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确回答!”
“是……”
“这就是说,对这场流血事件,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卜连长无言。
“如果判你为杀人凶犯,你服不服?”
仍无言。
“上诉不上诉?”
还是无言。
“好!不愧为青龙连一条汉子!你能不加否认,就是承认!”而后,又转脸问羊副官:
“羊丞相,你是不是这场事件的策划者之一?”
“不,我没有参与策划,但我负有重大责任。”
“什么重大责任?”
“我身为王国宰相,应当时时刻刻关注国事民情,察狂飙在于秋毫之末,息事端于摇篮之中,可我却疏于政事,懒于体察,结果导致这场萧墙之祸,我痛心之至,罪不容赦……”
“如果判你渎职之罪,你服吗?”
“服。”
“上诉不上诉?”
“不。”
“行!你也算有自知之明!”接下,他又清咳一声,顿一顿,这才把目光转向金刚寺的和尚们。这时候金刚寺前:已俨然成一个万人公审大会的场面。主席台就是那金刚寺前的一排石阶,石阶下便是一堆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后面便是拥集成团的僧众,僧众的后面和左右两侧,又是黑压压环抱着的其他人群和高出一个头的驴马骆驼,整个气氛古怪而庄严,焦炙而沉静。他正正地注望了一阵,突然一把揪下头上那顶红缎子草帽,又大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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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八节(2)
“黄瘸子!朝前——三步走!”
黄瘸子此时已因流血过多,倒在几个师兄弟的怀中,正匆匆接受伤口包扎。闻此断喝亦倏然而起,本能地踉跄前行几步。
“你还没有死掉?”
“托佛爷的福……”
“你不是会气功吗?”
“是的……所以他们打不死我。”
“胡吣!我问的是,在这场事件中,你该当何罪?”
“我,我对不起死去的兄弟……”
“你现在悔了?”
“悔了!……我没有提前察觉到奸人的阴谋……”
“什么奸人的阴谋?”
“马,马黑马、卜连长……”
“住口,你先回答,你为什么妖言惑众,枉行邪法,蓄意制造流血事件?”
“你……你这话从何说起?”
“就从天虹宗说起!金刚寺本是白团长创立的一门劝人向善的佛家寺院,而你却横Сhā一杠子,练什么狗屁气功,既搞得金刚寺不伦不类,又搞得我军心民心一片涣散,结果才导致这场军僧火并,你还不知罪?”
“啊,啊……你,你……”黄瘸子又气又急,额头滚汗,断臂流血,语无伦次。
“你快说!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又受什么人的教唆,肆意挑起这场事端?”
“啊——你,你,你颠倒黑白,颠倒黑白……这事端怎个一一由我挑起?”
“如果不由你挑起,为什么枪口刺刀明明是杀人的凶器,你还要唆使佛门兄弟硬往上撞,这不是故意借刀杀人吗?”
“呀呀……你,你这个——无赖!二流子!你是什么——###官?”黄瘸子突然怒目一翻,“哇”地一口血,气倒在地……
人群又一阵骚动。
人们先前见独眼龙将卜连长拿下,又判了羊副官渎职之罪,僧众的怒气已消了许多;现见他对黄瘸子的这一审讯,实在不近情理,于是情绪又波动起来。
他似乎也很快觉察到了这一点,微微一顿,又嘿嘿一笑说:“好!黄排长的事,暂时按下不说,待他养好伤后,再慢做清算。现在,我再问下面一个人……”
“我来了!”话音一落,白蛤蟆又自人群中主动站出。一副从容坦然的样子,一改刚才与马黑马的那种针锋相对。
“好!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大慈大悲的佛家胸怀!”
“你问吧,凡金刚寺的一切事情,全由洒家担着,再不要牵连其他无辜的人了。”
“好!那我就不啰嗦了。请问:你,作为金刚寺的主持,又是天虹宗的最高法师,在这场事件中,你扮演了什么角色?”
“阿弥陀佛!洒家至今还蒙在鼓里。”
“你真的蒙在鼓里吗?”
“有一点萌动,但还没有彻悟。”
“那么,由我给你点破,好吗?”
“善哉!”
“好!你听着,金刚寺的其他兄弟也都听着!按着你的意思,肯定是认为,在这场事件中,你和你的弟子是完全无辜的,清白的,没有任何的责任。而真正的责任者是谁,不是卜连长、不是车班长、也不是羊丞相,而是我们的国王马黑马。马黑马国王多疑成性,嫉妒成性,现见你们金刚寺香火如日中天,怕你们一朝坐大,以佛门的光芒掩盖了他国王的光芒,于是就恶怒骤起,发动了这场灭佛事件,对不?”
“妙哉!妙哉!###官,你真是明镜高悬,明察秋毫!”白蛤蟆激动得连连称好。
其他的人群则一片惊骇之余,把目光投向了马黑马的脸上。马黑马的脸色霎然变得铁青,并再次噗噗地吹起胡子。但独眼龙却似未见,继续说道:“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在我们尊敬的马黑马国王来说,却又是另外一种认为:你,以及你的大弟子黄瘸子等人,假借宗教幌子,明行佛法,暗行妖术,暗中收买人心,并阴谋发动武装政变,企图篡夺王国江山!”
“冤哉!冤哉!……”白蛤蟆又失声惊叫,“这是恶意栽赃,恶意栽赃!”其他僧众亦跟着嗷嗷起哄……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八节(3)
“安静!安静!我自有公断,我自有公断!”他喊过这几句之后,忽地又举起一只手,五指直指青天,大声叫道:“我以司法大臣的良心起誓,我以《红鸟法典》的名义起誓,这场事件的前因后果全都是一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现在请你们安静,听我详细说明案情的原委……”
人群渐渐地安静下来,马黑马也停止了吹胡子。
“首先,我要说,白法师对我们国王的猜疑,纯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的国王,真正是一代明主,过去的丰功伟绩全不说了,就是在天虹宗初兴之时,有大臣力谏禁佛的时候,我们的国王也置之不听,并坚决维护法律的尊严,提倡宗教信仰自由,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如果我们的国王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小小金刚寺,一纸诏令,就可将尔取缔,何必要兴师动众,大动干戈?”
人群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接下再说,国王对金刚寺的体察也有失误之处。金刚寺自诞生以来,辅佐王道,教化人心,为我王国的长治久安起了很好的作用;尽管后来出了个别害群之马,妄言什么妖气邪说,使得部分僧俗鬼迷心窍,荒了田园,但却断断没有武装叛乱之事。国王对此动气,可能是听了小人的谗言……”
人群的议论声更大了。
“那么,究竟是什么事情导致了这样一场天大的误会?现在,我就把这谜底一一揭穿吧!”说着,手一挥,朝几个手下人说道:“把那东西给我卸下来!”
于是,几个手下人便从那串驼背身上卸下一副驮筐,哗啦一声倒在地上,竟是一大堆枪支和子弹,有长枪、有短枪,还有手雷……
“呀呀……这究竟是咋回事?咋回事?哪来这么多枪支弹药?……”人们的眼睛立时发亮,被紧紧吸住。包括马黑马、羊副官等人,也愕然失惊,大感意外。
“哈哈……这就是所谓的叛乱证据!至于这些证据是真是假,是从哪里来的,又准备干什么,现在请他们——供述吧!”说着,伸手一指那驼背上绑着的三个和尚,“给他们松绑!!”于是,几个手下人又上前给那三个和尚松了绑。
三个和尚扑下驼背,就“哇”的一声哭开了,扑倒在众人面前:禀国王、禀大家,这些枪支弹药根本不是我们私藏的,我们根本没有阴谋叛乱的想法……这些枪支,都是当年我们在大黑风中与弟兄们失散后,行军不便,乱扔在沙滩上的……事隔多年,早已忘了,最近我们奉法师之命前去给莲花圣女寻找修行之地,不意碰上,就想捡起来打猎玩玩,不想这些枪支早已锈得拉不开栓,子弹也因雨泡水浸塌了火……###官和宪兵兄弟前来追查,我们就如实告了,并把它们寻找搜集起来……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根本没有私藏武器,根本没有叛乱乏心,请国王开恩,请兄弟饶恕……
一阵号啕大哭之后,人心沸动了,许多蒙在鼓里的人们,也似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哎……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马黑马也面露诧色,扭过了脸去。
“大家看清了,国王也看清了,这一堆废铜烂铁,才是这场事件真正的罪魁祸首!为了弄清这个真相,我和我这五名兄弟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受尽了百般磨难,包括对这三名和尚兄弟的严刑拷打。但不管怎么说,为了王国的安危,君臣的团结,我们总算如愿以偿。虽然来迟了一步,但亡羊补牢,犹未晚也!我现在郑重宣布:金刚寺无罪!天虹宗无罪!阴谋发动政变之说,纯属谣言,彻底推翻!”
“哗啦……”一声,犹如雪崩河开,全场一个欢声雷动……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九节(1)
十九
和尚们笑了,军民们笑了,白蛤蟆、黄瘸子喜极而泣,扑倒在那些尸体堆中,抹泪哭道:“兄弟啊,兄弟啊,你们死得瞑目了,死得瞑目了……”
就连羊副官、李老军、车怕万一等人,也似终于完成了他们的一项使命,长吁了口气,轻松了半截。
惟马黑马和卜连长二人尴尬至极,四目一对,瞬间没了任何反应……
一阵欢声笑声哭泣声过后,白蛤蟆又慢慢站起,一脸劫后余生的悲怆和激动,伸手向僧众弟子招招手,似要再行一个什么举措。但想不到,独眼龙却突然又对他说:“且慢!我对你的审讯还没有结束!”
“哦……?”全场又是一片愕然,事到这里,还有什么余波尾声?
白蛤蟆愣怔有顷,嗫嚅问道:“大,###官,你不是已经宣布金刚寺无罪吗?”“是的,我是宣布金刚寺无罪,天虹宗无罪,但是并没宣布你无罪!”
“啊,啊,我有什么罪?你不是说,发动政变纯属谣言吗?”
“是的,你并没有发动政变的罪行。但是,你却有另外的罪行!”
“另外的罪行?”
“对!你这另外的罪行,虽然没有发动政变那么严重,但却更卑鄙、更可耻!”
“啊——###官,你,你……”
“你别你了!我先问你,你身为佛门法师,可知道佛门五戒?”
“当然知道……”
“你现在当众说一遍!”
“一戒荤、二戒淫、三戒杀生”
“好,你先说,你第一条做得怎样?”
“啊——我明白了,明白了!###官,这又是你对我佛门的一个误解!天下宗教无数,佛家是其一;佛家宗派无数,天虹宗是其一。世上一切宗教宗派在发展过程中,都要因时因地而有一些教义上的变通。我天虹宗诞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为了生存,当然就要打破一些陈规旧律。不戒荤、不戒酒,正是我天虹宗区别其他宗派的一个特点,你怎么能反做强求呢?”
“好,好,这一条就算你说得有理!那么,第二条呢?”“第二条——淫?啊——这可万万没有!万万没有!###官,你一定要睁眼说话,睁眼看事。我白敬忠当年为俗时,确曾有过妻室,有过儿女,还曾在凉州城里逛过窑子;后来流落枯木林里,也曾和我们现在的皇后娘娘有过那事。但是自从我脱离枯木林,回到旮旯城王国怀抱后,我就彻底看破了红尘,不要官、不要名,一心事佛,不近女色,再也没有那事。你一定要明察秋毫,万不可污我清白……”
“哈哈……”独眼龙忽然怪笑一声,又面朝全场说道:“大家听清了,看清了,他说得多好听,装得多像个蒜!但事实却是,他表面上慈眉善颜,口念弥陀,像个出家人,背地里却是男盗女娼,奸淫妇女,是个大色狼!”
“啊啊……你不能血口喷人,你不能血口喷人……”
“哈哈……我血口喷人?我要血口喷人,早把你喷死了!我是秉公执法,发奸除恶,有罪必罚,无罪必赦!”
“啊啊……###官,###官,你是不是说——我金刚寺收了女弟子?”
“那算什么!佛门普度众生,有僧有尼,男女齐同,不分性别;纵有个别骚和尚私通民妇,那也是些许败类之事。我要说的是,你身为至高无上的天虹法师,为什么要瞒天过海,金屋藏娇,私设淫窝,荒淫纵欲?”
“呀呀……你要有证据,你要有证据……”
“证据当然有!”
“好!我就摆出来!但是——有话说在前面,我要把证据摆出来,你该当何罪?”
“千刀万剐,千刀万剐!”白蛤蟆顿然又变成一个怒目金刚。
独眼龙也似逼上梁山,微微闭目,做了个深呼吸,而后断然一挥手,对那五名宪兵喝道:“把那物什摆出来——”
“唰——”全场人众的目光,又齐齐盯向那五名宪兵和一排骆驼。只见五名宪兵中其中两个,走到一匹高大的孤峰驼跟前,喝一声“跷!”那孤峰驼便前膝一跪,卧倒在地。接着两名宪兵将一副驮筐从驼背上抬下。而后又有一名士兵上前,“唰”地一下揭去筐口上的毡子,立时,从驮筐里奇迹般地站起一个美丽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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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九节(2)
“啊呀……哇呀……”全场人众无不如晴空里降下一个霹雳,一阵惊呼,一个个大张嘴,全都失了神……
这显然是一个真实的“秘密”,不仅军民百姓大诧失色,就连那些和尚们,除其中个别好像知道点内情、惶愧地低下了头外,其他的大多数也都如当头一棒,眼冒金星,发了呆傻……
再仔细打量一下那位少女,她竟然正是前时给勺娃子所配的那个“娆儿”女子!她自那日在婚礼场上被勺娃子拒绝后,就发誓再不嫁人,后奉命回原家中,等待上面的重新安排,其间隐约听说她也信了佛,但万没想到她竟会在此时此刻以这种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
石破天惊,河水倒流!刚刚稍息的一场风波,陡然又掀起一个冲天大浪……
“大家看清了!大家看清了!”独眼龙愈加提高声音,激昂地叫道:“这就是我们的天虹法师所干的好事!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自称为救苦救难的佛陀,实际上却是一个残害众生的恶魔!他的心黑透了、脏透了!……大家每个人都手拍胸膛想一想,我们野驼滩的女丫子是多么金贵呀!为了子孙后代,为了百年大计,我们多少弟兄忍着咽血之苦做出了自我牺牲,包括我###官自己,都不惜以自残的行为来维护青龙连和凤凰营的神圣制度。可是这个衣冠禽兽,却自私自利到极点,不但私设淫窟满足私欲,而且还阴谋败坏我红鸟王国的男女秩序,以达到他更为不可告人的目的……大家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处死他!处死他!处死这个披着羊皮的狼!……”
愤怒的人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呐喊。白蛤蟆面如死灰,眼如死鱼,呀呀地干叫两声,似要辩白,却又什么也辩不出来,踉跄倒退数步,晕倒在地上……
天昏了,地暗了,乾坤倒转了。一切的一切竟是这么的瞬息万变,不可思议。汹汹怒涛声中,有不少人呸呸地向和尚们啐起唾沫,一些小孩子们又向死猪似的白蛤蟆扔起沙土石块,那些原本伸颈围观的驴马骆驼也不知咋了,跟着人群发出哞哞的吼叫。
众怒不可犯,天心不可欺,金刚寺僧众到此时刻,才真个遇上了灭顶之灾……混混沌沌中,又传来马黑马一国之主的声音:“全体肃静!全体肃静!听###官继续审判!继续审判!”
独眼龙又如一尊潮水退却后露出的礁石,傲然挺立,侃侃言道: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我刚才只是摆出了一个罪证,我还没有把这家伙犯罪作案的细节告诉你们。为了做到人人心服口服,我现在再把这家伙的罪恶行径来一个彻底揭露——”
人群又闭住了气。
“大家可能根本想不到,包括金刚寺的大多数弟兄也想不到,这个家伙是怎样地善于伪装!他在平常的日子里,对女弟子只是讲经说法,并不动手动脚。但在暗地里,他却秘密支使这几个心腹,将我们的娆儿女,偷偷诱骗到枯木林中隐藏起来,而后再由他每隔一定时日,悄然前往,以行禽兽之举……”
“冤枉啊——冤枉啊——”突然间,人群中又传来一声裂帛般的惨叫。人们惊注目,以为是白蛤蟆在喊冤,但白蛤蟆却只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并没起身出声,发此喊的原来还是那个二方丈黄瘸子。他一声裂帛之后,就吊着那半条伤臂,踉踉跄跄直奔审判台上,扑通跪下,大哭道:“###官,###官!天虹法师根本没有此事,根本没有此事!娆儿女子是我们的莲花圣女,莲花圣女,你千万不可污她的洁身……”
人群又惊骇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咋回事?什么“莲花圣女”?
“弟兄们,弟兄们,国王皇后大臣们,你们听我说,听我说——”黄瘸子哭着,又兀地立起,单腿独臂跳跃着,活像一个浑身着了火的疯子,“莲花圣女就是天虹娘娘!我们天虹宗既然有天虹法师,就得有天虹娘娘,天虹娘娘和天虹法师是圣母和圣徒的关系,绝对没有男女勾当。她必须是干干净净的女儿身,必须是未破瓜的Chu女身!……娆儿女子慧心超觉,早早悟了男女悲欢是人生最大恶障,特被我们选为‘莲花圣女',因她的修行考验期还没结束,所以没有开坛宣布,大多数兄弟还不知道,国王皇后你们也不知道……她到枯木林中,正是进行那百日修行考验期呀,根本没有###官所说的那种脏事,那种丑事!……”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十九节(3)
“呀呀呀!……”全场人众又是一个沸然大动。刚刚一个证据确凿的定案,忽然又变成一个错综迷离的疑案……
“对!对!那是我们的莲花圣女!那是我们的莲花圣女!”一时间,那些发困受窘的和尚们又抬起头来,齐声作呼,声浪滔滔,竟盖住了前时的一切喧嚣。独眼龙的脸色也变了,他似乎确实没有故意诬陷的意思,而是真的有某种失误。他惶惶地左顾右盼了一阵,突然又前趋一步,对着那前时松了绑的三个和尚,厉声喝道:“你们说!你们前面是怎么供述的?”
三个和尚齐齐扑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官,###官,这事确实冤枉,确实冤枉,你一下马,就把咱们捆起来,刀架脖子,鞭打棍抽,咱们就胡编乱造,屈打成招了……”
“胡扯!胡扯!如果是屈打成招,你们为什么对娆儿也进行调戏,诱逗、恐吓等各种非礼行为?”
“###官,###官,那正是对她的考验啊……”
“胡扯!胡扯!如果是对她的考验,为什么不在旮旯城考验?不在金刚寺考验?偏要跑到那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去处?”
“###官,###官,这就不干我们的事了,这是天虹法师的安排,天虹法师说,那地方远离车马,清静安心,又是我们天虹宗最早的发祥之地……”
“狡辩!狡辩!狡辩!……”独眼龙连珠炮般一阵斥骂,骂过之后,嗓眼里却又被卡住。
“不许冤枉好人!不许恶意栽赃!###官要讲良心!……”
和尚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愈发急了,刚才在审判人,此时又像被人审判。吭吭一阵干咳之后,又忽地奔到那娆儿女子跟前,俯首弯腰做屈膝状,呼救似的叫道:“娆儿,娆儿,你要说话,你前时一直不说话,现在一定要说话,法律无情,人命关天,你不能见死不救!……”
但那个娆儿——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她自从被卸下驼背后,一直没有出声。从独眼龙的话音中听出,她在前时的侦察破案过程中也一直没有出声。现在好了,只要她开口说了话,一切的迷雾,一切的疑团,都将迎刃而解——然而可叹的是,她却依然盘腿打坐于沙滩上,面如静水,一动不动。
“娆儿,娆儿,你一定要说话,一定要说话!你要不说话,我这案子没法断,恶人可能要逍遥法外,好人可能要误做刀下鬼!”
独眼龙不住地央求着,几乎要下跪磕头。可她却依然无动于衷。面目神态、气色表情,一如平日所见,端庄温婉,安详若素。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当空,那一堆血尸已发出阵阵腥臭。面对此情此景,那些见惯了刀兵血火的兵人们都已显出焦灼不堪的神色,而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丫子竟能视若无睹,从容不迫,实在不可思议。
渐渐地,人们的心中钻了鬼,她是不是真的已经修行成仙,变成了一个“莲花圣女”?她的这一切表现,是否又在暗示人们,说不定又有一个什么变故?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又冒出一个冷不丁:那个勺娃子在今天的这场事中也成了一个昏昏看客,他一直伙在人群中愣观不语,现见娆儿女这般情形,也不知忽然受了什么冲动,竟“噔噔噔”一阵风跑上前来,对着娆儿女大声说道:“你快说,你快说!你说了话,我就娶你做媳妇儿!”
这时候,娆儿女才倏然一动,显出一点反应,仰起头怔怔地打量起他来。但眼神中却没有惊喜和欢欣,而是一副茫茫然的迷惘。望着望着,竟忽然一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接着双眼一闭,双手合十,叽里咕噜地念起经来……
人们再也无法忍耐,如此稀奇古怪的事情竟是这么的一环套一环,没个完。和尚们再次发出了噢噢的喧嚣,驴马骆驼也再一次长嘶短鸣吼叫不止……
天地默默,鬼神窃笑,谁也不知道,这场事件最终该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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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节(1)
二十
终于,第二颗救星出现了!就在这万分焦灼万般无奈的僵持中,皇后花奴又姗姗走出了人群。
这个野驼滩真正的奇女子,在前面的时间中,一直静静地旁观着,不发一言,好像早已洞悉了这场事件的根根底底,只等着水落石出;又好像在不断地综合分析着事态的每一步变化,终于得出了谜底。现在时候到了!扭转乾坤、廓清迷雾的重任历史地落到了她的肩上。
她面带微笑,从容镇定,一步一步向审判台走去。随着她脚步的移动,人们的喧嚣声也自然而然地停止了,所有的目光,又开始集中到她的身上。
她登上那排石阶后,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就面朝全场说道:
“大家安静了,今天这场事,根根底底太复杂,一时两时弄不清,以后慢慢儿说。但是关于天虹法师是不是在枯木林中私设一个淫窝的事,我看很好办。娆儿女不是莲花圣女吗?莲花圣女不是Chu女身吗?咱们就检查一下她破身了没有,如果她破身了,那就说明天虹法师确实是一个大色狼。如果她没破身,那就说明###官的断案有严重失误,大家说,这个办法好不好?”
“好——好——!”全场蓦然一个个手臂林立,许多人竟懊悔地直拍脑门,这是多么简单的一个方法呀,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
于是,解开迷宫的钥匙找到了。
但,这把钥匙究竟由谁来拿着,去亲手打开那把迷宫之锁,却又出现了小小的犯难。尽管野驼滩人对男女性器早已没了任何的禁忌,但毕竟这是一个法律场合,它关系到一个豆蔻少女的声誉和一位佛门高僧的命运,一时竟没人敢接这把钥匙。
“你来吧?”她朝独眼龙前走一步,“你是司法大臣,最具权威。”
“不,不……”独眼龙却连连后退,“我是法官,不是法医,我不能包揽一切……”
“那么——”她又朝着羊副官前走一步,“你是王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由你来行,最好不过。”
“不,不……”羊副官也连连摆手,“我只管行政事务,不能干预司法;再说,我现在也是待罪之身,应当回避……”
“咦,看来还成了个问题!”她又微笑着朝车怕万一走去。
车怕万一未等她开口,先自叫道:“娘娘,这事应该由妇女们来行才好,咱是男人,很是不妥……”
“对!对!叫凤凰营的人来,叫凤凰营的人来!”人群又喊。她也似得了提醒,转脸望望在场的女人们,又道:“雪女子,你上来!”
雪女子没有推辞,遵命走上前来。但就在即将行事的时候,雪女子也改变了主意,说道:“娘娘,我也不合适。如果娆儿的窗纸真破了,和尚兄弟会说我偏袒###官;如果娆儿的窗纸没破,###官又会说我偏袒白团长。我看,还是由你亲自来行吧,没人会怀疑你的!”“对!对!皇后娘娘亲自来,皇后娘娘亲自来!我们信得过,我们信得过!……”
于是,她就义不容辞了。随之,一个神圣而庄严的仪式开始了。人们很快找来一块褐子,由两名宪兵扯着,拉成一道屏风模样,将娆儿遮住(娆儿女对此行为还像前时一样,安安静静,听之任之)。而后花奴便绕到屏风后,开始那个牵动万人心的窗纸验检。
全场鸦雀无声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驴马骆驼,都屏住了呼吸,瞪直了眼睛,就连昏迷中的白蛤蟆也支撑起半个胸脯,侧起了脑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短短数分钟时间,竟像长如百年一般,只闻阵阵清风吹动沙草,犹如默诉着金刚寺僧众未来的命运……
终于,水落石出的时刻来临了,那道褐子一掀,花奴皇后站了起来,她一脸倦怠的笑容,伸开双臂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而后轻轻地吐出几个字:
“没事,娆儿女完全冰清玉洁,一尘不染,是个——Chu女身!”
“哗啦啦……轰隆隆……”水山崩了,九眼井决口了,欢呼的潮水如风卷大地。上百名僧众犹如大赦的死囚冲出牢笼,满滩里疯叫疯喊,激动得满面热泪横流……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节(2)
在这时刻,独眼龙缓缓地向后倒去。马黑马却又忽地将那把短剑丢给羊副官说:“这是尚方宝剑!下面的事情由你全权处理!”说完,掉头上马,带几名随从急急离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一节
二十一
汹汹潮水持续了很久很久,才渐渐趋向平缓。这时候,其他的话语都成了多余,羊副官一直等人们发泄够了,自觉地安静下来之后,这才重现他善收残局的宰相风度,做出一个总结:今天这场事,到此时刻已经完全水落石出。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同时也证明,红鸟王国是一个执法严明的国家,法律高于一切的国家,在《法典》面前,国王不能左其右,法官不能徇其私,咋就是咋,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但是误会也是一种罪过,没有大罪有小罪,没有死罪有活罪。天虹法师虽无政变、淫乱之罪,但却有传法混乱,约束失当,客观上造成了以佛乱国的严重后果。###官秉公执法,任劳任怨,居功至伟;但也忙中出错,险些酿成|人命冤案。另外我们每个当事人,也都轻重不同负有各自的失职责任。为了汲取教训,警戒后来,我们每个人都要以王国大局为重,放弃个人恩怨,拿出公德公心,以最起码的人道良心来对待这件事情。现在,其他的事待国王诏令再说:眼下的功罪是非,仍由###官依从《法典》律例,做出最后的判决……
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谈,全场心悦诚服。
最后,昏昏沉沉的独眼龙又如被一盆凉水烧醒,踉跄立起,一脸的惭愧又一脸的感激,摇晃步至台中央,双手虚作捧读状,做出一个庄严而又滑稽的宣判:
案犯卜连长,一贯兵痞作风,刚愎自用,在这次事件中,公然无视圣命,擅自下令开枪,造成数十人伤亡之血案,实为罪魁。但念其尚能知罪认罪,且有“青龙连”之汗马功劳,故从轻判处金狱三十年!
案犯白蛤蟆,身在佛门,心在邪路,虽无政变淫乱之罪,却有惑乱人心之恶;妄谈虚无,诱人轻生,导致我红鸟王国人心离散,奸诈并起,实为宗教之败类。特判处木狱二十年!
案犯羊副官,身居宰相要职却荒于理政,事变骤起又拙于应变,即未能防患于未然,又未能挽狂澜于既倒,实属银样镴枪头!但念其事出无心,罪非直接,特从轻判处水狱十五年!
案犯黄瘸子,出身绿林,匪气不改;假借气功之名,妄行江湖骗术。祸起之后又火上浇油,推波助澜。本当治以重罪,但念其已中枪伤,又能在关键时刻代人呼冤,可谓天良未泯,以功折罪,特从轻判处火狱十年!
案犯独眼龙(就是本法官),身为司法大臣,十年如一日,夙兴夜寐,恪尽职守,有口皆碑。但在今天这件事上,却因劳累过度,一时粗心,差点冤枉一个好人。痛定思痛,不胜后怕;为儆后来,特从重判处土狱五年……
言毕事尽,宣判结束。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二节(1)
二十二
结束了,结束了!一场阴错阳差的血火之灾,就这样结束了!
随后不久,马黑马又颁出五条诏令:一说金刚寺既然已经毁,就再不必劳民伤财,大兴土木;二说鉴于这场血的教训,以后天虹宗的活动应适当加以限制,单个的行动任其自由,集体的活动则须事先向宪兵队提出申请。三是关于这场事件的最后处理,即以###官的判决为准。如有不服者,可直接上诉于国王,如不上诉,即为诚服,以后不得再发任何怨声。四是对于这场事件中的死难兄弟;以“阵亡烈士”之名厚葬之。理由是当年屠戮警卫营,乃是叛逃,死有余辜;后勺娃子炸人,又属偶然事件,以自然死亡论处;惟这次事件,含有国计民生在内,故应区别对待之。五是自今而后,以本次事件为国耻纪念日,每逢周年,举国志哀,以志教训!
五条诏令一下,风波完全平静。个别人对金刚寺的限制还略有微词,但平心而论,已够意思了,所以方方面面都再没有多事。
接下来便开始——落实那五名囚犯的服刑过程。这又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所谓“火狱”、“水狱”、“三十年”、“二十年”,听起来正儿八经,很是吓人,实际上却形同儿戏,荒诞不经。按照《法典》的最初规定,红鸟王国是废除死刑和监狱的,但后来考虑到废除死刑将使作奸犯科者有恃无恐,于是又保留了死刑;但监狱却始终没有修建,虽有“水罪”、“火罪”之名,实无火刑、水牢之实。这些名称只是他们根据“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秩序划分的一种刑罚等级。一旦确有犯法者,也只是以“画地为牢”的形式加以惩处,并无实际的高墙铁窗。所谓“三十年”、“二十年”的刑期,更是特异,一年只等于一天。据说这个决定是受了当年白蛤蟆他们把在枯木林的五年当作五天的启发。当初公议法典草案时,有人曾提出,红鸟王国虽然自封为一个王国,实际不过是一个槐树上的蚂蚁洞。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覆灭,也说不上什么时候会突然遇救。王国的臣民也大都已经人过中年,如果直接按实际时间计算,那么凡判有期徒刑者,实际上等于判了无期徒刑。因此,建议特殊国度特殊立法,参照天界时间而定,也就是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以此类推,卜连长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年,实际只等于一个月!
但是,千万要说明的是,这种特异的刑罚虽然是如此的荒诞可笑,但却丝毫不背离法律的本质。而且,它甚至比一般的刑罚更为严苛残酷。因为那“画地为牢”虽然没有高墙铁窗,但却是一种真实的牢狱——犯罪者要独坐于光天化日之下,经受烈日暴晒、风雨侵袭,以及其他种种的折磨熬煎,所以意志和体力较弱者,往往刑期未满就先行倒毙。因此,一日当一年,实是一种刑役的浓缩,而不是稀释。
事实也确实这样。
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独眼龙便领着车怕万一等几名宪兵,亲掌一把木勺,调一桶红土水,来到旮旯城外水山脚下,在一块面南向阳的沙滩上,按梅花状画了五个红色的大圈——即金、木、水、火、土五座牢房,而后便命五名罪犯(包括他自己)分别坐进各自的牢房,开始了所谓的囚徒生涯。这实在是一个天方夜谭的古怪场面。遥想五千年前的远古社会,人类或有如此做法;五千年后的红鸟国也如此效法,真叫人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人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场面,竟无半点的戏谑和轻佻;五名囚犯也一脸正色,不苟言笑,严肃地接受着这一惩处。
根据金木水火土的刑级划分,五座牢房的面积也各不相同。金狱最重,木狱次之,直径都只有一米多长,入狱者只能坐立或蜷卧,而不能直挺挺躺倒。一旦躺倒,手脚伸出红土圈外,便有“越狱”之嫌并遭到狱卒(宪兵)的干涉。另外,吃喝拉撒也都在红土圈内。吃喝自有外人供给,拉撒却在牢内就地挖个坑,一次一盖土,余臭不可闻。这可真是害苦了卜、白两位重刑犯。白蛤蟆虽因久坐念佛养成了打坐入睡的习惯,但那秽物脏气却严重地侵蚀着他的修炼半成的清静佛心,实在苦不堪言。卜连长更是两苦交攻,痛苦难当,堂堂一条七尺汉子,昼夜不能躺倒一睡,如坐针毡一般。他常常一泡尿从早憋到黑,只等日暮放风之际,才跑出圈外,对着旷野一阵淋漓浇洒,而后仰天躺在沙滩上,重重地喘几口粗气,才算是得个调节。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二节(2)
相比之下,水火二狱的情况就好多了,羊、黄二人至少可以坐累了躺倒休息一会,仰脸望望天上的流云,侧耳听听山间的风响,再默默回想一下今生此身的种种遭遇,确有一种坐罪反省的效果。
至于土狱之中的独眼龙自是最为轻松。土狱的面积足有五六个平方米大,他不但可以斜躺横卧,而且还可以自由溜达。再加土狱恰居于那梅花状牢狱的中心位置,他便常常背着手儿,沿着那红圈做一种巡视,而且还不时地对着这个喝一声,对着那个喊一声,常常引得卜、白、羊、黄诸人对他侧目而视,他也不在乎。
千幸万幸的是苍天开眼,接连数日,野驼摊一片风和日丽,虽然季节已到盛夏,却无盛夏沙漠中常见的那种炎热。天上白云朵朵,地上清风飒飒,再加上牢狱无墙,不遮视线,觉有烦闷,还可互相对望一眼。不久,独眼龙“五年”徒刑期满,率先出狱,这又给其他人鼓起很大的信心,大家都觉得这是苍天对他的宽恕和垂怜。
然而,苍天的宽恕和垂怜并不是无限度的。“七年”之后——也就是一星期之后,情况发生了突变。那天黄昏,本来是晚霞满天,一片火烧云分明地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大晴。但没想到晚霞消退,夜幕降临之后,那高悬中天的月轮上,忽然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晕圈,昏黄而惨白,朦胧而阴沉,人们就知道,后半夜要起大风。于是纷纷给他们加皮袄,添毡毯,以御寒冷。为防止大风将他们吹跑,车怕万一还率领宪兵们,给每个牢房里各钉了一根木桩,又给每个人的腿上拴了一根毛绳,像拴狗一样把他们拴在木桩上。尽管做了如此充分的准备,还是没有抵挡住一场灾厄。大约二更时分,一股大黑风便从西北方向滚滚而来,势如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直刮得天昏地暗,星月无光,其凶猛恐怖的威势几乎比十年前那场大黑风还令人惊心动魄。大风一起,值勤的宪兵便撤离了现场,其他的人们也都乱纷纷抱头窜回了城|茓,只剩下那四名囚徒被遗弃于大漠夜风之中,任听着无情的天惩……
这场大黑风直直刮了一夜,直到东方黎明之际,又降下一场电闪雷鸣的倾盆大雨……
大雨过后,惊魂未定的人们才探头缩脑地走出洞外,前来探视他们。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令人倒吸一口冷气:五座牢房俱已毁坏殆尽,被雨水冲得无影无踪。四名囚徒,除白蛤蟆还奇怪地和衣打坐于地,另外三人俱赤条条昏卧于泥水中。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衣裳不见了,裤子也不见了,只有腿腕上还挂着半截挣断的毛绳。那个黄瘸子还被雨水冲出二里地开外,侧脸倒在一条沙陵下,似已无救。人们呆呆地望着这一切,恍若做梦。
静默良久,人们才开始进行抢救。一阵灌汤送水,手忙脚乱,卜连长率先苏醒了过来,接着羊副官、白蛤蟆也慢慢睁开了眼睛。人们惊问昨夜的情形,却又个个白眼翻,无一语可诉。之后,人们又全力抢救黄瘸子。抢救半天,总算呼出了一口气,但神志仍然昏迷不醒。独眼龙沉吟一阵,便说,反正他的刑期也只有一年了,就保外就医吧!于是,他便被提前释放,抬回城中,捡了条小命。
其余三人,却在给他们换过衣服后,继续坐地为牢,照旧服刑。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三节(1)
二十三
水火交逼,磨难未已。暴风雨过后数日,又是接连不断的炎阳赤日,红太阳高悬,热风骤起,先前没有出现的那种戈壁暑热终于降临。灼热的气流犹如火浪,烤得人睁不开眼皮,喘不过气来,浑身的汗水如蒸气浴一般,上自眉心滴落,下自###槽流淌,三名囚犯如遭炮烙之刑,几成木乃伊之状。
其他的民众无不恻隐大动,轮流换班走出岩|茓,去给他们遮阴搭凉,送水煽风。不知不觉,人群就分了把子。凤凰营的女人们主要去照顾卜连长,金刚寺的和尚主要去照顾白蛤蟆,其他的群众则自然地倾向于羊副官。送饭事小,遮凉事也已搭好各种毡伞,唯送水一事成了时刻也不能停顿的要务。从三座牢房到九眼井海子的路上,打水的队伍络绎不绝,一盆一盆的凉水浇头,一口一口地清泉灌肚。那情形真是令人感动得发憷。
可叹尽管如此,还是难挡暑毒侵害。数日之后,三个人都已出现中暑现象,尤其是羊副官,终日鼻血横流不止,面目渐已失形。人们就急了,别人可死,大宰相却万万不能死。于是齐声求告独眼龙,希望能禀请国王,赐以特赦。独眼龙也有此意,便去请示马黑马。不料马黑马却问,宰相刑期还剩几年,他答还剩五年;又问天虹法师还剩几年,他答还剩十年;马便嘿嘿一笑说,五年的要特赦,十年的特赦不?他便语塞,默然而退。众人闻之,只好仰天而叹,祈求天佑。又竭力支撑两日,情况愈加恶化,赤日流火愈演愈烈,九眼井海子中的水也下落了三尺。不仅羊副官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卜连长和白蛤蟆也数次出现昏厥现象,而且浑身上下长满了狼斑疮一样的红疹子,终日水米不进,彻夜呻吟不绝。人们彻底恐慌了,这画地为牢毕竟是有期徒刑呀,难道非要逼死人命不可吗?就说羊副官还剩三日徒刑,或可能坚持到出狱之日,那么卜连长和天虹法师呢,他们的刑期还很遥远呀,从眼前种种迹象看,他们是绝对挨不到那一天的!……
大旱金石流,大浸济天而不溺,是人也,非神也,囚徒也,亡命漠海,与世隔绝,自结罗网而投身不逃,真正天地孝子也,人之赤子也,如果上苍还不开眼,那就实在是天理不存了!就在这万民哇哇的时刻,李老军忽然灵智大开,献了一计:他说,我红鸟王国之所以不修监狱而画地为牢,根本的目的就在于考验人心的自觉。越狱不越狱,全在于那个红土圈圈。犯人的脚步不越过那道红线,就等于没有越狱;越过那道红线,才算是越狱。而现在的情况恰恰是,一场大雨早已将那道红线冲得不知去向,那么犯人的脚步就可以自由行动。这可以说是上苍有意给人们放开的一条生路,可我们却懵盹不知,死守刻板……
这一个提醒真是妙不可言,既合天理,又遂人愿,还不悖王法,再好不过。独眼龙断然决定,就按这方法办。大家分头去给他三人寻找三座牢房的红土界线,什么地方碰见红土残迹,什么地方止步;如果碰不到红土残迹,便可任意行动!
于是,人们又一声欢啸,乱纷纷地去给他们解绳松绑。这本来就是那么个意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人们还是故作万分认真之状,低着头,眯着眼,抹着泪,满滩里寻那雨后红线。有时候还故意争辩几句,你说是,他说不是。夕阳落山夜幕降临,有人还打来一个灯笼,继续详察细辨。最后的结果自然是:羊副官的红线恰恰被冲到了宰相府的门前;白蛤蟆的红线恰恰被冲到了金刚寺的门槛;而卜连长的红线更是顺流而下一直冲入了凤凰营内……
于是,一个掩耳盗铃的行动,便成一个伟大智慧的美谈。人们都长松一口气,觉得做了一件莫大的善事和乐事。马黑马闻之,也摇头一笑,未再多言。
然而,可叹的是人心很好,人的舌头却不好,事情刚过三天,麻烦又出现了。凤凰营的那些女人们,在把她们敬爱的卜连长接回洞|茓之后,却又多嘴多舌说,天虹宗的和尚从中作弊,金刚寺的石阶那么高,雨水怎么能把红土冲进洞里去?分明是捧了一捧锈沙做的假。和尚们听了这话非常生气,也跟着反唇相讥说,他们确实是给天虹法师捧了一捧锈沙;但婆娘们给卜连长找着的红线连锈沙也不是,干脆是她们用血马子结成的一道血带。于是双方发生了争吵,结果导致两位男人的自尊心大伤(此时的羊副官已经刑满,再无关涉),卜连长索性发誓说,我就不信不能把这牢底坐穿!随之挣扎而起,又赴先前的土牢之中。白蛤蟆见状,亦不示弱,又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也跟着拄一根拐杖,踉跄追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三节(2)
于是,野驼滩上水山脚下,又出现了两个囚徒怒目对坐,比赛坐牢的滑稽场面。
这当然也是感动人的。卜连长毕竟年轻气盛,经三日静养,恢复元气不少,再加女人们的濡沫疼爱,克服困难的勇气便陡然倍增。白蛤蟆又似在这场一波三折的磨难中,终于通了大道,圆了神功,精神气色日见好转。与此同时,天气也发生变化,阵阵清风,一日三吹,暑热消散,赤日变淡,人们见此情形,也就少了许多担忧。
之后几天,便成了最初入狱时的那种轻松自然。忙里得闲,僧俗之间还不时地Сhā科打诨。和尚们讥讽女人是草驴发情,女人们又嘲弄和尚是牙狗吼骚,唇枪舌剑,颇得野趣。后来他们还对唱起山歌,互相攻讦。女人们唱:
气死猫儿的油干了,
搓捻子没棉花了。
来迟的秃儿门关了,
这辈子是舔不上水了……
和尚们又唱:
白杨树上的野麻雀,
柳树上垒窝着哩。
偷汉的表子你死掉,
世上的好女人多哩!
双方的这一闹剧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
不知不觉,七八天过去,白蛤蟆的刑期也快到了。和尚们兴奋不已,开始做迎接出狱的准备工作。他们每人做了一套新袈裟,还从金刚寺的废墟中翻出一些残缺法器,准备好好地庆贺一番。独眼龙闻讯,再三申斥:出狱就出狱,不得聚众闹事。他们还是不听。
第三十“年”一到,近百名僧众又集合起来,个个新衣新面,早早来到水山脚下。其他的群众也都围来看热闹。按一般习惯,太阳一出天一亮,就是新一天的开始。可独眼龙却鸡蛋里挑骨头,硬说那日审判是中午开始的,白蛤蟆的刑期也必须等到午时三刻才能结束。气得和尚们破口大骂,说午时三刻是杀人的时刻,你怎么这么丧门星?独眼龙却笑道:“我要的就是这个!”
谁知这句戏言居然成了谶言!就在和尚们诵经念咒,齐颂吉祥的时候,晴空万里的艳阳天中,忽然飞来一团浓云,自西向东,犹如莲花,又如狮虎,安详而恐怖,孤独而雄浑,不一刻时间,即飞临水山上空,围观的人们正仰头观看,就听“咔嚓”一声巨响,云团里放射出万道红光,顷间淹没了山水人畜……
与此同时,那一直盘腿打坐的白蛤蟆又一跃而起,在那闪闪的红光中,对他的弟子们扬手呼道:“天虹宗的弟子们,金刚寺的信徒们,你们听着,我要走了,先走一步了!临走之前,我给你们留句话:以后你们再不要跟女人们口舌,也再不要戒女色!女人是天生的半个佛,天和地都交欢呢,男和女怎么能不交欢呢?这正是我天虹宗独树一帜的‘禅’!以前没悟到,现在才悟到了!从今以后,你们要高举男女大旗,横扫一切心鬼魔障……马黑马气数已尽,不要怕他!”
言未毕,“咔嚓嚓……”又是一连串火雷炸响,万道红光霎然又成一片溟漾雪雾,白蛤蟆的身子又像当日在九眼井海子边做法一般,渐渐地变矮,渐渐地缩小,最后又“轰”的一声化做一缕白烟冲天,融入了七色虹气之中……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他的弟子们,全都目瞪口呆,血凝气团,魂脱了窍……
过了许久许久,那云气虹光渐渐消散,万里晴空复现艳阳。人们终于清醒过来,乱纷纷跪倒他的身边,只见他那白熊般胖大厚重的肉身,已化作兔子般大小一个婴儿。身上袈装已炼成焦灰,眉眼口鼻清晰可辨,而气息全无。车怕万一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肚皮,还有弹性和余热。又过一阵,伸手再试,便已成一块生铁疙瘩。人们久久地呆望着,无一人能道出其中原因……
又过一阵,黄瘸子忽然拨开人群冲上前来,脱下身上袈裟,将白蛤蟆遗体放上去,打一个包袱,抡上肩头,喊一声:“走哇——弟兄们!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随之,有数十名僧众,一声呼啸,跟着他离开旮旯城,朝着枯木林方向逃亡而去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四节
二十四
[历史的风烟就这样一幕幕闪过,红鸟王国的命运就这样一步步走向不可知的归宿。笔者整理这份资料的时候,每每被一些怪力乱神惊得目瞪口呆。回想最初萌发探研这段野史的动机,不过仅仅是出于一种职业的敏感和好奇,顶多不过是想写出一篇学术论文而已。后来在大西海子遇见羊副官和在诺木洪寻着胡驼子外甥的时候,我才逐渐意识到,这个人间奇迹已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隧洞,沿着这条隧洞去发现一个奇迹王国的奇迹本质,才是我真正的使命所在。现在,当我沿着这条隧洞走出一程的时候,又蓦然产生一种恐惧:以我目前的脑力和脚力,能否最终到达这个迷宫的尽头?因为历史和现实都告诉我们,科学和玄学以及其他种种之学,都不过是解释自然和人生的一种学问,在茫茫天地之间,它们都是沧海一粟,谁也不能包揽万有。如果万一有某人或某神在那隧洞前方暗中布下一个陷阱,我将一失足而坠入万丈深渊,不能自拔。
于是,我又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每逢惊险骇怪之事,总要观望再三,踌躇再三,方可举手投足。有时竟长达百日,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然而,每逢这种时候,我又会情不自禁另做一想: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存在,既然已经具有了目前的这种思维和能力,那就说明它的一切所思所行都是一种天然,而天然的世界是无穷尽的。人类最终能否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姑且不谈,但我至少喜欢这个提法,喜欢这个光辉明亮的思维导向。尤其在这世纪末的时刻,前一代的夕阳余晖正在山头笼罩,新一轮的月球引力正牵动着新的潮涨潮落,鸡犬牛马骚动不安,人的思维也格外活跃。说不定硬着头皮走下去,我们会在明晨日出之际,豁然发现一个比科学域境更为进化的瑰丽天地!于是,我又重新振作起来,以探险者的愚勇,高擎那支思想火炬,继续走了下去。
下面,便是那座迷宫隧道的后半段历程。]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五节(1)
二十五
自白蛤蟆虹化升天之后,红鸟王国的国政民心又幡然一变。先前的红红火火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成了一种静静的淡漠。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庶民百姓,一片肃然。女人们不再卖弄风骚,儿童不在欢声笑语,所有的人都像遭了一个神的谴告:好好儿活着吧,别再张狂!你们并不是被人类驱逐的一群,而是被天国流放的一群。你们的罪孽到头,天国自会有安排;罪孽未到头,还是规矩一些为好!于是,一种信天认命、得过且过的心理便成了普遍的国民心态。说干活就干活,说睡觉就睡觉,再无人争这争那,也无人说长道短,仿佛一切都进入了一种大化之境。
天虹宗的信徒也不例外,在他们修炼虹气的当日,确实是有一种羽化升天和长生不死的愿望的。但这种愿望与其说是一种思想信仰,倒不如说是一种精神寄托。空泛怅惘的心灵一旦附着某个载体,便似得了云游四海的天车飞轮。但当这天车飞轮不断加速升高至超现实的境界后,他们那颗肉身凡心又会自行脱落,重坠于苍茫大地。白蛤蟆的虹化现象正是这量变质的一个具象。它一方面说明了天国确实存在,另一方面又说明了天国是高不可攀的。欲要达到超升涅槃的境界,其实也和常规-样,同样逃不脱雷击、火焚、水溺、土掩等多种死亡历程。既然如此,又何必枉费心力!于是,一部分精神失控者,继续追随黄瘸子去做那漫天的遨游了;大部分理智者则毅然脱去袈裟,重新还了俗;另有小部分人,虽然吃斋念佛依旧,但却再不练气,悠悠香火,只供养着心中一丝善念。
至此,佛道才算真正彻悟,信仰才算真正自由。一代人主马黑马,则又是另外一种情形。不知是金刚寺的兴衰给了他一个启示,还是白蛤蟆临死前的那半句“气数已尽”的话给了他某个刺激,他也忽然有了一种看破红尘的散漫形骸。再不登朝理政,也再不发号施令,整天价只是闷头喝酒。喝到后来,索性将那一身蟒袍扯下丢开,重新戎装上马,带一班随从,提上酒壶,骑马跨驼,满滩里四处打猎行乐。看见个兔子放一枪看见只老鼠也放一枪。有次兴头上来,还哈哈地扬言说,有朝一日他将把野驼滩上所有的各种飞禽走兽各捉一对,饲养起来给红鸟王国建一座“万牲园”。哈哈的笑声中,倒像是第一次真正尝到了做帝王的欢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他又开始讲究起吃、讲究起穿、讲究起宫廷排场来。首先是建立了御膳制度。他说,古来的帝王将相,没一个不注意自己的饮食起居。一个国家,国王身体健康是最最要紧的。国王能多活一年命,国民也就能多享一年福。古来的那些乱臣贼子,总是千方百计想谋害国王的性命,一旦政变、刺杀、投毒等阴谋不能实现,就盼着国王自然死亡。自然死亡是最安全的。国王驾崩之后,乱臣贼子取而代之,既不费一枪一弹,还不背弑君风险。这种情况尤其适合年老的国王。他马黑马今年也已年过半百,与“老”字差不多了。这种事,由余下大臣早该想到,但他红鸟国一直实行开明吏治,他培养的文武大臣也个个都是耿介之臣,谁也不愿去溜勾子、拍马屁,于是就荒了。现在由他自己亲口提出,实在是出于迫不得已。希望大家给他选一名既懂烹调,又懂医药,心眼还要老实的人来做厨师!
他这话一说,民众无不惭愧。平心而论,一个国王向他的臣民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实在不算过分。于是上下立刻闻风而动,开始为他推荐选拔“御厨”。选来选去,就选到了胡驼子的头上。胡驼子的烹调技术并不出色,但就因他多少会点医药,于是就矬子里拔了高汉。许多人都对他表示羡慕,可他却诚惶诚恐,视为一个灾难,连连推辞说,他只会点兽医,给牛马骆驼看看还可以,万万不敢伺候国王。可独眼龙却说,没啥关系,你就把国王当兽王看就行了。兽王和人王的区别不过就是野心大点,胃口大点,他万一生病,你在扎针下药的时候,加重点分量就行!没想到,独眼龙这句戏言,居然也得到了马黑马的大为赞赏,哈哈地笑着说,对的,对的,你就放心大胆地干吧,你自管去做华佗,我可绝不当曹操。于是,他便被名正言顺地推向了御厨兼御医的宝座。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五节(2)
[按:这一点在外甥的讲述中始终没有提及,不知是胡驼子没有给他的外甥讲,还是外甥没有来得及给我讲,且待后考。]
新官上任第一把火,便是给国王及其王室成员,包括花奴皇后,墓生儿太子,驸马车怕万一等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体检结论是,一切正常,完好无恙;只是每个人都有一点儿算不上疾病的小毛病:国王的肝火有点旺,皇后的肾脏有点虚,太子的先天有点不足,驸马则略有阳痿的苗头,可适当做点注意。
接下是第一道御膳大菜,可把他实实难住了。一个几十年当兵吃粮的人,懂什么烹调技术。这些年又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除了大锅地煮肉大碗地喝酒外,一切都是野菜野饭胡拨拉,哪晓得宫廷的排场,皇家的食谱。连续几天,把他急得抓耳挠腮,团团乱转,想不出一个新花样。这时候,马黑马亲自提示了,问他:“你知道世上的东西啥最好吃吗?”“知道知道,那是——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他想起了一句民谚。
“那你就给我做点龙肉吧!”
“呀呀,陛下!这、这……我哪里给你找龙肉去呀?”
“嗯?办不到?”
“办不到!办不到!陛下,你就是打死我也办不到!……”
“呵呵,办不到就办不到,慌张什么?朕可不是那种硬要臣下做办不到的事的昏君。既然龙肉不可得,那就给我来点驴肉吧!”
“驴肉?”
“嗯。”
“陛下,驴肉你是常吃的,有啥稀罕?”
“是的,驴肉是常吃的。但以前吃的是死驴肉,现在我想吃点活驴肉。”
“活驴肉?”
“对!就是说,驴肉吃了,驴还不死。”
“陛下……这可得你亲自动口……”
“当然要我亲自动口!难道我吃饭,还要旁人代嘴?”
“不不,陛下,我是说,咱这里的驴都是野驴,性子很烈,你的力气和牙齿……”
“胡扯!你是要我去跟驴咬仗吗?我又不是狼!我是说,由你把驴肉给我做好,还把驴儿撤出去继续吃草!”
“呀——”他终于一拍后脑,恍然大悟,“懂了,懂了!”
随之一阵风跑出去,命人牵来一头肥壮的野驴,地上栽四根木桩,分别绑住四条驴腿,而后由他手提一壶滚烫的开水,一手握一把牛耳尖刀,将开水向驴ρi股蛋上一浇,噌噌刮去皮毛,接着尖刀一剜,割下一块肉来,再飞速地跑进厨房,向油锅里一丢,“滋啦”一声,驴儿还在木桩上惨叫,一盘珍馐已经端出……从此,这一道活驴肉便成了旮旯城王宫的上品名菜。马黑马一吃上瘾,竟一发而不可收,每过三日五日,就要品尝一下活驴滋味。而且越吃越馋,越吃越挑剔,今天要驴的这个部位,明天要驴的那个部位,不出数月,野驼滩的驴群中到处出现了伤残之驴,有的ρi股上被剜去一块,有的胸胛上被割去一刀,还有的被削去一只耳朵或剁掉一只蹄子,那悲惨之状真不堪言说。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偶尔有某一头被他特别看中,竟不肯一次放过,而是持久地将驴拴在木桩上,嘴下置一盆清水和嫩草,长期地养着,今日割一刀,明日割一刀,直割得那驴日日惨叫、夜夜呻吟,直到白骨露出、心被掏出,方可死去……
面对如此惨景,不仅令后来的人们闻之色变,就连当时的一部分军民也觉触目惊心,不忍目睹。有一些老兵就感慨万分地说,胡驼子啊胡驼子,多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一入皇宫就变得这么心狠手辣。胡驼子也显出万分的痛苦和矛盾,常常提刀对驴,不忍下手,流泪说道,驴儿啊驴儿,不是我要杀你,实在是国王想要吃你……那两难之状,同样令人心碎。
但不管怎么说,人随王法草随风,既然国王带了头,国民也就竞相效仿,从此红鸟国掀起了一股虐食之风。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六节(1)
二十六
他们开始讲究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讲究起悠悠万事,惟吃为大。活驴肉权当国王的专利,驼羔马驹则属全民共有;虽然下刀剥皮时还有点于心不忍,但美味入口后的感觉却是心安理得。一时间,人人争当美食家,个个成了八仙客。过去许多五大三粗的汉子,吃肉是双手抱骨头,喝酒是大碗咕咚咽,现在竟忽然变得文质彬彬,雅态可掬。还有一些人,更是把当日听戏文,喧谎儿得来的一些道听途说当作正本,照猫画虎地炮制出各种各样的所谓山珍海味,一时间竞相攀比,互相炫耀成了风气。
可怜那些驴马骆驼,它们原本也是红鸟国的主人之一。战马战驼的功劳自不必说,就是那些野驴野骆驼,也为这支流寇的生存和发展做出过巨大的牺牲。在以往的岁月里,它们为人类提供皮毛、肉食、畜力等等,乃是一种正常的循环规律,就像草木的荣枯一样。但现在的这种行为,却彻底打破了生物互存之链,变成了一种畸形的专断。一些老马老驼就心寒了,它们常常望着那些幼小的驼羔马驹,怆然涕下,无声落泪:变了,变了,人心变了!……而一些野驴们则不似马驼那样对人类情深,它们已开始默默地、怨恨地,再次离开这块曾经生它养它不知几百年几千年的野驼滩,向着更遥远的荒漠地带迁徙……
对此情形,当然也不是人人浑然无觉,一部分老者就率先向国王发出了劝谏:不能啊,不能啊,兴业如同针挑土,败业如同水推沙,如果长此下去,红鸟王国将重蹈危亡之辙!……但马黑马却说:“别假菩萨了!我们吃几匹驴马骆驼算什么,它们吃掉了多少鲜花芳草啊!道理都是一样的!再说,我红鸟王国已进入盛唐岁月,外无强敌入侵,内无匪盗之患,让弟兄们适当吃点喝点有什么大惊小怪?”谏者只好哑然住口。
又过了一段日子,情况愈加难说,不仅动物连遭屠戮,植物也开始遭受荼毒。在以往的日子里,他们吃粮都是吃陈粮,即今年吃去年的,明年再吃今年的。每年的新粮食下来,除了尝个鲜后,都要簸净晒干,储存入库,这样就能常保仓廪不空,荒年不惊。但现在,人们却不那么想了,竟说,陈粮不好吃,不香不鲜,不如新粮好吃,于是就大吃起新粮来。其实,他们的粮食主要是小麦豆子胡麻之类,不是水乡稻米,粮库又是一种地窖式的沙仓,干燥通风,不霉不虫,经一年的储藏后,水分吸干,吃起来反而更有筋骨。可他们偏偏忘了这些,故意地要图什么新鲜。
而且,这种吃新粮还不限于吃成熟了的新粮,还大吃刚刚吐穗灌浆的豆芽麦仁,即青黄不接而刚刚接上的那茬新粮。这种新粮吃起来确实鲜美可口,但却只能当风味小吃一品,而不能多吃。吃之过多,不仅人不长精神,秋上的田里也必将荒芜。可他们仍不管这些。不单成年人是如此,那些小幺们更是欢天喜地,乐此不疲。这时候,红鸟王国的娃娃们已经成群成堆如同羊羔。他们自幼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欢乐的童趣也就只能在这里。谷雨一过,豆花盛开,他们就成群结队地扑入田里,脚踏手拔,乱搞乱采,还打滚摔跤,放火点烟。可怜粮草总管李老军,对此已经毫无约束能力。痛心无奈之下,便招呼一些老兵们,手里折根柳条,扮作稻草人模样,东喊西赶。但那些娃娃们却毫不收敛。反而跟他们玩起捉迷藏。闹到后来,竟编出一串顺口溜,嘲弄他们:
揪青掐黄,
囊囊子当仓,
手心当场,
狼来了跳墙,
抓住了喊娘……
而他们的那些娘们也确实护短,一旦真听到哪个娃儿被吓唬得发出了哭声,她们就会像老母鸡一样飞扑而来,大声责骂那些老兵们。气得李老军等人连声嗟叹,完了,完了,人心不古,天下要乱了!
这年仲夏某日,军事大臣卜连长忽然又叹一声:“呀!咱们怎么忘了国王的生日!我们应该为国王举办一次祝寿大宴!”众人一听齐声叫好。马黑马却谦虚地说,不要给我个人祝寿了,要祝就给大家祝。我们红鸟王国所有的君臣官民,能活到今天的,都是福大命大的人。索性摆一场水陆空三族饕餮大宴,以庆贺我们的再生不死!众人一听,又是个普天同乐。所谓“水陆空三族饕餮大宴”,即是用水中动物组成的水族佳肴,陆地动物组成的毛族佳肴,飞禽动物组成的羽族佳肴,三合一的盛大宴会。这种宴会他们只是在往日的宝卷故事里听过,实际上谁也没有见过,更没有吃过。现在照猫画虎,纯粹是一种即兴的创造。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六节(2)
大宴之日一到,水山脚下九眼井海子边,又成了一个人山人海的欢腾场面(他们每逢有重大喜庆活动,总是要走出城外,来到这空旷开阔之地,这已形成一种传统)。从旮旯城到水山之间的路上,到处布满了野花鲜草,羊蹄花、马莲花、打碗碗花、黄喇叭花,五彩缤纷、艳若春潮。女人们打扮得妖颜冶容,男人们拾掇得如虎如彪,《花儿少年》一路高唱,西凉乐舞跳跃而进。一些三岔路口,拐弯之处,还摆下酒坛,凡欲饮者,可随时一醉;有个别酒鬼狂徒,还随身带一把铁锨,嘱咐友人,一旦醉死,就地掩埋!贺寿大宴正式开始,第一个仪式也是第一道大菜——上水族!
于是九眼井海子便开了锅。按着传说中的菜谱,水族佳肴中要有龟鳖鱼虾,戈壁滩上没有龟鳖虾,只有柳叶子鱼,怎么办,他们也很通达,到哪山打哪柴,就用柳叶子鱼!只是捕捞方法有异,不用张网,不用垂钓,而是改用勺子舀。勺子舀鱼,何其难哉,但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意思。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四面八方围在海子边,这边喊、那边呼,鱼儿便似炸了窝。虽然十勺子九空,总有一勺子不空,积少成多,终于成就了一顿丰盛的鱼宴……
第二道大菜——上毛族!更是因地制宜,独出心裁。先选好一匹肥壮的大骆驼,宰杀后,不剥皮拔毛,只掏去内脏,肚子里再塞进一匹小马驹;马驹的肚子里再塞进一只黄羊,黄羊肚子中再塞一只野兔,野兔肚中再塞一只刺猬,刺猬肚中再塞一只蜥蜴,蜥蜴肚中无物可塞,便凑一只蚂蚁。而后再将驼腹的刀口缝住,架在一道巨大的火坑上烧烤。赴宴的人便团团围住坐定,一边给火坑添柴加火,一边饮酒唱歌,跳舞划拳,直至酒过三巡,火到纯青,驼体被烤得油光黄亮、香气回溢之时,再一声令下,蜂拥而上,刀割手撕,大吞大嚼……
一阵风卷残云之后,饕餮大宴进入Gao潮,又上第三道大菜——羽族之飨。九眼井海子边栖息着许多大雁、水鸭等叫不上名字的野禽,宴官独眼龙和御厨胡驼子,事前已将宪兵队布置于四周。时机一到,一声枪响,鸭群雁群便惊飞而起,东边飞,东边打,西边飞,西边打,只打得雁群鸭群满天空转团团,有的飞走了,有的就中弹掉下来。地上早已布好一口一口的油锅,大雁坠地,有的就直接掉入了油锅,嗞啦一声,油花四溅,连毛炸透,狂欢的人群便似得了龙肝凤髓,你扯翅膀我拽腿,直闹得天翻地覆,山醉人倒……
如此丰盛大宴,真是闻所未闻,空前绝后,直到人人腹胀如鼓,个个口角流油,男男女女七倒八歪躺倒一地,马黑马国王又发表一通即兴讲话。他说,自古天子与民同乐,今我与众得此狂欢,实是已到尧天舜地。我十分感谢大家对我的一片爱戴之心,我也衷心祝愿大家人人健康长寿。但一想到我们这些酒山肉海的背后,还存有种种不如意的事情,我心里又感到难过。一是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弟兄,至今仍打着光棍,连一次女人也没有动过,实在是我为王的惭愧。二是我这个国王也太不知自重,以前只以为不摆架子,不讲特权,和大家一起随随便便,就是明君风范,结果却导致小人的轻慢,不仅使我个人蒙羞,也使朝廷尊严大受伤害。值此万民同欢之时,我向大家提两条建议:
“一、凤凰营临时解散,放假一年。青龙们可去驼场放驼牧马,养精蓄锐;娘娘们则可与其他兄弟自由结合,以解解我光棍兄弟十年之渴……”
“二、为了进一步完善王国仪规,朕也要像花奴皇后招驸马一样,续娶一名妃子,以正身份,以明视听……”两条建议出口,人群霎然一个静默,好像感到十分的意外。但稍一愣怔,又似豁然顿悟了一切的一切,一片山呼万岁,饕餮大宴愈加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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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七节
二十七
一段波澜壮阔的生存历史,就此走向了它宿命的转折。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也没有人表示费解和不快。金戈铁马狼烟烽火,一次次循环流转的间歇喘气,不就是圆着一个大同极乐梦吗?至于梦破之后的下一轮滔滔洪水熊熊烈焰,则已是身后事了,芸芸众生并不想那么远。
从此,一代雄主马黑马彻底进入了无拘无束的天放境界,终日沉湎于那皇后妃子的温柔乡中,走狗放鹰,策马逐猎,极尽了太平天子的逍遥之乐。而麾下士卒则因皇恩的沐浴和凤凰营的临时解散掀起了一场新的男女波潮……
需要说明的是,马黑马所娶的这个妃子,正是那个被勺娃子拒绝,又被天虹宗立为莲花圣女、最后又被独眼龙宣判重新还俗的娆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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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八节(1)
二十八
有多少事情无以言说,有多少荒诞不可理喻。日月就是这么地过往,草木就是这么地荣枯。大概人世间的沧桑和自然间的沧桑一样,只有天知道,人自己并不知道。不觉半载过去,花奴皇后又有了苦闷,她对马黑马眼下的一切都能容忍,唯对娆儿女一事难以容忍。平心而论,她并不是嫉妒,她既然可以招驸马,国王当然可以立妃子。她难受的是那个娆儿女,那么水灵灵一朵鲜花,刚刚绽苞,就遭受了这么多风吹雨打。勺娃子的伤害就算是无知,天虹宗的冤屈也算是愚昧,但马黑马的做法算个什么?她真替她惋惜伤感。但这一切她又爱莫能助,没有办法。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也破罐子破摔,自图自欢。
于是乎,她和她的驸马和一个金兰便结成了岁寒三友。车怕万一冲锋陷阵,独眼龙旁敲边鼓,三人成虎,亦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关于他们三人之间的性事活动,车万义的那些交代材料有不同的记载,他本人的笔述很简略,只道梗概,不涉细节;而造反派的审讯记录却很详细,不时地出现“再说细点!”“还有什么勾当?”“她喊疼了没有?”等等的断喝质问。可以想象,当时那些造反派审问他这些事情的时候,也是充满了津津乐道的欣喜的,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但当问出事情之后,他们又一律地做了省略,个别地方原来记了,后又被红笔涂去,旁边还批了“下流”“无耻!”“肮脏透顶!”“丑恶至极!”等字样。笔者整理此处,不禁为他们那种“革命之羞”甚感敬佩。为尊重历史原貌,只好照本阙如。]
某日,三人又聚在一起。花奴先笑说,今日咋个玩法?车驸马未言,独眼龙却说,今日到野外去吧,野外天清气爽。于是三人也骑马载酒,来到了城南一片金沙滩上。
空气真好,大戈壁除了盛夏的酷暑和严冬的寒流外,其他时间其实也是很和顺的。淡淡的野花,淡淡的云朵,徐徐的清风,渺渺的天音,那澄明寥廓的感觉比人满为患的城市美好万分,比水乡村烟也更令人心旷神怡。三个人默默阅览了一阵,独眼龙忽然感慨地说,在这地方连个腥气儿也闻不着,太干净了!车怕万一也说,天地真大啊,咱们十多年来,人马骆驼不知屙了多少粪便,可却是一点污秽气也没留下。花奴也跟着叹道,这戈壁的风啊就像长江的水,每日的清早,不知有多少船民往江水里倒尿盆,可是眨眼之间,一风吹过,江水还是那么的清清澈澈、浩浩荡荡。天地的胸怀太大了,尸骨如山,血流成河都能容下,怎么能容不下你我的一点儿Jing液卵水!……
不知不觉,三个人竟涌起了一股哲人的诗情,反倒把那最初的情yu给冲散了。
如是絮语良久,这才渐渐地瑃情复萌。花奴仰天躺下,头边金沙中冒出一朵唐古拉铁线莲,恰似云鬓间一朵金掬花。独眼龙侧跪于前,俯身亲吻抚摸她的胸身,如痴如醉,如歌如泣。这时候天空中飞过一队南迁的大雁,领头的头雁看见地面上的这一景观,似乎很好奇,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回旋,雁阵队形也全都乱了。过了一阵,才重新恢复成一个“人”字形,发一阵嘹亮的咕噜声,渐渐地远去了。花奴慢慢地睁开眼睛,睫毛上忽然滚下一串泪珠。
车驸马却一直目送着远逝的雁群,一动不动,形如失神。过了一阵,花奴坐起,抹一把泪珠,柔声问他:“你好像有啥心事?”他便说:“娘娘,我想问你一句话。”“什么话,你说吧。”“还是先前问过你的那句话,你们当年在枯木林中究竟是五天还是五年?”“呀——你老问这个干什么?……娘娘,这事实在叫我放不下心。我是宪兵司令,负责着国防安全。白团长死后,黄排长又带着几十号人马跑了那里,至今杳无音讯,我不能不惦记。”“这——你就放心好了,他们肯定不会冻死饿死,也不会再犯上作乱。”“不,娘娘,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最近卜连长又给我一个命令,要我再去侦察一下他们的下落,并说这是国王的意思。我就带着几个兄弟去了,走了三天三夜,却什么也没有发现,那片枯木林啊大得无边无际,怎么也走不到头。你说说吧,你们当年究竟住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个活法?”“噢——这个嘛,你问问###官吧,他不是为侦破娆儿的案子去过那里吗?”可独眼龙却说他也不清楚,“我那日为侦破娆儿女的案子,只走了一天一夜的路程,顶多也就二百里左右,而你们当年却走了五天五夜的路程。我发现娆儿女的时候,她是被藏在一棵千年古柏的树洞里,旁边扎着一个马夹子,住着那三个和尚。可以肯定,那个古树洞只是你们当年的一个驿站,绝对不是大本营。你就讲讲吧,我也想知道个底细……”花奴却缄口不语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八节(2)
沉默一阵,二人又齐声央求:“娘娘,你就讲讲吧,事隔这么多年,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花奴仍无言。
二人又催:“娘娘!你到底顾虑什么?假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还信不过我们俩吗?”
“生什哼吼本布登道!”花奴终于冒出一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车怕万一没有听清,独眼龙却忽然失声叫道:“呀——娘娘!你还会说俄语?”
“我不但会说俄语,还会识俄文呢!”花奴古怪一笑,接着伸出一根指头,就在沙滩上刺溜溜画了一长串俄文字母。
两人又惊又奇,又奇又喜,车怕万一既不懂俄语又不懂俄文,独眼龙虽能听懂几句俄语,却不识句俄文。两人惊呆呆望着他们这位娘娘,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愣了好大一阵,独眼龙才一拍脑袋说,“懂了!懂了!娘娘,你是不是以前跟你的长官到苏联人那里去学习过?我当年在新疆迪化城,也差点被盛世才送去苏联培训,只因后来国共闹翻,我才没有去成,不然的话,咱俩说不定还是同学呢……”
“别胡诌!”花奴忽然脸色一变,严肃地说,“关于我的身世和枯木林的秘密,你们以后自会知道,现在不要多问!也不要瞎猜!”说着站起身,又道,“今天的事就到这里,我一时高兴,说漏了嘴了,不要多与外人讲。改日咱们再好好谈!”言毕,手一挥,就要打道回府。
两位汉子诺诺连声,正要踩镫上马,忽然一阵清风吹来,隐隐听见了一阵哭声。三人又兀地勒马立足,竖起了耳朵。
倾听一阵,那哭声断断续续,却十分清晰,而且是个女丫子的声音,就觉得奇怪,这地方离旮旯城已经很远很远,哪来的女丫子哭呢?于是就牵马抻缰,一步步循哭声觅去。
翻过数道沙陵,约摸半里之地,就惊讶地发现一桩怪事:一条两岸齐削的沙沟中,竟孤独地呆坐着娆儿女,一脸的鼻涕眼泪,声音已渐嘶哑,但还习惯地保持着尼姑打坐的盘腿姿势。三人大诧不已,急忙用马缰绳把她拖上来,连声相问:“你咋在这里,你咋一个人在这里?……”娆儿女却依然直哭不言。后三人不住地催问,她才哽哽咽咽说,国王带她出来打猎游玩,忽见窜过一只狐狸,国王就上马追去了,叫她在这里等着。她等啊等啊,眼看太阳快要落山,国王还不回来,心里害怕,就哭了起来。
三人听罢,就蓦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愣了一阵,花奴忽然伸手解开娆儿的衣襟,只见Ru房、荫部,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竟像是鞭打棍抽一般,有些地方还残留着深深的牙印。车、独二人尚未明白过来,花奴已经顿足骂道:“性虐狂!性虐狂!他是玩腻了娆儿,又要将她抛弃山野呀!”骂毕,忽然又冷笑一声:“我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接着一把搂住娆儿女,动情叫道,好妹妹,不要哭,我会帮你脱离苦海……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九节(1)
二十九
这事过后不久,王宫中传出一个流言,说那娆儿女原来是个石女,根本不能为人做妇。马黑马国王为此十分后悔苦恼,动不动就发脾气,还和皇后经常吵架。对此流言,有的人深信不疑,有的人半信半疑,但车班长和她眼龙却明白,不管是真是假,花奴一定是从中做戏。说不定哪天,又会有一个意外的变故。
果然不出所料,约月余后,马黑马又颁出一道新的诏令,语曰:
娆儿女表面看端庄温婉、秀美可人,是个聪慧女;实则却是个不知痛痒不解风情的呆傻女,实不足以册立为妃。特此废除,再不叙用。至于娆儿女去后空缺的妃子席位,也不再填补,将由他一个昔日旧人代之。
此令一出,举国上下又是一个嘈嘈切切……
先不说那娆儿女被重新发回民间后的情形如何,且说这道诏令一下之后,雪女子却又如晴空里听了一声炸雷,他所说的那个“昔日旧人”,无疑指的就是她。自从当年那场野合事件后,她和他早就断了那份情丝。后来她入了凤凰营,他立了皇后,车班长又被招为驸马,各走各路,更没了那种特殊纠葛。现在他突然又放出这种风来,真不知道意欲何为。
最乱心的是,这个阶段她已经把勺娃子调教得差不多了,干姐干弟间,已渐有了那种敦伦之情。倘再假之时日,人们理想中的一对花儿少年即将完成正果。可现在斜刺里又杀出他这匹黑马,一切的秩序又被打乱,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但马黑马却不管这些,或者说根本就没有理会到这些,在诏令一下的第二天,就来找她了,一开始,是借着看望皇太子的名义,那个墓生儿娃娃在这里已年满三岁,长得很是活泼可爱,他逗着他叫了几声爹后,就开始回忆往事,重提旧梦。说她是他一生中接触过的最有情义最有滋味最最难忘的一个好女人,比花奴温柔,比娆儿灵性。他之所以回头来吃二遍草,实在是这草太鲜太嫩太长精神……她听着这些话,一开始只是冷笑不语,世上的一切男人,不管是温文尔雅的虚皮秀才,还是五大三粗的笨汉莽汉,当拜倒在女人脚下的时候,大都会变得花言巧语,因此她并不动心。
但渐渐地,她就守不住魂了。马黑马说着说着,竟眼含泪光发起誓来,说人不上点年纪,不遭几番风雨,是不懂珍惜旧情的。倘若时光能够倒流十年,他绝不再做这个###Diao毛的狗屁国王,他将和她双双结伴,白头到老……
听着这些话,她的心头不由一颤,回想当日初陷沙漠时,她虽然是被暴力所掳,但他毕竟对她情有独钟。再看眼下,他身为堂堂一国之君,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倘若没有几分真情实意,能用得着这么低声下气吗?想着想着,再抬头观察一下他的脸面神色,又确实不像是装的,每每说至动情处,他那鹰隼般的眼孔中,还流溢出一种鸽子般的泪花。她就禁不住心头一软,再次被所谓的皇恩宠幸……
民间有谚:男人心软一辈子穷,女人心软一肚子松,信之。
此时的勺娃子,又表现出了另外一种啼笑皆非的举动。一开始,每见马黑马登门,他总是侧目而视,带着很大的排斥性。后来马黑马就对他说,你别发勺了!雪女子是你的姐姐,不是你媳妇;我是你的姐夫,不是你的国王。姐夫和姐姐的事,弟弟应当回避,不应该搅骚。他就一愣:“呀!你是我姐夫?不是国王?噢……我还不知道,不知道……”随之默然而退。以后每逢马黑马来临,他就主动回避,有时还徘徊在石洞门口,做站岗放哨状,人们见之,无不掩口而笑。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段日子,雪女子终不忍。一次两次可以三次四次也能勉强应付,但长此以往就无法忍受,她实在讨厌这种无味的应酬,同时对勺娃子也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内疚……
与此同时,这件事又引发了另一件事。花奴皇后对娆儿女的遭遇是深表同情的,但对雪女子的这种遭遇却不但不同情,反而产生了妒意。若干天后,她又传个指令,说皇太子已经年满三岁,早过了哺|乳期,不宜继续留在民间,应该收回王宫,由她亲自培养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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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二十九节(2)
这个指令的意图十分明显,无疑是想通过对墓生儿的隔离以断绝马黑马继续去找雪女子的借口。可谓用心周密。但没想到这个聪明的主意反而弄巧成拙,马黑马听了,不仅未表异议,反而高兴地说,对的,对的,皇太子应该收回王宫了。但是,皇太子毕竟还年幼无知,皇后也没有抚养娃娃的经验,因此,在皇太子入宫的同时,也应着令保姆一同入宫。这下可把花奴弄了个骑虎难下,恼恨之间,又急派车怕万一密告雪女子,叫她无论如何不得入宫,否则后果自负!
雪女子闻言,不说花奴有此密嘱,就是她自己也绝无此意,如果再入王宫,那就是二跳火坑了。她急得团团乱转,忧心如焚……
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这进退维谷、走投无路的时刻,勺娃子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忽然变得头脑清爽,思维敏捷,对雪女子说:“阿姐,你既然看不上那个驴脸姐夫,又不进那个火坑王宫,那咱们就搬家吧,搬得远远的,叫那狗日的腿子撵不着,我来保护你!”这一下提醒了她,是啊是啊,挡不住还躲不过吗,野驼滩虽然无边无际,但总还有容身的地方,咱索性一走了之,等他追来的时候再和他理论!随之,经与勺娃子及其一班童子军商量,便趁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偷偷离开旮旯城,跑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节(1)
三十
数日之后,这情况才被人发觉。马黑马又气又急,跺脚直叫。花奴则笑着说,男子汉大丈夫,丢个女人就这般急惶?人家既然不喜欢你,你何必自讨没趣?他又哇哇叫道:“我不是急惶这个表子,我是急惶我的太子!她跑可以,干吗要带走我的墓生儿?”随之下令卜连长,火速发兵,务必于限期之内,将他的太子和保姆一起追回!卜连长得令,立刻率宪兵队满滩里一个搜索。他们初以为他俩是循着黄瘸子等人的线路跑了枯木林,后遍寻无着,才在当年独眼龙发现的那个三棵树地方找到了他们。于是双方又展开了一场你争我夺。
那个墓生儿确实灵异,一见追兵赶到,就死死扑在雪女子怀中,尖哭不止。勺娃子则像个护法神一般,持刀立于身侧,说啥也不让把这“呣子俩”带走。身后一班童子军更是剑拔弩张,怒目以待。卜连长几次想发令武力强夺,终于虑于金刚寺的教训,没敢造次。双方出现了长时间的对峙。但事情总要解决,胳膊毕竟扭不过大腿,后经车怕万一持久地劝说、开导、许诺、保证等苦苦斡旋,终于将墓生儿接走,将雪女子留下。
事情至此,马黑马该省悟点了吧?但是没有。他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墓生儿只是个引子,他的根本目标是雪女子。稍息几天,他又单枪匹马亲自寻来了。这一回他没有再找任何借口,也没有生气动怒,望着一片树林,一眼清泉和一片红沙岗,啧啧连叹几声:“好去处!好去处!旮旯城太烦闷、太嘈杂,这里正好建个行辕!”随之将马鞍一卸,大摇大摆走进帐篷,喊一声:“娃子们来呀,我给你们带了好吃的!”随之一住不走,竟当了家。
勺娃子恼恨至极,但又无可奈何,等他终于尽欢一场,策马回城之后,便对雪女子说:“姐姐,你要真不喜欢他,待他下次来时,我就一刀杀了他,如何?”雪女子就落泪道,弟啊,姐何尝不把他恨死!但你万万不能杀他,杀了他,王国就乱了……
万般无奈,童子军的弟兄又出个主意,他们在那红沙岗的半壁上凿了一个石洞,洞里拴一根绳子,洞口下挖一串脚坑。平日里住在帐篷中,一见马黑马来临,雪女子就攀绳进入洞中,其他人隐蔽起来,以迫他绝望。
马黑马确实没有料到这一手。这一天他又单枪匹马前来巡幸。遥见沙岗下人影绰绰,到得眼前,却又人踪全失,进得帐篷空空如也,出得帐篷空空如也,不觉纳闷。转视左右良久,终于发现了那座石洞,不由省悟,便笑着喊起话来,叫雪女子出来,出来,别逗了!并说他这次出来又跟皇后和大臣们吵了一架,但他不管,他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叫雪女子尽管放心!但雪女子却死不应声。喊了好久,仍是空山回鸣,沙风啸啸,不闻人声。他就气恼了,开始惶惶地在那崖洞之下来回踱起步子。踱着踱着,忽见泉眼边有几匹骆驼在饮水,不由突发奇想,就将一匹骆驼牵来卧倒在崖下,又将自己的坐骑牵上驼背,而后将骆驼打起,自己又踩着骆驼脖子爬上马背,想借此入洞。但那洞口太高,即便如此,还差着三尺。他就想拼力一跳,扒住洞口石沿再往里进。不想就在他奋力一跳的当儿,脚下骆驼已承受不住一人一马的重压,驼蹄一软,他就连人带马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哈——”树林里传来一片哄笑。
他恼怒至极,唉哟呻吟地爬起来,吐一口满嘴的沙子,一阵破口大骂:“你们还笑!你们还笑!呶要是个暴君,早把你们兔崽子一个个捏了!你们还敢取笑我!”骂毕,又道:“你们等着瞧吧,我自会有办法的!”随之,挣扎上马,悻悻而去……
回到旮旯城之后,他立刻把李老军唤来,大声喝问道:“你的百工部还在吗?”
“在。”
“毡匠呢?”
“在。”
“铁匠呢?”
“在。”
“石匠呢?”
“在。”
“木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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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节(2)
“在。”
“好!你给我速传两个木匠,造一把梯子!”
“什么梯子?”
“就是攻城拔寨的云梯!”
“陛下,你要云梯做什么?”
“嫖风!”
“嫖风?”
“对!”
“哎呀——陛下!嫖风用得着梯子?这女人——身高多少?”
“扯你娘的裹脚!你给我造就是了,胡吣什么?”李老军便连声喏喏,遵命而退。
不几日,一把丈二长的梯子便摆到他面前。他仔细地审视了一阵,叫声恰好!就扛起梯子,不带任何随从,也不骑马,独自一人徒步向三棵树跋涉而去。众人观之,无不伸出舌头。
随后不久,消息传来,他果然凭着那把梯子,将雪女子的又一道防线攻破……
从此,从旮旯城到三棵树近四十里地的戈壁滩上,便出现了一个古怪而孤独的人影,头顶烈日,脚踏黄沙,肩扛梯子,往来奔走。众大臣便齐齐一声哀叹:
“国王变态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一节(1)
三十一
国王确实是有点变态了。那么他的国民呢,同样也出现了种种令人费解的反常之举。首先是那些光棍汉们,马黑马明明宣布凤凰营是临时解散,放假一年,以给他们解解十年之渴。可他们竟误认为是从此废除青龙连,完全由他们取而代之。而那些女子们也发了糊涂,竟也以为确实如此,再不肯恪守凤凰营营规。
对此情况,青龙连的汉子当然不能容忍,于是就进行干涉了。但干涉又没有充足的理由,光棍汉们的人数也又比他们多得多,于是就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纠纷和冲突,又闹得野驼滩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与此同时,还出现了一个更令人忧虑的现象——私产现象。在过去的日子里,王国的一切财产,包括土地、牲畜、水源、粮草,甚至妇女和儿童,都属全体国民所有,任何人不存在私产。但现在,却出现了这个是我的,那个是你的的财产争执。最先发端的是百工部酒坊里的几名烧工,某日,他们不知是喝醉了,还是开玩笑,竟对前来打酒的一个小孩说:“以后打酒,拿钱来买!”这句话真是石破天惊!如果放在十几年前的凉州城、甘州城,或是现在的红鸟王国以外的任何人群社会,都是一句司空见惯、平常至极的话,可是在此时此刻的旮旯城听来,却是那么的新奇、那么的新鲜、那么的令人振聋发聩!成年人恍然如同回到了儿时的岁月,娃娃们却又目瞪口呆,如闻天书,他们根本不懂“钱”的概念,也根本不知“买”是个什么意思……
久违了,久违了,往昔的生活!自此,醋坊有了那句话,毡坊有了那句话,粮仓的仓官也有了那句话,“拿钱来买!”“拿钱来买!”竟像一连串滚雷,响彻于整个野驼滩上空。
可是,红鸟王国是从来也没有发行过货币的,这“钱”从哪里来?
于是,机灵的人们就想起了当年那场天降五谷的大雨,那里面不是也杂有许多的钱币么!一时间,人群又像炸了群的羊,蜂拥奔向沙滩地头,到处寻觅挖那些钱币孑遗。可是这些钱币已经十分稀少。当年雨后,他们在收起粮食五谷的同时,也把那些钱币的大部分收集起来,和一些刀枪武器一同熔铸成了后来使用的各种生产工具。一部分没有收集的也因这多年的水浸雨淋而腐锈得面目全非,因此真正能当钱币使用的已经很少,根本不足以当值现有的财产。同时,这些钱币的获取也是一种不公平竞争,运气好的人收得多,运气差的人就收得少,而王国的财产却是全体创造,人人有份,平均占有,根本不能以谁的钱多钱少来衡量他的财富多寡。基于此,人们更多的还是去瓜分实际的财产,这部分人说,这块田是我们连开的,那部分人说,那眼井是他们排挖的,更有一部分人已开始偷偷摸摸给马群驼群暗中打起记号。形势日甚一日,最后竟引发了一个更为痛心的现象——派系之争!那久已淹没而被人淡忘的骑一旅、凉州团、骆驼团的三角斗争,又死灰复燃,露出了火并的端倪。
这年秋上,庄稼收过,开始灌秋水地。灌秋水是隔年庄稼的第一道水,保墒防旱至关重要,直接影响着下一年的庄稼长势。在往年的日子,每逢此时,农事队的人们就会自觉地、按部就班地去做这事。可是今年今月今日,情况却不同了,由于庄稼地有了不同群体的归属,又加连年怠惰,坎儿井缺少疏浚,水量大减,浇水的人们竟发生一场严重的争水械斗,三方力量,互不相让,你争我夺,大打出手,直打得头破血流不说,还用铁锹砍死了三个人……
形势急转直下,全乱了套。独眼龙的法令已毫不起作用,羊副官的宰相衣冠已被视为戏装,李老军的呼唤奔走,也成了一种可笑的愚夫喋喋。而此时的马黑马大人却依然沉湎于扛梯子嫖风,对此国家大事,充耳不闻,视若无睹……
“不成!不成!一定要重修法典,重修法典!”独眼龙满腔激愤,紧急呼吁。
“要赶快唤醒国王!赶快唤醒国王!”李老军更是忧心如焚。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一节(2)
然,皇后花奴亦袖手旁观,军事大臣卜连长,则早已把自己混同于普通百姓,陷身于那些纠纷之中不能自拔。群龙无首,一班朝臣到此方才明白,离了君王的驱策,他们不过是一群泥偶。
“大总管,还是由你再向国王做个劝谏,你的年龄最大,比较好说话……”
“不不,宰相,老夫人微言轻;你的地位最高,还是由你出面比较合适……”两位铁杆同僚,互相推诿又互相勉励了一阵,终于做出一个决定,双双出马,对他们陷入迷途的国王再做一番苦谏。
这天,他们特意套了一辆驼车,载着酒肉清水,早早候在通往三棵树的半道上。待马黑马一出现在地平线上,就赶紧迎过去,双双跪伏于地,献上一罐清水。马黑马的精神气力已大不如从前,一脸的憔悴,疲惫不堪。接过清水,咕咚咚一阵痛饮,就把嘴一抹,感激地叹道:“二位爱卿真是雪里送炭!”二人就趁机进言说:“陛下,既然这么辛苦,何必把这破梯子扛来扛去,放在那里不就得了?”他却说:“放在那里怎能放心,那班小幺儿已经野了,你一转身离开,他们就会当劈柴烧了。”二人又说:“他们怎敢如此大胆?给他们下个把头不行?”他又说:“给他们下个什么把头呢?骂他们不听,打他们不怕,杀他们我又不忍……”二人沉吟一阵,又说,“既然这样,那以后你就把这辆驼车带上,也好省省脚力,何必非要亲自扛在肩上?”他又嘿嘿一笑说:“二位爱卿不懂,古来的帝王将相,三宫六院都是靠霸力渔色,脏唐臭汉概莫能外;而我马黑马却不能学他们那般无趣,我贪恋女色是要拿出真心实意,这才叫做真正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哈哈……”
二人听到这里,不禁面面相觑,没了话说。
沉吟一阵,又递上一壶酒说,陛下,你这么做,确实是千古的美谈,万世的风流!但是长期这样下去,对你的身体……可不大好啊……
“哎——身体!”他忽然由衷地长叹一声,“这样下去,确实是有路吃不消的!最初那段日子,我扛这把梯子是快步如飞,近来却越来越沉重,行不过二十里地,就觉两腿发酸,两眼冒金星,脊骨上也淌虚汗……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不,不,陛下,有办法,有办法,只要你悬崖勒马,见好即收,注意分寸,你一定会既得龙凤之欢,又能使龙体长健无恙……”
“不,不,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已不能自拔。我现在已时时感到,我可能活不长了,我死以后——”他忽然又顿住,怔怔地把二位打量一下,又道,“现在顺便说句话吧,我现在已经看破红尘,实在无心当这个国王了,我想禅让王位。我死以后,你俩就是摄政王,要好好辅佐太子,治理天下……”
二人听此,大惊失色,李老军立即叩一个响头,说:“陛下,此言差矣!您才刚过五十大寿,怎么就谈禅让之事!老臣已经年过花甲,无论如何,君也不会走在臣的前头,请陛下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羊副官见状,也跟着跪倒,启奏道:“陛下,陛下,你万万不可做此谬想!即使你想禅让,谁有本事敢接这个位呢?你是咱红鸟王国的擎天之柱,万民之父,老天安排你来做爪牙,你的使命还远远没有完成,绝不会提前把你召回去的!臣等今日前来迎驾,正是我王国目前又出现了豺狼虎豹,臣等小爪牙已经无能为力,才特请陛下再长啸一声,以靖妖氛……”
“嗯?”他忽地又鹰眼一瞪,王国境内又出现了啥事?“陛下,你听我细说!”羊副官一五一十,从头到尾,把目前王国的现状说了一遍。
“哈哈……”他又朗声一笑,“我还以为是又出了白蛤蟆第二!原来是这么个事,没啥要紧的,有些事我也早已看在眼里,别紧张!关于光棍汉们的所作所为,就任他们去吧,一周年到,假期一满,爹爹娘娘都还得重回凤凰营中去……”
“陛下!严重的是私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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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一节(3)
“噢!这也没啥怕的!私心是人从娘胎里带来的,谁也根绝不净。在我王国前十几年的历史上,是个非常时期,我们不得不实行公产共分。现在江山既定,百物丰饶,适当地有些贫富不均,也是应该的,合乎天理人性的。再说,自金刚寺兴起后,你们不老说人心涣散,田园荒芜了吗,现在既然他们能为争水发生械斗,恰好说明他们劳作热情更高涨了,守城之心更坚定了!依我看,将驴马骆驼、田亩井梁,索性按各连各排分割下去,不但不是一件坏事,反而还是一件好事……”
“陛下……”
“别陛下了!你们以后还是叫我马旅长吧!什么国王陛下的鸟称呼我已听烦了!我倒是觉得,有这样两件事应引起注意。一是金刚寺虽然已经毁灭,但余党并未剪除,黄瘸子一帮人逃往枯木林,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卷土重来,你们要严加防范……二是如果你们真觉得我马黑马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就从生活一方面多关心一下我吧,我的身体……”
“陛下……”
“哎呀!别再啰嗦了!我今天的话全是肺腑之言,不是酒后之言,你们别当儿戏!回去后叫胡驼子带上锅碗瓢盆也到三棵树行辕来,我准备在那里长住一段时间。以后有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可前来向我通报,一般的家长里短,就由你俩全权处理吧!”说罢,又双手端起酒罐,仰颈一阵痛饮,接着“嘿”的一声,将酒罐一抛,重新扛起那把梯子,又朝着三棵树方向踉跄而去了……
李、羊二人,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落下了一串酸泪……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二节(1)
三十二
一场大雪,野驼滩进入了严寒的冬季。冬季的戈壁比雪山还要沉寂,蜥蜴、刺猬、蚂蚱、蛇等各类虫豸都入蛰了,大雁和其他的候鸟也都迁徙了,地面上几乎看不见什么飞禽走兽。偶尔地从远方飞来一只胡雕,在天空中悠悠地盘几个旋旋,便算是一点生命的气息。
在往年的时候(指这里有了人群的时候),人们是并不感到十分寂寞的,人上十人,形形色色,千人之国,更是藏龙卧虎、五脏俱全。每逢落雪之后,人们就会像冬闲中卸了鞍鞯的牛马,或坐卧于槽头热炕上咀嚼那永也嚼不尽的悲欢往事;或走出门外,追兔子、撵野鸡,行那小儿撒欢的自由快活。到了年关将尽之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更是忙得不亦乐乎,炸油饷、炖烧酒、扮狮子、扎龙灯,准备好好地大闹正月,大闹元宵。那安逸闲适之状,实与天外世界无二。
但今年今月今日,情况却又不同了,私产事的出现使每个人心头压了一块沉重的磨盘,他们已隐隐听说了马黑马和羊李二人的那番对话。一些弱者,终日惶惶,不知未来的命运将是咋个;一些强者,却又日思夜想,盘算着下一步的强取豪夺。整个野驼滩旮旯城被一团铅云笼罩。
闭气的静默中,忽然有人唱起一道忧伤的歌谣:
高高山上一只羊,
嘴嘴儿吃草肚肚里香,
前怕刀刀后怕狼,
不知老了是啥下场。
歌声唱罢,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啊,要是有一声鸡鸣狗叫就好了……”
可惜野驼滩没有鸡鸣狗叫。狗是绝对没有,除那年独眼龙夜闯凤凰营自称听见了一声狗叫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听见狗的叫声。鸡倒是有的,但野驼滩的鸡都是沙鸡,或者说都是母鸡,鸣声呱呱如鸭子,根本没有那雄鸡叫声的悠扬和深远。这曾是野驼滩人深深引为遗憾的一件恨事,没有鸡鸣狗叫的社会,不论人间烟火多么旺盛,都是残缺不全的。
造化如此,徒叹奈何!
就在这沉闷窒息的时刻,忽然地,他们就听见了一声鸡鸣狗叫。狗叫的声音很缥缈,听不清是在什么地方,微弱的几声“汪汪”过后,就没了声息,也没有人看见它的形象。但鸡鸣却非常清晰,不但听清了它的声音,还看清了它的面目。那鸡仍然不是什么鸡,而是那只久违了多年的鼠头红鸟。它还像一只火色的凤凰,绕着旮旯城盘旋三匝之后,就蹲在水山顶上长一声短一声地鸣叫起来。鸣声极像一只寒号鸟,凄厉而辽远,还夹着一种莫名的紧促。人们听着听着,头皮就发麻了,一惊三叹之间,就呜哇哇一阵喧嚣,又抛起了一股污泥浊水……
这股污泥浊水已远不止争田夺地的那种疯狂,而完全成了一种人欲的横流。被私欲和危机急红了眼的人们,又把目光盯向了凤凰营中的那些男女娃娃,这个说,这娃儿是他的种,那个说,那丫子是他的肉,一时间,争争吵吵,哭哭喊喊,全乱了套……
如果此事仅限于青龙连和凤凰营之间,也倒罢了。虽然爹的身份难以确认,娘的身份却明确无误。但事情远不限这个范围,广大的光棍汉们也不肯退让,当日成立青龙连的时候,他们是做了自我牺牲的,马黑马当时曾明确宣布,娘娘生下的儿女属于王国全体的后代,人人都可做爹,绝不是任何人的私产。现在既然要当私产瓜分,那就是人人有份,谁不愿意养儿防老,谁不愿意有个天伦之乐?于是乎,争儿女大战愈演愈烈,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患了“绝后”恐惧症。可怜那些孩童娃娃,就遭了大殃。今天被这个抢到这家,明天又被那个抢到那家,有时候还出现一个娃娃同时被几伙子围住,你扯胳膊他拽腿的现象,儿哭娘嚎,撕心裂肺,像瘟神进了村……
天昏了,
地暗了,
江山大乱了!
羊李二人已完全束手无策,花奴皇后则一直静观不语。独眼龙悲愤至极,大骂他们是该救不救,头上没肉!又独个儿径奔三棵树,决定孤忠死谏,唤国王出山。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二节(2)
但没想到,此时的马黑马已完全沉湎于酒色,不省人事。他自那日把胡驼子召去三棵树之后,就命这个御厨给他设法炮制一种人参虎鞭酒,以滋补身体。可野驼滩哪有人参虎鞭啊,胡驼子万般无奈,便想起了野驼滩上的两样土特产,给他泡了一罐子锁阳驴鞭酒。驴鞭自不必说,确有壮阳作用;锁阳却是一种沙生茎块植物,有生津解渴的功效,他们平日里是当茶喝的。但其中有一种锁阳王,不仅生津解渴,还有极强的补肾作用。夏日里不易发现,到了冬天落雪之后,根部发热,地面上的雪就融化得早。胡驼子便满滩里奔波几天,终于就挖着了一棵锁阳王,切成薄片,给他泡了一罐子浓酒。他一饮大喜,二饮狂喜,从此就饮鸩自安,乐不思蜀。独眼龙前来叩拜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如烂泥,神魂不清。独眼龙跪伏于侧,磕破了额角,声音嘶哑,他还是昏昏沉沉一挥手:“不听!”
独眼龙伤心透顶,又去集合起勺娃子等一班童子军,慷慨激昂,一番演说:现在国家有难,生灵涂炭,你们已成目前王国唯的一一支生力军,要随时准备为国赴难!……勺娃子等一班童子军,自集体迁移此地以来,确实已与旮旯城是非少了许多,他们的媳妇也刚刚怀孕哺|乳,尚未参与夺儿女大战。现闻国事如此,虎虎生气就勃然而发,齐声做吼:随时听从###官调遣!然而,尚未等独眼龙做出具体的部署,祸事已成连锁反应,就在人们大肆争夺娃娃的时候,娃娃们又忽然出现了失踪现象,今天少一个,明天少两个,接二连三,竟成邪风。一开始,争夺的数方都还互相指责,你说他家私藏了,他说你家掩盖了,后来就渐渐发现,事情并非如此,那些失踪的娃儿都是清一色的两三岁小儿,刚会走路还不会奔跑,刚咿呀学语还不会思考,不像是自己盲乱走失,倒像是被一种什么神秘力量有选择地掳藏。另外,爹爹们的争吵辩解似有伪装的可能,但母亲们的号啕哭声却一点也不像做假。人们就渐渐地惊骇了,冷静了,意识到了这里面可能有一个什么诡谲之谜。
不久,又一个惊讯传来,不仅普通百姓的儿女接连失踪,就连王宫中的皇太子也突然不见了!这一下,可把举国上下震动了,满朝文武自是诚惶诚恐,花奴皇后也慌得脸变了色。墓生儿自被接回宫中,就由她亲手抚养,现在发生这样的事,她无论如何也沉不住了,不说对全国人民如何交代,就是对马黑马她也无法卸责。情急之下,她便急召独眼龙和车怕万一到前,下一道死令,无论如何,火速破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独车二人领命,自是十万火急,全力投入。经一番紧张的侦察、勘测、取证、访询,终于获得一个惊人的线索:最大的嫌疑对象竟是那个娆儿女!
事实确实不假,造成这桩疑案的祸首,真是娆儿女。这个可怜的女丫子,自被马黑马贬出王宫,沦为弃妇之后,就彻底坏了神经。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在这场争儿女风波中,她也照猫画虎,做了一件奇事,于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悄悄潜入王宫,偷走了墓生儿。但因为她是神经,所以不管人们怎样地追问、劝说、诱导、恫吓,她都缄口不语,不吐底细。要么是傻傻地嬉笑,要么是胡乱地点头摇头,反正一言不发,甚至连“我不知道”这样的话也不说,一副十足的呆痴相。李老军急了,要给她下跪磕头,她也麻木不仁,听之任之。后勺娃子闻讯从三棵树赶来,又像前时那样,拉住她的手,痛切呼叫道:“娆儿娆儿,你说你说,你要说了我弟弟在哪儿,我就娶你做媳妇儿!……”她这才眼神一亮,叫道:“真的?”勺娃子就一连声保证,“真的真的,如果我骗了你,我就不是人……”其他的人也都一齐拍胸膛替为她保证,她这才嘻嘻一笑说:“好的,我给你们抱去——”随之,黑黑浪浪的人群便跟着她朝城外走去……
谁也想不到,全部的秘密竟在水山背后的一个山洞里!这是一个自然形成的不规则沙山石洞,洞口簇拥着成堆的黄沙和红柳丛,红柳的杈梢上还挂着残雪。拨开柳丛看到洞口,一副骇人的场面便呈现在大家面前:只见七八个幼儿,像一窝刺猬似的蜷伏在沙窝中,双膝以下都被沙子埋着,上肢爬在沙子上已不能动弹。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活着的抱出沙堆后,两条小腿已经麻痹不能动;死了的嘴里还塞着馍头渣,好像在他们死后,她还在继续给他们喂食喂饭。面对此情此景,有不少人当场就晕了过去。勺娃子初见其弟还活着,痛切地嚎哭了一阵,继而又兀自地跳起,双手做卡脖状,朝着娆儿女前扑一步:“我掐死你——”娆儿女便仓皇后退一步,愕愕地瞪大眼睛,像是受了巨骗一样,接着又猛地发出一声尖号,掉转身朝着旷野撒腿逃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三节
三十三
天地佛爷,鬼神妖仙,如此灾异迭变,把整个红鸟王国打入了一座冰窟。
第二天清早,人们便发现,九眼井海子中浮起了一具女尸。谁也不知道她是自动投湖还是失足落水,也不排除是被某些人暗中泄恨溺毙,反正这个曾经被宗教封为圣女,又被皇权封为王妃的女子,最终就这样以民间弃妇的形象结束了她的生命。
茫然的恐慌中,人们终于明白了自身的失误,终于意识到现实的可怕。不论人心离乱到何种程度,求安向善的愿望还是主流,经一阵痛心的反省之后,弓虽暴者产生了悔罪的忏悔,懦弱者发出了救亡的呼号,他们决定不顾一切,摒弃前嫌,来一个全国兵民大哭谏,以唤醒马黑马重振山河……
太阳慢慢地升起了,迷雾渐渐地消散了,倘若此举果成,必将使金石为开天光重照,王国复得中兴,子民复得太平!
但万没料到,就在这时刻,三棵树又传来一个惊人的噩耗:马黑马突然暴病身亡!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四节(1)
三十四
呜哇一声,千人万马哭开了。这一声噩耗不啻一声惊雷,把整个旮旯城炸翻了……
人世间确有某种“天意”(传统的说法叫做上苍的意志,现代的说法叫做自然法则),不管是上苍的意志还是自然的法则,都是难以预料的。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先知先觉,除过那些马后炮的附会和死老鼠的瞎碰之外,最英明最智慧的哲人,也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的几声蛤蟆鸣叫而已;而蛤蟆的鸣叫也还要看它当时的感觉是否正常,声带是否嘶哑或是嘹亮。羊副官李老军独眼龙等一班朝臣,虽然已经意识到了国王的不可救药,但并没有想到它会来得如此猝然,如此迅急!惊魂失神间,他们也没了任何主意,只混合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潮水般向三棵树赶去……
三棵树这边,情况也已成炸窝,一班童子军们全成了没头的苍蝇,在胡驼子的指挥下忙着这个那个。马黑马的遗体还在半山腰的石洞里搁着,雪女子守候在侧,已成泪人……
在此天崩地裂之时,人们什么也不去想了,不去问了,只记起了他们国王生前的一切好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不跪伏于那座红沙岗下,齐发号啕,放声大哭。
“马旅长啊马旅长,你好狠心啊好狠心,你丢下咱老小一大堆,你叫咱们以后怎么过啊怎么过……”
许多老兵旧部,捶胸揪头,哭得泣不成声……
“国王啊国王,你壮志未酬,大业未尽,就这么早早地撒手而去,你叫咱们怎么办啊怎么办……”
一帮文武臣僚也哭得涕泪交流,伤心欲绝……更有众多的妇女们,鼻涕一把泪一把,唱起了民间哭丧歌:
“人家吃的——油饼子呀……”
“给你吃的——糠皮子呀……”
“人家盖的——花被子呀……”
“给你盖的——老羊皮呀……”
汹汹挽歌哀声动地,倾城之哭,泪飞如雨……
揪心裂肺的哭声中,人们更加地感到了国王的伟大和不可离去。回首往事,扪心自问,他是一个多么令人敬仰和爱戴的人啊!黄河大火率众突围,凉州兵变死里逃生,锁阳滩大战不杀俘虏,嘉峪关分兵一往无前,入沙漠、战黑风、撒盐巴、诛叛军,多少血勇,多少公道,更有坎儿井之水,凤凰营之歌,无不流淌着他的智慧和恩德……这是一个多么顶天立地的汉子啊,可是无知的人们,却因他偶尔的粗暴,一时的糊涂,就把他暗中切恨,实在是狼心狗肺,好了伤疤忘了疼啊!……追念及此,悲怆的哭声更加一浪高过一浪……
有个别人哭得忘了下跪,便被众人视为大不敬,一顿呵斥,吓得赶紧弯下膝盖……
还有个别人,干号不见泪,不等他人发现,自己偷偷用唾沫弄湿眼角……
浩浩哭声,从日出哭到日落,人们的嗓音终于哑了,泪水终于干了,代之而起的又是一个最紧迫的实际问题:如何料理国王后事?
于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人们,又乱纷纷发起一片喧嚣:有的主张土葬,火速派人去枯木林伐一棵三人合抱的巨木,给国王做一口砚瓦底的棺棒,再给他建一座十丈高的皇陵。有的又主张火葬,说国王生前最惜民力,如此兴师动众,恐不合圣意,最好还是架一堆干柴,学白蛤蟆法师虹化那样,送其亡灵升天。还有的主张水葬,马黑马国王是一条真正的真龙天子,龙死之后,应将其遗体投入九眼井海子中,肉入鱼腹,灵归天穹……各种主张皆有道理,平朴率真又奇想迭出,争嚷良久,终于得出一个共同的意见:既不土葬,也不火葬,更不水葬,而是因地制宜,举行“风葬”。所谓风葬,就是利用沙漠通风干燥的特殊条件,将他制成一具木乃伊干尸,使他的声容笑貌长留人间,让后世子孙永远不忘前朝历史,同时也使一些乱臣贼子望而生畏,不敢轻举妄动……
意见统一了,主意拿定了,行动便开始了。
这时候,一班朝臣已经临时组成一个善后班子。羊副官和花奴皇后重点负责草议下一步的军国大事,卜连长和车怕万一则枪不离手,率领宪兵队昼夜值勤,以防各种不测;李老军和胡驼子等人具体负责制作木乃伊之事。同时还派出一名僧兵,策马急赴枯木林发了一份讣告,言称国王驾崩,请火速前来参加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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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四节(2)
在这数项举措中,李老军和胡驼子的责任可谓最惊险。人们都知道,沙漠的气候条件虽然易成干尸,但并不是所有的尸体都能成干尸,那是需要一定的天工和人巧共同配合的。一旦处理不当,损坏了国王的遗体,那可就成了千古罪人!所以他俩格外地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按着一般的常识,制作木乃伊要分三步骤,第一步是洗尸去垢,整容整形;第二步是开膛剖腹,填充药料;第三步才是具体的防腐、吸水、烘晒等炮制工序。就在第一步工序刚刚开始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马黑马的尸体一直还在半山腰的石洞中,要给他做手术处理,须得把他抬下来。两名卫士奉命攀上崖窟,用一根绳索将他两端缚住,正准备往下吊的时候,胡驼子不知忽然发现了一个什么,急令“住手!住手!”两名卫士不知所以,就停下手来。他又急唤雪女子到前,详细询问国王临终前是怎个情形。雪女子就哽哽咽咽说,国王在终前半个多月就已经不能Zuo爱,勉强喝完那半罐子锁阳酒,就躺倒不起了……
听罢雪女子讲述,胡驼子又蓦地一个悸栗,急忙趴到洞口,向外喊道:“快!快去捉一只蚂蚱来!”洞外的人不知道他要蚂蚱干什么,一阵低头寻找,旋即又明白,这是严冬季节呀,地上还布着残雪,哪有蚂蚱?他又紧喊,没有蚂蚱,叫一个男娃儿上来!……
于是,人们又将一个小男孩吊上洞口。马黑马虽然已经死了,蓬头垢面,长发过耳,但面目气色却不甚恐怖。小娃儿一被吊上洞口,胡驼子就急急发话:“快!快朝国王的脸上撒泡尿!”小娃儿就战战兢兢,双手捧着小鸡鸡,对着马黑马的面孔一泡热尿浇洒……
惊奇的事情出现了!随着那一泡热热的童子尿,马黑马的两个鼻孔间,竟出现了一串米粒大的小气泡,旋生旋灭,状若游丝。胡驼子激动不已,又到洞口,大声向山下人群喊道:“安静!安静!国王并没有死!还有救!国王是因酒色过度,一时出现了‘过阴’现象。他的魂灵暂时游离于体外,到阴曹地府旅行去了。我们大家不要哭,不要喊,耐心地为他诵经招魂,他还会回来的,还会回到我们野驼滩来的!”
言毕,回头将马黑马的身子摆了个正仰,头前搁一碗清水,率身边众人全部撤离石洞……
悲痛欲绝的人们,初听他这喊话,哪里肯信,只当是一个疯子在胡言乱语。但一阵静默之后,又似明白了点什么,一阵嘤嘤嗡嗡的诵经之声,犹如一片松涛此起彼伏,为他们敬爱的国王咽声招魂……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五节
三十五
一天过去了,僵尸如旧;
两天过去了,人心复坠冰窟;
就在第三天上,肃立雪地的人们已渐趋绝望,环立旁观的驴马骆驼也觉好笑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一缕朝阳斜射沙岗,半壁上那个石洞口上,蓦然探出了一颗狮子般的人头……“呜哇——”一声,山脚之下,冰雪之上,人马骆驼又爆出一片山呼海啸……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六节
三十六
谁也不知道,马黑马是怎样地苏醒了过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挣扎着爬到了洞口。反正这个病入膏肓的人酋,又再一次起死还阳,复活了过来……
接下便是君臣抱头大哭,军民破涕为笑;山水为之动容,禽兽为之雀跃。一场撼天动地的举国之悲,就这样以虚惊告终……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七节
三十七
苍天高高,大地迢迢,世间万象,白衣苍狗。一切的惊涛骇浪过后,凸现于水面的,还是那一丁点儿人心的良知。马黑马在脑袋初露石洞的当儿,看着那山脚下仰首哭他的如蚁人群,还茫然如同做梦,继而明白了在他“死”后这些日子里人们对他的种种所为,感动得直哭了三天三夜。
将息月余,身体和理智渐渐康复之后,他又痛心疾首地发了一首《罪己诏》。诏曰:
天上老虎下山来,以率百兽;人间君王坐帝宫,以率百姓。此等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全是狗屁。我马黑马本是一介匹夫,何能何德,何天何地,只不过无意中领大家找了条活路,大家就对我如此厚爱,如此难舍。生前尊我为一国之主,死后又为我披麻戴孝。我真是羞死了,悔死了!回想我前个阶段的所作所为,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戈壁滩上!从今以后,我要洗心革面,刮骨疗毒,将心比心,以命换命,不惜吃草喝尿,肝脑涂地,为国尽忠孝!倘若言而无信,旧病复发,愿遭五雷击顶、五马分尸……
诏令下达之后,举国上下又是一个热泪滂沱。借着这股民心的热流,他又因势利导,广采博议,发动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变法运动。
变法之一:销毁一切度量衡,彻底废除私有制。自今而后,野驼滩任何人再不得口言“钱”字。前个阶段巧取豪夺的部分,全部倒吐出来,重新归公。如有违者,以天下第一大罪“贪污”论处。
变法之二:重修法典,严明纲纪。自今而后,《红鸟法典》分为上下两部,上部为本初宪法,下部为新增刑法。废除画地为牢之愚举,恢复死刑、监狱等。如有作奸犯科者,统交法庭审判,任何个人不得擅权决断。
变法之三:改良朝廷仪规,倡行文明吏治。自今而后,红鸟国明确自认,只是一个流亡军人的自救团体,并非什么真的政权。君臣之间虽可保留“国王”、“大臣”之名号,但说话言事再不得口称“陛下”、“朕”等滥词;公开场合更不得再行跪拜叩首之礼,一切仍以军礼军规为是。
变法之四:废除军婚制,改行民婚制。自今而后,青龙连历史使命暂告一个段落;凤凰营百年大计继续延续。男女关系,一改过去以男人为中心的秩序,还原为以女人为中心的秩序。男人们不管是瘸子瞎子皆有求爱的权利,女人们不管是将军还是士兵,皆有选择的权利。一切以情爱为本,自愿为准,哪怕断子绝孙,国破家亡,也不得以强权施暴!
变法四令,如雷贯耳,不但以宣言明颁四方,而且以拳头大字凿刻于半山石壁,广布天下!旮旯城沸腾了,野驼滩震撼了!多么严明的法度,多么公正的变通!一时三军齐呼,万民称颂,红鸟王国的历史就此揭开了中兴的一页……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八节(1)
三十八
红鸟十三年春三月惊蛰之日,红鸟王国变法成功。各方面秩序重归井然,各方面气象焕然一新。为了纪念这一伟大的历史事件,他们在国王再生之地,国运复兴之所的三棵树红沙岗下,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葬床大礼。所谓“葬床”大礼,原是河西人结婚闹洞房的一种仪式,但在今日此时,却演变成了一种以庆贺“民婚制”的诞生为中心的文艺大联欢。其内容之丰富,超越了以往历次各种各样的庆典活动。大礼一开始,是高奏《红鸟之歌》,所有的男男女女引吭高歌,一束一束的手榴弹,在沙岭四周炸响,冲天的火光雨花中,人群欢声雷动、喜泪横流。接下来是国王讲话,皇后发言,军民百姓载歌载舞。当这序幕拉开之后,各式各样的娱乐节目才正式登场。有的是传统的社火节目,有的是即兴的自由创作。你讲一个故事,他逗一个笑话,妙趣横生、花样百出。尤其是一些小戏小剧,有故事、有情节,荤素俱全,雅俗共赏。其中第一个节目叫《砸碎斗秤尺》最令人过目难忘。大致剧情为:有一老一少一中年,分别扮作“斗”、“秤”、“尺”三器物,一个头上顶个斗,一个手中提杆秤,还有一个手握一根木尺子,边舞边唱,跳跃而出。
斗先唱:“天下米谷无数,千石万石,都得由我一一盘过。”
秤又唱:“天下金银无数,千两万两,都得由我一一称过。”
尺又唱:“天下绸缎无数,千丈万丈,都得由我一一量过。”
分别都说自己的好。
在各自炫耀一阵后,矛盾冲突开始了。秤先责斗:“米谷可斗量,人心不可斗量,就因你这个破玩意,害得天下穷的穷,富的富,实为罪恶物,反要吹个啥?”接着尺又责秤:“你也一个样,人心就是一杆秤,什么样的事儿不能称?就因为你这个秤杆子,害得天下唯利是图、斤斤计较,不以为造孽,反以为光荣?”秤和斗相对一望,又齐声责尺:“你也别自夸,人心比天高,人情比水长,你这根木板子,量了财物的丈尺寸,恰恰坏了人心的长宽高!”……
互相攻讦一阵,又各悟了自己的不是。最后三人齐声合唱:
斗斗斗,祸水头,
秤秤秤,害人精,
尺尺尺,坏东西!
人心便是斗,
人心便是秤,
人心便是量天尺!
从此砸碎这破家什,
单凭个良心过日子!
……
随之一声叫喊,众人七手八脚,将那三样物什当场砸了个稀巴烂……
这个节目象征着他们废除私有制的历史巨变。接下又是一出名叫《老虎放屁》的小话剧,从字面看,好像很粗俗,但实际内容却包含着一种英雄崇拜的深刻内涵。剧情大要为:在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下有一片丰美的牧场;牧场之上,扎着一顶白色帐篷。(布景道具均为现场景观略加装点)
帐篷周围散布着一支羊群和七八条羊狗。(羊为一伙娃娃们扮演,狗为一伙卫士扮演)
羊群在草地上安闲地吃草,狗群在四周警惕地巡逻。忽然,东山口窜出数只恶狼,羊群惊叫,狗群狂吠,一个紧急追击,狼群落荒而逃……羊群咩咩感恩致谢;狗群汪汪高奏凯歌。忽然,西山口又窜出一头哈熊,羊群再度惊散,狗群再次追击。哈熊力大无畏,狗群势众不惧,双方展开了一场剧烈的厮杀……
终于,哈熊不敌狗群,落荒而逃;狗群仰天长吠,得意至极……
忽然,一年轻狗曰:“我等这般冒死护羊,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可牧羊人却只把咱们当狗看待,一锅剩饭,一块臭骨头,就把咱们打发了,实在不公!”
接着,又有一小狗曰:“对的!我们这般舍生忘死也应有适当的待遇。如果不是我们,豺狼虎豹不知要吃掉多少羊。咱们现在也应吃一只羊,自我犒劳一下!”众狗汪汪相应。
但有一只灰毛老狗却急急摆手(爪)曰:“不可不可!我们生而为狗,天职就是为了护羊;如果我们也吃起羊来,岂不是羊也可以吃起人来?”众狗闻之,略一犹豫,但又有一斑纹大狗说,管他人吃羊还是羊吃人,现在世界都是弱肉强食!随之一声咆哮,便扑向一只正在咂奶的小羊……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八节(2)
小羊惨叫,母羊哀号,观众唏嘘长叹。就在众狗分食羊羔之际,忽然隔山那边又传来一声虎啸,声震四野,山林震动。众狗又赫然色变,骨头卡住了喉咙。那只老狗再次惶叫道:“糟了糟了!虎王发威,可能是对咱们的不义之举提出了警告,赶快把羊皮埋了,把羊血舔净……”
但那只青年猎狗却愣了一阵,猛地咽下一块骨头说:“不怕!老虎算什么!谁封它为王来?它不过是一嘴獠牙四只蹄。咱也是一嘴獠牙四只蹄,咱们既然能打败豺狼、打败狗熊,还打不败它吗?”
“对!对!”另外几个小狗也跟着叫道:“咱们一个两个打不过它,十个八个也打不过吗?咱们索性来一个群起反对,将它也干了,由咱们占山为王,岂不快活?”
嚷着嚷着,一群狗们就开始张牙舞爪,准备发动对老虎的攻击。
恰此时,老虎就出山了。一颗斑斓兽头从南山口上探出,蓦然如一道金光照射大地。刚刚还在大呼小叫的狗们,霎然便如遭了定身法一般,噤声闭气,呆住了。那老虎在山头上朝这边望了一眼,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狗们吓坏了,“嗷嗷”一阵低叫,一溜风全部躲进了帐篷。
老虎来到帐篷跟前,微微愣了阵神,就绕着帐篷转了个圈子。什么话也没说,只在转到帐篷门口的时候,尾巴一撩,“噗——”地放了一个响屁。而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又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帐篷里却顿显一片死寂。
过了好大一阵,牧羊人从北山口走出。他像是刚刚探亲回来,望着安详的羊群和寂静的帐篷,忽然叫道:“呀!我的狗哪?我的狗哪?”接着便朝旷野里叫起来,“小花花——老长毛——白蹄子——黑心窝——”喊了一阵,仍不见动静。正觉诧异,忽然一阵风吹来,他猛地打了个喷嚏,接着鼻子一嗅,像是闻着了什么气味,一阵风跑进了帐篷里……
俄尔,牧羊人接二连三从帐篷里拖出了七八条狗尸,一看:所有的狗,大大小小,全都被那一只虎屁熏醉了……
“轰——”观众观此,无不拍手大笑,马黑马在观礼台上亦满面放光,连称“好戏!好戏!”
接下还有一出《兄弟解冤》,也很有意思,暗喻着骑一旅、凉州团、骆驼团三方纠葛一朝冰释的感人主题,甚得众心欢悦,剧情梗概为:
有两个童子一学堂念书,关系甚好,亲同手足。某日二人结伴游山,走到一处地方,哥哥忽然对弟弟说,弟呀,我想杀了你!弟弟说,哥呀,你开啥玩笑?哥说,不是开玩笑,我确实想杀了你。弟又说,啥原因嘛?哥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走到这地方,我就对你恨得不行,直想杀了你!说着又道: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那边店铺里给你买点酒肉,等你吃饱喝好之后,我再杀你!说完就走了。
弟弟仍觉哥哥在开玩笑,就坐在路边等。正等着,忽闻前面一阵铃铛响声,只见一白胡子老头,手握节杖,赶着一大两小三只羊,飘然而至。他不由一阵惊喜,这不是牧羊北海的苏武爷爷吗?赶忙起身施礼。苏武爷爷却说,勺娃子啊,你咋还不快走,你哥真要杀你哩!他就发了奇,我哥为啥真要杀我?苏武爷爷又说,你娃不知,你在前一世里,是个盗贼,在此劫道,杀了你哥哥。今世里你哥走到这里,就恨上心头,要报仇。不信,你看那块大石头下,还压着前世你杀人的那把刀!他就将信将疑,去搬开那块石头,果见底下压着一把刀,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抬头一看,苏武爷爷已不知去向。
不一会儿,哥哥提着酒来到,他就扑通跪下说,哥呀,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你就杀了我吧!前世里我亏了你,这世里我还罪!哥见他这情形,也发了奇,他就讲了苏武爷爷的话,又指着那把刀给他看。哥哥就流泪了,两兄弟一阵抱头相哭,从此明白了人生的一个道理:前世的冤孽怎能带到今世,如此冤冤相报何时了?二人随之一起抹泪,献血为盟,对天起誓:从此再不记前世的仇,团结友爱过今世!誓毕,泼酒祭天,折刀送鬼,欢欢喜喜又登山去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八节(3)
该剧情节简单却感人至深,观者掌声迭爆,连连叫好。
接下来,又上演了一出“喜剧”。这是另外一组自由结合的男女,剧名叫做《胡麻地》。
全场欢声雷动,掌声震天,太好了!太妙了!这出戏真是太精彩了!哄哄欢笑声中,有一个士兵还指着另一个士兵说,你小子当年就干过这事!那士兵满面涨红,反口骂道,你他妈才干过这事!……哈哈哈……狂肆的笑声如潮如澜,震荡四野……观礼台上的国王皇后等一班文臣武僚,也笑得前仰后合,神采飞扬。独眼龙更是心中大快,嘴巴咧到耳门上,拍手大叫:“就这样!就这样!军中做戏,就要强化军纪,鼓舞士气!”
欢乐的庆典渐入Gao潮。忽然有一个下级军官,跑步来到观礼台下,“嚓”地一个举手敬礼,大声叫道:“马旅长!今个是普天同庆、万民同乐的日子,你也给咱们出一个节目吧!”
“好——”全场齐应,“欢迎国王出场!欢迎皇后娘娘出场!”马黑马好像醉了,笑眯眯望一眼花奴,似有动意:花奴今天也不知咋了,一反常态,显得心花怒放,投一个媚笑,就欠起身子。但就在这时,李老军忽然又从旁跨出,急急阻止道:“不可!不可!千万不可!国王是一国之父,皇后是一国之母,怎么能和草民百姓同台演戏?”
他这话一出,欢乐气氛顿然受阻,有不少人窃骂这老东西太是败兴!独眼龙便代大家驳斥说:“老不死的啊,你咋这么不识时务!咱们的国王和皇后早已和弟兄们亲同手足,没了架子,你还讲什么国父国母?”李老军又道:“瞎贼啊,国王和皇后任何时候都要讲龙颜龙威。你今天跟大家同台演戏,大家会说你与民同乐;明天戏散了,大家又会说你不知自重,有失体统。历史的教训不可忘记啊,你别煽风点火!”
独眼龙又嘻嘻一笑说:“老奴才啊,你拍马屁总是高人一筹……”
两人正嬉笑怒骂争执不休,马黑马自己又出来打圆场了,他说:“二位不要争了,你俩的意思我都明白,不论是与民同乐还是不知自重,都是无所谓的。咱红鸟王国的人活到今天,都已是烈火金刚,五百罗汉,什么样的事儿不能做得?只是我这人嗓门粗野,手脚笨拙,不好登台演唱,我就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好不好?”“好!”众声一呼,都下了台阶。
于是,马黑马就开始讲故事了,他讲的故事叫《白马将军和黑马将军》,不知是他自己编的,还是从别处听来的,反正很有意思。他说:“从前啊,在我老家的那个地方,有座小镇子,四面环山。南山里有一支土匪,为头的叫黑马将军;北山里也有一支土匪,为头的又叫白马将军。这黑马将军只杀人,不抢财;那白马将军却是只抢财,不杀人。
“这一天,黑马将军率兵冲入镇子,沿一条长街,杀了无数的人。当他杀到一条小巷口上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乞丐。这乞丐眼瞎耳聋,满身脓血,可怜至极。这黑马将军就忽然心软了,叹口气说,我一辈子见人就杀,还从没见过这么可怜的人,今天破个格,饶了他吧!随之率兵离去。那一条街上就活下了那一个人。
“又过一段日子,白马将军又冲入镇子。他在抢了无数的金银财宝之后,途经那条小巷,也发现了那个乞丐。他看着那人的可怜相,忽然落了泪。他说,我一辈子从不杀人,就是可怜人。但像这么可怜的人,还活在世上干啥呢,我今天破个格,早点结束他的苦难吧!随之抽刀,将那乞丐杀了……”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结束,但人们还没听明白意思,支棱着耳朵等待下文。马黑马就摇头苦笑起来。
羊副官见状,猛然省悟,马上叫道:“太好了太好了!国王的故事真是精彩至极!深刻至极!只是我们这样的猪脑袋一时还难以完全理解,咱们以后慢慢地回味吧!现在,请皇后娘娘出场表演——”
人们又鼓起掌来。
花奴皇后不容推托,含笑站起说道:“既然马旅长都出了节目,我当然也不能落后。但我建议,不要由我一个唱独角戏了,咱们旅部机关的,也就是朝廷各部的长官们,集体来一场大戏好不好?”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八节(4)
“好——”独眼龙、卜连长率先跳跃而出,羊副官犹豫了两下,也答应了;唯有李老军死活不肯出场,便由车班长顶替。于是,这一女四男代表着王国成员的最强阵容,也登台亮相了——
[笔者按:他们这台节目的确别开生面,不同凡响,是由一些民歌民谣临时改编凑成,情节非常繁杂,一开始还没有一个统一的题目,演过之后才取个名字叫《狙驴皮》。若按车万义的原始材料照实直录,将显得漫无头绪。为清晰起见,笔者就按演出形式,整理出一个大致的剧本,供大家参考。]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九节(1)
三十九
狙 驴 皮
时间:公元二十世纪初叶
地点:中国西部某乡村
人物:老财主 长工 长工妻 公牛 母牛
第一幕
[幕启:秋后的原野上,庄稼已收尽,满地麦茬子,一片萧瑟。远处小山下,有村烟袅袅。一老财主(由羊副官扮演)头戴瓜皮帽,手捧大烟袋,蹒跚而上。]
老财主(面朝全场深鞠一躬,白): 列位乡党,你们好!我叫赵员外,乃著名财神赵公元帅之八十八代嫡系子孙。我的先人曾经富甲天下,盛极一时,皇帝老儿都不能比!可是风水轮流转,河东变河西,传到我这辈子上的时候,江河日下,衰败得不成样子了。朝廷里没命官,江湖上没好汉,只剩了四十五亩六分田,穷山沟沟里打转转……咳!……(长叹一声,又做豁达状)其实啊,想通了也没什么!人生一辈子,哪有个事事都如意。骑马的想做官,做官的想发财,发财的还想考状元。我虽只有四十五亩六分田,但比起那些乞丐穷光蛋,还是高出一层天。我只要乐天知命不妄贪,岂不也是个人生大自在?
可是啊可是,我这老木鼠不知咋了,又鬼使神差地抽上了这该死的——鸦片烟!(怒视手中烟袋,欲做掷地状,但犹豫再三,终又未掷,唱):
鸦片烟是小人参
一块大洋一星星
脖子一伸手一伸
喉咙里掉进斗二升
一斤吃成两斤了
脸色变成冬青了
三斤吃成四斤了
嗓门变成烟洞了
五斤吃成六斤了
肋巴变成纱灯了
七斤吃成八斤了
眼窝变成窟窿了
……
咳!这鸦片烟啊!真不知是哪个狗日的造得孽!它不去喂狗,不去喂猪,却偏偏拿来害人!我就被这东西害得皮包骨头,两眼冒花,苦不堪言。列位乡党,你们看我这副模样,咋个是好啊?
(“戒掉!戒掉!”观众叫喊)戒不掉啊戒不掉!太难戒了!我刚才只说了它的坏处,还没有说它的好,我现在再说说它的好。(接唱):
鸦片烟呀好东西
吃过一次想二次
吃过二次想三次
山珍海味不能比
龙肝凤髓也不如
看见驴车变轿子
看见石头变金子
看见母猪颜如玉
看见儿子像皇帝
悠悠忽忽如梦中
想啥来啥全真的
活像神仙驾云雾
千般妙处说不出
(唱至此,摇头晃脑做痴醉状。忽地,又两眼大睁,作噩梦惊醒状,白)
可是啊可是,一觉醒来,方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假的。驴车还是驴车,石头还是石头,可我地窖里的银子却一天比一天少了,祖传的四十五亩六分田也今天典出一亩,明天当出三分,日少一日。眼看祖传的家业要败在我的手里,叫花子的命运也将落到我头上,我可怎么办啊,怎么办?……
(画外音:观众齐呼:“上吊!上吊!”不能啊不能啊,上吊勒脖子,难受得很,我试过……)
(观众再呼:“投河!投河!”也不能啊也不能,投河呛鼻子,比上吊还难受……)
(“那你说咋办?”)
没办法啊没办法!抽又抽不起,戒又戒不了,我只有加倍地剥削我的长工,叫他拼命地给我干活,犁一沟,成十亩,撒一斗,成十石,沙里淘金,勉强保我仓中不空,衣食不断……(言至此,又手搭眼篷,做伤心四顾状。忽见二牛上场,一公一母,一前一后,遂又叹道)
唉!我那长工太懒惰了!早些年还勤快,说叫干啥就干啥,从不磨洋工。自从给他娶了媳妇后,他就变懒了,四股子筋像割断了。你们看,日头已经这么高,晌午早已缓过,牛儿也已到了地头,可他还赖在窝里不动弹,我得赶快催他下地去!(随之蹒跚而下,边走边喊:“套牛了——套牛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九节(2)
第二幕
[一个茅草房,一个土炕。长工夫妻(由车班长和花奴双双扮演)正对坐灶前吃午饭。忽然,一粒沙子咯着了长工的牙,长工愤然而起,掷筷子于地——]
长工: 这是什么吃食!简直连猪狗食都不如!
长工妻: 唉!能不断顿就是万福,凑合着吃吧。
长工: 我不能凑合!你看人家东家老爷,早上荷包蛋,晌午油饼子,晚上还要抽大烟。咱们呢,辛苦一天做到黑,连一锅稠饭也吃不上!
长工妻: 你怎么能跟东家比呀?
长工: 怎么不能比?
长工妻: 人不同呀!
长工: 什么人不同?他是两个肩膀扛个头,咱也是两个肩膀扛个头,凭啥他就作威作福,咱就做牛做马?
长工妻: 这是命不同呀!
长工: 什么命不同?全是咱太老实!咱要半夜里放把火,把他这庄壳子烧掉,看他还牛个啥!
长工妻: 唉呀!这可万万使不得!你要把东家的庄壳子烧掉,不也把咱们的生路断了?
长工: 什么生路?这样的生路还不如死路!
长工妻: 哎呀!你今天咋了,咋这大的火气?
长工: 我实在忍不住了!
长工妻: 唉!(夹两筷野菜递到长工碗里)忍不住来也要忍。咱这东家虽然是黑心肠,但也有点好呢。
长工: 有什么好呢?
长工妻: 哎呀!要不是人家用二斗谷子换下我,俺爹妈饿死不说,你这辈子还能娶上媳妇儿?
长工: 咳!你不说这话还罢,一说这话我就更气了!就为了感激他这一点好,我现在都快变成骟马了!
长工妻: 什么骟马了?
长工: 哎呀——你这个木丫头!人家新婚夫妻,一晚上翻江倒海快活多少次,可咱两个呢,从早累到黑,浑身都散了架,一到晚上倒头就睡,像死猪……
长工妻: 唉……(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
(长工沉默一阵,怒气稍敛,从地上捡起筷子。)
长工妻 (眼含柔光,又给长工夹一筷野菜): 将就些过吧,苦日子总有个头,俺听说东面地方现在出了个贵人……
长工: 唉!什么贵人!都是些欺世盗名的贼!
长工妻: 熬吧,熬到明年春上,总会好一些……
长工: 唉!熬到明年春上?今年冬天就都难过去了!庄稼一收,天气转凉,眼看就要落雪,可咱连一身冬衣都没有。
长工妻: 今年的冬衣问题不大,俺已为你备了件火龙衣。
长工: 什么火龙衣?
长工妻: 就是俺爹俺妈丢下我,哭着上路去,给咱留下的那份嫁妆。
长工: 噢!(回忆)你快拿来我看看,别叫虫蛀了。
(长工妻放下碗筷,从墙角里抖出一个包袱,打开,一张火红色的狙驴皮呈现在眼前。)
长工: (欣喜,双手接过狙驴皮,一抖,披在二人身上,一人攥住一角,并头扭腰跳起舞来,边舞边唱)
撒拉蹄撒拉蹄
两口子披张狙驴皮
铺到炕上当褥子
盖到身上当被子
挂到门上当帘子
穿到身上是火龙衣
悟热肚儿暖心儿
咱两个好好亲个戚
……
(边舞边唱,渐动瑃情。一个面泛红潮,一个桃晕上脸,先前的愁云惨雾一扫而去,遂做夫妻恩爱状,倒于炕上……)
观众观此,欢声骤起…
有人拿眼偷觑马黑马,意为花奴皇后与人当众这般做戏,他有何感慨;但他却一脸肃色,不仅毫无妒意,反而眼角生潮,似受感动。
(双双欢爱正在热火处,门外忽又传来老财主的喝声:“套牛了——套牛了——”夫妻二人兀然翻身坐起。)
(恼恨万分)咳!真败兴!真败兴!……
长工妻(死拉住长工手,不忍舍): 别管他,别管他,咱们继续玩。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三十九节(3)
长工(喃喃地): 不能啊,不能啊……(门外,老财主的喝声愈加急促:“套牛了——套牛了——”)
长工(终于无奈地应一声): 来了,来了!(随之用力掰开长工妻手,下地出门。长工妻在身后呜呜地哭……)
第三幕
[山脚下,两头牛正在吃草。(公牛由独眼龙扮演,母牛由卜连长扮演,身上各蒙一张兽皮,犄角弯弯,很是滑稽)忽然,远处村庄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母牛(抬起头,倾听有顷,做人语): 庄子里好像出事了?
公牛(亦做人语): 别管它!人那种东西,永也少不了二争鄙事!
母牛: 什么叫“二争鄙事”?
公牛: 哎呀!就是争名夺利、争风吃醋嘛!
母牛: 噢噢,我老糊涂了。
公牛: 你老个啥?
母牛: 我十八岁了!
公牛: 十八岁正是青春妙龄,怎可言老?
母牛: 哎呀!你也糊涂了,咱是牛,不是人。牛的十八岁,相当于人的八十岁,已经老没牙了!
公牛: 噢——我也确实糊涂了!咳,人们常叹人生短暂,看来咱牛生比人生更短暂!
母牛: 牛岂止这些!牛和人比,牛不如人的地方还多着呢!
公牛: 那当然了,如果牛比人强,咱们也可拿鞭子赶人犁地。
母牛: 别做梦了!只要咱俩不要互相鞭打,就是阿弥陀佛!
公牛: 看你说的!咱又没手,怎么会使鞭子互相抽打?
母牛: 你呀,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假若你死了,主人剥下你的皮,再拧成鞭子抽打我,这不就是咱俩互相鞭打了?
公牛: 哎哟——这样看来,就得你先死了!
母牛: 哎呀——你这个没良心的!咱们恩恩嗳嗳一辈子,到头来你竟咒我先死!
公牛: 哎呀,你咋这么理解?我的意思是,宁肯我挨你的鞭子,也不能叫你挨我的鞭子,怎么是咒你先死啊?
母牛: 你别花言巧语了!你们公牛和男人一样,都是喜新厌旧。背地里把丑事做尽了,嘴上还粘蜜糖。
公牛: 哎呀,你是怀疑我有外遇?你呀,你们母牛呀,也和女人一样,总是嫉妒成性,猜疑成性!
母牛: 够了,够了,够够了!这多年来,每当春暖花开季节,你就像疯子一般的满山跑,不知有多少母牛被你糟蹋了,难道能瞒过我的眼睛?
公牛: 行了,行了,行行了!我的眼睛也没瞎。你十八年来下了多少牛娃子,我是头黑牛,你是头黄牛,可咱们的牛娃子中却有雪白雪白的小白牛,难道它也是我的种?
母牛: 哎哟!你别胡打岔了!你说你不忍心让你的鞭子抽打我,难道我就忍心用我的鞭子抽打你?
公牛: 哎!这么说来,咱们就只好同归于尽了!
母牛: 同归于尽?
公牛: 对!咱俩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死!(母牛怆然环顾四周青山,不胜留恋怅惘之情。)
公牛: 别伤感了!人生固有一死,牛生也固有一死。咱们还是趁着这光阴未尽,一口气未断,抓紧生活吧!
……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节(1)
四十
结束了,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随后几名演员出场谢幕,全场掌声久久不绝。
马黑马快活至极,兴奋至极,一个劲地直喊:“拿酒来!拿酒来!”于是,开怀畅饮又开始了,你碰杯子我碰碗,叮当一片,山河同醉……
不觉日已西斜,本来还有许多节目,来不及演了。羊副官发话说,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明天后天接上继续演,演他个七七四十九天也没关系。
现在,开始葬床大礼的下一个议程——为我们民婚制家庭的正式诞生开门挂彩!
于是,红沙岗下,三棵树旁,又成一片天伦之乐。
随着民婚制取代军婚制,野驼滩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家庭。每一个女人身边,早已扎下一顶帐房,每一顶帐房门口,早已众星拱月般立下一圈男人。每一个新娘,无论是新生的青春少女,还是昔日的三秋黄花,个个头戴红盖头,手牵红丝线,激动万分地迎接着这一脱胎换骨的命运转折。
勺娃子,这个性无知的木石之人,终于经过一次次风浪洗礼,一朝开窍,性关大开;雪女子,这个背时的风尘女子,终于历尽劫波,苦尽甘来。
两人双双喜结良缘,成了野驼滩最羡慕的一对新人。
独眼龙,这个旮旯城的第一情种,在此时刻本也有了与新疆女重温旧梦的美好机缘,但因其木已成舟,只好将无穷的遗憾化做无奈的大度,举杯为新疆女和其他兄弟的结合致以祝福……李老军,这个野人王国的忠义老臣,又将以“家长”的身份,担任“公公”的角色,为儿女辈的大喜祝百年之好……
卜连长、车班长、花奴、马黑马也都以各自的曲曲道,完成着各自的团团转……唯有羊副官,始终以宰相和司仪的身份,担当着为他人做嫁的使命。
当红红的夕阳渐坠西山,满天涌起一片壮美的火烧云之时,羊副官一声令下:“揭盖头——”顷间,数百条红巾迎风飘起,千百张笑脸如花怒放,葬床大礼举起旌幢……
勺娃子、雪女子,代表全体新人进行宣誓……
李老军代表所有长辈致“公公的嘱托”……
勺娃子的誓言结结巴巴不成调门;李老军的“嘱托”却一板一眼,煞有介事。他此刻显然是太高兴了,太忘情了,一改前时之庄重严肃之态,领着一班白胡子老兵,头戴喇嘛帽,腰扎嗦罗带,脸上还被人们用锅底灰涂个五花脸,摇摇晃晃,手舞足蹈,来到雪女子及其众媳妇面前,一阵“我的大米牙牙的儿媳妇呀,我的莲花朵朵的儿媳妇呀,我的心心疼疼的儿媳妇呀……”
满嘴荒唐言,厥词大放送,逗得全场男女欲火中烧,欢声大作……
按着风俗,当“公公的嘱托”念过三遍,儿媳们敬过“感恩洒”后,花脸公公们就要自动退离婚场,回避他处。
但今日的李老军实在是太亢奋了,竟出现了少有的忘形失态,几次退场又几次返身闯入,闹得婚场秩序大乱。后被宪兵队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强拽到三棵树林子中,用一根马缰绳绑在一棵弯脖树上,又给他猛灌一气烈酒,这才将他勉强止住……
接下来,便是那各种各样的婚礼闹趣,有祖传的陈规旧套,有即兴的现行现卖,极尽Сhā科打诨之能事,千般狂诞,不一尽述……
直至火烧云渐成墨色,满天的星斗布满夜空,葬床大礼进入了最后大戏。听得一声“点灯”!沙岭沙滩之上,顷间亮起千百盏明灯。所有的明灯,俱按地形地貌布成多种图形。
在平坦的沙滩上,帐房按兵营的形式扎成个棋盘,灯盏绕其通道布成一个辉煌的“七日”字形状;在崎岖的沙岭上,灯盏又按其纵横交错的曲线,布成一条条的“S”形。所有的明灯,俱用胡麻油和驼油点燃。胡麻油清,用陶罐陶盆盛着,分布于各个交通要口,灯苗是青蓝色。驼油稠,是用骆驼的峰子直接做成,驼峰里全是脂肪,割开一刀,塞上捻子,便长明不熄,灯苗是红黄|色。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节(2)
青红两色交相辉映,沙山脚下沙岭之上,便成一片奇特的灯海。最为壮观的是从山脚通往山顶的那一串驼灯,是由完整的驼体组成,骆驼已被宰杀,但脖子却依然高昂着,栩栩如生,还像结队爬山一般。脊背上那一串峰灯,沿岭脊蜿蜒成一条长蛇阵,与灿烂的星空辉映一片,使人分不清哪是驼灯哪是星星。
天上人间,大漠瀚海,孤人野国,成此奇景……
望着这动人壮观的景象,马黑马忽然神色一变,喃喃低叹一声:“啊!这多像当年的豫东会战!……”
此语一出,顷刻便有许多老兵旧卒也跟着肃然凝神,沉入了一段对往事的回忆中。他们这支军队,曾经跟###作过战,也曾跟###携手奔赴过抗日前线。当年西安事变之后,便在国共合作,共赴国难的大旗之下,以甘军骑兵第一师的番号东渡黄河,开赴中原,担负起了拯救民族危亡的重责。他们出甘第一战,便是那著名的黄河花园口决堤之战。那场战役虽然最后耻辱地失败了,没能像台儿庄大战、平型关大捷那样留下千古的美名,但是当年那种浴血奋战、誓死杀敌的英勇场面,至今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时的马黑马还是名营长,卜连长才刚刚入伍,羊副官和李老军还在友邻部队不曾相识。
谁想到,十年征战,十年烽火,历史的风云竟把他们的命运驱赶到了这种境地。回首想来,真是万端感慨,难置一言!对这一沧海桑田的历史悲剧,眼下的这些少男少女们是茫然无知的,无法感受的,但对那些过来人的老兵旧卒,不论他们神志麻木到何种状态,感情淡漠到何种程度,一旦有一个偶然的因素弹拨起那根沉寂的心弦,依然会发出金戈铁马的历史回声。
情不自禁地,一种莫可名状的悲慨,又激荡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激昂,他们竟不约而同地,齐声唱起了一首威武雄壮的军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歌声隆隆如兵车疾进、战马呼啸,所有的在场人众,都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这一大合唱。
他们说不清道不明这其中意思,只觉得有一股澎湃的热血,冲天的豪气在胸中激荡、周身漫流。歌声循环往复,久久不绝,直直唱了不下十多遍,才渐渐回复到星光灿烂的现实之中,只听得“冲啊——”一声呐喊,千男百女又化作一道道泻闸洪水,分头冲入各自的帐房,葬床大礼进入Gao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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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一节
四十一
一夜的狂欢,蛟龙鱼虾同翻鲸浪,牛马驴驼共作一哭。千年佛唱笑粪土,百年流水归东海,人间何处是我家,红鸟王国是孤岛。半宿的醉生梦死,了却了一生的牵牵挂挂;一夜的血雨腥风,荡涤了三世的乌烟瘴气。
直至东方破晓,日上三竿,这伙孽男孽女们才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慢慢地爬起来。揉揉眼睛探出帐房,猛然觉得,今日的天变了,地变了,碧蓝的天空是那么清廓,洁白的流云是那么清爽,戈壁青草破土,野鸟发出啁啾的啼鸣,刺猬在沙丘间往来出没。整个的世界、整个的心身,都像是一夜间脱胎换骨,改了前身。
这同样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所有的男女都有这种感觉,但无一人能道出这感觉的根因。大家都默默地互相笑望着,哑巴一样,含笑无言。
融融的回味持续良久,人们才终于悟过来,一个永世难忘的时刻过去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于是,女人们又开始梳头洗脸,男人又开始埋锅煮饭。
袅袅升起的炊烟之中,有人忽然想起了李老军。自昨日傍晚将他绑在三棵树林子中,到现在还没有放呢。这一夜春寒过去,岂不把那老儿冻坏了?于是,人们又急慌慌跑往林子中,去给他解绳松绑。但万万没想到,当人们赶到三棵树下的时候,一个晴天霹雳又把人们震瘫在了地上——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二节
四十二
天地鬼神都将瞠目:可怜的李老军,又不知遭了什么奇祸,身子还被绑在树干上,肚子上却裂开了一道血口,心肝五脏破腹而出,血红的肠子拖了一地,脚下一片积雪之上,惨红的血水已凝结成冰块……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三节
四十三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
所有的人都闭了气,
所有的人都魂魄脱窍,发了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四节
四十四
一个钟头过去了,
两个钟头过去了,
国王来了,皇后来了,红鸟王国所有的官兵百姓全都来了,
千百双眼睛僵若死鱼,千百张人脸面无血色……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五节
四十五
久久的惊骇中,远远传来一声老马嘶鸣,声若天籁,回荡不绝。失神的人们终于省悟:啊!他是遭了一场兽祸啊!遭了一场野兽之祸啊!就在人们狂欢大乐的当儿,一头无名怪兽游荡到了这里,不知是出于它本能的残忍,还是出于对人类狂欢的嫉妒,它就向这个被缚中的垂垂老者下了毒口……
“哇——”的一声,千人万马哭开了……
乐极生悲啊,乐极生悲啊!这是天意对人心的惩戒啊,这是人心对天意的警觉啊!古往今来,万事万物,都有个度,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不可过分,物极必反,祸福交替,已成颠扑不破的真理。倘若他们稍稍冷静一点,稍稍自重一点,在自我狂欢的时候还留一分警觉之心,此一祸事断然不会发生……
揪心彻骨的号哭声中,人们想起了李老军十多年来的一切恩恩德德,他整个的一生可以说比菩萨还令人动情难忘。为了这个苦难的群体,他不知流了多少牛马汗,受了多少冤枉气。可就是这么一个大好人,却未得善终,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悲惨……
啾啾的哭声直如群兽号啕,尤其是那几个玩了恶作剧的小伙子,痛悔得揪头拔发,恨不能代之以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六节
四十六
感天动地的哭声终于渐渐地哑了嗓音,生存的理智终于从感情的苦海中拔出腿来。当人们含着热泪,将他以国葬的大礼安葬之后,人们才恍然明白了一个新的警示:他们的红鸟王国并不太平!社会的隐患可以说基本消除,但自然界的隐患却依然深藏。
他们今生此身将永不得安宁,命定了他们还要在一种无休止的提心吊胆中挣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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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七节
四十七
整整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马黑马又像害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水米不进。李老军的死给了他精神上重重一击。如果说,当日白蛤蟆的雷殛而亡使他除了一块心病,那么李老军的兽害之死却使他实实地断了一臂!回想那老儿鞠躬尽瘁的一生,他也止不住几次潸然泪下。但他的沉痛和悲哀并不仅限于此,他由此一事产生了另外的深重忧惧:这红鸟王国的气数究竟有多长?
这野驼滩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每每有一场好事之后总会有一样恶事伴随?天意是确存的吗?到底是信还是不信?如果信,如何秉承这天意?如果不信,又如何反叛这天意?这无边沙漠太神秘了,太诡异了,从他一脚踏入的那一刻起,就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千奇百怪,他是真的获得了一个神灵的庇佑,还是误入了一个魔障的捉弄?
事发之后,激愤的部下,已几次向他进谏,立即组织一场大规模的围猎行动,势必将那头无名怪兽找着杀死。但他却屡次默默摆手说,忍耐,忍耐,我自有主张!可现在,他的主张却迟迟拿不出来。
野驼滩的一切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他已经身临其境十多年了,虽不能说了如指掌,却也可谓耳熟能详,他曾经设想过一座“万牲园”,正是因为后来发现,这地方除了些沙豺、沙狐、漠猫之类的小动物外,并无可供观赏的狼虫猛兽,才悻悻作罢。即便是当年那头神秘莫测的土龙,也没有出现伤害人的事情,现在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居然敢于吃人的恶物?这恶物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从何处来?又到何处去?是无意间盲目闯入,还是受着某个神意的驱遣?如果真是受着某个神意的驱遣,那么它最终的寓意又是什么?
啊啊,这也许是——个信号,它将预示着我红鸟王国的一代前驱,将伴随着李老军的陨落而依次谢世……他情不自禁地掐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龄,他已经跨过了知天命之年!按一般人生的寿命讲,这年龄还算不上称老,但在特定的红鸟王国来说,却已是屈指可数的高龄者之一了。不说意外的事故,单就按正常的法则往下推算,下一轮的亡者也就该是他了。
念及至此,不禁有一种万事空空的苍凉之感……
终于,一帮年轻人已急不可待,他们在勺娃子的吆喝下,已组织起一支数十人的猎队,擦枪磨刀,备马驾驼,准备抛开他的劝阻,擅自展开围猎行动!
也就在这时候,他忽然顿悟了:死者长已矣,生者还要活!不管它天意不天意,也不管它气数不气数,现世的事情还要做,现世的冤仇还要报!就这样,别无二话,干!随之,一声令下,兵马齐动,三百匹战驼,二百匹战马,又像当年追击土龙时那样,对野驼滩展开了一场拉网般的搜索进剿……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八节(1)
四十八
猎队共分三路,第一路由卜连长和车班长率领,搜索目标在北部驼场一带;第二路由独眼龙和勺娃子率领,搜索目标在西南方向干盐池一带;第三路由马黑马御驾亲征,搜索目标就在出事地点的三棵树红沙岗一带。剩下的人则由羊副官和花奴皇后率领留守大本营,策应四方。胡驼子则临时提拔为李老军原先的角色,负责备路兵马的粮草供应和战况通报。各路猎队出发之后,很快就进入了各自的角色。
卜连长这一路,兵最强、马最壮,宪兵队的人个个都是好枪法,出战第二天.就打下了一只沙豹。沙豹虽然不能与云豹雪豹金钱豹相比,还算不上吃人猛兽,但毕竟是肉食类动物,可谓出师小吉,开了个好头。
独眼龙和勺娃子这一路,情况也不错,转巡两日,就发现了一小群羊猞猁。羊猞猁不是羊类动物,而是猫科动物。一般规律,有猫科动物的地方必有野狼,而野狼又是天生的伤人凶兽。形势喜人。
失望的是马黑马这一路。他们这一路的搜索目标本该说是最为明确,敌情也最为显露,但结果恰恰相反,当他们第二次来到李老军遇难的三棵树林子的时候,才发现先前的那片残雪已经融化干净,那无名恶兽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也早已被人踩马踏得无影无踪,最佳战机已被贻误。
没有办法,他只好领着人转移到红沙岗山后面山中,继续搜索。接连数日,仍然一无所获,除了偶尔碰见几只野兔飞蹿过外,连三根像样的兽毛也没有发现,这使他甚感窝火。
又过数日,卜连长那路又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他们竟然在一片沙窝里围住了一只罕见的黑狐,一个乱枪齐射,打了个满身窟窿。狐狸一般都是红黄|色,沙漠里的沙狐颜色更土一些,但却从没见过黑狐。俗话说,千年黑,万年白,这只黑狐是否是一只成了精的狐仙呢?一切兽类成精之后,都会变得神通广大,人力难敌,李老军是否就着了这黑狐之祸,亦未可知。
马黑马闻讯之后,亲自策马回了一趟大本营,做了一番仔细的观察。
可惜结论是否定的。这只黑狐的外貌形态的确显得不同寻常,但掰开嘴巴,却老得没有牙了,不但没有獠牙,连臼齿也脱落得所剩无几,显然不是李老军的祸兽。
但这个发现毕竟鼓舞了士气。野驼滩的野兽虽然星星点点,数量不多,但种类却不少。可以肯定,还有许许多多的无名兽没有被人们发觉。他一面传令各路猎队继续加紧搜索,一面又制定了一个新的进剿方案。他认为,一般的草食类动物,多是夜伏昼出,而肉食类的动物却又多是昼伏夜出;伤害了李老军的那头凶兽,显然也脱不开这个框框。于是,他也命令他的猎队,白天休息,晚上出来,展开夜战。这一方案果然奏效。这一天夜幕降临之后,他们又从一片隐蔽的红柳丛中爬将出来,在红沙岗背后一片沙岭间往来穿梭。转悠半宿,忽然刮起一片蒙蒙黄尘,星月不见,四周一团漆黑。转着转着,就迷失了方向,辨不清哪是来路哪是去路。
正发慌间,忽然有一个猎手尖叫一声:“呀——快看!那是什么?”众人顺声望去,只见一溜沙岭上——说不清是东南西北哪条沙岭,在距地数丈高的正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对碧森森的兽眼,大如拳头,亮如残星,显系猛兽巨眼。
马黑马立时一个大惊喜:啊!!恶毒的兽贼!总算是逮住你了!当即命令队伍中枪法最出色的三名猎手,齐齐瞄准,一个“放”字三枪齐鸣,飞弹而出其他的猎手,一声欢叫,正要冲上前去收尸,忽然又怔住了:只见那对碧森森的兽眼依然亮着,而且还嘲讽似的眨巴了几下。又使他大为惊诧,难道三名枪手同时都脱了靶?不可能,不可能……
正愕然失神间,更奇的事情发生了,随着枪火的消散,人眼的聚焦,那对兽眼原来并不是一对,而是三对、四对,甚至五对……隐隐约约,依次闪出,极像当年逃亡路上的那簇鬼火,向这边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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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八节(2)
他不禁大怒:老子鬼都不怕,还怕你一伙毛虫!随之,不管三七二十一,令全体猎手一齐卧倒,“砰砰砰……”一阵排子枪,接着一声呐喊,率先冲上那座山头……
可悲,谜底终于揭穿:原来那簇碧森森的兽眼,并不是真的兽眼,也不是什么鬼火,而是不久前葬床大礼上的一串驼灯。
那些驼灯本来早已熄灭了,但不知怎的,有一些峰子中的油脂还没燃尽,因了自然界中一些说不清的原因,它们又死灰复燃。只是亮度微弱,加之他们又是因夜黑迷路,从山后另一个方向看的,于是就产生了这种错觉……
此事过后,情况忽然不妙,不仅他这一路连连碰壁,另外两路也发生逆转,除了那一狐一豹一猞猁外,再没有任何新的进展。
卜连长这路尚在勉力坚持,勺娃子则已发出怨言,不住地咕哝说,恶兽肯定就在红沙岗一带,马黑马国王太不中用,要叫他去那边,早打下了。独眼龙就责他说,你怎么能跟国王争功?他又说,这怎么叫跟国王争功,死者是我的义父,我是义子,义子给义父报仇就应当到最紧要的地方去!独眼龙又说,你是义子,为义父报仇,人家是国王给大臣报仇,一般人想都想不到这份光荣,你不感恩,反生怨恨,岂不无知?勺娃子又说,什么光荣不光荣,打不下怪兽,一切都是白搭!
这天,他们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当年追击土龙的那片石林中,那块龟状的黄石头还活活地趴在正前方,凝视着他们。
勺娃子不禁叹道:“###官啊,还记得当年那事不?那时节你可不像话,你是个大人,却哄咱小孩去冒险,自己躲在一边看热闹!”
独眼龙不禁满面涨红,连声斥道:“胡吣!胡吣!我当年纯粹是为了你们大家的安全,才做出那种布置。你勺头勺脑闯到枯木林去,那是你自己不长眼睛,怎么反来怪我?……”
其他的一些童子军却不依不饶,反驳道:“算了,算了,当年我们找着你的时候你都吓得尿了裤裆!现在还嘴硬!”
独眼龙愈加难堪,不由破口大骂:“坏种!坏种!一窝的小坏种!要不是我当年苦口婆心教导你们,你们能学会骑马?学会打枪?现在翅膀硬了,就忘恩负义,反咬师父?真是一伙黑心虫!……”
小伙子们就笑笑,不再和他多说。
随后,他们就坐在那乱石丛中,吃馍饮水,稍做休息。独眼龙依然余怒不消,又说,好好好,就算我当年亏了你们一次,现在我也回报你们一次。老少打个颠倒,和当年一样,你们在这里歇着,我一人前去给你们探路,如何?众幺儿便说,好啊,你就去吧!说着,他就真的一手提杆老枪,一手拿块馒头,边嚼着,独自往前去了……
大家初以为他在开玩笑,便没留意;但过了好大一会,还不见他回转,就觉得不对,这种地方,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各种不测,于是都站起来准备去迎他。就在这时,忽然远远传来一声枪响。大家立时发惊,知道情况有变,立刻牵马急奔而去…
还没跑出二里地,就见他站在一个高处,摇手大呼,边摇边喊:“打下了——打下了——”人们更加急如星火,一阵风跑到跟前,来不及和他说什么话,就随他再跑数百米,来到一处地方,只见一片乱石杂草中,一头怪兽已仰面朝天,僵死于地……
该怪兽形态极像传说中的龙,马头蛇尾,身裹鳞甲,腹下四只小爪,状若人子;身长约九尺,颜色土黄,与其说像条龙,倒不如说更像他们先前判断的一条蜥蜴精……
不等众人发问,独眼龙已经绘声绘色大讲起如何发现它,如何跟踪它,如何在它凶猛反扑的时候,连开数枪,将它击毙的种种惊险细节……
众幺儿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未等他讲完,就一声欢呼,把他抬起来抛过了头顶……
之后,他们就将那辉煌的战利品七手八脚抬起来,结成一队,浩浩荡荡,凯旋而归……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九节(1)
四十九
回到大本营,全城又是一个轰动。男女老少,都来围观。马黑马、卜连长两路人马,闻此大捷,亦撤兵回营。
所有的人,看着这具土龙怪尸,无不啧啧称奇:呀!原来是这么个东西!好大呀,好重呀,好可怕呀!乖乖!……各种惊叹,各种讶叫,无不表示着对这个野生怪兽的惊奇和后怕。自然地,独眼龙、勺娃子,也就成了为民除害的打虎英雄……
马黑马非常高兴,虽然恶兽不是由他亲手剿灭,但部下的战果同样是他的骄傲。一场心事了却了,一场冤仇得报了,一个危害多年的怪物被剪除了!他欣喜至极,快哉不已,高声放言说,要给独眼龙和勺娃子每人记一大功!
但,就在这时候,细心的羊副官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且慢!这具土龙尸体确实是真的,千真万确,不容置疑!但是,它却不像是刚刚死了,而像死了已经好久好久……
“嗯?”马黑马又翻了白眼,立刻俯下身子,再次对那具怪兽之尸做了一番详细观察。这下,问题真出来了:那具怪兽之尸,从外表看,确实像被枪打死的,兽尸身上的弹洞历历在目,伤口边沿还结着紫黑色的血痂;摆动它的躯体,也还柔软有弹性。
但当剥开一层一层的鳞甲和掰开它的嘴巴,却见积沙尘垢已形成绿锈;两只眼睛乍一看还明晃晃水汪汪,但伸手一按,却坚如玻璃球,渐已石化。再拿刀割开它的腹膛,五脏六腑也已干枯无血渍,曲折盘绕的肠子中,却像宰杀后的母鸡残卵一样,装着一串串鹅卵石,掰两块相互一敲,还叮当作响。显然,它确实死去已经好久好久了,且不止三年五载……
“这这这……”究竟是咋回事?不仅马黑马傻了眼,许许多多的围观者也傻了眼。
仓皇之下,便将勺娃子叫来,详问究竟。勺娃子见此情况后也大吃一惊,急忙将事情原委讲了一遍。随之又把独眼龙也叫来。独眼龙一开始还支支吾吾,但终经不住人们的再三盘问,终于吐了实话——原来,他当时并无独自前往的意思,只是跟那伙幺儿们赌个气。当他走出一段路程之后,忽觉尿憋,就立在一片石旮旯里解手。刚刚抹下裤子,忽见脚下横着一物,初以为是一根枯木,顺眼往两端一瞧,才发现是一根盘曲的“大蟒”,立时惶极,尖叫一声,提裤子就往回跑。跑出一程,却又未见有任何动静,气吁吁定下心来,又端枪往回察看,这才发现那“大蟒”已死。于是灵机一动,连放数枪,就伪造了那个现场……
真相至此大白!举国上下又是一个哭笑不得。人们直骂独眼龙:瞎贼啊瞎贼!当年你出丑弄怪丢了多少洋相,现在当了司法大臣,还这么不正经!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他则委屈辩解说,他当时只是想开个玩笑,根本无意哄骗大家,谁想大家的眼力太差,结果就叫他弄假成真,骑虎难下了……不过,这条土龙即使不是他这次打下,也肯定是当年那次追剿中被他打下的,只因当时粗心大意,没有及时把尸体找着,时间上推迟了一点……
众人听他这一辩解,还有什么话说。不管咋样,总是弄清了了个事实:当年坎儿井出水时腾空而去的那条土龙确实是真的,后又在九眼井海子兴风作浪的那头怪兽,也是真的,二物实为一物。现在终于原形毕露,总算给人们心头抹去了一个阴影。
但马黑马却没有放下心弦,既然这怪物不是那怪物,那么李老军的仇就还没有报,红鸟国的隐患还没有除。而且这活着的比死了的还更凶残,更狡诈,更可怕!说不定这会儿它就隐藏在哪个角落里,正窥视着人们的举动而窃笑呢……
于是,一场大欢喜又变成一场空欢喜。
怎么办?是偃旗息鼓,还是继续重整旗鼓?
马黑马没了主意,其他人没了主意。
这时候,胡驼子又奏一本,他说,是不是把这事暂时放一放,反正那恶物一时两时也死不了,以后再灭不迟。现在天气已经大热,要抓紧犁地播种,不然的话,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待春播之后,再集中人马重新出征,咋样?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四十九节(2)
马黑马沉吟一阵,欣然纳谏,说:“好!就这样!待麻痹它一阵之后,再来个突然出击!”
随之,三支猎队撤回原地,除宪兵队继续巡逻外,其他的人力全部投入春耕大忙……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节(1)
五十
日子过得好快,不觉半月天气过去,上千亩良田全部耕过。这期间,那怪兽再没露出任何形迹。种子撒过之后,胡驼子又进一言,说近年来人心浮动,荒于农事,有不少坎儿井已经淤塞断流了,是否趁热打铁,再将它们疏浚一下?马黑马再次纳谏。于是,差不多半个春季,人们的心力全部转移到了生产劳作上。直至谷雨过后,麦苗返青,他们才回过头来,重新研究灭兽之事。
这一次,他们记汲取以往的经验教训,没有盲目出征,而是首先仔细论证这野兽的具体面目,看它到底是个什么兽种,而后再行举措。
在以往的印象中,人们的联想总是脱不开那条土龙的影子,总觉得它是蜥蜴精一类的怪物,现在土龙的面目已经毕现,就排除了这种可能。再根据其他种种的蛛丝马迹和当年独眼龙所言在凤凰营内发现的那条所谓的“黄狗”以及前时鼠头红鸟复来时听到的那几声莫名其妙的犬吠等等,似可判断出,这是一种性情残暴的毛族类动物,不是鳞甲类动物。
但毛族类动物在这野驼滩上发现的一共也就那么几种,狐、豺、猫、貂均构不成对人类的威胁。狼倒是有可能的,实物却从没见过,这次根据那群羊猞猁的线索又特意做了多日的追寻,仍未发现它的影子,可见也仅能存疑而不能断定。
那么,是不是尚未发现的哈熊一类的动物呢,也不可能。一是熊是山林猛兽,不宜在这沙漠里生存;二是万一真是熊的话,以它那笨拙庞大的目标,也早已被发现,不会这么的神出鬼没。难啊!又有人老调重弹说,是否真是一山魈木魅呢?
但稍作一想,也很快被否定。所谓山魈木魅听起来活龙活现,实际上只是个莫须有的传说,可信度极小。再者,就按传说来说,能成精的动物也多是些弱小动物,如老鼠精,狐狸精之类,谁听过老虎狮子成精呢?可见即使真有某种精怪,也只能以妖祟邪气害人,而不可能直接使用牙爪……
抓耳挠腮,绞尽脑汁,还是个无定论。这时候,有人犹豫了,说,算了吧,既然那怪兽已经销声匿迹,咱们也不妨来个走找不如坐等,待它下次出来后,再行举措。如果照现在这样瞎撞下去,说不定又是一场空忙。
但这一论调立刻遭到了马黑马的严厉驳斥:“胡说八道!这样一头恶兽藏在我们身边,我们怎么能睡得着觉,吃得下饭?李老军泉下有知,也羞死咱了!”
于是,持异见者再不敢吭声。难堪的沉默中,卜连长忽然冒出一句,问胡驼子:“喂,当年咱们分兵探路的时候,你那一路人马好像说,遇见过什么老虎?”
“对,对”,胡驼子也恍然忆起了当年那场恐怖往事,“就是,就是,我们在那道雷火谷中,碰见了许多野兽死尸,其中就有老虎!”
“对了!对了——一”羊副官也顿然如梦方醒,“老虎!老虎!肯定是老虎!”
这一下,把人们的神经又提玄了,一个个瞪大眼睛,连声相问:“老虎?老虎?咱这种地方也有老虎?”
“有的,有的”,羊副官又使出了他的满腹学问,“一般而言,荒漠地带是没有老虎的,但另一方面,有豹子的地方也往往有老虎出没。咱们这地方的具体位置虽然不详,但可以肯定是在甘、青、新三省交接处的一带。从这里往西南去,与印度接壤,那里有著名的孟加拉虎;往西北去,与苏俄接壤,那里又有西伯利亚虎。这两种虎虽然相隔很远,但偶尔地也会发生往来串门的现象,这就产生了一种过路虎;我们西北地区的老虎就多是这种过路虎,数量虽然很少,但也不是罕见,我当年在马步芳长官的官邸,就看见过一张虎皮,据说就是从玉门关附近打下的,而玉门关附近的地理条件,和咱们这里也差不多。说不定李老军的着祸,就是偶然地遇上了这样一只过路虎……”
“有可能!有可能!”人们听他这番解说,情绪陡然高涨,一时议论纷纷,大搜老虎轶事,进行综合分析……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节(2)
马黑马非常兴奋,连声追问胡驼子,你们当年真是看见虎了?胡驼子说,真是看见虎了,只是那是死老虎,不是活老虎。马黑马又问,不管是死老虎还是活老虎,你敢百分之百地肯定吗?胡驼子又说,死老虎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活老虎却不敢肯定。当年我们遇见的那些,虽然已被雷火击成焦棍,但残存的皮毛上还留着一道一道的狸色斑纹,完全可以辨出。不信的话,可问问其他人。
形势逐渐明朗了,不管李老军是否真的着了虎祸,但野驼滩周围有老虎存在,已成事实。这本是个早就传过的旧闻,现在竟忽然变成了一个新发现!
马黑马显然已被这“新发现”激动起来了,神采飞扬,再次询问胡驼子:“你们当年遇到的那条雷火谷,到底在什么地方,离这里有多远?”
胡驼子这下却慌了,连连叫道:“马旅长,马旅长,这我可说不上了,那地方太远太远,当年就迷了路,现在更记不清了……”
“大概的方向总有吧?”
“大概的方向有,是朝着东南方青海去的,那正是根据您的命令出发的啊……”
“好!有这一点就够了!”马黑马愈加显得兴奋激动,战心切切:“诸位听着,事情已经非常分明,李老军十有###是着了虎祸!羊副官说得对,那肯定是一只过路兽,偶然撞见一个人,一时紧张,就扑他一口,扬长而去了。如果是其他的豺狼虎豹,断不会将人咬死而不再吃他,只有远道而来的过路兽,才会有那样的仓皇和凶猛。现在,我们的目标已经清楚——老虎!不管是孟加拉虎还是西伯利亚虎,它们的主要往来通道就是那条雷火谷,我们只要扼住这条咽喉,就等于抓住了主攻方向!”
众人一片齐声称是,胡驼子极想再补充点什么,但已被激昂的群呼压住了声调。
随之,马黑马发布三条命令:一、猎队重新组编,独眼龙和勺娃子一路换防到三棵树红沙岗一带,继续如前搜索,万一那头过路兽尚未走远,还在周围活动,趁机将其歼灭!
二、卜连长一路和马黑马那路合兵一处,精选出四十名强悍之士,由他为帅,卜连长为将,胡驼子带路,直奔那条雷火谷,以行聚歼!
三、其他的人,在羊副官、车班长的率领下,留守旮旯城,负责打猎生产两不误……
三条命令一下,举国沸腾。随之,一场更为壮阔的二次猎征,浩荡出发……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一节(1)
五十一
事物的发展真是不可预料,本来是一桩偶然的兽害事故,现在竟演变成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打虎运动。
虎啊,威震山林、无敌天下的猛虎啊,只有跟你较量,才能真正显示英雄豪士的大丈夫气概!马黑马充满了志在必得的胜利信念,卜连长更觉得此去定是获麟而归,独眼龙和勺娃子等人则因没被分配到第一战场而愤愤不平。
但有一个人,却变成了好龙的叶公,这就是带路的胡驼子。在一开始议论雷火谷情况的时候,他也是充满了激动和兴奋,竭力要证明那里确实有死虎尸;但当事情真的被肯定,决定发动这场战役的时候,他又心慌了,意乱了。
一是那条雷火谷的具体方位他实在记不清了,一旦再次迷路,他实在无法交代;二是那条雷火谷的情形也实在太可怕了,万一真的寻到,他也断断不敢二次涉足……惊惧之下,他后悔不已。几次想反悔,终于又不敢。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踏上这条自找的二遭险途。
四十匹战马战驼,载着四十名精壮勇士,另外还有一支驼队,载着粮草、弹药、酒罐、水袋和帐篷等辎重,气势的确不凡,但命运却是在向鬼门关逼近。
一路上,胡驼子的心真是七上八下,乱透了。其他的人都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只做着一个战斗的准备;而他则要一边不住地纵观远眺把握方向,一边还要不时地跳下驼背辨认各种可疑的迹象。那种心理的紧张和压力,真是比探雷的工兵还要惊险沉重。
他只隐隐记得,当年他们大约走了七天七夜的路程,才遥遥望见一溜雪峰,而那雪峰的方向也只是个笼统的东南方向,当时就稀里糊涂,只顾了逃命,现在事隔多年,风移山动,更是茫茫如大海捞针。
勉力行出三天,他就晕头转向了。马黑马尚未说啥,卜连长已发出怨声,你这是咋搞的,照这样下去,几时才能走到?他就说,现在不是几时走到的问题,首要的是几时才能找着路径。卜连长又说,你也太笨了,当年好歹打过一个来回,难道就一点印象也没了?他又说,印象还是有的,就是去的时候是一趟路,回的时候又是一趟路,不是原道折回。卜连长又说,既然是两趟路,那你总该记得其中一趟吧?他又说,一趟是记住了,但不是直接的一趟,而是去的半趟,回的半趟。卜连长就动了气,你胡扯什么呀,这是军国大事,还开玩笑?他又说,我哪里敢开玩笑,我是想啊,如果能把回来的那半趟找着,跟现在去的这半趟接上,不就是完整的一趟了吗?卜连长就翻翻白眼没了话。
艰难又行一日,第四天上,他们忽然发现一条沙陵后出现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爪印。那爪印很碎很小,不像是猛兽的蹄印,但却很多,好像有一群小兽被一只猛兽追着,从这里仓皇跑过。他们就动了警惕,顺着那串爪印向前寻去。小心翼翼走出一段,就见一片沙滩上,奇怪地陷着一个深坑。坑沿上围着一群跳鼠。有的暗暗尖叫,有的团团乱转,好像沙坑里掉进了一个什么东西。忽见一群人马涌来,立时作鸟兽散。他们觉得好奇,就到眼前一看,只见沙坑底下也蹲着五只跳鼠,有大有小,弄不清是一只大鼠先掉进,小鼠们来营救,还是一只小鼠先掉进,大鼠来营救,反正是一种生死相依的惶恐状。
它们见人群围在坑口上观望它们,竟齐齐地立起前足,像袋鼠似的做出一种示威的架势。人们看了一阵,也就没多留意,在附近扎下帐篷宿了营。
没想到,第二天清早起身,有好事者再来观看,竟惊奇地发现,那五只跳鼠中有一只已成一小堆白骨。另外四只亦磨牙吮血,红了眼睛。
他们不理解这一情形。这天他们没有向前开拔,就在周围一带沙丘间,一边搜索,一边辨认路迹。黄昏归来,已见又一只跳鼠成了白骨,剩下三只,分别靠在沙坑的三个角落,鼎足相望,眈眈而视,充满了敌意和惊惧。
这时候人们才隐隐有悟:它们可能是由于绝境中的饥饿,造成了这种自相残食。这一夜,三只跳鼠的厮杀之声直直持续了半宿,有一个士兵忍不住,半夜里起来,向沙坑里扔了一块馒头。但第二天醒来,那块馒头没动,三只跳鼠反剩下两只,而且都已遍体鳞伤,满嘴吐血。可以想象,在未来的生存竞争中,这两只将仍有一只要率先倒下;而最后的那只最强悍者,也会在吃尽它伙伴的血肉之后,活活被饿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一节(2)
这一触目惊心的惨事,虽然很小,却使军中士气大受影响,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竟将出征时的那股勃勃勇气煞去许多。重新开拔之后,有不少士兵还不住地回头张望那眼沙坑……攒行一日,太阳落山之际,浩浩沙海前方,又出现了一片绵延不绝的大沙岭,纵横交错,一望无际,夕阳笼罩之下,这里那里还卷起一股一股的羊角风,说不上有多么深远,多么空荒。
胡驼子就一ρi股坐到地上,说:“我实在辨不清了!马旅长,你做主吧!”队伍就跟着停了下来。
马黑马怔怔地凝望了一阵,就问他,你们当年见过这片大沙岭吗?他说,大沙岭是遇过,但我根本记不清是从哪条沙沟中进的,又从哪条沙沟中出的。马黑马又问,反正照直往前走,总有一条是通到外面去的,是吧?“不不不……”他又连声说,“从道理上讲应该是这样,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这大沙沟千条百条,密如蛛网,也许有一条,真的就趟过去了,也许有一条就把咱们领进了死胡同,我万万不敢保证……”
“嗯……”马黑马沉吟一阵,又远远地眺望了一阵,说,好吧,明天再说!随之,队伍就在这片大沙岭下宿了营。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二节(1)
五十二
这一夜,队伍就没了声气。猎手们都已疲惫不堪,除留一个警戒哨外,其他人都早早睡了。
但他们三个头领却无法入睡,打开一罐子酒,盘腿对坐于中军帐内,一边啜饮,一边商议下一步的方案。沉闷的焦虑中,马黑马又问胡驼子:“假若我们顺利地穿过了这片大沙岭,离你所说的那道雷火谷还有多远?”
“那还远得很呐!穿过大沙岭,又是一片大戈壁;穿过大戈壁,才隐隐望见一溜雪峰,还没走到雪峰跟前,又是一片乱石峡,进入乱石峡,才渐渐踏入那条雷火谷……”
“踏入那雷火谷后,你能肯定会遇着老虎吗?”
“哎呀!旅长,这话前面说过,死老虎我能肯定,活老虎却断断不敢肯定……”
“哈哈……”马黑马忽然一笑,“你别慌张,我要的就是死老虎!只要咱们能逮住一只死老虎,此行的目的就达到了!”“嗯?”胡卜二人同时一怔,“逮住一只死老虎,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对,你们不知,我此次出征的真正目的!”
“旅长,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我的真正目的并不单为了打猎,而是借打猎来个一箭双雕!”
“借打猎来个一箭双雕?”
“对!一雕是报私仇,一雕是报公心。”
“旅长,你这话咋讲?”
“这样说吧:你们仔细想想,老虎是真能打的吗?羊副官的分析确有道理,但过路兽作案之后往往就扬长而去了,不会在原地逗留。这么大的沙漠这么大的滩,咱们到哪里寻它去呢?难道真要南下印度,北上俄罗斯吗?”
“那……旅长的意思是,这老虎是打不着了?”
“十有###是打不着了,当然,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还是有的……”
“既然连虎也打不下,怎么谈得到‘一箭双雕’?”“不!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能打下活虎是一箭双雕,打不下活虎,能逮条死虎,也算一箭一雕!”
“逮条死老虎也算一雕?”
“当然,呵呵……”马黑马猛地又灌一口酒,“二位听着,你俩的心眼也太实了!我们替李老军复仇,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要叫那老儿看到,我们给他消灭了仇敌吗?不是,他已经死了,啥也不知道了,就是我们打下一百只老虎,他也看不见,听不着了。重要的是,安慰一下我们活者的良心,活者的感情,只要我们尽了心、出了力,即使万箭齐发,全放了空炮,我们也问心无愧,对得起他老人家了,是不是呢?”
“是的,是的!”
“所以,对这一雕,射得中射不中都没关系,最最重要的却是,我们活着的那些国民,他们被李老军之死的惨状吓怕了,吓慌了,恶兽一日不除,他们一日不得安宁。为了消除这一心病,我们就不得不施展一些非常手段!”
“施展一些非常手段?”
“对!假若我们能遇到一只死老虎,把它的尸体运回去,就说,我们已经歼灭了恶兽,打死了老虎,他们的心病不就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哦……”卜、胡二人,至此时刻方才如梦方醒,悟了他们这位人君的过人心机。
胡驼子又惊又喜,他压根儿没想到,他一直提心吊胆的事儿,竟会这么意外地峰回路转。卜连长也觉得,这样的突变虽然有些煞风景,辜负了壮士的一片打虎雄心,但仔细想想,也不失为一条中上之策……
但是,当他俩稍稍冷静一阵后,又觉出一个不妥。
“旅长!这主意好是好,但……这样做,岂不成了欺骗民众吗?”
“欺骗民众?哈哈……”马黑马又是一阵笑,“你们啊,你们两个傻蛋啊,真是一对死心眼!这怎么叫做欺骗民众啊!对于草民百姓和书呆子来说,这可能就叫欺骗民众。但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这却叫做治国安邦的谋略!你们不要忘了,你们现在并不是野驼滩的普通一兵,而是红鸟国的两个朝廷命官,你们怎么能和老百姓一般见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二节(2)
卜、胡二人闻此一番言语,愕然不知所云。
马黑马又说:“看来你两个还没开窍,要是羊副官、独眼龙,早就一通百通了!我现在再给你们点一下吧:古往今来,一切英雄豪杰,欲要成就一番事业,没一个不用计的;千条计、万条计,一言以蔽之,就是一个‘骗’字;诸葛亮行了骗,就保住了蜀国江山;楚霸王不行骗,就完了蛋!关键在于这个骗字用在什么地方,如果能给老百姓带来好处,它就是智;如果给老百姓带来坏处,它就是奸!咱们行此一骗,完全是为了红鸟王国民众的好,你们说是智还是奸?”
卜、胡二人这才略略有悟,点了点头。但,胡驼子仍有余悸:“旅长,这事现在这么做,是可以的,但……若干年后,肯定会被众弟兄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呵呵……”马黑马不等他说完,又道,“若干年后众兄弟知道,又怎样呢?你是怕坏了你的名誉吗?”
“不不……”胡驼子急忙声辩,“我的名誉算个啥,我是怕……坏了你国王的名誉啊……”
“国王的名誉?哈哈……”马黑马又大笑,“你呀你呀,国王的名誉怎个讲?同样是一句话,就看他为老百姓做了好事还是坏事。从古到今,一切王侯将相的名声,不外乎这么几种:一是为民做好事,千古留美名;二是为民做坏事,千古留恶名。这两种情况都不足为奇;难得是另外两种,一是为民做坏事,千古留美名;二是为民做好事,千古留骂名。前者如燕王太子丹,后者如康王赵构。我马黑马正是一个康王赵构……”
卜、胡二人听至此,又是一个大闷盹,他们虽然对燕王太子丹还模糊不清,但对康玉赵“狗”却耳熟能详,那是一个千古罪人,为了个人荣华富贵,不计国仇家恨,用汉奸,害忠良,可以说名声坏透了,我们的国王怎么能和他比啊?不禁齐齐一声低呼:“旅长!那是个卖国贼啊,你怎么能和他相比?”
“卖国贼?卖国贼算什么?我还想当叛国贼呢!哈哈……”马黑马又是一阵笑,再次斟满一碗酒。
卜、胡二人相顾失色,他们的国王今天咋了,怎么这么的神态反常,出言怪异,是不是喝酒喝多了?
“喝!”马黑马却不容他俩多想,又举起酒碗。他两个也只好战兢兢端起碗来。
马黑马咕咚咕咚一阵痛饮,他两个则只把嘴对在碗沿上,舔了一下。
马黑马不觉又喝了两大碗入口,这才把嘴一抹,又道:“你两个发啥呆呀,是不是还没明白我的话?”
“旅长,旅长,你的话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呵呵……你们当然摸不着头脑!你们没有当过国王,当然不懂军国大事。你们对历史人物的认识,只能从唱戏的说书的那里得来,不可能有自己的切身体会。你们说太子丹好,不过是一个荆轲故事;你们说赵构坏,也不过是一个岳飞故事。实际情况是怎样,当年秦兵北上,金兵南下,都是为了统一中原。燕太子丹为了个人王位,不惜牺牲百姓性命,抛出一个荆轲去做替死鬼,结果是荆轲死了,燕国也没保住。而康王赵构却不像他那么小气,为了江南百姓的安危,不惜牺牲自己的父兄和个人的名誉,抛出一个所谓的忠臣岳飞,就把南宋江山维持了一百多年……你们说,到底是太子丹好,还是赵构好?”
卜、胡二人听着他这些话,真是如闻天书,如坠五里雾中,半晌说不出话来。
“当然,”他愈加酒兴大发,“至于荆轲、岳飞这样的热血男儿,我还是打心眼里敬佩的,但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要说的是,在国难当头、势若垒卵的情况下,不论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将军还是国王,应当忍辱负重,敢于丢掉个人的私家名誉,设身处地为众人的安危着想一下。试想,当年###兵临兰州城下的时候,如果我和上峰立刻放下武器,举手投降,能死那么多人吗?能导致你我大家日后这十几年的野人生活吗?不可能!所以说,为了眼下红鸟国的前途,我马黑马甘愿做一个赵构第二,落一个千古骂名!……你们说,我的话有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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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二节(3)
“有的,有的……”卜、胡二人连连点头,仅剩下机械反应。
“但是,你们也不要以为,我愿做赵构第二,真的就成了赵构,我和他还是有区别的。他是卖国而救国,卖了半个国,救了半个国;我却是想叛国而救国,一救一个国……”
“哎呀!”卜、胡二人又忍不住叫道,“旅长,旅长,你这话叫我们更糊涂了!叛国怎么能救国呀?你是一国之主,你叛谁的国啊?你又往哪里叛啊?”
“呵呵……这又是你们的孤陋寡闻了,你们以前只知有国民叛国,没有听过国王叛国吧?一个国民的叛国算得了什么,他能给一个国家带来什么大的影响?只有国王的叛国才是真正的叛国,他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吉凶祸福,生死存亡!”
“旅长,旅长,你到底是想干什么?”
“这——”他忽然又压低声音,左右顾盼一下,“这可是个天大的秘密?暂时还不能让其他兄弟知道,只能给你俩透露一下,你俩也要守口如瓶,在事情未成功以前,绝不可泄露!”
“一定一定,我们保证守口如瓶!”
“好!”马黑马再次向帐篷门口望了一眼,猛地又灌一口酒,神色顿显凝重起来,“二位听着,我这话绝不是酒后戏言,而是一个真正的深谋远虑。近段时期来,我总隐隐有个预感,老觉得半空中悬着一颗炸雷,说不定在哪天哪夜,就会突然降临到旮旯城的头上,一声巨响,山崩地裂,把咱们毁灭……这个预感你们感觉不到,其他的一般人也感觉不到,只有我感觉到了……所以,为了防患于未然,提前救民于水火,我才决定冒死来闯这道雷火谷,以求打通与外界的联系……”
“呀……旅长,你原来是借这次打猎,发动第二次探路远征?”
“对!正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外面的战乱肯定已经结束了。一个抗战打了八年;一个国共决战十年总该够了吧?我们当年发动第一次探路远征时,还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共产党胜了,还是国民党胜了。现在我却分明地感到,肯定是共产党胜了。我们再不能抱幻想。我们只要能闯过这道雷火谷,一遇到###的驻兵或是地方官署,就立刻向他们举手缴械,投诚归顺……”
“哎呀……”卜、胡二人又惊叫起来。他们压根儿也想不到,这位一向刚愎自用、宁死不屈、发誓要把红鸟王国千秋万代延续下去的马黑马,现在怎么也说出了要归顺###的话?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你们不要以为我在吓唬你们!老实告诉你们吧,我这次之所以只带你们两个来,就是因为你们两个一个最忠诚,一个最老实,我才要把我的心腹大计跟你俩商量。我这个想法确实已经由来已久,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自从白蛤蟆死后,我就有那种预感;李老军死后,这种感觉更分明了,我们红鸟王国表面上还依然有山有水、有吃有穿,但骨子里确实已经坏了,气数已经尽了。我马黑马深深知道,我并无治国之才,当不了一国之主,顶多是个草头王。如果照眼下这情况继续往下混,再混个十年八年也可以,但二十年三十年后呐,却就不敢想了。我们这一代人迟早都要死,我们死后的那些男女娃娃们呢,他们却是不会守家立业的,在我们死后,他们很快就会沦为一群孤儿寡女,被这大漠风沙淹没吞食……”
言至此,他不禁有一种怆然涕下的感觉。卜、胡二人望着听着,几成木偶。
默然一阵,随后饮一口酒,长叹一声说:“唉!从本意讲,我也是不愿去见###的,以前我就说过,见了###,你们自会得救,我却要被杀头。但现在实在没办法了,我如果不丢这颗脑袋,你们也都保不住脑袋。现在我已经看破一切,什么也无所谓了。前时我曾对羊副官和李老军说,我准备禅让王位,他们还以为我在开玩笑:现在我更不惜这条老命了。倘若能以我这条老命换得众百姓死里逃生,我就心满意足了,什么也不想了!……现在,你俩说话吧,愿意跟我者,就和我一同去赴汤蹈火,不愿意跟我者,可立即分道扬镳,我绝不为难!”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二节(4)
卜、胡二人已呆若木鸡,哪里还有什么话说。愣怔半晌,卜连长“啪”的一个举手敬礼:“报告马旅长,你走哪,我跟哪,火烧雷劈,在所不辞!”
“好!”他也跟着立起。
胡驼子却两腿发软,站不起来,仰脸哀叫道:“马旅长,马旅长,你咋说,我咋办,没有二话……但,但……那雷火谷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过不去呀,过不去呀……”
“不!这是你们当年失了策略!如果你们当时不要掉头往回跑,而是照直往前冲,肯定有人冲过去了!这次我们铁心一志,前仆后继,一定会成功!就这样干,再不废话,起立——”胡驼子再也没了话说,一个神经质地站了起来。现在,我再说一句话:“明天一早,立刻拔寨起营,全力冲击大沙岭;冲过大沙岭,到那乱石峡前,再兵分三支梯队,轮番向雷火谷冲击。如果我冲过去了,一切善后由我交办。如果我不幸死在途中,你们冲过去了,不论是哪一个,都要立即向###通报我们的情况。如果他们闻风而动,速发救兵,自好;如果他们见死不救,或表示怀疑,你们就竭力控诉我的罪行,说什么什么地方,有一个怎样怎样的暴君,统治着多么多么苦难的人民。杀人放火、奸淫妇女,吃人不吐骨头。总而言之,要把我说得坏上加坏,恶上加恶,从而激起他们的义愤,他们一定会发兵前来###鄙人。到那时候,道路自会被打通,王国自会获救,我们的全部目的也就实现,我马黑马也将含笑九泉,死而瞑目……就这些,听清了吗?”
“听清了!”二人齐齐一呼,又高举起酒碗“咣当”相互一碰,来了个临行壮别的豪饮。
就在那一碗酒刚刚入口的时候,寂静的帐篷外面,突然又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若裂帛,撕心动肺,三人又同时失碗于地,变了脸色……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三节(1)
五十三
仓皇奔出帐篷,帐篷外已经乱成一团糟,马在吼,驼在叫,人在乱打枪。虽然月光很亮,但毕竟是在晚上,许多情况都看不清楚。数十名猎手,有的向东跑,有的向西窜,嘴里又莫名其妙地喊着:“抓活的——抓活的——”三位长官还在酒意之中,连声喝问也没得出个明白,竟神经质地以为是遇了敌兵偷营,便也拨出抢来,连声喊着:“顶住!顶住!给我顶住——”分头奔向混乱的人群……
一场大乱直直持续了半宿,直到天光发亮之际,才渐渐地安静下来。许多马跑了,许多骆驼也跑了,还有好几名士兵被黑暗中的乱枪伤了,而敌人却半点影子也没有见着。
原来并不是遭了什么敌兵偷营(如果真有敌兵偷营反倒好了)!而是又遇了一场奇特的兽祸。就在人马牲畜渐已熟睡,哨兵也打了盹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又蹿出了一头无名野兽,悄悄地摸到了宿营地跟前。有一匹战马最先察觉了它,刚要嘶鸣,它已下了血口。随着马儿的一声惨叫,哨兵也惊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阵乱枪,随之就发生了这场大混乱……
三位长官听了,久久失神。刚刚盘算的雷火谷计划,顷间又被打乱。马黑马呆立良久,默默来到那匹死马跟前,这才发现,这匹死马正是他的坐骑。死状跟李老军的死状很像,同样是肠翻腹裂。血口大开,状极残忍。他望着望着,牙齿就吱吱响了起来。他这匹坐骑伴随他已有十多年了,从黄河大火到戈壁流亡,一次一次枪林弹雨,风沙冰雪,可以说已和他结下生死与共的情分。谁料到,将军尚未阵亡,战马却已落虎口,追怀往事,感念平生,他不禁黯然泪下……
其他的人也默默地陪他垂下了头。胡驼子从另一个士兵手里牵过一匹马来,缰绳递向他说:“旅长,换这匹骑吧,这也是一匹好马。”
他没有吭声,忽地举起一只拳头,切齿叫道:“我们一定要为李老军报仇!一定要为战马报仇!恶兽不除,国无宁日!”其他的人也跟着叫道:“我们一定要为李老军报仇,一定要为战马报仇,恶兽不除,国无宁日!”
一阵激愤的冲动过后,他又把那个哨兵叫到跟前,详问当时的目击情况。哨兵回忆说,听得一声马叫,睁开眼睛,只见一道黑影已窜向沙沟。那道黑影速度极快,面目没有看清,身子像条狗,但比一般的狗要长一些细一些,四肢不成比例,后面好像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像第五条腿,除此之外,别的就说不上了……
“它叫过吗?”
“没有,它没有发出过任何叫声。”
“它身上有斑纹吗?”
“没有,没看清。”
“它像只虎吗?”
“不,不像虎。我虽然没见过虎,但可以肯定不是虎,那家伙的行动十分灵活,倒像只貂。”
“貂有这么大吗?”
“不,我是说它‘像’只貂,不是说它就是一只貂。”
“嗯……”
这时候,又有两个士兵补充说,那怪兽身后的尾巴可能不是尾巴,倒像是拖着一根铁绳。他们追进一条沙沟深处,曾隐隐听见前面一阵“呛啷啷”的响声,极像是一条挣断链子的狗,从砾石地上跑过……
“嗯?呛啷啷的声音?”
“对。极像是一条挣断链子的狗。”
“你们真的听清了?”
“真的听见了,但只是很短的一会儿,一阵风吹过,就再没动静了。”
“哦……”
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从种种迹象看,它跟伤害了李老军的恶兽既像又不像。尤其是那一阵呛啷啷的响声太怪异了。这响声也不是第一次出现,当年土龙腾空时,就有人说听见过这么一种声音,但自土龙死后,这种响声已被当作幻觉否定,可现在,它怎么突然又出现了?
难道这洪荒大漠之境,果真有身带金属之物的怪兽?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随后,马黑马又问胡驼子,你们当年在雷火谷中曾发现成堆的兽尸,除了老虎,还有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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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三节(2)
胡驼子说,还有许多许多,有狼、有豹、有狐,还有一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噢——对了!对了!这恶物说不定是只彪,虎生三子,中有一彪,听人说,这彪的模样很像猫,比猫大,比虎小,像只小豹子!
“咦?”人们的眼睛又蓦然一亮。
马黑马却不愿多想了,多问了,不管它是虎、是彪,还是其他,至少有以下两点已经可以肯定:一、这害虫不是什么过路兽,而是土生土长在这里的一个本地兽:这大沙岭就是它盘踞的老窝,东南边的雷火谷和西北边的旮旯城,就是它活动的外围之地。二、这害虫既凶残,又狡诈,既怕人又不怕人,它屡屡骚扰人畜,就是在主动向人们挑衅。“对!对!这家伙太凶恶,太嚣张了!不管它是什么东西,我们一定要逮住它,消灭它,剥它的皮,抽它的筋!随之,一个新的决策贯穿全军:就地搜索,暂不前进,就在这片大沙岭中,务必将其包围歼灭!”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四节(1)
五十四
随之,四十多名猎手又分成几个小分队,分头从正面和侧面进入多条大沙沟,向主峰一带合围进剿……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当天日暮,他们就发现了可喜的征兆。暮色苍茫中,一阵晚风吹来,有两支小分队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阵呛啷啷的声音,虽然很微弱,却也很清晰,确像一条狗拖着一条铁链子从砾石上穿过,群情大振。这一夜,各路人马都没有睡觉,分别把住各个山口要道,还架起一堆堆篝火,以防它突围逃走。
但遗憾的是,第二天一早,沙岭间刮起了一场黄风,遮天蔽日,终日不绝,五步之外看不见人,搜索只好暂停。第三天风停之后,人们再次搜索,情况却发生了变化,那呛啷啷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再也没有听见。经过分析,估计是它可能也觉察到了那余响有害己身,于是就避开砾石地带,专择细沙地带走了。
这倒反而是件好事。硬物通过砾石地的时候会发出响声,但却留不下痕迹,通过细沙地的时候发不出响声,却会留下痕迹。
根据这一判断,人们也就因势利导,避开沟谷地带,直接爬上大坡大梁,在那沙海顶部往来寻觅。可惜情况依然如旧,又奔波一天,仍没发现什么踪迹。偶尔地也会看到一些细碎的爪印,但那都是蜥蜴沙鼠沙蛇之类爬行的痕迹,一眼就可看出,根本不是什么“铁链子”拖下的印痕。而徐徐吹动的清风,也不断地将那些印痕抹平掩没。人们不免失望,心又不安了。
与此同时,他们还更感到了一种苍凉,这片大沙岭,从下面看已经够大,登上沙梁四下看,更觉茫茫无边。四十多名猎手虽然分成了若干把子,但散布其间犹如星星蚂蚁。倘若那怪兽已经避其锋芒,撒腿远遁了,这包围圈是根本无法形成的。念及远时,有人就长叹了气。
“耐心点!心急喝不上热汤水!”卜连长不住地给部下打气。
终于,就在人们渐感气馁的时候,一个更为激动人心的现象出现了!那天晚上,一轮残月斜挂山头,疲惫不堪的人们正斜躺在一道沙梁上对月发呆。忽然有人发现,就在那大沙岭的主峰头上,蹲着一个奇怪的兽物。
那兽物的形态确像一只坐立着的狗,脑袋圆圆,嘴巴尖尖,两只耳朵高耸着,一动不动,像尊石雕。人们初以为是看花了眼,继而发现那家伙居然抬起一只爪儿搔了一下耳朵,这才确信它是一个活物。人们真是又惊又喜又骇又怕,闭气的惶悚中,就齐齐地端起了枪。然而,尚未等人们扣动扳机,恰巧一团乌云飘过,遮住了月光。待乌云过后,明月再现,那怪物已倏然不见……
人们惊讶极了,再不管长长短短,就向山头跑去……希望中的情形没有出现,一个更意外的情形却摆在面前:一片蹄印狼藉的沙窝中,丢弃着一具干骷髅。
是什么动物的骷髅已无法辨认,因为它身首异处,皮毛己去,只在口鼻之间,还残存一些筋皮肉丝,看来它已被兽牙反复啃咬了很久。人们默默地打量着,谁也猜不出其中的来龙去脉,只隐隐觉出一点:这怪兽是十分饥饿的,要么是这具骷髅吸引它来此山头,要么是它从别处衔此骷髅带到此山,反正二者之间有一种食物关系。它之所以久久徘徊在周围不肯远离,除了它故意跟人们捉迷藏以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它舍不得放弃这块“鸡肋”……
一个实质性的奥秘被抓住了!有了此点,就有了相应的策略。
翌日傍晚,他们便早早结束别处的搜索,提前会合,埋伏在山头周围,等待它的再次光临。
果然,天黑不久,一道黑影又从东南方向的沙沟间窜上了山梁。速度不快不慢,很均匀,体形像个毛族兽,动态却像个爬行类。可惜由于朔望变迁,没有月光,人们仍没看清它的真实面目。但仅此一点,已经足矣。
多少的怨恨仇气,多少个日夜的辛劳奔忙,终于要在此时刻一举成功,人们激动得心都要跳出嗓门。但糟糕透顶的是,就在那怪兽即将进入伏击圈的时候,不知是哪一个猎手提前走了火,“砰”的一声枪响,那家伙又如一道黑色闪电般,霎时转身,不见了影子,随后的呐喊追击自然全成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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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四节(2)
马黑马气得暴跳如雷,喝令追查是哪一个混蛋走的火,要把他枪毙,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出,气得他这一夜再没有安寝,接连摔碎了好几个酒碗。
无奈,他们只好怀抱侥幸,继续守株待兔。可叹,怪兽不是蠢猪,第二天,给了他们一个白瞪眼。耐着性儿又等了一日,依然是水中捞月。
巨大的失望,巨大的沮丧,军心再次动摇,士气近乎溃散。忽然地,卜连长又献一计:“马旅长,咱们杀一匹骆驼,堆一堆肉,以做诱饵,引它上钩,怎么样?”“好!”马黑马一拍大腿,连声称妙。
随之,一个新的圈套布下。一具血淋淋的驼体被运到山头顶上,驼腔里塞了一捆拉出火线的手榴弹。这一招果然见效。新鲜的驼肉血腥气很浓,随风一吹,遍野四散,野兽的鼻子特别灵,十里路上也闻得见。
那怪兽显然没有走远,也显然知道这是一个可疑的陷阱,但嗜血的贪婪终于又禁不住那美食的引诱,一犹豫,二徘徊,三观望,终于心一横,又来了个鸟为食亡——
这一回,马黑马提前约法三章,任何人均以二指夹住扳机,谁要再提前走火,先斩人,后灭兽!
惊心动魄的时刻来临了!这一夜仍无月光,团团浓云中只闪出几点微弱的星光。那怪兽活似一条幽灵,又从另一个方向爬出。其状如蟒,簌簌地爬一阵,停下,仰头向四周观望一阵;再簌簌地爬一阵,又停下;其谨慎之态,真如做贼一般。
大气不出的猎手们,眼珠子都快要憋出眼眶。
精彩的杀局终于开始了,马黑马一声令下“打——”猎手们的枪火便如雨点般飞泻而出。跟着,“轰隆!……轰隆!……”手榴弹也接踵爆炸。冲天的硝烟在夜空中形成一股股火柱,“冲啊——杀啊——”兴奋的呐喊如潮水般涌上山头……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五节
五十五
天可怜见!倘若菩萨的心肠稍微软点,一场善恶己见了分晓。可叹的是,上苍对人心的捉弄,竟是这么地坑蒙拐骗,不依不饶。当四十名猎手冲上山头的时候,他们又是一个大张嘴,手榴弹大部分爆炸,驼体已炸得血肉横飞,沙山头上弹孔已成麻点,但那怪兽却忽然如钻了地缝,连根毛也没有留下……巨大的失望已成绝望,残酷的失败已成羞辱。马黑马再也说不出话了,呆呆地仰望夜空,形如槁木……其他所有的猎手,也都齐齐地倒拄枪口,发了痴呆……
这不是一个兽,绝对不是,这是一个妖,一个真正的妖!
神秘啊,诡异啊,凶残啊,恐怖啊,竟如一团压城的黑云,封住了他们的进路和退路。
……
之后一连多日,空荡荡的大沙岭寂静如死,轻风吹动流沙,很快就淹没了前时的纷乱。四十余名猎手全成了哑巴,呆坐于帐篷中,只剩了闷头喝酒。
马黑马的身心更是大受摧残,想他戎马一生,疆场半世,不知参与过多少次人与人的搏斗和厮杀,他大手轻轻一挥,就可将一个营的叛兵屠杀于道;眼珠子轻轻一转,就可将一座寺院烧成血火。可是想不到对一只小小野兽,竟是这么的无能,这么的无奈,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和耻辱……
胡驼子陪着小心劝说,旅长,粮草已经不多了,是不是暂时回去,休整一段时间再来?
他没有吭声。
卜连长也跟着建议:旅长,如果实在不行,不妨暂时放这恶兽一码,咱们先去闯雷火谷再说?
他仍不置一言。
后又有几个士兵前来报告说,他们出去侦察了一下,见山头的驼肉已不翼而飞,估计那恶兽还在周围。他仍无动于衷。
这天,君臣三人又坐在一起喝闷酒。喝着喝着,他忽地掉转目光,盯住胡驼子,“你马上带两个兄弟,回旮旯城去,给我捉一个娃娃来,不要大的,要两三岁的,肉嫩点的,正好!”
“妈呀——”胡驼子大惊失色,“旅长,你,你,你要一个娃娃做啥呢?”
“舍不得孩儿——打不到狼!”
“妈呀——”胡驼子惊得面如土色,扑通跪倒,“旅长,旅长,这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可他却毫不为所动,又如狼啸虎咆般大吼一声:“军令如山,休得多言,速去速回!”
可怜胡驼子,直如被地狱鬼卒绑上了刀山,满耳鼓声紧催,满头汗水直冒,万般无奈中,只好踉跄出门哆嗦上马,唤两个士兵,衔命而去……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六节(1)
五十六
旮旯城大本营。羊副官等一班守家人物,已等得心焦。两路兵马出发已久,勺娃子和独眼龙这一支,知道打虎无望,于是也就信马由缰地满滩里瞎转悠,碰见个啥打个啥,每隔三日五日,总要派人送来一些沙鸡野兔之类的猎物,消息是灵通的。而马黑马他们这支,却一直没有消息,屈指算来已经十多天了,十多天中好好歹歹总该有个信儿啊,可他们却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
相反的,大本营里却出现了一连串反常现象。先是花奴皇后,这个向来对马黑马不问痛痒的人,忽然又显出了一种孟姜女般的怜夫之情,不住地问羊副官说,国王他们究竟如何,会不会被老虎吃掉?羊副官就说,这怎么可能!国王他们四十条人马四十杆枪,难道还挡不住一只老虎?花奴又说,我不也是这么想嘛,可这些日子,我老是眼皮跳心发慌,噩梦不断,总觉得他们出了事。羊副官又安慰说,别胡思乱想,这肯定是征夫思妇产生了感应,不要紧的,国王他们即使不能猎虎凯旋,也会平安归来的!
话是这么说,他们心里却不这么想,马黑马被老虎吃掉的可能性虽然小之又小,但他们万一重蹈自然覆辙,被雷火谷吞没的可能性却并非丝毫没有……
接下,又是全城的那些娃娃们,忽然莫名其妙地唱起一首儿歌:“东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出来杀皇帝!……”从早到晚,唱个不绝,什么意思弄不明白,反正直吵得人头皮发紧,心乱如麻……
之后——就是在前天傍晚,忽然从马黑马他们出发的方向,跑来了一匹骆驼。骆驼的驼筐还没丢,上面还载着几袋子炒面和两个酒罐,但是鼻栓却挣断了,露出了牙床……
综合这种迹象,他们终于意识到到了一个可怕的危险。花奴的噩梦绝不是无源之水,娃娃们的童谣更须深思,山雨欲来风满楼,小儿谣言,天说话,这都是千年的箴言,不可不察。而那匹骆驼的落魄归来,更说明了某种事实已经发生。
急之忧之,他们郑重的碰了个头,决定再等两日,如果仍无消息,就将由车怕万一再组织一支援军,前去接应。
恰此时,胡驼子三骑慌奔而来。胡驼子一个滚鞍落马,就哭叫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羊、花、车三人急忙发问,什么大事不好?他又嘣的叩一个响头:“国王疯了,国王发疯了!”
三人大诧不已,连忙将他扶起,递茶送水,叫他慢讲。他哪里顾上喝水,满嘴唾沫搅着舌头,咿咿呀呀,结结巴巴,讲了事情的原委……
三人听罢,个个如雷击顶,全都懵了。他们根本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国王怎么能用娃娃为饵去打猎!……
这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所有的男男女女听了,都是初觉一惊,继而发笑,无不认为这是个天方夜谭。
那些妇女们还在嘻嘻哈哈围住胡驼子,这个说:“我这娃儿刚三岁,你带上去!”那个又说:“我这娃儿肉最嫩,你领去!”
他却慌得连连后退,左一个头,右一个头,嘶声直叫:“宰相!皇后!你们快想办法,快想办法!你们要拿主意啊,你们要拿主意啊!……”
可是这会儿的宰相和皇后,一个成了江郎客;一个成了魔中人……
哭笑吵闹声中,有一个穷汉爹爹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揪住胡驼子,“啪”地一个耳光扇过去:“你狗日的是不是半道上喝醉了,假传圣旨?”
胡驼子一个后仰倒于地上,口鼻出血,号啕大哭:“冤枉啊,冤枉啊,人命关天,我咋敢假传圣旨啊……”但人们却仍不省悟,竟群起而哄:“打死他!打死这个驴日的!这狗东西原看着还是个人,刚做了###Diao毛的粮草官,心就毒了。”
“把他丢到海子中,给他泡个冷水澡,他就清醒了!”便骂着,果真就有一伙汉子拥上前来,七手八脚将他抬起,要往海子里丢。
和他随行而来的两名士兵见事不妙,急忙上前,将他拽过来扶上马背,一溜烟逃去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六节(2)
其他的男女一阵哄笑,羊、花、车三人却成了三尊泥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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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七节
五十七
神魂颠倒的马黑马,自以为得计。如此一条奇策,真可谓意出人表之外,鬼神都要咋舌。
他正急切地掐着胡驼子的归期,幻想着诱饵到来后的大功告成,却不料胡驼子是空手而归,一把鼻涕。几句哭诉未及听完,他就勃然大怒:“胡说!我的命令,谁敢违抗?谁敢怀疑?肯定是你这混蛋传错了我的圣旨!”
胡驼子就扑通跪下,又磕一个响头:“旅长,旅长,我万万没有传错你的圣旨,是他们根本不接受你的圣旨,反而说我假传圣旨,糊弄国王……”
“什么,他们说你假传圣旨,糊弄国王?”
“对,对!他们说,如果这圣旨是真的,那么你的国王一定成了个乌龟王八,狼心狗肺……”
“呀呀……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真是这么说的!不但这么说,还说,如果你国王真要个娃娃,就请你亲自拿脑袋去换……”
“呀呀!……”马黑马疯了,这末后一段话,本是胡驼子临时编的,可在此时听来,却是那么的钻心刺耳,直冲脑门。当即之下,他就大喝一声:“好!我亲自拿脑袋去换!你们待在这里,等待后话!”随之,亲点十数名亲兵,连夜出发,向大本营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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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八节(1)
五十八
天地佛爷![笔者叙至此处,不得不将车万义的那些材料做一补充介绍。那堆原始材料在追溯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不知被什么人用红蓝铅笔连画了十几页的波浪线,旁边还醒目地打了一连串红色惊叹号。显然,当时听取和审阅这些口供笔录的造反派们,也是充满了惊讶和惶悚的。我不知道他们当时的具体感受如何,但可以想象,他们的心灵也受了强烈震颤,下面一些事情,就是被红蓝铅笔勾画了的。]
马黑马亲自跑到旮旯城的时候,原以为那些抗争之徒会和他有些麻烦,没想到,当他的马蹄刚踏入城池的时候,全城上下却又是一个噤若寒蝉。
那些曾对胡驼子气势汹汹的男女们,一个个低头讷默,没了声气;那些曾把娃娃往胡驼子怀里塞的女人们,也又一个个面带惧色,用奶头塞住了娃儿们的嘴。看着这情形,他的气就消了三分。
羊副官和车怕万一已提前候于道边,恭敬相迎。一见他下马,就赶忙迎过去,接住马缰,抢先报告:“旅长,你的命令传到了,我们正在抓紧商量……”
“商量什么?”他把缰绳头一甩,就瞪起眼睛。
“旅长,此事涉及人命,须得经过法典……”
“涉及什么人命?”
“旅长,你不是说……要一个三岁娃儿吗?……”
“是啊!三岁娃儿也算人吗?”
“旅长,三岁娃儿……怎么不是人?”
“糊涂!我《红鸟法典》明确规定,凡男满十六,女满十四,才算成|人,不成|人的人也算人吗?”
“旅长!……”(羊副官至此方悟,他们的国王真是“病了”。)
“你把独眼龙给我叫来!”
“旅长,他去了三棵树。”
“他到三棵树干啥去了?”
“叫他和勺娃子去打西伯利亚虎了。”
“胡扯!西伯利亚虎到西伯利亚打去,这里哪有西伯利亚虎?”
“旅长,他们正是根据你的命令……”
“什么,根据我的命令?我几时发过这样的命令?”羊副官又是一惊,不但信了国王确已发病,而且还得了健忘症。
“旅长,你确实发了这样的命令,而且这命令又是根据我的分析判断发出的。我们现在之所以还没落实你的命令,就是在等###官回来后,依据法典,做出决定……”
“不用他!你给我集合民众,我亲自发话!”民众是不用集合的,在他到来的这当儿,已经黑压压围成一圈。
“弟兄们!(这是他的一句口头禅)女士们!(这却是破天荒第一次,可能是当年在哪个高层宴会上听了一句,此刻突然冒出)我们的猎虎远征,已经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我们已经追到了它的老窝,踩住了它的尾巴,正将它逼到了一座悬崖边上,只待一声总攻令发出,我们就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为了这最后的胜利,我们还需要付出一个牺牲,这个牺牲,就是一个三岁娃娃;只待三岁娃娃一到,战旗就红了,鬼神就惊了,我们的百年大计,千秋功业,就一举而成了!……现在,请你们——所有的爹爹,所有的妈妈,拿出你们的爱心,献出一个骨肉吧!”
言讫,双手高举,做一个拥抱圣婴状。但,人群却没有反应。在他激昂演说的时候,人们的目光是惊望着他的面孔的,当他话音一落的时候,人们的目光又忽然一收,盯住了自己的脚面。
“嗯?还没有明白?”他愣一下,又道,“弟兄们,姐妹们,你们不要担心,这娃儿拿去绝不是喂狼,而是给天神献祭!要知道我们红鸟王国有千百个娃娃,目前都面临着恶兽的威胁,只有牺牲一个娃娃,才能保住千百个娃娃,如果舍不得一个娃娃,就保不住千百个娃娃。这是一个舍身饲虎的伟大义举啊,你们再不要犹豫,再不要延误了!”
言毕,再一次举起双手。
然而,人群却依然无动于衷,爹爹妈妈的头垂得更低了。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八节(2)
“呀呀……”他有点骑虎难下了,他原以为,他出马一说话,他的臣民们就会如风披靡,一呼百诺。甚至还会出现多位母亲争相献子的感人场面。
但没想到,实际情况竟是这样,不由一阵尴尬,本能地又把目光盯向羊副官,羊副官却忽然也像胡驼子一样,扑通跪倒,“旅长,旅长,此事必须从长计议,万不可草率,还是等###官回来后,再做商量,我已派人通知他了……”
“娘的裹脚!非要等他来吗?你是一国大宰相,不能做主?”
“旅长,旅长,我不是什么大宰相,我只是个小走狗。我对您的一切圣旨,一切命令,都负有监督和规谏的责任,我如果一味盲从,我就是失职,我就是佞臣,我就对不起您的栽培了……”
“呸!”他猛地吐一口浓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想不到都是一伙饭桶!”接着怒目一扫手下兵丁,做出个准备动武的暗示。
但他这个举动不做还罢,一做反而更糟了,那些本来低头讷默的男人们,忽然就抬起头来,目露凶光,做出准备拼命的架势。那些妇女们,却暗中使用伎俩,背地里一拧婴儿ρi股,立时满场啼声大作。有一个兵丁贸然上前,竟被一个女人一下抱住大腿,猛地一口咬住,兵丁一声尖叫,全场大乱……“哈呀呀!……”马黑马狂怒了,先前的那种怒发冲冠又一变而为歇斯底里,他噗噗地猛吹几下胡须,霍然拔出刀来——千钧一发,悬剑当空,一场不堪设想的后果眼看发生。
就在这当儿,那吱哇哭叫的婴啼声中,忽然传来了一声“爹——”的呼叫,张目一看,竟是——他的皇太子墓生儿!那娃儿自被娆儿女偷窃之后,两腿麻痹,至今还不会走路,此时正在雪女子的怀中,隔人群扬着小手,向他呼叫。那蓝色的眼珠,苍白的小脸,真像一个小天使在向他暗示着某个意志。
一瞬间,他愣了,木了,呆了,猛地又打一个寒战,像是脑海里倏然划过了一道神秘的天光,径直几步冲入人群,从雪女子怀中将那娃儿一接,揽在怀中,接着哈哈一阵怪笑,对众人道:“驴们!狗们!猪们!你们看清了,这是我的儿子!我的皇太子!为了拯救你们这些猪猡们,他要献出生命了!我要大义灭亲了!你们羞死吧!羞死吧!只是有一天我死了,红鸟王国没了皇太子,你们这帮自私鬼重新沦为一群没头苍蝇的时候,不要后悔!”
言毕,“唰”地一下,又将墓生儿扔给一个士兵接在怀中。接着大手一挥,转身上马,十数铁骑,一阵风趟出城外,呼啸而去……
这一惊人的奇事,仅发生在短短数十秒时间之中,人们省悟过来之后,已经晚了,雪女子等人追出半里之遥,哭倒在一片尘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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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九节(1)
五十九
揪心裂肺的哭声回荡三日不绝,终于被远在百里之外的勺娃子和独眼龙也感应到了。勺娃子几次说,这猎已经没打头了,回去吧。独眼龙却说再坚持几天,等国王那边见分晓再说。勺娃子又说,他们几时才能见分晓呢,我们难道天天相陪着?独眼龙说,陪就陪吧,人家国王没有还朝,咱们不便提前回去。勺娃子又说,不行,我实在熬不住了,我太想家,我好像听见我弟弟在叫我呢!独眼龙只好说,既然你这么心切,走就走吧!于是,他们又放弃原先的搜索区域,自西北而西南,绕一个大圈,做迂回撤退。
走着走着,忽见远远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丛古怪的黑影,丫丫叉叉,像一片鹿角。不觉好奇,就将队伍拉成一条散兵线,缓缓向前包抄过去。到得跟前,却发现是从枯木林来的一群和尚,当头的正是黄瘸子。
许久不见,他们竟显得比以前更年轻了,个个双手拄地,双脚朝天,做着一种奇怪的倒立动作。独眼龙就上前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咋在这里?黄瘸子又反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咋也到这里?独眼龙就说,我们是来打猎的,黄瘸子就说,李老军的仇还没报吗?
一听此言,独眼龙就好奇,你咋知道我们替李老军报仇?黄瘸子就嘿嘿一笑说,乾坤大挪移,怪兽吃了人,全国齐打猎,国王发了疯,我们咋不知道?独眼龙愈发惊奇,怪了怪了,你们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咋对旮旯城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黄瘸子一摆手说,别问了,别问了,我们现在正给你们祷告呢!独眼龙又叫,你给我们祷告什么?黄瘸子又哈呀呀一笑,你们咋还蒙在鼓里?红鸟王国气数已尽,马黑马已经恶贯满盈,一场灭顶之灾已降临旮旯城上空,我们正在祷告上苍,给你们小喽啰求一条活命……
“胡吣,胡吣,你满嘴胡吣!”“哈哈哈……如果你不信,掉头回看——”黄瘸子说着伸手往后一指——众人蓦然回首,只见遥远东方旮旯城方向,忽然升起一团红云,红云逐渐扩散,渐成一片熊熊烈焰,烈焰之中,又是一片城郭倾覆,人仰马翻之惨状……
这本是戈壁滩上常见的一种海市蜃楼现象,并不稀罕,但在此时此刻,人们竟觉得真实一般。凡所观者,无不哑然失色,周身打战,就连愣头愣脑的勺娃子也乱了心魂,踢马靠前,大声问道:“咋回事?咋回事?”
独眼龙未答,一把拉住黄瘸子的手,“兄弟兄弟,救人救到底,你跟咱们一块回去……”黄瘸子却不从,拨开他的手,“你先回去,我们随后自有行动!”说着,猛地将他一推,掉过身又去做他们的倒立动作……
独勺二人再无可言,翻身上马。马蹄哒哒,星夜疾驰。谁也不知道黄瘸子的话有几分真假,反正都被一股莫名的急迫控攫着魂魄。行至后半夜,戈壁滩上又下起雨来,人马骆驼全泡成了落汤鸡,但无一人掉队,无一人减速,急行军更变成了强行军。
天明时分,雨住了,一轮旭日喷薄而出,远远望见水山之下九眼井海子中,忽然升起一道巨大的七影长虹,形若天桥,横亘长空。天桥之下的旮旯城垣,恰似一条古河床里的一堆乱石,乱石之上又蚁群般涌动着无数小儿,童声童腔,呀呀作歌:
东虹日头西虹雨,
南虹出来杀皇帝!
东虹日头西虹雨,
南虹出来杀皇帝!
……
声音异常怪异,似羔羊临屠,又似鹰雏失巢,尖利而凄厉,凄厉而恐怖,凡所闻者,无不心胆俱裂,毛骨悚然,禁不住一个个滚鞍落马,徒步向前跑去……
真相终于大白!当留守者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之后,他们亦如被晴天霹雳震懵了。
勺娃子良久知觉过来,竟一巴掌将雪女子推出七尺之远,嘶声吼道:“你还我弟弟!还我弟弟!你为什么不把那贼人咬死?你为什么叫他把我弟弟抢走?”满腔的悲愤如火山喷发,擂胸顿足,咆哮一阵,又扑倒在地,嗷嗷大哭起来……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五十九节(2)
当独眼龙明白过来,亦发了暴怒,以手指住羊副官的鼻子,大骂道:“你这个窝囊废!伪君子!国难当头,昏君无道,正要你宰相挺身而出舍命救众,而你却苟且偷生,助纣为虐,你真无耻啊,真无耻啊!”
一阵暴风雨过后,花奴皇后又翩然闪出,她亦满面愧色,内疚不已;但却不失理智,显得格外冷静沉着,她说:“事已至此,谁也不要埋怨谁了。这事情根本不是羊丞相所能左右,更不是雪女子所能挽回,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没这个力量。马黑马已经彻底变态了,得病了,病入膏肓了,不可救药了,如果我们继续容忍他充当国王,我们就将全部跟着殉葬!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赶快联合起来,自己救自己……”
“对!对!马黑马已经病入膏肓,不可救药!我们要联合起来,自己救自己!”
滔滔呼声如潮涌起,身处悬崖的人们终于被逼上梁山,一场改朝换代的大风暴急骤酝酿……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六十节
六十
此时此刻的大沙岭下,又是另外一幅图景:白云高天,清风徐吹,茫茫沙海,沉寂如死。马、胡、卜三人犹如三根古木桩,呆立于黄沙之中,如枯如朽。另外四十名猎手亦七倒八歪横卧于地,形同僵尸。他们的又一次尝试再次宣告失败!
[关于这次尝试的失败过程,车万义的材料记叙得十分简单,未加详述,只寥寥几笔:马黑马将墓生儿驮回大沙岭之后,就亲手布置那场猎兽奇阵。那墓生儿初以为是爹爹们在跟他玩游戏,还嘻嘻作笑;继而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曾惊恐地向那些士兵们发出“叔叔救我——叔叔救我——”的哭叫,但是叔叔们哪能救他。最后的结局自然是,怪兽的利牙将他叼走,猎手的枪火再次落空,爹爹们追出数十里之遥,只在一片沙窝里发现了他一只带血的小手……]
苍天未哭,大地未嚎,人从动物中来……
绝望的静默中,马黑马又渐渐苏醒过来,英雄之气已灭,壮士之心不死,怔怔地伫立良久,对胡驼子喊道:“拿酒来!——”
胡驼子哆嗦一下,俯身禀道:“酒已喝光,没有了。”“你给我搬酒坛!”
胡驼子小心翼翼搬来一个空酒坛。
“你给我翻过来!”
胡驼子打个寒噤:酒坛不是口袋,怎么能翻过来?“你给我用力翻!”
胡驼子双手掰住酒坛口,咬住了牙。
“再用力!”
胡驼子满面涨红,青筋暴跳。终于“咔嚓”一声,酒坛碎裂,散于一地……
七零八落的瓦片内壁,渗出一汪汪酒渍……马黑马抓起一片,伸舌就舔。舔着舔着,又将那瓦片塞入口中,像嚼大豆一般“咯嘣咯嘣”大嚼起来。瓦片碎裂,割破舌头口腔,血水与瓦屑混成血浆,自口角直往下流……四十余名兵士,如见牛魔王,一个个倒吸冷气,爬将起来。
“噗——”他又将那满嘴的瓦屑血沫冲天喷出,一掉头,又盯住卜连长:“你是谁?”
“我是卜连长!”
“你的官衔?”
“红鸟王国军事大臣!”
“你的职责?”
“保家卫国,舍命救主!”
“你敢不敢杀人?”
“敢!”
“敢不敢杀女人?”
“敢!”
“敢不敢杀有娃娃的女人?”
“敢!”
“好!你给我马上回旮旯城,再捉三个娃娃来!”
“是!”
“多带一些人马,如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是!”卜连长咔嚓一个敬礼,又招呼起二十多名士卒,策马扬鞭,直奔旮旯城……
车万义的交代材料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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