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醒世恒言 >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尸骸都焚化尽了,那里去寻觅?”

李承祖见说这话,哭倒在地。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无益。且随我去住

一晚,明日打点回家去罢!”

李承祖无奈,只得随着和尚,又行了二里多路,来到了个小小村落,看来只

有五六家人家。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开门进去,吹起火来,收拾些饭食,

与李承祖吃了。问道:“小官人,你父亲是何卫军士?在那个将官部下?叫甚名

字?”李承祖道:“先父是锦衣卫千户,姓李名雄。”和尚大惊道:“元来是李

爷的公子!”李承祖道:“师父!你如何晓得我先父?”和尚道:“实不相瞒,

小僧原是羽林卫军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拨在老爷部下。因见我勇力过人,

留我帐前亲随,另眼看承。许我得胜之日,扶持一官。谁知七月十四,随老爷上

阵,先斩了数百馀级,贼人败去。一时恃勇,追逐十数里,深入重地。贼人伏兵

四起,围裹在内。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军战没,止存老爷与小僧二人。各带重

伤,只得同伏在乱尸之中。到深夜起来逃走,不想老爷已死。小僧望见傍边有一

带土墙,随负至墙下,推倒墙土掩埋。那时贼兵反拦在前面,不能归营。逃到一

个山湾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亏他服事,调养好了金疮,朝暮劝化我出家。

我也想死里逃生,不如图个清闲自在,因此依了他,削发为僧。今年春间,老师

父身故,有两个徒弟道我是个氵吞来僧,不容住在庵中。我想既已出家,争甚是

非?让了他们,要往远方去。行脚经过此地,见这茅庵空间,就做个安身之处,

往远近村坊抄化度日。不想公子亲来,天遣相遇!”李承祖见说父亲尸骨尚在,

倒身拜谢。和尚连忙扶住,又问道:“公子恁般年娇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带一个,

独自行走?”李承祖将中途染病,苗全抛弃逃回,亏老妪救济前后事细细说出。

又道:“若寻不见父亲骨殖,已拚触死沙场。天幸得遇吾师,使父子皆安。”和

尚道:“此皆老爷英灵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只是公子孑然一身,又

没盘缠,怎能够装载回去?”公子道:“意欲求本处官府设法,不知可肯?”和

尚笑道:“公子差矣!常言道:官情如纸薄。总然极厚相知,到得死后,也还未

可必,何况素无相识?却做恁般痴想!”李承祖道:“如此便怎么好?”和尚沉

吟半晌,乃道:“不打紧,我有个道理在此。明日将骸骨盛在一件家伙之内,待

我负着,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么?”李承祖道:“吾师肯恁般用情,生死

衔恩不浅!”和尚道:“我蒙老爷识拔之恩,少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

到了次日,和尚向邻家化了一只破竹笼,两条索子,又借柄锄头,又买了几

陌纸钱,锁上庵门,引李承祖前去。约有数里之程,也是一个村落,一发没个人

烟。直到土墙边放下竹笼,李承祖就哭啼起来。和尚将纸钱焚化,拜祝一番,运

起锄头,掘开泥土,露出一堆白骨。从脚上逐节儿收置笼中,掩上笼盖,将索子

紧紧捆牢,和尚负在背上。李承祖掮了锄头,回至庵中。和尚收拾衣钵被窝,打

个包儿,做成一担,寻根竹子,挑出庵门。把锄头还了,又与各邻家作别,央他

看守。二人离了此处,随路抄化,盘缠尽是有馀。不则一日,已至保安村。李承

祖想念那老妪的恩义,径来谢别。谁知那老妪自从李承祖去后,日夕挂怀,染成

病症,一命归泉。有几个亲戚,与他备办后事,送出郊外,烧化久矣。李承祖问

知邻里,望空遥拜,痛哭一场,方才上路。共行了三个多月,方达京都。离城尚

有十里之远,见旁边有个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齐入店中,将竹

笼放于桌上,对李承祖说道:“本该送公子到府,向灵前叩个头儿才是。只是我

原系军人,虽则出家,终有人认得。倘被拿作逃军,便难脱身。只得要在此告别,

异日再图相会!”李承祖垂泪道:“吾师言虽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

少尽。今在此处,无以为报,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此行一则感老

爷昔日恩谊,二则见公子穷途孤弱,故护送前来,那个贪图你的财物!”正说间,

酒保将过酒肴,和尚先摆在竹笼前祭奠,一连叩了四五个头,起来又与李承祖拜

别,两下各各流泪。饮了数杯,算还酒钱,又将钱雇个生口,与李承祖乘坐,把

竹笼教脚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齐出店门,洒泪而别。有诗为证:欲收父骨

走风尘,千里孤穷一病身。老妪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负孝心人。

话分两头。却说苗全自从撇了李承祖,雇着生口赶到家中。只说已至战场,

无处觅寻骸骨,小官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盘缠,不能带回,就埋在彼。暗将真信

透与焦氏。那时玉英姊妹一来思念父亲,二来被焦氏日夕打骂,不胜苦楚。又闻

了这个消息,愈加悲伤。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那童仆们见家主阵亡,小官人又

死,各寻旺处飞去。单单剩得苗全夫妻和两个养娘,门庭冷如冰炭。焦氏恨不得

一口气吹大了亚奴,袭了官职,依然热闹。又闻得兵科给事中上疏,奏请优恤阵

亡将士,圣旨下在兵部查复。焦氏多将金银与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谋升个

指挥之职。那焦榕平日与人­干­办,打惯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说不得也要下只手儿。

一日,焦榕走来回覆妹子说话,焦氏安排酒肴款待。元来他兄妹都与酒瓮同年,

吃杀不醉的。从午后吃起直至申牌时分,酒已将竭,还不肯止,又教苗全去买酒。

苗全提个酒瓶走出大门,刚欲跨下阶头,远远望见一骑生口,上坐一个小厮,却

是小主人李承祖。吃这惊不小!暗道:“元来这冤家还在!”掇转身跑入里边,

悄悄报知焦氏。焦氏即与焦榕商议停当,教苗全出后门去买砒霜。二人依旧坐着

饮酒,等候李承祖进来。不题。

且说李承祖到了自家门首,跳下生口,赶脚的背着竹笼,跟将进来。直至堂

中,静悄悄并不见一人,心内伤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这般冷落!”教赶脚

的把竹笼供在灵座上,打发自去。李承祖向灵前叩拜,转念去时的苦楚,不觉泪

如泉涌,哭倒在拜台之上。焦氏听得哭声,假意教丫头出来观看。那丫头跑至堂

中,见是李承祖,惊得魂不附体,带跌而奔,报道:“­奶­­奶­,公子的魂灵来家了!”

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青天白日这样乱说!”丫头道:“见在灵前啼哭!

­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焦榕也假意说道:“不信有这般奇事!”一齐走出外

边。李承祖看见,带着眼泪向前拜见。焦榕扶住道:“途路风霜,不要拜了。”

焦氏挣下几点眼泪,说道:“苗全回来,说你有不好的信息,日夜想念,懊悔当

初教你出去。今幸无事,万千之喜了!只是可曾寻得骸骨?”李承祖指着竹笼道:

“这个里边就是!”焦氏捧着竹笼,便哭起天来。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无

恙,又惊又喜,奔至堂前,四个男女,抱做一团而哭。哭了一回,玉英道:“苗

全说你已死,怎地却又活了?”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暂停,直至遇见和

尚送归始末,一一道出。焦榕怒道:“苗全这奴才恁般可恶!待我送他到官,活

活敲死,与贤甥出气!”李承祖道:“若得舅舅主张,可知好么!”焦氏道:

“你途中辛苦了,且进去吃些酒饭,将息身子。”遂都入后边。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过一边。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自

己踅到后门首,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焦氏接了药,分付他停一回进来。焦氏

到厨下,将丫头使开,把药倾入壶中,依原走来坐下。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

滚,拿至桌边。焦榕取过一只茶瓯,满满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

佛,权当与你洗尘。”承祖道:“多谢舅舅!”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

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干­净。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官人家须要

饮个双杯。”又推到口边。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干­了。焦榕

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那酒不饮也罢,才到腹中,便觉

难过,连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李承祖道:“也不曾触甚

臭气。”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里觉得!”须臾间药­性­发作,犹如钢枪攒刺,

烈火焚烧,疼痛难忍,叫声:“痛死我也!”跌倒在地。焦榕假惊道:“好端端

地,为何痛得恁般利害?”焦氏道;“一定是绞肠沙了。”急教丫头扶至玉英床

上睡下,乱攧乱跌,只叫难过。慌得玉英姊妹手足无措,那里按得他住!不消

半个时辰,五脏迸裂,七窍流红,大叫一声,命归泉府!旁边就哭杀了玉英姊妹,

喜杀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几声。焦榕道:“看这模样,必是触犯了神道,被丧煞

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里,还好。只是占了甥女卧处,不当稳便。就今夜殓过,

省得他们害怕。”焦氏便去取出些银钱。

那时苗全已转进前门,打探听得里边哭声鼎沸,量来已是完帐,径走入来。

焦氏恰好看见,把银递与苗全,急忙去买一具棺木,又买两壶酒,与苗全吃够一

醉。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然后揎拳­祼­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开。向

床上翻那尸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换件衣服,伸着双手,便抱起来。一则那

厮有些蛮力,二则又趁着酒兴,三则十数岁孩子,原不甚重,轻轻的托在两臂,

直至厢房内盛殓。玉英姊妹,随后哭泣。谁知苗全落了银子,买小了棺木,尸首

放下去,两只腿露出了五六寸。只得将腿儿竖起,却又顶浮了棺盖。苗全扯来拽

去,没做理会。玉英姊妹看了这个光景,越发哭得惨伤。焦氏沉吟半响,心生一

计。把玉英姊妹并丫头都打发出外,掩上门儿,教苗全将尸首拖在地上,提起斧

头,砍下两只小腿,横在头下,倒好做个枕儿。收拾停当,钉上棺盖,开门出来,

焦榕自回家去。玉英觑见棺已钉好,暗想道:“适来放不下,如何打发我姊妹出

来了,便能钉上棺盖?难道他们有甚法术,把棺木化大了,尸首缩小了?”好生

委决不下。过了两日,焦氏备起衣衾棺椁,将丈夫骸骨重新殓过,择日安葬祖茔。

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焦氏用费若­干­银两,

空自送在水里。到了安葬之日,亲邻齐来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偶有人问

及,只说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

可怜李承祖沙场内倒挣挫得­性­命,家庭中反断送了残生。正是:

非故翻如故,宜亲却不亲。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时,玉英慌张慌智不暇致详,到葬后渐渐想出

疑惑来。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巧!况兼口鼻

中又都出血,且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干­净,棺木小了,也不另换,哄了我们

转身,不知怎地,胡乱迭入里面。那苗全听说要送他到官,今半句不题,比前反

觉亲密,显系是母亲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这死,必定有些蹊跷!”心

中虽则明白,然亦无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

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贱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也只算与他拂养。

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轻觑。”自此日逐寻头讨脑,动辄便是一顿

皮鞭,打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啼哭,若还则一则声,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给两

餐稀汤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骂自不消说,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身上

的好衣服,尽都剥去,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换与穿着。腊月天气,也只得三四

层单衣,背上披一件旧绵絮。夜间止有一条藁荐,一条破被单遮盖,寒冷难熬,

如蛆虫般搅做一团,苦楚不能尽述。玉英姊妹捱忍不过,几遍要寻死路。却又指

望还有个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劝解。真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过了残岁,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岁。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驾,嘉

靖爷嗣统,下速诏遍选嫔妃。府司着令民间挨家呈报,如有隐匿,罪坐邻里。那

焦氏的邻家,平昔晓得玉英才貌兼美,将名具报本府,一张上选的黄纸帖在门上。

那时焦氏就打张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掉过脸来,将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换了绫

罗锦绣,肥甘美味,与他调养。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部使用。那玉英虽经了许多

磨折,到底骨格犹存,将息数日,面容顿改。又兼穿起华丽衣服,便似画中人物。

府司选到无数女子,推他为第一,备文齐送到礼部选择。礼部官见了玉英这个容

仪,已是万分好了。但只年纪幼小,恐不谙侍御,发回宁家。那焦氏因用了许多

银子,不能够中选,心下懊悔气恼。原翻过向日嘴脸,好衣服也剥去了,好饮食

也没得吃了,打骂也更觉勤了。常言说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当初李雄家

业,原不甚大,自从阵亡后,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那个思想去营运。一

窝子坐食,能勾几时。况兼为封荫、选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渐日深,看看

弄得罄尽。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那时没处出豁,只得将住房变卖。谁知苗

全这厮,见家中败落,亚奴年纪正小,袭职日子尚远,料想日前没甚好处,趁焦

氏卖得房价,夜间捵入卧房,偷了银两,领着老婆,逃往远方受用去了。到次

早,焦氏方才觉得。这股闷气无处发泄,又迁怒到玉英姊妹,说道:“如何不醒

睡,却被他偷了东西去?”又都奉承一顿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缉捕。过了两月,

那里有个踪迹。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无可奈何,与焦榕商议,要把玉英出脱。

焦榕道:“玉英这个模样儿,慢慢的觅个好主顾,怕道不是一大注银子。如今急

切里寻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乱货一个来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

把桃英卖与一个豪富人家为婢。姊妹分别之时,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惨伤!焦氏

赁了一处小房,择日迁居。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弃诸他人,不胜伤感。

走出堂前,抬头看见梁间燕子,补缀旧垒,旁边又营一个新巢,暗叹道:“这燕

儿是个禽鸟,秋去春来,倒还有归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离了此地,反没个再来

之期了!”抚景伤心,托物喻意,乃作《别燕诗》一首。诗云:“新巢泥落旧巢

欹,尘半疏帘欲掩迟。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元来焦氏要依傍焦榕,却搬在他侧边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远,间壁乃是

贵家的花园。那房屋止得两间,诸­色­不便,要桶水儿,直要到邻家去汲。那焦氏

平昔受用惯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两个身上。姊妹此时也难顾羞

耻,只得出头露面。又过了几时,桃英的身价渐渐又将摸完。一日傍晚,焦氏引

着亚奴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丐女儿,止有十数岁,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

惨切。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那个肯舍,不时回去罢!”那叫化

女儿哭道:“­奶­­奶­,你那里晓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

若少了一文,便打个臭死,夜饭也不与我吃,又要在明日补足。如今还少六七文,

怎敢回去?”那老妪听说得苦恼,就舍了两文。旁边的人,见老妪舍了,一时助

兴,你一文,我一文登时到有十数文。那叫化女儿千恩万谢,转身去了。焦氏听

了这片言语,那知反拨动了个贪念,想道:“这个小化子,一日倒讨得许多钱。

我家月英那贱人,面貌又不十分标致。卖与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这桩

道路,倒是个永远利息。”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来。焦氏道:“小贱人,

你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他年纪比你还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钱。你可有处寻得三

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来的,孩儿怎比得他!”

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么差!自明日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

便打下你下半截来。”玉英姊妹见说要他求乞,惊得面面相觑,满眼垂泪,一齐

跪下,说道:“母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得,也要存个体面。若教出去求

乞,岂不辱抹门风,被人耻笑?”焦氏道:“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

面,怕甚么耻笑?”月英又苦告道:“任凭母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焦氏怒

道:“你这贱人,恁般不听教训!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即去寻了一块木柴,

揪过来,没头没脑乱敲。月英疼痛难忍,只得叫道:“母亲饶恕则个!待我明日

去便了。”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来放屁阻

挠?”拖翻在地,也吃一顿木柴。到次早,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月英无奈,忍

耻依随,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这五十文,还没得开口。些儿欠缺,便打个

半死。

光­阴­如箭,不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时值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寿诞,焦氏引

着亚奴同往祝寿。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让焦氏去后,掩

上门儿,走入里边,手中拈着针指,思想道:“爹爹当年生我姊妹,犹如掌上之

珠,热气何曾轻呵一口。谁道遇着这个继母,受万般棱辱。兄弟被他谋死,妹子

为奴为丐,一个家业弄得瓦解冰消。沦落到恁样地位,真个草菅不如!尚不知去

后,还是怎地结果?”又想道:“在世料无好处,不如早死为幸。趁他今日不在

家,何不寻个自尽,也省了些打骂之苦!”却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再

忍耐几时,少不得嫁个丈夫,或者有个出头日子,岂可枉送这条­性­命?”把那前

后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直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放下针指,走

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内,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榆荚乱坠。看了这般

景­色­,触目感怀。遂吟《送春诗》一首。诗云:“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

疗贫。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玉英吟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

终日被继母磨难,将那吟咏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时,作了《别燕诗》,

倏忽又经年许,时光迅速如此!”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入来趱赶。

见桌上有个帖儿,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玉英在后边栽下两折,寻出笔砚,

将两首诗录出,细细展玩。更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姊妹赓酬,

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话。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埋没至此,岂不可惜可悲!”

又伤感多时,愈觉无聊。将那纸左折右折,随手折成个方胜儿,藏于枕边。却忘

收了笔砚,忙忙的赶完针指。天­色­傍晚,刚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脚也至,见他泪

痕未­干­,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玉英不敢回答,将做下女工

与他点看。月英也把钱交过,收拾些粥汤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卧。到了

明日,焦氏见桌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玉英写他的不

好处,问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儿,

没甚别事。”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玉英被这两句话,

羞得彻耳根通红。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有私情勾当,逼他拿出这纸来。又

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

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快些实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玉英哭道:

“那里说起!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可不屈杀了人!”焦氏怒道:“赃证现在,

还要口硬!”提起­棒­子,没头没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

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子,相帮打我么?”随后来赶,不想绊上一交,正磕在

一块砖上,磕碎了头脑,鲜血满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月英

上前扶起,又要赶来。到亏亚奴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罢!”那婆娘恐带

跌了儿子,只得立住脚,百般辱骂,玉英闪在门旁啼哭。

那邻家每日听得焦氏凌虐这两个女儿,今日又听得打得利害,都在门首议论。

恰好焦榕撞来,推门进去。那婆娘一见焦榕,便嚷道:“来得好!玉英这贱人偷

了汉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样!”焦榕看见他满面是血,信以为实,不问情由,

抢过焦氏手中­棒­子,赶近前,将玉英揪过来便打。那邻家抱不平,齐走来说道:

“一个十五六岁女子家,才打得一顿大­棒­,不指望你来劝解,反又去打他!就是

做母舅的,也没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觉乏趣,撇下­棒­子,径自去了。那邻家

又说道:“也不见这等人家,无一日不打骂这两个女儿!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助

兴了。看起来,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又一个道:“若死了,我们就具个公呈,

不怕那姓焦的不偿命!”焦氏一句句听见,邻家发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

门,自去揩抹血污,依旧打发月英出去求乞。玉英哭了一回,忍着疼痛,原入里

边去做针指。那焦氏恨声不绝。到了晚间,吞声饮泣,想道:“人生百岁,总是

一死,何苦受恁般耻辱打骂!”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来,扯下脚带,悬梁

高挂。也是命不该绝,这到亏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不但衣衫褴褛,只这脚带

不知缠过了几个年头,布缕虽连,没有筋骨,一用力就断了。刚刚上吊,扑通的

跌下地来。惊觉月英,身边不见了阿姐,情知必走这条死路,叫声:“不好了!”

急跳起身,救醒转来,兀自呜呜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骂道:“这贱人!你

把死来诈我么?且到明日与你理会!”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叫亚奴引着到焦榕家里,将昨日邻家说话,并

夜来玉英上吊事说与。又道:“倘然死了,反来连累着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

这个祸根罢!”焦榕道:“要摆布他也不难。那锦衣卫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干­,

与我极是相契。你家又是卫籍,竟送他到这个衙门,谁个敢来放屁!”焦氏大喜,

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说玉英­奸­­淫­忤逆,将那两首诗做个执证,一齐至锦衣卫

衙门前。焦榕与衙门中人,都是厮熟的,先央进去道知其意。少顷升堂,准了焦

氏状词,差四个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来。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不论曲直,便

动刑具。玉英再三折辩,那里肯听。可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拟成剐罪,发下

狱中。两个禁子扶出衙门,正遇月英妹子。元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吓得魂尽

魄散,急忙锁上门儿,随后跟来打探。望见禁子扶挟出来,便钻向前抱住,放声

大哭。旁边转过焦氏,一把扯开道:“你这小贱人,家里也不顾了,来此做甚!”

月英见了焦氏,犹如老鼠见猫,胆丧心惊,不敢不跟着他走。到家又打勾半死,

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贱人,查访着实,好歹也送你到这所在去!”

月英口里虽答应,终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过了两三日,多求乞得几十文钱,

悄地踅到监门口来探望。不题。

再说玉英下到狱中,那禁子头见他生得标致,怀个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顾他,

住在一个好房头,又将些饮食调养。玉英认做好人,感激不尽,叮嘱他:“有个

妹子月英,定然来看,千万放他进来,相见一面。”那禁子紧紧记在心上。至第

四日午后,月英到监门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开门引见玉英。两下悲号,自不

必说。渐至天晚,只得分别。自此月英不时进监看觑。不在话下。

且说那禁子贪爱玉英容貌,眠思梦想,要去­奸­他。一来耳目众多,无处下手,

二则恐玉英不从,喊叫起来,坏了好事。捉空就走去说长问短,把几句风话撩拨。

玉英是聪明女子,见话儿说得蹊跷,已明白是个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

招架。一日,正在槛上闷坐,忽见那禁子轻手轻脚走来,低声哑气,笑嘻嘻的说

道:“小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玉英知其来意,即立起身道:

“奴家不晓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个伶俐人,难道不晓得?”

便向前搂抱。玉英着了急,乱喊:“杀人!”那禁子见不是话头,急忙转身,口

内说道:“你不从我么?今晚就与你个辣手。”玉英听了这话,捶胸跌脚的号哭,

惊得监中人俱来观看。玉英将那禁子调戏情由,告诉众人。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

叫过那禁子说道:“你强Jian犯­妇­,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后依旧照顾他,万事­干­休,

倘有些儿差错,我众人连名出首,但凭你去计较!”那禁子情亏理虚,满口应承,

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正是:

羊­肉­馒头没得吃,空教惹得一身膻。

玉英在狱不觉又经两月有馀,已是六月初旬。元来每岁夏间,在朝廷例有宽

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比及六月

初旬,玉英闻得这个消息,想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无昭

雪之日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将合家受冤始末,细细详述,教月英赍奏。其略云:

“臣闻先正有云:五刑以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故窦氏投崖,云华坠井,

是皆毕命于纲常,流芳于后世也。臣父锦衣卫千户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姊妹三

人,及弟李承祖。不幸丧母之日,臣等俱在孩提。父每见怜,仍娶继母焦氏抚养。

臣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陕西反贼阵亡。天祸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

未获结缡。姊妹伶仃,孑无依荷。标梅已过,红叶无凭。尝有《送春诗》一绝云

云。又有《别燕诗》一绝云云。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母氏不察臣衷,疑

为外遇,逼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淫­不孝等情。问官昧臣事理,坐臣极刑。

臣女流难辨,俯首听从。盖不敢逆继母之情,以重不孝之罪也。迩蒙圣恩熟审,

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钦此钦遵。故不得不生乐生之心,以冀超脱。臣父本

武人,颇知典籍。臣虽妾­妇­,幸领遗教。臣继母年二十,有弟亚奴,生方周岁。

母图亲儿荫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

骨,陷之死地,以图己私。幸赖天佑父灵,抱骨以归。前计不成,仍将臣弟毒药

身死,支解弃埋。又将臣妹李桃英卖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今将

臣诬陷前情。臣设有不才,四邻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只凭数句之诗,寻

风捉影,以陷臣罪。臣之死,固当矣。十岁之弟,有何罪乎?数岁之妹,有何辜

乎?臣母之过,臣不敢言。《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死不足惜,恐天下后世

之为继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无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将臣所奏付诸有司。

先将臣速斩,以快母氏之心。次将臣诗委勘,有无事情。推详臣母之心,尽在不

言之表。则臣之生平获雪,而臣父之灵,亦有感于地下矣!”

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亲照。怜其冤抑,倒下圣旨,着三法司严加鞫审。

三法司官不敢怠慢,会同拘到一­干­人犯,连桃英也唤至,当堂逐一细问。焦氏、

焦榕初时抵赖,动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与玉英所奏无异。勘得焦氏叛夫杀子,

逆理乱­仑­,与无故杀子孙轻律不同,宜加重刑,以为继母之戒。焦榕通同谋命,

亦应抵偿。玉英、月英、亚奴发落宁家。又令变卖焦榕家产,赎回桃英。覆本奏

闻,请旨。天子怒其凶恶,连亚奴俱敕即日处斩。玉英又上疏恳言:“亚奴尚在

襁褓,无所知识。且系李氏一线不绝之嗣,乞赐矜宥。”天子准其所奏,诏下刑

部,止将焦榕、焦氏二人绑付法场,即日双双受刑。亚奴终身不许袭职,别择嫡

枝次房承荫,以继李雄之嗣。玉英、月英、桃英俱择士人配嫁。至今《列女传》

中载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为赞云:“李氏玉英,父死家倾。《送春》《别燕》,

母疑外情。置之重狱,险罹非刑。陈情一疏,冤滞始明。”后人又有诗叹云:昧

心晚母曲如钩,只为亲儿起毒谋。假饶血化西江水,难洗黄泉一段羞。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