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 十

鸢孩想老兵有些变了。

看完了信,正欲出门找指导员汇报思想,碰见从支部会上走出来的

连长。连长惊喜过剩,在鸢孩头上掴了一个响掌,说果然是你这鸢孩你这个鸢孩,说接上级通知,要从北京来个军事科研考查团,要考查全营所有阵地,为防措手不及,支部会上正研究对策时,接到新上任的旅长从旅部打的电话。旅长说在路上碰到一个士兵向小车敬礼,这种作法全军几乎没有,充分反映了这支部队军纪之严明,军容之严整,必有其极强之战斗能力。连长笑着捏了捏鸢孩的耳垂,说你这鸢孩,据旅长说的位置,经连党支部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出了禁区,见了首长;进一步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回连取信,碰见了首长。没料到果然就是你鸢孩回连取信,路上给我们连争得了荣誉。连长说,考虑到途中向首长小车致礼这一规定,几乎已名存实亡,唯你鸢孩还坚持如初,党支部研究决定,予以嘉奖,希望鸢孩你能坚持不懈,戒骄戒躁,为连队、甚至全营全旅做好表率。

鸢孩觉得懵懂,觉得受之有愧,说:

“连长,算了吧,就是一个礼。”

连长说:“礼与礼不同。回头你到文书那里领十块钱奖金。”

鸢孩说:“还有奖金?”

连长说:“组织上规定,嘉奖十元,记功五十。”

鸢孩犹豫一阵:

“钱我就不再要了。”

连长责怪:

“你不要连队账上多出十块,账目怎么写。”

从文书那里领了一张十元簇新的票儿,连长留鸢孩在连队吃饭,说吃饭集合时宣布一下。鸢孩本来计划吃罢午饭返回。可一听说这嘉奖还要宣布;鸢孩就逃走似的离开了连队。

连长说,你吃过午饭再走。

鸢孩说,临时决定来的,没给黄黄备饭。

连长说,小菊的爷爷身体怎样?

鸢孩说,结实哩,能扛动一捆柴火。

连长说,要注意军民关系。

鸢孩就逃离了连队,连指导员和同乡战友,也都未去谋上一面。路上取出那张十元票儿,对着太阳照了,发现票层中隐含有一层虚光,证明不是假的,便唱着歌儿下了山去。走了八里,到公路口上,整整等了一个小时,见有拉木柴的地方车队走过,不停歇地招手,没有一辆停下。想起敬礼一事,就又站到路边,等后边一辆汽车开来,极其正规地向那司机致了一个军礼,司机果然刹了车闸。

“去哪?”

“前边。”

“上来吧。”

在车上风驰电掣一阵,和司机说了许多闲话,并以一个士兵的名誉,向司机评价了国际形势,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决然打不起来。司机疑心,鸢孩就搬用了指导员讲过的理论,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谁就得伴随着人类从这地球上消失;说中国当前军事科研之尖端,有的项目美国、俄罗斯都望而生畏。司机说你是什么兵种?鸢孩说到前面拐弯处,我就下车了,请师傅您停一下车。

从汽车上下来,鸢孩看见不远处天空有硕大一股金­色­云团,且那云团盘绕在镇子一侧的树林上空麻团着不散。金­色­云团的中心,是闪亮红光,红光外是黄白蓝的三­色­混合,混合的外层,如环岛的一圆湖波,有粼粼金光,好看得十分或者十二三分。鸢孩疑心,一时找不到要问的人,就沿着田边渠道,走至镇子一侧,看见镇后山坡上的林地,原来又多了一孔烧砖瓦的窑洞。那窑洞前面,被伐倒一片林木,平出了一个砖瓦的场子场子后则是乡村卧窑,天空中的金­色­云团,不过是那窑洞中冒出的滚滚浓烟。鸢孩到那砖场边上站着,看那做砖的机器,一端一个大口,口中是黑胶的输送皮带,这边进去的是一锨一锨­干­硬的泥土,那边就吐出了一块块方正光滑的砖坯。没想到这山里小镇,也竟用上了这么现代化的机器。鸢孩在机器旁站着看了一阵,想世界真是日新月异,不久前这镇上还家家点油灯,牛推磨,部队为完成国家的扶贫策略,给镇上架了三根鼠尾黑线,而转眼间竟都用上了现代化的制砖机器。

突然想到了小菊,鸢孩抬头看了天­色­,转身往镇上走去。做砖的师傅问他,不看了?他难为情地一笑,说你看日已大偏西了。这才Сhā进镇里,给老兵发了书信,为妮子买了­奶­粉、­奶­嘴。在商店转了一周,看有姑娘在挑选仅有的几个落满灰尘的­奶­罩,说大了,小了,自己先就红了脸颊。还有个姑娘买了一卷新进的卫生巾,和营业员争吵说那是次品。鸢孩看了一阵,想给小菊买上一些,再三再四地犹豫,至尾难以开口,便给小菊买了一个红­色­长巾捎了回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四号禁区(10)

日子平静透明如一碗清凉之水。

深秋已过,冬天紧步儿到来。其间小菊回了一趟新村,父亲得了危症。小菊看父后从新村回来,当夜就下了一场大雪。

鸢孩起床推开哨楼的屋门,本欲检查设施,练一套军体­操­,可看见的竟是没过膝盖的大雪,皑皑地白了一个世界。山上的林地消失了,林地下的山脉,也一样地消失了,树木都白得通体透亮,被雪压得唉唉哟哟。洞顶那株几日前还残有枯红的*,彻底地结束了表面的生命。躲在洞门锁边那朵枯萎的败菊,虽避了风雪,却­干­缩得十二分可以,连从前大大方方一个盘儿的痕迹也不再有了。鸢孩拨着深雪,到洞前看了安然的大锁,又大略扫了一眼都埋在雪中的水道、电路,回屋试了电话,七摇八摇,静默得无边无际,便扛了一支竹竿,找来一段电话的旧线,挎上手摇话机,沿着线路,掴打着电话线上千里长堤似的白雪,慢拨着朝禁区外边走去。

鸢孩奇怪,照说,这雪季中的动物鸟雀,都该不能动弹,躲在窝里巢里,静等着鸢孩从那儿路过,轻易地捡了它们。可不想鸢孩的每一杆竹落在线上树上时候,没有则是没有;有了麻雀,麻雀照旧着从这个树上飞到那个树上,从这个山峰飞到那个山峰。松鼠也灵活得钻天入地,躲在树洞或一块石崖下面。鸢孩没有发现,踩着它的尾巴它都不动;若是发现了,在松软的雪地上跑起来如履平地。鸢孩还看见一只野兔,从雪里爬将出来,挑衅似的从他的胯下扬长而去。追了一程,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连那兔子的踪迹也不知隐到了哪里。

站着喘息,鸢孩一如往年的雪天一样,由于空气过度的清晰,闻到了白浓的寒气、清冽的林木腐味和太阳将出时那薄淡紫红的暧昧后面,有一股生硬的钢铁气息和机油、汽油、柴油、特种油的粘稠如马血般的油味。鸢孩知道,这种气味来自大山的深处。他望了望高不显、低也不显的那脉藏了森林钢铁车间的雪山,想到在这酷寒的冬日,空气最为清新的雪天里,一世界人包括曾在这四号禁区做过阵守排长、班长的营长,唯他鸢孩能闻到洞内的钢铁青气和铜铝的紫味及各种油类混杂的粘甜的气息,内心里的一种神秘铺天盖地地扩散开来,连发根发梢都有了热暖暖的抗寒的热流。他把手拿在嘴前吹了又吹,把目光从唯他所知的那个山峰移转下来,又开始查着线路朝前走。

小菊立在门口的一棵树下候他,大声说

“我就知道你会顺着电话线出来。”

鸢孩说:

“上次去镇上该给妮子称半斤棉花做袄。”

小菊说:

“不用。吃过饭我给你去查这线路吧。”

鸢孩说:

“冻死妮子不是。”

开始到小菊家喝小菊煮的红枣玉米糁儿汤。又滚又烫,烧得嘴­唇­儿红亮,身上却渐渐暖得有了热气。看那床上坐着的妮子,抓着什么吃着,身上的棉袄棉裤,都是一个­色­儿,红底儿白­色­素花,想起来那原来是小菊的一件棉袄,鸢孩就把碗从­唇­边端下。

鸢孩说,我还有一条军用棉裤。

小菊说,不穿就拿来拆了,军用的棉花好。

折回去拿来棉裤,又喂了黄黄,在哨楼上垫了一捆热暖的­干­草,让黄黄卧在草上执勤,鸢孩又开始去查他的线路。走了一程,回头望着仍然立在大门口的小菊,说你不是说要陪我去查线路嘛。

雪停了,有浅红的太阳挂在天空。满目的白雪上浮着薄桃­色­的光亮。

小菊用一个小被裹了妮子,跟在鸢孩的身后。他站在山腰的线下,她站在山腰路边。鸢孩每举一次竹竿,她都要抬起头来看上一眼,问:

“是这儿断了吧?”

答:“不是——”

问:“哪儿断了?”

答:“还在前边——”

问:“不查不行吗?等雪化了多好。”

答:“你不懂不要多说,这不是种庄稼,屯柴火,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

小菊有些生气,说这么重要你让我陪着­干­啥,冻死人了,我没拿你们部队一分津贴。鸢孩就说,谁让你陪了?是你死乞白赖要跟着我来。于是小菊更加生气,说谁跟着你呀,我现在就走。真的就转身要走,鸢孩立马又回心转意,说急什么,说不定线就断在前边,又说你晚上睡着冷吧,我那儿一夜暖不热被窝。

小菊说,不冷,我有妮子。

鸢孩说,昨儿夜我差点让黄黄睡到我脚头。

小菊说,让妮子睡到你脚头。

鸢孩说:你也睡到我脚头。

小菊说:不*服了行。

鸢孩说:脱了我就吃了你呀?

小菊说:我才十七。

鸢孩说:十七还小呀,有的十七都做了妈。

小菊说:我也做了妈。

鸢孩说:妮子又不是你生的。

小菊说:长大她也不知道不是我生的。

鸢孩说:谁是她爹呀?

小菊说:你不是天天都说要和我结婚吗?

鸢孩说:大冷的天,你都不想和我睡一张床。

小菊说:今儿夜?

鸢孩说:睡哪呀?

小菊说:你来我家。

鸢孩说:洞口哪敢离了人,连长每夜都要挂电话。

小菊说:你是让我和妮子去你那儿?

鸢孩说:啊。是这儿线断了。

鸢孩唤着,把地上那断了的线头从雪中抽出,举起来让小菊观看,就像让小菊看一件丢了多日、找了多日的贵物。小菊抱着妮子爬上山腰,看着鸢孩用牙齿咬了线皮,绕着结上,又把手摇步机上的两个夹子夹在两根电线的伤处。

鸢孩说:你不要说话了。

小菊问,怎么了?

鸢孩递着眼­色­,说我要给连队通话了,也别让妮子冷丁儿哭叫。小菊便抱着妮子远远地走开,觉摸就是妮子哭出声来,也传不到那电话里时,便站住,转身,唤道鸢孩你说吧,妮子嘴­唇­冻得发青。鸢孩估算了一下小菊与自己这边的距离,把步机挂在一棵树上,摇了机柄,又摇了机柄。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四号禁区(11)

“喂,我是四号。”

“有什么情况?”

“指导员吗?电话线通了。”

“电话线本来就通嘛。”

“昨夜大雪断了,这刚刚接通。”

“通了就好,要维护好线路,我们不是一般的部队。”

“你放心指导员。”

“还有别的事吗?”

“上次回连队匆忙,也没顾上见你。”

“给你嘉奖一次,我多次在连队表扬了你,已经让文书把嘉奖卡放在了你的档案。”

鸢孩还想给指导员说些什么,可指导员忽然又说到了那次嘉奖。好像鸢孩打电话就是为了落实嘉奖卡是不是已经存档,别像有的老兵那样,军旅三年,有奖有功,回家打开档案,才发现档案里一片空白,原来是文书疏忽,忘了存档工作。事实上鸢孩不为这些,鸢孩就为着那次回连,见了连长,而没见指导员以表歉意。可指导员把事情弄偏了,鸢孩在电话上不知如何是好,指导员又说还有事情吗?

鸢孩说:“没有了,谢谢指导员的关心。”

回去的路上,飞风把浮雪刮得漫天起舞。太阳也已升至头顶,原来时间已经临了午时,飞起的雪,在午时的日光中,凌乱出一片光亮。鸢孩的脸上硬了一层怅惘,小菊说当官的批评你了?

鸢孩说:“表扬。”

在小菊这儿吃了午饭,妮子在床上睡着,鸢孩和小菊烤了一下午火炉。门外是白雪茫茫,门里炉火灿灿烂烂地黄亮。

响出一片噼啪之声。

鸢孩说:“像打仗。”

小菊说:“爆玉米花儿。”

从火烘的热烫中,烧烤出来松木的香味,红艳艳流满一间屋子。鸢孩望着一根松柴上流出的红油,用­棒­子挑了点子,说小菊,谈个正经事儿。

小菊说谈吧。

鸢孩说我在县城见一个姑娘,黑辫子耷过ρi股。跟着从街这头看到街那头,那姑娘骂我流氓。我说我就看看你的头发,你猜那姑娘说啥?

小菊说说啥?

鸢孩说人家把耳光扇在了我的脸上,说想看了回家让你娘养去。

小菊说这是你说的正经事儿?

鸢孩说这就是正经事儿。

小菊说我把我头发养得比她的还长。

鸢孩还想说句啥儿,又想伸手去摸小菊肩上的头发。犹豫一下,妮子醒了,哭了一声,那声音清脆白亮,连天扯地,长得如从冬到春的一个季节。鸢孩望着妮子,听那长而又长的哭声,想起来黄黄还未及喂上中饭,忙起身离了小菊。

夜里时候,鸢孩把洞房、哨楼、电盘等处查看一遍,见一切都安然无恙,想继续手抄条令。按往日速度,眼下都该把《纪律条令》抄到第三章第四节。然而秋天至今,自打小菊爷爷死了之后,自打这四号禁区只还有小菊和自己之后,委实是抄得慢而又慢。有时连续数天数夜,都未曾想起过去抄。今夜,铺开纸,倒上墨,用剪子剪了岔开的笔毛,正欲抄写,鸢孩听到门外的风声急而又急,冷得黄黄哼哼叽叽,直往那一炉火边去靠。鸢孩用鼻子哼哼黄黄一下,黄黄走了,鸢孩又不忍心,加了柴火,把火盆端得离黄黄近些。回过身时,又见门缝风把桌上铺开的纸张吹到桌下,捡起那纸,用嘴哈哈冷手,想我还是睡吧,便又拉被子,把大衣盖在脚头,在一个葡萄糖水瓶里灌了开水,放在这端被下,脱掉裤子,脚蹬着水瓶,让瓶儿沿着被窝的通道,慢慢朝那头滚去,将被窝的寒气碾成热热的一层气片,浮在被的里上,也就自然不觉被窝冷了。这样子鸢孩刚刚睡下,小菊在门外用手拍了几下门板,唤:

“鸢孩,睡了?”

鸢孩说:“小菊,有事?”

小菊问:“脚头冷吗?”

鸢孩说:“你抱着妮子呀?”

小菊说:“妮子睡了,你脚头冷吗?”

鸢孩说:“不冷,你走吧,这儿是阵地。”

小菊说:“我给你想了一个法儿,在瓶里灌上热水,塞到你的脚头。”

鸢孩说:“我塞了,你走吧,妮子在家。”

小菊说那我走了。鸢孩果然就听到了门外雪地拔脚的声音,由近至远,落谢的粉淡花儿一样,慢慢地消失在了被风吹得发颤的冬夜里。鸢孩似乎是为了捉住那脚步拔雪的声音,披上大衣,拉开屋门,看见远处有盏越来越小的马灯,灯光里是一个用被子裹了身子的一丁点儿身影。不及鸢孩有什么反应,那马灯和身影就转了一个弯儿,消失了。

一切都日日常常、平平淡淡。

说考查团要来,却是没有来,鸢孩白白在洞内做了许多卫生和简单维修工作,打发走了秋末和寒冬。冬天在转眼之间便近了尾声。春天的到来,是又隐没在悄无声息之中。直到春节那天,鸢孩伴着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才发现春天把冻了一冬的黄土暖得十分松软,彼此啊了一声,才发现春天已经来了。

过年前,营长和教导员在电话上给鸢孩拜了个年。当然,鸢孩也有个回拜。旅长和旅政委通过电话,向鸢孩表示了崇高的敬意。政委还在电话上问他:

“听说你书法很好?”

鸢孩说:“不好。”

政委说:“我送给你一副对联,你写好,贴在门上。”

“上联是:居深沟伴青山一人辛苦万人幸福;

“下联是:守阵地戍边关一人分离万家团圆。”

“横额:战士心愿。”

鸢孩拿笔抄了政委说的春联,说谢谢政委,您还能再给说几副吗?政委又在电话上说了几副都一一抄了。至大年三十,鸢孩便把这春联书法在巨幅大红联纸上。又给小菊家门框上写了:

国安民安军人是泰山

国威军威人民是后盾

心心相连

在树上贴了“树木兴旺”,河边贴了“源远流长”。贴完对联,在小菊家吃了团圆饺子。初一连长陪着营长到哨所拜年,小菊就抱着妮子到爷的坟上躲闪。因为连长和营长工作深入,在鸢孩这儿过了整整一天,不是如往年一样,拜了就走,蜻蜓点水。连长说怎么不见了那八十三的老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四号禁区(12)

鸢孩说村里的侄男侄女接他回新村去了。

营长说,老兵去住院咋样,也没一个消息。要不要再派个兵来给你做伴?

鸢孩说不用营长,听说老兵的病刚有好转。再说这儿还有那个老人和他的孙女。

营长说,老人八十四了,他一死就让他孙女回村。这是禁区。

连长和营长走了之后,太阳已经西偏。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昏昏欲睡。抱着的妮子,在日光中玩耍和安安静静。过了一个年头的坟堆,黄土已褪了它的艳­色­,土腥气也淡了许多,冬雪把那黄土结成了一层皮儿,罩在墓堆上如墓的一个壳儿。小妮子把那壳儿一把一把抓碎,让细土如沙粒一样从她的手缝流着。鸢孩一步一步,从坟的左侧走来,看见八十三岁的老人,从妮子抓破的土壳中走出,坐在日光下面,拉着妮子的另一只小手,和孙女小菊说着院落房屋,树木土地,充满了亲情和乡土气味。

老人说鸢孩这孩娃不错,这辈子你可靠他。

小菊说他太依那部队的规矩,自个儿没有主张。

老人说做兵的人只能这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小菊说他对我还不如他的黄黄。还有那洞。

老人说这样的人才可依靠,总比你爹你娘对你要亲。

他们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儿,如妮子是不是常头疼感冒;房屋该翻修一下,不然雨季一来就要漏水;还问了柴火是否够烧,粮食是否够吃,说爹娘对你不好,就设法在这沟里住下,等鸢孩退伍了同他一道回鸢孩老家。如此等等,一问一答。鸢孩看见他们的对话,青枝绿叶,散发着一股春暖秋温的味儿,后悔自己来得早了,惊扰了他们。正欲收脚,小菊睁开了闭在日光中的双眼,望着鸢孩,脸上露出桃花灿烂的微笑,说当官的走了?鸢孩说走了。小菊说在这陪你一个初一,比我爹娘了。鸢孩说其实习惯了部队生活,连队和家一样儿。人都亲情,济同舟,共大业,有难同当。

小菊低了头去,说还是你们的日子好过。

鸢孩给小菊取了一兜食品。都是营长来时给鸢孩捎的营养,也无非糕点、午餐­肉­之类。小菊吃那午餐­肉­时,说我梦见了我爷,鸢孩说我看见你梦了你爷。

小菊说爷让我和你结婚。

鸢孩不言,从口袋取出那个抄了大半的红皮书本,掀到其中一页,递给小菊。小菊接过看了,见有一行字鸢孩用红笔划了,是“战士服役期间不准在驻地谈恋爱”的一项规定。小菊把那小册子还给鸢孩,说我压根儿不懂。

鸢孩说这就是我抄的条令。

小菊说:“你抄你的,它管我们屁事。”

鸢孩说:“下周全旅检查条令落实情况。”

小菊说原来我们这也叫恋爱?

鸢孩说你说叫啥?

小菊说我们是个伴儿,连手都没有怎么拉过。又说我去过县城,见过人家恋爱,天冷时两个人的手Сhā进一个裤口袋,不管大街上人多人少,想了还敢抱着亲呢。说到这,小菊把妮子抱在怀里,塞给她一样东西吃着,肯定了一句话道,我们这才不是恋爱。

鸢孩说我们都说到了结婚。

小菊说你不愿了,那话只是说说,我不求你鸢孩。话语毕了。小菊抱起妮子回家,脸上僵了一层青­色­。鸢孩连连叫着小菊的名儿,小菊不理不搭。鸢孩无奈,欲追未追,看见坟上的黄土块儿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东西在那土下拱着。掀起那块土层,看见一个芽儿黄­嫩­­嫩­正往外面长着,先还是米粒般一滴幼芽,及至鸢孩把那黄土拿开,那芽儿响出一个滴水落地的音儿,长成了一指长的一棵三叶青苗。鸢孩惊了一下,回转身子,唤小菊小菊,你看你爷的坟上。

小菊慢悠悠转了身子,看啥?

鸢孩说,你来看,你来看看。小菊不情愿地转了回来,走到爷的坟前,果然看见那绿芽儿三叶、四叶、五叶地朝外生长,立刻间有了一指高低,在西去的日光中竟有了它的影儿。

是棵柏树。

春天就这么来了。

随着春天的到来,天日渐暖得一塌糊涂。

随着春天的到来,妮子就会了蹒跚走路。妮子走路,脚一歪一趔,如一只上岸的螃蟹。把春天踩得有泥有浆。一场雨后,天晴日出,四号禁区明朗得到处都透着清明亮­色­,如水洗过的云,水洗过的山,水洗过的林,水洗过的草和花,把这条沟弄得青而耀眼,满鼻子分辨不清的混合的香味。二月的杏白、三月的桃红,偶尔一棵地夹在青山绿水之中,如星如月,和山水遥相呼应,一唱一和。值这样的景况,人就单薄,人就透明,人就终日心底儿清清亮亮。

小菊说:“鸢孩,你真的喜爱我吗?”

鸢孩说:“还问。”

小菊说:“我想去你守的那个洞里看看。”

鸢孩说:“走,看了吓你一跳。”

鸢孩在前,小菊在后,踩着又变得松软而富有弹­性­的禁区的草路往阵地走去。蚂蚱飞在他们的脚上,蝴蝶飞在腰上,蜜蜂飞在头顶。乌­色­雀和树梢上的金黄鹂,占了云和天空,啁啾得­鸡­鸣狗叫,一世界都是它们的欢愉和哀怨。鸢孩走得很快,阵地扑面而来。光秃秃了一冬的洞崖上,又有了碧绿的杂草和无名的小花。伪装网显得不再重要,如被弃置的蛛网一样被搁浅在春天的下面。所有的草和花,都从那网眼伸出头来,长着身子。鸢孩进屋去取阵地内几道门上的保险钥匙,出来时小菊埋怨他说:

“取个钥匙半天。”

鸢孩说:“我想起一件事儿。”

小菊:“啥事?”

鸢孩:“你家在这住了几年?”

小菊:“祖祖辈辈。”

鸢孩:“白住。不知道这山上有个瀑布吧?”

小菊:“不知道。”

鸢孩:“不知道日正顶时瀑布是啥儿样吧?”

小菊:“我先看这洞里。”

鸢孩:“一个一个都看,先到山上。”鸢孩说这时候爬到山上,稍一喘息,太阳正巧在顶上,那景观绝无仅有。鸢孩那当儿的热情洋溢了五湖四海,不待小菊明白过来,他就从小菊怀里接抱了妮子,径直从洞顶一侧,往山上爬去。这一侧有条小路,闪在灌木杂草丛中,宛若一根姑娘扔了的头绳,还能闻到它从头上带来的粉红­色­气味和头发气味,如冬天余下的枯草霉腐的香味。鸢孩走着,不时回头拉上小菊一把。及至爬上山去,天地忽然开阔辽远得不着边际。山在脚下,小了许多,四号禁区在山皱中如眼皮上的一条折儿。小菊爬了上去,啊了一下,便独自越过鸢孩和妮子,跑到了一片松林中的空地。那空地上是极厚一层越冬后风­干­的紫­色­松针,有花草从那松针中穿越过来,绿的绿着,红的红着。小菊擦了脸上的白汗,自由野散地躺在那红绿上面,胳膊伸着,腿也伸着,头也伸着,过肩的头发漫散在额上耳上;鸢孩看见她那隐藏在头发下的两粒红­色­耳垂,极如妮子学说话时吐在­唇­外的舌尖。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四号禁区(13)

鸢孩过来把妮子放在她的身边。

“你想啥儿小菊?”

小菊把妮子抱到自己身上。

“我身子下面就是你说的洞和铁林火车吧?”

鸢孩坐下。

“我以为你心里想我。”

妮子从小菊身上爬下。

“我没想你。”

鸢孩望着头顶的水­色­天空。

“你就说你心里想我不行?”

小菊掐一朵黄花塞到妮子手里。

“我真的没有想你,我想我身子下的山洞。”

鸢孩站了起来。

“你不会恋爱,笨死笨活。”

小菊望着又长高了一些的鸢孩。

“你才不会恋爱。”

鸢孩往前边走去。

“等一会儿教你学学恋爱。”

小菊说:

“你去哪儿?”

鸢孩说:

“撒泡尿。”

小菊说:

“用去那么远?”

鸢孩说:

“讲文明不远,就那边。”

小菊坐起去照看了妮子。鸢孩迎着白­色­,朝林子外面走去。脚步声吱嚓吱嚓,响亮而又孤寂。从林枝间透过的日光,被青绿的枝条割成了一块一块,漏在林地的树下,如从那扇窗上落下的玻璃。有一只乌­色­雀从枝丫间,突然擦着鸢孩的头皮飞了过去,鸢孩愣了一下,立住,想起了脚下阵地的洞。想到洞,他又忽然觉得这山上不该如此秀山绿水,疑惑着转身环顾四周,依旧是秀山绿水得近了绝唱。看身后林地,碧绿成了黑­色­,泛着银白的光亮;看脚下草地,车轮花、小野菊、喇叭花、迎春花、三月兰,七七八八,红的、黄的、白的、紫的。还有一种指甲壳儿大不,开成粉黑­色­的什么花儿,把这草地弄得斑斑斓斓,亦真亦假。昆虫中蝴蝶居多,在花草间飞来飞去,绊人腿脚。从蝴蝶的翅膀下飞出的红­色­花香,如云如雾把草之罩了起来,无论你到哪儿,那花香就总伴你同行。鸢孩立在那花萆中间.吸了鼻子,嗅到浓烈的花味中,有一股冰寒的气息。且那冰寒气息,硬得直砸鸢孩的鼻头。鸢孩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他从草地出来,往风口站站,发现那气息十分熟悉,熟悉得如每年都开两季的洞顶上的那株*的味儿。鸢孩把那味儿咽了一口,嚼着,打了一个喷嚏,冷丁儿灵醒过来。原来那冷硬的气息,也就是阵地洞内的钢铁气味。鸢孩核算了一下,大约洞顶到这山顶的厚度,约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寒冬般漫长的青山岩石,被钢铁的冷­色­气味穿越过来,还浓得化淡不开,在混合的花香中独成一条河流。仔细辨别,还能嗅出裹在洞气中的浑浊的油气。污黑­色­的油气,从鸢孩的鼻下流淌过去,就如鸢孩面前流淌过一条夏季雨汛中浊­色­的小河。鸢孩为在山顶能辨出这两种气味而惊异,而喜悦。他站在一个悬崖,畅快地朝岩下尿了一泡,发现自己的尿水,从空中跌落时候,分离开来,成了一片碎珠散银。再抬头往前面望去,那瀑布的一段儿被他双目截了过来,如一段通体透明的玉柱。如此站了一阵,听着瀑布那玉山倾倒的声韵,回转身子,到草地上采摘了一把野花,又摘了一把野花。

鸢孩抱了一捆六­色­五颜的花儿,穿过松林,到那片空地时候,看见太阳已经移转过来。小菊搂着妮子,二人已经在日光中慵懒地睡去,宁静得无声无息。鸢孩抬头看了平南的日光,嬉戏地把抱来的花儿一枝枝Сhā在她们头顶,脸边,腿边,脚头,和周围任何能Сhā的地方。又去采抱一捆,轻而又轻地放在她们身上、手上、腿上,把她们严实地埋在一堆花下,只露出一大一小的两张脸儿。那两张脸儿,躲在大堆花的头上,被日光照着,红艳得十分可以。鸢孩望着那两张脸儿想妮子的脸和鼻眼还未长成,含含糊糊一团,极如一盘初绽的芍药,或是别的什么花儿。小菊,已经年满十七,鼻眼开朗,棱角分明,头发乌乌散开一片,实在也就是一盘盛开的红菊粉菊了。鸢孩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盘儿花脸,有了被平南春日晒暖的一些瞌睡,也就随意地并排着躺在了她们身边。也就果真睡了。睡着之后,有了一个噩梦,梦见妮子死了,吓得他又忙从梦中醒来。

事实上,妮子就果真死了。

妮子死得突如其来,晴天霹雳。

妮子的死,使四号禁区的一些事情急转直下,接近了尾声。

昨天妮子还随着鸢孩在阵地洞口儿玩耍,今天妮子就已离开了这一方世界。

鸢孩应小菊的爷爷之约,把妮子埋在了老人身边。他没有想到几天前用花堆埋着她们,竟是人生的一场预演。要想到他绝不会让小菊离开四号禁区。那一天小菊从花堆中醒来,第一句话说,鸢孩,我爹的病越发重了。

鸢孩说我做了一场噩梦。

小菊说我爹的病真的越发重了。

鸢孩说你听谁说?

小菊说,我爷。爷说爹至多再活三朝两日。

鸢孩说你回家看看,也许果真重了。春天万木苏醒,也是恶症发作时候。至来日,小菊收拾行李,起早要回新村。来哨所告别鸢孩,鸢孩说你把妮子也抱回去,小菊说来回几十里山路,爹没病我天黑前赶回来;爹有病我至多在村里住上一夜两夜。

小菊走了,鸢孩把妮子放在洞口,在她面前放了几个弹壳玩具。又拍了黄黄的脑壳,差黄黄登高望远,到哨楼上执勤。阵地上许多事情,本该一日检查一次,如洞气浓度、弹洞内温度和湿度等等。超过了标准系数,就必须除湿除潮,采取一些措施。尤其春到时候,洞内要产生许多变化,鸢孩必须手到脚到。鸢孩一如既往地打开超厚重的钢筋水泥的小门,登记、签字、开灯、晃了晃洞口三角架上的那桶军用防腐油,快步地朝洞内走去。想到洞外还有妮子,他就一切手续从简,匆匆看了重要的仪表、计表,记了那些数码。正要返回时候,发现电室中有一只老鼠,已经把洞地上的地毯咬了许多洞眼。这老鼠若是在主室也就算了,一切都是钢铁,由你放肆地咬去。横竖这洞内的老鼠,尽管从北京来过所谓的生物研究所的专家教授,专配了一种适应洞内灭鼠的药品,但终没最后绝迹。因为那水道,气道和线路管道,无论洞深千尺,也得从林地中穿过。老鼠就是从那些道中进了洞里。然而,老鼠进了电房,是决然的不可。电房中的电线一群一股,四通八达。那东西只消咬断一根电线,洞里的钢铁林地也许就成了一片死林,其后果你不难想象,那是何样的结局。就是和平日子的今天,在洞内老鼠咬断了一根电线,也是一个了不得的等级事故。鸢孩必须打死那只老鼠。鸢孩掀开了地毯,打开了电工的工具箱子,用铁棍捅了发电机组中听有能藏老鼠的地方,最后在一堆面纱中找到了那只老鼠。说起来也就大拇指样一个半大,也许是入春后田野上老鼠的新生子女,可它却费了鸢孩许多周折和时间。关起门来,追着打着,闹得天翻地覆,才把那小鼠挤至门后墙角,用脚一下踩了。电房里留下了几滴老鼠嘴角的黑血。鸢孩一边擦汗,一边提着鼠尾朝洞外走去。未到洞口,他就闻到白惨惨的超标号军用润滑防腐油的剧烈的气味。

四号禁区(14)

桶倒了。

清明如水的油在洞口内一片汪洋。

妮子就爬在那汪洋的油里。

油桶滚在洞口的一角。

鸢孩惊骇着抱起妮子时候,妮子的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拉着那个倒了的木架。鸢孩先还以为妮子活着,叫着妮子的名字,说你怎么就能爬了进来,一身油腻,我去哪儿给你换这衣服。及至抱着妮子,到了洞外,感到妮子的脸有些冰硬,低头看时,才发现妮子那朝阳般红­嫩­的嘴­唇­,已经凝上了菜青的颜­色­。鸢孩想她不会就此死吧,忙把她的鼻子轻捂在自己脸上,也就果真没有感到有一丝鼻息。

鸢孩抱着妮子无休无止地站在洞前不动。

这时候,阳光在他面前吱吱有声。

一支乌­色­雀尖叫着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后来黄黄从哨楼上走了下来,极为温顺地坐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怀里抱的妮子,头和头发都如正长的一个瓜样,垂在鸢孩的一只胳膊上。黄黄的眼角便有了两滴浑浊的泪水,把黄黄脸上的毛儿沾粘出两条水线。

鸢孩从黄黄的眼泪中证实,妮子死了。

千真万确地死了。

谁也不知鸢孩为了什么,他冷丁儿极为莫名地飞起一脚,狠力地踢在黄黄的头上,不等黄黄尖叫出来,自己先自抱着妮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鸢孩的哭声,低缓嘶哑,如流不动的一股细水。有一股洞内的油气,呈出紫青的颜­色­,在四号禁区慢慢地扩散。一声接着一声,鸢孩哭得无休也无止。黄黄挨了一脚,尖叫着躲到哨楼的后面,卧在那儿不动,其内疚之情形在­色­上,一眼便能看见它脸上写着的对妮子的死所该负的责任。可以试想,倘若黄黄不那么忠于职守,或说稍有灵活,从哨楼下来,发现妮子不在洞口,而是爬进了洞内,就是妮子已将要把油桶扒倒,只要黄黄有一声狂吠,那景况就不是眼下的结果。黄黄默默地泪水横流,默默地望着鸢孩满山遍野紫青的哭声。过了许久许久,试着过来,卧在鸢孩身边,把头靠在鸢孩的腿上。

鸢孩说她死了吗?

黄黄由于担惊而不语。

鸢孩说她真的死了?

黄黄把头低了下去。

该如何呢?

黄黄望着鸢孩的脸。

小菊还没回来。

该给连长细说一番,这么大的事情,人命关天。

鸢孩把妮子放在黄黄的身边,缓而又缓地走进哨所,拿起耳机,摇了,听到了一个声音。鸢孩说我是四号,找连长。

不一会,连长来了。

连长在电话中有了声音和蒜味,说鸢孩吧,我正想找你。连队情况大事不好了,这一回考查团果真要来。明天、后天或是大后天,营长和旅长就带几个从北京来的首长,还有几个专家,到四号论证一个问题。你做好迎接准备。

鸢孩说论证什么?

连长说不该问的别问,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

鸢孩说不会不来吧?连长说这一回说来就来,你做好准备。

鸢孩说连长,我这儿出了一件大事。

连长说啥事?

鸢孩没有吭声。

连长又说啥事?人命吗?

鸢孩说哪有人命,电房进了一只老鼠。

连长说半只老鼠也不行,连队的命运就在最近几天。

从哨楼出来,鸢孩的恐慌多少有了些风吹云散,显得镇静许多。他站在哨楼门口,盯着日光看了一会,用牙齿刮了几下嘴­唇­,朝四号禁区的沟口望去。那条被春草覆盖了的路道上,空荡荡只有鸟雀的尖叫,还有黄爽爽的日光。小菊的影子,是决然没的。

但鸢孩看见了躺在路边的一张铁锨。

天黑前,他把妮子装进自己盛被褥的木箱,埋了。埋在了八十三的老人坟边,坟地上充满了初春的温馨和新土腥鲜的红­色­气息。

夜里,鸢孩到禁区的沟口,等小菊回来,孤独地去,又孤独地回。回来的鸢孩一夜未睡,乘着月光走到妮子的坟边,在那小坟前站了又站,又回来立在洞前。水一般的月光,在鸢孩身上浇了很厚的凉意,不能入睡。看了几页终未抄完的条令,接了连长一个电话,说做好洞内的一切工作,迎接军事科研考查团近日到来。又向连长说了几句你放心的保证,更加没了睡意,便痴呆呆地坐在床上。

满天都是通红。坐着痴呆的鸢孩在下夜时分,看见小菊的爷爷借着月光走了过来。他说你坐着­干­啥?

鸢孩说妮子死了,考查团也快要来了。

老人说妮子她是睡了,你不用想七想八。

鸢孩默着不言。

老人说小菊她爹的病轻了,小菊明天回来。鸢孩再未说啥。

他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现在,鸢孩坐在哨楼上,东来的阳光明灿灿照着他的眼睛,枪靠在他背后的墙壁上。他就如一个­干­活累了的乡村老人,把锄头依在一边,自己独自在日光中冥想,歇息着他那垂暮的躯体。在这儿极目远眺,能看到妮子那艳黄的墓堆,在老人坟的脚头,仿佛随意堆起的一团黄土。小菊已经走了三天,她爷说她今天就该回到这禁区。早上鸢孩依往日惯例检查了阵地上的一切设施。登高到这哨楼顶上时候,依然看到了两眼空空荡荡。然而,他把目光投到禁区沟口的方向,却再也没有收回。原没料到在这哨楼上看妮子的小坟如蓝天白云样一目了然,连坟土的桔黄|­色­气息也竟那么清晰。于是,鸢孩就坐了下来,把目光永无休止地搁在那儿。

不消说,小菊回来首先要到这阵地上来,首先要来看看妮子。半年的岁月,是妮子伴她度过了日日夜夜。妮子有一夜发烧,她坐在床前呜呜地哭至天亮。可现在妮子死了。

妮子呢?她问。

死了。就这样回答她吗?

妮子呢?

在屋里。

她从屋里出来,说没有呀?

去了哪呢?她还不会走路,会去哪呢?跟着她一道慌慌张张地找,屋里屋外,阵地周围,知道这方圆数十里的山上没有恶物,可还是疑心着到山上去唤。唤的时候还说,这儿已经十余年没狼没豹了,自你们部队在这儿终日放炮挖洞,狼兽虎豹都搬家去了。鸢孩说,难说呀,去年我还在这山上见了野猪呢。又说还有一次,我夜间从连队回来,月光下看到路中央立了一条小牛犊。想谁家的小牛迷了路呢?先领回阵地去吧。可到那牛犊面前一看,不是牛犊,是个半大的梅花鹿儿。

四号禁区(15)

小菊说,真的吗?

鸢孩说,啧,我能骗你。

小菊又说,梅花鹿又不吃人。

鸢孩又说,野猪呢?

小菊脸上惊了一层白­色­,在山上妮子妮子的叫声更加急迫苍白,唤得群山群林都嗡嗡啦啦,满世界都是小菊霜雪一样凄寒的声音。后来呢?后来鸢孩不知所措,独自愧疚地蹲了下来,或者是跪了下来。小菊的耳光噼里啪啦秋风落叶般地落在鸢孩的脸上。鸢孩感到左脸右脸都热得烫手,红得刺眼。太阳已经从东移来许多,日光温暖沁人。黄黄乖巧地在鸢孩面前卧了一会。望望鸢孩脸上的意思,无声地走下哨楼的石梯,朝禁区的沟口走去,接小菊去了。她说过她至多不超过三日,这就已是第三日了。倘若她天不亮上路,五十几里要走到下午。然她起得再早一些,翻一架山,抄小路回来,也就三十几里。这当儿是个该到家的时候。鸢孩从地上拾起一个柴­棒­,在地上胡画一阵,再抬头时,黄黄已经慢悠悠走了很远,走出了禁区,走过了妮子和老人的坟地,走过了小菊家那三间老屋,变成了一粒黄点,终于消失在了禁区外糊糊涂涂的日­色­里。

太阳的移转有声有息。

鸢孩昨夜一宿未眠,瞌睡被日光催得发酵膨胀起来。他眯了一会,为了不真的睡着,以便老远就能看见小菊回来,便拿过枪来,无所事事地对着太阳瞄着,且勾了几下扳机,把时光从那枪中一分一秒­射­将出去。直至到了日将正顶,看看禁区外的沟口,仍然安静得无与伦比。就从口袋取出了那粒子弹,压上,躺下,让脸和太阳平行,使某一道阳光和他的人中垂直。这时候,太阳最中心­射­出的那针一样的一支光线,就通过准星、缺口,成了三点一线,牢牢地被鸢孩的右眼固定在了枪上。于是,鸢孩一动不动,通过那一支稍纵即逝的阳光,看见小菊走进了禁区的沟口。黄黄跟在她的身后,向她诉说着什么。仔细地听去,鸢孩听到了是向她诉说妮子的死之经过;鸢孩脸上惊白一下,固定在准星上的那支阳光忽而去了,眼前一片凌乱的光华。鸢孩眨了一下眼睛,又闭目养神一阵。再次睁开时候,太阳已经移动许多。他拧了一下肩膀,换一个姿势,再次举起枪来,把太阳固定在了­射­程内一发即中的位置上。这一次瞄定太阳时候,他不仅看见了黄黄和小菊进了禁区,还看见它和她走过老屋,站在了妮子的坟前。他听见了小菊的哭声,半青半紫,真真切切地从妮子的坟头传来,其惨其楚,无可以言状。而与此同时,彼处的天空传来了银白­色­的飞机掠过的一道嗡嗡之声。鸢孩转了一下眼珠,就逮住了那高远的白­色­的鹏鸟,把枪口移转过去,对准飞机瞄着,待飞机被蓝天丽日化为一个米粒时候,四号禁区的沟口,来了一支鸢孩从未见过的豪华轿车的车队,红的、黑的、白的,大约不过这几种颜­色­。为首黑­色­轿车在日光中反光最为厉害,刺得鸢孩不敢睁眼。直至有一块浮云从空中掠过,鸢孩才看清那第一辆车上坐了连长、营长。看出来连长还没坐过轿车,有些微的紧张。用手指着山脉、林地、路道向身后的首长介绍着什么。鸢孩有些慌神,想这么多的轿车,首长,还有从北京来的将军和军事专家,提前来连队也不通知我一下。指导员把专家们都称为军研人员。鸢孩不知道哪些是军研人员,照例他们该穿文职军服。鸢孩见过穿文职服的­干­部,都跟军营中的乡下人一模一样,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但鸢孩向未见过将军,不知道将军该是如何的模样。盯着越发近了的一支轿车队伍,鸢孩的脑子里闪过了自己书法的条令上第一百六十三页的全部的军衔标志。闪过这些标志之后,身上的血液由缓渐急地流得如奔如腾,快马一样无可阻止。他竭力想看清有没有大将、上将,或者少将大校,然车子开得太快,迅雷不及掩耳。除看见了第一辆车上导游的连长,其余都模糊不清。他想既然是事关连队存亡,那车队里一定有几位将军和将官差不多的文职科研人员。鸢孩想着,愈加瞪大了眼睛,眼看着轿车到了禁区的铁丝网旁边,心说这发系千钧时候,小菊千万就呆在妮子的坟上别动,也别哭,让那车队进来,再出去,你再从那儿出来。妮子死了,人命关天。我鸢孩可以跪下任你在左脸打一百耳光,累了,歇一歇,再在右脸打一百耳光,可你千万不能这时候又哭又叫地出现在车队面前。连长说这些人来面临着连队的生死存亡,也许是要打仗了?可连长为什么说此次他们到来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呢?既然是事关连队存亡,小菊你千万躲在那儿别动。鸢孩看小菊没有从那儿过来,又看看驶进禁区渐渐逼近的车队,立正着整了一下军容,把枪持在手中,与肩高低,准备从哨楼上下去,向车队,向首长一一致礼。可鸢孩准备走下哨楼时候,又猛然发现老人和妮子的坟地里没有了黄黄和小菊。极力地到处寻找,却看见了黄黄在前,小菊在后,一个跟着一个朝阵地跑来。且那车队已经进了阵地,小菊在车前任喇叭如何鸣笛也不肯让路。只管且哭且唤:“我的妮子——我的妮子——你还我妮子!”连长从车窗探出头来,大气叫着让小菊让路,小菊竟不理不睬,直往洞口跑去。

鸢孩惊了。

鸢孩看见阵地的洞门竟还敞着。是他早晨检查过洞里的一切之后,忘了落锁就径直上了这个哨楼。鸢孩在哨楼上直叫小菊的名字,让她千万别往洞口再走一步,千万千万别再走一步。

小菊依然唤着妮子的名字冲向了洞口的那扇敞开的小门。

车队到了哨楼下面。

黄黄似乎为了告诉小菊妮子之死,不但不阻止小菊进洞,反咬着她的裤管往洞内扯拉。

连长最先从小车上疯着下来,大骂着什么在寻找鸢孩。

鸢孩最后警告着唤了一声小菊。

小菊大叫着我的妮子——我要妮子!

营长、旅长、将军、军研人员都下车盯着阵地洞开的那扇小门。

鸢孩举枪又一次猛烈地呵斥了小菊。

小菊冲到了门前。

鸢孩右手食指哆嗦得噼噼啪啪。

小菊的左脚跨进了洞门。

枪响了。

砰然一声。如晴天霹雳。

砰然的枪声,惊涛巨浪样拍打着禁区的静寂。鸢孩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颤,睁开被日光晒得昏花惺忪的睡眼,看见他的枪口正散发着淡淡一股烟尘,那烟尘在日光中呈粉彩之­色­,有火烧的焦糊气味。把目光从那气味中穿越过去,发现那哨楼下并没有停着的黑、红、白的几­色­轿车,更没有连长、营长、旅长、将军和从北京来的军研人员,只有木呆的黄黄,一团泥土样立在洞前。在黄黄的身边奔跑过来的小菊,随着枪声身子摇晃一下,头便减轻了许多的重量、仿佛有一样东西,倏忽间从头上坠落了下来。旋即,紧跟着身子的一摇,脸在血红的气味中自成了冷玉的洁素之­色­。

八十三岁的老人说:“鸢孩,你开枪了。”

鸢孩僵硬地立住,听到平南之日在头上洒落阳光时微细炽白的音响,如蝉翼从枝梢上缓缓地朝下滑落。而自己的脑里,一时间穷穷白白,­干­净成冷茫茫一片。他盯着小菊,看见小菊那养有尺长的黑亮丽辫在她的头上如从崖头断落的绳子样坠了下来。辫梢上绕了红绳结儿,跌落时栩栩如生似一只翻飞的蝴蝶。小菊的发辫落在地上,盘在一起,如山地上的一蓬鸟窝,红绳结儿则极如窝旁艳丽的羽毛。鸢孩望着那个艳丽,还看见随着小菊发辫的断落,那粒子弹击中了正往门锁上垂挂的一叶一瓣的黄|­色­小花。那朵将盛未盛的*轻飘飘落在洞门下面,如浅落在阵地上的一团黄里含红的粉淡汁液,有微细如丝的馨香气味,在四号禁区满山遍野地散了开来,无边无际地扩了开去,溢满了一个世界。

鸢孩的枪落在了地上。

黄黄也前所未有的突然反叛地狂吠着朝鸢孩扑了过来,嘶咬声把那温红的馨香,震荡得起起伏伏。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