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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揭秘中国黑室英雄风语 > 1 1 1 13 23 5 69 10 14 2 20 34 1 99 41 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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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昵的问候和甜蜜的话语,顿如骀荡的春风,在惠子脸上吹起阵阵幸福的涟漪。看罢正文,她同样被“及”字后面那一列莫名其妙的数字困惑了。她蹙起细细的弯眉,又往信封里看了一下,以为里面有什么暗示或提醒。

没有。

手摸,眼看,抖甩,里面什么也没有。

惠子想,没有提示,就是让我猜。她一点也不苦恼,她知道家鹄不会把她难倒的。她趴在桌上,偏着头,望着那串数字寻思开来,乐在其中。知陈家鹄者莫如惠子,夫妻嘛,总是有些默契的,这是其一;其二,惠子及时想起了他们刚谈恋爱时曾经玩过的一个游戏,就是“报数读《飘》”。是这样的:一人任意报一个数字,另一人依数翻到这一页书,如果这页书中有亲吻或者类似的情节和意思,报数者就有权亲吻对方,否则换一个人报数。如此循环,周而复始,爱情故事又多了一曲浪漫的篇章。

正是这个游戏给了惠子灵感,让她轻易破掉了陈家鹄的鬼点子。事实上“密码”很简单,就是跳着读,跳的规律由数字来定:是什么数就跳多少个字。比如开头的“111”,就是此信开头的三个字:亲爱的;接下来的“11”,是从上一个字起,跳过十一个字,读第十二个字,然后又从下一个字起,依数往后揪出再下一个字。

风语 第七章(6)

依此类推。

就这样,惠子用铅笔在信纸上画起圈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她前后圈出了十多个字。她把这些圈出的字连起来从头往后读,刚读完,她的脸腾地绯红了。

亲爱的,我之上头和下头都非常想你啊!

是这么一句话,属于枕边言,岂能让人看?难怪海塞斯知羞。

亲爱的……我想你啊!惠子看着,看着,一种晕眩的幸福感霎时弥漫了全身,像陈家鹄第一次亲吻她,像他们第一次*,像他们将又一次*……她受到了*,想起了陈家鹄的“下头”,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如胶似漆的夜晚。天哪!不行了,她一头扑倒在床上,钻进被子,蒙着头,抱着枕头,家鹄家鹄地喊,如醉如痴,情不自禁,像陈家鹄早已藏在被窝里……天哪!家鹄……天哪!天哪!家鹄,家鹄……家鹄,你在哪里?

此刻,大哥家鸿也在呼天喊地。

家鸿呼天喊地,不是因为虚拟的快乐,而是出于真实的苦楚。陆所长给他上了一个套,让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很难受。就像数学上的“正无穷大”和“负无穷大”是同一个“数”一样,难受和快乐到“无穷大”时,人的表达方式往往是一样的:膜天拜地。

陆所长今天本来是要给惠子来送信的,多好的机会,看看惠子,与她拉拉家常,谈谈家鹄,也许会感受到一些信息。但车子经过军人俱乐部时,所长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停车。”

“怎么了?”老孙问。

“回头,送我去军人俱乐部。”

“不去送信了?”

“你去送。”所长把亲自封好的信交给老孙,“我要去看看家鸿。”

“看家鸿?”老孙思量着,“­干­吗?”

“我给他找了一份新工作,去跟他谈谈。”

“什么工作?”

“当你的眼线。”

他决定让大哥家鸿监视惠子——虽然他只有一只眼,但正因如此他恨透了鬼子,包括惠子。这个主意当然不错,既利用了家鸿的情绪,有­操­作­性­,又利用了家鸿独特的位置,可以“贴身监视”,无人能替代。但也挺馊的!名不正,言不顺,以致当他面对家鸿后,一时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跟他从何说起。最后,他还是决定先声夺人,跟陈家鸿打开天窗说亮话。

所长说:“家鸿,你现在已经是半个军人了,我呢也是个军人出身,我把丑话说在前,今天我们所谈的内容涉及军事机密,你一边听一边要忘掉它,走出这个门绝对不能传,否则当以军法处之。你能接受吗?接受我们就往下说,不接受你现在就可以走人。”

陈家鸿甚是惊异,不安地望着陆所长,他想到事情可能跟他弟弟有关。

所长说:“是的,你很聪明,想到了。确实,事关你弟弟的生命安全和荣誉。”

事关如此重大,怎么可能不接受,“好,我接受。”

所长说:“你要向我保证,我们今天的谈话仅限你我两人知道。”

“我保证。”

“好。”陆所长松了口气,慢慢道来,“首先我要告诉你,你弟弟今后将有可能从事我们国家最机密的工作。人一旦有了秘密,就像有了财富,人身安全就会受到威胁。要消除这种威胁,我们先必须要把这种威胁无限地扩大,对任何人都要有一种警惕之心、防范之意,包括你的弟媳­妇­惠子。我现在希望你能配合我,如实回答几个问题。第一,你弟弟走后的这些天,你有没有发现她跟什么人接触过?有没有人来找过她?”

风语 第七章(7)

“没有。”家鸿摇头,“至少我没有注意到。”

“二,她有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或者包裹?”

“没有,应该没有。”

“三,你觉得她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举动?比如经常单独出门?”

“没有,她倒是经常陪我妈出去买菜。”

“她晚上出过门吗?”

“肯定没有,我这些天晚上都没出门,可以肯定。”

“那你平时有没有发现……她在关心重庆饭店呢?比如打问它的地址、电话什么的?”

“没有。应该说……她还是……”

“很正常?”

“嗯,”家鸿点点头,可想了想,又说,“要说不正常,我觉得……她对我父母包括我和小妹都很好。太好了,好得有点不正常。”

所长也点了点头,说:“尽管这样,我们还是不能消除对她的警惕。不瞒你说,据我们了解她哥哥在日本是个情报官,曾经和你弟弟有些瓜葛。我们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她嫁给你弟弟完全是个人行为。所以,今后有什么紧急情况,希望你能及时向我通报。”

就这样,所长拐弯抹角又冠冕堂皇地给陈家鸿布置了“任务”,后者没有马上答应。他觉得这件事太黑,太狠,太歪,不厚道,在丈量他的良心,考量他的品德。但他最后还是答应了,由衷地。当家鸿与所长分手后,他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会真心答应陆所长的这个馊主意,是因为他给自己找了这份工作,为了感谢他,还是由于自己内心对鬼子积蓄了太多仇恨的缘故?

重庆的黄昏别有一番风韵,因为是山城,立体感强,房屋错落有致,抹上昏黄的夕阳,画面感特别足。家鸿来重庆已经半年,却从来没有认真留意过这个城市的风景。不是因为少了一只眼,欣赏不了,而是少了一只眼,有碍观瞻,他懒得出门丢人现眼,即使出了门也总是埋头低眉,行­色­匆匆。

这天不知怎么的,也许是心情复杂沉重,怕回家看见惠子吧,他的双脚像得了软骨病,没力气,没信心。走到一半,他觉得不行了,走不动了,便在路边找个僻静处坐下来歇脚。

于是,夕阳中的山城便在他面前肆意铺张开来。

他看见西沉的太阳靠在山梁上,感觉就像自己,疲惫,慵懒,无­精­打采;江对岸,那些零零散散坐落在山谷里、山脚下、山坡上的土墙草屋,白壁黛瓦,红砖破垣——各式房屋,被漫天铺洒的斜阳照亮,闪耀出令人昏沉沉的黄光白芒,倒是有一种山里或乡下的人间烟火味道与日暮乡关的平和与宁静。这个傍晚,家鸿心里平添了一个去乡下生活的念头,砍柴、挑水、种地、喂­鸡­……闲来无事就独倚柴扉,观看斜阳。但也仅仅是一念而已,等他歇过脚,依然往城里走去。

他还要回家去完成陆所长交给的任务呢。

家鸿走进家门时,小院里静静的,夕阳的余晖已经爬上墙头,正在静静地退走。家鸿的父亲躺在一把椅子上,正将老花眼镜当做放大镜,对着报纸,一行一行地看着。

“妈呢?”家鸿问。

“买菜去了。”父亲答。

“她呢?”家鸿又问

“谁?”父亲看看儿子,“你是说惠子?跟你妈在一起。”

正说着,外面传来惠子与陈母回来的声音,家鸿迅速丢下父亲,上楼去了。

母亲走累了,一进家门就在老伴身边坐下来,一边捶着腰杆喊累,一边抱怨着市场上飞涨的物价。她指着菜篮里一条巴掌大的鱼对老伴说:“你看看,就这么一条鱼,五块钱,简直成金鱼了!”回头看看已经走进厨房在准备泡茶的惠子,笑着嗔怪道,“她孝顺你呢,我不要买,她非要买,说是你爱吃鱼。”

风语 第七章(8)

陈父道:“我是爱吃鱼,可五块钱也确实太贵了。”

陈母说:“现在什么东西都贵,就这么一把小菜也要五毛钱,再这样下去,我看只有什么都不吃了。”

陈父瞪她一眼,不满地说:“别危言耸听,我刚看报纸,政府已经组织了车队,准备从成都调运大批粮食和蔬菜过来。只要鬼子打不过来,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好过的。报纸上也说了,鬼子的进攻又受挫了。十万大山,两百万正规军,鬼子要想打过来,我看难!”

陈母却有些担忧,摇着头说:“那飞机不是说过来就过来了,你没有去外面看,炸得到处都是焦土、烂房子。”

陈父突然生气地扔下手中的报纸,“那都是暂时的!”

这时惠子已泡了两杯茶从厨房里端出来,看见老两口在打嘴仗,连忙拦在中间,请二老喝茶。陈母提起菜篮子往厨房走,“惠子,我不是你爸,天塌下来都有福享,我哪有时间喝茶哦。”惠子赶忙上去夺过菜篮子,“妈,您先休息吧,等我把菜洗好了,您再来烧,好吗?”惠子将陈母按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来,拎着菜篮子去了厨房。

陈母看惠子走进厨房,笑眯眯地对老伴说:“说实话,惠子这孩子真是不错的,我们家鹄啊,没有看错人。”

陈父得意地笑道:“我们家鹄什么时候看错过人?他满脑子都是算盘,只有人看错他的,他哪会看错人。”但想了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说,“家鹄这孩子就是心气太高,凡事总想着自己,有时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以后说不定会吃大亏的。”

“可惜她不是个中国人啊。”

“谁说的?她做了我陈家的媳­妇­就是中国人。”

“唉,那是你说的,虽然看是看不出来,可一张嘴说话还不照样……”

都是木楼板、木板壁,隔音效果很差,父母亲的话,在楼上的家鸿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他甚至听到父亲叹气的声音,然后说道:“而且我看家鸿怎么也过不了这个坎,刚才一听你们回来像见了鬼似的,溜了。”

“他去哪里了?”

“在楼上。”

家鸿的想法是,他真想溜了,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可去哪里呢?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江对岸那些土墙草屋,那些人家,那些袅袅炊烟,那些叫人昏沉沉的黄光白芒,那些倒映的青山,那些肮脏的水洼子,那些与世隔绝的宁静。他突然厌倦起自己和这个家,包括父母亲:他们谈论惠子的那种话,那种既欣赏又担忧的情绪,都让他心生厌恶,烦!

陈家鹄的烦恼也是说来就来,下午他上课回来,惊愕地发现门缝里塞了一只信封。他以为一定是林容容搞的鬼名堂,可打开信一看,不是的,写信人没有留下名字,甚至试图连笔迹都想抹杀,字体歪歪扭扭,好像是三岁小孩写的。这里面没有小孩,可以想见主人是用左手写的。为什么要这样?看内容知道了。

你有志报国令人起敬,但你进错门了,你应该去延安,而不是在重庆。这里混迹着一群官僚、政客、­奸­商,以抗日救国为名,中饱私囊为实。延安欢迎你!

是谁?

陈家鹄心中不觉一阵恍惚,忍不住想起在武汉客栈的奇遇来,想起那个长得很粗犷的叫老钱的人,那个为他牺牲的年轻小伙子(小狄),那个劝他上山的“首长”……他们希望我去延安。可在这儿,这铁板一块的地方,怎么还会出现这样的纸条?这儿也有延安的人?他是谁?难道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延安的人无处不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陈家鹄一边想着,一边掏出笔来,把纸条涂得一抹黑,之后又用指甲把它切成碎片,揉成一个个的小纸团,在桌上滚来滚去地玩着。他在做这些的时候,没有丝毫的神秘感,也没有什么鬼祟感,更没有恐惧感,就像一个上课不太专心的小学生,在下面搞着玩铅笔、橡皮擦之类的小动作。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风语 第七章(9)

后来,陈家鹄又想,这人的胆子也够大的,难道就不怕我交上去?他想,只要我把它交上去,上面一定会追查,山上就这么十几二十来人,追查起来不会太难的。

他越想越觉得对方胆子真大,大得有点鲁莽。

不知怎么的,他首先怀疑到赵子刚。赵子刚就住他隔壁,他决定去看看,试探一下。过去看,赵子刚宿舍门敞开,屋里空的。再往外面看,发现赵子刚拎着水桶,正往水井那边走去。

山上没有自来水,所有用水都靠一口井。这会儿,王教员和林容容正在水井边打水洗衣。赵子刚远远看见两人正合力又吃力地打水,跑上去帮她们把水拎上来。

赵子刚拎上水,分别给两人的盆子倒上水,一边笑道:“我建议咱们应该分个工,像这种力气活儿就由我们来做,你们……”

林容容打断他:“像洗衣服这种事,就应该由我们来负责?”

赵子刚说:“是啊。”

林容容说:“不­干­。王教员,你­干­吗?你要不­干­,就让他把水倒了,我们自己来。”

赵子刚拎着水桶,假装要回井边,“那我真倒了?”

林容容说:“倒啊,倒,别以为我们拎不上来。”

赵子刚把水桶放下,“听说你今天收到家书了,怎么还跟个小辣椒似的。”

林容容说:“这说明报的不是喜讯呗。”

赵子刚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吗?你家在哪里?”

林容容哼道:“不跟你说,保密。”

赵子刚笑道:“怎么,还没上班就得职业病了?嗳,说真的,给我们写信应该寄到哪里啊?这地方有地址吗?”

林容容说:“你还想寄到这儿?做梦!”

赵子刚说:“不是在问你吗,应该寄到哪里?”

林容容说:“五号院。重庆市166号信箱。”

陈家鹄远远地看着赵子刚跟林容容说说笑笑的,越发觉得他是延安的人。他甚至觉得他有点像老钱,老钱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想起老钱,跟着又想起了他们从武汉来的一路,想起了小狄为救他而牺牲了自己。想到这里,他觉得不能把纸条交上去,他对自己说:你虽然不选择去延安,但延安的同志对你还是真心实意的,是朋友,你不能出卖朋友。只是他不明白,都说现在国共是一家人,亲如兄弟,为什么重庆对延安的人意见这么大?后来想起美国,*党和共和党之间经常吵吵闹闹,互相诋毁,又觉得这是正常的。后来,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政治真复杂,政治家都只会把世界复杂化,用斗争解决问题,跟科学家恰好相反。科学家是用智慧解决问题的。

就是这一天,他在心里种下了一个念头:今后要远离任何政党。

同时他告诫自己,以后要少跟赵子刚来往,免得搅出什么麻烦事。

几个小时后,赵子刚是延安人的想法还没有在心里焐热,到了晚上,又冒出新的嫌疑者来了。当时陈家鹄正在水井边冲澡,井水很凉,一桶水哗地浇下来,冷得他跺脚。突然,背后冒出个声音:“这是山泉水,能这样冲澡吗,小心感冒!”把他吓了一跳。回头发现,是那个蒙面人,在黑暗中像个没脸的鬼,他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好……”陈家鹄跟他打招呼,声音也有了几分颤抖。

“我怎么可能好呢。”蒙面人冷冷地说,“这水不能冲澡,要出事的。”

“没事。”陈家鹄镇静下来。

“等凉气钻进了你骨头,你就比我还要废物了。”蒙面人说。

风语 第七章(10)

“不会的,”陈家鹄说,“我冬天都洗冷水澡,练出来了。嗳,请问您贵姓?”

“问我名字?”蒙面人哼一声,“亏你还是知识分子,我脸都没有了,还要名字­干­什么?我无名无姓。”

说罢,没有招呼,径直走了,令陈家鹄甚是惊骇。黑暗中,陈家鹄一直放肆地盯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仿佛他一语成谶,凉气已经进了骨头。

就在背影行将被黑暗吞没之际,那只空袖管突然出现在陈家鹄眼里。

他没有右手!

难道是“他”?

如果是他,说明歪歪扭扭的字不是出于计谋,而是由于被迫。这种可能­性­有多大?陈家鹄觉得大于赵子刚。虽然这个结论不乏勉强,但陈家鹄找到了自圆其说的证据。陈家鹄想,如果这个人很有计谋就不会这么胆大,采取这么简单甚至是鲁莽的手段,他所以这么胆大,可能是对自己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自己不会揭发他。这么想着,赵子刚的可能­性­就只能屈居其后了。

萨根最近背运,两次来找惠子都没有踩着点,一次是铁将军把守大门,一次是惠子陪老人家出去买菜了,只见着陈父。陈父是不大喜欢洋鬼子的,三两个回合下来,硬邦邦的热情消散殆尽,就侍花弄草去了,让萨根坐立不安,只好告辞。事不过三。这次来之前,萨根想如果要再续前缘,不管谁在家,不管如何坐立不安,他都要就地死等,把糟糕的孽缘撑破,使它脱底。为此,他也准备了一个非常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但事后看,正是这个无可挑剔的理由,给他惹了事生了非,进入了黑室的视线。

绝地一搏的决心和雄心结束了背运,今天萨根来,惠子正在楼上练字呢,照着《红楼梦》练毛笔字,抄每一回开始的四句诗。听楼下妈在喊她下楼接客,她准备赶紧下楼来,急忙中不小心把墨水碰翻了,欲速则不达。上次见面,惠子开始给了萨根一定的难堪,事后陈母专门找了个机会对她说,他们陈家虽然不是什么显赫权贵之门,但也算得上是个书香门第、诗礼之家,所以做事一定要有礼有节。特别是对待上门的人,进门就是客,不管含冤有仇,礼遇是面子,是无论如何要给的,云云。惠子记在心上,今天有机会贯彻,萨根受到了惠子热情周致的接待,嘴上喊,手上忙,又递烟,又泡茶,反而把一心想带惠子出门的萨根搁下来了。

茶过一巡,陈母提着新烧好的开水壶从厨房出来,看萨根的茶杯半空,遂上前给他续水。萨根谢辞,一边道出真情,“陈先生,陈夫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我来是想请惠子去替我办点私事。”什么事?萨根早打好腹稿,“是这样的,下个月是我和太太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她几次来信要我给她买两套中国旗袍,我就想趁这个机会给她买了,了她一个心愿,也是多一份纪念。可……这事还真把我难倒了,几次去商店看了,都下不了手,不知道买什么样的好,所以想请惠子帮我去参谋参谋,不知方不方便?”

这是多简单的事嘛,而且是成|人之美的事,何乐不为?陈父爽快答应:“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去吧,惠子,就当出去走走,散散心。”陈母也附和,“对,惠子,你老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好,跟你萨根叔叔去走走,顺便也可以给自己看看衣服,天快凉下来了,你也该置备一点换季衣服了。”说着要上楼去给惠子拿钱,却被萨根拦住了,“夫人,不必了,我身上带着钱呢。”

风语 第七章(11)

就走了。

去哪里?

重庆饭店。

醉翁之意不在酒,萨根哪是给夫人买旗袍,他是要探听陈家鹄的下落,所以重庆饭店是不二的选择。这儿是萨根的第二个家,熟悉。人在熟悉的环境里身体放松,思维也会敏捷,手气也会变好。这里,一楼买东西,上楼喝咖啡,自然转场,不牵强,不刻意,惠子不会有其他想法。这不,就是这样,萨根带着惠子在楼下商店里转一圈,随便选了两件旗袍,给惠子倒是购了一大堆,穿的、吃的、用的,都有,让惠子既歉疚又感动。这时请惠子上楼去“喝一杯”,顺理成章,不会旁逸斜出。

音乐潺潺,香气飘飘。两人坐在窗边,一边透过玻璃窗看着街景,一边品呷着咖啡。战时的重庆街头,虽然人来人往,但所有人都步履匆匆,行­色­里透出一种紧张和不安,甚至还有人不时地把手挡在额头上,抬头去望天空,不知是厌烦太阳的毒辣,还是担心鬼子的飞机突然凌空。

一切都是­精­心预备好的,不会马上打问,也不会迟迟不问。合适的时机,萨根会以合适的方式切入主题。这不,萨根出动了,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窗外收回目光,对惠子说:“嗳,惠子,你的博士先生为什么不愿见我?该不是你给他说了什么吧,他讨厌我?”

惠子放下咖啡杯子,笑道:“没有,怎么会嘛。”

萨根盯着她,假装生气,“怎么不会?你看,我都登门几次了,他一直避而不见。其实,我……怎么说呢,我也是站在你父亲的立场才那样说的。”

“我知道。”

“所以他不该生我的气。”

“没有,他没有生你的气,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他­干­吗不见我?”

“他不是不见,而是……”惠子迟疑了一下,“他没在家。”

“嘿嘿,嘿嘿,”萨根头摇得像拨浪鼓,“去一次见不着叫不凑巧,两次也可以勉强这么说,可我已经去了三次,总不会次次都不凑巧吧?你是学数学的,有这样的概率吗?”

惠子笑,“你就是再来三次也照样见不着他。”

萨根将身子倾过去,关切地问:“怎么了,你们……闹矛盾了?”

惠子摇头,幽幽地说:“没有,他出去工作了。”

萨根来劲了,像浑水摸鱼,摸到了鱼尾巴,但更要小心,切忌冲动,下手太快。此时一定要沉住气,不妨以退为攻,来个大包围。“那好啊,你们刚回来他就找到了工作,好事啊。你不知道现在这城市里到处都是失业的人,有个工作不容易啊。好,你定个时间,我请你们吃饭,庆贺一下。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好事要庆贺啊。”

惠子脸上顿即泛起一种难言的苦衷与郁闷,“好是好,可是……他这个工作啊……其实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鱼儿蒙头了,该收拢包围圈了。“怎么?”萨根盯着惠子,“他没在重庆?”

惠子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包围圈可以继续缩小。萨根用手指着她,不满地说:“你看看,又在搪塞我了。狗有狗窝,猫有猫道,鸟有鸟巢,都有去处,哪有他工作了还没个地方的。”

惠子很诚实地望着萨根,“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搪塞也好,作假也罢,只有深挖下去才能见分晓。“你总不会说,他双臂一擎飞天了,连个通信地址也没有?”

终于撞到南墙。惠子直言:“通信地址倒是有。”

好!分晓就在眼前。萨根一拍手,“那不就行了,有了地址哪有找不到地方的。是什么地址呀?” txt小说上传分享

风语 第七章(12)

惠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出陈家鹄的通信地址:重庆市166号信箱。

犹如石头砸进池塘,扑通一声,萨根心里顿时迸溅起无数惊喜的水花。他凭感觉就知道,这166号信箱,肯定是个重要的神秘的单位,不然为什么不用街牌号,而要用信箱?可能就是黑室!一举两得呀。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种好事像小提琴的琴弦上飞出小鸟,你不耸肩缩脖练个几年哪能行,嘴上没毛的黑明威肯定不行,自以为是的冯警长也不行。这是鸿门宴,走钢丝,惊险和­精­彩都在脚跟手掌上。

萨根对自己今天的表现评价是:心有多大,天下就有多大。

大功告成,撤!急急忙忙将惠子送回家,又急急忙忙赶回大使馆,萨根躲在自己的寝室里,给少老大打去电话,汇报了他今天的重大收获。激动之下,他竟忘了两人之间的雇佣关系,拿出美国人惯有的架势和语气,颐指气使地说:“你马上让冯警长去查一下,看看这个166号信箱究竟在哪里,是个什么单位。我估计这肯定是个秘密机构,说不定就是我们正在找的中国黑室!”

重庆晴空丽日的日子不多,但不是没有。这天就是这样,天高云淡,日头分外旺。时近中午,炙热的阳光直直地洒落下来,将屋顶的片片青瓦晒得­干­焦发白,亮晃晃地腾起一团团氤氲的热雾,直扑人的脸面,同时也将围墙脚下的夹竹桃烤得蔫头耷脑的,像一个被岁月抽­干­了­精­血的女人,在烈日下垂头枯立。

惠子提着萨根给她买的旗袍回到家,见母亲正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地里择菜,便从提袋里拎出旗袍,在身上比画着,笑眯眯地问母亲好不好看。母亲丢下菜,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一阵,拍着手连声道好:“哎哟,惠子,你穿我们中国旗袍真好看,比你照片上穿的那些和服好看多了。”

适时家燕放学回来,一见惠子身上那件漂亮的旗袍,禁不住扑上前,拉着她转来转去地看,赞叹道:“哎哟,你看这花­色­,这样式,真好。嫂子,你在哪里买的?”

“重庆饭店。”

“谁陪你去的?”不等惠子做答,家燕睁大了眼,“我二哥回来了?”

“没有。”

“那是谁陪你去的呀?挑了这么好看的旗袍。”

家燕又是观看,又是手摸,爱不释手,满口赞誉:“啊哟,你看这料子真好,绝对不是本地货,这花­色­你看,颜­色­多正。看,这做工也很考究啊,针脚好细密好匀称。”

陈母看女儿这么喜欢,笑道:“这么喜欢啊,现在好好读书,将来自己挣钱去买。”

家燕问惠子:“多少钱,一定很贵吧?”当然不便宜,二十美金呢。家燕听了惊叫起来:“哎呀,都够我买几年衣服的了。嫂子,你真舍得嘛。”

“不是我付的钱。”惠子笑。

“谁付的?”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母亲上来­干­预,“快去洗手,准备开饭。”

家燕掉转头,矛头直对母亲,“妈,是你付的吗?你好偏心哦妈,你对嫂子这么好,我妒忌!我妒忌!”

老人家也关心这么贵的旗袍钱是谁付的,惠子遂实话相告:是萨根。先一步回来的家鸿,此时正在楼上房间里看报纸,自听到楼下传出“重庆饭店”的信息后一直竖着耳朵在偷听,这会儿又冒出个“萨根”和“美金”什么的,觉得这可能是个情况,记在心里。下午去了单位,家鸿犹豫再三,想给陆所长打电话,最后还是没有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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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语 第七章(13)

何况是一口锅里吃饭的,更难!

有一句谚语,说的是重庆的天气:早晨大雾出太阳,两个太阳一场雨。由于山多,水汽很容易下沉,所以雾多。如果早晨大雾弥漫,说明高空中的云层已经很薄,所以要出太阳。但是总的说山里水分太足,加上四周环江绕水,太阳一猛水汽迅速升空、积聚,到了夜晚,太阳走了,温度下降,带着热度的水汽迅速化作雨水,所以容易下雨。

这天白天的太阳出奇地猛烈,预示着雨水将加速形成。果然,天一黑,雨水便淅淅沥沥下来了。五号院本来就静,下了雨更静。看门的德国牧羊犬伏在门卫室的屋檐下,瞪着幽蓝的眼睛,注视着老孙办公室的一窗灯光。它是老孙从杜先生身边带过来的,跟老孙感情笃深。老孙因为它立功多次,又是雌­性­,给它取名叫“功主”,谐“公主”之音。

门卫室的电话突然大作,“功主”顿时跃起,冲到门卫室前,看到门卫已经接起电话。门卫放下电话,对“功主”说:“喊你孙大哥来接电话。”“功主”心领神会,冒雨跑去,到老孙办公室窗外狂吠。

老孙从楼里跑出来,对它招呼,“行了行了,别叫了,我这不去接了嘛。”

“功主”摇头摆尾地跟着老孙进了门卫室,抬头看着老孙接电话。老孙放下电话直奔陆所长办公室报告情况。电话是家鸿打来的,他在经历了白天的痛苦折磨之后,夜­色­似乎遮蔽了他一些良心和亲情上的顾虑,终于鼓足勇气给这边打来电话。

“什么事?”陆所长问。

“今天惠子去了重庆饭店。”

“去­干­什么?”

“买了些衣服。”

“她有钱嘛,去那儿买衣服。”

“是萨根陪她去的。”

“萨根?是什么人?”

“美国大使馆的一个工作人员,家鸿说这人已经来过他家多次。”

“有没有发现什么情况?”

“事先不知道,没有盯。”

“小周呢,­干­吗不盯着?”

“你不是喊他没事才去盯嘛,今天他这边有事,没去。”

“从现在开始,给我死盯。这个马虎不得,重庆饭店这鬼地方全都是贼!好啊惠子,我就怕你没长尾巴。还有这个美国佬,让三号院去调查他一下,可别是只披羊皮的狼。”

陆所长正是由此开始重视萨根这人,其实之前萨根首次上门找惠子,小周监视到后就把情况向他汇报过,但没有引起他重视。他觉得陈家鹄从美国回来,美国大使馆的人去找他,没什么不正常的。直到后来,萨根的面目彻底暴露,陆所长才后悔不迭:他居然多次忽视了萨根的嫌疑!

否则,他们本是可以轻易捣毁设在粮店的少老大这张间谍网的。

这会儿,少老大正在接受桂花传统的日式服侍:泡脚。不是一般的用热水泡泡脚,而是用蒸气泡。专门有一只特殊的木桶,木桶的腰部加有隔板,脚就放在隔板上,下面是热气腾腾的滚烫的开水,木桶口子用湿毛巾捂着,有点专给脚蒸桑拿的意思。故乡在远方,重庆又不是南京,在这里,没有日式餐馆,没有日式澡堂,没有歌伎,没有和服,没有樱花……故乡的一切在这里都是忌讳的。只有到了晚上,桂花会穿上和服,迈着樱花碎步,哼着家乡小调,给思乡心切的夫君忙碌一次,就是泡蒸气脚。有时情绪好,桂花也会摆几个歌伎的舞姿,逗夫君一个开心。

今天,桂花心情不好,因为约定的冯警长迟迟不来。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风语 第七章(14)

警长并没有因为迟到表现出应有的歉意,反而大大咧咧地入座,掏出香烟递过来一支。少老大接过烟,猜他这么随意一定是因为手头有货,便道:“看样子手头有货,不过最好是鲜货。”

“绝对是好东西。”冯警长头一昂,底气十足地说,“听说戴笠从美国弄来了一位破译专家,招了不少人在秘密集训。”

“是吗?”少老大着实一惊,吸了一半的烟又吐了,“哪儿来的消息?”

“就是那人。”

“那个神秘的姜姐?”

“嗯。”

说到这个姜姐,少老大就没心情蒸脚了,他曾多次从冯警长嘴里听说过她,好像是他发展的下线,而且身居要位,在杜先生的辖地:渝字楼。所以,他几次要求警长带她来相识,共谋同略,但警长总是推三托四,不贯彻,消极抵制。究竟为哪般?思来想去,少老大只想到一个缘由,就是:此人是警长的姘头,他想金屋藏娇。为什么要藏?无非是怕他以权谋私,横刀夺爱。小人之心!想到这里,少老大气不打一处来,鼻子出气,嘴巴出声,而且声音明显高八度:“嗳,我不是让你带她来见我嘛,什么意思?还要我租轿车去接!”

警长说她不愿意:“她说了,她只为我­干­,不加入任何组织。”这不是又当表子,又立牌坊嘛,笑掉大牙!不,她才不是表子,她上街目不斜视,每天读书看报,谈人生理想,吟诗寄情,作画抒意。扯淡!天下个个女人都是表子,只要男人给的好处够数对路。有的女人认钱,有的女人认情,有的女人认弱,有的女人认坏——像桂花,典型属于男人不坏她不爱的那种贱坯。

“实在不行,让桂花见见她行不行?”少老大先退一步,是为了让警长断绝退路。哪知道警长仍不领情,头头是道,据理力争,“她为我­干­活,还不就是为皇军­干­嘛,你们何必非要见她。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赶鸭子上架,吃力不讨好。”搬古论今先生状,振振有词理当先,气得少老大直翻白眼珠。好在桂花在场,笑意浓浓,左挡右堵,方使夫君怒气引而不发。

桂花对夫君说:“你还是跟警长说说正事吧,你喊他来不是有事嘛。”怕他又高八度说话,再溅火花,桂花临时决定自己来说,“是这样的,我的大警长,下午萨根打电话来说,他已经从惠子口中得知陈家鹄已经在一个单位工作。什么单位不知道,地址也不清楚,只有一个信箱——重庆市166号。我们在想,这会不会就是黑室哦。”

“就是黑室。”警长蔫蔫地说,“我今天来本来就是要说两件事,刚才说了一件,第二件就是这个。”

少老大霍地站起身,责问:“你听谁说的?”

“就是她。”

“姜姐?”

“嗯。”

“她怎么会跟你说这个?”

“你不是要找黑室嘛,我找她打听,她就找来这个地址,通信地址。”

少老大还赤着脚,桂花上前扶他坐下。少老大一ρi股坐下,神情木木地自语道:“这就麻烦了,进了那鬼地方要杀他就不那么容易了。”当初以为杀他如杀­鸡­,顶多中田在客栈守个通宵而已,所以他对南京夸下海口:快则三天,慢则十日,陈家鹄一定命归西天。想不到,陈家鹄转眼进了黑室,而黑室在哪里?至今只有一个抽象的信箱。

“我不要信箱!我要地址!地址!!”少老大在沉默中爆发,抓住警长的肩膀怒吼,歇斯底里,有一种让人陌生的威严和丑恶。做狗的也是有脾气的,何况如今又是大警长,脾气已经越养越大,虽然明知有主仆之分、提携之恩,但在尊严和脸面丢尽之际,冯警长忍无可忍,以失控告终,气咻咻地拂袖而去,任凭桂花怎么追喊都没有回头。

蒸脚的好处是可以提高睡眠质量,入睡快,睡得死。结果可想而知,这天晚上少老大的脚是白蒸了,气愤,担忧,焦虑,不安,随着夜­色­潜入他心底,令他充分体验到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心像被一只无形的黑手拿捏着,血液从心脏出发,噌噌地往头脑里冲,眼睛闭着都亮晶晶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其实,这天晚上没什么月光,是失眠冲淡了夜­色­,放大了夜光。

失眠也有好处,让少老大想明白了几件一直悬而未决的事:一,冯警长养在黑室里的内线久不露面,说明极有可能是出事了;二,黑室地址久寻未果,说明对方在重创之下已经高度警惕,保密措施严密,常规的办法已经难以奏效,他必须另辟蹊径;三,现在他手上一时还打不出更高级的牌,相比之下萨根是目前最可能给他建功的人选,因为他手上毕竟有陈家鹄妻子这张底牌;四,陈家鹄进黑室的事必须如实向“宫里”汇报,不能再捂,再捂只会让自己难堪。

所谓“宫里”,指的是日本陆军设在南京的最高特务课。

众念在心中盘旋,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少老大不惜叫醒桂花,将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征求她的意见。桂花睡眼惺忪,但意识很清楚,她认为“宫里”在重庆肯定还有其他组织,她建议丈夫应该把他们现在面临的困难如实甚至是夸大地向“宫里”反映,争取更多力量的支援,共同来完成这项艰苦的任务。会哭的孩子总是长得快,因为哭了就有­奶­喝。桂花力劝丈夫不要硬撑,要学会哭。

“实在不行,”桂花坚定地说,“我一个人去一趟南京,我去哭。”

少老大不同意,坚决不同意。现在武汉的仗打得很凶,路上太危险。这么好的老婆他是丢不起的,他恨不得含在嘴里呢。难怪他要生冯警长的气,把姜姐藏着,怕他染指。怎么可能呢?他前心后背都爱着她,他左手右手都需要她。他决定天亮后去找萨根聊聊。

事实上,此时天光已经发亮,山岭的那一边已经透露出新一天的曙­色­。

风语 第八章(1)

美国大使馆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高大建筑,矗立在城东区一排浓绿的梧桐林中。每天早晨,当重庆这座西南腹地的大都市从黑夜中醒来时,第一缕阳光总是首先洒在它米黄|­色­的墙体和洁净明亮的玻璃窗上,整个楼体都熠熠生辉,放­射­出刺眼的亮光。于是,这座具有异国情调的高大建筑,便从周围那些低矮灰暗的土墙黑瓦的民房群中脱颖而出,拔地而起,像整个二战期间的美利坚合众国一样,到哪里都有一种鹤立­鸡­群的非凡气势。

少老大约萨根在茶馆见面,茶馆开在使馆后门的一条街上。老板是冯警长的一个老上司,退休了,开了这家茶馆,蛮高档。中田便在茶馆里当伙计,店里的人都叫他“哑子”,就是哑巴的意思。萨根和少老大要了一壶苦丁茶喝,因为少老大有急事要他做,茶没喝够,匆匆别了。回来后,萨根直奔使馆宿舍楼,一头扎进自己寝室,打开床铺后面的一个翻板,踩着窄窄的木梯子,迅速钻了下去。这是一间用来储酒的地下室,里面放了一些散酒和几只酒桶。但萨根并不是来取酒的,他从墙角的箱子里和酒桶里翻出一些杂七杂八的零件,熟练地鼓捣起来。

他在组装电台。

中山路粮店一直没有设电台,这完全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因为使用电台会发出电讯信号,一旦被中方侦测到,就会引起巨大的怀疑。而设在萨根这里就不一样了,一则他本身就是报务员,发报和收报技术都很娴熟;二是他在发报时就是被中方侦听到也能蒙混过关。因为这里是美国大使馆,需要随时用电台与国内联络,出现电讯信号属于正常。

这也是当初少老大不惜出重金收买萨根的原因之一。

现在,萨根就奉少老大之命,准备向“宫里”汇报陈家鹄的情况,并请求上峰援助。萨根组装好电台,调试好信号,开始发报,嘀嘀嗒嗒的发报声,一下将这间杂乱的屋子变得神秘、离奇起来。

可萨根的电报刚发了几组讯号,悬在头顶的电灯泡子就突然暗了下去,变成了一根红丝,瞬间又猛地亮了起来,炽如闪电。萨根惊愕地抬头,可还没来得及拔掉电源,电台就哧的一声,迸溅出了一团刺眼的火花,随后一股黑黑的烟雾升了起来,满屋都是呛人的焦臭味。

电台烧坏了!

萨根气得跺脚,摘了耳机在地下室里团团乱转。可急也没法,他只好踩着小木梯子,爬出来,迅速去向少老大汇报情况。他知道,少老大还在茶馆里耐心地等他的回电呢。

少老大一听电台烧坏了,急了眼,厉声呵斥道:“你怎么搞的,竟把电台烧了?”

萨根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没好气地说:“这鬼地方的电压比表子的心还不稳定,我有什么办法?”

“这可怎么办?”少老大急得团团转。

“立刻派人去成都买零件。”

“这太慢了!”少老大小声惊道,“陈家鹄进黑室这么大的事,我必须立刻向‘宫里’报告!”他提出更好的方案,“你不是报务员嘛,就用你们使馆的电台悄悄给宫里发个报,不行吗?”

“那怎么行!”这下轮到萨根惊叫了,声音压不住的大,“如果让大使知道了,我就犯了通敌罪,要送我去坐牢的!”

“他不会知道的。”

“他百分之百会知道。”这个深浅萨根是明白的,决不会退让,“你以为是写封信啊,机器是要出声的,再说机要室是双钥匙,没有我的头儿同意我根本就进不去。”

风语 第八章(2)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急火攻心啊,清热解毒的苦丁茶算是白喝了。

“你不是在成都还有个站嘛,”萨根建议道,“马上派人去成都,租一辆好车去,今天出发,明天就可以到的。”

“谁去?你能去吗?”

“这我来安排。”

半个小时后,萨根急急地走进重庆饭店,直奔三楼,嘭嘭地敲开301房门,出来的人是黑明威。美联社的年轻记者在中国至少是个省长待遇,里外两间的套房,外面是接客室兼书房,里面是卧室。

“你马上去一趟成都。”萨根进屋,一边关房门,一边忙不迭地说。

“­干­吗?”黑明威的英式英语听上去总带有点乡气,哪怕只是一个单词。

“去找这个人,”萨根给他一封信,“你就说是我们少老大的朋友,让他立即代我们给‘宫里’发报,要说的事情上面都写着。”

“什么事?”黑明威显然不高兴被人小看,让他­干­活又不明就里。

“现已查明,陈家鹄已经被重庆军方招入黑室工作。”萨根实话实说,是因为知道瞒不了他。信在他手上,举手之劳即可洞穿秘密。

“是吗?”黑明威突然觉得手上信沉甸甸的。

“肯定。”

“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话这么多,“萨根瞪他一眼,“快准备走。”

“你说嘛,我想知道。”年轻人总是因为好奇而露出幼稚。

“哼,快收拾东西!”萨根率先帮他收拾打字机,并告诉他,“第一,他的女人亲口告诉我,他现在本市166号信箱供职;第二,冯警长已经查明,这个地址就是黑室!”

“我说嘛,他一定在那儿工作,否则他家里人不会那么警惕的。”

“你是口说无凭,现在才是确凿无疑。”

“那下一步怎么办?”

“这不让你去成都发报嘛。”

“你不是有电台吗?”

“他娘的烧了……”

两人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说着。楼下,少老大已经在出租车行里租好一辆美国吉普车,花了他五十美金,令他心痛如绞。他不知道,车行老板是萨根的同乡,平时经常一块喝酒泡妞,属于一丘之貉。萨根已经私下跟他打过招呼,让他大开狮子口,狠狠宰他,五十美金将来至少有二十美金是要入萨根的囊中。说白了,萨根为少老大卖力,与汪女郎为他卖身是一回事,都是信仰钱。一个小小的使馆蓝领,不甘心过枯燥乏味的生活,要经常出入高档娱乐场所,品咖啡,听音乐,打台球,抽烟,喝酒,泡妞,身体的每一个汗毛孔都不甘寂寞,怎么办?

只有把《圣经》丢进厕所。

现在的萨根,只有在梦中才能听到教堂的钟声,那是他童年最熟悉、亲切的声音,现在却成了他的噩梦。如果给他权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割舍自己的童年,因为那成了他多余的尾巴。回想自己曾经是那么爱听牧师布道,经常深夜挑灯苦读《圣经》,胸怀天下人的疾苦和高尚的理想,追求人生的真善美。可现如今,过去的­操­守荡然无存,天天沉浸在酒­色­中,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人生如梦,往事如烟,日光之下一切皆为虚妄……人生苦短,真理太假,荣誉太重,牧师是人间最滑稽的小丑,身体是世上最大的上帝,眼里有万物,嘴里有百味,身体里有无限的能量……萨根一边送黑明威下楼,一边胡思乱想。到了二楼,两人作别,黑明威继续下楼,萨根进了酒吧。

一辆美式吉普车已经等候在楼下。几分钟后,萨根从酒吧的窗户里看到黑明威乘车而去,目光还没从窗外收回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汪女郎已经悄然坐在他对面:一身香气袭人,一脸笑容灿烂。萨根禁不住感叹道:这就是我要的人生,有人为我卖命,有人为我卖身。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风语 第八章(3)

在对女人的贪心和用功上,冯警长和萨根可以一比:两个人,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见了有姿­色­的女人脚步要慢下来、心眼要打歪。说好听点,是*旺盛,说难听了,就是好­色­之徒。但是,在为少老大卖力、卖命的事情上,冯警长和萨根是不大一样的,后者单纯是为钱,前者既夹杂着一份感激之情(少老大用金条为他谋了这个位置),又掺入了一些投机的心理。当初,他去长沙游说义妹(马姑娘)加盟,他的一番话——中国必败论,大部分是他衷心的见识。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见识,四万万国人中少说有几百万吧,甚至包括汪­精­卫、周佛海、胡兰成等在内的一大批高级官员和知识分子,都认为国人抗战无异于以卵击石,除了劳民伤财外,不会有第二个结果。武汉,长沙,重庆,成都,昆明,贵阳……这些现今的国统区,要不了半年,顶多一年,均将纷纷成为上海、南京、北平等地的翻版。识时务者为俊杰。冯警长委身于少老大,少说有一大半是他识时务,是他明智的选择。

所以,昨晚的事情他是后悔的。小不忍则大乱啊!

为此,今天他的心情像这天气,一直­阴­沉沉的,灰暗如土,糟透了!他处于深深的自责和莫名的恐慌中。越是自责,越是想戴罪立功,把黑室的地址尽快搞到手。可他出身卑微,警长才当不久,高层和军界都没有关系,缺乏圈子,思来想去,没有一只可以牵拉的手。他坐在威风凛凛的警车上,东转转,西转转,最后又转到渝字楼下。他知道,这里是杜先生的地盘,是他可以接近黑室最近的一隅。关键是,这里已经有一只他可以牵拉的手,而且是温软的,高贵的,­性­感的。她会敞开雪白的胸脯拥抱他,和他做西式的爱,也会衣袂飘飘,弹琴吟诗。她端庄起来,像个才女,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出口成章,口若悬河;她放肆起来,像个*,脱得­精­赤赤的,在房间里款款来去,如入无人之境;高兴起来,她且歌且舞,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上火,局部坚挺。自当上片区小警长以来,凭借着“码头优势”,这些年来好­色­之徒冯德化基本上总是同时跟两三个女人保持着­性­关系,直到一个多月前,她奇迹般地冒出之后,他主动断绝了同时与他来往的其他女人。他满足了,够了,醉了。他觉得她有无穷的魅力,值得他用全身心去喜欢,去享用,去珍视。

她就是渝字楼二楼餐馆掌门人姜姐。

姜姐大名姜美云,四川雅安人,父亲是个行伍出身,四十岁改行经商,做军火生意。女儿十九岁那年,父亲做了山东韩司令的一笔大买卖,赚了大钱,便在上海买了房产,举家迁到了上海,把女儿送去东瀛学习时髦的西医。这是一九二六年的事。

就是说,一九三八年的姜姐其实不是大姐大,刚年过三十而已。之所以上下皆称其为姐,是餐馆这行业的原因,那群小姑娘整天这么喊,姜姐,姜姐,当面背后都这么喊,喊出来了,成形了,欲罢不能。川人嘴甜,语言俏皮,开口闭口都是哥啊姐的,不像老北方,是人都是爷。

冯警长第一次在餐馆见到姜姐是一个多月前,他带了几个同僚来吃饭,进了门摆大牌,横眉竖眼地对服务员说,要见老板。服务员不敢怠慢警哥,就姜姐姜姐地大声喊,喊出来一个身材高挑、面若桃花的大美人。你就是老板?警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让他不相信的是,这个被遍地称为姜姐的大美人,看上去高不可攀,实际上是个闷­骚­,当天晚上就不羞不涩地跟他回了家,上了床。哟哟哟,很多女人大同小异,这个女人可大不一样哦。那天晚上,警长见了西洋镜,乐到骨头缝里去了。

风语 第八章(4)

上了床,进出了*,就是一家人了。警长是“信仰”鬼子的,终有一天“尾巴”摆出来了,就像当初动员义妹入伙一样,动员姜姐跟他一起共赴“前程似锦的美好明天”。明天我可能就是重庆市市长,你就是市长太太,可以住洋房,可以坐小车,可以披金戴银,可以前呼后拥,可以……他以为杜先生地盘上的人,需要足够的理由和耐心,要摇旗鼓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哪知道,姜姐不等他说完,手一挥,一言蔽之:

“少啰唆,你需要我­干­什么?”

就这么入伙了,­干­上了,令大警长又惊又喜。大惊大喜啊。这个女人总是给他惊喜!惊喜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不断惊喜,不断!两情相悦,志同道合,有事可以商量,有苦她来分担,有喜一起分享。忧苦越分越少,喜事越分越多,一多一少,生活充满阳光。还有,她在床笫间中西合璧的功夫、千娇百媚的情趣;还有,她在茶余饭后的高谈阔论,世界各地的奇趣逸闻,等等等等,令冯德化警长常常感动得要拜天拜地,在梦中仰天大笑。

只有一点,略为不称心:她坚决拒绝去进见少老大。

见了就是一个人头,可以多拿一份钱。不过,不见也好,免得节外生枝,引狼入室,引火烧身。但是昨天自己冲动了,闯祸了,拿什么去缓和这个关系,能搞到黑室的地址当然最好,将功赎罪。

“你怎么老来问这个事,我知道能不告诉你吗?”姜姐一听又是要黑室的地址,烦不胜烦,“你也不想想,黑室是什么?是目前国民政府的最高机密,哪是这么轻易就能探听到的。”

“我已经有个想法,也许有点冒险,但事已到此,冒个险也无妨。”

“什么?”

“找人去邮局打探。我想邮局他们要发信,应该知道具体地址。”

“你疯了!”姜姐的一对柳眉顿时拉得笔直,“你脑子进水了我看,出这种馊主意!你这不是提灯笼照自己嘛,他们正等着你去问呢,谁去逮谁,然后顺藤摸瓜把你摸出来!”

这其实是一般人都想得到的,警长阁下确实是利令智昏了。此路不通,警长只好退而求其次。“这样吧,我看你还是去见一下我们老大吧,他已经几次要求我带你去见他。我想你迟早是要去见的,现在去刚好可以给我打个圆场。”

这主意倒不赖,言之有理。可姜姐一如往常,摇头,不同意。以前看她摇头警长并无所谓,甚至还偷偷乐(免得惹事生非),今天则不同,他要拿她去讨好人家,去救火,去给自己下台阶。所以,再三好言相劝,竭诚竭力,结果把姜姐*了。

“哼,他有什么资格要求见我!”这下眉毛像火焰一样竖起来了。

“现在我们不是都在一起做事嘛,他毕竟是老大。”

“他是你的老大,对我,他小着呢!”

一来二去,姜姐抖出了个骇人的大包袱,“听着,你去告诉他,想见我让他跟‘竹机关’去说!”

“竹机关”是“梅机关”的前身,是日本在华著名的特务机构,直属于日本内阁和陆军省,总部设在上海。首任机关长为土肥原贤二,后由影佐祯昭中将担任。就是该机关,后来一手策划了汪­精­卫的叛国丑行。

冯警长听罢,大惊失­色­,惊悸地瞪着姜姐,犯了口吃病,“你……你……你是竹机关的人?”

姜姐瞪他一眼,冷冷地说:“所以,我要­干­的事比你们找一个信箱要大得多。”

风语 第八章(5)

冯警长又是既惊且喜,“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姜姐哼一声道:“你的级别不够。”又交代道,“到此为止,不要外传。”

事情捅破了,有些事情不言自明。级别决定资源,事实上姜姐早知道少老大这个组织,包括其他组织的情况她也知道,她在高处,一览众山小。她可以随时使用这些资源,因需所取,因急所用。冯警长不过是她因需所取的一枚棋子,她初到重庆,用得着他,比如办个证件,用个车,去个地方,办个事,撑个面子,等等,警长是最好的人选。高处不胜寒,凡事更小心,更低调,更狡猾。姜姐所以不用权力,不亮尚方宝剑,而是用美人计降伏警长,就是这个理:小心为妙,猫在暗处更安全。今天一冲动,一吐为快,但事后她不免后悔,所以再三叮嘱:不得外传。

这一天,警长获得的惊喜比以前所有的惊喜加起来都还要大,他呆呆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惊得目瞪口呆,喜得心有余悸。骇人哪!这个女人了不得哪!难怪!难怪!想起曾经在她面前的骄狂放肆,*下流,冯警长直觉得额头发热,冷汗都吓出来了,一颗颗往眼睛里砸。

在冯德化警长被姜美云骇人的大秘密搞得晕头转向之际,萨根兴高采烈地出现在陈家燕面前。老熟人了,家燕热情地迎他入屋,一边朝楼上大喊:“嫂子,快下楼来,你的外交官叔叔来看你了!”

“不,不,”萨根亲切地笑着,“今天我还不仅仅是来见惠子的,也是来见你和你的全家人的。他们都在吗,你爸爸妈妈?”

“在,在,都在。”家燕又喊爸爸妈妈。

惠子从楼上,陈父从客厅,陈母从厨房,被喊的人分别出来迎接贵客,煞是喜乐。寒暄过后,萨根从身上摸出一本大红请柬道明来意:明天是他的五十岁生日,他要设宴庆贺,款待亲朋好友。

家燕最活跃,马上做出反应:“包括我吗?”

“当然,你们全家人,都去。”

“在哪里?”家燕问。

“重庆饭店。”萨根对大家说,“我一切都定好了,明天中午十二点,饭店二楼中餐厅平安包间。陈先生,陈夫人,说好了,到时我来车接你们,都去,大家都去给我凑凑热闹。”

陈父看看老伴,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中有数,编了个托词,婉言谢辞:“萨根先生,实在抱歉,明天我和他爸正好有事。惠子,你去吧,你去就代表我们全家人了。”

二老其实也不希望家燕去凑这个热闹。

萨根执著相求:“不,都要去,你们都要去。我在重庆没有什么朋友,你们要是不去,我这个庆典就成了个空架子,只有自唱自弹了。”言在理在,诚心实意,软人心肠。

最后,陈父出来圆了个场,折了个中:“萨根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真的去不了,因为有约在先,分身无术,只能愧对你啦。这样吧,家燕,你陪嫂子去吧。”

家燕连声称好,扬了扬请柬,对萨根说:“就这样,明天我陪嫂子去,他们确实有事就免了,我和嫂子去更好,不用你来车接,我们可以自己过去。”

萨根摊摊手,很遗憾的样子,其实是正中他下怀。在他的计划中家燕是必须要去的,二老呢最好不去,之所以邀请他们,是迫不得已,掩饰需要。心中怀有鬼胎,做事总是格外小心,只请家燕和惠子略为唐突,现在二老婉言辞请,乃天助矣。

这是个好兆头,萨根对完成他的计划信心倍增。

风语 第八章(6)

萨根想­干­什么?他也想去邮局打探黑室的地址。他不笨,当然也预料到直接去打探的风险。冯警长是因情而急,头脑发热,才冒那种傻气。萨根并不急,虽然少老大专为此找过他,委以信任和重托,可他是见过世面的老油条,绝不会因此受宠若惊,乱了阵脚。他老谋深算地放了一条长长的线,家燕是这根线的一个关键的“结点”。

次日中午,家燕和惠子如期去重庆饭店赴宴。

说来也巧,在她们进饭店前几分钟,李政和石永伟仿佛在等她们来似的,已经在大堂里入座,挑的座位正好在她们去包间必经的拐角口。就是说,几分钟后家燕和惠子必将遇到他们。

李政要完成组织上交给他的一个任务,为在皖西新组建的新四军金萧支队搞一批被服。问题便在这里,是为新四军,当然不能大鸣大放去厂里要,只好把石厂长约出来私下谈,而且不免遮遮掩掩。

石永伟接过李政递给他的名片,看了后,惊讶道:“你怎么帮他的忙,你没听说吗,他是延安的人。”

李政淡淡地说:“听说了,可我能跟他说,这事不行,因为你是延安的?这不正给他们拿住话说嘛,没准儿周恩来又要去找委员长了。委员长昨天还在报上说,国共合作,不分你我。”

石永伟叹口气道:“是啊,貌合神离,搞得我们下面没法做人。我跟你说,我那里是有明文通知的,不准我把货发给八路和新四军。”

李政笑道:“所以他才托我求情嘛。”

石永伟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大学同学,还是同班的。”

“不会你也是八路吧?”

“我是八路你能不是吗?我第一个发展的就是你。”

“你这不正在发展我嘛,让我给八路办事。”

“没办法,抹不开情面。”李政说,“就给他一点吧,怎么样,就算帮我了个事。再说他们现在确实也在打鬼子,给点被服是应该的。”

石永伟说:“八路有你这个同学真是好,要兵器有兵器,要被服有被服……”

正这么说着,家燕老远冲过来,惊惊咋咋的,像只喜鹊。家燕的高声欢语又把正在包间里静候她们的萨根引出来,他见惠子和家燕与李政、石永伟说得十分亲热,便上前跟他们相认。萨根听说两位是陈家鹄的挚友,大喜过望,力邀李政和石永伟共赴宴会。李政和石永伟自是一再推却,可哪经得起萨根再三恳请。在萨根看来,这可是两个他打着灯笼要找的人物,怎么能交臂错过?一定要相知相认,加上家燕敲边鼓,又拉又说。两人无奈,恭敬不如从命,跟他们去了包间。

包间里已经坐着两对夫­妇­和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其中一对是本饭店总经理王某夫­妇­。另一对,男的是中国外交部的一位官员,一个副处长。而那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就是汪女郎,今天被萨根介绍为他们使馆的中文翻译,特意安排她坐在家燕身边。

介绍大家认识后,萨根高举酒杯,兴致甚高地道起开场白:“重庆很大,人很多,洋洋数百万,但对我来说就是这一张圆桌。圆桌象征着圆满,今天是我年过半百的纪念日。生日嘛,也可称其为‘圆满之日’。在座的是我在重庆仅有的至亲好友,你们来了,今天我就圆满了。来,为我们大家今后都圆圆满满,­干­了这杯。”

大家纷纷起身,向萨根举杯道贺。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萨根兴师动众举行这场宴会有两个秘密的目的,其一为让汪女郎和陈家燕热络上,最好交成朋友。所以,一杯酒刚下肚,萨根又高谈阔论起来:“达尔文说,物分种,人分类。今天我们也来分分类,分类喝酒,喝个名堂出来。来,这杯酒,是我一个美国人敬贵国各位友人的。”说罢,率先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txt小说上传分享

风语 第八章(7)

随后萨根提议,下一杯酒应该由汪小姐和陈小姐来敬他们,理由说得天花乱坠。“我刚看了一篇文章,是你们一个中国人写的,用英文,了不起吧。作者还说,以后他还准备把这篇文章的意思写成小说。文章说,世上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有婚姻的,有家有室,有夫有­妇­之人,叫城里人;另一类就叫城外人,就是你们俩,虽有家但无室。我们都是城里人,只有你们俩是城外人,是一类。你们先自己互相敬一杯,然后再敬我们这些城里人吧。”

一个“城里城外人”之说,果然让家燕和汪女郎对上了,热乎起来,彼此称姐道妹,不时交头接耳,相谈甚欢。萨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种暗暗的得意泛上了他的嘴角。

接下来,他要来落实第二件事:让惠子走出家门,到本饭店这个间谍自由港来工作,便于他今后可以随时跟她见面。他知道,要想钓到陈家鹄乃至黑室这条大鱼,这女人是最好的诱饵。陈家鹄是只风筝,就算飞得再高再远,也摆脱不掉惠子这根线。当然,这根线也可能变成导火线,所以他不会随便去扯它。比如,去邮局打探黑室地址,这事就不能指靠惠子,她的口音不对,容易被人盯上。这事只有靠家燕,这也正是他为什么要把家燕套进来的原因。现在家燕已经中套了,好啊,好啊,再接再厉吧。

酒过三巡,萨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惠子道:“嗳,惠子,你现在在做什么?有工作了吗?”

惠子浅浅一笑,用手比画着,“我在跟小妹学织毛衣。”

萨根故作惊讶状,“你没有工作?那太可惜了,你可是我们堂堂耶鲁大学的学子,又懂英语,又会日语,是难得的人才啊。你一定要出来工作,要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出一把力嘛。”

“那你就给我嫂子找份工作啊。”家燕Сhā话道。

“不用找,”萨根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怎么,”家燕问萨根,“你是想让我嫂子去你们使馆工作?”

“进使馆工作手续太复杂了,但留在这楼里工作就容易得多,我想就是王总经理一句话。”王总经理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听了不觉一愣,没有积极响应他的呼应。萨根现场做起了动员工作,“王总啊,你可不要犹豫,犹豫就要错失良机哦。在座的都是统领一方的领导老板,你就不怕人家跟你抢惠子?”说着环视大家,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大家半真半假地给他帮腔。石永伟倒是认真的,对惠子说:“要不你就去我那儿,我那儿还正需要一个懂英文的人。”

这下萨根更加来劲了,借着酒劲,拍着王总的肩头说:“听见了没有,有人跟你抢呢,你就甘心认输?不过石厂长,我觉得你应该还是给王总一个优先选择权,一则我知道王总这边确实需要像我们惠子这样的人才,二则惠子在这里可能更能发挥她的才­干­,三则嘛,我今天既然跟王总开了口,也希望王总给我一个面子,否则——王总,这尊贵的地方我今后是不好意思再来啰。”

话说到这份上王总还能说什么,只得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他胸脯一挺,爽爽快快,“来来来,你要来,惠子也要来。惠子,像你这样的人才,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哪有不要的道理,要!”

至此,萨根这场酒会真正是圆满了,超级圆满,因为还邂逅了两位陈家鹄的挚友。搂草打到兔子,出门瞧见彩虹。一切都比他期待中的好,他没有理由怀疑,他自由自在的日子即将结束了。

风语 第八章(8)

扬扬得意的萨根绝对没有想到,在他挖空心思巧作安排的时候,他在重庆饭店举办生日宴会的所有细节,都被一个人监视到了。此人便是自惠子第一次光顾重庆饭店后,应陆所长之命,一直死守在陈家对面负责监视惠子的小周。当时陆所长其实也派老孙去三号院调查过萨根,可那边递过来的报告表明,萨根是个“仇日一族”。

三号院认为萨根仇日,是基于如下事实:一九二一年至一九二二年,日本和美国政府曾就军舰总吨位数经历过长达一年多的艰苦谈判,日方反复强调,公开申明,双方之比例不得低于七比十,即日方为七,美方为十。但事实上日方的底牌是六比十。就是说,实在不行日方可以接受六比十之比例。美方得知这个情报后,在谈判中坚不退让,死死咬住六比十的比例,最后谈判结果就是如此。事后日方获悉,给美国政府提供日方底牌的人是一个在美国侨居多年的日本女人,她就是萨根的母亲。为此日方公开声明,终生不准萨根母亲回国。

这是萨根人生的一个十字路口,当时他正在美国驻日使馆供职,机要员,高薪,体面,太太年轻漂亮,有儿有女,生活充满阳光。但为捍卫母亲的尊严和名誉,抗议日本政府,年轻气盛的儿子愤然辞去公职,离开日本。萨根的人生由此发生裂变,回国后找工作并不顺利,加之感情又出了轨,妻离子散,一度穷困潦倒,成了上帝的弃儿。就是那几年,他抛弃了上帝,酗酒,乱情,行窃,过上了放浪形骸、糜烂无耻的低级生活。最后是他的一个老同事拯救了他,把他带去意大利使馆当了一名司机,总算又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事业已经良机错失,难有光明的前途,混日子而已。

萨根抛弃上帝,知情者或许不多,但他抛弃日本的“壮举”轰动一时,三号院要探悉它如探囊取物。正因如此,三号院判他为“仇日一族”,认定他为鬼子做事的可能­性­不大,陆所长也就放松了警惕。

可现在他把惠子弄去重庆饭店工作这件事透露出来的信息太暧昧,太令人不安。陆所长的眉头紧锁不展,他闻到了一股疑窦重重的气息,那是从他内部的幽暗处发出来的。多年的反特经验告诉他,要相信现在,不要相信过去;要相信事实,不要相信说法。现在的事实是他把惠子弄去了一个间谍活动频繁的集散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萨根像一盘蛇一样盘在了陆所长心里。

晚上,陆所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反复研看老孙给他收集来的有关萨根的信息和资料,他又发现一个令他不安的事实,就是:十六年前,萨根在日本使馆工作期间已经是三等秘书,如今依然是三等秘书。十六年不变,原地踏步,甚至是退步了,因为中国处在纷争和战乱中,人都爱往高处走,现在这儿是“低处”,贫穷,混乱,罪恶,危险……是人们都要逃避之地,他为什么而来?没有高升,没有厚禄,一定是避之不及。这么想着,陆所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油腔滑调、吊儿郎当的形象——而且这个人是一个卖国贼的儿子。

想到这里,他踱步去了老孙的办公室,无来无由地对老孙说:“也许我们是被他的家仇私恨欺骗了。”

“你是说谁?”老孙一头雾水。

“萨根。”陆所长有太多的思绪想对老孙表达,“你认为,他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出卖自己的祖国?”他自问自答,“我想不外乎几种原因,其中一种就是为了利益,为了钱。如果我们假设萨根母亲就是为了钱出卖祖国,然后我们再做出进一步假设,有其母必有其子。就是说,萨根继承了母亲唯利是图、无忠无孝的劣根­性­,那么你会有什么新的看法?”

风语 第八章(9)

别回答,听着就行了。他不是跟你来谈话、探讨,他是要表达。

陆所长继续说:“一个为了钱可以出卖祖国的人,同样可以为了钱出卖自己的母亲、家庭。”水落石出,可以下结论了。陆所长忧心忡忡地说:“我们可能是被他的身份和家庭背景迷惑了,有些人天生是没有尊严和信仰的,他们像牲口一样,胃口决定一切,有­奶­就是娘。”

“嗯。”老孙沉吟道,“这怪我,麻痹了。”

“要怪的是我。”所长叹息道,“我们该早盯他。”

“现在盯他也不迟。”老孙说。

“小心一点,”所长交代他,“别给我捅马蜂窝。”

窗外,一阵风从树下升起。桃树下埋着少女,梨树下住着寡­妇­,香樟树上挂着死人的衣衫。一九三八年的中国,每一棵树都是向天国报丧送信的道士,每一片夜­色­都是人鬼同行的穷途末路。

这个夜晚,老孙窗外的那棵无皮桉树依稀瞅见了萨根的穷途末路。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萨根的羊皮被陆所长幽暗灵异的思维盯上之际,汪女郎却出手更猛,她将直接揭下萨根的羊皮。女人,祸水,以偏概全,夸张了,失实了。事实上,只有像汪女郎这种女人,才是祸水。

汪女郎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住在朝天门码头旁边的一条破败不堪的老巷子里。破烂的街道,破烂的土墙毡房,垃圾到处乱扔,潲水遍地流淌,大狗小狗旁若无人地追撵着,在路中间,在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干­架、*、偷食。这是重庆典型的肮脏邋遢的贫民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汪女郎生于斯,长于斯,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这条街道的世俗味,充满了这座城市的烟火特­色­:嗜辣如命,耿直粗放,坐不择相,行不择路,语不择言,风风火火,泼泼辣辣,正如挂在家家户户房檐下的红辣椒。

但汪女郎也有一好,一大好,天生丽质,并且完美地继承了重庆女人特有的风采:|­乳­丰臀翘。天下人都知道,巴山蜀水养女人身,白皙细­嫩­、温柔妩媚是蜀女的一大特­色­,而|­乳­丰臀翘,­性­烈如火,则是巴妹子独有的魅力。成都女人白皙细­嫩­的姿­色­是天赋的,因为成都平原­阴­雨天多,就像埋在地下的韭菜叶子,其白其­嫩­,是捂出来的。而重庆女子的|­乳­丰臀翘的风采和魅力,则是后天练就的,她们出门就翘着ρi股爬坡上坎,经年累月,日以继夜,|­乳­就丰了,臀就翘了。

只是,汪女郎的丰不是一般的丰,翘也是非凡的翘,她随便往哪儿一站,一立,蛮腰,*,*,体态丰满,曲线优美,其形其状令女人妒忌,令男人鬼迷心窍。萨根什么人嘛,足迹遍布全球,什么女人没鉴赏过?白的,黑的,黄的,金黄的,都见识过,交往过。这是他抛弃上帝后唯一骄人的战绩,独特的风采!像汪女郎这种职业女郎,萨根一般只留*,不做回头生意。独独汪女郎破例了,情有独钟,久经考验,足见汪女郎之*力非凡。了不得啊!神奇的东方人啊!每次,萨根与她约会,都禁不住要抚摸她丰满坚实的Ru房,翘圆弹­性­的ρi股,有时对美的欣赏,反而使他的身体失去了欲望和冲动。美到值得欣赏的身体,往往是叫人无欲而刚的。对此,国人专有一词:坐怀不乱。

这天上午便是如此,萨根来找汪女郎,实在不是奔着她的身体来的。他要接她去赴任:去邮局帮他办一件事,一件正经的大事。该有的铺垫都已经完成,现在该让汪女郎去拉线,钓黑室这条大鱼了。

风语 第八章(10)

萨根将车停在巷口,按了几声长长的喇叭。不久,汪女郎从一间破旧的瓦屋里款款走出来。她边走边跟街坊邻居热情地打招呼,上车的时候还特意将车门撞出砰的响声,上了车还摇下车窗跟外面人招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是在向街坊邻居显摆。萨根对她的磨蹭不满意,叽叽咕咕地抱怨着,令她一下着火,­操­着重庆话说:“啷个嘛?你把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一样,想吃人嗦?老娘晚上陪你睡觉,白天还要给你办事,你不耐烦,老娘还不耐烦呢。”说着就要拉开车门下车去。

萨根赶忙换上笑脸,伸过手去搂住她的膀子,涎着脸说:“好了,我的东方美人儿,别生气,事办完后我会给你好处的。”汪女郎这才破颜一笑,假意地拧了拧他的耳朵说:“这还差不多,有点像我们重庆的耙耳朵男人了。”说着哈哈大笑,仰靠在车椅上,把脚跷到挡风玻璃后面,点上一支香烟,兀自抽了起来。

鲥鱼多刺,海棠无香,像这种破街陋巷里出来的职业女郎,你别指望她柔软如银,温婉如玉。她们总是笑声放浪,举止不雅,爱爆粗口,就像天使爱微笑一样。

车子开到重庆饭店门口停下,萨根带她上楼,去咖啡馆,面授机宜。其实该说的昨天下午都已经说过,就在对面的酒吧。今天是汪女郎出动的日子,萨根担心她粗心大意,把事办砸,行前再三叮嘱,要怎么做,怎么说,怎么问,怎么答,注意什么,预防什么,什么什么,反反复复,交代个没完。汪女郎不觉又有些上火,高挑着她那双柳叶眉,不屑地说:“你以为我有你那么老吗先生,我都知道了,记住了,别再婆婆妈妈了,烦人!”

萨根不厌其烦,“尽量别让她知道,陈家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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