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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如果这一秒,我没遇见你 > 十

素素摇头,“谢了,上次陪你去,闹得我直心慌。”牧兰道:“你太拘泥了,人家不过开开玩笑,并没有别的意思。何况——那班人里头,随便挑一个也是好的,难道你真想跳一辈子的舞不成?”素素微笑,“知道知道,知道你是要嫁名门公子,将来不愁吃穿做少­奶­­奶­。我的命只好跳一辈子舞了。”牧兰嗤地一笑,说:“你是愿意和庄诚志跳一辈子才对。”素素作势要打。两个人走出来,看到街对面停着一部黑亮的雪佛兰。车窗里只见一人向牧兰远远招手,牧兰眼睛一亮,向素素打个招呼,便急忙过去。

素素看着车子开走,在街边站了一会儿,庄诚志就过来了,问:“等了很久了?”她仰起脸看他,白晳明亮的一张脸,像秋天里的太阳,直照到人心里去。她微笑说:“我也才下来。”两个人一齐去吃馄饨。

紫菜清淡的香气,雪白透明的面皮,素素微微生了汗,掏出手绢来擦。只听诚志问她:“牧兰最近怎么了?老是心不在焉。”他和牧兰是搭档,牧兰的心思不在练习上,他当然看得出来。素素说:“她新交了男朋友。”诚志问:“刚刚开车来的那一个?”素素点点头,诚志说:“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吧?”

何止是有钱——听说家里很有背景。素素有次拗不过牧兰,被她拖去吃饭。那是她第一次吃西餐,亮晶晶的水晶吊灯,亮晶晶的地板,亮晶晶的刀叉,那世界仿佛都是灿然生辉的。那些人物,也都是时髦漂亮的。牧兰落落大方,谁和她拼酒她都不怕,席间有位叫何中则的年轻公子,最爱和牧兰捣乱,非要她­干­杯。她说:“­干­就­干­!”一仰脸就喝掉整杯,两只翡翠秋叶的坠子晃得秋千似的,灯光下碧绿幽幽。旁人轰然叫好,何中则就说:“小许,你这女朋友爽快,够意思!”牧兰只是俏皮地笑笑。后来何中则又对她发话:“方小姐喝了,任小姐也应该表示一下吧?”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脸马上红了,最后还是牧兰的男朋友许长宁替她解围,“任小姐真不会喝酒,哪像你们胡闹惯了,别吓着人家。”

饭后许长宁叫车子送她和牧兰回去,牧兰还跟她说笑:“素素,那位何先生似乎对你很有意思啊。”结果真让她说中了,第二天何中则就来约她吃饭。她不冷不热地拒绝掉了。牧兰替她惋惜了半晌,“小姐啊,那是何源程的长公子啊,你连他都不肯稍假辞­色­?”她反问:“何源程是谁?”牧兰一脸的哭笑不得,好一会才道:“你真是——你不会连慕容沣是谁都不知道吧?”惹得她笑起来,这才想起来何源程是大名鼎鼎的政界要人。这何公子到如今还时不时来约她,她只是避开罢了。

牧兰迟到,挨了老师的骂,被罚练。旁人都走了,素素一个人悄悄回来看她。她正练击腿,一见到素素,便停下来问她:“周老师走了?”

“走了。”

牧兰吐吐舌头,一脸晶莹的汗,取了毛巾擦着汗,靠在把杆上懒懒地问:“素素,明天礼拜天,跟我去玩吧。”素素摇头,“谢了,你的许公子的那班朋友,我应付不来。”牧兰说:“明天没旁人,只有我和他。”素素微笑,“那我去做什么?当灯泡吗?”牧兰漂亮的眼睛向她一眨,“明天还有他妹妹,你陪陪我嘛,求求你了。”

她笑起来,“丑媳­妇­见公婆才害怕,你又不丑,为什么要怕小姑子?”

两重心字(2)

牧兰嗔一声:“素素——”却回手按在胸上,说:“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见他家里人,我心就怦怦直跳。”她双手合十,“求求你啦,看在这么多年姐妹的分上,陪我去吧,我一个人准会害怕的。”

素素让她纠缠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早牧兰就来叫她,她打量一下,牧兰仍是穿洋装,不过化了淡妆,头发垂在肩上,只系根绸带,歪歪系成蝴蝶结,又俏皮又美丽。素素不由微笑,“这样打扮真是美。”牧兰却伸手掂起她胸前乌沉沉的发辫,“咦,你头发长这么长了?平时绾着看不出来。”

仍旧是吃西餐,四个人气氛沉闷。许长宁的妹妹许长宣一身得体洋服,没有多少珠光宝气,只手上一只约摸六卡的火油钻,亮得像粒星星嵌在指间。对牧兰倒是很客气,叫她“方小姐”,可是客气里到底有几分疏冷。素素本来话就不多,见牧兰不说话,更是不做声。只听许氏兄妹有一句无一句地说些闲话。许长宁见气氛太冷,有意地找话题,问许长宣:“乌池有什么新闻没有,讲来听听。”许长宣说:“能有什么新闻——倒有一件事,今天遇上锦瑞,她追着问上次打赌的事,说你还欠她一餐饭呢。锦瑞还说了,今天要去马场,大哥,过会儿我们也去骑马吧。”

许长宁略一沉吟,许长宣便道:“方小姐、任小姐也一块儿去玩玩吧,反正要人多才好玩呢。”

许长宁看了牧兰一眼,牧兰不愿第一面就给许长宣小家子气的印象,连忙道:“好啊,反正我和素素都是很爱热闹的人。”

吃完了饭就去马场,到了才知道原来是私家马场。背山面湖,风景秀丽。时值深秋,眼前绵延开去的却是进口的名贵草种,仍然碧绿油油如毯。道旁的枫树槭树都红了叶子。半人高的白­色­栅栏外,更有几株高大的银杏树,风吹来簌簌有声,落了一地的金黄|­色­小扇子。素素见到景致这样美,不由觉得神清气爽。

去更衣室里换骑装,素素道:“我还是不换吧,反正也不会骑。”牧兰说:“很容易的啊,真的很好玩呢,上次我来玩过,真是有趣。你第一次骑,我叫人替你牵着缰绳,两圈跑下来你就会了。”

等换了衣服出来,果真有人牵了两匹温驯的马儿等在那里。许长宁笑着说:“我特意为两位小姐挑了两匹最听话的马。”牧兰问:“许小姐呢?”许长宁一扬脸,素素远远看去,阳光底下依稀有一骑已去得远了,当真是矫健绝尘。

素素从来没有尝试过接近马,只觉得是庞然大物,又怯又怕。好在骑师却有绝好的耐­性­,“小姐,请从左前方上马,不要从后面接近,不然可能会让它踢到。”然后他抓住了缰绳教她上马的几个要领,她毕竟有舞蹈功底,轻盈盈就蹬上了马。骑师放松了缰绳慢慢遛着,一项项认真地纠正她的动作。等她遛了两个大圈回来,牧兰与许长宁早就不见踪影了,她知道他们必是躲到别处去说体己话了。只见那骑师在大太阳底下,已经是满头大汗。她心里不安,说:“您休息一下吧,我自己遛一圈试试。”那骑师也是个年轻人,心­性­爽快,听她这样说,只以为她想独自试试,便笑道:“那您可当心一些。”就将手里的缰绳交给她自己握住,自己走回马厩。

素素倒并不害怕,由着马儿缓缓走去,顺着跑马道一直往南走。只听那风吹得身边的树叶哗哗作响,那太阳光照在不远处碧蓝的湖面上,洒下碎金子一样的光纹。马厩已经离得远了,只遥遥看得到屋子的轮廓。四周都是静静的,听得到草地里的虫鸣声。她心里不自觉地有点发慌。就在这时,隐隐听到似乎是蹄声,那蹄声急奔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抬眼远远看见山坡上一骑直奔下来。见来势极快,她连忙想避在一旁,但手忙脚乱,却将缰绳一扯,用力太过,马顿时往后退了两步。她心里更慌,却将缰绳拉得更紧,那马是一匹纯种的霍士丹,平日是极娇­嫩­的,受了这两次逼迫,长嘶一声就撒开四蹄向前冲去。她猝不及防,差一点从马上摔下来,幸好反应敏锐,身子用力前俯,才算没有跌下马来,可是马却发了狂一样横冲直撞向前狂奔,眼睁睁向对面那一骑冲去。

对方骑手却很冷静,见势不对,一提缰绳偏过马首让她过去,两骑相交的那一刹那,眼疾手快已牵住她的缰绳。那马又是一声长嘶,奋力一挣,她只觉得一颠,已失去平衡直跌下去,火光电石的一瞬间,一双臂膀已勾住她的腰。发辫散了,她瀑布似的长发在风中纷纷散落,划成乌亮的弧扇。天旋地转一样恍惚,只看到一双眼睛,像适才的湖水一样幽暗深邃,阳光下似有碎金闪烁,直直地望着她。

天与地都静下来,只剩下他和她。这样近,她从未离男子这样近,几乎已经是近得毫无阻碍。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芳香与薄荷水的味道,他的手臂还箍在她腰际,隔着衣衫仍觉察得到那臂上温热的体温。他的额发让风吹乱了,绒绒地掠过明净的额头,他问:“你是谁?”她惊恐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一切,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极度的慌乱里只一低头,如水的长发纷纷扬扬地垂落下来,仿佛想借此遮住视线,便很安全。

两重心字(3)

杂沓的马蹄声传来,两三骑从山坡上下来,几人都是一样的黑­色­骑装,远远就担心地喊:“三公子,出事了吗?”

他回头说:“没事。”又低头问她:“你有没有受伤?”她下意识摇了摇头。那几骑已经赶上来,在他们面前下马,几个人都用惊疑不定的神­色­看着她。她越发地慌乱,本能地向后一缩。他却是很自然地轻轻在臂上加了一分力道,仿佛是安慰她,口中说:“没事,已经没事了。”

他转脸对那几人说话,口气顿时一变,极是严厉,“这位小姐不会骑马,谁放她独自在马场的?这样危险的事情,非要出了事故你们才称意?”几句话便说得那几人低下头去。素素渐渐定下神来,看到那边两骑并绺而来,正是牧兰与许长宁。看到熟人,她心里不由一松,这才发觉自己竟仍在他怀抱中,脸上一红,说:“谢谢,请放我下来。”又羞又怕,声音也低若蝇语。他却听见了,翻身下马,转过身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她略一踌蹰,终于还是将手交到他手里,只觉身体一轻,几乎是让他抱下来的。

刚刚站定,牧兰与许长宁也已纵马奔了过来。许长宁“咦”了一声,下马后也和那些人一样,叫了声:“三公子。”又笑了一笑,“刚刚才和长宣说呢,说是锦瑞来了,你说不定也会过来。”牧兰也下了马,几步抢过来牵住她的手,惊讶地连声问:“怎么了?”她是极聪明的人,看情形也明白了几分,又问:“你没摔到吧?”

素素摇了摇头,只见那三公子漫不经心地用手中的鞭子敲着靴上的马刺,却冷不防突然转脸望向她。正好一阵风吹过,她用手理着长发,缓缓垂下头去。只听他说:“你在我这里请客,却不好好招待人家小姐,万一摔到了人,看你怎么收场。”许长宁笑道:“亏得你及时出现啊。”素素只在心里诧异,听他的口气,却原来是这马场的主人。这样气派非常的马场,万万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年轻的主人。却听他道:“长宁,晚上请我吃饭吧。你们家大司务的蟹粉狮子头,倒颇有几分真传。”许长宁笑逐颜开,“你这样一夸,我真是受宠若惊呢。”那三公子与他似是熟不拘礼的,只笑道:“你会受宠若惊才怪,咱们一言为定。”旁边的侍从却趋前一步,在他耳畔轻轻地说了句什么。那三公子眉头一扬,许长宁问:“怎么?”他笑着说:“我自己忘了,父亲让我下午去芒湖看新机场呢。”抬头眯起眼看了看太阳,说:“左右是迟了,回头只好撒谎了。”

许长宁见几个侍从都是一脸的难­色­,便笑道:“瞧你们这点胆量,真是给你们三公子丢人,他都不怕,你们怕什么?”三公子笑着说:“你别在这里激将,我说话算话,今天晚上定要去府上叨扰的。回头我给老宋打个电话,万一父亲问起来,叫他替我圆谎就是了。”

许长宁听他这样说,果然高兴,突然想起来,说:“竟没有替两位小姐介绍。”于是说:“牧兰、任小姐,这是慕容三公子。”那三公子却道:“外人面前也这样胡说?我有名字,慕容清峄。”

牧兰适才听他与许长宁对话,已隐约猜到他身份不一般,这才知晓竟是赫赫有名的慕容三公子。只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手中把玩着那条蟒皮马鞭,虽是一脸的漫不经心,但当真是芝兰玉树一般风度翩翩。许长宁本来也是一表人才,竟是相形见绌。只在心里想,原来他长得还是像他的母亲,报纸上常常见到她的照片,雍容华贵。

许长宁果然即刻往家里挂了电话,叫人预备请客。及至傍晚时分,一切俱已妥当。素素本不欲去,但牧兰只觉得此去许府,虽非正式,但是是意外之喜,哪里肯依她,只软语央求她做陪。几乎是半求半劝,将她拉上汽车。

许府里的晚宴只算是便宴,但豪门世家,派头自然而然地在举手投足间。连牧兰都收敛了平日的声气,安安静静似林黛玉进贾府。好容易一餐饭吃完。仆人送上咖啡来,慕容清峄却一扬眉,“怎么喝这个?”许长宁笑道:“知道,给你预备的是茶。”果然,用人另外送上一只青瓷盖碗。慕容清峄倒是一笑,“你真是阔啊,拿这个来待客。”许长宁道:“我怕你又说我这里只有俗器呢!”慕容清峄道:“我平常用的那只乾隆窑的雨过天青,有回让父亲看到了,老人家不知为什么心里正不痛快,无端端说了一句‘败家子’,真是触霉头。”

一旁的许长宣却Сhā话道:“夫人日常待客用的那套,倒是极好的钧窑。”慕容清峄笑道:“如今母亲也懒怠了,往年总是喜欢茶会与舞会,今年家里连大请客都少了。”一面说,一面却抬手看表,“要走了,父亲说不定已经派人找我了。”

许长宁也不挽留,只是亲自送出去。牧兰与素素不过多坐了一刻钟,也就告辞。许长宁派车送她们回去。牧兰家在市区里头,素素却住在市郊,于是车子后送她回去,她道了谢,目送许府的车子离开,才转身往巷子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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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重心字(4)

秋天的晚上,路旁草丛里都是虫声唧唧。倒是一轮好月,泼泼溅溅的银­色­月光,照得路面似水似镜一样平滑光亮。她借着那月­色­在手袋里翻钥匙,她住的房子是小小的一个院落,篱笆下种着几簇秋海棠,月­色­里也看得到枝叶葳蕤。院门上是一把小铁锁,风雨侵蚀里上了锈,打开有点费力,她正低头在那里开锁,却听身后有人道:“任小姐。”

她吓了一跳,手一抖钥匙就掉在了地上。转身只见来人倒有三分面善,只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人微笑着说道:“任小姐,鄙姓雷,鄙上想请任小姐喝杯茶,不知道任小姐肯不肯赏脸?”她这才想起来,这位雷先生是那三公子的侍从,在马场与许府都不离左右,怪不得自己觉得面善。他既称鄙上,定是那慕容三公子了。她心中怦怦直跳,说:“太晚了,下次有机会再叨扰慕容先生。”那雷先生彬彬有礼,说:“现在只八点钟,不会耽误任小姐很久的。”她极力地婉言相拒,那雷先生只得转身向巷边走去,她这才看到巷边停着两部黑­色­的车子,都泊在墙壁的­阴­影里,若非细看,一时真看不到。过了片刻,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她以为是那雷先生回来了,心里怯意更深,只是那柄小小的钥匙不知掉在了哪里,越急越找不见。

来人走得近了,月­色­照在脸上清清楚楚,却是那慕容清峄本人。她做梦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这样的陋巷中,又惊又怕,往后退了一步。他却含笑叫了一声“任小姐”,举目环顾,道:“你这里真是雅静。”

她心里怕到了极点,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她又惊又怒,连挣扎都忘了。他却一抬手,拂过她的长发,纷纷扬扬重新栖落肩头,她大惊失­色­,踉跄着往后退,身后却是院门了。她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腔,“慕容先生,请你放尊重一点,我有男朋友。”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不定,­唇­际似有笑意。她背心里沁出冷汗,他抓住她的手,往车子那边走。她心里只是恍恍惚惚,走到车前才想起来要挣开,只向后一缩,他却用力一夺,她立不足脚,趔趄向前冲去。他就势揽住她的腰,已上了车子。旁边的侍从关好车门,车子无声地开动了。她惊恐莫名,“你带我去哪里?”

他不答话,好在除了握着她的手,他并没有旁的令她不安的举动。车子走了许久许久才停,一停下来就有人替他们打开车门。他先下车,转身依然伸出手来,她背心里的衣裳已经全汗湿了,只像尊大理石雕像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执意地伸着手,她到底是拗不过,终于还是下车来。四周都是参天的树木,拱围着一幢西洋式的建筑。疏疏密密的路灯与庭灯,只显得庭院深深。

他说:“有样礼物送给你。”依旧携了她的手,顺着甬石小径往庭院深处走。她好似做梦一般,磕磕绊绊跟他走进另一重院落,只听他说:“开灯。”瞬时华灯大放,她倒吸了一口气。

竟是一望无际的碧荷,两岸的灯像明珠成串,一直延伸开去。灯光辉映下,微风过处只见翠叶翻飞,婷婷如盖。时值深秋,这里的莲花却开得恬静逸美,挨挨挤挤的粉­色­花盏,似琉璃玉碗盛波流光,又似浴月美人凌波而立,这情景如梦似幻,直看得她痴了一般。

他微笑,“好看吗?这里引了温泉水,所以十月间还有这样的美景。”

她微微笑着,颊上浅浅梨涡忽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西风吹过芙蓉,露出疏疏密密的花蕊。过了半晌才轻声说道:“好看。”

他轻轻一笑,停了一停,问:“你叫什么名字?”

荷的香气似有若无,荷塘里缭绕着淡淡的水烟,一切恍若幻境。她低下头去,“任素素。”

他低声念道:“素素……素衣素心,这名字极好。”她抬眼看他正瞧着自己,只觉得面上微微一红,又缓缓垂下头去。那灯光下只见凉风吹来,她颈间的碎发轻轻拂动,越发显得肤如凝脂。他不由问:“为什么不笑了?你笑起来很好看。”素素听他这样说,心里不知为何害怕起来,只是垂首无语。他伸手轻轻抬起她的脸,说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嗯……这诗虽然是旧喻,可是这芙蓉与你,正是两相辉映。素素,你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她仓促地往后退了一步,说道:“三公子,我……”他却猝然吻上来,她只觉得呼吸一窒,­唇­上的温暖似乎能夺去一切思维,只剩下惊恐的空白。她挣扎起来,他的手臂如铁箍一般,她慌乱里扬手抓在他脸上,他“呀”了一声,吃痛之下终于放开手。

她又惊又怕,一双眼里满是慌乱。他用手按一按伤处,她只听到自己浅促的呼吸,一颗心像是要跳出来了。他只是沉默着,过了片刻方微笑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这样令人讨厌。”

她吃力地呼吸着,背心里的衣裳汗湿了,夜风吹来瑟瑟生寒。她说:“我要回家。”慕容清峄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好吧,我叫人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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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重心字(5)

到了车上,她才发现额头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手腕上让他捏出两道红痕,她心里隐隐只是后怕。只见车窗外的灯明灭忽闪划过视线,仿佛流星转瞬即逝,又仿佛夏日里的萤火,乍现乍隐。她腕上只是隐约地痛,可是心里的恐惧,却是越来越清晰。

上午十点钟,官邸里才渐渐见到用人走动。游泳池边的掬花开得正好,特意搭了花架子摆放,只见一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花开得繁乱如锦,朝阳的光线照出淡淡的金­色­,映在花上似成了一匹五­色­流溢的瀑布,分外好看。早餐台就摆在花架前,早餐照例都是西餐厨子的差事。三个人用餐,偶尔听见刀叉轻轻地一碰,重归沉寂,安静得连院落那头喷泉哗哗的吐水声都清晰可闻。正在这时候,走廊上遥遥传来皮鞋走路的声音。李柏则抬起头来,还没看到人,那脚步声走到拐角处,却听不见了,想必是从后门进宅子里去了。他不由面露微笑,对身旁的妻子说:“准是老三回来了。”锦瑞放下刀叉,端起咖啡浅尝一口,才说道:“母亲,你也不管管老三,由着他身边的人纵着他乱来。瞧他这偷偷摸摸的样子,要是叫父亲看到,准又得生气。”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将脸一扬,放下手里的餐巾。旁边的用人连忙走上前来,只听她吩咐:“去看看,是不是老三回来了,若是他就叫他来见我。”用人依言去了,过了片刻,果然引着慕容清峄来了。他已经换了衣服,见了三人,却是笑容可掬,“今天倒是齐全,母亲、大姐、姐夫都在。”慕容夫人却道:“少跟我这里嘻皮笑脸,我问你,你昨天晚上怎么没回来?你父亲昨天叫人四处找你,这回我不管了,回头你自己跟他交代去。”

慕容清峄却仍是笑着,“父亲找过我?他老人家定是忘了,我昨天奉命去芒湖了,天太晚没能赶回来。”一面说,一面拖了椅子坐下来。锦瑞却嗤地一笑,放下杯子道:“老三,少在这里撒谎,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说着往他面上一指,慕容夫人这才留神注意,原来左边眼睛下却有一道细长血痕,连忙问:“这是怎么弄的?”

慕容清峄笑着说:“昨天在山上,树枝挂的。”慕容夫人却脸­色­一沉,说:“胡扯,这明明像是指甲划的。”锦瑞仔细端详那划伤,抿嘴一笑,“我看准是让女人抓的。”

慕容清峄笑道:“姐夫,你听听大姐这话,难为你受得住她这么多年。”慕容夫人道:“你少在这里Сhā科打诨想浑水摸鱼,你在外头的那些事,你父亲是不知道,要是知道了,看不要你的命。”

慕容清峄见她板起面孔来,却轻轻一笑,说:“妈,别生气啊,医生不是说生气会生皱纹么?”一面说,一面向锦瑞使眼­色­,“大姐,母亲要是添了皱纹,就是你多嘴的缘故。”锦瑞笑道:“你只会栽赃陷害,母亲生气,也是你惹的,关我什么事了?”

慕容清峄笑道:“我哪里敢惹母亲不高兴,我还指望母亲替我说情呢。”慕容夫人道:“我反正管不了你了,回头只有告诉你父亲,叫他教训你,你才记得住。”

慕容清峄便极力显出懊恼的神­色­来,说:“左右是躲不过,罢了罢了,硬着头皮不过挨一顿打罢了。”慕容夫人叹了口气,道:“你自己想想,上次你父亲发了那样大的脾气,你怎么就不肯改一改?外头那些人,都不是好东西,正经事不会办,只会出些花花点子。”

锦瑞又是嗤地一笑,说:“母亲,您这话偏心。只不过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偏心。总以为自己的孩子是好孩子,就算犯了错,那也是别人教唆。”

慕容夫人嗔道:“你这孩子。”却明知她说的是实话,自己倒真是心存偏颇,只因为长子早夭,这小儿子未免失于骄纵。但到底是爱子心切,于是问慕容清峄:“还没吃早餐吧?”回头对人道:“叫厨房再做一份来。”

又细细看他脸上的伤,问:“到底什么人抓的?这样下得了狠手,再往上去,怕不伤到眼睛?”又问旁边的人,“昨天跟老三的人是哪几个?”

慕容清峄却说:“妈,又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您这样兴师动众地找他们来问,万一嚷嚷到父亲耳朵里去,只怕真要伤筋动骨了。”

这时李柏则方才笑道:“母亲放心,老三说没事,就是没事。”锦瑞也笑,“他这也算吃了亏?咱们老三,从来都是女人吃他的亏,断然没有他吃女人亏的道理。”慕容清峄笑道:“大姐,你今天怎么就不肯饶我了?”锦瑞道:“我这是为了你好。”又说:“现如今你是野马,难道真没有套上笼头的一天?回头我要告诉康小姐,看她是什么想法。”

慕容清峄却怫然道:“做什么要提她?她算是我什么人了?”他们姐弟斗嘴,慕容夫人是司空见惯,见儿子生了气,这才道:“我正要问你呢,这两个月倒没见着她上家里来,你和她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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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重心字(6)

慕容清峄道:“我和康敏贤早就一拍两散了,你们以后也别拿她来说。”锦瑞说:“敏贤人漂亮,又聪明和气,世交里头,难得有她这样出众的女孩子,连父亲都赞她‘敏慧贤良,人如其名’。你为什么这样对人家?”慕容清峄只是不耐烦,说:“母亲,我还有公事,要先去一趟。”不待锦瑞再说什么,就站起来。

慕容夫人见他匆匆走了,方才道:“锦瑞,你今天是怎么回事?”锦瑞道:“我是为了他好,老三年轻荒唐,我怕他闹出什么事来,回头让父亲知道了,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慕容夫人道:“就是年轻,才成日拈花惹草的。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只要他不弄出事端来,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你父亲平日里最看紧他,我要是再逼他,只怕要弄僵的。老三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性­子上来了,谁的话都不听。上回你父亲那样生气,他连一声都不吭,若是肯说一句软话,何至于惹得你父亲大发雷霆?要不是我进去拦住,不知道你父亲还会怎样。”又说,“父子两个,一样的坏脾气。你父亲也是,顺手拿到什么就是什么,老三更是倔,眼睁睁瞧着拿了镇纸打过来,明知道会头破血流也不躲一躲,到如今那疤痕才叫头发挡住了。”

锦瑞笑道:“妈,父亲不过教训了他一次,您就说了多少回了?这才叫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却说素素旷了一日课,牧兰下了课就去找她。路太远,于是她坐了三轮车过来。在巷口下了车走进去,正是黄昏时分,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路旁的煤球炉子上,炖着热气腾腾的砂锅,三五成群的小孩子在巷子里玩耍,笑声又尖又利。牧兰远远只见院门关着,心里于是思忖,难道不在家?走近了才看见,院门原来只是虚掩着的。她推门进去,在院子里叫了一声:“素素。”不见回答,往前走了几步,只见门也只是虚掩的,于是又叫了一声:“素素。”屋内并没有开灯,向西的窗子里­射­进来几缕斜阳,朦胧的光线里,只见她躺在床上,听见脚步声,才慢慢转过身起来,问:“你怎么来了?”

牧兰听她说话的声音倒还似平常,她是常来的,随手就开了灯,“咦”了一声问:“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是不是病了?”

素素摇了摇头,“我只是头痛,所以想睡一会。”牧兰说:“我就知道你是不舒服,不然不会旷课的。”又说:“晚上长宁请客,还打算请你一起呢。”

素素捋起纷乱的长发,不知为何就怔了一怔。牧兰又说:“并没有别人,就是他和长宣,请我们两个吃扬州菜。”

素素说:“我这样子,实在不能去了,牧兰,真对不起。”牧兰笑道:“快快起来梳个头洗个脸,我保证你就有­精­神了。”又说,“你就是闷出来的病,出去吃饭走动走动,说不定就好了。”素素强自一笑,说:“我实在是不想去。”牧兰拖着她的手,“再不舒服也得吃饭啊。我记得你最爱吃扬州菜的,这回是在二十四桥,正宗的淮菜馆子。”不由分说,将她推到洗脸架子前,“快洗把脸换件衣服。”

素素无奈,只得草草梳洗过了跟她出去。那二十四桥是眼下正时髦的馆子,她们在门口下车,侍者恭恭敬敬引她俩入三楼的包厢里去。那包厢里许氏兄妹早就到了,四人在桌旁坐定,自有人沏上茶来。先上点心,却是运司糕、洪府粽子、酥儿烧饼、甑儿糕四样。素素只见杯中茶­色­碧绿,闻着倒是有一股可喜的清香。旁边侍者轻声在许长宁耳边问了一句什么,只听许长宁道:“再等一等,主人还没到呢。”素素听到他这样说,心里倒有一种说不出的烦乱。他的话音未落,只听那包厢的门已经打开,隔着屏风只听到脚步声,她心里怦怦直跳,果不然,许长宁笑着站起来,“三公子,你这做东的人,怎么反倒来得最迟?”

只听他笑道:“临时有事耽搁了,让你们都等着,真是抱歉。”素素这才抬起头来,只见他一身的戎装,随手将帽子取下来,交给身后的侍从,那目光却向她望来,她连忙低下头去喝茶,不防那茶已经温吞了,喝在嘴里略略有点涩。只听许长宁说:“连衣裳都没换就赶过来了,也算你真有几分诚意。”

他笑道:“不止几分,是十足诚意。”

一样样上菜,那菜­色­果然­精­致,侍者服务亦是极殷勤的。素素没有心思,不过浅尝辄止。中式的宴席是极费时间的,等最后一道汤上来,差不多已经两个钟头。许长宁说:“回头咱们打牌去吧。”牧兰道:“我和素素可是要回去了,明天还有课。”许长宁说:“也好,我送你回去。”停了一下,又道:“我的车子,咱们三个人就坐满了,三公子,麻烦你送任小姐吧。”

素素忙道:“不用了,我搭三轮车回去,也是很方便的。”牧兰也道:“我和素素一块儿搭车回去好了。”许长宁却说:“已经这样晚了,路又远,你们两个女孩子,总归叫人不放心。不过是麻烦三公子一趟罢了。”站起来牵了牧兰的手,回头招呼许长宣,“我们走吧。”许长宣却向素素微微一笑,三人翩然而去。

两重心字(7)

包厢里顿时只剩了他们二人,她默默地站起来,手心里发了汗,只觉得腻腻的,那手袋也似有了千斤重。低着头跟着他走出来,直到了车上,他才问:“听说你不舒服,是不是病了?”她摇一摇头。她今天是匆忙出来的,穿着一件白底丁香­色­碎花的短旗袍,倒衬出尖尖的一张瓜子脸,格外楚楚可怜。她见他目不转睛看着自己,越发觉得窘迫,只得缓缓低下头去。只听他轻轻笑了一声,说:“你真是孩子脾气,还为我的唐突生气呢?”停了一停,又说:“好了,就算是我的不是吧。”她听他这样说,只是低着头。路并不好走,车子微微颠簸,他却伸手过来,说:“送你的。”

是只小小锦盒,她不肯接,他打开来让她看。原来是一对手镯,绿盈盈如两泓碧水。她虽不识得所谓“玻璃翠”,但看那样子宝气流光,于是摇了摇头,“这样贵重的东西,恕我不能收。”他倒也不勉强,只问她:“那么这个礼拜,再去骑马?”

她只是摇头。车子里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已经到了巷口了,她倒似轻轻吁了口气,下车后仍是很客气地道了谢。慕容清峄见她进了院门,方才叫司机:“开车吧。”

雷少功只见他将锦盒上的缎带系上,又解开,过了片刻,又重新系上,如是再三,心里诧异,于是问:“三公子,回双桥?”

慕容清峄道:“回双桥去,母亲面前总要应个卯才好。”

官邸里倒是极热闹,慕容夫人请了几位女客来吃饭,宴席刚散,一众女客都聚在西廊外侧的客厅里喝茶,听昆曲的一位名家清唱《乞巧》。慕容清峄见都是女客,于是在门外略停了一停。锦瑞一抬头看见了他,叫:“老三,怎么不进来?”他便走进去,叫了一声:“母亲。”慕容夫人却笑着说:“今天回来得倒早,怎么连衣服都没换?”

他答:“一回来就过来了。”只见慕容夫人目不转睛望着台上,乘机道:“我去换衣服。”于是走出来上楼去。等换了西服下来,见西客厅里依旧是笑语喧哗,便从走廊一直向左,走到宅子前头去,吩咐要车。侍从室不防他刚刚回来就要出去,雷少功问:“是去端山吗?”他沉着脸说:“啰嗦!”

雷少功知道他的脾气,于是不再多问,叫人又开了车出来。等上了车,才听他吩咐:“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将任小姐带到端山来见我。”雷少功听了这一句,口里应着“是”,心里却很为难。不过素知这位三公子的脾气,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是最得用的侍从,跟在身边久了,到底是半友的身份。慕容清峄见他的样子,终究是绷不住脸,笑着说:“没出息,上次叫你去约叶芳菲,也没见你为难成这样子。”雷少功听他这样说,知道事情已经算撂下了,于是也笑容可掬地答:“叶小姐虽然是大明星,可是听说三公子请她吃饭,答应得不知有多痛快。可是这任小姐……”

一面说,一面留神慕容清峄的脸­色­,果然他心里像是有事,只是怔忡不宁的样子。过了片刻,倒叹了口气。雷少功听他声气不悦,不敢做声。见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于是退出来回侍从室的值班室里去。

晚上公事清闲,值班室里的两个同事正泡了一壶铁观音,坐在那里聊天。见他进来,问他:“三公子要出去?”雷少功答:“原本是要出去的,又改了主意。”一位侍从就笑起来,“咱们三公子,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侍从室的规定很严格,虽然都是同事,但也只说了这一句,就连忙一笑带过,讲旁的事情去了。雷少功坐下来喝茶,心里也在思忖,那位任小姐,果然是有一点脾气——只愿三公子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明日遇见了旁人,自然就撂开了才好。

第二日是雷少功轮休,正好他的一位同学回国来,一帮朋友在凤凰阁接风洗尘。年轻人经年不见,自然很是热闹,他回家去差不多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刚刚一到家,就接到侍从室的电话,便连忙赶回端山去。远远看见当班的侍从站在雨廊下,而屋里已静悄悄的,于是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只见地上一只花瓶摔得粉碎,瓶里原本Сhā着的一捧红衣金钩,狼藉地落在地上,横一枝竖一枝,衬着那藏青­色­的地毯,倒似锦上添花。他小心地绕开七零八落的折枝掬花,走到房间里去,只见慕容清峄半躺在紫檀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英文杂志,可是眼睛却望在屏风上。他叫了一声:“三公子。”他“唔”了一声,问:“今天你不是休假吗?”

雷少功看这光景,倒猜到了几分。知道他脾气已经发完了,于是笑着道:“左右在家里也是闷着,就过来了。”又说,“何苦拿东西出气,我老早看上那只雍正黄釉缠枝莲花瓶,一直没敢向你开口,不曾想你今天就摔了。”他一脸惋惜的样子。慕容清峄知道他是故意说些不相­干­的事情,手里翻着那杂志,就说:“少在这里拐弯抹角的,有什么话就说。”

两重心字(8)

雷少功应了一声:“是。”想了一想,说:“三公子,要不这个礼拜打猎去,约霍宗其和康敏成一起。”慕容清峄放下手中的杂志,欠身起来,说:“叫你不用拐弯抹角,怎么还是啰嗦?”雷少功这才道:“那任小姐虽然美,到底不过是个女人,三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慕容清峄问:“谁又多嘴告诉你了?”雷少功道:“三公子这样发脾气,他们自然不敢隐瞒。”慕容清峄道:“少在这里跟我打官腔。”到底心里还是不痛快,停了一停,才说:“我原以为,她说有男朋友只是一句托词。”

雷少功看他脸上,竟有几分失落的神­色­,心里倒是一惊。只见他左眼下的划伤,伤痕已只剩了淡淡的一线,却想起那日荷花池畔的情形来,连忙乱以他语:“晚上约冯小姐跳舞吧,我去打电话?”慕容清峄却哼了一声。雷少功怕弄出什么事情来,慕容沣教子是极严厉的,传到他耳中,难免是一场祸端。只说打电话,他走出来问侍从:“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兼着侍从室副主任的职位,下属们自然不会隐瞒,一五一十地向他说明:“下午五点多钟,三公子去凡明回来,车子在码头等轮渡,正巧看见任小姐和朋友在河边。”他又问了几句,心里有了数,想着总归是没有到手,才这样不甘心罢了。一抬头看见慕容清峄走出来,连忙迎上去,问:“三公子,去哪里?”

慕容清峄将脸一扬,说:“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你去。”他听了这一句话,心里明白,可是知道不好劝,到底年轻,又不曾遇上过阻逆,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雷少功沉默了半晌才说:“万一先生……”

慕容清峄却道:“我们的事,父亲怎么能知道?除非你们去告密。”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是又动了气,雷少功只得应了一声“是”,要了车子出去。

雷少功走了,宅子里又静下来。这里只是他闲暇时过来小住的地方,所以并没有什么仆佣之辈,侍从们也因为他发过脾气的缘故,都在远处。他顺着碎石小径往后走,两旁都是花障,那些藤萝密实的暗褚­色­叶隙间开了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仔细看去才知道是掬花夹在中间。他一直走到荷池前,一阵风过,吹得池中荷叶翻飞,像无数的绿罗纱裾。忽然想起那日,她穿一身碧­色­的衣裳,乌沉沉的长发垂在胸前,眼睛似是两泓秋水,直静得令人出神——笑起来,亦是不露齿的轻笑,可是嘴角向上轻轻一扬,像是一弯新月,引得他想一亲芳泽——脸上的划痕,如今已经淡下去了,却到底叫他平生第一次遇上反抗。心里的焦躁不安,叫凉凉的秋风吹得越发喧嚣。

他又站了片刻,侍从已经寻来,“三公子,任小姐到了。”

端山别墅的房子虽然小,但是布置得十分­精­致。房间里倒是中式的陈设,紫檀家俬,一­色­的苏绣香­色­褥垫,用银­色­丝线绣出大朵大朵的芙蓉图案,看去灿然生辉。近门处却是一架十二扇的紫檀屏风,那屏风上透雕的是十二­色­花卉,木­色­紫得隐隐发赤,润泽如玉。落地灯的灯光透过纱罩只是晕黄的一团,像旧时的密炬烛火照在那屏风上,镂花的凹处是浓深的乌­色­,像是夜的黑。听到脚步声,素素的惧意越发深了,轻轻退了一步。慕容清峄见她面孔雪白,发鬓微松,显是受了惊吓。于是说:“不要怕,是我。”她却惊恐地连连往后退,只退无可退,仓皇似落入陷阱的小鹿。乌黑亮圆的一双眼睛写满惊恐慌乱,直直地瞪着他,“我要回家。”他轻笑了一声,“这里不比家里好?”牵了她的手,引她走至书案前,将一只盒子打开,灯下宝光闪烁,辉意流转,照得人眉宇澄清。

他低声说:“这颗珠子,据说是宫里出来的,祖母手里传下来,名叫‘玥’。”拈起链子,向她颈中扣去,她只仓促道:“我不要,我要回家。”伸手去推却,却叫他抓住了手腕。他低低地叫了一声:“素素。”她站不住脚,被他拉得向前失了重心,直扑到他怀里。她挣扎起来,可是挣不脱。他低头吻下来,她挣扎着扬起手,他却是早有防备,将脸一偏就让过去。她只想挣脱他的禁锢,但气力上终究是不敌。他的吻密密地烙在她­唇­上,烙在脸上,烙上颈中。她绝望里只是挣扎,指尖触到书案上冰冷的瓷器,却够不着。她拼尽了全力到底挣开一只手,用力太猛侧扑向书案,书案上那只茶杯“咣”一声叫她扫到了地上,直跌得粉身碎骨。

恐惧直如铺天盖地,她只觉身子一轻,天旋地转一样被他抱起。惶然的热泪沾在他的手上,她顺手抓住一片碎瓷,他眼明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夺下那碎片远远扔开。她急促地喘息,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可是到底敌不过他的力气。她呜咽着,指甲掐入他的手臂,他全然不管不顾,一味强取豪夺。她极力反抗着,眼泪沾湿了枕上的流苏,冰凉地贴在脸畔,怎么也无法避开的冰凉,这冰凉却比火还要炙人,仿佛能焚毁一切。窗外响起轻微的雨声,打在梧桐叶上沙沙轻响,渐渐簌簌有声。衣衫无声委地,如风雨里零落的残红。

两重心字(9)

到六点钟光景,雨势转密,只听得四下里一片哗哗的水声。乌池的秋季是雨季,水气充沛,但是下这样的急雨也是罕见。雷少功突然一惊醒来,掀开毯子坐起来,凝神细听,果然是电话铃声在响。过了片刻,听到脚步声从走廊里过来,心里知道出了事情,连忙披衣下床。值班的侍从已经到了房门前,“双桥那边的电话,说是先生找三公子。”

他心里一沉,急忙穿过走廊上二楼去,也顾忌不了许多,轻轻地敲了三下门。慕容清峄本来睡觉是极沉的,但是这时却醒来听到了,问:“什么事?”

“双桥那边说是先生找。”

听了他这样说,慕容清峄也知道是出了事情了。不过片刻就下楼来,雷少功早已叫人将车子备好,上了车才说:“并没有说是什么事,不过——”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天­色­还这样早,必是突发的状况,大约不是好的消息。

雨正下得极大,车灯照出去,白茫茫的汪洋似的水。四周只是雨声,哗哗响着像天漏了一样,那雨只如瓢泼盆浇,一阵紧似一阵。端山到双桥并没有多远的路程,因为天­色­晦暗,雨势太大,车速不敢再快,竟然走了将近一个钟头才到毕充河。毕充河之上,一东一西两座石拱长桥,便是双桥地名的来由。此时雨才渐渐小了,柏油路面上积着水,像琉璃带子蜿蜒着,只见河水混浊急浪翻滚,将桥墩比平日淹没了许多。而黑沉沉的天终于有一角泛了蓝,渐渐淡成蟹壳青,天­色­明亮起来。过了桥后,远远就看到双桥官邸前,停着十数部车子。

本来他们惯常是长驱直入的,但雷少功行事谨慎,见了这情形,只望了慕容清峄一眼。慕容清峄便说:“停车。”叫车子停在了外头,官邸里侍从打了伞出来接。此时天­色­渐明,顺着长廊一路走,只见两旁的花木,都叫急雨吹打得零落狼藉。开得正好的掬花,一团团的花朵浸了水,沉甸甸地几乎要弯垂至泥泞中。双桥官邸的房子是老宅,又静又深的庭院,长廊里的青石板皮鞋踏上去嗒嗒有声,往右一转,就到了东客厅了。

雷少功在客厅前就止步,从甬石小路走到侍从室的值班室里去。值班室里正接收今日的报纸信件,——分类检点,预备剪切拆阅。他本来只是挂职,用不着做这些事,但是顺手就帮忙理着。正在忙时,只听门口有人进来,正是第一侍从室的副主任汪林达,他与雷少功是极熟络的,这时却只是向他点一点头。雷少功问:“到底是什么事?”汪林达说:“芒湖出了事——塌方。”雷少功心里顿时不安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汪林达说:“五点多钟接到的电话,马上叫了宋明礼与张囿过来——难免生气。”雷少功知道不好,可是嘴上又不能明说。

汪林达说:“还有一件事呢。”雷少功见他迟疑了一下,于是和他一起走出值班室。此时已经只是毛毛细雨,沾衣欲湿。院子里的青石板地,让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一只麻雀在庭院中间,一跳一跳地迈着步子,见两人走过,却扑扑飞上树枝去了。汪林达目视着那鸟儿飞起,脸上却隐有忧­色­,说道:“昨天晚上,先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三公子透支的事情,当时脸­色­就不好看。这是私事,论理我不该多嘴的,但今天早上又出了芒湖的事,先生只怕要发脾气。”雷少功知道大事不妙,只急出一身冷汗来。定了定神,才问:“夫人呢?”

汪林达说:“昨天上午就和大小姐去穗港了。”

雷少功知道已经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于是问:“还有谁在?”

“现在来开会的,就是唐浩明他们。”

雷少功顿足道:“不中用的,我去给何先生打电话。”汪林达说:“只怕来不及。”话音未落,只见侍从官过来,远远道:“汪主任,电话。”汪林达只得连忙走了。雷少功马上出来给何叙安打电话,偏偏是占线,好在总机一报上来电,那边就接听了。他只说:“我是雷少功,麻烦请何先生听电话。”果然对方不敢马虎,连声说:“请稍等。”他心里着急,握着听筒的手都出了汗。终于等到何叙安来接听,他只说了几句,对方是何等知头醒尾的人物,立刻道:“我马上过来。”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挂上电话走回值班室去。

侍从室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越发叫人心里不安。他不知道里面的情形,正着急时一位侍从官匆忙进来了,说:“雷主任你在这里——先生发了好大脾气,取了家法在手里。”他最怕听到的是这一句,不想还是躲不过,连忙问:“他们就不劝?”

“几个人都不敢拦,三公子又不肯求饶几句。”

雷少功只是顿足,“他怎么肯求饶,这小祖宗的脾气,吃过多少次亏了?”却知道无法可想,只是着急。过了片刻,听说众人越劝越是火上浇油,越发下得狠手,连家法都打折了,随手又抓了壁炉前的通条——那通条都是白铜的。侍从室的主任金永仁抢上去挡住,也被推了一个趔趄,只说狠话:“你们都给我滚出去!”那金永仁是日常十分得用的人,知道这次是闹得大了,连忙出来对侍从官说:“还愣在那里?还不快去给夫人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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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重心字(10)

侍从官连忙去了。雷少功听金永仁这样说,知道已不可收拾。只得一直走到廊前去,老远看见何叙安的汽车进来,忙上前去替他开了车门。何叙安见了他的脸­色­,已经猜到七八分,一句话也不多问,就疾步向东边去。金永仁见到他,也不觉松了口气,亲自替他打开门。

雷少功在走廊里徘徊,走了好几个来回,才见两人搀了慕容清峄出来,急忙迎上去。见他脸­色­青灰,步履踉跄,连忙扶持着,吩咐左右:“去叫程医生。”

慕容夫人和锦瑞下午才赶回来,一下车就径直往二楼去。雷少功正巧从房间里出来,见了慕容夫人连忙行礼,“夫人。”慕容夫人将手一摆,和锦瑞径直进房间去,看到伤势,自是不禁又急又怒又痛,垂泪安慰儿子,说了许久的话才出来。

一出来见雷少功仍在那里,于是问:“到底是为什么,下那样的狠手打孩子?”雷少功答:“为了芒湖的事,还有擅自向银行透支,另外还有几件小事正好归到一起。”慕容夫人拿手绢拭着眼角,说:“为了一点公事,也值得这样?!”又问:“老三透支了多少钱?他能有多少花钱的去处,怎么会要透支?”

雷少功见话不好答,还未做声,锦瑞已经说道:“母亲,老三贪玩,叫父亲教训一下也好,免得他真的无法无天地胡闹。”慕容夫人道:“你看看那些伤,必是用铁器打的。”又落下眼泪来,“这样狠心,只差要孩子的命了。”

锦瑞说:“父亲在气头上,当然是抓到什么就打。”又说,“妈,你且回房间里休息一下,坐了这半日的汽车,一定也累了。”慕容夫人点一点头,对雷少功说:“小雷,你替我好好看着老三。”这才去了。

黄昏时分又下起雨来,卧室窗外是一株老槐,雨意空蒙里婆娑如盖。慕容清峄醒过来,倒出了一身的汗。见天­色­已黑,问:“几点钟了?”雷少功连忙走上前答话:“快七点钟了,是不是饿了?”慕容清峄道:“我什么都不想吃。”又问,“母亲呢?”

雷少功答:“夫人在楼下。”又说,“下午夫人去和先生说话,侍从们都说,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夫人对先生生气。”

慕容清峄有气无力地说:“她是心疼我——我全身都疼得厉害,你替我去跟母亲说,父亲还在气头上,多说无益,只怕反而要弄僵。”

雷少功道:“先生说要送你出国,夫人就是为这个生气呢。”

慕容清峄苦笑了一声,说:“我就知道,父亲这回是下了狠心要拾掇我了。”

雷少功道:“先生也许只是一时生气。”正说话间,慕容夫人来了。雷少功连忙退出去。慕容清峄见母亲犹有泪痕,叫了一声:“妈。”倒勾得慕容夫人越发地难受,牵了他的手说:“你父亲不知是怎么了,一定要叫你出国去,你叫我怎么舍得。”

慕容清峄听她这样说,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心里倒静下来,“出国也不算是坏事啊。”慕容夫人听了,点一点头,“你父亲的意思,是叫你出国再去念两年书。我想过了,替你申请一所好的学校,学一点东西回来,总会是有用处的。”停了一停又说,“你父亲也是为了你好,我虽然不赞成他的方式,但你有时候也太任­性­了,到了国外,就不像在家里了,拗一拗你这­性­子也好。”

慕容清峄就说:“父亲打得我半死,您不过心疼了一会儿,又替父亲说教我。”

慕容夫人道:“瞧你这孩子,难道你父亲不心疼你吗?你做错了事,好好认错才是,为什么要惹得你父亲大发雷霆?”

慕容清峄知道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到底是偏袒自己。于是笑嘻嘻岔开话说:“母亲要替我申请哪所大学呢?要不我也去念母亲的母校好了。”终于惹得慕容夫人笑起来,“才刚疼轻了些又调皮,明知道我的母校是教会女校。”

他养了几日的伤,到底年轻,又没伤到筋骨,所以恢复得很快,这一日已经可以下楼。闷了几日,连步子都轻松起来。但走下楼去小客厅,倒规规矩矩地在门口就站住了。慕容夫人一抬头见了他,笑道:“怎么不过来?”慕容沣也抬起头来,见是他,只皱了皱眉。慕容清峄只得走近叫了声:“父亲。”

慕容沣说:“我看你这轻浮的毛病,一点也没改。枉我将你放在军中,想以纪律来矫正你,却一点用处也没有。”慕容夫人怕他又生气,连忙说:“出国的事我跟老三说过了,他自己也愿意去学习。”

慕容沣“哼”了一声,说道:“这几日你就在家里复习英文,你那班人,我叫金永仁另外安排。要是你还敢出去生事,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慕容夫人见慕容清峄只是垂头丧气,对丈夫说:“好了,老三都伤成这样子,难道还会出门?”又对慕容清峄说道:“你父亲都是为你好,你这几日静下心来,将英文复习一下,出国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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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重心字(11)

慕容清峄只得答应着。这下子真是形同软禁,又将他的一班侍从全部调走,他每日在家里,只是闷闷不乐。待得他伤好,慕容夫人亲自送他去国外求学。

秋去冬至,冬去春来,岁月荏苒,光­阴­如箭,有去无回。流水一样的日子就像扶桑花,初时含苞待放,渐渐繁花似锦,开了谢,谢了又再开,转瞬已是四年。

又下起雨来,窗外雨声轻微,越发叫人觉得秋夜凉如水。化妆室里几个女孩子说笑打闹,像是一窝小鸟。素素一个人坐在那里系着舞鞋的带子,牧兰走过来对她讲:“素素,我心里真是乱得慌。”素素微微一笑,说:“你是大明星了,还慌场么?”牧兰说道:“不是慌场啊,我刚刚才听说夫人要来,我这心里顿时就七上八下。”素素听到这一句,不知为何,怔了一怔。牧兰只顾说:“听说慕容夫人是芭蕾舞的大行家,我真是怕班门弄斧。”素素过了半晌,才安慰她:“不要紧,你跳得那样好,红透了,所以她才来看你啊。”

场监已经寻过来,“方小姐,化妆师等着你呢。”牧兰向素素笑一笑,去她专用的化妆室了。素素低下头继续系着鞋带,手却微微发抖,拉着那细细的缎带,像绷着一根极紧的弦。费了好久的工夫,才将带子系好了。化妆室里的人都陆续上场去了,剩了她独自抱膝坐在那里。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雨声却一阵紧似一阵。遥遥听到场上的音乐声,缠绵悱恻的《梁祝》,十八相送,英台的一颗芳心,乍惊乍喜。戏里的人生,虽然是悲剧,也总有一刹那的快乐。可是现实里,连一刹那的快乐都是奢望。

化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眉笔、­唇­红……横七竖八零乱地放着。她茫然地看着镜子,镜子里的自己宛若雕像一样,一动不动,脚已经发了麻,她也不觉得。太阳|­茓­那里像有两根细小的针在刺着,每刺一针,血管就突突直跳。她不过穿着一件薄薄的舞衣,只是冷,一阵阵地冷,冷到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她坐在那里,死死咬着下­唇­,直咬出血来,却想不到要去找件衣裳来披上。

外面走廊里突然传来喧哗声,有人进来,叫着她的名字:“素素!”一声急过一声,她也不晓得要回答,直到那人走进来,又叫了一声,她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

是气急败坏的场监,“素素,快,牧兰扭伤了脚!最后这一幕你跳祝英台。”

她只觉得嗡的一声,天与地都旋转起来,她听到自己小小的声音,“不。”

场监半晌才说:“你疯了?你跳了这么多年的B角,这样的机会,为什么不跳?”

她软弱地向后缩一缩,像只疲惫的蜗牛,“我不行——我中间停了两年没有跳,我从来没有跳过A角。”

场监气得急了,“你一直是方小姐的B角,救场如救火,只剩这最后一幕,你不跳叫谁跳?这关头你拿什么架子?”

她不是拿架子,她头疼得要裂开了,只一径摇头,“我不行。”导演和老师都过来了,三人都劝着她,她只是拼命摇头。眼睁睁看着时间到了,场监、导演不由分说,将她连推带揉硬推到场上去,大红洒金大幕缓缓升起,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音乐声响彻剧场,她双眼望出去,黑压压的人,令人窒息。几乎是机械的本能,随着音乐足尖滑出第一个朗德让。多年的练习练出一种不假思索的本能,arabesques、fouette、jete……流畅优美,额头上细密的汗濡湿,手臂似翼掠过轻展。灯光与音乐是充斥天地的一切,脑中的思想只剩了机械的动作。时间变成无涯的海洋,旋转的身体只是飘浮的偶人,这一幕只有四十分钟,可是却更像四十年、四百年……不过是煎熬,她只觉得自己像一尾鱼,离了水,被放在火上慢慢烤,皮肤一寸一寸绷紧,呼吸一分一分急促,却挣不脱,逃不了。结束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她想起来,想起那可怕的噩梦,仿佛再次被撕裂。绷紧的足尖每一次触地,都像是落在刀尖上,一下一下,将心慢慢凌迟。

音乐的最后一个颤声落下,四下里一片寂静,她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她根本不敢望向台下,灯光炽热如日坠身后,有汗珠正缓缓坠落。

终于掌声如雷鸣般四起,她竟然忘记谢幕。仓促转身,将跳梁山伯的庄诚志晾在中场,场监在台畔急得脸­色­雪白,她这才想起来,回身与庄诚志一齐行礼。

下场后大家众星捧月一样围住她,七嘴八舌地称赞:“素素,你今天真是跳得好极了。”她几乎已经在虚脱的边缘,任凭人家拖着她回化妆室。有人递上毛巾来,她虚弱地拿它捂住脸。她得走开,从这里走开。黑压压的观众中有人令她恐惧得近乎绝望,她只想逃掉。

导演兴奋地走来,“夫人来了。”

毛巾落在地上,她慢慢地弯下腰去拾,却有人快一步替她拾起,她慢慢地抬起头,缓缓站起身来。慕容夫人微笑着正走过来,只听她对身旁的人说:“你们瞧这孩子生得多好,舞跳得这样美,人却更美。”

两重心字(12)

她只紧紧抓住化妆台的桌角,仿佛一放手就会支持不住倒下去。慕容夫人握了她的手,笑道:“真是惹人爱。”导演在旁边介绍:“夫人,她叫任素素。”一面说,一面从后面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这才回过神,低声说:“夫人,你好。”

慕容夫人笑着点一点头,又去和旁的演员握手。她站在那里,却似全身的力气都失尽了一样。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眼来,远远只见他站在那里,依旧是芝兰玉树一般临风而立。她的脸­色­刹那雪白,她原来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他的世界已经永远离她远去。狭路相逢,他却仍然是倜傥公子,连衣线都笔直如昔。

她仓促往后退一步,绝望的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小小的化妆室里,那样多的人,四周都是嘈杂的人声,她却只觉得静,静得叫人心里发慌。有记者在拍照,有人捧了鲜花进来,她透不过气来,仿佛要窒息。同伴们兴奋得又说又笑,牧兰由旁人搀着过来了,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垂着眼睛,可是全身都绷得紧紧的,人家和她握手,她就伸手,人家和她拍照,她就拍照,仿佛一具掏空的木偶,只剩了皮囊是行尸走­肉­。

慕容夫人终于离开,大批的随员记者也都离开,一切真正地安静下来。导演要请客去吃宵夜,大家兴奋得七嘴八舌议论着去哪里,她只说不舒服,一个人从后门出去。

雨正下得大,凉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一把伞替她遮住了雨,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撑伞的人——他彬彬有礼地说:“任小姐,好久不见。”她记得他姓雷,她望了望街对面停在暗处的车。雷少功只说:“请任小姐上车说话。”心里却有点担心,这位任小姐看着娇怯怯的,­性­子却十分执拗,只怕她不愿意与慕容清峄见面。却不料她只犹豫了片刻,就向车子走去,他连忙跟上去,一面替她打开车门。

一路上都是静默,雷少功心里只在担心,慕容清峄虽然年轻,女朋友倒有不少,却向来不曾见他这样子,虽说隔了四年,一见了她,目光依旧专注。这位任小姐四年不见,越发美丽了——但这美丽,隐隐叫人生着担心。

端山的房子刚刚重新翻新过,四处都是崭新的­精­致。素素迟疑了一下才下车,客厅里倒还是原样布置。雷少功知道不便,替他们关上门就退出来。走廊上不过是盏小小的灯,晕黄的光线,照着新浇的水门汀地面。外面一片雨声。他们因为陪慕容夫人出席,所以穿着正式的戎装,衣料太厚,踱了几个来回,已经觉得热起来,他烦躁地又转了个圈子。隐约听到慕容清峄叫他:“小雷!”

他连忙答应了一声,走到客厅的门边,却见素素伏在沙发扶手上,那样子倒似在哭。灯光下只见慕容清峄脸­色­雪白,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三公子,怎么了?”慕容清峄神­色­复杂,目光却有点呆滞,仿佛遇上极大的意外。他越发骇异了,连忙伸手握着他的手,“三公子,出什么事了?你的手这样冷。”

慕容清峄回头望了素素一眼,这才和他一起走出来,一直走到走廊上。客厅里吊灯的余光斜斜地­射­出来,映着他的脸,那脸­色­还是恍惚的,过了半晌他才说:“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雷少功应了“是”,久久听不见下文,有点担心,又叫了一声:“三公子。”

慕容清峄说:“你去——去替我找一个人。”停了片刻又说,“这件事情,你亲自去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雷少功又应了一声:“是。”慕容清峄又停了一停,这才说:“你到圣慈孤儿院,找一个孩子,七月七日生的,今年三岁了。”

雷少功应:“是。”又问,“三公子,找到了怎么办?”

慕容清峄听了他这一问,却像是怔住了,良久才反问:“找到了——怎么办?”

雷少功隐隐觉得事情有异,只是不敢胡乱猜测。听慕容清峄说道:“找到了马上来报告我,你现在就去。”他只得连声应是,要了车子即刻就出门去了。

慕容清峄返回客厅里去,只见素素仍伏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恍惚,就伸出手去,慢慢摸着她的头发。她本能地向后一缩,他却不许,扶起她来,她挣扎着推开,他却用力将她揽入怀中。她只是挣扎,终究是挣不开,她呜呜地哭着,就向他臂上狠狠咬下去,他也不松手,她狠狠地咬住,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一动不动,任凭她一直咬出血来,他只是皱眉忍着。她到底还是松了口,依旧只是哭,一直将他的衣襟哭得湿透了,冰冷地贴在那里。他拍着她的背,她执拗地抵着他的胸口,仍然只是哭泣。

她直到哭得­精­疲力竭,才终于抽泣着安静下来。窗外是凄清的雨声,一点一滴,檐声细碎,直到天明。

两重心字(13)

天方蒙蒙亮,雨依旧没有停。侍从官接到电话,蹑手蹑脚走进客厅里去。慕容清峄仍然坐在那里,双眼里微有血丝,素素却睡着了,他一手揽着她,半靠在沙发里,见到侍从官进来,扬起眉头。

侍从官便轻声说:“雷主任打电话来,请您去听。”

慕容清峄点一点头,略一动弹,却皱起眉——半边身体早已麻痹失去知觉。侍从官亦察觉,上前一步替他取过软枕,他接过软枕,放在素素颈后,这才站起来,只是连腿脚都麻木了,半晌待血液流动,这才去接电话。

雷少功一向稳重,此刻声音里却略带焦灼,“三公子,孩子找到了,可是病得很厉害。”

慕容清峄心乱如麻,问:“病得厉害——到底怎样?”

雷少功说:“医生说是脑炎,现在不能移动,只怕情况不太好。三公子,怎么办?”

慕容清峄回头去,从屏风的间隙远远看着素素,只见她仍昏昏沉沉地睡着,在睡梦之中,那淡淡的眉头亦是轻颦,如笼着轻烟。他心里一片茫然,只说:“你好好看着孩子,随时打电话来。”

他将电话挂掉,在廊前走了两个来回。他回国后身兼数职,公事繁杂,侍从官一边看表,一边心里为难。见他的样子,倒似有事情难以决断,更不敢打扰。但眼睁睁到了七点钟,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提醒他:“三公子,今天在乌池有会议。”

他这才想起来,心里越发烦乱,说:“你给他们挂个电话,说我头痛。”侍从官只得答应着去了。厨房递上早餐来,他也只觉得难以下咽,挥一挥手,依旧让他们原封不动撤下去。走到书房里去,随手拣了本书看,可是半天也没有翻过一页。就这样等到十点多钟,雷少功又打了电话来。他接完电话,头上冷冷的全是汗,心里一阵阵地发虚,走回客厅时没有留神,叫地毯的线缝一绊,差点跌倒,幸好侍从官抢上来扶了一把。侍从官见他脸­色­灰青,嘴­唇­紧闭,直吓了一大跳。他定一定神,推开侍从官的手,转过屏风。只见素素站在窗前,手里端着茶杯,却一口也没有喝,只在那里咬着杯子的边缘,怔怔发呆。看到了他,放下杯子,问:“孩子找到了吗?”

他低声说:“没有——他们说,叫人领养走了,没有地址,只怕很难找回来了。”

她垂下头去,杯里的水微微漾起涟漪。他艰难地说:“你不要哭。”

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我不应该把他送走……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终于只剩了微弱的泣声。他心里如刀绞一样,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样难受,二十余年的光­阴­,他的人生都是得意非凡,予取予求,到了今天,才蓦然发觉无能为力,连她的眼泪他都无能为力,那眼泪只如一把盐,狠狠往伤口上撒去,叫人心里最深处隐隐牵起痛来。

雷少功傍晚时分才赶回端山,一进大门,侍从官就迎上来,松了一口气,“雷主任,你可回来了。三公子说头痛,一天没有吃饭,我们请示是否请程医生来,他又发脾气。”雷少功“嗯”了一声,问:“任小姐呢?”

“任小姐在楼上,三公子在书房里。”

雷少功想了一想,往书房去见慕容清峄。天­色­早已暗下来,却并没有开灯,只见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他叫了一声“三公子”,说:“您得回双桥去,今天晚上的会议要迟到了。”

他却仍坐着不动,见他走近了,才问:“孩子……什么样子?”

雷少功黑暗里看不出他的表情,听他声音哑哑的,心里也一阵难受,说:“孩子很乖,我去的时候已经不能说话了,到最后都没有哭,只是像睡着了。孤儿院的嬷嬷说,这孩子一直很听话,病了之后,也不哭闹,只是叫妈妈。”

慕容清峄喃喃地说:“他……叫妈妈……没有叫我么?”

雷少功叫了一声“三公子”,说:“事情虽然叫人难过,但是已经过去了。您别伤心,万一叫人看出什么来,传到先生耳中去,只怕会是一场弥天大祸。”

慕容清峄沉默良久,才说:“这件事情你办得很好。”过了片刻,说:“任小姐面前,不要让她知道一个字。万一她问起来,就说孩子没有找到,叫旁人领养走了。”

他回楼上卧室换衣服,素素已经睡着了。厨房送上来的饭菜不过略动了几样,依然搁在餐几上。她缩在床角,蜷伏如婴儿,手里还攥着被角。长长的睫毛像蝶翼,随着呼吸微微轻颤,他仿佛觉得,这颤动一直拔到人心底去,叫他心痛。

素素睡到早晨才醒,天却晴了。窗帘并没有放下来,阳光从长窗里­射­进来,里头夹着无数飘舞飞旋的金­色­微尘,像是舞台上灯柱打过来。秋季里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窗外只听风吹着已经发脆的树叶,哗哗的一点轻响,天高云淡里的秋声。被子上有隐约的百合薰香的味道,夹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薄荷烟草的气息。滑腻的缎面贴在脸上还是凉的,她惺松地发着怔,看到镂花长窗两侧,垂着华丽的象牙白­色­的抽纱窗帘,叫风吹得轻拂摆动,这才想起身在何地。

两重心字(14)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洗过脸,将头发松松绾好。推开卧室的门,走廊里也是静悄悄的。她一直走下楼去,才见到侍从,很客气地向她道:“任小姐,早。”她答了一声“早”,一转脸见到座钟,已经将近九点钟了,不由失声叫了一声:“糟糕。”侍从官都是极会察言观­色­的,问:“任小姐赶时间吗?”

她说:“今天上午我有训练课,这里离市区又远……”声音低下去,没想到自己心力交瘁之后睡得那样沉,竟然睡到了这么晚。只听侍从官说:“不要紧,我去叫他们开车子出来,送任小姐去市区。”不等她说什么就走出去要车。素素只在担心迟得太久,幸好汽车速度是极快的,不过用了两刻钟就将她送到了地方。

她换了舞衣舞鞋,走到练习厅去。旁人都在专注练习,只有庄诚志留意到她悄悄进来,望了她一眼,倒没说什么。中午大家照例在小餐馆里搭伙吃饭,嘻嘻哈哈地涮火锅,热闹吵嚷着夹着菜。她倒没有胃口,不过胡乱应个景。吃完饭走出来,看到街那边停着一部黑亮的雪佛兰,车窗里有人向她招手,“素素!”正是牧兰。

她高兴地走过去,问:“脚好些了吗?”牧兰微笑说:“好多了。”又说,“没有事,所以来找你喝咖啡。”

她们到常去的咖啡馆,牧兰喜欢那里的冰激凌。素素本来不爱吃西餐,也不爱吃甜食,但不好­干­坐着,于是叫了份栗子蛋糕。只是拿了那小银匙,半晌方才挖下小小的一块,放在嘴里细细抿着。牧兰问:“你昨天去哪里了?到处找你不见。”素素不知该怎么说,只微微叹了口气。牧兰笑着说:“有人托我请你吃饭呢,就是上次在金店遇见的那位张先生。”素素说:“我最不会应酬了,你知道的。”牧兰笑道:“我就说不成,导演却千求万请的,非要我来说。”又说:“这位张先生,想赞助我们排《吉赛儿》,导演这是见钱眼开,你不要理睬好了。”

素素慢慢吃着蛋糕,牧兰却说:“我不想跳了——也跳不动了。这么多年,倒还真有点舍不得。”素素惊诧地问:“你不跳了,那怎么成?导演就指望你呢。”牧兰笑着说:“前天晚上你跳得那样好,导演现在可指望你了。”

素素放下小匙,问:“牧兰,你生我的气了?”

牧兰摇摇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巴不得你红。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都觉得满面风尘,实在是不想跳了,想回家嫁人。”

素素听她这样说,既惊且喜,忙问:“真的吗?许公子家里人同意了?那可要恭喜你了。”

牧兰又是一笑,倒略有忧­色­,“他们还是不肯,不过我对长宁,倒是有几分把握。”端起咖啡来一饮而尽,放下杯子说:“咱们不说这不痛快的事了,去逛百货公司吧。”

素素与她逛了半日的百货公司,两个人腿脚都逛得酸软了。牧兰买了不少新衣新鞋,长的方的都是纸盒纸袋,扔在汽车后座上。突然想起来,“新开了一家顶好顶贵的餐厅,我请你去吃。”素素知道她心里不痛快,但这种无可奈何,亦不好劝解,只得随她去了。在餐厅门口下车,素素只觉得停在路旁的车子有几分眼熟,犹未想起是在哪里见过,却不想一进门正巧遇上雷少功从楼上下来。见了她略有讶意,叫了一声:“任小姐。”

牧兰见了他,也是意外,不由得望向素素。只听他说:“三公子在里面——正叫人四处找任小姐呢。”素素不想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一片迷惘。雷少功引她们向内走,侍应生推开包厢的门,原来是极大的套间。慕容清峄见了她,撇下众人站起来,“咦,他们找见你了?”又说,“我昨晚开会开到很晚,所以没有回去。以后你不要乱跑,叫他们找你一下午都找不到。”

席间诸人从来不曾听他向女人交待行踪,倒都是一怔,过了半晌身后方有人笑道:“三公子,我们都替你作证,昨晚确实是在双桥开会,没有去别处。”那些人都哄笑起来,打着哈哈。另外就有人说:“幸得咱们替三公子说了话,这鸿门宴,回头必然变成欢喜宴了。”素素不料他们这样误会,粉面飞红,垂下头去。慕容清峄回头笑道:“你们少在这里胡说八道,真是为老不尊。”一面牵了她的手,引她至席间,向她一一介绍席间诸人。因皆是年长的前辈,于是对她道:“叫人,这是于伯伯,这是李叔叔,这是汪叔叔,这是关伯伯。”倒是一副拿她当小孩子的声气,却引得四人齐刷刷站起来,连声道:“不敢。”他的女友虽多,但从来未曾这样介绍于人前,偶然遇上,皆是心照不宣,一时间四人心里只是惊疑不定。慕容清峄却不理会。素素本来话就甚少,在陌生人面前,越发无话。牧兰本是极爱热闹的人,这时却也沉默了。席间只听得他们几人说笑,讲的事情,又都是素素所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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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重心字(15)

等到吃完饭走出来,慕容清峄礼仪上受的是纯粹的西式教育,替素素拿了手袋,却随手交给了侍从。问:“你说去逛百货公司,买了些什么?”

素素说:“我陪牧兰去的,我没买什么。”慕容清峄微笑,说:“下次出门告诉小雷一声,好叫车子送你。若是要买东西,几间洋行都有我的账,你说一声叫他们记下。”素素低着头不做声。牧兰是个极乖觉的人,见他们说体己话,借故就先走了。

素素跟着他下楼来,走到车边踌蹰起来,见侍从开了车门,终于鼓起勇气,“我要回去了。”慕容清峄说:“我们这就回去。”他很自然地揽了她的腰,她心慌气促,一句话始终不敢说出口,只得上了车。

上了车他也并没有松开手,她望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色­,心里乱得很,千头万绪,总觉得什么也抓不住,模糊复杂得叫她害怕。他总是叫她害怕,从开始直到如今,这害怕没来由地根深蒂固。

回到端山,他去书房里处理公事,她只得回楼上去。卧室里的台灯是象牙白的蝉翼纱罩,那光是|­乳­­色­的,印在墙上恍惚像蜜一样甜腻。今夜倒有一轮好月,在东边树影的枝丫间姗姗升起。她看着那月,团团的像面铜镜,月光却像隔了纱一样朦胧。灯光与月光,都是朦胧地沁透在房间里,舒展得像无孔不入的水银,倾泻占据了一切。她在朦胧里睡着了。

月­色­还是那样好,淡淡地印在床头。她迷糊地翻了个身,心里突然一惊,这一惊就醒了。黑暗里只觉得他伸出手来,轻轻抚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脸顿时滚烫滚烫,烫得像要着火一样,下意识地向后一缩。他却抓住了她的肩,不容她躲开。他­唇­上的温度炽热灼人,她本能地想抗拒,他却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呼吸,­唇­上的力道令她几乎窒息。她伸手去推他,他的手却穿过松散的衣带,想要去除两人之间的阻碍。她身子一软,他收紧了手臂,低低地叫了一声:“素素。”

微风吹动抽纱的窗帘,仿佛乍起春皱的涟漪。

黄昏时分起了风,乌池的冬季并不寒冷,但朔风吹来,到底有几分刺骨。众人乍然从有暖气的屋子里出来,迎面叫这风一吹,不禁都觉得一凛。只听走廊上一阵急促的皮鞋声“嗒嗒”响过来,慕容清峄不由面露微笑,果然的,只见来人笑脸盈盈,走得急了,粉白的脸上一层红扑扑的颜­色­。他却故意放慢下来说:“维仪,怎么没有女孩子的样子,回头叫母亲看到。”维仪将脸一扬,笑着说:“三哥,你少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你们的会议开完了?”

慕容清峄说:“不算会议,不过是父亲想起几件事情,叫我们来问一问。”维仪说:“听说你最近又高升啦,今天请我吃饭吧。”旁边都是极熟悉的人,就有人叫了一声:“四小姐,别轻饶了三公子,狠狠敲他一顿。”她常年在国外念书,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所以全家人都很偏爱她。慕容清峄最疼这个妹妹,听她这样说,只是笑,“谁不知道你那点小心眼儿,有什么事就直说。”维仪扮个鬼脸,说道:“三哥,你越来越厉害了,简直是什么之中,什么之外。”他们兄妹说话,旁边的人都有事纷纷走开。维仪这才说:“今天是敏贤的生日呢。”慕容清峄笑道:“我今天真的有事,刚才父亲吩咐下来的。你们自己去吃饭,回头记我账上好了。”维仪扯了他的衣袖,说:“这算什么?”一双大眼睛骨碌碌乱转,“莫非外头的传闻是真的?”

慕容清峄说:“你别听人家胡说。外头什么传闻?”

维仪说:“说你迷上一个舞女,美得不得了呢。”

慕容清峄说:“胡扯。人家胡说八道你也当真,看回头传到父亲耳中去,我就惟你是问。”

维仪伸一根手指指住他,“这就叫此地无银。你今天到底肯不肯去?不去的话,我就告诉母亲你的事。”

慕容清峄说:“你少在这里添乱,为什么非得替敏贤说话?”

维仪“咦”了一声,说:“上次吃饭,我看你们两个怪怪的啊,定然是吵了嘴了,所以我才好心帮你。”

慕容清峄说:“那可真谢谢你了,我和敏贤的事你不要管。”

维仪说:“听这口气就知道是你不好,母亲说得没错,你总要吃过一次亏,才知道女人的厉害。”

慕容清峄说:“看看你,这是未婚小姐应该说的话么?”

维仪嘴角一弯,倒是笑了,“你这样子,顶像父亲。你们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慕容清峄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回身就欲走,维仪问:“你真的不去?”

他只答:“我有公事。”

他确实有公事,到了晚间,还有一餐半公半私的应酬饭,一席七八个人都能喝。酒是花雕,后劲绵长,酒意早上了脸,面红耳赤只觉得热,回去时开了车窗吹着风,到底也没觉得好些。到了家一下车,见熟悉的车子停在那里,转脸看到雷少功,将眉一扬。雷少功自然明白,向侍从们使个眼­色­,大家都静静地走开。慕容清峄一个人从回廊上的后门进去,轻手轻脚地从小客厅门口过去,偏偏慕容夫人看到了,叫了一声:“老三。”他只得走进去,笑着说:“妈,今天真是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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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重心字(16)

确实是热闹,一堂的女客。见他进来,顿时鸦雀无声。人群里独见到一双眼睛,似嗔似怨向他望来。他见过了慕容夫人,便有意转过脸去和锦瑞说话:“大姐,你这新旗袍真漂亮。”锦瑞将嘴一努,说:“今天的事,Сhā科打诨也别想混过去,怎么样给我们的寿星陪罪呢?”

慕容清峄酒意上涌,只是渴睡。可是眼前的事,只得捺下­性­子,说:“是我不对,改日请康小姐吃饭陪罪。”这“康小姐”三个字一出口,康敏贤脸­色­顿时变了。锦瑞见势不对,连忙说:“老三真是醉糊涂了,快上楼去休息一下,我叫厨房送醒酒汤上来。”慕容清峄正巴不得,见到台阶自然顺势下,“母亲、大姐,那我先走了。”

康敏贤见他旁若无人扬长而去,忍了又忍,那眼泪差一点就夺眶而出。幸好她是极识大体的人,立刻若无其事地与锦瑞讲起别的话来。一直到所有的女客走后,又陪慕容夫人坐了片刻才告辞而去。她一走,锦瑞倒叹了一声。维仪最心直口快,兼之年幼无遮拦,说:“三哥这样子绝情,真叫人寒心。”一句话倒说得慕容夫人笑起来,“你在这里抱什么不平?”停了一下又说,“敏贤这孩子很识大体,可惜老三一直对她淡淡的。”锦瑞说道:“老三的毛病,都是叫您给惯出来的。”

慕容夫人道:“现在都是小事,只要他大事不糊涂就成了。”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一低,“我在这上头不敢勉强他,就是怕像清渝一样。”提到长子,眼圈立刻红了。维仪心里难过,锦瑞说道:“母亲,无端端的,怎么又提起来。”慕容夫人眼里闪着泪光,轻轻叹喟了一声:“你父亲虽然嘴上没有说,到底是后悔。清渝要不是……怎么会出事。”说到最后一句,语音略带呜咽。锦瑞的眼圈也红了,但极力劝慰:“母亲,那是意外,您不要再自责了。”慕容夫人道:“我是一想起来就难受。昨天你父亲去良关,回来后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好久——他只怕比我更难受。我还可以躲开了不看不想,他每年还得去看飞行演习。”

锦瑞强笑道:“维仪,都是你不好,惹得母亲伤心。”维仪牵了母亲的手,说:“妈,别伤心了,说起来都是三哥不好,明天罚他替您将所有的花浇一遍水。”锦瑞道:“这个罚得好,只怕他浇到天黑也浇不完。”维仪说:“那才好啊,谁叫他成日不在家,忙得连人影也不见。抽一天时间陪母亲也是应当的。”锦瑞说:“就指望他陪母亲?算了吧,回头一接电话,又溜得没影了。”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只是一味打岔。慕容夫人道:“我上去看看老三,我瞧他今天真是像喝醉了。”走到楼上儿子的卧室里去,慕容清峄正巧洗了澡出来。慕容夫人说:“怎么头发也不吹­干­就睡?看回头着凉头痛。”慕容清峄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又说,“母亲,我和敏贤真的没缘份,你跟大姐说,以后别再像今天这样刻意拉拢我们。”慕容夫人道:“我看你们原来一直关系不错,而且自从你回国后,你们也老在一块儿玩,怎么现在又这样说?你父亲挺喜欢那孩子,说她很得体。”慕容清峄打个哈欠,说:“父亲喜欢——母亲,你要当心了。”

慕容夫人轻斥:“你这孩子怎么没上没下地胡说?”

慕容清峄说:“反正我不喜欢。”

一句话倒说得慕容夫人皱起眉来,隔了好一阵子才问:“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半晌没有听到他答话,只听到均匀的呼吸,原来已经睡着了。慕容夫人轻轻一笑,替他盖上被子,这才走出去。

因为是年底淡季,团里停了演出,不过每礼拜四次的训练还是照常。练习厅里没有暖气,不过一跳起来,人人都是一身汗,倒不觉得冷。牧兰脚伤好后一直没有训练,这天下午换了舞衣舞鞋来练了三个钟头,也是一身的汗。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于是坐在角落里拿毛巾拭着汗,一面看素素练习。

素素却似有些心不在焉,动作有点生硬,过了片刻,到底也不练了,走过来喝水擦汗,一张芙蓉秀脸上连汗珠都是晶莹剔透的。牧兰见众人都在远处,于是低声问:“你是怎么了?”

素素摇一摇头没有说话,牧兰却知道缘故,有意问:“是不是和三公子闹别扭了?”

素素轻声说:“我哪里能和他闹别扭。”牧兰听在耳里,猜到七八分。说:“我听长宁说,三公子脾气不好,他那样的身份,自然难免。”素素不做声,牧兰道:“这几日总不见他,他大约是忙吧。”

素素终于说:“我不知道。”牧兰听这口气,大约两人真的在闹别扭。于是轻轻叹了口气,说:“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停了一停,才说:“还是要劝你,不必在这上头太认真。我听说他有一位关系极好的女朋友,是康将军的六小姐,只怕年下两个人就要订婚了。”

两重心字(17)

素素听了,倒也不做声。牧兰说:“我看三公子对你倒还是真心,只不过慕容是什么样的人家?这几年我将冷暖都看得透了,许家不过近十年才得势,上上下下眼睛都长得比天还高。长宁这样对我,到现在也不能提结婚的话,何况三公子。”

素素仍是不做声。牧兰又叹了一声,轻轻拍拍她的背,问她:“今天是你生日,我真不该说这样的话。回头我请你吃饭吧?”

素素这才摇头,说:“舅妈叫我去吃饭。”牧兰说:“你答应她?还是不要去了,不然回来又怄气。”素素说:“不管怎么样,到底还是她养了我一场。不过就是要钱,我将这两个月薪水给她就是了。”

牧兰说:“我不管你了,反正你也不肯听。”

素素换了件衣服去舅舅家里,路很远,三轮车走得又慢,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就在杂货铺门前下了车,柜上是表姐银香在看店铺,见了她回头向屋里叫:“妈,素素来了。”舅妈还是老样子,一件碎花蓝布棉衣穿在身上,越发显得胖。看到了她倒是笑逐颜开,“素素快进来坐,去年你过二十岁,没有替你做生日,今年给你补上。”又说,“银香给你妹妹倒茶,陪你妹妹说说话,我还有两个菜炒好就吃饭了。”

银香给她倒了杯茶,搭讪着问:“你这身衣裳是新做的吧?这料子颜­色­真好,是在洋行里买的吧?”又说,“我上次和隔壁阿玉在洋行里看过,要八十块钱一尺呢。”素素说:“这个是去年牧兰送我的,我也不知道这么贵。”银香就问:“方小姐出手这么大方,是给有钱人做姨太太的吧。”素素听她这样说,心里不由生气,便不答话。银香又说:“长得漂亮到底有好处,叫有钱人看上,做姨太太虽然难听,可是能弄到钱才是真的。”

素素生了气,恰好舅母出来,“吃饭了。”牵了她的手,殷勤地让她进屋内,“瞧你这孩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有空多过来,舅妈给你补一补。”又说,“金香,叫弟妹们来吃饭。”金香在里面屋里答应了一声,两个半大孩子一阵风似的跑出来,吵吵嚷嚷地围到桌边。金香这才走出来,见到素素,仍是正眼瞧也不瞧。舅妈说:“怎么都不叫人?”两个孩子都叫:“表姐。”伸手去拿筷子。那棉袄还是姐姐们的旧棉衣改的,袖口的布面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花来。素素心里一酸,想起自己这样大的时候,也是穿旧衣服,最大的金香穿,金香穿小了银香穿,然后才轮到她。几年下来,棉衣里的棉花早就结了板,练舞练出一身汗,这样的天气再叫风一吹,冻得叫人一直寒到心里去。

最小的一个孩子叫东文,一面扒着饭一面说:“妈,学校要交考试费呢。”舅妈说:“怎么又要交钱?我哪里还有钱。”又骂:“连这狗屁学校都欺侮咱们孤儿寡母!”素素放下筷子,取过手袋来,将里面的一叠钱取出来递给舅母,说:“要过年了,舅妈拿去给孩子们做件新衣服。”舅母直笑得眉毛都飞起来,说:“怎么好又要你的钱。”却伸手接了过去,又问:“听说你近来跳得出名了,是不是加了薪水?”

素素说:“团里按演出加了一点钱。”舅妈替她夹着菜,又说:“出名了就好,做了明星,多认识些人,嫁个好人家。你今年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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