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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醒世恒言 >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第三卷 卖油郎独占花魁

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

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

“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

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懦,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

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

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

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

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

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

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

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教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

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

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

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

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

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

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来,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

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

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已

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

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

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

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

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

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

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

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张主。”

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

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

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

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

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

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

“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九妈道:

“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

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

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

“烦妈妈引路。”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

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卓椅之

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

客坐,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

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

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

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

六椀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

“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

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

些饭再吃酒。”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

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

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

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

美娘尚未回来。

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表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

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得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

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

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朦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籍,立住脚问道:

“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

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

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

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拉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

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

急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

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

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

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

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

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

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钟。

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

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

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釭,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躧脱了绣鞋,

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

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

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

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

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

了卓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

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

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

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纻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

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身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

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

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

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

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

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

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

袖的腌臜,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

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

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

“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

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

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

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秦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

里。”美娘道:“可弄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

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

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

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

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

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

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

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

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

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

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

“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

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

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

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

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

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

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

秦重那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

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干­净了还

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

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

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

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

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

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

了一日。有《挂枝儿》为证:“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

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

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

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

双双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

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

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

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

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

自家又有二十馀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

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

皆称其厚德。

事定之后,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

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

一个五十馀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

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的过了几

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Сhā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

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

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

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

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

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

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

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馀。多有

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

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

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担搁下去。正是:

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然

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

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他桃花运

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打

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

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

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

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

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馀个

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

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

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

瞒得。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

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

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

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

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d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

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

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

仆侍立于傍。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

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

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

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拔去簪

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

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

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

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

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

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

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棱辱。就是回去,如何做

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

­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

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

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

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

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

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

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

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

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

九妈家。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

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

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见女

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

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

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

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

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

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

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泼油瓶,被窝

沾湿。可笑村儿­干­折本,做成小丫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

“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

“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

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

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

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

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

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

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

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

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

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

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

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

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

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

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从事。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

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

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

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

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

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

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

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

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

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

“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

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

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

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

似一块鯗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

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

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

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

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

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

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

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

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和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

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就是这

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

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

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

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

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

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

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钱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

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

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

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

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

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

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

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

“侄女今日在那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

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

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

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

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咶噪,

上轿去了。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

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

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

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

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

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

那话儿在那里?”娘美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

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数。

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

何设处,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

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

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

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馀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他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

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

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赎

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咈然之­色­。你道却是为何?

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

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捵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

空。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

怪,等闲不敢触犯。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刘

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

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

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况且

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

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

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

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

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

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

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

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

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

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道:

“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

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完

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

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

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

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

都来与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

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

限!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

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

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三朝之后,

美娘教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他从良

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无不感激。满

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

千馀金,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置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都是丈人

莘公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套,供琉璃灯油

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

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

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

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此

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岸,非复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是儿子。只

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也是天然凑巧,刚刚

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

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

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泰公道:“正

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

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

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一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

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

于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众

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

亲同宿,各叙情节。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

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

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

缺侍奉。况孩儿新娶媳­妇­,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

让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

同妻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

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财称贺,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

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又吃了几日喜酒。秦公不

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

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

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馀,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

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至今风月中市语,

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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