不妙,马黑马可能要兴兵动刀。
第二天一早,他就找个借口,再入王宫,悄悄将此事和他的想法告诉了花奴皇后。花奴似乎早有预料,沉吟有顷,说道:“看来他真要下手了!”随后又告诉他,叫他再去把此事的细枝末节详细向羊副官做一汇报,并要羊速召诸大臣召开一个宰相会议,商量对策,以防患未然。马黑马国王这边,则由她负责相机关顾。事不宜迟,说行就行。
他匆匆赶到宰相府中,恰逢李老军也在这里,二人正在喝茶说话,见他突然闯入,神色顿显紧张。他也不问什么,就将昨日和马黑马一路所行的各种见闻述说了一遍,包括马黑马最后在水山头上给他的那番密嘱。二人闻讯大惊,不由失杯于地,连连叫道:“坏了,坏了,事情坏了!”
原来他二人也正在密议近些天马黑马的各种言行变化,他们也早就察觉到,马黑马对金刚寺的放纵和对白蛤蟆的恩宠,并非出自真心,而是隐藏着一个很深很深的心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他就会突然翻脸一变,做出一件惊人事来。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这惊人之事,竟会如此严重。根据他那“重振山河”、“不可心慈手软”之类的话语看,他是要下狠手,下黑手、下毒手了!
“呀呀!这可如何是好!”羊副官慌得不知所措,他是一贯主张禁佛的,但却并不主张动用武力,而马黑马现在的做法,却分明是要刀光见血,这可实实违背了他最初的意愿,一旦造成事实,那可太可怕了。
李老军更是惊恐色变,连声叫苦:“千万不能杀人呀,千万不能杀人呀!白团长虽然有错,但还不到死罪,咱弟兄们苦熬帮衬到今天,不容易啊,不容易啊!”
两位大臣惶惶如热锅上的蚂蚁,平日里号称国家栋梁,事到临头竟是如此的草鸡无奈。
一阵风声鹤唳中,他们终于咬住牙镇静下来,苦思长议即将发生的各种可能和应急方策。马黑马到底要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抛开诸大臣不睬而独与车怕万一密商的内心意图是什么?花奴皇后对此事关注是否也隐含着某个未知的秘密?……种种分析,种种判断,议至过午,总算得出一个粗略的线条:
看来马黑马动怒的焦点并非在金刚寺身上,而是对白蛤蟆的做法产生了嫉恨;他之所以避诸大臣,主要是怕遇谏受阻;而花奴皇后的表现似乎又隐约暗示着此事尚可挽救……
于是,他们又信心一增,紧急商量出一个应急之策,速召独眼龙、卜连长前来,以法律的角度来一个集体进谏,以挽狂澜于既倒。
随之,车怕万一又奉命去传唤独、卜二人。但结果却又是大吃一惊,卜连长已先他而被马黑马召入宫去,且久久再不出来。而独眼龙却又突然莫名失踪,经满城寻找,才知他已于三日前骑驼出走,具体走向哪里也无人知道,只说大约朝着北部驼场走了,走时还偷偷带了五名宪兵,这情况他们竟一无所知。
风云突变!羊李二臣又是一个赫然失色。据此看来,事情已到箭在弦上。马黑马原来并不是完全排除大臣,而是只排除文臣而不排除武将,他召卜连长入宫,显然是已经开始布置任务。而独眼龙的出走,却是一个难解之谜……
这时候,太阳已将落山,洞内光线渐趋暗淡,洞外吹来一阵漠风,呜呜如同连营号角。羊副官,这个旮旯城的“智多星”,终于显现出他乱世宰相的风度,赫然一顿足,当机立断三句话:“一、李老军速去与白蛤蟆通个气,命他引起警觉,有个提防;并伺机联系卜连长,以探虚实,以做争取。二、车怕万一紧急集合宪兵队,勿使落入卜连长之手;任何情况下不得开枪动刀,并尽力保持与花奴皇后的联系。三、由他亲率三名士卒,星夜直奔北部驼场,找回独眼龙,以问其详,以定大计!”三句话一出,顿如三条律令,三个人二话不说,分头行动……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四节
十四
不说羊副官此去如何,也不说车怕万一行动如何,先说李老军出了宰相府之后,就径直向金刚寺奔去。
李老军原是骑一旅的一介马夫,白蛤蟆却是凉州团的团长,后虽同为王国大臣,但过去的那种等级观念还是不能消除。风风火火赶到金刚寺,正逢僧众做法事,白蛤蟆团长正坐于蒲团上,双手合十,口念经声,纹丝不动。面前周围油灯闪烁,香烟袅袅,其他僧众亦闭目肃立,状若石柱木雕。他就不敢径直闯入,几经通报,才由那二方丈黄瘸子走出来,问他有啥事。他说大事不好,国王要对你们降罪了!黄瘸子就问,国王要对咱降什么罪?他又说不上,只说反正事情不好,请速告天虹法师,早做预防准备。黄瘸子沉吟一阵就说,知道了,待法事一毕,我就告诉他。随之转身离去,再不理他。他也就匆匆转身又往青龙连跑。
卜连长的青龙连同设在凤凰营中,有几个年轻龙儿便是卫士和传令兵。他赶到连部之后,卜连长还没回来,几个卫士却在聚坐饮酒。他就问,军事大臣走了哪里,卫士们说走了国王那里。再问几时回来,卫士们就说快回来了,天都黑了。他就坐下等候。等了一阵,卫士们就拉他一块饮酒。他不饮,有两个卫士就揪住他耳朵硬要灌。几杯酒落肚,就有些昏昏然。恰此时,有几个凤凰娘娘也来找卜连长,一见他在座,就连称稀客,你敬一杯,她敬一杯,还有的摸他的胡子。一阵嘻嘻哈哈,花酒欢闹,就把他弄得神魂颠倒,把正事儿给忘在了脑后……
再说车怕万一将宪兵集合起来之后,却又发现一个问题,他已经不可能与花奴取得联系。一是他自己无法脱身,二是打发人去通报,王宫门口已被警戒,不容许任何人擅自出入。他顿感事情已迫在眉睫。羊副官去找独眼龙,最快也得天亮才能赶回,李老军的行动如何却又迟迟不见动静。他几次登上城头,近观远察,只见金刚寺灯火依然通明,凤凰营那边还犹闻后庭花歌声。明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外部感觉却仍是一片平静。他不禁又生起一个疑窦:是不是他们三人神经过敏了?也许事情根本没有那么可怕,只是他们草木皆兵,自吓自了?
他就这么徘徊着,犹疑着,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被集合起来的士兵们也不断地问,队长,队长,到底有啥事情。他也不做解释,只道一声:“国家有难,需要我们出力,其他别问!”士兵们便也噤声屏息,再不吭声。
又过一阵,金刚寺灯火忽然一阵摇荡,除大厅之中一盏长明灯以外,其他的瞬间熄灭。他正准备再派人去联络李老军打探情况,忽然咚咚咚迎面跑来三个黑影。当头一个是卜连长,一身戎装,满脸杀气,手中提一支短枪;另两名是卫士,满嘴喷着酒气,怀里各端着一支冲锋枪。他心头顿时咚的一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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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五节(1)
十五
与此同时,在野驼滩上,羊副官正率领三人四骑策马疾奔。满天星斗如萤群炸营,河江泛滥,倏忽明灭。忽一团乌云飘过,地上铺一片阴影;忽一颗流星闪过,地上又映一道白光。马蹄哒哒,人心惶惶,急如星火,蹄花四溅……
他实在不知道独眼龙出走北部驼场究竟为了什么,也许是那家伙已嗅着血腥之味,提前匿遁以做回避;也许是那家伙胸藏机杼,已单独开始某个行动,准备在最关键的时刻破空而出。不管咋样,那是一个没办法总会想出办法的人,只要找到他,别的不说,单凭他搬出《红鸟法典》,大家就可来一个集体闯堂。想到此,他不由猛磕马镫,加快了速度。
浩瀚的夜空灿烂而恐怖,无边的戈壁藏险伏祸,整个大沙漠沉浸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战栗之中……
北部驼场范围很广,方圆不下百里,最近处距旮旯城也有二三十里。胡驼子的场部还不算太远,居其中间。快马加鞭躜行一程,就隐隐望见了一团灯火。他猛一扬鞭,四匹马又卷起一道旋风……
快了,快了,已能朦胧望见灯火之下的帐篷黑影,他的心愈发兴奋紧张。但就在这时,有一个士兵却突然尖叫一声:“不好!勒马!”四匹马又蓦然一个漩涡打转,在地上转起团团。“快看!那是什么——?”其余三人惊注目,只见那一丛帐篷黑影并不是帐篷黑影,而是一长溜奇怪的活物,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黑压压一片,像一道长长的栅栏横在前方,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野兽!”有一个士兵脱口叫了一声,四个人顿时头皮一梦,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不对!哪有这么多的野兽,好像是骆驼!”另一个士兵又叫一声。
“别吵!”他在马背低喝一声,轻踢马腹,向前行了几步,手搭眼篷,仔细观察。
星光闪烁,地面墨黑,戈壁地带缺乏参照,实在辨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莫不是独眼龙带着人马返回了?”
“不像!独眼龙只带了五个宪兵,哪有这么大的声势。”
“再说,也听不到有任何人的声息。”
“那它到底是什么?”
“不管它!推弹上膛,继续前进!”他下了一道命令。
随之,四人四马闭住气,缓缓向前逼近。
终于看清了!原来真是一群骆驼。驼群很大,约有二三百匹,不知什么原因,它们齐齐地排成一列横队,足有半里长,静静地站立在星光下,昂首远眺,注视着旮旯城方向。见他们到来,齐刷刷侧过头,似有什么话问。但注视一阵又觉失望,复转过头,继续盯向正南方向,神态十分凝重。
“怪!这些家伙是咋了?”
“别耽误,赶快前走!”
然而,更怪的事情发生了,当他们策马准备穿过驼阵的时候,这些骆驼突然又呼啦一下围过来,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吼声,又是头抵,又是蹄踢,不容他们通过。四匹马惊得连连后退,鼻子里直打吐噜。
“呀呀呀……这究竟是咋了,究竟是咋了?……”四个人无不打一个冷战。
“胡驼子——胡驼子——”
有一个士兵大声叫喊起来。
喊了一阵,仍不见动静。有一个士兵便跳下马来,奋力从驼腹下钻过,前去呼救。
又过好大一阵,胡驼子等一帮驮工才提着一盏马灯匆匆赶来。驼群见胡驼子到来,这才闪开一条通道。胡驼子奔至马前,气喘吁吁连声呼问:“羊丞相!羊丞相!出了啥事,这么半夜三更的?”
“我先问你,你这里出了啥事?”
“我这里没出啥事。”
“你这些骆驼咋是这个样子?”
“哎——我也不知道!这些畜生今天不知咋了,从太阳一落山就是这个样子,喊也喊不散,赶也赶不走。”
“你没问问它们吗?”
“我问了,它们不说话。”
“胡吣!你快说,###官在哪儿?”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五节(2)
“什么###官?独眼龙吗?”
“对!你赶快给我把他叫来!”
“不对呀,丞相,###官不在城里吗,怎么跑这里问我?”
“什么,他不在这里?”
“对,他不在这里。”
“不对!他在三日前就来到了这里,还带着五名宪兵。”
“没的事,没的事,他已好久没到这里来了,更没有见着宪兵队的影子……”
“哎呀!!”羊副官猛然一个震颤,只觉脑袋嗡地一下,膨胀了数倍。这时候他才恍然悟到一个荒唐:车怕万一了解的情况仅仅是说,独眼龙“可能”走了北部驼场,并没说肯定走了北部驼场。他怎么竟不假思索,直奔这里来了?“哎呀呀……”他顿如一盆凉水泼头,浑身一软,差点栽下马来。胡驼子急忙上前扶住他,连声催问:“羊丞相,羊丞相,究竟出了啥事,究竟出了啥事?”
良久,他才渐渐镇静下来,拉住胡驼子的手,叫一声:“兄弟,大事不好!”接着急急切切,将王国目前的情况叙说一遍。
“啊呀呀……”胡驼子及其一帮驮工,闻此惊讯亦跺了脚,“不会吧,不会吧,马黑马国王这些年来,脾气好多了,心也宽多了,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向兄弟们下毒手呢?”
“我也想不通啊,我也想不通啊,可能是人有三昏,他鬼迷心窍了……”
“不敢信,不敢信!……羊丞相,咱们一块去,给他下跪磕头,求情下话,请他回心转意。”
“恐怕已经晚了……”
一班孤臣孽子,正为王国兴衰,众生命运欲哭欲嚎的当儿,那数百匹骆驼突然又像听到了一个什么信号,所有驼头齐刷刷又盯向南部夜空。在场诸人一阵觳觫,顺驼头望去,只见数十里之外的旮旯城方向,蓦地升起一片红光,仿佛整个城池陷入一片火海。熊熊火光中还隐隐传来一阵一阵的排子枪声……
“完了!完了!……”羊副官哀鸣三声,顿如万箭钻心,一阵剧烈的震撼之后,蓦地勒马转缰,大手一挥,招呼胡驼子等一帮驮工一起乘马跨驼,飞也似直向旮旯城奔去。身后那数百匹骆驼,愣怔片刻,亦一声群吼,千蹄怒动,尾追而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六节
十六
羊副官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马黑马授予卜连长的密令竟是:趁白蛤蟆于凌晨率众去吮吸朝露之气的当儿,查封金刚寺,逮捕白蛤蟆和黄瘸子二人,再召集全城(即全国)军民,以羊、李、独、卜四大臣奏议为本,确定数条罪名,宣布废除佛法!这个命令虽然严厉突然,但并没有说杀人放火,对把白蛤蟆黄瘸子逮捕起来以后如何处理,也未明确交底,只说是为了防止暴乱。不料卜连长执行有误,他匆匆跑到宪兵队之后,就将所剩宪兵全部集合起来,危言耸听地大讲了一通国家如何面临危亡,国王如何忧心若焚等等,而后便命所有士兵子弹上膛,刺刀出黯,随时准备为国赴难。车怕万一力陈羊副官有令,不可动刀动枪,他就大声训斥,宰相令大还是国王令大,昨日里国王是给你怎么交代的?难道忘了?他就无话可争,只好竭力拖延时间,以求意外转机。
合该金刚寺劫数到了。按着往常规律,他们去吮吸天地之气的时间是五更时分,也就是东方黎明之际,而今天晚上不知咋了,法事一毕还不到三更时分,他们就睡不着觉了,乱纷纷集于经堂之中,提前焚香准备。白蛤蟆也有些昏头昏脑,出门看看天色,却是一片迷茫,三星与七星混做一团,南斗与北斗乱了方位,不辨子丑寅卯,难分高低上下。再看眼前僧众,也都一个个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他也就一反常态,抖抖袈裟,提前率众向城外走去……
当他们一离开寺院的时候,隐于暗处的宪兵队便在卜连长的指挥下,迅速进入个个涧|茓,将他们所用的香案、供桌、蒲团、木鱼等一应法器全部搜集起来,堆积于洞口,只待天明,一声令下,全部焚烧……
倘若情况就此往下进行,也不太坏。没想到白蛤蟆一行来到城外旷野,面朝东方站定,却依然久久不见鱼肚泛白,不觉生了疑。遂问黄瘸子,是否近日练气见了功,大家都有些走火入魔?黄瘸子没回答这个问题,却忽然想起了前时李老军来说的那番话,不由警悟,连叫不好不好,时序反常,恐有灾变!接着将李老军的话如实做了汇报。白蛤蟆听了,亦觉诧异,但仍没着慌,遂又命他回寺院去看看,并叫他回来时带上一个占卜用的沙盘漏斗。黄瘸子奉命来到寺前,却见洞口已被宪兵把守,正要问话,卜连长已发出喝令:“逮住他!”他又扭头撒腿回逃。两个宪兵没追着。他一口气跑出城外,上牙打着下牙诉告了原委,白蛤蟆及僧众立时大惊。他们虽然已经身为和尚,但那种兵伍士气不减,愕然片刻,便“呀呀呀……”发出一片狂呼乱叫,向金刚寺反扑而来……
卜连长毕竟只是个小小连长出身,虽然名为军事大臣,实际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行动方案原来也是分两步走,一路占领金刚寺,一路去城外堵截僧众,逮捕白黄二人。不料车怕万一再三反对,说兵员太少,兵分两路实为不当,应先占其老巢,待天明之后,再相机捕捉白黄二人不迟。他也就听了。不想事情一变再变,竟出现这种局面,他就慌了手脚。先是大声呼喊,奉国王之命如何如何,后见不起作用,又命士兵放枪示警。枪声一响,众憎愈加激怒,号叫着直往前冲。他又急了,下令放火烧寺,一桶青油泼向干柴法器,金刚寺顿起一片熊熊大火。这一下,真个是火上浇油,上百名僧众彻底红了眼,在黄瘸子的指挥下,如得了刀枪不入的符咒,哇哇地吼叫着,潮水般向前涌来……数十名宪兵个个吓白了脸,也不知是卜连长下了令,还是士兵们慌神走了火,“砰砰砰……”一阵乱枪,终于射向人群……野驼滩旮旯城陷入了一片血火之海……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七节(1)
十七
苍天闭气,大地噤声。当羊副官、胡驼子他们策马赶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金刚寺已化为一片灰烬,丝丝残烟从那熏黑了的洞口悠然盘旋,寺前沙滩上已躺下十几具尸体,汩汩血水已渐趋凝固。
马黑马、李老军、花奴等已经先他们来到现场。全城的官兵百姓、男女老少,也都无一遗漏地全部赶来。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劫后僧众,全都鸦雀无声,一片死寂。车怕万一等十几名宪兵,则仍旧呆立在寺前石阶上,个个枪口拄地,耷拉着脑袋,形同囚犯。
整个野驼滩、整个旮旯城、整个红鸟王国,沉浸在了一种梦魇般的大静默中。
天风萧萧,草木瑟瑟,人心木木,无悲无喜。
过了好大一会,那数百匹骆驼也从北滩那边云集而来,面对此情此景,亦同人一般,不声不响,肃立于人群后面,巴长了脖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多久,一轮淡淡的旭日从东方升起,射来一层淡黄|色的明光。终于,有一匹战马打了个吐噜。于是,麻木僵滞的人群缓缓地出现了一种动态。马黑马长长地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问身边的花奴:“这是咋回事?”声音很轻,像是耳语。花奴亦伸手揉揉发黑的眼圈,转脸又问李老军:“这是咋回事?”李老军却抿抿嘴巴,两手在胸前颤巍巍一抖,打了个哑语。
“这是臣的罪过!——”
忽然,车怕万一低沉地叫了一声。
“这是你的罪过?”人群中又冒出白蛤蟆一句,话音非常平静。
“不,罪过不在他身上。”马黑马又道一声,话音同样沉静平和。
不知不觉,他两个展开了一种对话。那口气、那神态,都显得十分冷静理智,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根本不像是面对一场血火之灾,倒像是两个老朋友坐在茶馆中,追怀往事,探讨得失。
“有罪的肯定跑不了。”
“无罪的绝不会受冤枉。”
“我们一定要逮住这个罪魁祸首!”
“我们绝不会放走这个恶徒贼子!”
“不管他是观音菩萨还是和尚尼姑!”
“也不管他是皇帝老爷还是太监奴才!”
……
不知不觉,两人的口气变了,一个嗓音高了,一个语气硬了。白蛤蟆的袈裟裂开一道口子,像一头负伤的白熊。马黑马又一身戎装,像一个伏虎猎手。
“为今之计,我们必须弄清,是谁妖言惑众,毁我社稷!”
“鉴于将来,我们必须认清,是谁沐猴而冠,残害良民!”
“知罪者,应立即下马受缚!”
“悔过者,当就地负荆请罪!”
“白敬忠——你执迷不悟?”
“马黑马——你贼喊捉贼!”
激烈的争吵终于爆发,图穷匕首见,先前的镇定从容霎然无踪。马黑马终于再次复现旧日情态,怒目一扫卜连长,大喝一声:“还不给我拿下!”
哗啦一阵,十几名宪兵又将倒拄的枪口平端起来。卜连长还冲前一步,将枪栓咔嚓地拉了一下。
白蛤蟆及其僧众,见此情状却无惧意。尤其是那个黄瘸子,本来就瘸了一条腿,现在又断了一条臂,满身血污,眼喷红火,挣扎着前行几步,“哧啦”一声撕裂衣襟,露出半胸黑毛,嘶声叫道:“来吧!有种的孙子!朝爷的这儿开!”
这一个举动,立时又将残余僧众的血勇怒火再度激起,一时间乱纷纷撩开袈裟,砰砰地拍打着胸脯,发出一阵击鼓之声,向前涌来……
卜连长、车怕万一等全体宪兵,再一次慌了手脚,一步步向后倒退。
马黑马也急了,他竟没有想到,如此一场血火弹压,居然还没把金刚寺的气焰煞住。不禁恼羞成怒,拔出佩剑高举过头,几步窜上寺门台阶,嘶声吼道:“站住!谁要再敢前走一步,我砍了他的血葫芦!”
立时,全场人众又发出一片别样混乱,婴儿啼哭,妇女尖叫,乱作一团……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七节(2)
羊副官看到这里,再也无法沉默,在人群后面高叫一声:“国王息怒——”噔噔噔疾步冲上前来,一把夺下马黑马的佩刀,接着扑通一声,跪倒脚下……
哗啦……全场军民亦得启发,扑通扑通相继跪倒在地,哭也似发出一片呼告:“国王息怒——国王息怒——”这一浩大的声势终于镇住了混乱,金刚寺僧众复做怒目而视,马黑马也似恢复了至尊的威严,恨恨地跺一下脚,止住了咆哮。
天地复归静谧,沙场再现沉默。
过了好大阵,羊副官又慢慢地站起来,面朝全场,振臂发话:“弟兄们,姊妹们,红鸟王国的全体老老少少们,你们听着,都听着!今天这场事,肯定有误会,宪兵队有误会,金刚寺有误会,我们的国王和天虹法师也都有误会。是什么原因,是谁的责任,我们待日后召开公民大会进行追查,一定会有个水落石出。请大家相信,一定相信!但现在,绝不能再扩大事态,应立即停止冲突!宪兵队马上撤兵,护送国王回宫;金刚寺兄弟,赶快抢救伤员,掩埋尸体;其他的人可协助大家料理后事。谁要再滋事生非,当以祸国殃民罪论处!现在,马上行动!”
话音一毕,全场又是一阵骚动。他这一番话,可说是此时此刻的最佳圣旨。广大百姓无不点头称是,宪兵队也轻舒一口气,意欲从命;但金刚寺的和尚们却余怒未息,他们嚷嚷叫道,其他的事情可以待后再说,但今天现场的这个凶手却必须立刻抓出来,并齐声高呼,要当场处死卜连长和车怕万一。车怕万一已经变成一根呆木头,卜连长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边不住地晃动着枪头一边拿眼直瞟马黑马。马黑马本也有顺势下台之意,见此情况,不由恶怒再生:这班秃驴实在不识抬举!英雄骑上虎背,看来非要弄个鱼死网破!他不禁嘿嘿两声,眼中复喷一道凶光,并噗噗地吹起嘴上胡须。羊副官见状,立时心慌,马黑马吹胡子,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倘若他再次动怒,这场面将再不可收拾。同时他还注意到,有一部分和尚已悄悄溜出人群,显然是也去准备动刀枪,倘若一旦发生两军武力冲突,这红鸟王国可真个要天下大乱,洪水滔滔了……他慌不可当,六神无主;竟隔着人群,遥对花奴喊道:“皇后说话——皇后赶快说话——”花奴皇后却依如观戏模样,冷然超群,不动声色,闻他叫喊,忽然神秘一笑,伸手一指西边方向:“瞧!救星来了——”人群哗然扭头望去,只见西南方向蓦然出现一队人马,一道烟尘滚滚而来,当头前方好像还飘着一面旗帜。“啊——是###官!独眼龙!”全场霎然又是一个开锅鼎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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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八节(1)
十八
在哭天不灵的情况下,人们往往会把一颗彗星也当作救星。
来人确是###官独眼龙!这个旮旯城的好事之徒,做事每每有惊人之举。数日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干啥去了,现在突然出现在这个关口,真个如天神下凡一般,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人们眈眈相望,只见他今天的束装打扮又变个模样,身披褐衣,脚蹬麻鞋,头上还戴一顶红缨子草帽,既显得威风凛凛又显得阴阳怪气。随他而来的队伍除了被他带走的五名宪兵外,还有一串骆驼和骆驼身上被五花大绑着的三个人。另外还有一匹骆驼的身上架着二副硕大的驮筐,驮筐里不知藏着什么,筐口上蒙着一块毡子。人们乍一见,还以为他在什么地方劫了道,抢了财,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三个被捆绑着的人,竟是一律的光光头儿,全是金刚寺的旧人弟子。人们就奇了,不知这里面又有什么天惊地怪。
他跳下驼背之后,对眼前的场景似乎也吃了一惊,但却没有失色。他先缓缓地扫视了一下众人,又默默地注视了一阵那十几具尸体,而后忽然蹲下身子,奇怪地伸出一根食指,蘸了一滴人血,放到舌头上舔了起来……
人们望着他这个举动,真是三魂脱窍,头顶里都冒了冷气……
过了一阵,他站起身,又朝车怕万一招了招手。车怕万一便哆哆嗦嗦走过来,一阵嘀嘀咕咕窃窃低语,他就像什么都明白了似的,独眼里蓦然放出一道犀利的冷光,一阵快步登上寺院台阶,面朝全场,突然一声霹雳断喝:“全体立正!”哗啦,所有的官兵僧俗无不一个个双脚并拢,挺直了脖子,包括马黑马、白蛤蟆也都本能地倏然一惊。
接着,他又斜眼一扫卜连长,突喝一声:“给我把这酒蛋捆起来!”
立刻,手下人一拥而上将卜连长双手反剪起来。卜连长还想反抗,被一枪托打了个嘴啃地。
另外车怕万一等人的枪也被下掉。
而后,他才收正目光,清咳一声,面朝全场,一字一句开始发话:
“全体听着!现在由我说话——
我现在是红鸟王国的司法大臣,也就是最高执法长官,凡王国境内发生的一切杀人、放火、投毒、奸淫等刑事案件,全由我来处理。国王、皇后、宰相、法师,你们都暂时退到一边。如果我的审理符合法典,你们就无条件服从;如果我的审理不符合法典,你们再推翻不迟。但在我的审理没结束之前,不得有任何人横加干涉,听清楚没有?”
众皆默然当呼。
“好!现在,审讯正式开始——
首先,我要问军事大臣卜连长,你是不是这场事件的祸首之一?”
卜连长不言。
“说!是不是你下令开的枪?”
卜连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明确回答!”
“是……”
“这就是说,对这场流血事件,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卜连长无言。
“如果判你为杀人凶犯,你服不服?”
仍无言。
“上诉不上诉?”
还是无言。
“好!不愧为青龙连一条汉子!你能不加否认,就是承认!”而后,又转脸问羊副官:
“羊丞相,你是不是这场事件的策划者之一?”
“不,我没有参与策划,但我负有重大责任。”
“什么重大责任?”
“我身为王国宰相,应当时时刻刻关注国事民情,察狂飙在于秋毫之末,息事端于摇篮之中,可我却疏于政事,懒于体察,结果导致这场萧墙之祸,我痛心之至,罪不容赦……”
“如果判你渎职之罪,你服吗?”
“服。”
“上诉不上诉?”
“不。”
“行!你也算有自知之明!”接下,他又清咳一声,顿一顿,这才把目光转向金刚寺的和尚们。这时候金刚寺前:已俨然成一个万人公审大会的场面。主席台就是那金刚寺前的一排石阶,石阶下便是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后面便是拥集成团的僧众,僧众的后面和左右两侧,又是黑压压环抱着的其他人群和高出一个头的驴马骆驼,整个气氛古怪而庄严,焦炙而沉静。他正正地注望了一阵,突然一把揪下头上那顶红缎子草帽,又大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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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八节(2)
“黄瘸子!朝前——三步走!”
黄瘸子此时已因流血过多,倒在几个师兄弟的怀中,正匆匆接受伤口包扎。闻此断喝亦倏然而起,本能地踉跄前行几步。
“你还没有死掉?”
“托佛爷的福……”
“你不是会气功吗?”
“是的……所以他们打不死我。”
“胡吣!我问的是,在这场事件中,你该当何罪?”
“我,我对不起死去的兄弟……”
“你现在悔了?”
“悔了!……我没有提前察觉到奸人的阴谋……”
“什么奸人的阴谋?”
“马,马黑马、卜连长……”
“住口,你先回答,你为什么妖言惑众,枉行邪法,蓄意制造流血事件?”
“你……你这话从何说起?”
“就从天虹宗说起!金刚寺本是白团长创立的一门劝人向善的佛家寺院,而你却横Сhā一杠子,练什么狗屁气功,既搞得金刚寺不伦不类,又搞得我军心民心一片涣散,结果才导致这场军僧火并,你还不知罪?”
“啊,啊……你,你……”黄瘸子又气又急,额头滚汗,断臂流血,语无伦次。
“你快说!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又受什么人的教唆,肆意挑起这场事端?”
“啊——你,你,你颠倒黑白,颠倒黑白……这事端怎个一一由我挑起?”
“如果不由你挑起,为什么枪口刺刀明明是杀人的凶器,你还要唆使佛门兄弟硬往上撞,这不是故意借刀杀人吗?”
“呀呀……你,你这个——无赖!二流子!你是什么——###官?”黄瘸子突然怒目一翻,“哇”地一口血,气倒在地……
人群又一阵骚动。
人们先前见独眼龙将卜连长拿下,又判了羊副官渎职之罪,僧众的怒气已消了许多;现见他对黄瘸子的这一审讯,实在不近情理,于是情绪又波动起来。
他似乎也很快觉察到了这一点,微微一顿,又嘿嘿一笑说:“好!黄排长的事,暂时按下不说,待他养好伤后,再慢做清算。现在,我再问下面一个人……”
“我来了!”话音一落,白蛤蟆又自人群中主动站出。一副从容坦然的样子,一改刚才与马黑马的那种针锋相对。
“好!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大慈大悲的佛家胸怀!”
“你问吧,凡金刚寺的一切事情,全由洒家担着,再不要牵连其他无辜的人了。”
“好!那我就不啰嗦了。请问:你,作为金刚寺的主持,又是天虹宗的最高法师,在这场事件中,你扮演了什么角色?”
“阿弥陀佛!洒家至今还蒙在鼓里。”
“你真的蒙在鼓里吗?”
“有一点萌动,但还没有彻悟。”
“那么,由我给你点破,好吗?”
“善哉!”
“好!你听着,金刚寺的其他兄弟也都听着!按着你的意思,肯定是认为,在这场事件中,你和你的弟子是完全无辜的,清白的,没有任何的责任。而真正的责任者是谁,不是卜连长、不是车班长、也不是羊丞相,而是我们的国王马黑马。马黑马国王多疑成性,嫉妒成性,现见你们金刚寺香火如日中天,怕你们一朝坐大,以佛门的光芒掩盖了他国王的光芒,于是就恶怒骤起,发动了这场灭佛事件,对不?”
“妙哉!妙哉!###官,你真是明镜高悬,明察秋毫!”白蛤蟆激动得连连称好。
其他的人群则一片惊骇之余,把目光投向了马黑马的脸上。马黑马的脸色霎然变得铁青,并再次噗噗地吹起胡子。但独眼龙却似未见,继续说道:“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在我们尊敬的马黑马国王来说,却又是另外一种认为:你,以及你的大弟子黄瘸子等人,假借宗教幌子,明行佛法,暗行妖术,暗中收买人心,并阴谋发动武装政变,企图篡夺王国江山!”
“冤哉!冤哉!……”白蛤蟆又失声惊叫,“这是恶意栽赃,恶意栽赃!”其他僧众亦跟着嗷嗷起哄……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八节(3)
“安静!安静!我自有公断,我自有公断!”他喊过这几句之后,忽地又举起一只手,五指直指青天,大声叫道:“我以司法大臣的良心起誓,我以《红鸟法典》的名义起誓,这场事件的前因后果全都是一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现在请你们安静,听我详细说明案情的原委……”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马黑马也停止了吹胡子。
“首先,我要说,白法师对我们国王的猜疑,纯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的国王,真正是一代明主,过去的丰功伟绩全不说了,就是在天虹宗初兴之时,有大臣力谏禁佛的时候,我们的国王也置之不听,并坚决维护法律的尊严,提倡宗教信仰自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如果我们的国王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小小金刚寺,一纸诏令,就可将尔取缔,何必要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人群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接下再说,国王对金刚寺的体察也有失误之处。金刚寺自诞生以来,辅佐王道,教化人心,为我王国的长治久安起了很好的作用;尽管后来出了个别害群之马,妄言什么妖气邪说,使得部分僧俗鬼迷心窍,荒了田园,但却断断没有武装叛乱之事。国王对此动气,可能是听了小人的谗言……”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导致了这样一场天大的误会?现在,我就把这谜底一一揭穿吧!”说着,手一挥,朝几个手下人说道:“把那东西给我卸下来!”
于是,几个手下人便从那串驼背身上卸下一副驮筐,哗啦一声倒在地上,竟是一大堆枪支和子弹,有长枪、有短枪,还有手雷……
“呀呀……这究竟是咋回事?咋回事?哪来这么多枪支弹药?……”人们的眼睛立时发亮,被紧紧吸住。包括马黑马、羊副官等人,也愕然失惊,大感意外。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叛乱证据!至于这些证据是真是假,是从哪里来的,又准备干什么,现在请他们——供述吧!”说着,伸手一指那驼背上绑着的三个和尚,“给他们松绑!!”于是,几个手下人又上前给那三个和尚松了绑。
三个和尚扑下驼背,就“哇”的一声哭开了,扑倒在众人面前:禀国王、禀大家,这些枪支弹药根本不是我们私藏的,我们根本没有阴谋叛乱的想法……这些枪支,都是当年我们在大黑风中与弟兄们失散后,行军不便,乱扔在沙滩上的……事隔多年,早已忘了,最近我们奉法师之命前去给莲花圣女寻找修行之地,不意碰上,就想捡起来打猎玩玩,不想这些枪支早已锈得拉不开栓,子弹也因雨泡水浸塌了火……###官和宪兵兄弟前来追查,我们就如实告了,并把它们寻找搜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根本没有私藏武器,根本没有叛乱乏心,请国王开恩,请兄弟饶恕……
一阵号啕大哭之后,人心沸动了,许多蒙在鼓里的人们,也似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哎……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马黑马也面露诧色,扭过了脸去。
“大家看清了,国王也看清了,这一堆废铜烂铁,才是这场事件真正的罪魁祸首!为了弄清这个真相,我和我这五名兄弟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受尽了百般磨难,包括对这三名和尚兄弟的严刑拷打。但不管怎么说,为了王国的安危,君臣的团结,我们总算如愿以偿。虽然来迟了一步,但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我现在郑重宣布:金刚寺无罪!天虹宗无罪!阴谋发动政变之说,纯属谣言,彻底推翻!”
“哗啦……”一声,犹如雪崩河开,全场一个欢声雷动……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九节(1)
十九
和尚们笑了,军民们笑了,白蛤蟆、黄瘸子喜极而泣,扑倒在那些尸体堆中,抹泪哭道:“兄弟啊,兄弟啊,你们死得瞑目了,死得瞑目了……”
就连羊副官、李老军、车怕万一等人,也似终于完成了他们的一项使命,长吁了口气,轻松了半截。
惟马黑马和卜连长二人尴尬至极,四目一对,瞬间没了任何反应……
一阵欢声笑声哭泣声过后,白蛤蟆又慢慢站起,一脸劫后余生的悲怆和激动,伸手向僧众弟子招招手,似要再行一个什么举措。但想不到,独眼龙却突然又对他说:“且慢!我对你的审讯还没有结束!”
“哦……?”全场又是一片愕然,事到这里,还有什么余波尾声?
白蛤蟆愣怔有顷,嗫嚅问道:“大,###官,你不是已经宣布金刚寺无罪吗?”“是的,我是宣布金刚寺无罪,天虹宗无罪,但是并没宣布你无罪!”
“啊,啊,我有什么罪?你不是说,发动政变纯属谣言吗?”
“是的,你并没有发动政变的罪行。但是,你却有另外的罪行!”
“另外的罪行?”
“对!你这另外的罪行,虽然没有发动政变那么严重,但却更卑鄙、更可耻!”
“啊——###官,你,你……”
“你别你了!我先问你,你身为佛门法师,可知道佛门五戒?”
“当然知道……”
“你现在当众说一遍!”
“一戒荤、二戒淫、三戒杀生”
“好,你先说,你第一条做得怎样?”
“啊——我明白了,明白了!###官,这又是你对我佛门的一个误解!天下宗教无数,佛家是其一;佛家宗派无数,天虹宗是其一。世上一切宗教宗派在发展过程中,都要因时因地而有一些教义上的变通。我天虹宗诞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为了生存,当然就要打破一些陈规旧律。不戒荤、不戒酒,正是我天虹宗区别其他宗派的一个特点,你怎么能反做强求呢?”
“好,好,这一条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么,第二条呢?”“第二条——淫?啊——这可万万没有!万万没有!###官,你一定要睁眼说话,睁眼看事。我白敬忠当年为俗时,确曾有过妻室,有过儿女,还曾在凉州城里逛过窑子;后来流落枯木林里,也曾和我们现在的皇后娘娘有过那事。但是自从我脱离枯木林,回到旮旯城王国怀抱后,我就彻底看破了红尘,不要官、不要名,一心事佛,不近女色,再也没有那事。你一定要明察秋毫,万不可污我清白……”
“哈哈……”独眼龙忽然怪笑一声,又面朝全场说道:“大家听清了,看清了,他说得多好听,装得多像个蒜!但事实却是,他表面上慈眉善颜,口念弥陀,像个出家人,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奸淫妇女,是个大色狼!”
“啊啊……你不能血口喷人,你不能血口喷人……”
“哈哈……我血口喷人?我要血口喷人,早把你喷死了!我是秉公执法,发奸除恶,有罪必罚,无罪必赦!”
“啊啊……###官,###官,你是不是说——我金刚寺收了女弟子?”
“那算什么!佛门普度众生,有僧有尼,男女齐同,不分性别;纵有个别骚和尚私通民妇,那也是些许败类之事。我要说的是,你身为至高无上的天虹法师,为什么要瞒天过海,金屋藏娇,私设淫窝,荒淫纵欲?”
“呀呀……你要有证据,你要有证据……”
“证据当然有!”
“好!我就摆出来!但是——有话说在前面,我要把证据摆出来,你该当何罪?”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白蛤蟆顿然又变成一个怒目金刚。
独眼龙也似逼上梁山,微微闭目,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断然一挥手,对那五名宪兵喝道:“把那物什摆出来——”
“唰——”全场人众的目光,又齐齐盯向那五名宪兵和一排骆驼。只见五名宪兵中其中两个,走到一匹高大的孤峰驼跟前,喝一声“跷!”那孤峰驼便前膝一跪,卧倒在地。接着两名宪兵将一副驮筐从驼背上抬下。而后又有一名士兵上前,“唰”地一下揭去筐口上的毡子,立时,从驮筐里奇迹般地站起一个美丽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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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九节(2)
“啊呀……哇呀……”全场人众无不如晴空里降下一个霹雳,一阵惊呼,一个个大张嘴,全都失了神……
这显然是一个真实的“秘密”,不仅军民百姓大诧失色,就连那些和尚们,除其中个别好像知道点内情、惶愧地低下了头外,其他的大多数也都如当头一棒,眼冒金星,发了呆傻……
再仔细打量一下那位少女,她竟然正是前时给勺娃子所配的那个“娆儿”女子!她自那日在婚礼场上被勺娃子拒绝后,就发誓再不嫁人,后奉命回原家中,等待上面的重新安排,其间隐约听说她也信了佛,但万没想到她竟会在此时此刻以这种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
石破天惊,河水倒流!刚刚稍息的一场风波,陡然又掀起一个冲天大浪……
“大家看清了!大家看清了!”独眼龙愈加提高声音,激昂地叫道:“这就是我们的天虹法师所干的好事!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自称为救苦救难的佛陀,实际上却是一个残害众生的恶魔!他的心黑透了、脏透了!……大家每个人都手拍胸膛想一想,我们野驼滩的女丫子是多么金贵呀!为了子孙后代,为了百年大计,我们多少弟兄忍着咽血之苦做出了自我牺牲,包括我###官自己,都不惜以自残的行为来维护青龙连和凤凰营的神圣制度。可是这个衣冠禽兽,却自私自利到极点,不但私设淫窟满足私欲,而且还阴谋败坏我红鸟王国的男女秩序,以达到他更为不可告人的目的……大家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处死他!处死他!处死这个披着羊皮的狼!……”
愤怒的人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白蛤蟆面如死灰,眼如死鱼,呀呀地干叫两声,似要辩白,却又什么也辩不出来,踉跄倒退数步,晕倒在地上……
天昏了,地暗了,乾坤倒转了。一切的一切竟是这么的瞬息万变,不可思议。汹汹怒涛声中,有不少人呸呸地向和尚们啐起唾沫,一些小孩子们又向死猪似的白蛤蟆扔起沙土石块,那些原本伸颈围观的驴马骆驼也不知咋了,跟着人群发出哞哞的吼叫。
众怒不可犯,天心不可欺,金刚寺僧众到此时刻,才真个遇上了灭顶之灾……混混沌沌中,又传来马黑马一国之主的声音:“全体肃静!全体肃静!听###官继续审判!继续审判!”
独眼龙又如一尊潮水退却后露出的礁石,傲然挺立,侃侃言道: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我刚才只是摆出了一个罪证,我还没有把这家伙犯罪作案的细节告诉你们。为了做到人人心服口服,我现在再把这家伙的罪恶行径来一个彻底揭露——”
人群又闭住了气。
“大家可能根本想不到,包括金刚寺的大多数弟兄也想不到,这个家伙是怎样地善于伪装!他在平常的日子里,对女弟子只是讲经说法,并不动手动脚。但在暗地里,他却秘密支使这几个心腹,将我们的娆儿女,偷偷诱骗到枯木林中隐藏起来,而后再由他每隔一定时日,悄然前往,以行禽兽之举……”
“冤枉啊——冤枉啊——”突然间,人群中又传来一声裂帛般的惨叫。人们惊注目,以为是白蛤蟆在喊冤,但白蛤蟆却只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并没起身出声,发此喊的原来还是那个二方丈黄瘸子。他一声裂帛之后,就吊着那半条伤臂,踉踉跄跄直奔审判台上,扑通跪下,大哭道:“###官,###官!天虹法师根本没有此事,根本没有此事!娆儿女子是我们的莲花圣女,莲花圣女,你千万不可污她的洁身……”
人群又惊骇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什么“莲花圣女”?
“弟兄们,弟兄们,国王皇后大臣们,你们听我说,听我说——”黄瘸子哭着,又兀地立起,单腿独臂跳跃着,活像一个浑身着了火的疯子,“莲花圣女就是天虹娘娘!我们天虹宗既然有天虹法师,就得有天虹娘娘,天虹娘娘和天虹法师是圣母和圣徒的关系,绝对没有男女勾当。她必须是干干净净的女儿身,必须是未破瓜的Chu女身!……娆儿女子慧心超觉,早早悟了男女悲欢是人生最大恶障,特被我们选为‘莲花圣女',因她的修行考验期还没结束,所以没有开坛宣布,大多数兄弟还不知道,国王皇后你们也不知道……她到枯木林中,正是进行那百日修行考验期呀,根本没有###官所说的那种脏事,那种丑事!……”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九节(3)
“呀呀呀!……”全场人众又是一个沸然大动。刚刚一个证据确凿的定案,忽然又变成一个错综迷离的疑案……
“对!对!那是我们的莲花圣女!那是我们的莲花圣女!”一时间,那些发困受窘的和尚们又抬起头来,齐声作呼,声浪滔滔,竟盖住了前时的一切喧嚣。独眼龙的脸色也变了,他似乎确实没有故意诬陷的意思,而是真的有某种失误。他惶惶地左顾右盼了一阵,突然又前趋一步,对着那前时松了绑的三个和尚,厉声喝道:“你们说!你们前面是怎么供述的?”
三个和尚齐齐扑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官,###官,这事确实冤枉,确实冤枉,你一下马,就把咱们捆起来,刀架脖子,鞭打棍抽,咱们就胡编乱造,屈打成招了……”
“胡扯!胡扯!如果是屈打成招,你们为什么对娆儿也进行调戏,诱逗、恐吓等各种非礼行为?”
“###官,###官,那正是对她的考验啊……”
“胡扯!胡扯!如果是对她的考验,为什么不在旮旯城考验?不在金刚寺考验?偏要跑到那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去处?”
“###官,###官,这就不干我们的事了,这是天虹法师的安排,天虹法师说,那地方远离车马,清静安心,又是我们天虹宗最早的发祥之地……”
“狡辩!狡辩!狡辩!……”独眼龙连珠炮般一阵斥骂,骂过之后,嗓眼里却又被卡住。
“不许冤枉好人!不许恶意栽赃!###官要讲良心!……”
和尚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愈发急了,刚才在审判人,此时又像被人审判。吭吭一阵干咳之后,又忽地奔到那娆儿女子跟前,俯首弯腰做屈膝状,呼救似的叫道:“娆儿,娆儿,你要说话,你前时一直不说话,现在一定要说话,法律无情,人命关天,你不能见死不救!……”
但那个娆儿——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她自从被卸下驼背后,一直没有出声。从独眼龙的话音中听出,她在前时的侦察破案过程中也一直没有出声。现在好了,只要她开口说了话,一切的迷雾,一切的疑团,都将迎刃而解——然而可叹的是,她却依然盘腿打坐于沙滩上,面如静水,一动不动。
“娆儿,娆儿,你一定要说话,一定要说话!你要不说话,我这案子没法断,恶人可能要逍遥法外,好人可能要误做刀下鬼!”
独眼龙不住地央求着,几乎要下跪磕头。可她却依然无动于衷。面目神态、气色表情,一如平日所见,端庄温婉,安详若素。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当空,那一堆血尸已发出阵阵腥臭。面对此情此景,那些见惯了刀兵血火的兵人们都已显出焦灼不堪的神色,而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丫子竟能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实在不可思议。
渐渐地,人们的心中钻了鬼,她是不是真的已经修行成仙,变成了一个“莲花圣女”?她的这一切表现,是否又在暗示人们,说不定又有一个什么变故?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冷不丁:那个勺娃子在今天的这场事中也成了一个昏昏看客,他一直伙在人群中愣观不语,现见娆儿女这般情形,也不知忽然受了什么冲动,竟“噔噔噔”一阵风跑上前来,对着娆儿女大声说道:“你快说,你快说!你说了话,我就娶你做媳妇儿!”
这时候,娆儿女才倏然一动,显出一点反应,仰起头怔怔地打量起他来。但眼神中却没有惊喜和欢欣,而是一副茫茫然的迷惘。望着望着,竟忽然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接着双眼一闭,双手合十,叽里咕噜地念起经来……
人们再也无法忍耐,如此稀奇古怪的事情竟是这么的一环套一环,没个完。和尚们再次发出了噢噢的喧嚣,驴马骆驼也再一次长嘶短鸣吼叫不止……
天地默默,鬼神窃笑,谁也不知道,这场事件最终该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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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节(1)
二十
终于,第二颗救星出现了!就在这万分焦灼万般无奈的僵持中,皇后花奴又姗姗走出了人群。
这个野驼滩真正的奇女子,在前面的时间中,一直静静地旁观着,不发一言,好像早已洞悉了这场事件的根根底底,只等着水落石出;又好像在不断地综合分析着事态的每一步变化,终于得出了谜底。现在时候到了!扭转乾坤、廓清迷雾的重任历史地落到了她的肩上。
她面带微笑,从容镇定,一步一步向审判台走去。随着她脚步的移动,人们的喧嚣声也自然而然地停止了,所有的目光,又开始集中到她的身上。
她登上那排石阶后,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就面朝全场说道:
“大家安静了,今天这场事,根根底底太复杂,一时两时弄不清,以后慢慢儿说。但是关于天虹法师是不是在枯木林中私设一个淫窝的事,我看很好办。娆儿女不是莲花圣女吗?莲花圣女不是Chu女身吗?咱们就检查一下她破身了没有,如果她破身了,那就说明天虹法师确实是一个大色狼。如果她没破身,那就说明###官的断案有严重失误,大家说,这个办法好不好?”
“好——好——!”全场蓦然一个个手臂林立,许多人竟懊悔地直拍脑门,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方法呀,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
于是,解开迷宫的钥匙找到了。
但,这把钥匙究竟由谁来拿着,去亲手打开那把迷宫之锁,却又出现了小小的犯难。尽管野驼滩人对男女性器早已没了任何的禁忌,但毕竟这是一个法律场合,它关系到一个豆蔻少女的声誉和一位佛门高僧的命运,一时竟没人敢接这把钥匙。
“你来吧?”她朝独眼龙前走一步,“你是司法大臣,最具权威。”
“不,不……”独眼龙却连连后退,“我是法官,不是法医,我不能包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