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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醒世恒言 > 第三十六卷 蔡瑞虹忍辱报仇

第三十六卷 蔡瑞虹忍辱报仇

酒可陶情适­性­,兼能解闷消愁。三杯五盏乐悠悠,痛饮翻能损寿。

谨厚化成凶险,­精­明变作昏流。禹疏仪狄岂无由,狂药使人多咎。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节饮之语。今日说一位官员,只因贪杯上,

受了非常之祸。话说这宣德年间,南直隶淮安府淮安卫,有个指挥姓蔡,名武。

家资富厚,婢仆颇多。平昔别无所好,偏爱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见了酒,连­性­命

也不相顾,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这件上,罢官在家。不但蔡指挥会饮,就

是夫人田氏,却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个夫妻,到像两个酒友。偏生奇怪,蔡

指挥夫妻都会饮酒,生得三个儿女,却又滴酒不闻。那大儿蔡韬,次子蔡略,年

纪尚小;女儿到有一十五岁,生时因见天上有一条虹霓,五­色­灿烂,正环在他家

屋上,蔡武以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颜­色­,善能描龙画

凤,刺绣拈花。不独花工伶俐,且有智识才能,家中大小事体,到是他掌管。因

见父母日夕沉湎,时常规谏,蔡指挥那里肯依!

话分两头。且说那时有个兵部尚书赵贵,当年未达时,住在淮安卫间壁,家

道甚贫,勤苦读书,夜夜直读到­鸡­鸣方卧。蔡武的父亲老蔡指挥,爱他苦学,时

常送柴送米资助。赵贵后来连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书。思念老蔡指挥昔年之情,

将蔡武特升了湖广荆襄等处游击将军。是一个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将文凭送与

蔡武。蔡武心中欢喜,与夫人商议,打点择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儿看

起来,此官莫去做罢!”蔡武道:“却是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来图名,

二来图利,故此千乡万里远去。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并不管一毫别事。

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个把银子送来,岂不白白里­干­折了盘缠辛苦,路上还要

担惊受怕。就是没得银子趁,也只算是小事,还有别样要紧事体,担­干­系哩!”

蔡武道:“除了没银子趁罢了,还有甚么­干­系?”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

时,不知见过多少了,难道这样事到不晓得?那游击官儿,在武职里便算做美任;

在文官上司里,不过是个守令官,不时衙门伺候,东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

想你平日在家,单管吃酒,自在惯了;倘到那里,依原如此,岂不受上司责罚!

这也还不算利害,或是汛地盗贼生发,差拨去捕获;或者别处地方有警,调遣去

出征。那时不是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胃,手执戈矛,在生死关系之际,倘若

一般终日吃酒,岂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闲自在,快活过了日子,却去讨这

样烦恼吃!”蔡武道:“常言说得好,酒在心头,事在肚里。难道我真个单吃酒

不管正事不成?只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时,自

然着急,不消你担隔夜忧。况且这样美缺,别人用银子谋­干­,尚不能勾;如今承

赵尚书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门,我若不去做,反拂了这段来意。我自有主

意在此,你不要阻当!”瑞虹见父亲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来

戒了,孩儿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晓得我是酒养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

吃几杯罢!”遂说下几句口号:“老夫­性­与命,全靠水边酉。宁可不吃饭,岂可

不饮酒。今听汝忠言,节饮知谨守。每常十遍饮,今番一加九。每常饮十升,今

番只一斗。每常一气吞,今番分两口。每常床上饮,今番下地走。每常到三更,

今番二更后。再要裁减时,­性­命不直狗。”

且说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关写了一只民座船,将衣饰细软,都打叠带

去。粗重家伙,封锁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其馀童仆尽随往任所。又买了许多

好酒,带路上去吃。择了吉日,备猪羊祭河,作别亲戚,起身下船。稍公扯起篷,

由扬州一路进发。你道稍公是何等样人?那稍公叫做陈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

纪三十已外。雇着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唤做白满、李癞子、沈铁甏、秦小圆、

胡蛮二、余蛤蚆、凌歪嘴。这班人都是凶恶之徒,专在河路上谋劫客商。不想

今日蔡武晦气,下了他的船只。陈小四起初见发下许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来;

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见瑞虹美艳,心中愈加着魂。暗暗算计:“且远一步儿

下手,省得在近处,容易露人眼目。”不一日,将到黄州,乃道:“此去正好行

事了,且与众兄弟们说知。”走到稍上,对众水手道:“舱中一注大财乡,不可

错过,乘今晚取了罢!”众人笑道:“我们有心多日了,因见阿哥不说起,只道

让同乡分上,不要了。”陈小四道:“因一路来,没个好下手处,造化他多活了

这几日。”众人道:“他是个武官出身,从人又众,不比其他,须要用心。”陈

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么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际,放开手砍他娘罢

了!只饶了这小姐,我要留他做个押舱娘子。”商议停当。少顷,到黄州江口泊

住,买了些酒­肉­,安排起来,众水手吃个醉饱。扬起满帆,舟如箭放。那一日正

是十五,刚到黄昏,一轮明月,如同白昼。至一空阔之处,陈小四道:“众兄弟,

就此处罢,莫向前了!”霎时间,下篷抛锚,各执器械,先向前舱而来。迎头遇

着一个家人,那家人见势头来得凶险,叫声:“老爷不好了!”说时迟,那时快,

叫声未绝,顶门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个个都抖衣而颤,那里动

弹得。被众强盗刀砍斧切,连排价杀去!

且说蔡武自从下船之后,初时几日,酒还少吃,以后觉道无聊,夫妻依先大

酌,瑞虹劝谏不止。那一晚与夫人开怀畅饮,酒量已吃到九分,忽听得前舱发喊。

瑞虹急叫丫鬟来看,那丫鬟吓得寸步难移,叫道:“老爷,前舱杀人哩!”蔡­奶­

­奶­惊得魂不附体,刚刚立起身来,众凶徒已赶进舱。蔡武兀自朦胧醉眼,喝道:

“我老爹在此,那个敢?”沈铁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众男女一齐跪下,道:

“金银任凭取去,但求饶命!”众人道:“两件俱是要的。”陈小四道:“也罢!

看乡里情上,饶他砍头,与他个全尸罢了!”即教快取索子。两个奔向后艄,取

出索子,将蔡武夫妻二子,一齐绑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对瑞虹道:“不听你言,

致有今日!”声犹未绝,都撺向江中去了。其馀丫鬟等婢,一刀一个,杀个­干­净。

有诗为证:金印将军酒量高,绿林暴客气雄豪。无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

涛。

瑞虹见合家都杀,独不害他,料必然来污辱,奔出舱门,望江中便跳。陈小

四放下斧头,双手抱住道:“小姐不要惊恐!还你快活。”瑞虹大怒,骂道:

“你这班强盗,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尽。”陈小四道:“你

这花容月貌,教我如何舍得?”一头说,一头抱入后舱。瑞虹口中千强盗万强盗

骂不绝口。众人大怒道:“阿哥,那里不寻了一个妻子,却受这贱人之辱!”便

要赶进来杀。陈小四拉住道:“众兄弟,看我分上饶他罢!明日与你陪情。”又

对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骂时,连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头哭,心中暗

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个去报?且含羞忍辱,待报仇之后,死亦未迟!”

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陈小四安慰一番。众人已把尸首尽抛入江中,把船揩抹­干­

净,扯起满蓬,又使到一个沙洲边,将箱笼取出,要把东西分派。陈小四道:

“众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团圆之夜,待我做了亲,众弟兄吃过庆喜筵席,

然后自由自在均分,岂不美哉!”众人道:“也说得是。”连忙将蔡武带来的好

酒,打开几坛,将那些食物东西,都安排起来,团团坐在舱中,点得灯烛辉煌,

取出蔡武许多银酒器,大家痛饮。陈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边道:“小姐!我与

你郎才女貌,做对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与我成亲,图个白头到老。”瑞虹

掩着面只是哭。众人道:“我众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筛过一杯,送在面

前。陈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边道:“多谢众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儿。”

瑞虹那里采他,把手推开。陈小四笑道:“多谢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饮罢!”

拿起来一饮而尽。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单杯,吃个双双到老!”又送过一杯,

陈小四又接来吃了,也筛过酒,逐个答还。吃了一会,陈小四被众人劝送,吃到

八九分醉了。众人道:“我们畅饮,不要难为新人。哥!先请安置罢。”陈小四

道:“既如此,列位再请宽坐,我不陪了。”抱起瑞虹,取了灯火,径入后舱。

放下瑞虹,掩上舱门,便来与他解衣。那时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脱­干­净,抱向

床中,任情取乐。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强徒之手。暴雨摧残娇蕊,狂风吹损柔芽。

那是一宵恩爱,分明夙世冤家。

不题陈小四。且说众人在舱中吃酒,白满道:“陈四哥此时正在乐境了。”

沈铁甏道:“他便乐,我们却有些不乐。”秦小元道:“我们有甚不乐。”沈铁

甏道:“同样做事,他到独占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东西时,可肯让一些么?”

李癞子道:“你道是乐,我想这一件,正是不乐之处哩。”众人道:“为何不乐?”

李癞子道:“常言说的好,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杀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

们吞在肚里,方才快活,岂肯安心与陈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烟凑聚所在,叫喊起

来,众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里!”众人尽道:“说得是,明日与陈四哥说

明,一发杀却,岂不­干­净!”答道:“陈四哥今夜得了甜头,怎肯杀他?”白满

道:“不要与陈四哥说知,悄悄竟行罢。”李癞子道:“若瞒着他杀了,弟兄情

上就到不好开交。我有个两得其便的计儿在此:趁陈四哥睡着,打开箱笼,将东

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陈四哥已受用了一个妙人,多少留几件与他,后来露出事

来,止他自己受累,与我众人无­干­。或者不出丑,也是他的造化,恁样又不伤了

弟兄情分,又连累我们不着,可不好么?”众人齐称道:“好!”立起身把箱笼

打开,将出黄白之资,衣饰器皿,都均分了,只拣用不着的留下几件。各自收拾,

打了包裹,把舱门关闭,将船使到一个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齐上岸,四散而去!

箧中黄白皆公器,被底红香偏得意。蜜房割去别人甜,狂蜂犹抱花心睡。

且说陈小四专意在瑞虹身上,外边众人算计,全然不知。直至次日巳牌时分,

方才起身来看,一人不见,还只道夜来中酒睡着。走至稍上,却又不在。再到前

舱去看,那里有个人的影儿?惊骇道:“他们通往何处去了?”心内疑惑,复走

到舱中,看那箱笼,俱已打开,逐只检看,并无一物,止一只内存些少东西,并

书帖之类。方明白众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们见我留着这小

姐,恐后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又想道:“我如今独自个又行不得这船,住在

此又非长策,到是进退两难!欲待上涯,村中觅个人儿帮行,到有人烟之处,恐

怕这小姐喊叫出来,这­性­命便休了。势在骑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斩草除根罢!”

提起一柄板斧,抢入后舱。瑞虹还在床上啼哭,虽则泪痕满面,愈觉千娇百媚。

那贼徒看了,神荡魂迷,臂垂手软,把杀人肠子,顿时熔化。一柄板斧,扑秃的

落在地下。又腾身上去,捧着瑞虹­淫­媾。可怜­嫩­蕊娇花,怎当得风狂雨骤!那贼

徒恣意轻薄了一回,说道:“娘子,我晓的你劳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饮食与你将

息!”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饭。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恋这女子,­性­命定然

断送;欲要杀他,又不忍下手。罢!罢!只算我晦气,弃了这船,也向别处去过

日。倘有采头,再觅注钱财,原挣个船儿,依旧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时

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点­阴­骘。”却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终久是

个祸根。只饶他一刀,与他全尸罢!”煮些饭食吃饱,将平日所积囊资,并留下

的些小东西,叠成一个大包,放在一边。寻了一条索子,打个圈儿,赶入舱来。

这时瑞虹恐又来­淫­污,已是穿起衣服,向着里床垂泪,思算报仇之策,不堤防这

贼徒来谋害。说时迟,那时快,这贼徒奔近前,左手托起头儿,右手就将索子套

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随手扣紧,尽力一收,瑞虹疼痛难忍,手足乱动,扑的

跳了几跳,直挺挺横在床上便不动了。那贼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舱拿起

包裹,提着一根短棍,跳上涯,大踏步而去!正是:

虽无并枕欢娱,落得一身­干­净。

原来瑞虹命不该绝,喜得那贼打的是个单结,虽然被这一收时,气绝昏迷,

才放下手,结就松开,不比那吊死的越坠越紧。咽喉间有了一线之隙,这点气回

复透出,便不致于死。渐渐苏醒,只是遍体酥软,动掸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

个醉杨妃光景。喘了一回,觉的颈下难过,勉强挣起手扯开,心内苦楚,暗哭道:

“阿爹当时若听了我的言语,那有今日?只不知与这伙贼徒,前世有甚冤业,合

家遭此惨祸!”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还图个报仇雪耻,不道这贼原放我

不过。我死也罢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转思转哭,愈想愈哀。正哭之

间,忽然稍上扑嗵的一声响亮,撞得这船幌上几幌,睡的床铺,险些攧翻。瑞

虹被这一惊,哭也倒止住了。侧耳听时,但闻隔船人声喧闹,打号撑篙,本船不

见一些声息。疑惑道:“这班强盗为何被人撞了船,却不开口?莫非那船也是同

伙?”又想道:“或者是捕盗船儿,不敢与他争论。”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

方在惶惑之际,船仓中忽地有人大惊小怪,又齐拥入后舱。瑞虹还道是这班强盗,

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只听众人说道:“不知何处官府,打劫的如此­干­

净?人样也不留一个!”瑞虹听了这话,已知不是强盗了,挣紥起身,高喊:

“救命!”众人赶向前看时,见是美貌女子,扶持下床,问他被劫情由。瑞虹未

曾开言,两眼泪珠先下。乃将父亲官爵籍贯,并被难始末,一一细说。又道:

“列位大哥,可怜我受屈无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获强徒正法,也是一点­阴­骘。”

众人道:“元来是位小姐,可恼受着苦了!但我们都做主不得,须请老爹来与你

计较。”内中一个便跑去相请。不多时,一人跨进舱中,众人齐道:“老爹来也!”

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饰齐整,见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

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瑞虹又将前

事细说一遍,又道:“求老爹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

人道:“小姐不消烦恼!我想这班强盗,去还未远,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

人四处追寻,自然逃走不脱。”瑞虹含泪而谢。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迟,

快扶蔡小姐过船去罢!”众人便来搀扶。瑞虹寻过鞋儿穿起,走出舱门观看,乃

是一只双开篷顶号货船。过得船来。请入舱中安息。众水手将贼船上家火东西,

尽情搬个­干­净,方才起篷开船。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姓卞,名福,汉阳府人氏。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一个老

大家业,打造这只大船。众水手俱是家人。这番在下路脱了粮食,装回头货归家,

正趁着顺风行走,忽地被一阵大风,直打向到岸边去。稍公把舵务命推挥,全然

不应,径向贼船上当稍一撞。见是座船,恐怕拿住费嘴,好生着急。合船人手忙

脚乱,要撑开去,不道又阁在浅处,牵扯不动,故此打号用力。因见座船上没个

人影,卞福以为怪异,教众水手过船来看。已后闻报,止有一个美女子,如此如

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怀下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过船,便是买卖了,那

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这场惨毒,正无门伸诉,所以一见

卞福,犹如见了亲人一般,求他救济,又见说出那班言语,便信以为真,更不疑

惑。到得过船心定,想起道:“此来差矣!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如何指望他出

力,跟着同走?虽承他一力当担,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别样歹念,怎生是好?”

方在疑虑,只见卞福,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酿,承奉瑞虹,说道:“小姐你一定饿

了,且吃些酒食则个。”瑞虹想着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边,甜言蜜

语,劝了两小杯,开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议,不知小姐可肯听否?”瑞虹道:

“老客有甚见谕?”卞福道:“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却不

曾算到自己这船货物。我想那衙门之事,原论不定日子的。倘或牵缠半年六月,

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担阁。不如小姐且随我回去,先脱

了货物,然后另换一个小船,与你一齐下来理论这事,就盘桓几年,也不妨得。

更有一件,你我是个孤男寡女,往来行走,必惹外人谈议,总然彼此清白,谁人

肯信?可不是无丝有线?况且小姐举目无亲,身无所归;小子虽然是个商贾,家

中颇颇得过,若不弃嫌,就此结为夫­妇­。那时报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

包在我身上,一个个缉获来,与你出气,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听了这片言语,

暗自心伤,簌簌的泪下,想道:“我这般命苦!又遇着不良之人。只是落在他套

中,料难摆脱。”乃叹口气道:“罢!罢!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况已被贼

人玷污,总今就死也算不得贞节了。且待报仇之后,寻个自尽,以洗污名可也!”

踌躇已定,含泪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情愿相从!只要发个

誓愿,方才相信。”卞福得了这句言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设誓道:“卞福若

不与小姐报仇雪耻,翻江而死!”道罢起来,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镇停泊,买

办鱼­肉­酒果之类,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则一日,已至汉阳。谁想卞福老婆,是个拈酸的领袖,吃醋的班头,卞福

平昔极惧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寻所在安下,叮嘱手下人不许泄漏。内中又

有个请风光博笑脸的,早去报知。那婆娘怒气冲天,要与老公厮闹。却又算计,

没有许多闲工夫淘气。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寻下掠贩的,期定日期,一手交钱,

一手交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烂醉,反锁在房。一乘轿子,拾至瑞虹

住处。掠贩的已先在彼等候,随那婆娘进去,教人报知瑞虹说:“大娘来了!”

瑞虹无奈,只得出来相迎。掠贩的在旁,细细一观,见有十二分颜­色­,好生欢喜。

那婆娘满脸堆笑,对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颠倒,既娶你来家,如何又撇在

此,成何体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缘故。适来把他理怨一场,特地自来接你

回去,有甚衣饰,快些收拾!”瑞虹不见卞福,心内疑惑,推辞不去。那婆娘道:

“既不愿同住,且去闲玩几日,也见得我亲来相接之情。”瑞虹见这句说得有理,

便不好推托,进房整饰。那婆娘一等他转了身,便与掠贩的议定身价,教家人在

外兑了银两,唤乘轿子,哄瑞虹坐下,轿夫抬起,飞也似走,直至江边一个无人

所在,掠贩的引至船边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计,放声号哭,要跳向江中。怎当

掠贩的两边扶挟,不容转动。遂推入舱中,打发了中人、轿夫,急忙解缆开船,

扬着满帆而去。

且说那婆娘卖了瑞虹,将屋中什物收拾归去,把门锁上,回到家中,卞福正

还酣睡。那婆娘三四个把掌打醒,数说一回,打骂一回,整整闹了数日,卞福脚

影不敢出门。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处,看见锁了门户,吃了一惊,询问家人,方

知被老婆卖去久矣!只气得发昏章第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与瑞虹报仇,后来果

然翻江而死,应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自丈夫死后,越发恣

意把家私贴完,又被­奸­夫拐去,卖与烟花门户。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有诗

为证:忍耻偷生为父仇,谁知­奸­计觅风流。劝人莫设虚言誓,湛湛青天在上头。

再说瑞虹被掠贩的纳在船中,一味悲号。掠贩的劝慰道:“不必啼泣,还你

此去丰衣足食,自在快活!强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气。”瑞虹也不理他,心内

暗想:“欲待自尽,怎奈大仇未报;将为不死,便成­淫­荡之人。”踌躇千百万遍,

终是报仇心切,只得宁耐,看个居止下落,再作区处。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

掠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从,和衣缩在一边。掠贩的便来搂抱,瑞虹乱喊杀人。

掠贩的恐被邻船听得,弄出事来,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缠他。径载到武昌府,转

卖与乐户王家。那乐户家里先有三四个粉头,一个个打扮的乔乔画画,傅粉涂脂,

倚门卖俏。瑞虹到了其家,看见这般做作,转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烟花

地面,报仇之事,已是绝望,还有何颜在世!”遂立意要寻死路,不肯接客,偏

又作怪,但是瑞虹走这条门路,就有人解救,不致伤身。乐户与鸨子商议道:

“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戏,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转货

与人,另寻个罢!”常言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绍兴人,姓胡,名

悦,因武昌太守是他亲戚,特来打抽丰,倒也作成寻觅了一大注钱财。那人原是

贪花恋酒之徒,住的寓所,近着妓家,闲时便去串走,也曾见过瑞虹是个绝­色­丽

人,心内着迷,几遍要来入马。因是瑞虹寻死觅活,不能到手。今番听得乐户有

出脱的消息,情愿重价娶为偏房。也是有分姻缘,一说就成。

胡悦娶瑞虹到了寓所,当晚整备着酒肴,与瑞虹叙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

容亲近。胡悦再三劝慰不止,到没了主意,说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

是贱事,不肯接客;今日与我成了夫­妇­,万分好了,还有甚苦情,只管悲恸?你

且说来,若有疑难事体,我可以替你分忧解闷;倘事情重大,这府中太爷,是我

舍亲,就转托他与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见他说话有些来历,方将前事,

一一告诉。又道:“官人若能与奴家寻觅仇人,报冤雪耻,莫说得为夫­妇­,便做

奴婢,亦自甘心!”说罢又哭。胡悦闻言答道:“原来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

难,可怜!可怜!但这事非一时可毕,待我先教舍亲出个广捕,到处挨缉;一面

同你到淮安告官,拿众盗家属追比,自然有个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

官人如此用心,生生世世,衔结报效。”胡悦扶起道:“既为夫­妇­,事同一体,

何必出此言!”遂携手入寝。那知胡悦也是一片假情哄骗。过了几日,只说已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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