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比韩丁大十九岁,韩丁叫他叔叔不为过,叫大哥也凑合。好在所里人互相都以老小相称,他叫他老林,他叫他小韩,既亲切又正规,韩丁觉得这样挺好的。
韩丁看见林必成来了,就收起《时尚》叫一声老林。林必成漫不经心地回叫一声小韩。两人一起办完登机手续,走到候机厅,坐在指定的登机口前,林必成才清清嗓子,向韩丁交待此行的任务。
“咱们这趟去,是平岭保春制药厂的一个案子。去年年底他们厂有个女孩在厂里的扩建工地上被人杀了。那女的是浙江绍兴去的民工,才二十一岁。十九岁出来的,想挣钱,才两年,钱没挣着,人倒搭上了。嗐!”
林必成在所里是很出名的滥情书生,身边常常女人如云。韩丁一直纳闷以他这种性格这么多年的律师是怎么当的,天天替那些杀人越货的罪犯开脱辩解,不知那丰富的情感都给谁了。他笑笑说:“既然这女的这么不幸,那咱也别给那杀人犯辩了,辩了半天不也得枪毙嘛。咱干脆省了这趟回家得了,把二十世纪最后一个春节过完了再说。”
“杀人犯?”林必成摆摆手,“哪儿啊,这案子还没破呢,咱们接的是民事赔偿这一块。这女的家属要求制药厂赔四十万,制药厂不承认有责任,一分不想赔。法院已经调解一次了。现在工地上一帮绍兴籍民工闹得很厉害,法院最后再调解一次,调解不成就进入诉讼程序开庭判。我这都是第二次去平岭了。”
韩丁是昨天下午才接到老林的通知让他跟着去一趟平岭的。听林必成如上一说他倒有点奇怪:“这女的不就是一民工嘛,有多少家底肯花钱到北京请律师打这种没底的官司?”
林必成又摆摆手:“哪儿啊,咱们是受保春制药厂的委托,和受害者的家属办交涉去。”
韩丁这才明白过来:“噢,咱们是被告。”
这一天首都机场候机厅里的乘客并不拥挤,飞机准点离港。韩丁歪在座位上,把早上没有睡完的觉睡完了,醒来时飞机已经降落在平岭机场。走出机舱门走下舷梯韩丁才发现平岭的天空阴云密布。从机场到市区的路上,可以看到沿途的田野已被化雪渗透,在满天的阴云下显得又黑又潮。他们乘坐的那辆车子的玻璃上,也结了一层似雾似霜的水汽,和窗外的道路一样,看上去格外肮脏。
这是一辆半新不旧的奔驰轿车,车子里面保养得倒还干净,脚下还垫着厚厚的小毛毯,在阴冷潮湿的天气中,让人觉出几分干燥和温暖。来接他们的是制药厂董事长罗保春的办公室主任,姓王,是一位四十多岁外表沉稳的本地人,一见面就口口声声代表罗总欢迎欢迎,罗总正在医院吊盐水呢,要不然他会亲自来接你们。老林也一通客气:哟,罗老板生病啦,不要紧吧,要不要先去看看他?好在那位王主任把老林的这份关切确实当成了客套,连声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们罗总心脏不大好,公司里事情多,这几天那帮民工又来闹,从早上就堵在大门口,罗总是走后门才去的医院。我是送完了罗总又赶过来接你们的,幸亏飞机晚点了,要不然可真就接应不上您二位了。
互相客套着,他们进了市区,拉到了老牌的平岭宾馆。下午韩丁和老林就在客房里看材料,材料主要是上次法院调解时形成的一些文字记载,还有死者亲属写给制药厂领导的信,以及对方律师的律师函,还有前一阶段平岭的新闻媒体对这个案子的一些报道等等。不过在飞机上老林就说过,报纸上那些耸人听闻的描述看不看两可。平岭市公安局负责这个案子的小头目恰巧是老林中学的同学,上次他来平岭时还找这位同学打听情况来着,与小报炒作出来的那些新闻驴唇不对马嘴。
他们到达平岭的第一顿晚饭是和制药厂的董事长罗保春一起吃的。这位罗董事长虽然有心脏病,但不顾王主任劝阻,依然要了白酒和他们频频干杯。这顿饭大概是韩丁吃过的最丰盛的晚餐,鱼翅龙虾都上了。酒过三巡,罗保春开始和老林交谈这个案子,韩丁听得出来,他是坚决不打算向死者家属让步的,而且言语腔调相当激烈:“那些绍兴人,简直就是黑社会!他们是存心敲诈我。他们的头头叫大雄,私下里跑来和我做交易,让我出十万块摆平这件事,说只要给他们十万就可以放过我,就不再帮四萍的家属闹事。我这个人做事光明磊落 ,虽然我这个厂现在很困难,但只要是该赔的,我卖房子卖汽车也会赔。四萍是我们工地上的民工,她的丧葬费补助费我都按规定出了,她又不是工伤死亡的,凭什么要我出四十万赔她!就算公安局最后查出是我杀了她,我赔她命,也不赔她钱!”
这位罗董事长说这话时已喝了数杯猛酒,脸孔蹿红,眼睛也红着。老林原打算说几句劝他让步的话,看他的神经已被酒精搞浑了,只好含糊地点着头,顾左右而言他。
这顿饭除了罗保春借着酒劲儿发泄愤慨之外,别人并不多话。韩丁在大家眼里还是孩子,更没有说话的份儿了,只是默默地倾听,拘谨地吃饭,吃完了饭草草散席。王主任匆匆招呼韩丁和老林去世纪大饭店看发型表演,说有很多名模参加,还请了日本著名的理发美容大师到场助兴,一定盛况空前。这场大型表演的赞助品牌之一就有他们厂的保春口服液。保春口服液是专门养颜乌发的天然药物,所以和发型表演正好紧密结合。罗保春又特别补充地向老林和韩丁介绍了他和这场表演的关系:请你们去看,最主要的是因为今天表演的模特里,有一位就是我女儿,她个子高,所以从小喜欢干这个。
王主任也不无溜须地添彩道:“我们罗总的女儿,在我们平岭算得上头牌名模了,在全省都数得着的!”
老林赶紧应景地做出惊讶状:“哟,是吗,那我们一定要看看,一定要看看。”
于是他们告别了罗保春,由王主任陪着,驱车前往世纪饭店。据说世纪饭店不仅是平岭市,也是全省版图内最豪华的涉外饭店,才盖好,刚营业,报了五星还没有批下来。世纪饭店里有一个世纪堂,发型表演晚会就在这间可以容纳六百多观众的大厅里举行。在世纪堂的门口,竖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上面依序写着十几家赞助企业或赞助品牌的名单。韩丁他们赶到时表演已经开始,他们匆匆交了票进去,根本无暇顾及广告牌上有没有保春口服液的字样。大厅里的灯光刚刚转暗,音乐乍起,昏暗中可以看到这里几乎座无虚席。韩丁跟在王主任和老林的ρi股后面,正低头找座,T型台上突然亮起一束强光。一位头顶梳着高高的扇形发式的少女,金裹银束,梦幻般地出现在T型台的天幕下。她踩着音乐,迎着光束,向突然静下来的观众,向几百双惊讶的眼睛,款款走来。韩丁在那一刹那全身僵直,每一根神经都被台上迎面而来的少女牵住,他敢说这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心动的时刻。和一般模特相比,那女孩的身材略显娇小,但那张眉目如画的面孔,却有着令人不敢相信的美艳。在强光的照射下,少女脸色苍白,眉宇间顾盼生烟,进退中的一动一静不疾不徐,目光中的一丝冷漠若隐若现,看得韩丁目不暇接,颇有灵魂出窍的感觉。
韩丁想,但愿她就是罗保春董事长的那位千金。
韩丁昨晚没有睡好,饭前就已哈欠连天,原本对看什么发型表演毫无兴趣,老林要来,王主任又盛情,他就舍命陪君子地来了,没想到今夜会如此不凡。他们好不容易在后排找到了座位,挤着坐下来,伸着脖子从人缝中往前看。转眼之间T型台上已是佳丽如云,个个发型奇异,风情万种,虹云流转般地来去如仙。韩丁看得脖子发麻,腰背发酸,才又盼到第一个出场的女孩重新登台。那女孩一亮相台下便隐隐骚动,那一头如扇的长发又变成了刺猬似的短发,极尽新奇怪异之至,步态表情也与发式一样,刻求欢快活泼至极。韩丁的目光片刻不离地追随着她,他肯定他的感觉百分百地代表了台下每个男人的心声:这女孩的扮相无论古典还是新潮,在满台五光十色的模特中,她无疑是最为光彩夺目的一个!是全场注目的中心!
韩丁鼓起勇气,向王主任打听:“哪个是罗总的女儿?”他问这话时已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说不定就是台边上最难看的那个,那个发式平庸的女孩身材高大挺拔,脸却像个丑角。
王主任手往台上一指:“就是那个。”
“哪个?”
“那个!像个小刺猬的那个……”
像小刺猬的那个?真的?
韩丁心里狂跳起来,他本能地觉得今晚也许是他人生中的一个奇缘。
韩丁从小生得唇红齿白,打从上小学开始就是周围女孩们秋波频送的目标。在中学和大学时期,更是学校里的大众情人。他上中学时的外号叫做吴奇隆,上大学后又变成谢霆锋,好多朋友都怂恿他去电视台玩一把谢霆锋的模仿秀呢。好在韩丁自懂人事起便不近女色,对泡妞一向没有兴趣。说好听点是洁身自好,说难听点是在这方面还没开窍。可以说,在平岭这个发型表演的晚会前,他还从没对哪个女孩动心过。
从世纪大饭店看完发型表演回到宾馆,韩丁很晚没有睡着,除了老林鼾声的骚扰外,就是那张标致如画的脸,总在眼前飘,闭上眼也看得见的。这个夜晚他始终焦灼地翻动身体,在床垫弹簧隆隆作响的声音中盼着黎明。因为按照日程的安排,天一亮王主任就要接他们到罗保春家去商议参加法院调解的具体方案。罗保春家除罗保春之外,当然还住着罗保春的女儿,所以日出东方就成了韩丁的一个期待和幻想,在这个幻想中,事情正顺着一条最快的捷径浪漫地发展。
黎明前他搞不清是怎么睡着的,还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杂乱无章的梦,似乎梦见了那个女孩,但面目已模糊不清,梦的情节在他被老林摇醒时也忘得一干二净。他睁开眼,看到天已大亮。连忙肿着眼下床洗漱,洗漱完毕跟着老林在楼下的咖啡厅吃了早饭,早饭完毕看到王主任的车准时开到了宾馆门口。韩丁拎着装满文件的一只公文箱,跟在老林身后上了车。车在早已热闹起来的街道上三拐两拐,出了市区,再沿一条康庄大道行驶五分钟,便进入了有名的黄鹤湖风景区。正值深冬时节,前几天的那场落雪早就化了,湖面虽然没有结冰,但在清冽的寒气中也被冻成一潭死水,深沉得看不见一丝微澜,只有道路两旁的树林因化雪的潮气滋润,抖搂出几分生机,隐约蒸发出一点早春的气息。据王主任说,现在并不是黄鹤湖的最佳季节,所以沿湖而行的道路上,看不到多少游人。他们的车子在依山临湖树木环抱的一个小院前停住,院内有一幢老旧的双层小楼,楼前楼后种了几棵阴森的古槐,虽然老皮生鳞,悬根出土,却依然枝桠峥嵘,华盖遮天……王主任在路上就介绍了,罗董事长的家是解放前国民党平岭市警备司令的官邸,后来是解放军攻打平岭的一个前沿指挥所。半个世纪弹指而过,黄鹤湖风景依旧,小楼却已然成了文物,现在归风景区管理处所有,去年被罗保春长期租下来,做了罗家的别墅。罗保春原本在城里有个住处,租下这幢老房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主要是图个清静。
韩丁从下了汽车,走进院子,走进这幢老旧别墅的那一刻起就心无旁骛,只惦记着能否见到那位梦中女孩。但出来招呼他们的,除了刚刚睡醒两眼浮肿的罗保春外,就是他家那位瘦小干枯的老年保姆。老保姆给主宾四人倒了四杯泡不开的茶水,又给罗保春端来煮好的稀饭和两碟咸菜,便退出客厅。罗保春边吃边谈,态度一如昨天酒后那样激烈,对老林试探着提出在坚持不承担赔偿责任的基础上也适当做些让步,给死者亲属一些道义上的援助,以软化对方态度的建议,竟不假思索地予以否定。他把粥碗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粗声说道:“这么多年我办这个厂,白手起家,我吃了多少苦,熬了多少夜,我才四十多岁你看我这头发,还有几根黑的!我太太病了,病得死了,我都没钱救她!钱都押在这个厂子里了!这么多年,谁给我道义上的援助了?谁!保春制药厂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的血汗!现在,保春口服液的牌子打出来了,消费者认了,这时候谁要是想整垮我,没那么容易!他们是土匪!我要是冲他们软一下,他们就会没完没了地吃上我!所以我不能让步。我不让步,他们又能怎么样?我不相信法律会向着他们。对我们这种民营企业,法律应该是大力保护的!”
他这样说,老林也无奈。韩丁昨天看过材料,对这案子的来龙去脉已大体清楚。被杀的女孩名叫祝四萍,是保春制药厂雇的临时工,在制药厂厂区扩建工地上搞统计,去年年底发现被人杀死在工地的办公室里。韩丁手中的材料只是这个案子民事赔偿纠纷的相关文件,对四萍被杀的细节并无太多说明。但从这些材料的只言片语中,仍可了解四萍死得相当悲惨。这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先被木棒重殴头部,然后身中三刀而亡。她的父母都是下岗工人,来自江南古城绍兴,他们把刚刚成年的女儿送出去挣钱,接回来的却是孩子的一捧寒灰。其情其景也确实令人同情。但韩丁心想,他们不是来扶贫的,他们是律师,他们的任务就是要让死者的亲属知道,尽管四萍是死在厂区,死在办公室里,但要认定厂方因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并且必须支付四十万元巨额赔偿,是缺乏法律依据的。韩丁记得前不久在北京一家迪斯科舞厅的厕所里发生了一件客人被杀的案子,死者的亲属要求舞厅赔偿,舞厅认为自己并无责任而拒绝赔偿,结果闹到法院,审判的结果是死者的亲属最终败诉。这件舞厅杀人案和四萍被杀案在性质上十分相像,所以老林也认为四萍的亲属以及那些助威同乡的诉讼要求法院一般不会支持。但上次他来平岭参加第一次法庭调解时,已经感觉到平岭市法院显然希望保春制药厂再额外补加一些抚恤,花钱买个太平,平息事态,而不希望激化矛盾,给社会安定增加隐患,所以这次调解也难保不在钱的方面向着弱者一方说话。四萍的父母现在连下岗工资都不能按时拿到,他们的生活状况也确实非常不好,法院对有困难的一方给予一些调解上的倾斜,是很可能发生的情况。
老林把他的担心说了,但罗保春不听。他固执地认为这年头困难的人有的是,法院要都管,管得过来吗?我还困难呢,我厂里的产品积压太多卖不出去,资金周转不过来,贷款到期还不上,谁援助援助我呀!法院要杀富济贫也杀不到我的头上。要是我的厂子倒闭了,市里的税收减少了,上千工人失业了,找政府闹事要饭吃去了,给我供货帮我销售的企业拿不到钱拿不到货都受影响了,本钱小的也跟着倒闭了,法院是不是都援助啊?法院难道惟恐天下不乱吗?
罗保春越说越气,脸色涨红,就像昨天晚上喝多了酒一样。老林也就不再多说,律师在民事诉讼中只是受当事人委托担当代理人而已,只要不违反法律,都要按当事人的意愿办事。韩丁也不多嘴,他这时的念头,只盼着能在这里见到罗保春的女儿。他隐隐听到隔壁屋里,总有一个轻盈的脚步在不时地走动;在客厅通往后院的走廊上,好像也常能看到一个依稀的影子在墙上薄薄地掠过。在老林与罗保春交谈时,韩丁始终神不守舍,始终幻想着也许下一秒钟那女孩便会穿过走廊,或者推开与客厅相通的某一扇屋门,步履轻捷地走出来呢。
可惜直到时间接近中午,他们谈完了话,喝光了茶,起座与罗保春告辞并且乘车离开这幢别墅的时候,也没见到什么人从走廊端头和那些紧闭的屋门里走出来。在返回市区的路上,韩丁忍不住问王主任:这么大一个别墅,就罗董事长一个人住吗?他也不嫌寂寞。王主任笑笑,说:你们也应该看出来了,我们罗总,脾气很古怪的,特别是他太太几年前病故以后,就更听不进别人的话了,自己想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们也劝他,一个人住这么远太不方便,也很不安全,万一有个急病什么的,周围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身边就那个只会做饭的老太太,有什么三长两短非耽误了不可。
王主任的这一席话,终于让韩丁有机会把他最想问又最不便开口的话问出来了:“那他女儿呢,他不是有个当模特的女儿吗,不和他住一起?”
“啊,你是说罗晶晶呀,她住在城里,罗总在城里有房子。”
老林笑笑,Сhā话道:“确实有这么一种人,孤僻惯了,连老婆孩子在身边都烦,就喜欢一个人独处,有这种人。”
王主任也笑:“那倒不是,罗总对别人烦,可是最心疼他这个宝贝女儿,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百依百顺,要怎样就怎样。是罗晶晶自己不喜欢和她爸爸一起住,她爸爸也只好随她去。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受管束。”
老林深有同感地随声附和:“对呀,现在的年轻人,哪会为大人想那么多!你们应该劝罗总,年纪大了还是得找个老伴。生老病死身边还是得有个人伺候,孩子再亲也没用。《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早有定论: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王主任也感慨:“劝也没用。事业成功的人,生活上都是最难伺候的,有成就的人都是既孤僻又孤独……”
两人越说越投机的样子,替古人担忧似的长吁短叹。韩丁对罗保春怎么样防病怎样养老毫无兴趣,他心里想的是罗保春的宝贝女儿罗晶晶,她究竟住在城中的哪个角落呢?一个独居的女孩,一个漂亮的模特,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她每天过的都是怎样一种生活?她有男朋友吗?她年纪这么小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呢?他真想走近她,走近她的日常起居,仔细看个究竟。
在回城的路上,在汽车里,韩丁看着窗外的残冬心不在焉,路边一些春暖的迹象也令他无动于衷。春天还早呢,他想,可心里却很不安分地蠢蠢欲动。他那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料到大约在二十个小时之后,也就是在第二天的早上,他真的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下,见到了那位在T型台的聚光灯里让他一瞬间着了迷的女孩罗晶晶。
二
人生难料,世事如梦。韩丁碰上的都是难料的事情。
那天下午他们按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平岭市城北区人民法院,参加法院主持的庭外调解会。在这里韩丁看到了那位死难女工的父母和陪着他们一起来的十几个同乡。那十几个同乡都是和死者一起到平岭来打工的年轻人,为首的一位粗壮汉子,年龄略大些,也不过三十岁模样。韩丁听到那些人都管他叫大雄,据王主任在老林耳边的嘀咕,这位大雄就是制药厂扩建工地上的一个工头,也是那些绍兴籍民工的首领。大雄这天穿了一身西服,还打了一根领带,但他和他的那帮临场助阵的民工还是被法警拦在了法庭的门外,只放了死者的父母和他们的律师进去了。对制药厂方面的人,则未加阻拦,一行四人全部放入。在法院狭窄的走廊里,这帮高高矮矮的民工看着罗保春和王主任鱼贯而过,个个怒目而视,连对老林和韩丁,也是一副绝不饶恕的神情,恶狠狠地目送他们走进了那间并不算大的调解庭。
韩丁在大学实习期间参加和观摩过一些案件的庭审,但还从未经历过法院的调解过程。今天庭上的气氛与他原来的想象相比,远没那么正规。首先是这间被称做法庭的屋子,实在寒酸得可以,其破旧程度在韩丁看来简直有损法律的尊严。二是主持调解的那位法官年纪太轻,几乎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岁的小姑娘,样子还不如做记录的那位同为女性的书记员显得成熟。调解双方隔着一张掉了漆的长桌左右而坐,年轻女法官居中发问,口气刻板得几乎像一个学生在课堂上背书。她说:今天叫你们双方当事人来,咱们就祝四萍抚恤赔偿的问题再做一次调解。上次调解过一回,但双方态度都不太好。这回希望你们都能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多站在对方的角度换位思考,多想想对方的困难,也多为社会的安定团结考虑,让国家、单位、个人,都尽量不受损失,或少受损失。啊,怎么样,你们双方这些天都是怎么考虑的?要想解决这件事双方都要有让步的态度,打官司对双方都没好处。我们现在大案子都忙不过来,我们也不希望你们没完没了地拖下去。
法官的开场白刚刚说完,几乎不留空隙地又开始做双方的劝导工作,她先面向四萍的父母:你们二位这么老远跑到平岭来,吃住都要花钱,打官司也要花钱,拖长了对你们没什么好处。女儿不在了,我们也很同情,厂里也很同情,但你们也不能狮子大开口,提的要求不合理也不一定能办到。我上次把道理都跟你们说了,你们这次是怎么考虑的?
法官看着他们,等着回答。四萍的父母一看就知道是小地方来的穷苦人,做父亲的很壮实,体力劳动者的样子。做母亲的很瘦弱,面目善良忧郁。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他们身边的律师。那律师是从本地请的,男的,四十来岁,开口代言:我觉得这个事情吧,其实挺简单,赔多少钱不是最主要的。这件事首先要弄清的是,保春制药厂对自己雇佣的工人在厂里工作时被人杀死,是不是一点过错都没有,一点责任都不承担?厂里的保安措施是不是绝对没问题,工人在厂里工作的人身安全是不是完全有保障,四萍死在厂里是不是完全属于她自己负责的事,和厂里无关?这些问题是一个前提,这个前提必须先说清。至于到底应该赔偿多少数额,厂里到底有什么困难,能不能给这么多,这个当然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法官的脸又转向制药厂这一方,老林咳嗽了一下,刚要发言,罗保春却抢了先。他虎着面孔冲对方的律师说:刚才你在外面的走廊上被人杀了,你说是让凶手赔你,还是让法院赔你?
罗保春的话一下子把调解的气氛变成了吵架的气氛。对方律师毫不示弱地同样抬高了腔调:如果是在公共区域发生的事情,法院可以不负责任。如果是在法院的工作区域,比如在这个会议室里,我被杀了,那就要看法院的保安警卫工作有没有漏洞。如果法院的保安警卫工作和你们保春制药厂一样有那么多漏洞的话,当然要承担责任!
调解还没开始就如此剑拔弩张,似乎连法官都没想到的。老林一看这架势,试图把对方律师的话接过来,但此时罗保春脸色已经涨红,像喝了酒似的,情绪已经失控,他大声吼道:哪一个地方的保安没有漏洞,犯罪分子要成心杀人,在哪里下不了手?你们就是想借着死人对企业进行敲诈,我不是出不起这四十万块钱,我们保春制药厂的总资产,加上我们的品牌声誉无形资产,有一两个亿,我不是赔不起这四十万!前几天你们不是还有人私下里找我,让我出十万块就摆平这个事吗?我不出!合理的赔偿,我一百万也出得起;不合理的赔偿,我一分钱都不出!这些人,说难听了简直就是黑社会,我就是不相信政府和法院对我们民营企业的合法权利会不保护!
对方律师两手张开,看着那位有些手足无措控制不了场面的年轻法官,表情和声音都表现出极度的愤慨,他说:四萍和这些民工远离自己的家乡亲人到平岭来,为保春制药厂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最后死在工作岗位上,连把她从小养大的父母都没能见上一面。保春公司作为一家知名的民营企业,竟然如此没有同情心,没有起码的道义!为了不赔钱,不但不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遭遇这么不幸的事表示怜悯,不对家属表示同情,反而还要污蔑他们是黑社会的。你再这样讲,我们要控告你诽谤侮辱公民的人格。我的当事人虽然很贫穷,他们死去的女儿和她的伙伴虽然也很贫穷,但他们也有人格,也有保护自己名誉的权利……
随着律师的强烈抗议,四萍母亲的脸上热泪纵横;四萍父亲的额头青筋毕露,他用带着口音的粗声大嗓吼叫起来:你们还是人吗?你们还能代表共产党吗,啊?
罗保春毫不客气地回绝过去:我只代表我的厂,我又不是政府,我不代表共产党!
四萍父亲声嘶力竭:你那个厂,还……还他娘的是共产党的天下吗?你他娘的比资本家、比过去的恶霸地主还狠,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啊!
四萍的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劝阻丈夫:……你不要讲,让律师讲,你讲不清楚的……
而丈夫的情绪已经难以控制:我有什么不清楚!我就要问问他们还讲不讲公理!
罗保春也尽全力把声音抬高:给你钱就是公理吗?不给你钱就是不讲公理吗?你就是公理吗?
会议室被争吵和哭声搞乱了套,年轻的法官终于表现出迟到的果断,她厉声说道:既然你们双方是这么一个态度,说明你们没有调解的诚意。我最后再问你们一次,请问原告方有没有调解意愿,有没有新的调解方案?
对方律师也已非常激动,死者父母的骂声哭声更激起了他的义愤,他像吵架似地回答法官:我们的立场刚才已经做了陈述,如果被告一方是这样一种无赖的态度,我们只好把官司打到底了!
法官不多啰嗦地把最后的问话转向制药厂一方:被告方还愿不愿意调解,有没有新的调解方案?
不容老林开口,罗保春拍案而起:我奉陪到底!我们法庭见!
法官被罗保春的态度激怒,正色地喝斥道:罗保春,这里就是法庭!不是你的办公室,你拍什么桌子!
罗保春喘着气,愣了一下,居然没有顶嘴,又坐下了。
法官皱着眉,满脸不快地说了收场的话:好,我宣布,祝四萍死亡赔偿案第二次调解失败,本案依法进入诉讼程序。请原告方将起诉书在规定时间送交本院,择期开庭!
法官话音刚落,四萍父亲骂声又起,罗保春起身离座,板脸就走。老林和韩丁面面相觑,大概连老林这种有点资历的律师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调解:作为一方的律师,他连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调解便结束了;他和韩丁甚至都来不及咂摸一下滋味,局面便已不可收拾。他们当然想不到更严重的还在后面,在大家纷纷离座的混乱中,在死者父亲越来越难懂的骂声中,他们看到罗保春走向门口的身躯突然晃了一下,脚下打了个趔趄,手往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但什么也没抓住,整个人便轰地一声倒下来了,连带着弄翻了几把木制的椅子。
韩丁和老林吓了一跳,以为他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不约而同探过身去想扶他起来,可马上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罗保春的那张脸。那张脸上的颜色已经由赤红变成了灰白,眉头紧拧,牙根紧咬,两颊的肌肉扭曲出痛苦万状的表情。韩丁吓坏了,他把一只手抄在罗保春的身下,想扶他起来,被老林喊了一声:别动他!王主任推开韩丁,手忙脚乱地在罗保春西服上衣的内兜里翻找着什么,翻到第二个兜果然翻出一小瓶药来。看到那瓶药韩丁才明白罗保春是发了心脏病了。他看着王主任倒出药粒,使劲儿塞进罗保春的嘴里,罗保春嘴里含着药,脸上依然是那副痛苦不堪的死相。年轻的法官和中年的书记员都愣在原位,可能因为她们是女的,所以在这个突发事态中都有点手足无措。对方的律师倒是站了起来,朝这边看,脸上应景地表现出一些人道主义的关切。四萍的母亲还在双手掩面地哭泣着,她的丈夫也不劝她,但止住了骂声,目光冰冷地看着这边的混乱。韩丁从未亲眼目睹心脏病发作的样子,但隐约记得在电视上见过的抢救方式,一个人骑在患者的身上,以手压胸,做人工呼吸;还要抓着病人的双手像做广播操那样做扩胸运动;还要嘴对嘴地往里吹气……他本想提议采取这样的措施,但同时意识到自己在这群人中最为年轻,对这种“体力活儿”似乎应该有个自告奋勇的态度,想想要和罗保春嘴对嘴地吹气,他又本能地犹豫了几秒钟。还没等他开口,王主任已经冲他发令:快去打电话叫急救车来!这一喊把两位女法官也提醒了,一齐跑出会议室去打电话。等她们打完电话再回到会议室时,罗保春已经有了微弱的呼吸,脸上也有了一些让人能意会到的血色。韩丁这时才知道心脏病发作的人就得让他安静躺着,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乱动,否则适得其反。他不无后怕地想到刚才他要是真的自告奋勇冲上去给罗保春做人工呼吸最后把他折腾死了,岂不坐蜡!
救护车来了,医生赶到会议室里,对平躺在地上的罗保春做了检查,给他打了一针,然后表示可以抬下楼了。韩丁和王主任用担架把罗保春抬起来,抬下楼,抬出法院,抬上急救车,然后他们跟了急救车一起去医院。老林则被法官留下来在调解记录上签字以及处理其他一些程序性的问题。
去医院的路上,王主任用手持电话想把情况通知罗保春惟一的亲属,也就是他的女儿罗晶晶,但电话打不通,对方始终“不在服务区”。王主任又打其他电话寻问罗晶晶的下落,问了半天才知道罗晶晶今天恰巧随发型表演团到南京演出去了,已经搭乘早上头一班飞机离开了平岭。
急救车到了医院,罗保春被送进了急救室。王主任的手机也没电了,他急慌慌地不知跑到哪里去找电话,急救室外只剩下韩丁一人。这儿连个椅子都没有,韩丁只好原地踱步。偶尔有医生护士进出,都是手执器械行色匆匆,没人理他。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一位男医生走出来,当头便问:你是病人的亲属吗?韩丁摇头说不是。医生又问:病人亲属来没来?韩丁摇头说没来。医生再问:那你是病人的什么人?韩丁说我是他的律师。医生马上说:律师?那正好,你进来一下,病人有话要跟你说。
韩丁跟在医生ρi股后面,进了急救室。急救室的门里是一条又短又宽的走廊,把头一间是一个手术室,四门大敞,里边除了一张床和一些仪器外,空着没人。再往里走,是一间医生的办公室。过了这间办公室就是病人观察室了。韩丁跟医生径直走进了这间观察室。
观察室里有三张床,两张空着,最外面的一张床上,就躺着刚刚经过抢救的罗保春。罗保春的脸色依然难看,呼吸虚弱,但生命的迹象比送进来的时候明显多了。医生行至床前 ,附耳在罗保春的身边轻轻说道:“你要找的人来了,你要说话吗?”
韩丁连忙趋至床前,探身去看罗保春。罗保春艰难地睁开双眼,韩丁马上开口:“罗总,我是韩丁,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您还认得我吗?”
其实韩丁刚刚大学毕业,他只是个实习律师,但他没说实习二字。罗保春的目光混浊,眉心发暗,睁眼无神地看着韩丁。韩丁以为他认不出他了,可没想到罗保春突然抖抖地抬起一只手,像是要比画什么意思,又像是要拉他靠近一点,韩丁俯下身去,他的脸和那混浊的目光咫尺之遥。
他把声音抬高了一些,再问:“您要说什么话吗?”
罗保春的嘴角动了动,抖抖地说了句:“厂……”
韩丁竭力靠近他,竭力想听懂他的意思:“您说什么,厂?”
罗保春用抬起的那只手在韩丁眼前画了个哆哆嗦嗦的圆圈,用同样哆嗦得难以为继的气力,又挤出几个字来:“厂……还有……都给晶晶……”
韩丁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区区几个字几乎像是罗保春在交待遗言。意识到遗言韩丁马上联想到了死亡,联想到死亡他马上下意识地说了安慰的话:“您没事的罗总,您好好养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您放心……”
医生观察着罗保春的脸色,及时制止了他还想开口的表示:“好了,你好好休息吧,睡一会儿,睡一会儿再说。”然后用眼神示意韩丁退下,韩丁就退下来了。
韩丁出了观察室,低头想一想,想自己毕竟是个律师,如果,万一,罗保春真的不治,刚才那几个字,岂不真的成了临终嘱托?他猛省于自己的身份职责,对罗保春刚才嘴里那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是不能听完算完的,于是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了纸笔,写下这么一行字来:“我决定平岭市保春制药有限公司全部财产及我的其他财产由我的女儿罗晶晶继承。”
他叫住那位从观察室里刚刚走出来的男医生,说:“病人刚才留下了遗言,我作为他的律师,补做了一个记录。现在趁病人头脑还清醒,需要马上请他本人过一下目,签个字。”
医生往他的办公室里走,一边走一边摆手:“不行不行,现在病人不能再说话了,说话多了太危险。”
韩丁说:“他可以不说话,我把这个给他看,他点个头签个字就行。”
医生瞪眼道:“你看他那样,还能签字吗?”
韩丁说:“我看能!”
医生说:“现在要尽量避免让病人激动,他现在必须安静,你这么折腾他,万一病情恶化,你负责吗?”
韩丁说:“万一他不行了,他的亲属,他单位里的人现在都不在,将来对遗嘱发生争议,你负责吗?将来他们吵起来我让他们找你好不好!”
急救室重地,墙上大写着“安静”二字,所以他们的争执都压着声音。但医生办公室里的一个上了点年纪的女医生还是从他们彼此的表情上,看出有点不对劲了。她从用大玻璃隔断隔出来的办公室里走出来,问怎么了,争论的双方像是都找到了一个裁判,如此这般争先恐后地陈述自己的观点,同时晓以利害。女医生似乎是那个男医生的上司,她几乎还没听完就低声对男医生说:“你带他去吧,让他简单一点,趁病人现在还清醒……”这话刚才韩丁也说过,但现在从女医生口中说出来韩丁心里竟咯噔了一下,大有凶多吉少的感觉。但他没时间多想,紧随在那位一脸不快的男医生的身后,重新进了观察室。
观察室里,罗保春仍然双目紧闭,面色灰白。他们走到他的床前,韩丁随即开口,呼唤罗保春:“罗董事长,罗老板!”
罗保春没有睁眼,没有应答。
韩丁不敢放大声音,继续呼唤:“罗老板,我是律师韩丁!”
罗保春的眼睛慢慢开了一条缝。韩丁连忙把他写好那句话的白纸在他眼前展开,说:“罗总,您刚才跟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罗保春的眼球真的动了一下,盯住了那张纸,看了一会儿,他用眼神微微点头。韩丁和那位男医生都感觉到了——罗保春在点头。
韩丁说:“您能签字吗,我需要您在这上面签宇,您能吗?”
男医生态度还算配合,用比韩丁大一些的声音,也问了一句:“你能签字吗?”
罗保春依然用眼神点头,韩丁顺手拿过男医生腋下的一只病历夹,把纸垫在上面,放在罗保春的手边,然后把自己的笔从罗保春食指和拇指的缝中穿进去。罗保春虚虚地拿着那支笔,停了少顷,居然颤巍巍地,在那张只写了那一句话的白纸上,歪歪扭扭,颤颤抖抖,游龙走凤,像写天书似的,写下了“罗保春”三个难认的大字。
韩丁如释重负。
他和男医生走出观察室,将罗保春签过字的那一纸遗书对折叠好,仔细地放进皮包,这时他惟一担心的,倒是罗保春的安危。但情形并没有韩丁以为的那样坏,天黑之前,罗保春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并开始好转,血压、心率等各项指标渐渐向正常值靠近。韩丁一直没有离开医院,王主任也打完不知多少个电话回到了急救室外。保春制药厂的厂长——一位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也带了几个厂里的干部赶来了,一到医院就由王主任领着找医生问情况去了,其余人都在急救室的门外等着。韩丁和这些人都不认识,互不搭腔。他也没把罗保春留下遗言的事跟任何人讲。因为从医生的口气上听,罗保春似乎问题不大了,厂长和王主任与医生谈话回来后的表情,也似乎在告诉大家危险已经过去,一切都会好的。但按医生的意见,罗保春还需在观察室里住上一夜,待第二天才能转到病房去。王主任已经与远在南京的罗保春的女儿罗晶晶联系上了,据他说,如果罗晶晶能买到飞机票的话,今晚就会赶回来。韩丁想,如果一切正常,那份遗嘱也就无须拿出来示众了。
天黑以后,制药厂的厂长安排了两个干部留下来轮流值班,以防万一有事好随时与厂领导保持联系,其余人,连他和王主任在内,都回家吃饭休息。韩丁尽管很想留下来——因为晚上说不定会见到从南京赶回来的罗晶晶——但似乎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他用手机与老林通过电话之后,便随众人离开医院回宾馆去了。
晚上,老林那位在平岭公安局当刑警的老同学开车来到宾馆,非要拉着老林和韩丁出去吃饭不可。老林白天在法院着了点凉,身上发冷,所以他那位老同学便拉他们上附近的一家川菜馆里吃火锅,让老林发发汗。老林的同学姓姚,叫姚大维,相貌与名字很般配,生得既斯斯文文,又高高大大,虽然在平岭公安局已有二十年警龄,但仅仅在刑侦大队的一个分队里混到个二把手的职位,算是副科级干部。不过这位姚大维职位虽不大,口气却不小,让老林随便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他,在平岭这个地片上,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老林问他四萍被杀这个案子有什么进展吗,到底能破不能破。姚大维不知是喝多了夸海口还是真的有把握,笑着说:这种案子,十有八九是内部人干的,好破!老林问:是不是有线索了?姚大维说:人早就对上号了,只是还没抓到。我今天上午还到平岭生物制品研究所的梁教授家去取证呢,梁教授是保春制药厂的特聘专家,四萍死以前就在梁家做小时工。姚大维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可以看出他的酒量远未见底,虽已面红耳赤,但还不至于把案情泄露太多,没等老林再问便主动转移话题,约老林办完了事一起上黄鹤湖风景区玩玩去。老林也懂规矩不再追问,和姚大维碰杯喝酒说好啊,我正有此兴。
饭没吃完,姚大维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韩丁听出来是什么案子出现了紧急情况要马上处理,心想干公安的也真是辛苦不容易。姚大维走后,残汤剩菜前只有他和老林二人,他便把罗保春签了字的遗嘱拿出来给老林过目。老林没说什么,只是对罗保春今天在法院调解时的态度发表了些不以为然的看法,或叫牢骚吧,也是无可奈何的口气。老林说:以罗保春这样的老板脾气,就是他这次出了院,将来法院判决下来万一对他不利,他还是得气死!
话音没落,老林的手机就响了,是王主任打来的。老林接了电话,用伤风上火的鼻子“唔唔,喔喔”地应和着王主任在电话里的一大通话,最后说了句:好,明天见,便挂上了电话。他低头喝了一口热汤,然后才慢慢抬头,对韩丁说了句:“罗保春去世了。”
韩丁正嚼着一口粉丝,那缕粉丝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地挂在嘴边,他愣愣地说:“啊?”
老林低头喝汤,不再说话,好像罗保春是被他刚才那句话咒死了似的,好像自己这张嘴今天晚上不大吉利似的。他不说话,韩丁也就不说话,他们默默无语地吃完了饭,回到宾馆,韩丁打开电视想看新闻,见老林连澡都不洗倒头便睡,便把电视关了,和他一样熄灯上床。
前半夜韩丁睡不着,想着罗保春的死,竟如此突然,几小时以前还是那样慷慨激昂面红耳赤的一条汉子,现在却已飘然离世,往另一个世界轮回去了。韩丁岁数小,这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常,免不了在被窝里反复感慨。但更多的是感慨罗保春的那位宝贝女儿罗晶晶,刚刚长大成|人便孑然一身无亲无靠,刚刚走上社会便拥有了上亿的身家和一个知名的企业,这样的女孩,不知今后该是怎样一种人生?她是继续当她的模特呢,还是继承父业坐上保春制药公司董事长的宝座?在她父亲的企业王国里,她这个新主人会显露出王者之相并且像她父亲那样叱咤风云吗?韩丁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想到下半夜他睡着了。刚睡一会儿天就亮了。旁边的老林见他翻身,就发声叫他:韩丁!韩丁迷迷糊糊地答应:啊?老林的声音全哑了,有气无力地说:你找服务员再要床被子,我有点冷。
韩丁起来,打电话找服务员要被子,打完电话先把自己的被子给老林压上,顺手摸老林的额头,额头热得烫手。
韩丁说:“你发烧了!”
韩丁扶老林赶到医院时医院还没上班呢,他们看了急诊。医生给老林打了针,又安排老林住院。安顿好老林的病房,看着老林昏昏睡去之后,韩丁就用手机打电话向所里的头头汇报了情况:一、当事人死了。二、老林病了。三、他现在怎么办?所里的头头让韩丁先留在平岭照顾老林,案子的事如果法院和原告有什么说法,或者制药厂有什么新的态度,及时报告,再说。
刚打完北京的电话,制药公司的王主任就把电话打进来了。说要过来接他们到罗保春的别墅去,王主任说:“罗晶晶昨天夜里从南京赶回来了,已经见过她父亲的遗体了。今天上午厂里的领导也都过去,到罗总家一起商量一下后事,也包括那个案子,下一步怎么处理,厂长说请你们一起过去合计合计。”
韩丁问:“今天上午罗晶晶在吗?”
王主任在电话里说:“当然在,怎么了?”
韩丁说:“我去了再说吧,我也有事要找你们呢。”
韩丁走出医院时天上刮了风,他在风里站了十分钟王主任才把车开过来。他们同车出城,到了黄鹤湖罗保春的别墅时看到别墅的门口已经停了两辆汽车。冬天的太阳刚刚挂在幽静的湖面上,他们走进别墅的客厅时,阳光正透过细长的老式花窗射进屋子。屋里凌乱不堪,每个人的脸上都沐浴着阳光,但都像蜡人一样了无生气。
韩丁环视一圈,客厅里都是男人,他没等他们开口寒暄便问:“罗晶晶在吗?我有事要见她一面。”
屋里一时无人应声,几秒钟之后,制药厂的那位厂长开口问道:“什么事?”
韩丁在昨天一见到这位戴眼镜的厂长就有点讨厌他,说不清原因的,总觉得他有点小人得志的味道。他本想正色地说:我要向她,也向你们,宣布罗保春的遗嘱,从今天起,保春制药厂和罗保春的一切动产不动产,都归罗晶晶拥有!但话到嘴边他又收住了,没有说。他对这一屋子的陌生男人有种本能的警惕,谁知道他们是可以托孤的一门忠良,还是图谋废主自立,取而代之的奸佞!
于是他尽量不动声色地说:“罗保春昨天清醒的时候有几句话嘱咐他女儿的,我想转告她。”
厂长转脸对身边一位手下人低声说:“你去看看她好一点没有。”
手下人到隔壁的书房去了。厂长不屑于与韩丁多谈的样子,转脸问王主任:“那位林律师呢?”
王主任赶紧答:“病了,在医院呢。”
“噢。”厂长点了一下头,也朝书房那边走去,走了几步转头看一眼韩丁,神态变得友善了些,说:“罗总走得比较突然,他女儿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这毕竟是她惟一的亲人,如果有太刺激她感情的话,等过几天再说比较好。你一起来吧。”
他带着韩丁走进书房,书房的样子显得比客厅还要古旧,四面墙壁都用深色的木板装饰着,书架是固定的,边角有繁复的木雕镶嵌。窗帘半开不开,光线半亮不亮,每个人的脸都因此而显得半明半暗。但韩丁一走进这间昏晦的书房还是一眼就找到了中心——书房的正中,一张旧式的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女孩,脸被哭脏了,头发也乱了,神色憔悴恍惚,但容貌依然耀眼。她的身边,站着罗家那位老保姆和另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她们正劝着她。见有人进来,女孩抬起双眼,在同时走进书房的四五个男人中,盯住了韩丁。也许因为他最陌生,也许因为他最年轻,也许因为,他显然是这一群人当中的主角。
韩丁和罗晶晶对视片刻,他开口问道:“你是罗晶晶吗?”
罗晶晶没有回答,目光带了些疑惑地继续看他。那位保姆和那个中年女人也抬头看他,一起进来的男人们全都看着他。
韩丁接下去说:“我是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韩丁,你父亲去世前,有一份由他亲笔签名的遗嘱,我现在要当着你的面,向在场的各位宣读!”
三
老林得的是急性肺炎,高烧连着几天不退。老林和老婆正办离婚,所以在他入院后的第三天从北京匆匆赶来的,是和老林相好并且以后可能成为他儿子后妈的那位“第三者”。同一天所里也来了电话,对韩丁的去留做了指示:既然法院表示近期不会开庭,所里也就不再另外派人来了。所里让韩丁听取一下制药厂对这个赔偿案下一步的打算,然后和老林的如夫人交接一下老林,就可以回来了。
于是韩丁就去找制药厂的那位厂长谈了一下,问他厂里对赔偿案的立场有无变化。对此厂长未做任何答复。罗保春一死,制药厂天下无主,连厂长也说不清这个厂子下一步该怎么办,谁还有心思琢磨这个小案子。他颇不耐烦地对韩丁说:“厂里这些天上上下下都在忙罗老板的后事,我看你们先回去吧。原来罗老板同意你们坐飞机还是坐火车?坐飞机?那好,你就买机票吧,回去以后把机票寄回来我们给你报。”
于是韩丁就去买了飞机票。走前他独自去黄鹤湖风景区玩儿了一趟,花了两个小时爬上了并不算高但需要慢慢盘桓而上的移来峰。站在移来峰的山顶向南远眺,几乎可以看到黄鹤湖风景区的全貌,当然,也可以看到罗保春那幢别墅灰色的屋顶。山上的空气很清凉。远远地看,湖面上罩了一层雾一样的低云,黄鹤湖的形貌就在这层云雾中若隐若现。也许正是这种难以一目了然的朦胧造就了黄鹤湖的美丽,这让韩丁想到了罗晶晶,那个让他关注并为之担忧的神秘的女孩,不知此时会是何种心情。那份突然而来的财富会消解她突然而来的悲痛吗?会消解她今后永远的孤独吗?
从山上下来,回到城里,韩丁心里怅怅然没有着落。不知自己真的悲天悯人,还是害了单相思病。晚上独自在街上吃了点饭,回宾馆后百无聊赖,也没兴趣看电视,洗了澡就想睡觉,刚上了床还没关灯,电话铃就响了。
来电话的是制药公司的王主任。
王主任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鬼鬼祟祟,他先问:“你是韩丁吗?”
韩丁说:“是啊。”
王主任又问:“屋里就你一个人?”
韩丁说:“对,就我一个人。”
王主任说:“我有点事想找你谈谈,你能出来一下吗?”
韩丁说:“出来?上哪儿啊?”
王主任说:“你到元府大桥这边来,桥头路东有个滨河茶舍。你要个出租车,说去元府大桥司机都知道。”
韩丁觉得王主任的口气有点反常,加上自己刚刚洗完了澡懒得动窝,于是便说:“不好意思我已经睡了,要不是什么急事明天再说行吗?明天我下午才走呢。”
王主任在电话里的声音既客气又执著:“真对不起了韩律师,我找你还真是有个重要的事。林律师病了,我现在只有找你了。”
韩丁说:“到底什么事啊?”
王主任说:“我们还是见面谈吧。”
韩丁想了想,这几天与这位王主任接触,感觉他总的来说还算是个沉稳正派的人,看看时间也不过才九点多一点,人家约他出去谈事情,似乎犯不上这样疑神疑鬼。于是他再次问了那个什么大桥和桥边的那家茶舍的方位,约了不见不散,便挂了电话,起身穿衣,撞上门出来了。
他按照王主任的指点,在宾馆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开到元府大桥去。他以为去元府大桥要走半个城呢,没想到只绕了两个弯,总共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平岭本来就不大,五分钟足以把韩丁从灯火辉煌的市中心带到一处说不清是哪儿的边缘角落。这里除了大桥上的路灯之外周围很暗,而这座元府大桥似乎也并非城里人出来过夜生活的往返之途,因此桥头路东的那间茶舍自然极其肃静萧条。韩丁推门进去,昏暗的烛光中,只有两桌客人守着角落,一桌在交头接耳,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另一桌在赌着纸牌,只出牌不出声。韩丁站在门口四下寻找,不见王主任的踪影。一个穿中式大褂的茶僮走过来躬身询问:先生一位?韩丁说:我找人。茶僮说:您是韩先生吗?韩丁说是。茶僮马上转身引路:噢,韩先生请这边走,您的朋友在楼上。韩丁这才发现左手方向还隐蔽着一处险隘,那是一扇小门连着的一条小夹道,夹道里藏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楼梯。他跟在茶僮身后,沿着这条又窄又陡的木板楼梯上了二楼,进了一个日本榻榻米式的包间。包间很小,进屋要先脱鞋。屋子当中摆了一个炕桌,炕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油灯边上已经坐了一个人,见韩丁进来,忙起身来迎,把韩丁让到桌前坐下。好在炕桌下面是空的,可以把脚放进去。韩丁最怕像日本人那样盘腿或跪着。
等茶僮上了茶和几样小吃,关门退下,韩丁才环顾四壁,半笑着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啊,还至于到这么个神神秘秘的地方见面?跟特务接头似的。”
王主任没笑,低头思忖少时,抬头开口:“韩律师,不是我要找你,是另一个人要找你,我是代替这个人来和你见面的。”
韩丁收了笑:“谁呀?谁要见我?”
王主任说:“我们罗董事长的女儿,罗晶晶。”
罗晶晶?
韩丁吓了一跳,脸上不露声色,心里有点激动,他竭力平静地问:“罗晶晶,她干吗要见我?”
王主任未即答言,一副说来话长的表情,先是深深叹气,然后慢慢开口:“嗐,这几天,我们公司真是乱套了,几个头头谁也没有心思抓生产抓销售,都忙着争权夺利了,再闹下去真要把工厂拆了分产到户了。”
韩丁诧异地问:“怎么会呢,我不是已经宣读了罗老板的临终遗言了吗?这个厂已经归他女儿罗晶晶了。罗晶晶是他惟一的亲人,本来就是法定继承人,现在又是遗产继承人,她的继承权无可争议!”
王主任摇头道:“她一个还没长大的女孩子,本来就不清楚公司里的事情,现在突然经历丧父之痛,哪还有心情管公司的事。今天我听她家保姆说,前些天她男朋友又不辞而别,把她给蹬了。她都快崩溃了,哪还能再管公司里的事啊。”
韩丁愣了一下,话头不由自主地离开了继承权问题,移向他最敏感的方向:“她有男朋友?干吗的?”
“谁知道,我也没见过,是听保姆这么说的。”
韩丁穷追不舍地盯住这个话题,问:“她男朋友为什么把她蹬了,就因为她父亲死了?”
王主任说:“那还能因为什么,罗老板一死,下面众叛亲离,罗晶晶根本控制不了局面。现在谁都看得出来,这公司说垮就垮。树倒猢狲散,这在咱们这种社会里还不是常有的事么。”
韩丁沉思下来,心里琢磨着王主任的话——罗晶晶有男朋友,吹了。这对韩丁来说,不知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脑子里杂乱无章地思索着,嘴上刻意掩饰地喃喃:“挺大的公司,怎么会说垮就垮呢……”
王主任的声音倒是很镇定:“我们公司的情况也确实比较复杂,财务上这几年一直比较紧张,搞扩建工程又借了银行不少钱。公司虽说是罗保春的,实际上像厂长、总会计师这些人,罗总过去都答应过给他们干股的,听说罗总和他们之间是有过口头协议的。这几天外边也都知道罗总不在了,银行、供货商都来人逼债。昨天是厂里发工资的日子,工资不知为什么没发,工人们今天都不干活了,从厂部到车间,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说罗晶晶不想办这个厂了,想卷了钱一走了之。工人们都急了,厂里的东西见什么拿什么。厂长和总会计师他们几个人也放出话来,说他们会全力保护所有职工的合法利益,还说这厂子是他们辛苦干出来的,绝不能让一个黄毛丫头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地给毁了。罗晶晶现在连公司都不敢去,她这两天就躲在她爸的别墅里哭。那别墅也是租的,下个月五号又该付今年的租金了,厂长和总会计师给不给付还不知道呢。不给付人家风景区管理处就往外轰人了。嗐,罗晶晶哪里斗得过他们,她还是个孩子呢。”
韩丁听着,愣了半天,问:“那她找我干什么?”
王主任盯着韩丁,没有马上回答,那一刻四周静得只剩下灯捻爆破的噼啪声。油灯发红的光芒使他脸上的五官深陷,并且微微颤抖,那幽长的沉默让韩丁捉摸不透。
王主任慢慢开口:“她要我找你,是希望通过你,请你们的律师事务所接受她的委托,作为她的代理人,接管保春制药有限公司!”
韩丁睁大了眼,半张着嘴没说出话来。他的心被屋顶那片阴影抖得有几分激动。他镇定了一下,开口问道:“是她要找我的,还是你要她找我的?”
王主任答道:“是她要找你的。”停了片刻,又补充道,“是我建议她找你的。”
韩丁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片刻,才说:“这种事,你们完全可以找本地的律师事务所,本地律师可能对这儿的工商财政税务司法等等部门更熟悉,接管企业这种事少不了当地这些部门的支持,否则根本办不了。”
王主任摇头:“这里的律师事务所和我们厂长他们,和那些供货商,和银行,都太熟了。平岭这地方太小,在场面上混的人三绕两绕都能搭上朋友,和这些人有冲突的事,我们不敢找当地的律师。而且,请你们北京的律师出面办事,这边的执法部门也不敢乱来。对北京来的人他们毕竟会相当小心,因为他们觉得北京的人多少都有些背景的,说不好哪一个就有通天的门路!”
王主任说完,透过油灯的火苗看韩丁,等着他表态。韩丁说:“那这样吧,我回去把你们的想法向我们所里报告一下。据我知道,我们就是接受了你们的委托,作为一家律师事务所,也不可能直接去接管一家企业。不过我们可以作为业主的代理人来组织这项工作,代表你们委托会计师事务所查账封账,委托资产管理公司把企业的财产和日常的经营运作管起来。管理的期限可以根据情况由业主来决定。也就是说,由罗晶晶来决定。”
韩丁的这一席话,都是以前在学校里听课听来的,但如此一说,让王主任的面孔立刻开朗起来,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意思说到了一块儿,两个人的神情都放松下来,又如此这般地切磋了一阵,看看时间不早了,便由王主任喊茶僮来结了账,两人一前一后下得楼来,楼下的那两桌客人不知何时已经人走茶凉作鸟兽散。韩丁和王主任并肩走出茶舍。握手告别时,韩丁突然想起什么来,郑重地说道:“噢,对了王主任,罗晶晶如果确实有意要委托我们的话,还需要她出具一个正式的委托书,这份委托书要由她亲笔签名。也就是说,她无论委托我们什么,都必须是出自她本人的真实意愿。”
韩丁的这段话以及这段话所包含的那层不放心的意思,王主任当然听得明白,连连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这样吧,你明天不是下午的飞机吗,明天上午我把罗晶晶叫出来,让她和你见个面,你们当面谈一谈,怎么样?”
韩丁本来想客气一句:“这倒不必。”但话到嘴边,迟疑一下,说出口却是,“好……好啊。”
于是就这么说定了。他们简短地约定了第二天和罗晶晶会面的时间和地点:时间是上午十点整,地点是市郊的石佛古刹华严寺。在韩丁听来,和今天一样,也有些特务会面或地下党接头的味道。
直到分手之后,在回宾馆的路上,韩丁才真正地兴奋起来。他没想到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凭空而降的机会,让他在明天,并且在今后,和罗晶晶发生如此近切直接的交往。如果他们以后真能成为朋友,甚至,进而互相走进对方生活的话,那么今夜,他和王主任在平岭元府大桥桥头路东河滨茶舍楼上单间的密晤,就成了一个值得永远纪念的时刻。
当天夜里韩丁入梦,梦见一片璀璨的强光将他笼罩,在眼花缭乱之际他看到一位盛装少女人面桃花一闪即逝。醒来之后他竭力追想梦中的这个刹那,他断定那正是在平岭世纪大饭店的发型晚会上第一眼看到的罗晶晶。这个在聚光灯的辉煌中色彩强烈的印象,在韩丁心中始终是一个灿烂的艺术而非一个生活的现实,连梦见她时也是这样。
第二天,韩丁如昨晚之约准时去了位于平岭南郊的华严寺。华严寺里空气清幽,古木参天,游人寥落。寺的后院,有一座大殿倚山壁而建,殿内供奉着一座石佛。从殿前碑刻的简介上看,这座石佛身世古老,史迹宛然,还有几段民间的传说作为正史的点缀,因而成为整座华严宝刹的主题所在。只有在这里,韩丁才看到几个善男信女焚香跪拜,几拨外地游人驻足流连。韩丁不信佛,也不懂佛,但知道进了庙门,崇敬之心是必须有的,否则说不定下山时就会倒霉摔断胳膊。于是他一本正经地站在石佛前,毕恭毕敬地抬头瞻仰,直到后颈发酸才收回目光,收回目光后连慢慢转身的动作也尽量避免潦草,整套动作完成后,他才恰逢其时地看到了从大殿门口的山雾中姗姗而来的王主任,以及他身边亭亭玉立的罗晶晶。
他注视着罗晶晶,想看看那张脸与T型台上和昨夜梦中有何不同。但罗晶晶背光而立,脸的轮廓被混和了阳光的雾气镀了一层金色的虚边,五官的细部难以看清。罗晶晶也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眼眸,仰脸正视殿中的石佛。她走进大殿,目不旁顾地行至佛前,王主任随后把在庙门口买好的香柱递给她,并且帮她把香焚好,教她双手持香,低头默祷,跪拜如仪,然后把香Сhā在香炉里,每一步动作都由王主任指导,罗晶晶亦步亦趋,像个小孩子那样做得认真却毫无主见。
拜完了佛,罗晶晶的目光再次与韩丁相遇,看了一下又转头求教似的去看王主任。王主任这才和韩丁打了个招呼:“来啦?”
韩丁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