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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 十五

十五

节二百六十七款,另有军旗、军徽、军歌、报告词和各类证件式样五个附录。鸢孩把第八章《日常制度》的第九节《保密》尤为写得清山秀水,共计四条、第二条中有十款内容,总计二百九十四字,四十个标点符号。他把《保密》一节书写在一张八开纸上,压在桌上那碎了十七块如冰纹一般的玻璃板下。接下来鸢孩续抄《纪律条令》,总计六章十三条八个附录。可抄到第一章第五条中的第三款时,鸢孩的毛笔僵住了,这一款说士兵在服役期间不能在驻地谈恋爱,更不能和驻地女青年结婚成家,生儿育女。鸢孩想起了小菊。想起了小菊,鸢孩就收墨洗笔,铺床扯被,开始躺在床上翻天覆地,把瞌睡碾轧得零零碎碎,如秋后的花味绿意样荡然无存,直至过了子夜时分,似是而非地有了一些半黑半灰的瞌睡,黄黄却又极不合时宜地狂吠得惊天动地,继而又跑到门口欢天喜地哼哼叽叽。

鸢孩惊乍说谁呀,小菊在门外说我呀,你快开门,我爷死了。

来不及多想,鸢孩把门打开,夜气带着山坡的林味和石头上冰硬的寒凉,扑面而来,把泄进门里的月光冲得一抖一动。

他说:“咋回事儿?”

小菊说:“我爷死了。”

他说:“你疯了小菊。”

小菊说:“他真的死了。夜饭还吃了一碗,说胸闷躺下,我醒来他就死了。”

拍拍黄黄的头骨,黄黄忠义地爬上哨楼,鸢孩就跟在小菊身后,一步一匆地走出禁区。到小菊家里一看,老人真的死了。身子都已冷得冰手,满皱的脸上,安安详详,平平静静,如睡熟时无二。这是三间瓦屋,泥墙上被常年无更的日子和炊烟熏成了烟叶的黄|­色­,有一股百姓人家温暖的尿味和霉枯的气息,在屋里江江湖湖地涌动。鸢孩拿手去摸老人的鼻息时,小菊就站在她爷的床边,脸上堆满了不知所措的惊白和从心里漫溢出来的慌乱。

鸢孩说你爷八十三了吧。

小菊惊怕着不言。

鸢孩说无疾而终,是你爷的福分。

小菊把目光移到爷的脸上。

鸢孩说人生七十都古来稀啦。

小菊说我得赶忙儿去说给爹娘。

鸢孩望着小菊开始安静的脸。

小菊说埋了爷我就该回到村里去啦

鸢孩说不让你爹娘知道。

小菊说得埋了我爷。

鸢孩说柴屋里有你爷的棺材,我来埋。

小菊说,你又不是我爹。

鸢孩不再说啥儿,拉起被子,把老人的脸也盖住,环视了四周,拖过两张凳子,一张给了小菊,一张自己坐了。二人就那么无言一阵,默默地守着死亡老人,又问了一些坟地、土墓、棺材和别的景况,小菊又都一一答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四号禁区(3)

鸢孩说:“天快亮了,吃些啥儿。”

小菊生火。用小锅炒了半锅花生。

小菊炒花生的当儿,鸢孩出来站在院落当中,门口核桃树上有一枚枯叶,擦着他的耳根旋进了他的脖儿。核桃叶旋落时候,鸢孩听到了清亮明净如月光落地的声响,还有核桃树破了青皮那种甘甜的金黄的苦味,及至核桃叶擦着他的耳朵,他的耳朵里便轰然几声狂鸣,仿佛一棵树木倒在了他的面前。这一夜是个红月亮。鸢孩踏着红­色­的月光,到灶房门口,看见小菊面前锅里的花生,红红胖胖,和子弹的头儿一模一样。鸢孩摸着那粒终日不离口袋被他耍弄得没了铜光的一枚子弹,有一股莫名莫状的缺憾晨雾样漫浸了他一身。最没料到的是他这人生中的一场军旅,居然没有真正地打过枪。一枪也没有。做新兵时是有过三次实弹­射­击的,空枪训了一个月。来日实弹时,他因拉稀卫生员把他送到了基地的医院,出院后新兵连长未经通融就在他的训练成绩册上填上优优优优优,七调八整,他来了,老兵去了,老兵也去住院时向他移交了枪,他翻着枪看了几遍说没有子弹呀。

班长说:“那是上级的事。”

鸢孩这粒子弹是在哨楼的墙角捡到的,清理老鼠洞,从洞里抠出一团团的白纱,那白纱里竟裹着一粒子弹,弹壳上已有翠绿的锈斑,擦了,藏了,装上枪膛试了,就永无休止地装在口袋,用手摸着。鸢孩摸着如自己下巴一样圆溜的那粒子弹,看见退下的火烬在小菊的面前映燃,她的脸在那光­色­中就一如了这个季节,冷冻得红天红地,山顶似的额上,有了一簇冰寒的红亮,两颊却如四号禁区狭沟两岸的山面,虽红犹暖,任是秋末也抵挡不住那落叶深红中的一些仲春的气­色­。没想到小菊的那双眼也还那么晶明,早先鸢孩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般大众女孩的水平而已,然在这时,在蓦然回首之间,他发现了那双眼竟也深深汪汪,明澈得如了这静夜的月­色­。

小菊竟也漂亮。

鸢孩在灶房门口站了许久,回转身子,又进了那三间老瓦屋。灯光中躺在床上的老人,依然是安详而又宁静。鸢孩望着露在被外的老人的花发,看见了冬寒时节遍地枯白的一面山坡,那山坡上偶尔还有一只活着的蚂蚱在一蹦一跳,叫出一声两声灰­色­的声音,待鸢孩正要伸手去捉那只过冬蚂蚱时,有一只从墙上长征着的蜘蛛爬在了老人额上,鸢孩觉到了自己眼痒,眨了一下,看见老人把那蜘蛛从额上扫了下去,把盖在脸上的被子朝脖子下面拉拉,说:

“我看你喜上了小菊。”

鸢孩盯着老人不言。

老人说:“小菊有个续娘。”

鸢孩说:“小菊说过。”

老人说:“她爹对她不好。”

鸢孩说:“她也说过。”

老人说:“看出来你想和她结婚。”

鸢孩说:“这事眼下不能让连里知道”

老人说:“你要对她好。”

鸢孩说:“当然我要对她好。”

说话间,菊端了半锅花生走了进来,一世界都成了热暖甘甜、浓烈油香的气息。鸢孩开始在老人身边吃起花生,壳儿丢了一地,如老松树下的遍地松壳。小菊则把花生壳规规正正捏在手里,够了一把,轻轻放在自己的脚边,那脚边就堆成了有山坡又有山峰、还有林木竖着的小山,彼此都少有言语,一对兄妹似的。偶尔小菊剥出一颗大个儿的花生,还把那粒仁儿捏去红薄内皮,递到鸢孩面前,鸢孩不接,只把嘴大圆张开,小菊就 把那花生喂进他的嘴里。老人看到这番情景,放心地闭了眼去,把被头儿又拉回脸上,让鸢孩和小菊肆无忌惮地由了他们自己。而鸢孩小菊,也就肆无忌惮起来。

鸢孩说:“我开始抄《纪律条令》了。”

小菊说:“抄着抄着你就不敢和我结婚了。”

鸢孩说:“明天连长来检查工作。”

小菊说:“他知道我爷死了,就该赶我走了。”

鸢孩说:“不让他知道。”

小菊说:“总得知道。”

鸢孩说:“你别在院里和桌上放你爷的牌位照片。”

小菊说:“不孝。”

鸢孩说:“啥儿孝呀,人死就是灯灭。”

如此说着,天就亮了,早雾就从门缝挤进了屋里,银白丝线样网在鸢

孩和小菊脸上,都一脸潮润润的红笑。

国庆佳节到了。

值这样一个四季中的深秋,国庆佳节在四号禁区就天上天下地红着。抬头望天,徐缓升起的太阳,极其准时地每天比沟外世界晚半个小时出来,悬挂在后山的那棵枯木柏树上,光­色­不消说红得温和。前后左右的山上,本来在春夏一片碧绿,满目松柏,多不过是夹杂一些栗树,红木树,罗锅树,果青树。曾住过人家的旧村落和河边、路边,树疏叶稀的山面上,也还会有一片家常核桃、枣树等果木。可到了这深秋之时,树叶相继去了,松柏也显得绿不从心,泛出一层苍白,仔细地瞧,换季的松针柏叶,在它们的身上实实也是枯­干­得十分可以。而当春夏两季完全被树木和荆蓬儿遮掩了的果青树,这时节叶子却比别树迟落一两个月,红得灿灿烂烂,热闹得如火如荼。鸢孩依例去沟口迎接连长的到来,七八里山路过后,挂在崖头的公路上便摇晃来了一辆个体的汽车。接到连长,连长给他捎了一捆上个月的旧报,没信。但因为国庆,连队杀了一头大猪,连长给鸢孩捎了一挂猪的下水,鸢孩提着报纸和猪下水同连长相伴着往这四号禁区的红海里徜徉,连长说好风景呵。

鸢孩说连长你多住几天。

连长叹了一口气,说忙哩。

他们一前一后,把沟里红­色­的秋气蹬得有声有响。鸢孩看见红­色­的气息在连长毛料的军裤管上薄薄的粉淡一层,如蜜蜂采蜜时,从花卉上蹬弹在空中飘荡不止的粉薄薄的花气。一边走着,一边向连长汇报了阵地的工作,诸如阵地洞中温度的测试、潮湿度的控制,定期洁净处理,物件的保存。最后,鸢孩说:

四号禁区(4)

“温度计坏了一根。”

“下次来我给你捎来。”

听着工作汇报,连长爬到一面山上折了一枝果青树的红叶,放鼻子下嗅了又嗅,说老婆来队了,回去捎几枝Сhā进瓶里,这就到了四号禁区木栏的前面,看见小菊坐在门口石头上朝这儿张望。连长朝小菊瞄了一眼。

“这妞儿长得倒还水灵。”

鸢孩说:“我和她素不来往。”

连长立住,盯着鸢孩的脸。

她家用我们阵地的照明电,鸢孩愤愤言道,还是我们替她家装的电线,没有一个月交过电费。

连长走着,说要注意军民关系,等她爷一死,按规定她就得搬离开禁区。鸢孩说她爷八十三了,上山扛柴火竟还能扛猪腰样一捆。连长说山里空气新鲜,人都长寿,这村里有人活到一百零三岁才无疾而终。这样一言一语,进了禁区,踩在鸢孩和小菊终日踏出的草间路上,连长眼盯着路边林枝上挂着、拴着,该直时则直,当绕的则绕的黑胶皮电话线路,满意地到了阵地。连长歇了一阵,喝了水,看了枪支及过冬铺盖,最后看了床下的一个纸箱,连长问:

“抄到哪了?”

“《纪律条令》。”

有一个消息,连长说,不知登在什么报上,反正在报上看到过,说湖北还是哪儿,有一个人十年磨一剑,把《红楼梦》篆刻了一遍卖给香港一

个商人,赚了一百多万人民币。

鸢孩眼睛亮了一下,耳朵里轰然一个炸鸣。

鸢孩问:“能卖那么多钱?”

连长说:“这年月无奇不有。”

鸢孩说:“篆刻是报纸上登的图章上那号字吧?”

连长说:“走,到阵地里看看。”

从哨楼屋里出来,连长先检查了通向阵地的水道、线路、铁轨和伪装了的天线,然后是严格地入库登记、检查。当然,来者是连长,鸢孩没有让连长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和钢笔。因为是连长,连长自己把打火机、钢笔、小本儿等一切应该与不该的,全都留在了库口的登记桌上,还自己在

超级绝密登记本上填了入库时间、人数、原因、并签上了大名。完了之后,连长看了看洞内放在一个三角木架上的一桶超标号特用防锈抗腐油,用脚踢了一摇三晃的架子,说危险。鸢孩说我不动就没人动它。这样彼一句,此一句,他们就沿着曲弯有致,严密科学的洞道往阵地纵深走去。

每次有人来,鸢孩都是自然的向导。每次走在这阵地洞内,鸢孩都先自把自己庄重起来,把自己脉管里的流液弄得翻江倒海。他一边朝里走着,一边用手抚摸着钢筋水泥的洞壁。青­色­水泥壁上挂着的洞气凝结的水珠,润滑着他的手指,一股冰凉冷硬的感觉,从他的指尖,热烈地流遍了全身。每走一道弯儿,跨过一道沉重的钢门,鸢孩用手在洞壁哪儿一按,一道黄刺刺的光亮就把秘不可言的山洞照得温和柔顺。在那黄柔柔的灯光里,鸢孩望着那些各就其位的吊车、索道、钢床、电缆、仪表和无处不在的温度计、湿度计、还有分排两边洞中的机油、柴油、汽油、特用油,如此等等。这些钢铁,方的、圆的、无规无则的,它们横着、坐着、卧着、立着,分列洞内,星罗棋布,有秩有序,又沉默不语,宛若一个随时等待轰鸣的钢铁车间。鸢孩每一次走进洞,每一次置身在这机械的森林之中,迎着钢铁之林所特有的冰寒的凉气和防锈漆的腥气,机油、柴油、汽油、特种油并列分封时的混合气息,一并朝着他们扑过来,差一点要把鸢孩冲到洞顶,如一粒挨着一粒、悬挂在洞顶的水珠样悬挂在那儿。鸢孩停了一下步子,稳了稳脚跟,他觉摸到连长在他身后趔趄了一下身子,鼻子皱了一下。连长曾当过这儿的阵守排长,对这儿的一切秘不可言的寒铁冰钢,都能立刻适应,且检查工作时一目了然。他拿手在发电机组的两端各敲了三下,说还不错,随时可以发电。然后,从发电机组库中走出去,一程洞道之后,朝着那洞的最深处走去了。这是一条缓缓下坡的地下马路,路两边钳挂了无可计数、粗细不一、一律涂了深灰­色­的军用抗腐漆的钢铁管道,如绷直的一道道绳索排列在洞壁上。马路的长短,自头至尾要走一段时间。走完了这一段路,也许就到了地球的正心。鸢孩守洞以来,还从未走完过这段路程,事实上是未走过这条地下通道。每一任守卫阵地的官兵,向下任移交阵守时,都要移交说,没有命令不许朝那儿多走半步。鸢孩没去过,鸢孩的班长也没去过,连长做阵守排长时也未曾去过。不知道谁曾去过。连长三番地说,没有世界大战,谁也不会朝那儿走过去。谁都不知道那儿究竟安置了什么,但不消说,那儿是一个巨大的生命的奥秘。然就在那十里地下的正顶山上,则是这四号封锁区最美的景致。每一个来过这儿的首长,都要到那儿伫立半晌。那儿是一挂瀑布,从一个绝岸上飞流下来,如一面永远飘着的白条儿长旗。从旗帜沿边散开的细珠碎玉般的水粒,濛濛雨丝样终日飘洒在四季中的春夏秋里。若撞上了午时的日光,那日光千方百计地朝着瀑布每天照耀十余分钟,那时候瀑布则溢光流彩,飞溅起来的水珠,紫的、绿的、银白、金黄、黑橙、粉红、正蓝、浅赤、薄青,一粒水珠一个颜­色­,世界转眼间纷呈起来眼花缭乱。可惜不是常年驻守,便极难碰到这绝世的景观。鸢孩坚持不懈,一连朝那儿去了二十七次,第二十七次撞到那个景观时,激动得欲唤欲叫,直至嘶碎了嗓子,也无人听到。就在那绝世景观的地下,搁置了钢铁的森林和庞大的黑­色­秘密。跟着连长朝那儿走去时,鸢孩隐隐听到了瀑布在头顶不歇的白­色­的喘息,听到细水珠相撞跌落的青紫­色­的欢愉。他看见了瀑布下水潭边上游动的白条儿细鱼,在青绿绿的水藻下钻来钻去。瀑布两边山崖上长满了四季三绿的荆蓬杂树,有鸟窝就建筑在那荆蓬的缝里。再往远处,是终年无人的半原始森林,春夏两时,红花烂漫,林边和树下,浓烈的香味噎得人嗝儿嗝儿。若捱至冬天,则一片萧­色­,唯崖壁上数尺长的冰条,如乡间的扁担样有弯有直,密匝匝挂在崖上天上,茫茫地白寒了一个世界。看到那冬日的冰条时,鸢孩打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

四号禁区(5)

他说:“连长,你去哪?”

连长站住了步子,立了片刻,回身说:

“我他妈总想走进去看看。”

鸢孩说:“敢吗?又打不开那门。”

连长说:“就看看那门。”

鸢孩说:“犯不上的连长。”

连长拍了拍鸢孩的脑壳,转身折了回来,脸上浮着薄淡的笑意。到一排仪表面前,鸢孩说这儿的温度计也坏了一根,连长看了,说无所谓的,鸢孩心里便响了一个剧烈的轰鸣,脸上也僵了一层凝白。

这时候,传来了一声声黄黄的吼叫,连长微怔一下,鸢孩飞­射­着跑出洞口,看见小菊朝他哨楼下的窗台上放了一碗白亮亮的­鸡­蛋,又忙忙匆匆朝禁区外面走去。鸢孩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有一只乌­色­的麻雀从他眼前飞滑而过,渐成一粒黑点,融在了午时明灿的天空。鸢孩抬起头来,潮闷的洞气从他身上渐渐地退去,洞外鲜润的大自然的林气,粉红淡淡地朝他袭来,他舒展了一下胳膊。

发生了一件事情,原不曾预想的。

连长在禁区吃了午饭。鸢孩做的北方捞面,还有两个素菜和一盘兔­肉­,一盘猪大肠,彼此喝了一杯半杯。菜是连长亲手动的刀火,将吃时连长让鸢孩去将八十三的老人请来,这是惯例,颇含有传统意味。

鸢孩没说老人死了,鸢孩说请他­干­啥。

连长说:“军民关系。”

鸢孩说:“这些日子,他都到东山阳坡下晒明年的天麻种子。”

连长说:“那把小菊请来。”

鸢孩说:“她一身女人味儿。”

连长笑笑,一脸大人嘲讽孩子初谙人世儿女之情的亲近,便和鸢孩一并喝了吃了。吃饭间连长给了鸢孩许多教导,都是白云流水的道理。最后说,除了守护阵地之外,一定不能有大小事故。年终到了,连队的荣誉高于一切。

鸢孩:“出来进去就我一人,想有事故都难。”

连长:“我看那小菊出落成了,越寂寞越得防着。”

鸢孩便红脸不言。送走了连长,鸢孩决心不和小菊来往,专心于抄写《三大条例》。并翻遍了连长捎来的一捆报纸,也没找到连长说的把红楼篆刻一遍,卖给香港一百多万的新闻消息。于是,有几分泄气地坐在灯光下,把弄了一会儿枪支,想了一遍阵地洞内通往地心的神秘和自己同小菊的交往。直至无可想了,才提笔倒墨,铺纸翻书,准备续抄条例,想自己一丝不苟地书法下去,不说如人家篆刻红楼,一夜间成了富翁,但只要抄了,也终归是一件军内的稀有事情,登报表扬该不是问题。他在对折成八开的报纸上写了“本条令”三字,认真端详,忽然发现自己写的是钢笔大字,却不是日常说的书法。这一发现,使鸢孩对自己有了很厚的失望。拉出床下的几箱手抄的黑字,从第一章《总则》,到第十二章《附则》,整整抄满了两个纸箱,然这些字迹,全都凌凌乱乱,深秋黑风吹起的枯枝败叶一般,竟然挑不出一个是所谓的书法墨迹。鸢孩把毛笔愤而掷在桌上,在那纸堆里蹬着走了一遍,听到抄过的报纸在脚下山崩样响成一片。委实熬不了时光,只好又去找了小菊。

一夜一天。埋了八十三的老人。小菊家里少了一口棺材,房后的一片麦地里,多出一堆新土。这时候,鸢孩才算果真想到四号禁区是只有他和小菊,就连那躺在床上死去的老人,也已从禁区入土为安。黄亮的日光从头顶偏斜下来,乌­色­鸟在树上飞起重又落下。房坡上的家雀,依然如故地在日­色­中叽喳成一条河流。老人新坟上黄土的腥甜气息,在那一片麦田里,铺排成红红的气浪,朝着山野扩散。鸢孩和小菊,扶着两张用过的铁锹,两株小树样孤零零立在坟头。

小菊说:“烧啥饭?”

鸢孩说:“我们连长不让我和你来往了。”

小菊说:“不让我就回村,我有爹有娘。”

鸢孩说:“我可没说不和你来往呀。”

小菊问:“他没说再给你派个兵来?”

鸢孩答:“说了,我不要。”

小菊:“该要,是个伴儿。”

鸢孩:“有兵你就不能住在这儿了,纸不包火。”

开始到小菊家里烧饭、吃饭。鸢孩说烧锅汤喝,小菊煮了一锅玉米糁儿,鸢孩说吃烙馍吧,小菊烙了两个油黄煎饼。鸢孩说拌点蒜汁蘸着,小菊捣了蒜汁,滴了麻油,还切了萝卜生菜,清爽如夏日西风。吃完了,对坐着,说了一夜闲话,天亮又都不知说了啥儿。听到­鸡­叫,鸢孩回哨楼睡了,小菊和衣躺在床上。

至来日,依然如此。

小菊烧好饭儿,走进禁区,站在一个岩上,对着哨楼“喂——”上一声,满山谷都是一个十七岁少女滴溜溜落水珠儿的叫。黄黄听了,对着天空狂吠一声,鸢孩就从阵地的洞里出来,在阵地日记上写下“同上日”三字,关电、锁门,拍黄黄的头,沿着小菊温润的喂声,从小路上朝小菊家里走去。日复一日,到了葬埋老人的半月之后,鸢孩在阵地内处理毕三日必有一次、每周不低于两回的防锈、除潮、检查温度、湿度一系列单调、神秘的工作之后,正举枪在日光中瞄着头顶的太阳时,小菊站到了他的面前。

小菊说:“我想回家。”

鸢孩怔着,说:

“我烧饭的炉子都坏得一塌糊涂。”

小菊脸上硬了微薄青­色­。

“你到底想不想和我结婚?”

鸢孩收枪、验枪。

“想。”

小菊说:

“结呀。”

鸢孩一笑。

“结了就得住到一块儿。”

小菊说:

“你住呀。”

鸢孩持枪的手凝在半空不动了。他看见小菊脸上石青­色­了厚厚一层正经,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看见小菊眼上有一滴清泪,脑里就有了一缝儿蓝天白云。

鸢孩说:“想家了你回家看看。”

小菊说:“不想,我没家。”

鸢孩说:

“你夜里睡觉怕吧。”书包 网 想看书来

四号禁区(6)

小菊就果真哭了,吓得黄黄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卧着如隆起的一堆黄土。

鸢孩说:

“怕啥,夜里让黄黄去给你做伴。

小菊说:

“老鼠多得翻天覆地。”

鸢孩说:

“这洞里的老鼠也多得翻天覆地。”

小菊说:

“明儿到镇上买些老鼠药去。”

就相商相伴着一早去往镇上。事先给黄黄准备了一盆­干­的主食、汤水副食。小菊挎了山里人出门赶集必要挎的编花竹篮,因状长长,年节走亲戚时又必用此篮装上麻糖,便俗称这篮为麻糖篮。鸢孩依然是一个士兵的做派,穿了小菊帮着洗的军装,挎了还依然新着的军用挎包。待日显东山,离开禁区,说着笑着,上了路道,一世界的欢天喜地。途中,鸢孩说小菊,我昨夜梦见你家有人病了,小菊说是我爹病了我就回去看看。鸢孩说你后娘对你不好?小菊说我给你唱个歌吧,就岔开话题,为鸢孩唱了“凉水泡茶慢慢浓,想娶嫦娥急不成”;鸢孩为小菊唱了“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要注意”。鸢孩只会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新兵连时学的。他们的歌声在空旷深寂的山群里,染了粉亮的日­色­,翻过林地、翻过河流,越过山丘、越了峰叠,在天空云云荡荡。山路的一边,是一条小溪。清澄澄的泉水,载着深秋的枯叶,追逐着他们的脚跟;另一边,遇形呈状的山脉,红得火烧一般。有果青树的地方,红彤彤了一片湖海;没有果青树的地方,放过火荒的样子,青青紫紫,灰灰黑黑。偶尔有黄雀跟着他们飞叫,追上他们,便落在红树枝上等候。待他们走了上来,又朝前飞去,落在另一红枝候着。鸢孩就跟着那鸟雀唱歌,把嗓子撕得四分五裂。小菊说像破锣,鸢孩说你才像。小菊又唱了一遍凉水泡茶慢慢浓,鸢孩又唱了革命军人各个要牢记,小菊问:

“谁像?”

鸢孩笑了,拾起一块石头去砸路边的黄雀。

小菊说:

“能砸住我让你亲我一下。”

鸢孩说:

“砸不住,飞得鬼灵。”

小菊说:

“我们这样你不算调戏­妇­女吧?”

鸢孩说:“不算吧,我都没有拉过你的手。”

小菊把手伸给了鸢孩。鸢孩拉着小菊的左手往前走。遇到了一个村庄,鸢孩不情愿地松开手。小菊走得慢了些,鸢孩走得快了些,彼此拉开一段距离,形同陌路生人。鸢孩从小村穿过时,发现小街的墙上,多了几条标语。字好,如书法;内容也亲切,很见水平。标语是:“集资办学好处大”,“宁亏我们不亏娃!”“今天勒裤带,明天娃成材”。除了这些,其余依然如故。鸢孩每三个月回一次连队,领津贴,取信和旧报,村里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一些村里人,一律地叫不出名字来。他还知道这村街上,有一个专卖炸酱面的饭铺。开饭铺的是个寡­妇­,饭铺的名字叫“好再来”。有一个百货小店,专营日常杂用,店名叫“星光商场”。还有“温州理发店”“半球废旧回收站”等等。这些名目,显现了当今形势,是西方文明日渐东进的结果。纵而深之,鸢孩想,乡土社会也与指导员课上讲的一样,流水白云的,一天一个样儿,日行千里,至少也解决了温饱问题。

鸢孩从村街上走过去,吃早饭的村人,都懒懒地蹲在门口,一手端了汤碗。一手拿了白的蒸馍,黄的烙馍。他们都问鸢孩吃饭没有,没吃了赶快到家里去;或者,说回连呀,一大早的。鸢孩说,不回连,赶集,早去早回。就匆匆从村人面前过去了。

就这时,发生了件没意想到的事。

如夜时弯腰拾起一片月光样,鸢孩竟弯腰拾起一个人来,半岁,或多或少,总之是女婴。

穿过村街,向西稍转弯儿,就是丁字路口。那儿有一条红土沙路,凹凸不平地起伏在半山腰上,见物造形,遇沟建桥,把路修进一个镇上,又修至一个县城,终于把这儿连接上了人世的一些繁华。这路是山群里有了驻军才有的公路,有了公路,才有了山群里的许多禁区。鸢孩朝那无名公路上走去时,听到小菊在他身后的脚步声,轻捷得如一叶随风飘动的云。村人们也和她寒暄问题,问她她爷身体好吗?

她说好哩。

问八十三了吧?

她说到冬天就是八十四了。

问牙口咋样?

她说还那样,没有上牙。

问你赶集去?要啥儿就在这村里买些。

她说到镇上,还买别的东西。

村人说刚看到你们那条沟里的兵过去。

她说管他,各过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鸢孩把小菊的话听得清清白白,刚想立脚等她上来时,看见丁字路口扔了一样东西,在日光中包着一堆,包裹的红底黄花布,艳得几分耀眼。犹豫一下,他走过去,弯下腰来,打开包袱,看见一个女婴儿红红地睡在温暖的日光中。

鸢孩不知所措,抱她起来,如一团要从手中滑落的红­肉­。忙又放在地上,大叫小菊,说快些快些,拾了一个女孩儿。小菊急步上来,呀了一下,扭头四处找人,看见一片白亮亮的空旷。山脉上除了深红的寂静,还有一群乌­色­雀嘎嘎叫着从头顶掠过,影儿淡淡黑着,从他们脸上滑去,一丝凉意留了下来。

鸢孩:“谁家会把孩子忘到这儿?”

小菊:“专门丢在这儿的。”

鸢孩:“大小是条命,不要了别生。”

小菊:“放着,别动,我们去赶集。”

一并儿往路的那端走去。不几步,鸢孩立住,菊说走呀,鸢孩说她好坏是个人儿。

转过了身子,望着那软塌塌散在地上的包袱。鸢孩看见妮儿的手指举起来在半空抓了一下,五个手指,捏了一把被日光晒热的空气,红得晶晶莹莹,如细­嫩­的五粒扁长的红珠,然后,那红珠就散落在包袱沿上,亮得能照见人影。不由分说,鸢孩回身把妮儿重又抱了起来,从那包袱中落了下玻璃­奶­瓶,和半袋­奶­粉,且那­奶­瓶中有冲好的­奶­水,仍含着几分温热。

四号禁区(7)

小菊说:“准是这村里人扔的。”

鸢孩说:“妈的。”

期望着从包袱中找出一个纸条,那上面写了她的出生年月、详尽时辰,还有一句谢谢你收养或救了这女孩儿的言辞,可却愣是没有。

鸢孩问:“你是哪个村的?”

妮儿哭了一声:

鸢孩说:“你叫啥儿?”

妮儿又哭一声:

鸢孩说:“你爹娘姓啥?”

小菊说:“你神经呀,她会说话?”

妮儿断断续续的哭声终于连接起来,嘹亮稚­嫩­得如刚出生就在屋檐下叫爹叫娘的燕雀。鸢孩说,你别哭,哭啥儿。小菊便一把把妮儿夺抱过来,说鸢孩,你娘生下你,你就会说话吗?鸢孩望着沿峡谷拉开延长的妮儿透亮的哭声,红了脸,问小菊:

“咋办?”

小菊说:

“送回村里。”

小菊跟在后边,鸢孩在前,二人返回村里,说在丁字路口捡了一个女孩,大小是个人儿,是条命儿,不能扔了去的。村人就当新闻把这消息传开,一时三刻,村街上就有一堆老人孩娃,­妇­女儿童。都掀着棉包儿一角看那妞儿­嫩­脸,都呀的一个惊吓,说还真活生生一个人呀。鸢孩说是谁家的你们把她抱了回去。小菊说养大让她出嫁,总是一门亲戚。人们就都望着不言,场面上冷冷清清,有太阳晒不热的凉意。

鸢孩唤:“这是谁家的女孩儿?”

小菊说:“扔孩娃要烂心烂肺。”

村人说:“都怪计划生育。”

鸢孩说:“女儿也是传后人嘛。”

小菊说:“女娃就不是人了?”

村人说:“没人要还把她放在丁字路口。”

小菊抱着,鸢孩在前面高唤,走街串巷,身后跟了一堆男女孩娃,如前些年月到山里乡下头发换针的货郎担儿。绕村子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至尾,跟在身后的大人、媳­妇­们都忙去了,孩娃们也失了兴趣。回到原处,仅还剩鸢孩走在前面,小菊抱妮儿跟在身后。太阳已近正顶,光­色­金黄灿烂。鸢孩和小菊把妮儿又抱到丁字路口,对偶尔过往行人说:

“喂,这儿有个孩娃。”

“男娃女娃?”

“女娃。”

“你们拾起来养吧。”

也偶尔拦下一辆汽车,问司机要不要孩娃。司机说多少钱?鸢孩说,不要钱。司机说,女娃呀。用力踏了油门,忙着运输去了。从日将正顶,至日过平南,反复着几句话儿。妮儿哭了,哭了吃了,吃了睡了,不谙人世的红脸儿,甜得一无所知。小菊抬头望天,闻到午时的日光中,飘散着粉白的­奶­腥气息。小菊说你闻闻,鸢孩皱了鼻子,闻到白­奶­味儿被太阳晒得烫嘴。

小菊说:“该吃午饭了。”

鸢孩说:“这妮儿咋办?”

小菊说:“你说。”

鸢孩说:“你说。”

小菊说:“还放这?”

鸢孩说:“抱走吧。”

小菊说:“以后再送人。”

两个人抱着孩娃,到寡­妇­店里各吃了一碗捞面,轮换着抱着回了四号禁区。没有再说到小镇买老鼠药的事。他们一早起床,说说笑笑,一路的欢天喜地,仿佛就是为了到这丁字路口捡这女娃,仿佛这女娃就是为了他们,才欢欢喜喜地降生到了人世。回去的路上,鸢孩抱着女孩娃子笑,小菊说:

“你做爹了呀。”

鸢孩说:“你做她娘?”

小菊说:“我还不满十七。”

鸢孩说:“这事儿违反条令规定。”

小菊说:“你们部队规矩太多。”

鸢孩说:“你不懂。都是少不了的。”

扯淡了东西南北,商定给这弃婴暂名叫妮子。鸢孩说这句有股土腥气息,小菊说人要入乡随俗,进了山里,就不能起名叫方方、圆圆、莎莎娅娅。至四号禁区边上,听到有黄黄的吠叫,鸢孩一个冷惊,安排小菊照料妮子,自己跑步到了阵地,看见洞口前黄黄正逗着一条蛇玩,喝了一声,蛇便乘机爬进了草里,在黄黄脸上留下了一抹儿遗憾。依着往日惯例,外出回来先要检查所有设施,鸢孩不消说,进屋放下挎包,习惯­性­地提起枪来,开始检查哨楼、电网、电盘、水道、电话线路和阵地的洞门。鸢孩发现了一个异样,值这深秋天气,万木凋零,一片萧气,连果青树的红叶也都一日枯白一日,山里的暗红一天淡将一天,可洞顶的那束野菊,却开得争魁夺艳,黄灿灿每瓣叶儿都柔韧着不肯败谢。旧花未去,新花又来,小碟儿般一朵一朵,一层一层,把一个洞顶弄得有景有­色­,不分春秋。有一雾香味,见人扑面,串得鼻孔儿发痒。最为奇的,从那串*中贸然生出一条细枝,光溜鞭子样耷挂下来,到了洞门的锁处,忽然不再生长,却开了一盘艳菊,手掌大小,严严把那洞锁遮了起来。在那厚重钢筋水泥的灰­色­大门中央开设的可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上,盛开着这么一朵*,实在有了意味。鸢孩把那*移开,特号大锁赫然显出。打开这锁,推开小门,扭动几道机关,就能望到那一列火车似的钢铁巨物和它周围的钢铁林地。

鸢孩每每想起洞内的钢铁林地,都有一阵莫名的渴望袭击而来,使他微微地口­干­舌燥,激动不已,仿佛古人口­干­时说不远处有一片梅林。鸢孩望着门上的大锁,摸了摸系在裤上的钥匙,用舌尖在嘴­唇­上舔出了一层­干­渴,又用手拨弄一下那盘儿垂持的*,*也就很自然地又把大锁遮掩去了。回身时候,太阳刺了一下鸢孩的眼睛。鸢孩进屋,从枕下摸出那粒子弹。压入弹仓,推上枪膛,站着瞄准了太阳。太阳在鸢孩的瞄准星里,变得软弱好欺,一杆一杆的光线,菊瓣儿一样柔美黄亮,温和得无以言说,如一个女子再三梳理过的头发。那圆圆的秋阳,被准星牢牢地钳了,似乎想要挣脱开来,却又不行,就那么扁住,朝四周漫溢出一滩瓜汁般的汤水。鸢孩就那么瞄着太阳,微微地张开嘴来,让那温热可口的汤水,通过枪口、枪膛,沿着一条笔直的发着旋光的通道,流入枪底,盛满弹仓,淹没了撞针、枪机,漫浸上枪柄来,之后,就流进了鸢孩的嘴里,渗落遍鸢孩的全身。鸢孩感到了少有的快活,像儿女情长样包围着他,浸透了他的周身,浸透了深秋的山脉、日月和命运,直至一身徒步的疲劳,在倏忽之间,消失去了许多,方才收枪、验枪、退弹,回到了哨楼。

四号禁区(8)

鸢孩在床上坐下歇了一阵,拿起电话,摇了又摇,摇了又摇,接通了连部,找到了连长。连长喘着粗气来接电话,鸢孩嗅到了连长刚吃过捞面的大蒜气味,浓烈地把鸢孩嘴前的送话器吹走好远。连长说,鸢孩呀,有什么情况?

鸢孩说没什么情况。

连长说连里正吃饭,有你一封信在我屋里。

鸢孩说老家的信吧?

连长说忘了看那地址。

鸢孩说,连长,我拾了一样东西。

连长说,什么?

鸢孩说,女孩儿,在丁字路口。

连长说,扯淡。

鸢孩说,真的,有半岁。

连长说,你别给我找啰嗦,在哪儿拾的你还放到哪儿去。

鸢孩说,放那儿活活饿死她,饿死咋办?

连长说,人命关天,你拾了饿死你负责,你不拾饿死谁也不负责。

鸢孩说,所以我打电话请示请示你。

连长说,拾一块黄金你就不打电话请示了。

鸢孩还想说啥,连长挂了电话,大蒜的气味戛然而止,空气立刻新鲜起来。鸢孩重又闻到了阵地洞顶的那一束鲜­嫩­的花。然心里却被连长挂下的耳机压得喘息,想连长嘴上常说人道主义,原来不过也是说说而已。从哨楼出来,太阳已经悄然落山,听到小菊立在岩石上唤他,问去不去吃饭。回唤了一声,说不去,自己已经烧好,吃完了还有工作,就看见小菊转身花瓣一样落下岩石,两手空空,想那女婴一定睡熟在小菊的床上。想到女婴,又不知如何是好,连长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一是自己不能收养,军纪不容;二是不能随便扔了,人命关天。至夜,鸢孩给黄黄弄了吃食,又一次破例没有抄那条令,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哨楼挂了如柳絮杨花一样的炊烟的遗物,听到禁区星星滑将出来的声音,在天空微细而又清晰。月光普照的声响,也一如清水泼地样洒落在哨楼的门前,汩汩潺潺地流进屋里,浸至床前。深秋的夜气,静默悄息地跟在月光之后,爬上了鸢孩的军床。

终于睡了。

来日起床,太阳已经被森林萧败了的枝梢,回报似的割成了一条一条,旗帜样挂在树上猎猎作响。已经看不出那太阳原为一圆,而是一堆在剪子下面发光而又凌乱的红­色­绸布。洗了脸,检查一遍阵地设施,在门前做了一路广播体­操­,开始了一日新的生活。

鸢孩已经不再为妮子的去向发愁。昨儿夜做了几个妙梦,最后一个是他的手抄条令也卖给国外一个华侨。华侨原是一位军界的巨富,十几分地器重他的手抄条令,特意地撕给他一张空白支票,由他自己填写,填多少就付他多少。鸢孩向未见过支票,不知该填哪儿,该填多少,填多了怕华侨说没想到大陆军人也贪得无厌,填少了又怕坐失良机。但鸢孩知道,一般收据之类的纸条,都写汉字繁体壹贰叁肆伍,到拾都是如此,可偏拿起笔又想不起壹字如何写,急得憋尿,醒了知是一场美梦,不免心中一阵空落。然却在这空落之时,想起该把妮子抱回原处,在包裹边放上二百元,或者五百元,路过的人看见那钱不能不拾,拾了那钱,又不忍丢了妮子,为了那钱就也得把妮子抱走。做完广播体­操­,回味了一段在新兵连学­操­时的军旅生活,依着惯例,进阵地检查了仪表、洞气、温度、湿度。出来时在那桶防腐油架前站了片刻,想把油桶移至油库,一晃*沉重,独个儿难以胜任,便迟疑着回了屋去,打开床头木箱,取出津贴的积蓄,为拿五百还是二百,犹豫一阵,最后一刀从中割断,数了三百五十块钱,朝小菊家里去了。

小菊正要来唤鸢孩过去吃饭,帮着给妮子喂­奶­。路上说,我有办法把妮子送回原处,不容别人不捡。

小菊说:“不用了,我养她。”

鸢孩站住。

小菊说:“是个伴儿,有妮子我夜儿胆大许多。”

鸢孩说:“我们连长不让。”

小菊说:“你们连长管不了我。”

鸢孩说:“这是禁区,你爷一死谁也不能住了。”

小菊乜了鸢孩一眼,说鸢孩你这是赶我回村?鸢孩忙一笑,说连长来了,妮子咋办?小菊说我抱着躲到山上。二人一路计谋合算,觉得还是养了妮子为好,在小菊,是个伴儿;在鸢孩,省了口袋的三百五十元钱,也就最后决定养了。至于日后妮子长大,该如何处理,那是日后之事,当急的是真的要到镇上一趟,给妮子买回几袋儿­奶­粉,一个­奶­嘴。那瓶上的­奶­嘴眼儿大了,常噎得妮子憋红脖儿。想到连长那儿还搁着自己一封家信,鸢孩说:

“我今儿就去镇上。”

小菊说:“明儿不迟。”

鸢孩说宜早不宜迟嘛。

在小菊家用了早饭,安排了黄黄的饭食,鸢孩往连队走去。歌声一路,到那丁字路口,一帆风顺地搭了百姓的一个货车,行了三五公里,汽车转弯,鸢孩下车步行,又听到身后有车笛的鸣响,正欲转身招手拦车,看到竟是一辆挂了红牌的军用轿车,据鸢孩的见识判断,部队团长才坐北京吉普,这坐轿车的至少是旅长或者师长不等。在这大山之皱,首长到来。不消说是检查阵管工作,鸢孩旋即整了军容,立正路边,向驰来的轿车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轿车竟猛地停在了鸢孩身边。

司机开门:“搭车呀?”

鸢孩惊慌:“不搭车。”

司机说:“神经病,不搭车敬什么礼。”

车走了,一股烟尘。

鸢孩僵住。路上遇到首长的小车,要立正路边,向小车致礼,虽条令上没有,可也是本部队上的规定,为何就骂神经?准他妈不是一个部队的小车,不然不会不懂这条军规。这么说倒真不如搭那小车一段路程,鸢孩想,搭那车不到午时就赶到了连队。不过,没搭那车,鸢孩也照样不到午后时就赶到了连队。他往前走了二里或者三里,有汽车停下问路,鸢孩就自己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里,说我领你去吧,不让你走一丁点儿冤枉路程,也就坐车多、步行少地赶回了连队。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四号禁区(9)

连队所守阵地,其地形之褊狭,不比四号禁区明朗多少。鸢孩踏进禁区时候。部队正在进行专业分训,连党支部正在开会。鸢孩到连长宿舍去取家书,见信上落款地址笼统不详,只有一个市名。鸢孩撕开一看,却是一本薄书:《农村致富一百例》,书是绿皮封面,印刷粗制滥造。打开封面,内里夹了一封短信,竟是四号禁区去基地医院治病的老兵写的。信上说鸢孩,你还每日都抄那三大条令吗?我原没什么病的,现正借住院之机,在我舅的厂里学习驾驶技术。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万不可让连长知道。给你寄上《农村致富一百例》,抄这个吧,抄了终会有用,这是我此次错误悟出的道理。老兵信上还说了别的事情,最后问鸢孩日子能否熬受,不行了他就立刻回到四号禁区。鸢孩在连长屋里坐着,潦潦草草看了《农村致富一百例》,都是写农民张养猪一年收入一万元,村­妇­李养­鸡­一年净赚八千元之类的科技知识和故事。其中还写到一个退伍战士回家养蝎子一年卖了二万八,三年赚了十余万。事迹感人至深,动人心魄,可惜书中错字太多,其中有一页印错了一十七个字,把钱字印成了铁字,读起来如同笑料。鸢孩把书合上,将目光投到屋外,望着连部门前深秋景­色­。

鸢孩想老兵有些变了。

看完了信,正欲出门找指导员汇报思想,碰见从支部会上走出来的

连长。连长惊喜过剩,在鸢孩头上掴了一个响掌,说果然是你这鸢孩你这个鸢孩,说接上级通知,要从北京来个军事科研考查团,要考查全营所有阵地,为防措手不及,支部会上正研究对策时,接到新上任的旅长从旅部打的电话。旅长说在路上碰到一个士兵向小车敬礼,这种作法全军几乎没有,充分反映了这支部队军纪之严明,军容之严整,必有其极强之战斗能力。连长笑着捏了捏鸢孩的耳垂,说你这鸢孩,据旅长说的位置,经连党支部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出了禁区,见了首长;进一步分析,可能是你鸢孩回连取信,碰见了首长。没料到果然就是你鸢孩回连取信,路上给我们连争得了荣誉。连长说,考虑到途中向首长小车致礼这一规定,几乎已名存实亡,唯你鸢孩还坚持如初,党支部研究决定,予以嘉奖,希望鸢孩你能坚持不懈,戒骄戒躁,为连队、甚至全营全旅做好表率。

鸢孩觉得懵懂,觉得受之有愧,说:

“连长,算了吧,就是一个礼。”

连长说:“礼与礼不同。回头你到文书那里领十块钱奖金。”

鸢孩说:“还有奖金?”

连长说:“组织上规定,嘉奖十元,记功五十。”

鸢孩犹豫一阵:

“钱我就不再要了。”

连长责怪:

“你不要连队账上多出十块,账目怎么写。”

从文书那里领了一张十元簇新的票儿,连长留鸢孩在连队吃饭,说吃饭集合时宣布一下。鸢孩本来计划吃罢午饭返回。可一听说这嘉奖还要宣布;鸢孩就逃走似的离开了连队。

连长说,你吃过午饭再走。

鸢孩说,临时决定来的,没给黄黄备饭。

连长说,小菊的爷爷身体怎样?

鸢孩说,结实哩,能扛动一捆柴火。

连长说,要注意军民关系。

鸢孩就逃离了连队,连指导员和同乡战友,也都未去谋上一面。路上取出那张十元票儿,对着太阳照了,发现票层中隐含有一层虚光,证明不是假的,便唱着歌儿下了山去。走了八里,到公路口上,整整等了一个小时,见有拉木柴的地方车队走过,不停歇地招手,没有一辆停下。想起敬礼一事,就又站到路边,等后边一辆汽车开来,极其正规地向那司机致了一个军礼,司机果然刹了车闸。

“去哪?”

“前边。”

“上来吧。”

在车上风驰电掣一阵,和司机说了许多闲话,并以一个士兵的名誉,向司机评价了国际形势,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决然打不起来。司机疑心,鸢孩就搬用了指导员讲过的理论,说现在是高科技时代,谁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谁就得伴随着人类从这地球上消失;说中国当前军事科研之尖端,有的项目美国、俄罗斯都望而生畏。司机说你是什么兵种?鸢孩说到前面拐弯处,我就下车了,请师傅您停一下车。

从汽车上下来,鸢孩看见不远处天空有硕大一股金­色­云团,且那云团盘绕在镇子一侧的树林上空麻团着不散。金­色­云团的中心,是闪亮红光,红光外是黄白蓝的三­色­混合,混合的外层,如环岛的一圆湖波,有粼粼金光,好看得十分或者十二三分。鸢孩疑心,一时找不到要问的人,就沿着田边渠道,走至镇子一侧,看见镇后山坡上的林地,原来又多了一孔烧砖瓦的窑洞。那窑洞前面,被伐倒一片林木,平出了一个砖瓦的场子场子后则是乡村卧窑,天空中的金­色­云团,不过是那窑洞中冒出的滚滚浓烟。鸢孩到那砖场边上站着,看那做砖的机器,一端一个大口,口中是黑胶的输送皮带,这边进去的是一锨一锨­干­硬的泥土,那边就吐出了一块块方正光滑的砖坯。没想到这山里小镇,也竟用上了这么现代化的机器。鸢孩在机器旁站着看了一阵,想世界真是日新月异,不久前这镇上还家家点油灯,牛推磨,部队为完成国家的扶贫策略,给镇上架了三根鼠尾黑线,而转眼间竟都用上了现代化的制砖机器。

突然想到了小菊,鸢孩抬头看了天­色­,转身往镇上走去。做砖的师傅问他,不看了?他难为情地一笑,说你看日已大偏西了。这才Сhā进镇里,给老兵发了书信,为妮子买了­奶­粉、­奶­嘴。在商店转了一周,看有姑娘在挑选仅有的几个落满灰尘的­奶­罩,说大了,小了,自己先就红了脸颊。还有个姑娘买了一卷新进的卫生巾,和营业员争吵说那是次品。鸢孩看了一阵,想给小菊买上一些,再三再四地犹豫,至尾难以开口,便给小菊买了一个红­色­长巾捎了回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四号禁区(10)

日子平静透明如一碗清凉之水。

深秋已过,冬天紧步儿到来。其间小菊回了一趟新村,父亲得了危症。小菊看父后从新村回来,当夜就下了一场大雪。

鸢孩起床推开哨楼的屋门,本欲检查设施,练一套军体­操­,可看见的竟是没过膝盖的大雪,皑皑地白了一个世界。山上的林地消失了,林地下的山脉,也一样地消失了,树木都白得通体透亮,被雪压得唉唉哟哟。洞顶那株几日前还残有枯红的*,彻底地结束了表面的生命。躲在洞门锁边那朵枯萎的败菊,虽避了风雪,却­干­缩得十二分可以,连从前大大方方一个盘儿的痕迹也不再有了。鸢孩拨着深雪,到洞前看了安然的大锁,又大略扫了一眼都埋在雪中的水道、电路,回屋试了电话,七摇八摇,静默得无边无际,便扛了一支竹竿,找来一段电话的旧线,挎上手摇话机,沿着线路,掴打着电话线上千里长堤似的白雪,慢拨着朝禁区外边走去。

鸢孩奇怪,照说,这雪季中的动物鸟雀,都该不能动弹,躲在窝里巢里,静等着鸢孩从那儿路过,轻易地捡了它们。可不想鸢孩的每一杆竹落在线上树上时候,没有则是没有;有了麻雀,麻雀照旧着从这个树上飞到那个树上,从这个山峰飞到那个山峰。松鼠也灵活得钻天入地,躲在树洞或一块石崖下面。鸢孩没有发现,踩着它的尾巴它都不动;若是发现了,在松软的雪地上跑起来如履平地。鸢孩还看见一只野兔,从雪里爬将出来,挑衅似的从他的胯下扬长而去。追了一程,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连那兔子的踪迹也不知隐到了哪里。

站着喘息,鸢孩一如往年的雪天一样,由于空气过度的清晰,闻到了白浓的寒气、清冽的林木腐味和太阳将出时那薄淡紫红的暧昧后面,有一股生硬的钢铁气息和机油、汽油、柴油、特种油的粘稠如马血般的油味。鸢孩知道,这种气味来自大山的深处。他望了望高不显、低也不显的那脉藏了森林钢铁车间的雪山,想到在这酷寒的冬日,空气最为清新的雪天里,一世界人包括曾在这四号禁区做过阵守排长、班长的营长,唯他鸢孩能闻到洞内的钢铁青气和铜铝的紫味及各种油类混杂的粘甜的气息,内心里的一种神秘铺天盖地地扩散开来,连发根发梢都有了热暖暖的抗寒的热流。他把手拿在嘴前吹了又吹,把目光从唯他所知的那个山峰移转下来,又开始查着线路朝前走。

小菊立在门口的一棵树下候他,大声说

“我就知道你会顺着电话线出来。”

鸢孩说:

“上次去镇上该给妮子称半斤棉花做袄。”

小菊说:

“不用。吃过饭我给你去查这线路吧。”

鸢孩说:

“冻死妮子不是。”

开始到小菊家喝小菊煮的红枣玉米糁儿汤。又滚又烫,烧得嘴­唇­儿红亮,身上却渐渐暖得有了热气。看那床上坐着的妮子,抓着什么吃着,身上的棉袄棉裤,都是一个­色­儿,红底儿白­色­素花,想起来那原来是小菊的一件棉袄,鸢孩就把碗从­唇­边端下。

鸢孩说,我还有一条军用棉裤。

小菊说,不穿就拿来拆了,军用的棉花好。

折回去拿来棉裤,又喂了黄黄,在哨楼上垫了一捆热暖的­干­草,让黄黄卧在草上执勤,鸢孩又开始去查他的线路。走了一程,回头望着仍然立在大门口的小菊,说你不是说要陪我去查线路嘛。

雪停了,有浅红的太阳挂在天空。满目的白雪上浮着薄桃­色­的光亮。

小菊用一个小被裹了妮子,跟在鸢孩的身后。他站在山腰的线下,她站在山腰路边。鸢孩每举一次竹竿,她都要抬起头来看上一眼,问:

“是这儿断了吧?”

答:“不是——”

问:“哪儿断了?”

答:“还在前边——”

问:“不查不行吗?等雪化了多好。”

答:“你不懂不要多说,这不是种庄稼,屯柴火,早一天晚一天都无所谓。”

小菊有些生气,说这么重要你让我陪着­干­啥,冻死人了,我没拿你们部队一分津贴。鸢孩就说,谁让你陪了?是你死乞白赖要跟着我来。于是小菊更加生气,说谁跟着你呀,我现在就走。真的就转身要走,鸢孩立马又回心转意,说急什么,说不定线就断在前边,又说你晚上睡着冷吧,我那儿一夜暖不热被窝。

小菊说,不冷,我有妮子。

鸢孩说,昨儿夜我差点让黄黄睡到我脚头。

小菊说,让妮子睡到你脚头。

鸢孩说:你也睡到我脚头。

小菊说:不*服了行。

鸢孩说:脱了我就吃了你呀?

小菊说:我才十七。

鸢孩说:十七还小呀,有的十七都做了妈。

小菊说:我也做了妈。

鸢孩说:妮子又不是你生的。

小菊说:长大她也不知道不是我生的。

鸢孩说:谁是她爹呀?

小菊说:你不是天天都说要和我结婚吗?

鸢孩说:大冷的天,你都不想和我睡一张床。

小菊说:今儿夜?

鸢孩说:睡哪呀?

小菊说:你来我家。

鸢孩说:洞口哪敢离了人,连长每夜都要挂电话。

小菊说:你是让我和妮子去你那儿?

鸢孩说:啊。是这儿线断了。

鸢孩唤着,把地上那断了的线头从雪中抽出,举起来让小菊观看,就像让小菊看一件丢了多日、找了多日的贵物。小菊抱着妮子爬上山腰,看着鸢孩用牙齿咬了线皮,绕着结上,又把手摇步机上的两个夹子夹在两根电线的伤处。

鸢孩说:你不要说话了。

小菊问,怎么了?

鸢孩递着眼­色­,说我要给连队通话了,也别让妮子冷丁儿哭叫。小菊便抱着妮子远远地走开,觉摸就是妮子哭出声来,也传不到那电话里时,便站住,转身,唤道鸢孩你说吧,妮子嘴­唇­冻得发青。鸢孩估算了一下小菊与自己这边的距离,把步机挂在一棵树上,摇了机柄,又摇了机柄。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四号禁区(11)

“喂,我是四号。”

“有什么情况?”

“指导员吗?电话线通了。”

“电话线本来就通嘛。”

“昨夜大雪断了,这刚刚接通。”

“通了就好,要维护好线路,我们不是一般的部队。”

“你放心指导员。”

“还有别的事吗?”

“上次回连队匆忙,也没顾上见你。”

“给你嘉奖一次,我多次在连队表扬了你,已经让文书把嘉奖卡放在了你的档案。”

鸢孩还想给指导员说些什么,可指导员忽然又说到了那次嘉奖。好像鸢孩打电话就是为了落实嘉奖卡是不是已经存档,别像有的老兵那样,军旅三年,有奖有功,回家打开档案,才发现档案里一片空白,原来是文书疏忽,忘了存档工作。事实上鸢孩不为这些,鸢孩就为着那次回连,见了连长,而没见指导员以表歉意。可指导员把事情弄偏了,鸢孩在电话上不知如何是好,指导员又说还有事情吗?

鸢孩说:“没有了,谢谢指导员的关心。”

回去的路上,飞风把浮雪刮得漫天起舞。太阳也已升至头顶,原来时间已经临了午时,飞起的雪,在午时的日光中,凌乱出一片光亮。鸢孩的脸上硬了一层怅惘,小菊说当官的批评你了?

鸢孩说:“表扬。”

在小菊这儿吃了午饭,妮子在床上睡着,鸢孩和小菊烤了一下午火炉。门外是白雪茫茫,门里炉火灿灿烂烂地黄亮。

响出一片噼啪之声。

鸢孩说:“像打仗。”

小菊说:“爆玉米花儿。”

从火烘的热烫中,烧烤出来松木的香味,红艳艳流满一间屋子。鸢孩望着一根松柴上流出的红油,用­棒­子挑了点子,说小菊,谈个正经事儿。

小菊说谈吧。

鸢孩说我在县城见一个姑娘,黑辫子耷过ρi股。跟着从街这头看到街那头,那姑娘骂我流氓。我说我就看看你的头发,你猜那姑娘说啥?

小菊说说啥?

鸢孩说人家把耳光扇在了我的脸上,说想看了回家让你娘养去。

小菊说这是你说的正经事儿?

鸢孩说这就是正经事儿。

小菊说我把我头发养得比她的还长。

鸢孩还想说句啥儿,又想伸手去摸小菊肩上的头发。犹豫一下,妮子醒了,哭了一声,那声音清脆白亮,连天扯地,长得如从冬到春的一个季节。鸢孩望着妮子,听那长而又长的哭声,想起来黄黄还未及喂上中饭,忙起身离了小菊。

夜里时候,鸢孩把洞房、哨楼、电盘等处查看一遍,见一切都安然无恙,想继续手抄条令。按往日速度,眼下都该把《纪律条令》抄到第三章第四节。然而秋天至今,自打小菊爷爷死了之后,自打这四号禁区只还有小菊和自己之后,委实是抄得慢而又慢。有时连续数天数夜,都未曾想起过去抄。今夜,铺开纸,倒上墨,用剪子剪了岔开的笔毛,正欲抄写,鸢孩听到门外的风声急而又急,冷得黄黄哼哼叽叽,直往那一炉火边去靠。鸢孩用鼻子哼哼黄黄一下,黄黄走了,鸢孩又不忍心,加了柴火,把火盆端得离黄黄近些。回过身时,又见门缝风把桌上铺开的纸张吹到桌下,捡起那纸,用嘴哈哈冷手,想我还是睡吧,便又拉被子,把大衣盖在脚头,在一个葡萄糖水瓶里灌了开水,放在这端被下,脱掉裤子,脚蹬着水瓶,让瓶儿沿着被窝的通道,慢慢朝那头滚去,将被窝的寒气碾成热热的一层气片,浮在被的里上,也就自然不觉被窝冷了。这样子鸢孩刚刚睡下,小菊在门外用手拍了几下门板,唤:

“鸢孩,睡了?”

鸢孩说:“小菊,有事?”

小菊问:“脚头冷吗?”

鸢孩说:“你抱着妮子呀?”

小菊说:“妮子睡了,你脚头冷吗?”

鸢孩说:“不冷,你走吧,这儿是阵地。”

小菊说:“我给你想了一个法儿,在瓶里灌上热水,塞到你的脚头。”

鸢孩说:“我塞了,你走吧,妮子在家。”

小菊说那我走了。鸢孩果然就听到了门外雪地拔脚的声音,由近至远,落谢的粉淡花儿一样,慢慢地消失在了被风吹得发颤的冬夜里。鸢孩似乎是为了捉住那脚步拔雪的声音,披上大衣,拉开屋门,看见远处有盏越来越小的马灯,灯光里是一个用被子裹了身子的一丁点儿身影。不及鸢孩有什么反应,那马灯和身影就转了一个弯儿,消失了。

一切都日日常常、平平淡淡。

说考查团要来,却是没有来,鸢孩白白在洞内做了许多卫生和简单维修工作,打发走了秋末和寒冬。冬天在转眼之间便近了尾声。春天的到来,是又隐没在悄无声息之中。直到春节那天,鸢孩伴着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才发现春天把冻了一冬的黄土暖得十分松软,彼此啊了一声,才发现春天已经来了。

过年前,营长和教导员在电话上给鸢孩拜了个年。当然,鸢孩也有个回拜。旅长和旅政委通过电话,向鸢孩表示了崇高的敬意。政委还在电话上问他:

“听说你书法很好?”

鸢孩说:“不好。”

政委说:“我送给你一副对联,你写好,贴在门上。”

“上联是:居深沟伴青山一人辛苦万人幸福;

“下联是:守阵地戍边关一人分离万家团圆。”

“横额:战士心愿。”

鸢孩拿笔抄了政委说的春联,说谢谢政委,您还能再给说几副吗?政委又在电话上说了几副都一一抄了。至大年三十,鸢孩便把这春联书法在巨幅大红联纸上。又给小菊家门框上写了:

国安民安军人是泰山

国威军威人民是后盾

心心相连

在树上贴了“树木兴旺”,河边贴了“源远流长”。贴完对联,在小菊家吃了团圆饺子。初一连长陪着营长到哨所拜年,小菊就抱着妮子到爷的坟上躲闪。因为连长和营长工作深入,在鸢孩这儿过了整整一天,不是如往年一样,拜了就走,蜻蜓点水。连长说怎么不见了那八十三的老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四号禁区(12)

鸢孩说村里的侄男侄女接他回新村去了。

营长说,老兵去住院咋样,也没一个消息。要不要再派个兵来给你做伴?

鸢孩说不用营长,听说老兵的病刚有好转。再说这儿还有那个老人和他的孙女。

营长说,老人八十四了,他一死就让他孙女回村。这是禁区。

连长和营长走了之后,太阳已经西偏。小菊在她爷的坟上昏昏欲睡。抱着的妮子,在日光中玩耍和安安静静。过了一个年头的坟堆,黄土已褪了它的艳­色­,土腥气也淡了许多,冬雪把那黄土结成了一层皮儿,罩在墓堆上如墓的一个壳儿。小妮子把那壳儿一把一把抓碎,让细土如沙粒一样从她的手缝流着。鸢孩一步一步,从坟的左侧走来,看见八十三岁的老人,从妮子抓破的土壳中走出,坐在日光下面,拉着妮子的另一只小手,和孙女小菊说着院落房屋,树木土地,充满了亲情和乡土气味。

老人说鸢孩这孩娃不错,这辈子你可靠他。

小菊说他太依那部队的规矩,自个儿没有主张。

老人说做兵的人只能这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小菊说他对我还不如他的黄黄。还有那洞。

老人说这样的人才可依靠,总比你爹你娘对你要亲。

他们还说了许多别的话儿,如妮子是不是常头疼感冒;房屋该翻修一下,不然雨季一来就要漏水;还问了柴火是否够烧,粮食是否够吃,说爹娘对你不好,就设法在这沟里住下,等鸢孩退伍了同他一道回鸢孩老家。如此等等,一问一答。鸢孩看见他们的对话,青枝绿叶,散发着一股春暖秋温的味儿,后悔自己来得早了,惊扰了他们。正欲收脚,小菊睁开了闭在日光中的双眼,望着鸢孩,脸上露出桃花灿烂的微笑,说当官的走了?鸢孩说走了。小菊说在这陪你一个初一,比我爹娘了。鸢孩说其实习惯了部队生活,连队和家一样儿。人都亲情,济同舟,共大业,有难同当。

小菊低了头去,说还是你们的日子好过。

鸢孩给小菊取了一兜食品。都是营长来时给鸢孩捎的营养,也无非糕点、午餐­肉­之类。小菊吃那午餐­肉­时,说我梦见了我爷,鸢孩说我看见你梦了你爷。

小菊说爷让我和你结婚。

鸢孩不言,从口袋取出那个抄了大半的红皮书本,掀到其中一页,递给小菊。小菊接过看了,见有一行字鸢孩用红笔划了,是“战士服役期间不准在驻地谈恋爱”的一项规定。小菊把那小册子还给鸢孩,说我压根儿不懂。

鸢孩说这就是我抄的条令。

小菊说:“你抄你的,它管我们屁事。”

鸢孩说:“下周全旅检查条令落实情况。”

小菊说原来我们这也叫恋爱?

鸢孩说你说叫啥?

小菊说我们是个伴儿,连手都没有怎么拉过。又说我去过县城,见过人家恋爱,天冷时两个人的手Сhā进一个裤口袋,不管大街上人多人少,想了还敢抱着亲呢。说到这,小菊把妮子抱在怀里,塞给她一样东西吃着,肯定了一句话道,我们这才不是恋爱。

鸢孩说我们都说到了结婚。

小菊说你不愿了,那话只是说说,我不求你鸢孩。话语毕了。小菊抱起妮子回家,脸上僵了一层青­色­。鸢孩连连叫着小菊的名儿,小菊不理不搭。鸢孩无奈,欲追未追,看见坟上的黄土块儿动了一下,似有什么东西在那土下拱着。掀起那块土层,看见一个芽儿黄­嫩­­嫩­正往外面长着,先还是米粒般一滴幼芽,及至鸢孩把那黄土拿开,那芽儿响出一个滴水落地的音儿,长成了一指长的一棵三叶青苗。鸢孩惊了一下,回转身子,唤小菊小菊,你看你爷的坟上。

小菊慢悠悠转了身子,看啥?

鸢孩说,你来看,你来看看。小菊不情愿地转了回来,走到爷的坟前,果然看见那绿芽儿三叶、四叶、五叶地朝外生长,立刻间有了一指高低,在西去的日光中竟有了它的影儿。

是棵柏树。

春天就这么来了。

随着春天的到来,天日渐暖得一塌糊涂。

随着春天的到来,妮子就会了蹒跚走路。妮子走路,脚一歪一趔,如一只上岸的螃蟹。把春天踩得有泥有浆。一场雨后,天晴日出,四号禁区明朗得到处都透着清明亮­色­,如水洗过的云,水洗过的山,水洗过的林,水洗过的草和花,把这条沟弄得青而耀眼,满鼻子分辨不清的混合的香味。二月的杏白、三月的桃红,偶尔一棵地夹在青山绿水之中,如星如月,和山水遥相呼应,一唱一和。值这样的景况,人就单薄,人就透明,人就终日心底儿清清亮亮。

小菊说:“鸢孩,你真的喜爱我吗?”

鸢孩说:“还问。”

小菊说:“我想去你守的那个洞里看看。”

鸢孩说:“走,看了吓你一跳。”

鸢孩在前,小菊在后,踩着又变得松软而富有弹­性­的禁区的草路往阵地走去。蚂蚱飞在他们的脚上,蝴蝶飞在腰上,蜜蜂飞在头顶。乌­色­雀和树梢上的金黄鹂,占了云和天空,啁啾得­鸡­鸣狗叫,一世界都是它们的欢愉和哀怨。鸢孩走得很快,阵地扑面而来。光秃秃了一冬的洞崖上,又有了碧绿的杂草和无名的小花。伪装网显得不再重要,如被弃置的蛛网一样被搁浅在春天的下面。所有的草和花,都从那网眼伸出头来,长着身子。鸢孩进屋去取阵地内几道门上的保险钥匙,出来时小菊埋怨他说:

“取个钥匙半天。”

鸢孩说:“我想起一件事儿。”

小菊:“啥事?”

鸢孩:“你家在这住了几年?”

小菊:“祖祖辈辈。”

鸢孩:“白住。不知道这山上有个瀑布吧?”

小菊:“不知道。”

鸢孩:“不知道日正顶时瀑布是啥儿样吧?”

小菊:“我先看这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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