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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 > 十七

十七

不消说,家庭的那点温暖,已随风而去,云散烟消。郁林其在家闷坐一个时辰,出来到夜市上,依旧买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十串烤羊­肉­,医生说你不能再吃酸的辣的苦的,他偏把辣椒一筷头一筷头搅进碗里,吃完了,又把人家的半瓶醋倒进碗内,一气儿喝了,直到觉出胸内有裂­肉­的疼痛,才款着步子回去。

院子里各户人家的门,依旧严死着,然电视机的声音却一齐跑满院落,所有的声响,都是一个调儿。那时候,全市人都正热着琼瑶的《雪珂》。郁林其料想,老婆也决然不会错了这一时机。可他推门进屋,电视却是关着,老婆正躺在床上,开着台灯,在翻一本普及本的法律常识,看的是《婚姻法》的一个章节。见他回来,她把《法律常识》往床头一放,坐起来问:

“离了婚,你还回来看女儿吗?”

郁林其:“你叫吗?”

老婆铁着口气说:“我不叫!”

郁林其坐到床上:“不叫我就不回来。”

看着郁林其的顺从,老婆又忽然心软。

“我同意你带走女儿几张照片。”

郁林其说:“同意我就带,不同意就不带。”

到了吵也无可吵的时候,大凡人都已经无奈,如同累得没了说话的力气。余下的时间,便是­干­­干­巴巴的对坐,静默悄息的洗漱。做完这一切,又仿佛缓过了疲劳,有力气说出话来。

他说:“我想睡了。”

她说:“你睡不睡碍我啥儿事?”

他就从那并着枕头的北床头,抽过外面一个,放至南床头,*睡了。原说我想睡了,仅是想找下一句话说,不想躺在床上,那胸口的疼痛慢慢减少,瞌睡真的有了,他就决定好好睡上一觉。也好像真的睡了一觉,也好像压根没有睡着。似乎还记得他睡了,她到院落给邻人说了什么,好像是为市容建设,要市民们每人捐赠两块钱的集资……总之,待她*上床时,他已经彻底醒来,半星儿瞌睡的味道也嗅不到。

夜又深又黑。邻居电视机里有了再见的声音,接下是关电视那啪的一响。她*时,动作轻轻缓缓,和往常无二,把一件件衣服提着领子或裤腰,稍微抖一下,搭在椅背上。然后,并不问他啥,就武断地关了灯。从窗里能看见这城市上空的电焊光,明灭闪灼,远得如同天边。钻被窝时,事情就坏了。她本来是试着伸腿的,可她还是碰了他。碰了他,她就像冷不丁踩了一条蛇,忙不迭儿将腿挪走了。

然这一碰,郁林其心里却哆嗦出一个热颤,浑身都随着这颤抖,流过一阵暖情。屋里不冷不热,黑得舒舒适适。窗玻璃上朦胧的亮光,如涂抹的一层颜­色­。他忽然后悔,睡时自己把枕头拿了过来。从门缝挤进的一丝夜风,悄悄然爬上床来。很想找出一句话来,从床上传递过去,他便­干­咳一声,又响又亮,让人一听,就知他喉里顺顺当当,没有一丝痰迹。然老婆那边,好像真的睡着了,连个翻身的声音也没有。他觉得身上热燥,有些口­干­,却又不想喝水。于是舔舔嘴­唇­,从床上坐起,抱着肩膀,想让夜凉冷了身上的热意。他就那么坐着,默了许久,知道她不会睡着,却又不敢碰她一下,便点了一根烟吸。又点了一根烟吸。吸完第五根时,窗外电焊的光闪也彻底灭去。这城市寂得仿佛被钉进了棺材,又埋进了坟里。到这儿,他死活没有听到她的响动,以为她是真的睡了,身上的热燥也减去不少,想静心躺下时,她却在那头翻了一个身。

他对自己忍受不住了。

“你没睡?”

她没应。

他知道他这时去碰她,她会说些什么。六年的夫妻生活,他不记得她主动过几次。也不记得,他主动了她怎样去迎接过他。为了压住自己身上的火热,他躺下用手去拧自己的大腿,又咬自己的指头,最后就咬住自己的嘴­唇­。用自己指甲掐着*的一点点皮­肉­,僵僵地躺着不动,心里在唤:癌呀,你扩散吧,快些扩散吧,让我早点死掉算了。

她真的没有睡着,又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院外的街上,有汽车开过的声音,有男女青年的野唱。他往死里地折磨着自己的身体,他对自己说,这个城市,这个女人,这个家,一切都不属于我了,我决不再低头向她求出半句言语。汽车的声音由近至远,青年的野唱,也渐渐消失。

她突然说话了,声音仿佛从门外飘过来。

“郁林其。”她叫。

他不理她,依旧掐着自己的*。

她又说:“郁林其,你是下死心离婚了?”

他理她了:“不是都给你说过了。”

“你过来吧,”她说,“我知道你在­干­啥儿。”

他被她一言猜中,忽然生了满身羞愧,骤然间,浑身无力了,软得如一堆烂泥。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腿挨了她的身子,而自己却满身汗水,那腿如洗过一般。

他说:“我不去,我郁林其不是贱骨头。”

她坐了起来,说你过来吧郁林其,我已经给办事处的人说好了,离婚手续,随到随办,也不要开单位证明。我想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早有这种想法,咱们好合好散,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在这个月内,就去一趟办事处。说着,她拿过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肩上。又说你过来吧郁林其,结婚六年我没有顺从过你,这是你我结婚六年的最后一夜,你愿怎样就怎样,让我死了我也不拒绝你。但过了今夜,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咱井水不犯河水了。

他又坐了起来,两个人各拥一端黑的床头。忽然的,郁林其极想告诉她说,吴萍,我快死了,我得了胃癌,我爷我爹都死在胃癌上,现在轮到我了。可他坐起来,却望着黑黝黝的那端说:“吴萍,为什么夫妻六年,你没顺过我一次?”

和平战(9)

“你让我说实话吗?”

“你说吧。”

“说了你别生气啊。”

“气都生尽了,没气可生了。”

“郁林其,”她说,“我实说吧,结婚到现在,整整六年,我没有瞧起过你一次,每一次*时,你爬到我身上,我都想到我身上爬了一个农民,我都觉得我吴萍窝囊。你在我身上,使我想到了你们家的黄土,想到你家村头饭场上的牛粪猪粪,那时候,我连半点*也没了。恨不得把你从我身上推下床。”

郁林其觉到喉咙堵一下,从喉咙升起一股血腥气。他伸长一下脖子,把那股腥气咽下去,软软地躺在床上不动了。

林其,她说你过来吧,今夜我由你,我知道我一辈子爱不了你,也知道我一辈子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丈夫。我就是这个德行。过来吧,今夜我由你。

你睡吧,郁林其身上软成棉花,泪哗哗啦啦流下来,他说这个星期咱们就去办事处,女儿的照片我一张也不要,你有办法让她忘掉我,你就尽力让她忘掉我。

就都不作声了,死静死静。整夜的死静。

郁林其万也没有料到,李妮子已经不是了李妮子。在以后几日里,每每想到李妮子对他的那副模样,他的胸口就生出一丝血红的隐痛。

他去见李妮子,是在星期天。星期六的夜晚,在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的家里,躺了这辈子最后一夜的夫妻床,郁林其在天亮时间,忽然感到一阵释然,原还想着同吴萍有六年的夫妻,那情感多少也拴着系着,原来竟都是旅店或火车上,无聊时结识的朋友,说分手也就分手了,到了各自家里,谁也不会想起了谁。甚或分手时,从火车的窗口,紧握双手,泪水涟涟,彼此留下了对方地址,车上的说,给我写信。车下的说,一定写信。可最终说写信给我的,从没有等到过来信;说一定写信的,也没顾上写信。你与吴萍,就是这等关系。郁林其起床时候,日光已映在窗上。他怀着极深懊悔,想你六年夫妻,如上了一次贼船。他想利利落落骂她几句祖宗八辈。想这六年来,你若打过她一个耳光,也不枉了六年夫妻生活。可惜这二千多个日日夜夜,你连骂她一句也没有。穿完衣服,立在床边,他的十指热麻,想如果这是乱世年代,满地战争,我就给她一枪,然后扬长而去,走进枪林弹雨,那该是怎样的轻快。立在床边,他搓捏着聚满了力气的十指,咬了嘴­唇­,去看她细长的脖子。她睡得平平静静,脸上苍黄着泥­色­,脖子又细又长。他想你城市的女人,如何的瞧不起我是农民,脖子总还顶不住我一个农民的一掐吧,我现在只要将双手卡在你的脖上,些微使点力气,你吴萍就得同我一道,走进另一方天地。这样想了,他就觉到十根手指的奇痒,眼盯着老婆的脖子不动了,身上的血,河样向着十指涌。

他看见老婆露在被外肩头上的睡衣,有一个老化的洞。再看那个肩头,天蓝的睡衣,却被洗白得如云如棉。如云如棉的那个肩头的睡衣上,补了一个深绿的补丁,针脚粗大如扭扭歪歪的一条蚯蚓。他想起新婚第一夜,她就是穿的这套睡衣。她竟穿了六年,还依旧穿它睡着。他于是放下了捏作拳头的双手,最后移着目光,审看了老婆额头和眼角的细纹,从口袋取出这个月一百八十七元的工资,放在她的枕边,轻着手脚,走出了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

太阳高悬,胡同口卖油条和豆浆的人正在收摊。立在二十三号院门口,他想你和这个院子,和这座城市,再也瓜葛不出一丝关系了。我是我,你是你,只等拿到那离婚证书的一页方纸,也就两清了。

他顺着胡同往街上走。

大街上已经开始涌动上班的人流,铃声潮潮的响。走在这古城的古槐下,看着那奔命似的市民们,清静和悠闲,在他的身上爽朗朗的­骚­动。前面的路口,抢着上班的两个工人,砰啪撞了车子,两个人都摔在地上,起来一阵争吵,要打时,有人唤说,八点十分了,还不上班!两个人各自看了手表,彼此横了一眼,慌忙骑车走了。郁林其看了这一幕,如同看了一场滑稽戏,身上越*动爽爽朗朗的清静悠闲。就这个当儿,在这古城的一桩古楼下,他想到了李妮子,想到了他和李妮子,才不是这座七朝古都的人。老婆从认识那天起,从没有瞧起过他,李妮子却从认识那天起,都把他看得了不起。

他去找了李妮子。

第一次见到李妮子,是在媒人的家。媒人是李妮子的表姨,是他的远门婶子。李妮子齐整了一身衣裳,走了四里路坐在她姨家的正房,脸上满是春­嫩­的气息,头发壮得如河边的水草。他跟在他婶子的身后,穿着新兵的棉衣棉裤,到那三间瓦房门口,看了她一眼,立下不动了。

他婶子没说她长得有多好,只说她能剪能做,踏起缝纫机和骑自行车一样快,说她们村支书家去向她求过婚,然她不同意。他竖在门口,婶子说林其,你进去嘛,反正你们都同意了,在我家吃顿饭,说说话,我就不再牵扯你们了。说完,婶子就进了三间厢房烧饭了。

那个冬天的乡下太阳,和眼下古都这个太阳一样好,明明净净,晒一地光­色­。婶子家的大门掩着,有村里的孩娃趴在门缝上偷笑,咯咯声和院落母­鸡­的咕咕,跳跳荡荡响起来。李妮子看他一眼,说你进来嘛,又不是没有凳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大门。

李妮子过去把孩娃们哄赶走,闩死门,回时从他身边擦过,拽了他的袄边,说你读过高中,还这样不见出息,他便过去坐在她对面,看她脚上的三接头条绒黑棉鞋。

她说:“你看啥?”

他说:“这棉鞋是你自己做的?”

她说:“买着多贵啊。”

和平战(10)

他就再也没话了。

她问他:“我姨说你对我没意见?”

他说:“没意见。”

她说:“丑话搁前,我压根儿不识字。”

他说:“这我知道。”

她说:“我家境也不好,还住草房子。”

他说:“我又不嫁到你家去,是你嫁过来。”

她说:“你要对我不满意,你就早脱口。”

他说:“我没说不满意。”

她说:“我最怕满天下人知了我是你媳­妇­,你又嫌了我。”

他说:“我不是那种人。”

她说:“万一你提­干­呢?”

他说:“我会提­干­吗?”

她说:“你高中毕业,你去当兵就蓄了这份心。”

他说:“提­干­我也不变心。”

她说:“凭啥?”

他说:“你长得好。”

她说:“世界外好看女人多得很。”

他说那是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一辈子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我在县高中读书时,受够了城里人的冷眼,说宁死也不会去找外面的人。他说时她盯着他的脸,看见他一脸诚厚,就站起来,向后退去一步,避开入门的日光,说你过来吧。他抬头看着她,见她一脸木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热情。他问她­干­啥?她说你一走三年,我姨不会来,你要想摸我你就来摸摸我。

他被她吓得头也不敢抬,身上热热辣辣渗出一层汗,只敢看自己脚前一方小地场。

她等他一会,见他不过去,她说不过来算了,迟早我是你的人,结了婚无论白天黑夜你怎样我都行,只要你高兴,我万事都由着你。不过到部队给我写信,你不能胡说八道,我要请人念信的。过了一朝半年,你真想我了,我就到外面看你,那时候我由了你,愿如何你就如何我。

古城北道门附近有条小巷,在后周周世宗年间,武清节度使赵弘殷,住在这条巷内。赵的二儿子赵匡胤任殿前都点检,统帅守卫京城禁军;三儿赵光义也同是手握重兵之将。一家三人,俱为名将,美谈于天下,百姓就称此巷为将军巷。赵匡胤登基十七年,仙逝后其弟赵光义即位,巷内有歌说,“哥皇帝,弟朝廷,兄弟俱是人中龙”,由此这巷就改名为双龙巷了。

由于一巷出双龙,这巷口便是世代的热闹去处。李妮子就在这巷口卖凉皮。郁林其来到巷口时,太阳已经越过城墙,升至城空,城里的街街巷巷,都汩汩潺潺,响动着温暖的日光。双龙巷的口对面,是一座带电梯的人民大楼,经营日用百货。他先从百货大楼绕了一圈,出来竖在大楼门口,穿过公路上的人流车堆,看见李妮子系一条护身白­色­卫生腰布,不时地拿碗拿勺,把切好的凉皮抓出一碗,浇上汁水佐料,透过手推车的小窗,递给她的市民顾客,动作竟很麻利,做派也很像这城里的人。手推车上镶了玻璃方框,在日光中灼灼发光。一路之隔,郁林其看得清清亮亮,见她人显老了,胖了许多,脸上没有当年的水气,乌黑的漆发,也不知去了哪儿。看着她的脸,郁林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子扎手。他已经几天没有刮胡子。瞅瞅左右,找见一家芳芳发屋,又懒得进去,只在门中遛了几步,便横过马路到了李妮子的车前。

吃凉皮的人很多,都自觉依照顺序,排成一队。在这队列里,郁林其心里有些扑突突地跳,生怕李妮子一眼认出他来,又怕她竟真的认他不出。一九八四年郁林其领着老婆回家,在镇上赶集的人群里,曾看见李妮子迎面走过来,手里提了一篮­鸡­蛋,她是赶集卖­鸡­蛋,可他那时,却身子一转,走进厕所,躲她过去了。那时候,她也许已经出嫁,然身子还依旧细苗,脸上也满是水­色­,绝不是眼下光景,一副做做吃吃的模样。队伍往前移得很快,人都手里准备一块整钱,到车前小站一会,递了钱,接一碗凉皮,端到一棵槐树下品尝。郁林其一步一移,到手推车的窗口下,李妮子将头勾在车内,用刀切着凉皮。凉皮又圆又大,如一轮早日,薄薄亮亮,被她切成一条一条,堆在一块板上。堆满了,她拿起一碗,有斤有两地抓了一把,没有抬头,问说:

“要几碗?”

他说:“我是林其。”

她抬头瞟他一眼,平平淡淡,如看一般顾客,然后一勺勺往碗里舀着蒜汁、姜水、香醋和芝麻酱,又说:

“你要几碗?”

他想抬高嗓子,说妮子,我是林其,可后边有个女人捅了他的脊梁骨,说人家问你要几碗,他慌忙低下头来,把脸映在那一方窗口,说一碗一碗。

李妮子把那一碗凉皮递了出来,平平说:

“一块钱。”

他口袋一块一张的小钱有几张,可他抽出了一张十块的递过去,不等她找钱,就端起碗去了树下。这古城的槐树,不是乡下的家槐,而是自宋朝盛行的皇家槐树,人们叫它国槐。国槐木又弯又硬,几十年长成碗粗,除了遮阳,少有别的用途。郁林其坐到远处的一张凳上,将碗搁在小桌边沿,面对妮子,把她仔仔细细打量个够。她穿的是深蓝的直筒裤子,直筒裤在这古城已过时几年,他老婆有四条只穿了几水的直筒裤,都叠好放在箱角。有次他说,让我拿回老家给亲戚们穿吧,老婆说也没见你家亲戚给你拿过啥儿。他说那就卖给收旧衣服的乡下人,她说好像你有花不完的钱,对乡下人那么大方。他不再对她的旧衣服生什么主意。她把旧衣服存着,等时装潮流的轮换,说到了另一个周而复始,这衣服照样是新潮的式样。可好像除了旗袍,还没有见到哪种衣服死而复生。眼下,妮子就穿了这过时的衣服。然穿在她的身上,又恰恰地合了她的身份。郁林其忽然发现,妮子虽比老婆胖些,但腿却比老婆的腿长,且长出许多。到此,他冷丁儿想起来,和老婆结婚六年,相识七年,他从未见她穿过一双平底鞋。每次逛商店鞋柜,她看的都是高跟鞋。郁林其心想,原来这就是都市女人的聪慧,结婚六年,她能不让你看出她的腿短。盯着妮子来回走动的双腿,郁林其忽然对老婆有些可怜,想幸亏她有一双短腿,如果她双腿修长,不知她该如何不认识自己了。想着,郁林其开始吃凉皮。他吃不出妮子的凉皮,比别人有更好吃的味。不消说,她生意兴隆,只是因为占了这块黄金地皮。

和平战(11)

巷子口有呼呼一股凉风。别的人都吃完走去,将位置让给新客。郁林其却细嚼慢咽,等着妮子一阵忙完,过来收拾残碗。他就终于等到了。凉皮车外暂时没了客人,槐树下也只剩三三两两,稀稀拉拉的坐定。妮子又切了几张凉皮堆着,拿毛巾擦了双手,从腰布兜里数出一叠碎钱,都是一块一张,整整齐齐捏在手里,过来放在郁林其的桌边,说

“找你九块钱。”

郁林其猛地抬起头。

“妮子,我是林其呀。”

妮子收起边上几个残碗,倒掉剩汁。她说:

“我知道你是郁林其,我早就看见你站在百货楼的门口。”

妮子这样说时,把残碗往怀里抱了一打,到大树下的桶里去洗。那水桶里有一条丝瓜筋,她洗得很快,洗得一串叮叮当当的声响。郁林其碗里的凉皮,吃剩三分有一。他把凉皮倒在地上,过去将碗给她。妮子接他的碗时,没有看他,脸上淡出日常颜­色­,这使郁林其感到伤心。他坐到她的身边,像吃完了凉皮,坐下歇口气的顾客一样,说:

“你这凉皮味道不错。”

妮子没有理他,一心地洗碗。

他说:“我们部队在南郊,离这儿不远。”

妮子说:“远不远与我何相­干­?”

郁林其心里一惊一凉,堵得发慌。

“你来这卖凉皮为啥不去找找我?”

“找你­干­啥?”

“我在这人不熟地熟,不定能帮你一些忙。”

“人世上谁离谁都能过活的。”

妮子话语不重,只含了冰冰的凉气。她边说边把洗净的碗收捡到一起,倒过来空净水,看又有人来买凉皮,就抱碗回到车子边。太阳已经透了些微的火焰,买凉皮的人,端着碗,一款一款走到树下,脸上的汗立马落了,三口两口吞了一碗,又招呼妮子端来一碗。郁林其说你该找一个人,来做你的帮手,妮子说庄稼人,还怕啥儿忙,啥儿累。话不能这样说,郁林其说七八年不见,我不是来找你吃风喝雨的。你找我­干­啥?李妮子昂着头,竖在郁林其面前,正正经经瞅着他。这是这半晌子李妮子第一次正眼瞧视他,她说你是来找我可怜我?我李妮子不用你可怜,实话给你说,我来这城里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城里比洛阳钱好挣,我一天除了税钱、卫生费,最少还能挣下五十块,一月就是一千五。我家里也一样盖了青瓦房,买了电视机,一样有了好光景,真幸亏你当初不要我,要了我,我现在还得在你家给你娘端吃端喝的。可我眼下,有儿有女,我男人还得给我去倒洗脚水,细想想我还得谢你当初不娶我。

早先,李妮子说话没有这样快,如今她说话显得很­干­练,很利落,一字一句都不偏不倚敲到郁林其的胸疼处,且目光也冰寒,说话时没有眨动,死死盯着郁林其的脸。郁林其感到身上又热又粘,出了满身汗,脸火火一层烧,仿佛把国槐的荫凉都给烤焦了。他后悔自己不该来这双龙巷。他说要打我你就掴我一耳光,用不着这样风凉我,早知这样,我压根不会来找你。

她说我又没有让你来找我。

他说我是来想跟你说件事。

有人买凉皮,她让那人稍等会,又望着他的脸。

郁林其说:

“我有病了。”

李妮子问:

“啥病?”

郁林其说:

“癌。”

李妮子说:

“是真的?”

郁林其说:

“真的,胃癌。”

李妮子说:

“胃癌好,算老天有眼,你活该有此报应。”

说完,李妮子车转身子,冷冷走到凉皮车前,给人抓搅凉皮了。后边又接上几人来买,她就如初时一样,仿佛啥事情也没发生,招招式式,都有板有眼地做着生意。马路上汽车往复穿梭,喇叭声接连不断,鼎沸的行人的吵嚷,一阵一阵卷来。盯着冰冷的妮子,郁林其默默坐了一会,回到最初的位置。那儿树影已移,太阳晒出一地热气,小凳上微微发烫。李妮子找的九块钱还放在一个碗边。留下这钱已没有必要。郁林其去捡那钱时,他看见几张一块的,其间夹有一张五元票,细一打量,那叠钱不是九块而是十块,不必说,这不是李妮子找错了钱,也不是她不愿收他的钱,而是她瞧不起他的一块钱。郁林其拿了那钱,迟疑一阵,抽出一张一元票,压在那个碗下,将那九元塞进口袋,默默走了。走过李妮子凉皮车前,没有作声,汇进了马路上的人流里。

他不知道他走时,李妮子在他身后,深深望了一眼,还湿了眼角。

十一

连里发生一样事情,星期六夜间零时,轮九班副上班。唤他上哨时,发现被窝叠得齐整,人却不在床上。文书找到厕所,不见人影,便知他是钻进了连队招待房。他对象仍住在那招待房里。文书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算算时间,自己十一点查铺到三排,曾晃过九班副的肩,要他记住上哨时间,他却一鼻子鼾声,指导员便没有喊醒他。这样看来,那时他压根没有睡着,只等指导员查过了铺,就溜进了对象房里。指导员到招待房敲敲窗子,九班副对象在屋里应声,说谁?­干­啥儿?指导员说我,是指导员,找九班副。接下屋里一阵慌乱,穿衣声窸窸窣窣,待指导员从后窗赶到门口,九班副刚好开了屋门,正系着裤带往外走。指导员把他堵在门口,说简直不像话,没结婚就住到一块儿!

屋里没有开灯,九班副黑在门框中间,说这有啥,又不误了站哨。

指导员压低嗓子,说你还想入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犯法的!

九班副轻轻一笑,说合理不合法吗,我知道,除了军营,满社会许多是合理不合法的事。说着,他关上门,要从指导员身边擦过去。指导员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要站岗了,连夜写一份检查交给我。指导员走了。九班副却没有写检查。而是给指导员屋里塞进一张条子,上写我送对象回家了,下个星期天零时返队。便连夜领着对象离了营房。

和平战(12)

事情不知溃了哪条渠道,一下子张扬了一个世界,连驻连整顿的工作组组长、司令部直工科长也知道九班副和对象非法同居,且又私自离队。

郁林其知道这些,是在星期天的下午。那时他离开李妮子,回到兵营,天空些微­阴­暗,似有雨无雨。机关的参谋、­干­事们,都领着随军的家属和儿女,从市里公园回来,儿女坐在车前,军官推着车子,随军的妻子跟在车后,提一兜青菜和一条鱼,或一只­鸡­,一路上撒着生活气息,从他身边走过。他走在路边。他是被生活挤到路边的。默默走着,如一只失群的羊。入营房时,大门哨告诉他,说九班副和他对象睡觉了,指导员捉­奸­成双,九班副又领着对象逃走了。

郁林其训斥哨兵,说你不要瞎说。

哨兵说没有瞎说连长,直工科长气得拍桌子。

在营房走着,郁林其心里响一路嘀咕。今儿是星期天,法定的休息日,兵们却都在大院劳作,扫地的扫到墙角树下,擦窗的爬上了办公楼的顶端,俱乐部的兵们,拉了一车彩旗、横幅,急急忙忙了一串脚步。军务科的参谋,在训斥衣服不整的士兵。戴了“纠察”袖章便神气活现的士兵,在兵营四处游动。样子是不屑说的,必然将有上级首长光临,其阵势不是军长到来,也是军参谋长将要来到。通讯连、防化连、汽车连,所有大院的直属分队都出动了。警卫连在首长小院里拔草扫地,整理各个首长门前的菜畦和花草。郁林其问防化连一个排长,说谁来检查?那排长说不知道。

郁林其预感师部大院将有一次仅次于出兵打仗的大活动。

他匆匆走回连队。

直工科长正在警卫连主持连队­干­部紧急会议。会议室里塞满了肃然,蒸腾的香烟味,被­阴­沉的天空压进屋里,粘粘稠稠在屋里流旋。看见郁林其,指导员说通讯员找到你了?郁林其说没有。指导员说他派出去四个兵,兵分四路,到豆芽胡同,老城公园,吴萍娘家和百货商场去找他。他说我哪也没去,我去看了一天连场电影。他自然不会说他去双龙巷找了李妮子。

“还有这份闲心。”直工科长乜他一眼。

他望着直工科长:“有事情?”

直工科长说军长在北京开会,中途坐飞机回来,对大院纪律和环境进行突击整顿,说一周后,中东地区国家有位国防部长要来参观我军建设,参观点就选在我们这个甲种编制师。说外军高级将领参观我师是组建以来第一次,军区司令员说,哪里出了纰漏,哪级军官用他的军衔做抵押。说完了,直工科长把军帽摘下来,喝了一口茶,盯着郁林其。

“九班副的事情怎么办?”

屋里闷着一房死气,大伙全都勾着头。

指导员说:“今夜就派人把他找回来。”

直工科长说:“不是找回来,是事情怎么办。”

郁林其向一排长要了一支烟,点着,深吸两口,说:“九班副走前向我请假了。”

满屋的目光,都穿­射­烟雾,看着郁林其。直工科长抬一下眼皮,说你批他假了。郁林其说我批了他一周。直工科长问谁给你这么大的批假权?你竟敢批一周假不给我直工科长打招呼!

默着不言,郁林其埋头吸烟。

“非法同居的事情咋处理?”科长问。

郁林其抬头瞟一眼大伙儿。说:

“他领过了结婚证,是我给他开的结婚证明信。”

直工科长愣住。满屋人都愕然。

“你知不知道条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能结婚?”

“知道,”郁林其说,“他是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领过结婚证,他对象单位能分给她一间房子。”

“为啥不向我报告?”

我超越权限,郁林其说,这与九班副没有责任,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给的任何处分。屋外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窗上映的天空,比原来愈加浓黑。树梢摆来摆去,云彩走得极快,一团一团向北卷去。在云彩的缝间,有一条条亮光,如镶嵌在天空的玻璃。直工科长一手握着茶杯,却一口不喝,一手夹了香烟,一口不吸。他双目冷在郁林其身上,脸上凝冻一层冰­色­,过了许久,淡漠地问:

“你简直胡来,要撤你的职,你同意吗?”

郁林其望着窗外卷云,答:

“同意。只要符合条令条例。”

直工科长掐灭烟,将烟头丢在地上,又拧了一脚,收起面前的工作笔记,旋紧茶杯盖子,说郁林其,我选你任警卫连长时,以为你军事素质好,管理能力强,是很不错的军人呢……现在看马文的枪伤事故的发生,是完全合理的。在你们警卫连,和平年代,就是死上三五个兵,也是合理的。说着,他将椅子一拉,撤身出去了,退出了他主持的警卫连紧急­干­部会。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过身,说散会吧,这些问题怎么办,有司令部党委和师首长一起定。然后,身子一闪,消失在了走廊里。

会议室奇静,烟味流动的气息清晰可辨。副连长和四个排长坐着不动,看看郁林其又看看指导员。外面响起了开晚饭的哨音。吃饭吧,郁林其说,晚上班务会,各排组织讨论,我们警卫连如何站好岗,放好哨,迎接好人家外宾的参观。

副连长和排长们出去了。

指导员问,九班副真的向你请假了?

郁林其说真的请假了。

指导员说,他对象是个体户,领了结婚证,也没人给她分房子。

郁林其说,今夜让三排长去郑州,把九班副死活找回来,再告诉九班副,花上三百五百块,也得买一张结婚证让直工科长看一看。老郁,指导员从凳上站起来,说你不能把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为九班副你压根犯不上。郁林其说,非法同居,按条令那是要记大过的,记了过九班副退伍就别想安排工作了,我郁林其横竖已经账多不愁了,对什么都无所乞求了,不能害了九班副。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和平战(13)

指导员不再言声,叹了一口气,悠悠长长。

十二

和老婆办完离婚手续,是在星期三的上午。前一夜郁林其心里有阵死痛,觉摸难以活至天亮。天终于亮了,却又活得和往日一样。不过,一夜血红的疼痛,倒使他灵醒了死的逼近,所以,上课号一吹,安排了连队工作,他就拨通了老婆的电话。

“我是林其。”

“我知道你是郁林其。”

“你给办事处说了没有?”

“说了。”

“咋样?”

“负责离婚的是我的高中同学。”

“你今天忙吗?”

“忙。”

“我想抽空咱们去把手续办了。”

“你来吧,想离婚我随时恭候。”

约好上午十点郁林其回到豆芽胡同,然后一道去办事处。八点二十分,郁林其找给养员预支工资一百元,匆匆出了兵营,乘七路公共汽车,又转三路,到新街口下车,径直走至育新幼儿园。女儿玲玲在育新幼儿园大班。育新幼儿园,是老城区育新村的上佳幼儿园。隔一道城墙,就是吴萍的娘家。玲玲的接送、食宿,都由她姥姥、姥爷负责,他们只在星期天接回豆芽胡同,带她上公园一游,便又送回育新村。由于上两个星期天的争吵,郁林其已经半月没有来接女儿了。半月里,或多或少,玲玲是总要有些变化的。他想,不定这半月二十天,女儿已经变得不认识他是父亲了。

育新幼儿园的大门,和工厂一样是铁门,只是门新焊了两个熊猫盼盼,才显出了它不是工厂。郁林其来到时,那门从里边锁着,他拍拍门上的熊猫,走出一个阿姨来,他说他是郁玲玲的爸爸,想来看看郁玲玲。那阿姨瞟他一眼军装,说你是当兵的,更应该懂得纪律,孩子刚上课,要看等接孩子时候再来看。我要出差,他说一走就是几个月,想来给女儿说几句话。阿姨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出差又不是打仗,好像一去就再也不回了。他朝那阿姨笑了笑,挂一脸苦相,阿姨开了大门,让他在门口一间屋里候着,自己去大一班找了玲玲。

玲玲被那阿姨领过来。

领进屋里,那阿姨说快一些,别影响孩子学习,就朝别处去了,样子很像她领玲玲来探监。女儿玲玲穿了裙子,红­色­,又俗又鲜立在门口,她直直立着,看见了郁林其,却不肯走过来。郁林其过来蹲下,拉着女儿的双手,说爸爸来看看你。女儿玲玲说,阿姨讲了,上课时候不准家长来看的。

郁林其说,爸爸要出差,要走很长时间的。

玲玲望着他的脸,如端详一块图画版。看够了,她说爸爸不是出差,是不要我和妈妈了。

把女儿的小手紧紧捏着,仿佛握了两把柔软的棉花。郁林其心里一阵哆嗦,想我何苦要离婚呢?毕竟吴萍还是有些爱我的。他问:

“你妈妈给你讲了些啥?”

玲玲说,妈妈说爸爸不是好人,爸爸不配做我的爸爸。说着,女儿看了一眼空荡的屋子,又说妈妈说对不起我,说她一辈子没有给我找一个好爸爸。说爸爸走了,妈妈再给我找一个好爸爸,好爸爸会给我买一个钢琴放家里。

郁林其松了女儿的手,他闻到一丝血腥的气息,在他的喉咙里游动。

他问女儿:“玲玲,你说爸爸坏吗?”

玲玲说:“坏。”

郁林其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也咽了那股漫出胸腔的血腥。这屋子是幼儿园的游戏室,墙上挂满了水粉画,每张画上都写了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我们是民族的未来、各民族团结起来那样的意思。墙下是齐齐整整一圈绿小凳。他从门口拉过一张小凳坐下,仔仔细细望着女儿的脸、女儿的眼,就像望着一张水粉画。女儿的极水灵,乡下的姑娘少有这样的眼。不消说,女儿和她妈一样,是这都市的人。

“爸爸哪儿坏?”他问女儿说。

妈妈说爸爸把家里的钱,全都偷偷寄给­奶­­奶­了,玲玲说,要不妈妈也早就给我买钢琴了。

郁林其不再端详女儿的脸,平平地瞅着幼儿园的院。那里有滑滑梯、转圈椅,和钢筋焊漆的山羊、白兔、鱼和大象。这动物都是硬的,不见脸,只见身子的骨头,就如同人的一个骷髅。他盯着一条只焊了鱼刺的大白鱼。

“姥姥、姥爷给你说了啥?”

女儿玲玲说,姥姥、姥爷不让我姓郁,要把我的名字改过来,让我叫吴玲玲。

收回目光,看了女儿,想她真是不认识我是她的父亲了,才二十天不足,变化竟这么快。郁林其默了一阵,从军装下兜里抓一把泡泡糖塞给女儿,女儿不接,说妈妈说了,爸爸给什么都不能要。郁林其的手在半空僵一下,有两块糖落在地上。玲玲把目光落在地面的糖上,他把玲玲往近处拉了一把,将泡泡糖塞进玲玲的裙兜,说你走吧,要听阿姨的话。

女儿走了。

郁林其盯着女儿头上透了洋气的剪发。

女儿走至门口,突然又转过身子,问:

“爸爸,我叫郁玲玲,还是叫吴玲玲?”

“叫吴玲玲吧。”郁林其说。

女儿玲玲仿佛得到了征求的同意,轻轻快快离开了游戏室,一条小红裙,一束火样烧在幼儿园的院落里,由近至远,成为一星火点,化在了明明朗朗的阳光里。郁林其以为自己会流泪,可女儿消失了,他却很平静,如同结果预先知了样,压根流不出泪来。以后很长日子,郁林其都为自己眼看着女儿最后走去,自己却流不出眼泪想不通,心里只是有一股白白的苍凉。

十三

吴萍先郁林其一步到家。郁林其推门进屋,吴萍在看本市的下周电视报。那个时候,市台正播《编辑部的故事》,葛玲和李冬保成了街谈巷议的人物,全市工农商学兵,都为他俩不能结婚可惜,觉得这对人­精­相结合,活在世上该是多自在的事,没有上不去的珠穆朗玛峰。郁林其手里提了一包东西,放在吴萍身后桌上。

和平战(14)

郁林其说:“你回来了?”

吴萍看着报纸:“你让我回来我敢不回来。”

郁林其说:“就你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去办事处吧。”

吴萍说:“你把条件再重复一遍。”

郁林其说我没条件,无条件离婚,只想离完婚,让你和女儿过上好日子。吴萍把报纸放下,用鼻子哼出一口粗气。不放心地问:

“东西?”

“我一样不要。”

“存款?”

“我一分不拿。”

“女儿?”

归你,郁林其说,我从今天起,也不再回来看女儿一眼。女儿是姓郁姓吴,都无关紧要,以后姓了别姓,也无关紧要。然后,他把手放在桌上的一方纸包上,说这是我给女儿买的书,小学、中学、高中全部课程的参考资料,语文,数理化,历史地理,全有,也算她爸爸的一点心意吧,她上学后讲到哪里,你就把哪些书拿出来给她。说完了,他从腰上取下一串钥匙,转下一个铜的,递给吴萍说,咱们去办吧。

吴萍接了那钥匙,顺手扔在桌上,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纸张,郁林其接过看了,见是她写的离婚协议书,就取出笔来签字。吴萍说你看一遍,郁林其说不用看,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郁林其将协议书掀到最后一页,要签字时,忽然看见最后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的时间,不消说,这些离婚条件,三年前吴萍都想过写好了。郁林其猛然对三年来自己感情的不悟感到羞愧。他旋开笔,在男方二字后边,写了郁林其三个字,又把钢笔递给吴萍。

吴萍没有接他的笔,用自己的笔,在女方二字后面,写下了吴萍二字。

一切都清了。了结了。

郁林其说:“走吧?”

吴萍说:“这些书多少钱?”

郁林其说九十一块二,吴萍便从自己乌黑的牛皮夹子中取出一张一百元的票,递给他说我能养得起女儿,也能买得起书。郁林其没有接钱,他说这是我做父亲的责任,我永生不再来看女儿一眼了,你不能不让我给女儿留些什么。你要不接钱,吴萍说离完婚,我就把这书烧掉,我不能让女儿记住,她一辈子有过你这样一个爸爸。郁林其盯着吴萍的脸,他冷丁儿觉到,这张脸又丑恶,又可憎,他极想极想朝那脸上抽去一耳光,让她的嘴角流一行血,可他只瞟了一眼,便接了那张钱,说:

“走吧。”

她说你找我八块八毛钱。

他找了她十块钱,她说没零的?他身上有零的,他回她说没零的。她拿着那十块钱,到外面去了好一阵,换成碎钱回来了,一进门就递给了他一块二毛钱。接过那一块二毛钱,他确实觉得和她再没瓜葛了,和这豆芽胡同再没瓜葛了,和这个都市也没瓜葛了,以至觉得,和这个世界,也极少再有瓜葛了。他忽然想回家。回伏牛山区的老家。他觉到山下的那方村落,才是他扯不断的瓜葛之地。从那里走出来,也该回到那里去。那里有他的老娘,有父亲留给他的舍。当兵走的时候,娘说最后你给你爹烧炷香吧,他就跪在爹的牌位前,点了一炷香。那当儿,娘说你出去别忘了家,天变地变,家是不会变的;走千里,行万里,家总是你的家。他忽然想回来。他想离完婚,办一些在部队该办的事,算好时间,觉到寿终到了,便请假回老家,死在老家的屋里,埋进老家的土里。他才三十有余,叶落归根的想念,骤然间占满了他整个身心。他还想起了李妮子,想,当初要和李妮子结婚,也许会是一个很好的家,夜间洗过了脚,让李妮子去把脏水倒掉,妮子会很乐意去做的。他四下看看过了六年的这个家,陈设、家具、被褥、衣架、还有他从连队带回来的吃饭小凳,那上面还印有军用的字样。这屋里的一切,他都流连一眼,至尾,把目光又落在吴萍身上。

吴萍静静默默坐在床上,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两眼平淡地望着门外。院落很空,人都上班了,有麻雀在门口蹦跳,啁啾出单调的响叫。

他说:“两清了吧。”

她说:“清不了,为啥你早几年不同意离婚?我三十二岁了,你熬煎了我八年的青春。”

他说:“算我对不起你好了。”

她突然抬起头,利眼看着他,说郁林其,离我要离个明白,你说实话你为啥突然同意离婚了?比我吴萍还坚决,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已经找好了人。

郁林其动一下身子,倚着桌角,默了一阵,说:

“我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

她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疑疑惑惑的。

“什么病?”

他说:

“胃癌。”

她说:

“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不愿拖累我吴萍的人。”

他说:

“信不信由你。”

她说:

“胃癌能治的。”

他说:

“不行了,后期啦,我不想去治。”

她说:

“你治好愿意和我过,我就不再和你离。”

他说:

“我不愿了,我够啦。”

她从床上坐起来,挖他一眼。

“你够啦?我还够了呢!”

就锁了门,出了二十三号院。胡同里塞满阳光,天空晴晴朗朗。吵嚷的声音,温温暖暖漫过来。街道办事处,只在前面百来米。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拐弯时,吴萍追了几步,轻声说郁林其,你可以再想想,进了办事处,就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只不紧不慢朝前走。

十一点十分进了街道办事处,十一点二十就办完了手续。吴萍的同学,还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他们都喝了。接过离婚证书时,吴萍对郁林其说,你铁石心肠,不得好死,真的有癌,是老天有眼。说着,吴萍就大步出来,朝自己娘家去了。

郁林其什么也没说,他走出办事处,在那门口默站一阵,坐公共汽车回了师部大院。

十四

马文的哥哥要走了。

下午,师部召开了师机关和直属队连以上­干­部会议,师长做了“­干­好工作,迎接外宾,为国争光,为军争荣”的动员报告。在会上,司令部参谋长宣读了师党委对郁林其的处分决定:职务由正连降至副连,上尉军衔随之降为中尉,并记大过一次。宣布命令的时候,指导员塞给郁林其一张纸条,上写老郁,我对不起你。郁林其接过条子,在那句话下面写道:这世界上没有谁对不起我郁林其。又将条子还给了指导员。

和平战(15)

这件事发生在郁林其和吴萍离婚的第二天。马文的哥哥对组织上给郁林其的降职、降衔、记过处分,还算基本满意。他是晚上八点的火车。七点钟,指导员、直工科长及马文所在的班、排长都来给他送行。郁林其要来时,通信员忽然进来,说来了一个­妇­女,是连长的同乡。郁林其走出宿舍,便见李妮子立在门外。

初春天气,七点钟才傍了夜黑,昏­色­中李妮子穿一套粉淡的浅­色­衣裳,还散着薄薄一股香味。她立在那儿,如蓬开的一簇山野的花草,凌凌乱乱,却又清清秀秀。郁林其在门框上怔一下脚步,说是你呀妮子。妮子说还能是谁?

他说你怎么找到了这儿?

她说我咋就不能找到这儿?

你进来吧,说着,郁林其退回屋里,给她让了凳,倒了水。她没有坐凳,也没有喝水,只竖在屋的中间,仔仔细细地打量屋子,打量郁林其。他说你坐呀,她说我是农民,又不识字,咋敢随便坐呀。郁林其出了一口长气,冷她一眼问:

“你找我有事?”

她说:“你是真的有病了?”

他说:“真的。”

她说:“有病了你还跟你媳­妇­离婚?”

郁林其认认真真瞧着她,盯死她的脸,说我离婚你怎么知道的?她说你别管,你挨了处分我也知道的,你的事情没有一件我不知。想了想,郁林其想起了师机关的高参谋,是和妮子一个村,他的老婆,又是市政府的办事员,和吴萍没有一日不见面。他想可能是那条渠道漏了水。他把目光从妮子身上拿下来,说就是有病了,才和她离的婚。

李妮子冷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信你真有病?你是有病了怕拖累别人那号人?你有几斤几两良心我知道,真有病你就不会跑到双龙巷吃那辣凉皮。今儿我来,也就问你一句话。她说问他一句话,却话到嘴边打住了,脸上猛然虚出一层弱弱的红,在灯光里些微地缭花他的眼。

他说:“问啥?”

她说:“你说是不是那女人对你不太好?”

他说:“不是。”

她说:“你说实话林其哥。”

他说:“她真的对我蛮好的。”

她说:“对你娘孝顺吗?”

他说:“孝顺,她电大毕业,通情达理。”

她说:“你和她结婚不后悔?”

他说:“没什么后悔的。”

她说:“你不和我结婚,也一星半点不后悔?”

他说:“连队里忙,我压根没想过。”

听他这么一说,李妮子默了一阵,忽然捏着嗓子哭起来,软软地坐在凳子上,说我住在西郊一家民房里,婆婆家来电报,说公公住院了,让我们一家立马赶回去。说火车票都打好了,听说你离了婚,我打发男人、孩娃先走了,说要留下清几笔账,以为是那女人对你不好人才离婚的,以为是你心里有我你才离婚的,没想到你郁林其确真是心里没有我。可我李妮子八年来却没有忘过你郁林其,没想到你郁林其压根没有我!她说没有我,前些日子你到双龙巷找我­干­什么?你在百货大楼门口看我半天­干­什么?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真该到部队告到你们领导那里去,让你提不了­干­,当不了官,也别想和那城里女人结婚。说到后来,她自己不哭了,擦了一把泪,也擦掉了自己的可怜,把一层冷硬铁在脸上,仇仇地道,以为我不知道?那女人叫吴萍,是市政府的打字员,在连队你有通讯员,通讯员给你打水洗脸,回到家你给那女人打水洗脸,还得把饭端到人家面前。我知道不是你和人家离婚,是人家要和你离,你不得不离。你瞧不起我李妮子,人家还瞧不起你郁林其。遭离婚了,有报应了,都是活该!活该!

天已经彻底昏下,窗上如蒙了黑布。炊事班夜训的兵,已经在后面冲澡。李妮子的话,郁林其听了很受活。从双龙巷回来时,他以为她对他只有恨,没想到这些年如他所想,她果真一直想着他。这使他觉到,他在吴萍那儿丢的,似乎在李妮子这儿得到了弥补。他倚在桌上,静静的望着李妮子,说你在这坐一会妮子,我得去招待所送个人。

你不用撵我,李妮子从凳上弹起来,说以后你跪下求我都不会再来看你了。然后她风样旋过身子,刮到了门外。郁林其很想留她再坐一会儿,等他送完马文的哥哥,回来再说一些话,好好地说道,气和心平,可是她已经离他走远了。他后悔他没有说我郁林其从来没有忘过你,我为你一辈子良心不安,甚至虚伪一句,我是忘不了你妮子才和吴萍离婚的。可是已经晚了,他从屋里出来,李妮子已经到了大­操­场的边上。她的自行车扎在大­操­场。她竟会了骑车,原先她是不会的。她上车子时,也和城里上班下班的女人一样,右腿轻轻一偏,便从斜梁上坐了上去,蹬着车子骑走了。他想,她今夜大概就会上火车回老家了。想到她要离开这古城,他心里的苍凉,浓得似一团雨云。他望着她,一直望到她把车子骑出大­操­场,骑进入夜的暮黑里。

苍凉着,他往招待所去,去送马文的哥哥。

在路上,他碰见马文的班长,气喘吁吁跑回来,对他说直工科长和指导员不让他去送,怕马文的哥哥,因没办好弟弟的残废军人证,要向他说些难听话。郁林其犹豫一下,还是去了。把马文的哥哥送上吉普车,送出军营,送至火车站,又送到卧铺车厢。见面的时候,郁林其对马文的哥哥说:我对不起小马,对不起你们全家。马文的哥哥没有说话。一路无话。直到卧铺车厢,他才说,郁连长,我来住了一个月,觉得你应该算个好人。

郁林其脸上苦出一层淡笑,说小马的残废证由我来办吧,我有战友在后勤卫生科,你回去给小马张罗一个对象,他一辈子就有着落了。

马文的哥哥握了握郁林其的手,月台上的电铃叮铃了。

和平战(16)

十五

李妮子仍在等着郁林其。这是郁林其没有想到的,且没想到,她给他拉开了那么一幕戏。

新任连长已经到位,郁林其是警卫连第二副连长。他对直工科长说我想回老家住些日子,科长说你回吧,批你半月假。火车站在西郊,买好预售票出来,立在空旷的广场中心,灯光、月光和在他脸上。他的心像脸一样苍白,也一样洁素。天很高,淡淡青­色­。夜风徐徐,从广场东的一条胡同吹来。连队已没有他的事做,从他身上余出许多时间。上午,那个同中国小省一样大的中东国家的国防部长,率二十余人的军事访华团,住进了改修过的师部小招。这几天的日子,他除了教训警卫排身材全在一米七五以上的十余个哨兵,如何站如松,走如风以外,就是带领连队,把小招全部铺了地毯。别的,安排谁站大门哨、谁站小招哨,一旦有外宾问话,哨兵如何答,等等这些,都属绝对机密,除了新任连长和指导员,他无从知了。

郁林其忽然觉到,他在这个世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挖空心思都找不出一件来。时间是夜间八点来钟,广场上除了行人,便是推车走来卖小吃的商人。要往日,这个时候,李妮子也该推着她的凉皮车子上市了。可眼下,她也许在三天之前,就回到了伏牛山下的那方村落。郁林其在心里设想,若对她说你是为了你妮子才和吴萍分手的,那样她会如何呢?

她会说你以为我真信吗?

横竖她已走了。

一切都了断了。

可是,也许她没走。

她也果真没走,她在痴痴地等着郁林其。

李妮子住的村子,距车站也就两站路。郁林其骑上给饲养员买菜的自行车,不足十分钟,便就骑到了。村头上有闲聚的饲区人,他们指点他说,来古城做小生意的外地人,都租房住在村后。他推着车子走出村落,村后竟是一排排新起的砖房,房前有路灯,有马路,有闲散人群。他问卖凉皮的李妮子,那闲人都知道李妮子住在胡同口的二号院。他朝二号院走过去,推开院门,竟看见李妮子端端正正坐在院中央。一面的灯光,照出她半张脸的浅黄,一面的月光,照出她半张脸的淡白。看见她独自坐在那里,他冷丁儿觉到,自己不该来。他是以为她走了他才来找她,知道她没有,他便不会来找了。

听见门响,妮子惊了一下,以至见进来的是郁林其,妮子稍微一怔,便立起身僵僵的呆着,说:

“我就知道你会来。”

郁林其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她又说:“我压根儿不信你不会来找我。”

郁林其又有一种被人猜中的失落,还为那被人猜中些微地感动。他把车子扎在门口,走进院里。李妮子说屋里坐吧,郁林其看看空空的院落,有上房,有厢房,却只有厢房一屋灯光,院里静极,墙下有片片杂草,有蛐蛐的鸣叫。在月光中,那叫声如一条汩昉昉的河。十余年生活在兵营和都市,郁林其都有些忘了农家院落的情调,如今这月光、杂草、叫声,使他忽然感到一身的幽静,如正夏赤条条躺在泉水里。他说这院里没住别的人?李妮子瞟瞟他的脸,说房东一家住在村前新盖的楼房里,这房是专门租赁的。郁林其说就住你一家?李妮子说还有一家,做药材生意,赔垮了,刚搬走。再不消说,李妮子是告诉他,眼下这院里仅她一个人。郁林其局促一下,说就在这院里坐坐吧。

她又从屋里搬出一个凳子坐在他对面,仍是原来那句话: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说:“你公公有病,你该早些回去的。”

她说:“林其哥,你说句死话,你想不想和我结婚,你想和我结婚,我立马回去就离婚。”

他突然愣住,怀疑着面前那张脸。

他说:“妮子,你疯了?!我刚坐下你就说这些?”

她在他面前动一下身,说你不想和我结婚你来找我­干­什么?我知道是你老婆嫌你才和你离婚的。还是*年前的老话,你和我结婚,我愿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辈子连一条手巾都不让你洗。别的男人享受的,我妮子一样不让你少,让你样样都享受。她说我见过你女人,除了穿得好,识几个字,是城市的人,别的哪儿也没有我妮子好,瘦得像是一根柴,腿也短,头发蓬蓬散散不及我的一半多。她说有个星期天,你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我从双龙巷口跟到公园里,看见她压根儿不想和你并肩走,扯着你女儿,不是走前就是靠后,你孤零零压根也不像和人家一家人。以为我就看不出来?她说以为我就打听不到?人家压根儿就没喜爱过你,人家是因为年龄大了才嫁了你。你和人家过了六年,受不了啦才同意离婚的。我知道,我全都看出了林其哥……

月亮升至了村顶。是一月中间的时候,它银银一盘,晃在几丝的云下。蛐蛐的叫声,因了妮子的说话,忽然静默悄息。妮子说完了,它也缄默不叫。一地月光,泼水一样明亮。妮子说时,盯着郁林其的脸,说完了,仍是盯着他的脸。风习习卷动,在院落吹出吱吱的声音。门外有走动的脚步。妮子过去将门关了,并上了闩。郁林其站起来,说我一会得回去查哨,用不着闩门。妮子说走了我不会拦你,我只是让你知道,你丢了我妮子,也没有捞到啥儿好人,我只是想知道,你丢开那女人,心里到底想没想过我妮子!

他望着她,说:

“想过。”

她走过来,说:

“你叫不叫我离婚?”

他闭了一会嘴,说:

“不叫的。”

她猛然觉到一种冰凉的绝望,刚才滔滔说话的气儿,不知荡然到了哪儿。月光里,她的脸苍白成天的颜­色­。她说林其哥,我为你去死过,为了你才嫁一个大我十岁的人,你难道就真的这样嫌弃我?她问他的时候,声音细细哀哀,有几丝哭音。问完了,就眼巴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嘴。妮子,他说,我真的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要能活我不会和她分手的,我不会那么便宜了她。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和平战(17)

妮子仍是盯着他的脸,先是不语,后又信信疑疑说,你有病了,和我结婚我也离,一辈子能和你过一天日子,我李妮子也算不白来人世走一遭。他说你真疯了吧妮子,我说过能活着,我就不会不要那个家,不会和她分手的,就是活不了几天我才离婚的,活不了几天我能结婚吗?

她僵呆呆地站立着,说:

“你不像有病的人,有病的人不是你这样。”

他说:“我该走了,我还要回去查铺查哨的。”

她又默默立一阵,仰脸看了他,慢慢转过身,进了亮灯的厢房屋。她像进屋拿东西,郁林其就站在院里等着她。蛐蛐又有了鸣叫,风也含了一层层凉意。大门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很像秋天飘落的黄叶,慢慢地也就消失了,只剩下郊区荒凉的宁静。妮子进屋很有了一阵。郁林其等得有些不安。他­干­­干­地咳了一声。咳声走出很远。月光明明亮亮,洒满了厢房的房坡。他听见她在房屋叫,叫他林其哥,他说做什么事,我要走了。她说你进来帮我一下忙。他进屋了。屋里灯光明亮,摆一地盆盆罐罐,都是做凉皮的家什,路也要从那盆罐中间找着走。这厢房是套间,外屋杂设,里屋是床桌,隔墙边有条窄门框,门框上无门,也没挂窗帘。郁林其绕着盆罐夹出的脚地,到那隔墙的门口,顿时怔住了,惊出一身热燥,收死脚步,不进不退地呆着。

屋子里很温暖,有乡村农家的气味,还有做凉皮的怪味。墙是砖墙,泥了白灰,却被烟熏成焦黄。里屋床的周围,新贴了报纸,齐整又­干­净,映出床铺的暖意。床上的被褥,是新的床单和被罩,一蓝一红,青青翠翠。妮子*了衣服,*­祼­地坐在床上,下身用红被子遮了,上半身白洁洁地亮着。她盯着呆在门口的郁林其,焦焦急急说,过来吧林其哥,我给你,全都给你!说着,她两眼火燎燎地盯着郁林其。郁林其也盯着她,目光僵直生硬,脸上凝着缺血的白­色­,木木的不动。她是一脸赤红。宽大的床单,平整整地铺出水蓝的亮光,团乱的红被、红彤彤地拥着她雪­色­的上身,而脸上又泛出一层赤红,整个儿那样,极像一朵盛开的野花。郁林其先一眼见她,血一涌而上,散至全身,及至听她叫他哥时,就感到些微的头晕。她像一团火,烧了他的全身,嘴­唇­也骤然间­干­裂起来。你来吧,她见他僵着不动,急不可耐地说,这院里不会来人,你来吧,一辈子我不能和你成婚,有这么一夜,我死不后悔。你来吧林其哥。你过来吧林其哥!她叫他林其哥时,满腔的期望,哀哀求求的可怜。郁林其立在那儿,被她的可怜,唤出了一身的哆嗦。他似乎就要晕在她的面前。结婚六年,吴萍向来没有这样向他火过,也没有这样*条条,*过。她从来都是穿着睡衣,冰冰的一条。他不记得吴萍什么时间脱过睡衣。他直直地盯着妮子的上身。他的目光从她圆润的肩上滑过去,不经意间,却看见床里的墙上,挂了一镜框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嵌在最中,是妮子和她的男人。他们夫妻面前,并排站了他们的三个女儿。郁林其看不清她男人和孩子的长相,只看到五口人,聚成一堆,团出了一个家的样子,一个家的热呵。他咬了咬嘴­唇­,把目光从她肩上拿开,搁到床头的木板箱上去,轻轻慢慢说:

“妮子,你把衣裳穿起来。”

他没有听见有穿衣裳的声音,屋里静在闷里。外面的风声从门口走来。

“你把衣裳穿起来,我要走了。”

有了动静。床的扭响,割人的心肺。他以为她要穿衣裳。她却突然哭起来,大声说林其哥,我求求你,我求你在这住一夜。为了你,我在这苦等了三天三夜,专为你我在墙上糊了报纸,怕你嫌脏,我三天洗三次澡,还特意新买了床单被罩。我只求你在这住一夜。也就这一夜,这辈子我只求能和你住一夜!

郁林其心动了,他转回身子,却见她把被子推到一边,如滩着一床红血。她光光地跪在那血边,头发散在脸前,双手搭在腿上,样子极像老家那些跪庙求神的乡下女人。他想起吴萍说他,每一次他趴在她的身上,她想到她身上趴着一个农民,她便没了一点*。想到吴萍的话,他把牙紧紧咬在一起,仿佛咬了吴萍的喉咙,然望着面前的妮子,他却有了同吴萍一样的感觉,心里油然生出一腔苦涩。他想朝床边靠过去,他又盯着李妮子粗粗大大、放在大腿上的手关节,他说:

“妮子,我还要查铺查哨。”

李妮子突然从床上弹站起来,脸上的苦衷不见了,成了一脸的凶相,怒怒喝喝地骂道:

“你不是男人郁林其你是骟驴。你是件不中用的东西!你走。你走郁林其!”

他身上的热燥,慢慢冰了下去。他又去看她,期望挽住身上退去的热流,她却突然抓过桌上的衣服,慌乱地遮住前身,说我知道那女人为啥要和你离婚了,你是不中用的东西活该离。要我我也离,离了好!她大声说着,又坐在床上,急草草穿自己的衣服。她说的时候,穿的时候,郁林其真真切切看了她,他清清楚楚看见她还是乡下的李妮子,而且是乡下的泼­妇­李妮子。吴萍,和这里别的女人,谁都不会泼野到这步田地。她穿着衣服仍在唤,走,你走呀你,你是连长,你回你的连队去,回连队查铺查哨去。

郁林其真的后退一步,转身出来了。

夜,静谧谧的,蛐蛐的叫声,孤独而细腻。门外没了闲散的郊区人。月亮朝西移去。前边古城的灯光,辉辉煌煌一片。

十六

郁林其在最后离开军营时,他想不到师长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就在他要离开军营的最后一天。李妮子骂他是骟驴,骂疼了他的胸脯,疼得一夜未睡。早上天亮,刚要好些,吴萍来电话,让他把她写给他的信拿去还了。他去还了,统共不足十封,是他上军校时她写的。她在豆芽胡同口等他。她也拿了他写给她的信。他说我不要了,你想留便留,想烧就烧。还了信回来,忽然所有直属连队,都在临时紧急动员。司令部参谋长、副参谋长、作训科长、军务科长、直工科长,分头在各连做动员讲话。原来,那国外的军事访华团,临时动议,想检阅一次中国士兵。阅兵本是常事,然给外国访华团组织阅兵,在本师尚属首例。因是临时动议,立马从八十公里外抽调团队,已是不及之事。师部大院内,有十余连队,也相当一个团的兵力,上千人马,阅兵决然有足够气势,但直属分队,却从未进行预演和合练,不消说想突然组织一次成功的阅兵,不是易事,且阅兵的人,好歹也是一个国家的国防部长,见不得马虎。

和平战(18)

这件事,最令师长犹豫的,是让哪个连队,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从检阅台通过。第一个方块队形,就如返回南方的几行大雁的第一队,形象、素质、气态,影响着后边的整个队形。第一块队形,能整齐划一地通过阅兵台,使阅兵的印象,先入为主,后边的队形,也就迎刃而上,差不多阅兵也就成功一半。郁林其回到连队,参谋长正和新任连长商量此事,新任连长是前年毕业的军校生,他对参谋长说,我在军校主课是参谋绘图,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阅兵,怕难胜此任。他们说时是在连部门口,郁林其走过去,他说参谋长,这件事我行。参谋长望着他,说你能行?他说警卫连我训了五年,哪个兵走路有些内八字,哪个兵有些外八字,我心里清清亮亮。参谋长迟疑一下,到连部抓起电话,接通了师长,讲了没几句,出来说郁林其,师长让你接电话。

郁林其接了电话。师长在电话里说,老警卫连长吗?你是不是想将功补过?不是首长,郁林其说,我没立功的意思。师长问他,你为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阅兵的不是我师长,也不是军长,是一个国防部长?他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警卫连的队列训练在大院最好,我训练警卫连已经五年,这些兵们我熟。

师长问:“你若今天出了纰漏呢?”

他说:“不会师长,我保证。”

师长问:“万一呢?”

他说:“师长,警卫连的素质你知道。”

师长呵斥:“我说万一。”

他在电话这端即刻立正:“任首长处置。”

师长在电话里命令几句,将电话扣下了。

阅兵是在十点三十分开始。

春日高悬。阅兵场上的绿草,青翠硬闪着光­色­。场边上连夜描新的“提高警惕,准备打仗”的八个巨字,红亮亮分别在阅兵台两侧。在阅兵台的前中央,排列一行军用桌子,桌上铺了红纸,摆了一应用品。按照外交上对等接待的原则,少将军长赶来了,和那国防部长并肩坐在中央,两边分坐了宾客和大校师长,上校政委。军事宾客,穿的是他们的军服,白­色­,满身佩带,比我国的陆战服更见出威风。从那服装上,便知道那国家富有钱财,但不富有作战的力量。整个师直属他的十余连队,被参谋长指挥着,远远地集合于阅兵台的对面,看那阅兵台的景­色­,除了瞅见一幕肃然,并瞅不见军长、师长和宾客的什么。十点三十分的时候,师长在话筒里宣布阅兵开始。阅兵场四周的八个高音喇叭,同时响起军乐。军乐的旋律,已经被一种威严所淹没,人们并听不出那音律的节奏,只感到有种东西在血里鼓荡。军旗是在乐声中升起的。所有的部队,都以一百个军人为数,横十竖十地直立在军乐里。当军旗升至旗杆最顶,参谋长下达了开步令。郁林其和指导员并肩在前,百人方阵紧随在后,先跑步入场,再齐步前行,待到了阅兵台五十余米前的白线,郁林其向他的连队下达了正步走的口令。与此同时,他向宾客和首长致礼,正步通过阅兵台。阅兵台上究竟如何,他双目直视,却视而不见。他这天穿了最新的半毛军服,根据指示,新换了上尉肩章,足登了新的皮鞋,扎了新的腰带,连腰上的手枪套,也都是簇新闪亮。而军容是否最为严整,步伐是否比他往日准确,他却一星儿也感觉不到。他只想到回老家以前,竟又轮上这么一次阅兵,使人心里少了一些遗憾。通过阅兵台时,他双目平视阅兵场外的一棵大树,丝毫没有顾及阅兵台上的反应。他只机械而有力地将腿拔起落,下落下再拔起,直至过了阅兵台五十米的又一白线,唤了齐步走时,他才忽然感到他的后背有了汗湿,头也些微晕眩,双腿重得如两棵老树。指导员在他耳边说,老郁,你脸­色­苍白。他说死不了就行。指导员说你满脸都是心事,他小声说,我车票买好了,直工科只批我半月假,到时我有电报来,你再替我续一段儿假。指导员说你放心。然后,他们就到了预定地点,开始了第二轮的阅兵入场。也就是这次,行至检阅台下,他又一次闻到一股腥红的气息,从他胸膛一涌而出,喷至喉咙,犹如压力极大的一股水龙头,在他喉里喷涌,他用力咽了三下,才把那血腥的气息咽回肚里。

阅兵在十二点结束。

下午,将军事团送到郊区机场,师长、政委、参谋长和机关几位科长,笑嘻嘻到各连看望部队,师长拍了一下郁林其的肩,说军长看上了你,问你愿不愿到军司令部作训处当参谋。

他说:“首长,我哪也不愿去。”

那就到作训科,师长说降职命令我们下,提升命令我们也下,准备准备,马上到作训科报到。

他说:“师长,我想回老家,已经请了假。”

师长让他回过老家,归队时直接到作训科上班。作训科长说,我让人把你房子准备好,三室一厅,你可以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他向科长笑了笑,没有说话。送走首长们,他便回屋收拾自己的行李了,整整捆了三大捆,连当新兵时吃饭的旧瓷碗,也都收拾进了行李内。

十七

郁林其回至豫西伏牛山下的老家不足十天,部队便收到了他的病故电报。遵着他的临终交代,部队派指导员等,去将他葬入了郁姓的坟地。如今,他的墓堆都已野草萋萋,夜间时常有猫头鹰孤独的叫声。下葬那天,情景稍微显了凄凉,因他没了妻子,也没了女儿,身边也没有连队的士兵。然在他的连队,炊事班整整一天没有烧饭,部队也没组织训练,也未进行别的活动,闷闷散散过了一日。九班副在郁林其的宿舍门口,扯嗓哭了一场,全连人便都跟着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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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士还乡(1)

时去两日,中士约摸到日子狼狈。光景像一碗水,平平又淡淡,没大意思,并不隐藏深涵。起初,排长找到床上,说,中士,再­干­一年吧,中士梗起脖子,不­干­啦。排长吊着眼睛,目光挂着中士的头发,再­干­一年,听我的──入个党。中士低头思了一阵,昂起头来,说让我回去,该成家了,人得有家,你们都有家。无奈,排长的目光从中士头上吱吱滑下,搁在中士的鞋上,说那你走吧。中士就走了。就回了。就还了乡。眼下,中士感到都一样。哪都一样。天下水都向东流。

没大意思,一碗水,平平又淡淡。

上 篇

早上,太阳不圆,像­鸡­蛋挂在东天,光线七扭八拐弯到村头。亮倒还挺亮。中士起床后,揉着睡眼这么觉得。他站在门口,瞟一眼太阳,挤下眼,又慌忙把目光招回。

村街上,开始了往日光景。百口人的村落,粪担声、挑水声,吱呀炸了世界。正是秋盛季节。往秋地运人粪,仿佛是从秋地向家挑金,男人女人都顾不了洗脸。狗跟着粪担撒欢。­鸡­子在村头觅食。人们从中士面前荡过时,都向他点头,问起床了?中士回话起了。看得出来,都算热情。回来头天,他们都吸过中士从军营带回的过滤嘴烟,嚼过带回的酥糖,都到中士家坐过,各给中士送过锅、碗、筷、旧面板、旧菜刀、凳子、柴火、洋火、盐、醋、油、胡椒、八角、擀面杖、火柱、筷篓,七七八八,灶房的炊具,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一样地有。这就算有了家,有了日子。有了中士要过的岁月。村人们觉摸,他们尽了责任,就各自忙去,顾不了中士许多情事,就这当儿,中士冷丁儿觉到,日子如水,没大意思,和军营无二。

村人们来回趟趟,末了和中士照面就不再言语,仿佛中士是村中老户,都厌了招呼。这时候,中士抠了眼屎,太阳骤然圆极,不能再圆,如灿灿黄纸剪在天上。有秋风微微,悄默着村头摇晃。

中士很想找些事做。

邻居­奶­在村头追­鸡­,怕蛋生在门外。中士过去,清了嗓:“三­奶­,我来追吧。”

邻居­奶­将胳膊横在路上:“你别,年轻人一追,蛋就小了。”

木讷讷地,中士就栽在胡同口,如桩如柱。旧军装在日光中发着迟钝的光。对面山坡上,挂着一群白羊,像一团云儿。庄稼地,一片一片,悬在半天,似绿绸碎线在风中摆着。这些,中士先还觉得新鲜。可眼下就觉烦了。无非还是三年前的景观,实在没有变化。没有变化,没啥意思;没有意思,他就想找出意思。他看着山坡呆怔。直怔到太阳不再明耀,开始平和。这时候,队长挑着粪罐从坡上摇下,立在路边上。

“旗旗,你得找些事做。”

“我没有事做。”

“回来几天了?”

“第三天。”

“昨儿就该去你妹家和媳­妇­见见面。”

是该和媳­妇­见面,告妹说我到家了。中士想,这都是情理中事,必得做的。队长一去,他就回家烧饭。灶房和住屋连着,共是两间,一炊一宿。他坐下生火,柴微微湿着,烟团团在屋中旋动。中士咳嗽一声,泪从眼角浸出。先是因烟,后是真的哭了。

爹娘的灵牌在灶烟中看着中士。他没想到还乡还要烧饭。在军营中他不知道烦着啥儿,一归故里,才冷丁儿想到自己是独人一家,事无巨细,都必得亲手。原来这就是日子!到妹家去,好歹结婚,娶一房媳­妇­,耕织光景罢了。中士想,说不定这就是人生真谛,谁知道呢,也许真是如此。妈的,算了!起身晃晃,从桶中舀一瓢清水,呼一声灌到火上,生出一声爆响,顿时灰飞烟腾,中士立马抢出屋子,朝天张望。

“开饭喽──”

一声哨子,在山沟中流动,如一溪泉水在弹药库四野流淌。他们一个排在守着团里的弹药库,远离城镇,远离军营,过着铁丝网缠死的生活。一日三餐,这么一声哨子,一声唤叫,二十几个士兵就出屋,立成三排,被排长左右一阵,说今天一班最好,队列整齐,歌声嘹亮,二班三班要学习一班──开饭!总是这样,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子,叫人觉摸是孩娃数星星一般重复。饭也重复:早馍中米晚面条。中士想从铁丝网着的生活中挣出来。挣出来了他忽然觉得早馍中米晚面条,终归是好,起码不需自己亲烧。

好歹要娶媳­妇­。

娶了媳­妇­就免了生火烧饭。

中士到村头小卖部买了罐头、糖块,还有一包大前门牌香烟,就提着往妹妹家摇晃。这时候,正是前晌,太阳飘在头顶,阳光贴着地皮,地气半黄半暖,在中士脚下缠着。他迎着太阳,踩着耙耧山脊,一步步,仿佛要走进太阳里。

妹家是七里外的陈村,妹夫叫陈饼子。中士把妹妹嫁给陈饼子,是为了把陈饼子的妹妹娶回。这叫换亲。三年前,中士入伍时已和陈饼子说好,先把妹妹嫁去,三年后回来,随时将她妹妹娶回。那天和陈饼子商量时,就在这山脊上,中士穿着新军装,捡一块­干­净石头,在石面上吹了三吹,又用手擦了一遍,细心地坐下,说你也坐吧,陈饼子就一ρi股蹲在地上,压碎了几块坷垃。

中士说:“我妹妹你见了?”

陈饼子说:“见了,不赖。”

中士说:“她手还勤快。”

陈饼子说:“看出来她勤快。”

中士说:“一说让她嫁……她就哭死。”

陈饼子说:“我不委屈她……”

中士说:“那我就放心。”

陈饼子说:“你不见见我妹妹?”

中士说:“在集市上偷见了,长得也不赖。”

陈饼子说:“手也勤快。”

中士说:“我信。”

陈饼子说:“她小,才十五,结婚太嫌早,你只管当兵走,参军回来,想哪天娶她都成,不信我给你立个字据。”

中士说:“算啦,都凭良心。到时候你不嫁妹妹,我就让我妹妹和你离婚。”

中士还乡(2)

陈饼子说:“成。凭良心吧。”

话毕,二人就成了协议,中士拍拍ρi股,又转身钓着ρi股布,瞅瞅,又拍拍,才放心裤子。陈饼子看着中士斯文完了这些,说我走了。中士说你走吧,就看着陈饼子转身走去,一脚都是力气,把ρi股上的土灰扬起老高,像扬场。

那时候,中士盯着陈饼子ρi股上的土灰,一直盯到他走失在阳光里,还立在山脊上木桩着不动。他觉摸把妹妹嫁了,着实对妹妹不住,似乎自己为了当兵,把妹妹一掌推出门去,不管了。妹妹落进了火坑。

他很后悔。

可军装在他身上箍得很紧,很暖和,也只好作罢,想算啦,就这样吧,他就当兵走了。

在路上,刚走有里半,中士看到了一块荒地,像抹桌布样铺着。在盛秋季节,耙耧山北坡,到处是化不开的浓绿,齐腰的玉蜀黍棵,手拉手在山坡上舞动,青藻气和薄薄的玉蜀黍味,如太阳光样罩满了沟里沟外,坡上坡下。唯这块荒地上,飘荡着苦艾和香草的怪味,苦淡淡、香淡淡,相混着在庄稼气息中窜动,如清水河中流着的一股浊水。

中士站在荒地边审看,有意无意。

他冷丁儿发现,田角Сhā有一块木牌,木牌上写有他的名字:田旗旗。心里动一下,中士过去擦了田旗旗三字上的尘灰,坐在木牌边好久不动。

这就是中士的责任田。

村里人执行政策,调整责任田时,把服役中士的责任田划了出来。可这责任田却荒了两季,没人种收,像荒芜着中士的心。

妈的,地荒着!中士打量一眼满世界庄稼绿,脸上热一阵,放下肩上兜儿,从木牌边开始拔草。这是中士三年来第一次­干­农活,像忘了三年的记忆忽又想了起来,心里喜喜的。他拔得快极,圪蹴着,一拦一把,半黄的野草被他捆在手里,捆不住了,就扔到路边。带起的黄土,在他眼前起落,砸着他的鼻尖,眼睫,嘴­唇­,又哗哗跌在地上。有粒黄土粘着嘴­唇­不肯落下,他就用舌头勾进嘴里,嚼了,胶着他的上下牙齿,品出一股很鲜很鲜、又很香很香的泥味,他就猛然僵着不动,用舌尖去牙缝挑着化开的黄泥。

中士拔过的一角,土是早阳殷红­色­,蛹虫在土中亮着,白胖。落在蛹虫背上的草籽,呈金­色­光亮。中士盯着蛹虫看一阵,抬脚把蛹虫拧进土里,觉摸到蛹虫流出了白血,抬脚一看,果然一脚白­色­浓血。

种小麦,中士想,这地歇了两季,库存了地力,秋罢种上小麦,一亩少说打八百斤,这块地约摸能打一千二百斤。够吃了,吃不完,村里人会说我旗旗是一把好手!好庄稼汉子!

眼下,中士想成为一个庄稼汉子。

三年前,中士十九岁,是村落中能写对联、能替人写信的初中生。毕业几年,和村人们一道春种秋收,作作息息,到责任田中竖锄弯锨,养活妹妹。爹娘是同年去世的,说死就死了,如出门赶集般简单。如此,中士就做哥、做爹、做娘。以为日子这般,人行世间该坐该站都是命定,就兢兢业业­干­了几年庄稼活。可忽一日,收麦时候,太阳扣在头顶,如火般燃着,人发焦倦,地上生烟,站在麦田就如煮在水中。那当儿,中士正在割麦,口渴得要把绿麦叶吞进肚里,直腰打量回村提水的妹妹来没,就望见土道上移来一个绿点、绿圈、绿团儿。他以为那移来的是一袋绿水,就呆呆瞅着不动,后见那绿袋儿上方有两片红光,心中一愣,跨到路上迎着,待那红绿靠近,他认出来了,那红绿是一个人:他初中同学,十六岁当兵,回家休假。老兵了。天哟!

“是高林呀!”

“哎呀,是旗旗你……”

“你当兵啦?”

“都他妈三年啦。”

“探家?”

“路过……看看家,情况好就想退伍。”

“­奶­­奶­……既走了,就别回来……”

“我入过党了,想回村当支书。”

中士怔着,拉高林到树­阴­下坐定,问了长短,高林就说旗旗,你该到外边走走,妈的省会全是高楼,夏天姑娘没一个不穿裙子,大腿又粗又白,露在外面脸都不红,人家那个开化……中士说你就为这个当兵呀。屁话,同学高林笑了,说我想当支书,我们大队支书是我亲叔,说你当兵去吧,入个党回来接班,我才去的。一说回来当支书,且果真能当支书,中士就有点心动。

“部队苦吧?”

“养人的好地方。有时一张报纸学七天,坐得ρi股疼,真他妈享受。”

“党好入?”

“嘴甜手勤快,没别的诀窍。”

“不过你叔是支书……”

“你自己算算,农村退伍回来的党员,有几个没当大队­干­部?咱县有八个公社书记都是退伍兵。退一步,入不了党……也他娘去城市风光两三年。”

中士心活了。

夜里,他和妹妹坐在院落。那年,妹十七周岁,明白许多世事。

他说:“妹,你想不想让哥出息?”

妹说:“想。”

他说:“哥想当兵。”

妹说:“我咋办?”

他说:“哥想给你找个婆家。你十七了吧?”

妹就不再说话,盯着哥的脸,像看十五满月,从中士脸上看到了很多故事,过去的和将来的。不消说,那当儿中士是个好哥,脸上漾满兄妹情义。明月星光,在院落浇洗如水。那院落奇静又奇静,蛐蛐在墙角,叫声如歌,一阵欢过一阵。中士记得还有老鼠,在他们脚前摇摆来,又摇摆去。

兄妹俩就那么坐了许久。

忽然,妹妹在腿上拍一下蚊子,又用小指甲在腿肚上抠了,和拇指相对,弹出去一样东西,问:“能出息?”

中士说:“我能入党,入党回来能当大队­干­部。”

妹妹说:“你验兵走吧,我看家。”

中士说:“你不嫁我能放心走?”

妹妹说:“横竖我不嫁!”

中士就不接话,把自己放倒在一张席上,脸和天平行,蒲扇掀动,风从他肚顶刮过,直吹到妹的身上。妹很凉快。他热。一道流星从他眼前滑过,拖尾像烤着他的身子。过一阵,他把蒲扇往肚上一拍,翻个身。

中士还乡(3)

“睡去吧,哥是瞎说……明儿还是割麦。妈的,这天!”

中士在责任田拔了好一阵荒草,累了,把手伸开,见手上染满草绿,草绿中还有个小泡,雨滴般透明,就用野刺挑破,挤出一线清水,在空中摔几下手,觉摸不疼了,才又望天走去。

网兜在他背上一扭一摆,有瓶罐头不断敲他脊梁。又走一程,中士折下一节树枝,把兜儿挑着,像挂着一只灯笼。这时候已是半晌,太阳显得小了,似乎有束光,灯柱般直照脑壳。他觉摸后脑壳热如烧饭锅底,于是步子也热急。影子在前,他踩着自己影子走。庄稼地一片一片被他丢下。到前面时,岭路一弯,跌进沟里,也就把中士牵了进去。沟里有溪,水汩汩,水草却把溪水严严盖了。溪就如躲在草间的一条白蛇。草腥味满沟流动。

那天,就在这样的溪边,中士和妹妹挑水,栽红薯苗。一担两个大桶,从沟底担到山顶,要一晌工夫,路上少说三歇。实在挑不动了,妹就坐在溪边不动,把脚伸进水里,脸上贴着愁容,如张着一块黄布。

中士把四个水桶打满,望望太阳,像望着救不灭的大火:“­奶­­奶­的……天!”

妹妹看看天,看看哥的脸,说:“快验兵了。”

哥说:“知道……”

妹说:“你去验吧。”

中士看看妹妹,起身走到沟边摘几片桐叶,一个桶中放了两片,以防走时水溅。然后,目光挂着坡上黄焦焦的土地,说算啦,当了兵也不定有意思,有出息。妹不看哥。她两脚在水中对搓,声音像­干­裂浊重的开门声,在沟中沉沉滞着。我听说了,妹说,全大队找不到年轻党员,说谁是党员,谁就能当村­干­部。

中士挑起水担,说:“我当兵了……你咋办?”

妹起身,将扁担搁在肩上,直腰,没挑起;又直腰,又没挑起,说:“我嫁。”

“嫁哪?”

“哪都行,反正都是跟人过日子。”

“你把水倒掉半桶。”

“不倒。”

“倒掉!”

“我担得动!”

她就果真担起了水桶,身子朝地面缩去,人矮了许多,唯脖子,越发细长,像红皮树枝朝空中探着。这么,中士和妹妹就如拉车瘦马,一寸一步朝山上挪动。天在他们头顶悬着,吱哑的勾担声,在天下头上打颤,缠在草间的细路,被他们踩得起伏。妹妹在前,中士在后。路上,他说歇吧,妹对着山说,不歇。一路上,妹就果真未歇。她的腰脊弯着,像弓。他总以为他会突然听到一声山裂,然后妹就哎呀一声,倒在地上,腰脊如树枝般,咔嚓断了,两个水桶叮当叮当、叮叮当当地朝山下滚去。可是,妹的腰脊就那么弯着,且越发弯去,可却硬是未断,如骨中牵了柔韧皮绳,直到妹的两个水桶越来越低,将拖着地面,她也没有放桶歇息。

快到山顶时,太阳极低,仿佛伸手可摘。日光在黄土上晒一层灰烬,脚轧过去,腾起一层黄烟。妹似乎实在挺不住了,她就用力把担子朝天上一拱,换了肩,回头说:

“要是你能入党当支书,妹嫁给瞎子瘸子都成!”

说罢,妹又挑着水担上山,她努力把弯脊拱起来,把肩平端着,所以她就仰着头,眼盯着头上的瓦­色­天。

站着没动,中士忽然觉到肩上的水担重极,再不歇阵,腰骨就真要断了。他拿手扶到腰上,摸到骨头在他手缝间颤抖,慌不迭儿放下水桶,蹲在地上,望着妹妹一挺一挺走上山去,终于进了天里。

前面就是陈村。

陈村同样是百口人家,房子零散错落。树木倒旺:泡桐、槐树、杨树、榆树、椿树、栗树、皂角树等,都是北方山区的家常树,并无奇异,且成材者居少,多是歪歪弯弯扭扭,造一片树­阴­罢了。远看这陈村,在日光中,就如望见一块黑布飘挂在青青黄黄的坡面。

中士的衣服很扎人眼,在这热天,村人们的衫儿都是披披挂挂,似穿非穿,而中士却着了军裤、衫衣。衫衣扎在裤中,还拉出一点,半盖腰带,远看近看,都是从部队上转回来的。于是人来到陈村,一群孩娃、闲老就在村头接瞧。

他知道妹家住哪,可还是要问:

“我妹家住哪?”

“谁是你妹?”

“陈饼子家。”

“搬家了,村后头一户。”

中士想,幸亏多问一句,就踏着胡同,朝后村走去。胡同里几层绿­阴­,人走胡同如游在水里。有几个男孩娃,在中士前面跑着,不时回头张望。不消说,是到陈饼子家报说有人来了。

中士一身凉爽,在胡同里东张西望。这胡同极老旧,老是由各户院墙、后墙、山墙组成,墙上的泥片皆已脱落,蛛网在墙角结着,偶有一门一口,也躲躲闪闪,退到胡同墙后。去年的旧对联、旧柏枝还依然贴着Сhā着,显着规矩。胡同里是板结的­干­泥路,一尺远坐落一个泥疙瘩,中士每走一步就如踏上了一座峰岭,一迈一迈很惬意,像城里人在铁路上踩枕木散步,不一会就把这破落胡同丢在了身后。

到将钻出胡同时,中士站住了。

妹妹在面前。

她倚在一方院落的大门框上,怀里抱着个约摸一岁的孩娃,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中士,身边站几个刚跑来的男孩,一动不动,一言不言,眼角有两粒清泪牢牢结着不肯落下。她怀里的孩娃,也一样望着中士,眼里满是疑光。

就这么,一阵好静,如一个村落都没了人样。中士始终看着妹的额门。妹的额门原先──三年前十七岁时光光洁洁,平平展展,眼下,冷丁儿就刻满了沟渠豁崖,像一片乱七八糟的世界。

有只知了从他们的静中挣扎着叫出了声,僵着翅膀飞走了。

妹把怀里的孩娃换了胳膊抱定,拉下布衫,盖严实露着的白­奶­。

“啥时回的?”

中士把目光拽回。

“前天。”

妹妹离开门框,朝前边走来。

“回家吧,站着­干­啥。”

中士还乡(4)

中士朝妹妹走去。

“又搬家了?”

妹妹又站下,望着手中的孩娃。

“刚搬……叫舅。”

中士身子微微一震,盯着那孩娃,嘴边僵硬了一个笑。

“还不会说话吧?”

妹笑笑。

“会叫爹啦。”

中士心里漂一个酸楚。

“你写信没说……”

妹过来把孩娃塞给中士,又接过中士挑的一兜儿东西。

“是个女娃……”

中士猛一下扔掉肩上的­干­棍,把女娃抱紧了,如箍在怀里。女娃在他胳膊中挣着哭唤。

妹妹瞪一眼女娃,前走两步,又回身捡起中士扔的柴杆,回家了。

中士跟在妹妹身后,盯着妹妹的腰脊。

她的腰脊真弯了,些微地,隔着她的单布衫,能觉摸出她的腰脊节,一凸凸、一凸凸,如胡同路上凸起的泥峰。

妹妹的腰脊牵着中士进了新房院,一前一后,走得很沉。

中士入伍时也这样。他们兄妹路走得很沉。她前他后,一个牵着一个。新兵集合是在公社院里。一座新院,地上青砖,墙上青砖,房顶也压着青砖。青得人身上发冷。他们家离公社路远,一早起床,到临午才赶到公社。公社院里,连角落里也山堆着人,都是送行的,说话声煮成一片。中士和妹妹一进院里,到报到处签个名,妹就很不容易地找了个僻静角落,是在厕所墙下,臭,没人去,他们就往那里躲去,妹妹提着行李在前,他被妹妹牵着跟在身后。

那时候,妹妹和陈饼子已谋了面,算相过了亲。当时,陈饼子说我对你没意见,你呢?妹说,我思谋思谋再给你回话。相亲是在媒人三­奶­­奶­家。从三­奶­­奶­家回来,妹妹就问中士:你见过陈饼子家妹妹吧?中士说见了。妹妹问咋样?中士说她长得还水灵。妹说她没文化,不能读信。中士说那我就不给她写信。妹就直问:你对她没意见?中士说我没意见,不知你对陈饼子有意见没?妹说你对她妹没意见,我对他也就没意见。

如此,这门换亲就算初定,中士妹嫁给陈饼子;陈饼子妹嫁给中士。双方互不接送彩礼,从简办事。中士参军前,这些事情都议下章程,所以,一到厕所墙下,妹妹就望着中士,思想一晌才柔软开口。

“哥,我想向陈饼子家要些东西。”

“要啥?”

“衣裳,只要一身。”

“哥到部队给你买……”

“我想让他家买。”

“你今儿让他买,明儿她妹就会让哥买。”

“不会。明儿我嫁过去,就当了他们家的家。他妹会听我的,我是嫂。嫂如母!”

中士默了一阵,说随你吧,想要几套你就向陈饼子要几套。然后,他就坐在行李上,搭眼望着山堆的人群。人群中有人扯嗓,叫说开饭啦!开饭啦!接下人群就朝公社后院开动。就有人从那里端着馍菜回来,饭菜都是不要钱的。那菜又打得满,馍又白又大,要几个给几个。中士一连往后院跑了三趟,端回三大碗菜,拿回十二个白馍。菜他们吃了,馍全装进妹妹提的一个兜里。

“够吃几天了。”中士说。

“十天我也吃不完。”妹说。

“我再去拿一趟。”

“人家会认出你。”

“不怕。”

中士又往公社后院走去。那里人蜂拥着不动。拿馍的人往外挤,空手的人往里挤。武装部的一个­干­部,柱子般竖在台阶上,敲着锣似的哑嗓:都改革开放了,你们谁家还像前几年?别抢别抢!这是馍,不是金子!

喂──王师傅,新兵来发馍,家属一律不给!一律不给!

人群只管突围涌动。

一个接兵­干­部站到台阶上。

“不像话!我接过三个省的兵,就你们县不像话,连吃饭都抢,还配当军属呀!我看你们送孩子参军就是为了混饭吃,为了部队的白馍米饭!”

立马,寂静像山样盖在了人群头上。

有人又把拿到的馍扔进了馍筐。

人群开始无趣地散去。一刻工夫,公社后院就冷落下来,剩工作人员、公社­干­部零星竖在各处。中士赶巧在接兵­干­部身下站着,两手空空,样子可怜兮兮。

­干­部问:“你没吃饭?”

中士说:“没。”

­干­部问:“一点没吃?”

中士说:“挤不进来。”

接兵­干­部亲手拿了两个馍,端了一碗菜递给中士。中士接过菜,只要了一个馍。

­干­部又把手里的一个馍递过来:“拿去。”

“够吃了。”中士说。

“给送你的家属吃。”

“他们带的有­干­粮。”

中士说着,竟自转身走去。接兵­干­部拿着馍呆了一阵,向前追了几步,拍下中士的肩膀道:“到部队后我们连队要你,新兵连训练结束,分兵时你找我。”

这接兵­干­部就是中士后来的指导员。

把馍菜端到厕所墙下,妹妹等急了,说你真是,为了一个馍……中士笑着,瞅瞅四周,把馍装进妹妹兜里,把菜倒进厕所,出来又把三个碗、三双筷一并收拾起来,乘人不备,塞进妹妹的馍兜,把兜口牢牢扎死,提一下重量,轻轻放到墙角,对妹妹说:“有个当官的看上我了,让我到他连队当兵。”

妹一惊:“你学好,让他给你提­干­。”

中士很自信:“最少不愁入党。”

妹说:“当官了,你就别回来,在城市立家。”

中士说:“不。我得回来当支书!支书土皇帝,比在外当官强。”

中篇

妹家房砌出了气势,高高大大,洁洁净净,满房角落都还未生蛛网。青­色­砖,青­色­瓦,像青­色­的天。两扇黑门上,刻了两个“福”字,金金黄黄,如两个硕大铜钱。屋里后墙下,压着一张条桌、一张写字台。桌上扔有线筐、­干­馍、粉丝、洗脸巾、书纸、线坠、布条和灰土,墙上贴有当年的美人日历画。有一张是刘晓庆。他觉得刘晓庆的嘴有些歪,可排长说刘晓庆美就美在嘴好像有些歪,其实并不歪。中士想看看刘晓庆的嘴到底歪不歪,就把目光搁到画中人的嘴角上。

他凝视着刘晓庆的嘴。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中士还乡(5)

妹说:“你看啥?”

他说:“不看啥。”

妹说:“我去给你烧碗茶。”

他说:“我不渴……烧一碗也成。”

妹走了,入了灶房。他和外甥女呆在屋里。外甥女在地上爬着,不断捡草­棒­啥儿在手里耍弄。地上铺有砖。砖上很净,除有薄薄的灰土,没别的脏物。妹在灶房拉风箱的声音,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陌生、一般神秘。他把钢笔拔下,让外甥女当玩具耍着,就搬凳来坐到门口,背倚门板,望着妹妹。妹妹一伸一缩的肩膀,如黄牛耕地时扎进土中的尖犁铧一样起伏、起伏。她早先的黑发不见了,如今散在后边的又黄又稀,如秋旱的谷苗。

中士盯着妹妹稀疏的头发,可着大嗓儿问:“哎——你的头发,昨……变啦?”

妹妹没回头,隔着院落答:“坐了个月子,脱了半头发。”

中士心里悠一下,不再说啥。

妹也不扭头地问:“你入党没?”

中士不扭头地答:“没。”

灶房的风箱突然不响了。中士想扭头看一下,可又不敢扭。

“真没入党!?”

“真没入党?”

“回来带了多少退伍费?”

“眼下还有九十七块钱。”

突然就奇静。灶房连一点响动也没有。上房的外甥女将笔Сhā在嘴里咬。院里有­鸡­,无声无息地朝门外摇摆。中士盯着屋里的晾衣绳。那绳上有六只蝇子,三只小的背着三只大的,一行等距离拉开,间隔二寸左右。一会,又飞来一只,显得多余,就围着那绳儿兜圈,嗡嗡声孤独得可怜。它飞动时,翅膀扇动得如没有扇动,快极。中士看了一阵,起身摇了一个绳子。那三对蝇子被他赶走了,飞声嗡响。

“陈村有一个当了一年兵,又入党又立功。”

看不见妹,但又响起的风箱声和她的嗓门一样大。

中士盯着飞走的蝇子,大声:“立功又咋样?不立功又咋样?都一样。”

妹在灶房也大声:“乡里民政­干­部说,立功的回来可以优先划一块宅基地,不要宅基地的奖三百块钱。”

中士怔一下,目光硬着。又落回绳上的蝇子一动不动。

本来,中士是可以立个功的。可中士没有立。中士在连队人缘不坏,好事也积极去做,当新兵时还把扫帚压在枕头下,一早号不响,他就把弹药库院落扫了一半。每次连队表扬人员名单中都不少中士,第一年他就被嘉奖两次。嘉奖一次有十块钱奖金。拿到那十块钱时,他觉过意不去,用五块钱买了三盒烟,一斤酥糖,给排长送了一盒烟,大家把余下的烟和糖均分了。年终总结时,都觉中士大方,又评他嘉奖,他又用十元奖金,买了两盒假“阿诗玛”烟,排长独抽一盒,大家共抽一盒。那是全排人第一次抽云烟。无不感谢中士。

这为中士立功打下了基础。入党,中士不敢想,排里还有七八个非党人士的老兵,他们都写过十几份入党申请。中士计划:入伍头年嘉奖,二年立功,三年入党,四年回家当支书。当不了支书就当支部委员也行。

入伍第二年,中士成了老兵,依然和新兵一样,兢兢业业,勤勤快快,一个冬天,少说能替人站三十至五十次夜哨。

那次立功机会,就是来自于替人站哨。

夜黑极。是时半夜两点,星月都一并沉失,天地一并混沌。弹药库扎在一道沟中,四周有铁丝网围着,狗猫也难从网中出进。排里人都落在鼾睡里。冬风嘶着嗓子叫刮,满世界都是风声,冷得人肌骨如冰。中士一点半下哨,可两点还没人来接。他正急,忽然听见弹药库前有异样响动,心中一惊,就蹑脚靠去。

枪是上了子弹的,他很怕突然一声枪响,就没把食指放入扳机环。

前边响动愈大,是铁丝网的交错声。

中士按亮手电筒。是装六节电池的大电筒。

晒在灯光下的是对父子,庄稼人,沟口村落的。他们手持抬棍,正欲把铁丝网下的蒺藜铁丝抬走。当初建筑这军事重地时,余下很多蒺藜铁丝,都被邻村百姓偷去,现在仅余岗楼前两盘。连长曾关照,抓到贼当以破坏军事设施罪上告地方法院,并给捉贼者视情况上报立功或者团嘉奖。

终于,由中士捉到了一对父子贼。

手电筒的光柱高极,那对父子在光柱中僵僵呆呆。

他把这对父子贼带到弹药库的一间旧屋里,想立马报告排长,天亮报告连长,可正要落下屋门的大锁时,那老汉却突然过来拉住中士的手:“敢问小兄弟,你也是农村人吧?”

中士说:“是。咋了?”

老汉道:“是,你就该知道庄稼人活在世上艰难,就不该把我老汉关在这里。”

手持着大铁锁,中士在门口呆呆不动。那时房里灯亮,中士脸上是黄土颜­色­。

“你咋知道我是庄稼人?”

“庄稼人的指头都又粗又短,关节老宽……”

中士看了看自己的指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五指是并不拢的,无论如何努力,都留指缝行行。他觉摸到一阵悲哀,把大锁挂在门上,瞟父子一眼,说:“你们走吧……”

那对父子就默默走出屋子,脚步声很大。

“慢些,别惊醒别人。”

一提醒,父子立马蹑了手脚。

到哨楼下,父亲转过身来:“你叫啥名?”

中士淡淡道:“不叫啥名……你们要蒺藜铁丝有用?”

“盖房。”

“扎围墙?”

“打预制板,买不起钢筋,当钢筋打进水泥里。”

“要很多?”

“不多,只一间水泥房。”

说着,父子就跨过哨楼,走进了夜黑。临别,老头又回头说,他家住沟口第一家,门前有三棵大叶杨,请中士出沟时拐家喝口水。中士应道:你们走吧,以后别来弹药库这儿抓东捞西,别人捉到不会轻饶。可是当那父子走远时,他忽然又扯嗓叫道:“哎,等一下。”

父子站住。

他跑向前去。

“一间水泥房得多少铁丝?”

“一二百斤。”

中士还乡(6)

“这蒺藜丝行?”

“锈些,能用。”

“回来吧,你们把那捆抬走一半。”

父子死立不动。

中士道:“我说的是真话。”

“算啦。”老头说,“不给你摆难。”

“没啥儿难。”

“万一别人知道……牵累。”

“不牵累……我们一个排的兵全是从农村来的,谅解。”

“人多心杂。”

“回来吧,抬一半,留一半。”

中士先自转身回了,打亮电筒,把夜黑推向远处。到那捆蒺藜丝前,他用脚踢踢,慢慢翻起一半,钳断,帮父子抬上肩去。

“够吗?”

“差不多。”

“走吧。”

“你是好人。”

“让人知道我就不能入党啦。”

父子朝中士点点头,抬着走去。几步后,中士灭死手电筒,夜黑水样朝他卷来。冷丁,好像有东西朝他飞来,打在他肚上,又落在地面。亮灯一看,是烟,开过包,省内最时兴的“喜梅”牌,不带嘴,七角五一盒。里面仅还有一支。中士将烟装兜里,来日给排长吸了。

妹妹端上来的茶是荷包蛋。他吃妹妹烧的蛋时,妹在整理桌上杂物。她是年二十岁,已做了三年*,一年母亲,动作比三年前麻利许多,没了早先姑娘模样,好像她又懂四十人生。

整完桌子,她旋过身来。

“你得结婚,哥。”

中士咽下一口­鸡­蛋,望着妹。

“我也想结婚。”

“饼子妹回来你要对她好。”

“饼子呢?”

“和他妹一块下地了。他妹在村里有个相好哥……”

中士猛抬头,目光硬在妹的脸上。荷包蛋碗里的水漂着蛋白,如水中荡着舟船。外甥女嘴里吃了两­唇­绿­色­,仍在吃。晾衣绳上有七只蝇子,钉在绳上不动,如一线拉开的七滴墨点,黑黑亮亮。妹手里拿着线坠,一圈一圈往手上缠着纳鞋儿绳。

“她那相好……好?”

“家里有钱。”

“陈饼子不管?”

“打过她。”

“我要结婚她同意?”

“我劝……不过你要立功入党就好了。山里人图名利,家里没钱,你有个虚名也好些。”

中士灵醒了,妹觉他是两手空空。似乎,也果真是两手空空。服役三年,他不知获过啥儿。现在想来,是该有些收获才好,入党、立功、英雄、技术等等,七七八八,他一样没有,一样也没有!不过他曾经有过。他放走了立功机会。

蒺藜丝被抬走那日,他一起床就看见排长站在那少了半盘的蒺藜丝旁。中士熬不住自己心中有鬼,于是,忙过去把那根“喜梅”烟递上。排长叼着烟,中士点完火,把半截火柴装进口袋。然后,他把事件的前前后后、枝枝梢梢,扎扎实实向排长述说一遍。那当儿,日正东升,满山红亮,乌鸦唤着在弹药库上空飞翔。排里的新兵老兵都在做队列,太阳在他们脸上浇出青红。排长吐出的青烟在阳光中缓升,墙壁上“严禁烟火,准备打仗”八个漆字已经剥落。有次连首长来检查工作,指导员说字要刷新,连长说费钱,那字就接着一日一日往旧处去。听完中士的汇报,排长烟没吸完,就抬脚拧灭在鞋底。

“你真他妈农民!”排长盯着中士说。

那时候中士还是下士,他被排长骂得懵懂。

“这号事你不说就只有你知道,你一说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我就不能不向连队讲。不讲责任就落到我排长头上了。”

就这么,排长就要去给指导员打电话。转身时,中士盯着排长的手关节看了一眼,发现排长指头节不大,指头细长,是一副弹琴的手,心里就骂了句­操­他娘排长,然后轻声叫:“排长……”

排长回过头。

“你下过乡……该知道庄稼人的苦。”

“我是军人,你他妈的也是军人,要知道这弹药库边上一根狗尾巴草也属军用设施。”说到这,排长莫名其妙地一笑:“去吧,把那半捆蒺藜丝弄回算是没事。”

“非要要回来?”

“现在全师都在抓军用设施安全检查。”

奈何不得,天黑后中士到沟口村,找到三棵大叶杨下的院落,讨回了那半捆蒺藜丝。

事情就算了结。

岁月悠悠,一日日晃着过去,早馍中米晚面条,弹药库如一户人家无二,日夜­操­练站哨,不断反复,直到年底都十分平淡,既无事故,也无故事。可到了来年一开春,天气转暖,百草生发时候,鸟雀都显出­精­神,人也随气候活泼爱动,师政治部就寻找事情去做,跟着就发生了故事。

一日,连队来电话,让中士回连部一趟,指导员有事找他。

指导员就是当年接兵给中士端菜递馍的那一位。中士接到通知,从哨楼出来,略加整理,就匆匆下山出沟。太阳金子般在路上铺着,杂草小花在阳光中翘头张望。中士步子快极,一步未落一步又起,到太阳正顶时赶到连队,找到指导员。指导员和很和蔼,在中士肩上拍几下,说你是我接来的兵,关心不够,不过把你放在山上守库也是一种考验。随后指导员给中士倒了一杯白开水,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叶水,接着说师政治部提出两个口号,叫“视军营如故乡,像热爱故乡那样热爱军营;爱设施如眼睛,像热爱眼睛那样热爱设施”。说政治部要在这两个口号的要求下,成立个“我爱军营”演讲团,上半年讲遍全师各个连队、哨卡,在全师掀起一个关心部队、建设军营的Gao潮。最后,指导员拉开抽屉,从文件夹中拿出一份材料笑了笑,对中士说:“你给我们连队争光了,我得代表连党支部感谢你!”

中士脸上结着很厚一层僵傻。

指导员把材料递给中士。

原来是一份演讲稿,十多页,题目是“只为军营建设,不为金钱名利。”中士仔细看了一遍材料,讲的是中士一天夜里站哨,发现一对父子贼,偷了弹药库的蒺藜丝。中士根据线索追踪,追到沟口村落,查到赃物,父子贼害怕事发,给中士递了一盒“喜梅”牌香烟,烟盒里有卷二百元的人民币。中士不为金钱所动,运走了蒺藜丝,保护了军用设施,等等等等,还有一些别的小事例。

中士还乡(7)

看完材料,中士在指导员床上拧了一下ρi股,将床单扭成皱团,把材料轻轻放在桌面,双手对搓一阵,又拿手在下巴上拔掉了几根黄胡子。

“指导员……不是这样。”

“你喝水吧……材料嘛。”

“不渴……那烟盒里只有一根烟,没钱。”

“没钱不是……放些茶叶吧?”

“不用放……我也没追到人家家里。”

“是你又把蒺藜丝运回的吧?”

“是。可不是当时追去的……”

“来来来,你还是尝尝我这毛尖,连长我都没舍得让他喝。”

“我真的不喝茶……”

“来吧!”

放进茶杯的茶叶漂浮着,不肯沉下,指导员用杯盖滗住茶叶,倒掉温水,又沏上开水,那茶叶立马就舒展开来,一片一片,­嫩­黄如韭,慢慢朝杯底沉去。中士数过,指导员统共给他放了七片茶叶,七片茶叶水就转绿了。

熬不住指导员的热情,中士端起了茶杯。

“茶叶味不错吧?”

“行。”

“征兵时我没去你家,也是山区?”

“是。”

“这次你们演讲,要串几个城市,还有省会,省会有个连队在施工。”

“我不能去讲……”

“别傻。”

“我心虚。”

“习惯就好了。”

“指导员……”

“有我,你就别怕。”

“……”

“要想到,机会难得。”

“讲多长时间?”

“反正每个城市都要停几天。”

“我心里……会发慌。”

“老兵了,该多经历些事情……入党申请交过没?”

“写过三份。”

“一般演讲团成员,到最后是党员就记功,不是党员就入党。事迹动人的还立功入党一块来……”

“有些事……排里都知道。”

“这关系到我们全连荣誉,团里报了十二份材料,十五个典型,师里就选你一个。”

“啥时开始讲?”

“今天你就开始背材料,练普通话。下月到师里集中……”

下 篇

陈饼子和他妹回到家已是午时。饼子荷锄在前,人刚入院,媳­妇­就在灶房唤:“来客啦。”

“谁?”

“孩娃舅。”

这当儿,饼子妹刚入大门,听得唤,脚步一淡,轻轻卸下锄头,就扭转身子,退回大门外,朝村落深处走去。听说是孩娃舅──妹夫来了,陈饼子傻了一下,明白时,妹妹已经没影,只好独自往上房走去。

中士正在屋里闲坐。

“回来啦?”

“回来啦。”

“你收工啦?”

“收工啦。”

闲谈几句,彼此就没更多话讲。中士初见陈饼子,着实猛吓一跳,三年不见,他忽然苍老许多,算来长中士两岁半,无非二十六岁,可似乎已三十有五,脸上的纹络、­肉­­色­,都如是一个黄土世界。看着那张脸,仿佛能看见人的晚年,很叫人感到岁月凄哀,光景难熬。陈饼子坐在中士对面,凳子在他身下不断吱叫,似乎受不了他的压迫。看着他不时扭动的身子,中士想该找些话讲,就问地远吗?陈饼子说不远,几里山坡路。又问蜀黍长得可好?一般,陈饼子说,妈的天旱,有几块责任田上不了水。说起庄稼、土地、气候,二人就有了话题,一问一答,问问答答,很能谈到一块。到末了,中士说,做点生意不?饼子说不做。中士说改革搞活,不做生意日子咋能活顺。饼子就苦笑一下,说卖过一次西瓜,遇到连­阴­雨,全赔了!中士替陈饼子叹口气,说生意有赔有赚,再卖别的。饼子说生来就不是­干­那行的,不能勉强。最后,天气、庄稼、生意都谈完了,二人就默在闷中,久久不语。实在持不下去,陈饼子就熬出一句问话,把话题深入了。

“你回来,能当大队支书吗?”

“不能。”

“大队别的­干­部?”

“也不能。”

“咋了?”

“我不是党员。”

“部队,入党难?”

“不难。”

“不难你咋不入?”

“没啥大意思。”

“照说……党员也不能当饭吃、当钱花,可回来当个­干­部……总归是好。”

眼下,中士也觉到,入党总归是好。可那当儿,他自己就那么轻易放弃了。

在师“我爱军营”演讲团整整待了半年,来往于两省两县之间,游览了七个城市,七个县城,共作报告一百九十一场次,连最边远的一个哨卡,共有三人住守的地方他们都去了。好几家中央级报纸登了他们报告团的消息、简讯,军区报全文登了他们的演讲稿。军区最高首长在一次偶然机会中听了他们的报告,说这种形式好,很能*队,明年要在全军区掀起爱部队演讲热潮,于是,师政治部整了一份八千字的经验材料,军区加了按语,作为文件转发了各部队。

中士从演讲团回来时,体重增加十四斤,皮肤不再粗糙,指关节不再粗大。

回到连队,团政委、营教导员、连指导员陪他吃了一顿饭,八个菜,三个汤。首长们有兴致,喝得舒服,没人醉。最后,政委交代指导员,打个记功报告交到团里去;教导员交代指导员,让中士填份入党申请表报到营党委。

功成名就!

当天,中士买了一条云烟,三斤小糖,提着回到排里。那时,日已落山,弹药库周围一片红光。排长接了指导员电话通知,去路上接他。一见面,中士从挎包中取出烟来,折断五包,递给排长,排长没接。

“戒了。”

“戒了?”

“上边有个号召,让­干­部带头戒烟。”

“那你吃糖。”

“儿时虫牙,不敢吃糖。”

中士觉摸尴尬,一路回去无话。到弹药库时,哨兵在哨楼下游转,刺刀尖上挑着一点阳光,每走一步,那阳光就随着放大缩小。过门时,排长点头过去,哨兵未理,待中士过门,哨兵却又脚靠拢,磕出一个正规军礼。哨兵是四年老兵,上士,中士想还礼,觉不妥,说:“你给我敬屁礼。”

“你是英模嘛。”上士哂笑道。

中士脸上一阵燥热,默默提着挎包进屋。大家正在闲坐,看中士回来,有的站起,有的一动不动,有人说:“哟,回来了模范?”有人说:“我们训练瘦了,中士你倒演讲胖了。”有人说:“军功章拿出来让咱瞧瞧。”情势大有不敬。

中士还乡(8)

觉得突然没趣,似乎失了人心,中士冷丁儿感到,没意思。啥儿意思也没有。他的床上,扔满了旧报、破书,极狼藉。早先大伙休假,回来前床都整好,被子晒得暄软,宾至如归。可他走了半年,回来了,床上散发潮味,竟无人问津。不消说,大家对他已另眼相看。他感到难受,想拿出烟来弥合,外面集合哨响,大家便蜂拥出去,把他一人留在屋里。

好孤单!

排长在队列前说中士回来了,连党支部号召我们守弹药库的全排战士要学习中士,把军营当故乡,像建设家乡一样建设军营。把设施当眼睛。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设施。要争取再涌现一个中士,十个中士,中士层出不穷……

中士难受,提着挎包径自走进饭堂。饭食丝毫没变,晚饭依然面条。一个饭堂三张饭桌,每张桌上放了半盆面条,热蒸气徐缓升腾。中士取出烟糖,在每个盆边放了两盒云烟,一斤小糖。

开饭时,排长在饭堂宣布,说中士载誉归来,请客,大家自由抽烟一次,不能抽烟的吃糖。

吃饭时饭堂鸦雀无声,无人抽烟,也无人吃糖。

饭后,每张桌上仍放着两盒云烟,一斤小糖。烟未开盒,糖未拆包。

中士默默闷在饭堂,一人孤着,仿佛被人遗弃。许久,排长叼烟过来。

“不要介意……大家在家训练很苦。”

中士说:“我不介意排长……”

排长说:“知道吧,沟口村落那对父子被地方派出所查了三天,罚款三千元。交不起钱,把盖房子的砖瓦卖了。”

怔着,中士心里很凉……

时过三日,指导员到弹药库开了个会,在会上宣布给中士记三等功一次,尔后,取出入党申请表在空中晃晃,说不仅如此,还要发展中士入党,说党的大门是永远朝优秀士兵敞开着。讲完话,指导员鼓掌,大家就鼓了掌。指导员说再鼓掌,大家就又鼓掌,指导员说散会,大家就散了会,懒懒回屋。

会后,指导员和中士在排长屋里谈话。

指导员说:“祝贺你。”

中士无言。

指导员说:“你给我们连争得了荣誉。”

中士又无言。

指导员说:“不仅是连,营团都觉光荣。”

中士仍无言。

指导员说:“政委说,团里十年没出过这样的模范。”

中士还无言。他在看一张去年的旧报纸。

排长说:“中士,连首长跟你谈话呢。”

中士没抬头:“我听着哩。”

指导员说:“你要发扬成绩,保持荣誉。”

中士说:“屁荣誉。”

指导员说:“不居功自傲是对的……”

中士说:“我会像先前一模一样地­干­工作。”

指导员说:“你是旗帜,要比以前­干­得好。”

中士说:“屁旗帜。”

指导员说:“要经得起别人的嘲讽。”

中士说:“没人嘲讽。”

指导员说:“你怎么回事?”

中士说:“没怎么回事。”

指导员把立功卡片和入党申请表拿出来,摆到中士面前,说:“抓紧填一下,我下午带走。”

中士把卡片和表推给指导员。

“够我的了,再要就多余。”

“什么叫够?”

“我跑了七个城市,重了十四斤,这就够了。”

“别脑子发热。”

“以前我脑子发热,现在不热了。”

“你是说你不要功。不入党?”

“我条件不够。”

“你再想想,要慎重。”

“眼下我很慎重。”

指导员咬了一会嘴­唇­,在屋子踱了几圈,把排长叫到一边,说这事情影响太大,中士怎么会变成这样,真不可思议,让排长和他谈谈,就先自出了屋子。

屋里仅余中士和排长。

排长说中士,你真的不立功入党?这可是大事。中士说排长,没啥大意思。排长说中士你会后悔的,中士笑笑,狗屁。排长也笑笑,说你真他妈农民!中士就很认真,说我眼下就想退伍,想成家过日子,做点小生意,种种责任田,生个男娃女娃,享享天伦之乐,日子过好了,带着媳­妇­娃儿到城市看看。排长又说,中士,你真他妈农民!

吃饭时候,饼子妹仍没回来。

饭桌上摆了几样菜,热气渐次散尽,变得不热不温。陈饼子说,我们吃吧。中士说再等等。又等一阵,中士妹抱娃回来脸上挂着不快,入屋就对着陈饼子道,你妹在四婶家正吃着。中士坐在桌前,脸上凝了一层木然,说饼子哥,那我们就吃吧。这时,陈饼子觉脸上难以挂住,不言声,独自出了门去,找妹。

屋里些微热着,妹向中士递一把蒲扇。

“早些时我嫁就该把他妹娶过去。”

中士抬头看妹,喃喃道:

“那时她小……”

她闷了一阵,猛地抬起头来。

“哥,你想啥时结婚?”

“想是快些为好。”

“他妹回来你就直讲,要不­干­我抱着娃儿随你回家,让他们兄妹在这儿单过。”

中士手里的蒲扇不摇了,竖在手里。

对于结婚,中士渴念已久。指导员把记功卡片和入党申请表拿走后,他心就空了,如拉完货的空仓。一日站哨,太阳热大,他去脸上擦汗,­唇­上有样东西猛刮一下手指,他心里一动,又去摸­唇­,又刮一下,如此他突然灵醒:我该结婚了。

下哨,中士到床前对着镜子,发现­唇­上的东西不再发黄,而是乌黑,就着实惊了一跳。他依稀记得,似乎昨天那东西在他­唇­上还黄绒毛般瘦草一层,可今儿却突然黑森森了。还有下巴,原来似乎没有,今儿却也茸茸蔓蔓,如一岭幼林。

该成家过日子了,中士想,到了年龄!

这当儿,也就是说话之间,到了十月,突然部队­精­简,部分士兵要秋季退伍,指导员到弹药库搞了退伍前教育,中士就找了指导员。那时候,晚饭过去了,日还西高,山坡上红着一层光亮,秋草在红­色­中显得­精­神,晃出蟋蟀声响。风向南北,从指导员正面吹来。指导员绕弹药库散步一周,到那父子贼偷的一盘蒺藜丝前,淡下步子,站着不动时,中士走了上去。

中士还乡(9)

“指导员,我想退伍。”

指导员望着那已锈得不成形的蒺藜丝,慢慢转过身来,上下晃了中士一眼,笑笑说:“其实,这铁丝堆着,也他妈废了。”

“公家的东西,”中士说,“终归是公家的东西。”

“是该这样。”指导员问,“你刚才说啥?”

“我说我想退伍。”

“你开玩笑?”

“真的。”

“真的?”

“真的!”

指导员把目光戳在中士的脸上,手扶着铁丝网的柱子,脸­色­渐渐

纸白。

“你不要感情用事。”

“我想了很长日子……”

“过几天报纸上要登一篇挺长的人物特写,写你居功不傲,不立功,不入党,严格要求自己,主动要求组织对自己继续考验的事迹。文章出来,会在全军产生很大影响。”

“我不想那些。”

“你是老兵,道理越懂越少。”

“我就想回家结婚过日子。”

“你想过没有……事情闹大,你有可能破格提­干­,转志愿兵是百分之百。根本问题一解决,让我爱人在省会给你介绍个对象,过日子……过日子就最该人往高处走!”

中士不再言语,把目光投向远处。远处风光清爽,落日恋着山坡,碧青的玉蜀黍苗挂在田里,锄地的男女,在苗间横着。他们偶尔直起腰来,如竖起一截短柱。从那里还飘来歌声,隐约可听见几句,是“岭上独开花一朵,不知风吹落哪坡,哪坡有谁房和谁地,该找哪样好小伙”。后来,风向一转,歌声就没了,只留下劳作剪影和草坡上挂着的群羊。

等一阵,指导员说:“做事要三思而行。”

中士终于把目光招回:“我定了!”

“不走?”

“走。”

“你会后悔!”

“不管它,我退伍回家种地去!”

再就没啥可谈,指导员一脸灰­色­的惘然,叹口气,蹲在地上,捡根草­棒­在地上划着,问中士有烟没?中士说没。指导员就盘起双腿坐坐,又把自己放倒舒展在草地上,尽量把腿和胳膊拉长,仿佛要使自己尽量高大。他盯着余晖下的片片红云,过了很久。又过了很久,还过了很久。最后翻个身,眼微微眯着,似乎睡着了。太阳落下山去。弹药库周围温凉适宜。中士看见有个小虫沿草朝指导员爬去,他想去捉虫,刚蹴下身子,指导员却突然睁开眼来说,“退你就退吧,今年转业我也走。”

这时候,排长从哨楼那里摇来,他们三人就那么都躺在草中,静默悄息,直至黑天。

吃饭时候,饼子妹终于还是没回来。

陈饼子找妹回来说,妹快吃完了,一会就回,我们先吃。大家就只好吃了。饭中,都不言声,只陈饼子喂女娃饭时,女娃哭了几嗓,中士妹一把从陈饼子手中抢过娃儿,将*塞进女娃嘴里,就都又复归静寂,中士妹没有吃饭。陈饼子吃了一个烙馍,未吃菜。中士吃了几筷青菜,未吃馍,就都不吃了。

陈饼子说:“吃菜。”

中士说:“不吃啦。”

陈饼子说:“再吃点。”

中士说:“饱了。”

中士妹就收拾了桌上馍菜,碰得碗筷叮当。中士和陈饼子就都听着不吭。空气很沉。

一应收拾完毕,左等右等,仍不见饼子妹回来,中士就知事情严重,脸上熬受不住,难­色­加重起来,灰灰的,红红的,像一张秋叶。陈饼子只管吸烟,把屋里吐得云翻雾罩。最为难的,自然首当中士妹,一边是哥,一边是夫,坐在门槛儿上,­奶­着女娃,瞅瞅这个,瞟瞟那个,最后思量一番,中士毕竟是哥,且事有契约在先,就把目光刺到男人脸上。

“你妹到底回不回?!”

陈饼子用力抬起头来,瞧媳­妇­一眼。

“她说她一会儿就回。”

“现在天都快黑了!”

“我再去叫她?”

“她不回来和我哥见面,我立马就和哥一道回家……还没提到成亲就端了山大架子。”

中士想说句啥儿,动动嘴,没吱声,就燃了一支纸烟,抽着。

陈饼子把目光弯在地上,拧灭烟,将烟头扔进口袋,勾着头出了屋子,又去找妹。望着他的背影,中士妹站起身来,骂了句不凭良心,就急步进了里屋,不知­干­啥,把桌子、箱子、柜子翻得山响地裂。

一个人余在屋中,中士忽觉没趣。一切都没趣。

一切的一切,没趣。

都没趣!

退伍时,指导员、排长、弹药库的士兵,除了一个执勤站哨,大家伙把中士送到沟口。那儿有汽车等着。汽车载着早晨的阳光。中士空手被人围着朝汽车涌去,脸上一片光芒,心里却码满了方方正正的哀伤。他口袋里塞了退伍证、退伍费、团员证和退伍军人回程介绍信。上车时,有个兵哭了。那兵在中士的上铺睡,中士一走,把下铺送给了他。他哭时鼻子一抽一抽,声音响大。指导员见了,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有啥好哭。排长说想哭就让他哭嘛,随他!中士想哭,觉得没意思,就没哭。就和大家一一笑笑。笑得很灿,和阳光一样照人。对排长笑时,排长说看来你是真心想走,中士说,年龄大了,该成家啦,你们都有家。

最后,中士爬上汽车,把行李砌在车头,到后厢板边和大伙一一握手告别。握到指导员的手时,指导员不放手,盯着中士的脸。

“要不想走……还来得及。”

中士捏捏指导员的手:“想走。”

“你准会后悔。”

“不会。”

“今天你的事迹报上登出来了。”

“管它。”

“给你寄一份?”

“没用。”

“也许能帮你安排个工作。”

“我只想种地、过日子。”

指导员拧着眉毛松开手,中士又接着和大家一一握手告别。握到排长时,排长说你结婚来份电报,我们全排人给你送份礼。中士笑说谢谢,排长说是真的,中士说我来电报。排长说农村时兴跑计划生育,你头胎要生个女孩,二胎快生时,没地方去,就找个借口来咱们弹药库住些日子。中士一听这话,就哭了,握着排长的手软得没丝毫气力。

眼下,中士啥也不想,只觉没趣。啥儿都没趣。

陈饼子从三婶家回来了,入院时他背佝着,头压在地上,步子走得拖沓。中士妹从屋里出来,见他妹没有回来,就拦在屋门口。

“你妹哩?”

陈饼子立在院里,不语。

“你妹哩?!”中士妹又问,声音很高。

陈饼子看媳­妇­一眼,忽然,不言不语,就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两眼盯着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塌下砸到他的头上,任媳­妇­如何厉声、如何问话,就那么不答,就那么谁也不看。中士妹见男这般猪样,胸脯气得鼓胀,几句骂话出口嘴上就有了白沫。

中士过来拉着妹:“你看你成了泼­妇­。”

她看中士一眼:“他家人不讲信用!”

中士把妹推到一张凳上:“我走啦……”

中士妹回屋提一个包袱出来,盯着男人,说:“你过来!”陈饼子就慢慢起身,慢慢走来,萎缩在门口。“我哥要走,”她说,“你妹不回来,你把事情说个明白,我整了东西,不行我就随哥走。”

听了这话,陈饼子看一眼媳­妇­包好的衣物,汗立马挂满额门:“三天后……我把妹送去,现在,找不见影儿,躲了……”

中士妹看着哥。

“算啦,”中士说,“你给一句实话陈饼子,你妹是不是连见都不愿见我?”

看一眼媳­妇­,陈饼子说:“她是……”

中士问:“为啥?”

陈饼子说:“她相好家有钱,给小学捐盖了十间房子,是全县典型,入了党,还要当支书。”

中士不再吭声,到桌边把罐头、小糖、杂食掏出堆在桌上,回过身来,对陈饼子道:“你给你妹说,婚事算啦,我不勉强她。”说完,就提着空袋,大步走出屋子,朝大门外走去。

中士妹抱着娃儿,挎着包袱,跟在他身后。

陈饼子僵在门口,喊出一句话来:“娃她舅……”

中士立下,回过头来,见妹跟在身后,立时怒冲脸上,说你­干­啥?妹说我随你走。中士说你疯了!妹说我走他妹才会嫁去。中士就盯着妹妹看了半晌,咳了一下嗓子,说:

“我能娶下媳­妇­,比她妹好的……”

中士妹凝视着哥哥。

陈饼子说:“要么,你成家花钱,多多少少,我出。”

中士笑笑,说不用,我有钱,然后,从妹手里要过包袱递给陈饼子,说妹你好好跟饼子哥过日子去!就出了大门,不等他们灵醒,又将大门严严关了,大踏步踩进了村胡同。

中士离开陈村,太阳已经偏西。山梁上染着淡淡红光,玉蜀黍的藻味香味阵阵扑来打着他的鼻子。翻过沟河,他对着落日撒了泡尿,就沿着来路回家,想太阳将落了,又过了一天,若还在弹药库,该是吹哨吃面条的时候。

《四号禁区》上架公告及充值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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