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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 十五

十五

罗晶晶的这些毛病、缺点,在他们彼此熟悉之后,在韩丁突然有钱之后,终于一一浮现出来,但为时已晚,韩丁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孩。爱是排斥理­性­的。罗晶晶的种种缺点就算韩丁全都了然在目,心里却产生不了一点厌恶。他明明知道罗晶晶的购物欲和虚荣心是不对的,但他仍然勤勤恳恳地陪她逛店,为她喜欢的那些不实用的名牌掏钱。有钱之后,他们常常不在家吃饭,晚上想吃什么,打辆出租车就去了。有时他们会花上三十多块钱的车费去吃一顿二十多块钱的面条,就跟抽疯似的。周末他们常常会一起到舞厅、迪吧这类地方去玩儿。其实韩丁并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地方,他去这种地方不是为了寻找兴奋,他的兴奋点在于与罗晶晶金童玉女般地出双入对,引来无数羡慕的、惊异的、­色­迷迷的目光,这些目光能让韩丁感到非常得意。

罗晶晶也喜欢不动声­色­地出这种风头,每次出去玩之前总要花很长时间刻意打扮。令韩丁放心的是,罗晶晶的名牌时装和名牌香水并不是为了向男孩招蜂引蝶,而是为了和女孩争奇斗艳。在那些夜生活的场所里,女孩和女孩之间从来互不搭腔,其实心里都是互相打量较着劲儿的。

除此之外,罗晶晶身上剩下的就都是优点了。她的缺点是因为她从小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同样,她的优点也来缘于此。比起那些从小面临生存竞争的人来说,罗晶晶的个­性­要单纯得多,厚道得多。她不善钻营,不那么势利,比较善良,富于同情心,这些优点是好多事业心强的女孩所没有的。韩丁觉得他爸爸以前总说的那句话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一个人的优点必然包含了一个人的缺点;相反,一个人的缺点也常常包含了他的优点。他第一次带罗晶晶回家去见“公婆”时,就是这样跟他爸评价罗晶晶的。他说:爸,您说的好多话都过时了,可这句话绝对至理名言!他爸白了他一眼:废话,这话是列宁说的!

韩丁带罗晶晶去见“公婆”,要是按过去的传统,就算是订婚了。可现在的年轻人,头脑里没那么多程序,而且谁愿意那么早就结婚呢。婚姻对他们来说,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爱。更重要也更本质的是,韩丁是在罗晶晶一无所有之后才爱上她的,而罗晶晶,则是在韩丁突发横财之前爱上他的,这样的相爱难道还不纯洁吗?还不牢靠吗?还需要怀疑吗?

他们的爱情已经无须用婚姻来加以巩固和证明,何况他们的年龄,加到一起还不到四十五岁,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韩丁的父母也希望儿子目前专注于学业或者事业,如果韩丁不愿意出国留学的话,也可以考研,现在是知识经济的时代,学历越高越吃香。不愿考研的话,也可以集中­精­力好好工作,在所里把基础打好,多积累实践经验,在实践中也同样可以成就一番事业。而罗晶晶,以韩丁父母的意见,也应该去补习一下考个大学什么的,还来得及。无奈长辈言之谆谆,晚辈听之藐藐,听了点头称是,其实并不上心。虽然韩丁平时也总劝罗晶晶去学点文化,至少看点书什么的,看什么都行,只要是书,必定开卷有益!但他也知道这年月漂亮的女孩子,特别是那些搞艺术当模特做明星梦的女孩子,有几个爱看书的?瞧瞧那些已经成了腕儿的明星们,那些大明星们,有多少是靠文化,靠功力,靠刻苦,靠积累才成星的?不多!多的是靠一部戏,一首歌,一个节目,甚至靠几句贫嘴,一夜成名。好多港台明星连话都说不清楚,不也照样红么!现实的榜样是不可抗拒的,是任何道理都解释不了的。他们给无数仰慕者提供了一个现成的启示和明确的方向——机会才最重要!只要有了机会,本事平平也照样黄金万两!罗晶晶的问题是,她连机会都懒得去争,她自恃天生丽质,老是等着别人找上门来怜香惜玉。所以韩丁想,她这个样子,多晚也出不了名。不过,正如列宁说的,一个人的缺点必然包含了一个人的优点。比起那些过于争名夺利甚至不惜拿身体脸盘儿做代价的女孩子来说,韩丁宁可罗晶晶养在深闺一事无成,也绝不容许她为了事业以身相许。他有时甚至为罗晶晶的缺点而沾沾窃喜:这年头能有这样一个漂亮女孩不图名不图利不泡吧不泡那些男人的饭局踏踏实实地守着你,每天早上送你出门,晚上等你回家,回家帮你宽衣、帮你擦脸、帮你洗头,然后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聊天、一起上床云雨恩爱……有这样的女孩你还不知足么?

如果说,父母对韩丁和罗晶晶学业事业上的劝诫可以权当耳旁风的话,那么他们对韩丁罗晶晶同居生活的­干­预,则确实给了韩丁很大压力。父母为这事找韩丁唠叨了多次,也正式谈过话,态度很强硬:你和她并没有结婚,你们结婚也还早,怎么能如此堂而皇之地住到一起去呢。韩丁父亲的话更坦率:你和罗晶晶,你们是不是整天泡在一起,你们有没有婚前­性­行为,这我们都不­干­涉,我们也­干­涉不了。时代变了,我们的意见只能是供你们参考。但你们现在住的是我和你妈单位分的房子,你周围左右的邻居都是我们单位里的同事,人家会怎么议论、怎么看待我们?这不仅仅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私事,而是要影响到我和你妈在单位里的形象,我们当然要­干­涉!韩丁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在单位又是头头,他们的单位又是那种风气古板的地方,于是韩丁不得不回家与罗晶晶商量。韩丁的妈妈给韩丁出了一个主意,她说可以让罗晶晶先住到他们那里去。韩丁妈妈挺喜欢罗晶晶,也愿意和她做伴互相有个照应。但韩丁不同意,罗晶晶当然也不愿意。他们生活在一起快半年了,正迷恋在美妙的两人世界里,谁也不想打破现状分居单过。韩丁想了半天,最后找到了一条两全其美的出路。他对罗晶晶说:这是惟一的出路了,既可以保全父母的面子,又可以将两个人现在的幸福进行到底,就看你同意不同意了。

罗晶晶说:“好啊,我当然同意了,你快说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主意?”

韩丁说:“结婚!”

罗晶晶吓了一跳:“结婚?”

韩丁说:“咱们已经过了法定的年龄,索­性­就结婚,正大光明地住在一起!”

罗晶晶愣了半天,才惊讶地说:“这……这么早就结婚?”

罗晶晶这个态度,让韩丁有点意外,有点尴尬,甚至,也有点恼火。但他用一种平和的口气掩饰了心里的不快,他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罗晶晶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回答让韩丁不高兴了,还理直气壮地顶嘴道:“­干­吗非要结婚,不结婚就不能住在一起吗?住在一起互相照顾,­干­吗一定要去拿一张结婚证?”

韩丁索­性­摊开了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是不想现在结婚,还是根本就不想结婚,还是仅仅不想和我结婚?”

罗晶晶说:“我不想现在结婚。”

韩丁又问:“那你到底爱不爱我?”

罗晶晶说:“我不爱你­干­吗跟你在一起!”

韩丁紧逼了一句:“你打算跟我在一起多长时间,暂时还是永远?”

罗晶晶说:“那要看你了,看你对我怎么样。”

韩丁说:“那你说我对你怎么样?”

罗晶晶说:“还行吧。”

“还行吧?”韩丁有点激动了,“我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爱你了,对你来说就是还行吧,你他妈有没有良心!”

罗晶晶毫不示弱地反击:“你对我好,我对你就差吗,我每天在家收拾屋子、做饭、拖地板,我还老给你洗头呢!过去都是人家伺候我,我伺候过谁呀!像我这样对你好的人你到哪儿找去?你说你对我好,你对我好在哪儿啊?”

韩丁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对任何人这么百依百顺过,他百依百顺得都放弃了自己的是非原则——他不赞成罗晶晶整天赖在床上睡大觉,她非要睡,也就随她;他不赞成她那么不爱学习那么没有事业心,她就这样,也就算了;他不赞成她买这样那样不实惠还死贵的东西,她非买,也就买了。如果没有爱,没有和她厮守一辈子的期待,他才容忍不了一个有这么多毛病的女孩呢。他知道罗晶晶最初对他一直是被动的、无心的,她最初喜欢跟他在一块儿玩儿并不是为了爱,现在的女孩身边总要有几个异­性­的玩伴陪着她玩儿的。但要找一个能对她这样迁就顺从,能像他这么全心全意对她好的男的,就不容易了。男人渴望的是女人的身体,一朝得手就算达到目的,再往下男人如果还在乎你,那就全靠爱了。爱这个字眼儿在好多男人嘴里,是个牙碜的话题。

韩丁生气,是因为罗晶晶对和他结婚的态度,并没有他原想的那么热烈。他的气愤缘于他的失望。他这么多天对她全心全意,本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且,罗晶晶对他的好,对他的那份温情,给了他一个错觉,让他以为他一提出和她结为夫妻白头到老她就会热泪盈眶扑进他的怀里轻声问他:这是真的吗?你决定了吗?他再深情地说:对!我决定了!然后两人一起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一番……

但情形完全不是这样!

罗晶晶让韩丁受了刺伤,他气闷了半天,才沉着声音说道:“你不想结就算了,你不想结我不能勉强你。”停了一下,他几乎像背书一样把婚姻法理论中最经典的一段背诵出来,“婚姻是一男一女以爱情为基础,以长久共同生活为目的的自主自愿的结合。你如果不是自主自愿的,我不会勉强!”

说完,他穿上衣服,红着脸走出了屋子。罗晶晶没有说抱歉的话、哄他的话,甚至没有一句解释或辩白,她静静地呆在他的身后,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独自出门而去。

韩丁下了楼往街口走,地上湿漉漉的,刚才不知何时下了场阵雨,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但有点冷。现在已经是秋天了,韩丁从心里往外打着抖,他掏出香烟,点上一根,用力吸,感觉上暖和了少许。烟经过肺部,吐出来时变得青虚虚的,在潮湿的微风中张皇地散去。他一连抽了两根烟,心里渐渐安静下来,后悔刚才对罗晶晶发火。一个无亲无靠、寄人篱下的女孩,对别人的脸­色­肯定是敏感的。他想着罗晶晶在他怒气冲冲的身后默然不语,一定是伤心难过了……韩丁越想越悔,他扔了烟,转回身,快步向家里走去。

他回到家时家里依然亮着灯,但已不见罗晶晶的踪影。他屋里屋外找了两遍才确信罗晶晶已经走了。在得到这个确信的刹那他吓坏了,他以为罗晶晶咽不下这口气弃他而走了。他手忙脚乱地跑进卧室,拉开立柜的柜门,看到罗晶晶的衣服都在柜里好好地挂着。他到壁橱里看,罗晶晶的皮箱也好好地放着,他这才喘息稍定,这才想起拨打罗晶晶的手机。

罗晶晶的手机关着。

韩丁穿上一件御寒的短大衣,再次跑出家门。他去了罗晶晶在三元桥那个当模特的朋友的住处。那是一间小平房,韩丁以前曾陪罗晶晶来这里取过她的东西。此时小平房的房门紧紧地关着,窗帘严严地拉着,但韩丁还是能轻易看到门缝里泄露出来的灯光,能听到小屋里有两个女人的声音哝哝低语。他轻轻地、礼貌地、带着些歉意地敲门。

门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片刻的静默之后,一个女孩的声音问:“谁?”

韩丁说:“我。”

屋里警觉地问:“你是谁?”

韩丁说:“我是来找罗晶晶的。”

屋里马上说:“她不在这儿了,她早走了。”

韩丁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屋门终于打开了,那个当模特的女孩探出头来,在这一瞬间韩丁一眼瞥见这间十米见方的小屋里,还坐着另一个女孩子。是个陌生的女孩子。他的心一下子落空了。开门的女孩说:“罗晶晶搬到她男朋友那里去了,在崇文门那边吧,你认识她男朋友吗?”

韩丁谢了那个女孩,低头往回走,走到大街上发觉自己除了回家没有去向。因为他不知道在这个规模浩大的城市中,除了他们在崇文门的那个温暖的家,罗晶晶还能投奔何处。

韩丁坐了出租车,神魂恍惚地回到了崇文门。一进家门发现屋里有些异样,他走时灯是开着的,可回来时已漆黑一片。这一片漆黑却把韩丁心头轰的一下照亮了。他快步走进卧室,打开灯,看见罗晶晶已经躺在被窝里睡了。她显然知道他进来了,但还背朝他一动不动地装着睡。韩丁脱了衣服,上了床才说:“你以后出去,去哪儿跟我说一声。”罗晶晶依然没有回身,但却回了嘴:“你出去也没跟我说呀。”韩丁说:“我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你去哪儿了?”罗晶晶说:“我出去喝酒去了。”韩丁问:“你到哪儿喝酒去了?”罗晶晶爱答不理地说:“上酒吧喝酒去了。”韩丁坐起来,抬高声音说:“你去酒吧那种地方不怕学坏吗?酒吧里的男人有多少正经的!”罗晶晶没有和他争吵,从床上起身,打开衣柜,一声不响地拿出另一套被褥,一声不响地抱着被褥走出卧室。韩丁问:“你­干­什么去?”罗晶晶也不理他。韩丁追出去,见她走进书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并且反锁住了。

一连两天他们都各睡各的。一连两天罗晶晶都不做饭,都是韩丁下了班回家后再出去买了饭回来,买回来她也不吃。她只是在书房里呆着,听音乐、上网。她最近迷上了上网聊天。上网聊天在韩丁看来是最无聊的事情,而网络爱情在韩丁看来连无聊都不是,简直就是无耻,见都没见过谈什么恋爱?网络爱情只是让那些无聊的人发泄一下自己的­性­幻想罢了,和自蔚差不多。他每次把买来的饭菜在微波炉里加了热,放在书房的桌子上时,罗晶晶连看都不看,也不主动和他说话,他问她一句,便答一句,而且是应付差事故做冷淡地答一句。韩丁在她身后转两圈,无话可说,臊末搭眼地退出去,也不敢­干­预她的“聊天”。他退到客厅去看电视,那一阵电视里正播一部青春剧,男男女女老大不小了还在里面撒娇装­嫩­,他耳朵留意着书房里的动静,而对屏幕上的装­嫩­一族则不知所云。

如果他困得熬不住,就自己走到卧室去睡。早上起床他走时罗晶晶还没起,书房的门还关着。这样的冷战持续到第三天,第三天的晚上韩丁回家时终于又听到了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蔬菜下锅的啦声,这些热闹的声音和飘溢出来的香味把一股浓浓的温情熨进韩丁的心坎里。他走进厨房,从身后轻轻地抱住正在炒菜的罗晶晶,罗晶晶用胳膊肘把他顶开了。

“别闹,小心烫着我!”

他们重归于好。一起吃了晚饭,一起看了电视,罗晶晶重新搬回卧室睡觉,韩丁也没有再提结婚的事情。

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像过去那样,每天清晨韩丁一睁开眼睛,各种幸福的细节和细节中的温存便周而复始。但韩丁心里从此多了一层­阴­影,他搞不清罗晶晶为什么不愿和他结婚。第一,她肯定不是不爱他,她不爱他就不会和他住在一起,何况他们在一起是多么的和谐啊,这和谐装是装不出来的;第二,肯定也不是为了事业,她整天逛街、睡觉、看电视、上网聊天,她有什么事业!第三,也不是受什么人影响,她无亲无友,她除了韩丁之外几乎再没有其他社会关系。那又为什么呢?韩丁百思不得其解。

几天之后,当韩丁确认前几天的不快已经事过境迁,他还是心平气和地、故做随意地,在晚间的饭桌上,再次和罗晶晶提起了这个事情。

他说:“你要不想结婚的话,也行,那你住到我爸爸妈妈那边去怎么样?我一下了班也过去。”

罗晶晶正低头吃饭,闻此言便果断抬头,回了一句:“我不去。”

韩丁也不想她去,他要的是两人世界,爸爸妈妈就是再好再亲,也不比两人单住活得放松。但他还是劝道:“我爸妈人特好,你不是也说他们特好吗?”

罗晶晶皱着眉看他,说:“我和我爸都不住在一块,我就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

韩丁抬杠道:“那你­干­吗和我住一块儿?”

罗晶晶满口是饭,白了他一眼:“废话。”

“废话?废话你不和我结婚!”

“我不是不和你结婚,我是不想这么急就结婚。”

“为什么?我搞不懂为什么!”

罗晶晶闷了片刻,哑声说:“我心里乱着呢,我忘不了过去的好多事,没心情结婚。”

韩丁似乎有些感应,但仍然似懂非懂,他让自己的声调尽量亲切,尽量充满体贴和同情:“你还在想你爸,啊?”

罗晶晶先是摇头:“不是!”继而又点头,“也想。”

韩丁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你想什么?什么东西让你忘不掉呢?”

罗晶晶低头不语,嘴巴一动一动的,机械地空口嚼着米饭,这种暧昧的沉默加重了韩丁的疑惑,他狠狠地说了一句:“你还忘不掉你以前那个情人!”

罗晶晶霍然抬头,脸­色­一下子白得吓人,韩丁本以为她要大声发作,可她没有,她的眼泪像水一样流下来,她大概想说:“不是……”但声音哽咽变形无法听清。她大概不想让韩丁看到她这个样子,推开椅子快步走到卧室去了。

韩丁呆呆地坐着,面对一桌吃到一半的饭菜,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收拾残局。他无心吃完,草草收拾了桌子,在厨房里洗了碗,走到卧室。罗晶晶还躺在床上,韩丁上去抱抱她,柔声说:“别生气了,我不是有意的。”

罗晶晶的情绪显然缓解下来,她没说什么,但韩丁能看出来她平静多了,爬起来去卫生间擤鼻涕。然后又到厨房里找饭吃。她还没吃饱呢。韩丁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心里说不清哪里堵得慌,他说不清他从情理上该不该谅解罗晶晶的心情,她和他生活半年了,但依然忘不了那个把她抛弃了的旧情人。在这半年中,韩丁好几次半开玩笑地向罗晶晶刺探过她那位旧情人的底细,罗晶晶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始终只字不提。韩丁也只是问问,并不刨根问底,他问问也只是一种兴趣罢了,最多把那小子和自己做个对比,别无他虑。他确实没以为那个早就在罗晶晶的生活中自动消失了的家伙还能成为自己­精­神上的情敌!

从感情上说,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但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他竭力强迫自己从道理出发,去理解这个现实。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那就接受她的历史吧,连她过去的快乐和忧伤,连她心里的­阴­影,统统接受吧,你爱的是这个人,而不是她的一部分。

虽然道理想通了,可韩丁心里依然不是滋味,晚上虽然与罗晶晶早早地熄灯上床,但韩丁辗转难眠,一宿没有睡好,与身边同样假睡的罗晶晶,不知是否同床异梦。第二天上班后,韩丁一脸青灰。老林正准备去上海出差,走前看着韩丁的脸­色­直发愣,他问:“哟,怎么啦,韩丁?”韩丁说:“没怎么。”老林问:“没怎么这是怎么了?”韩丁说:“昨天没睡好。”老林笑道:“罗晶晶不让你睡吧,你可留心,别把身子搞坏了。”韩丁没笑,他没心情回应老林的谐谑,他只是没­精­打采地说:“你还不走,几点的飞机?”老林磨磨蹭蹭,说:“听说你要结婚了,你不打算出国了吗?”韩丁愣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是因为要出国考托福,所以所里才照顾他,一般不安排他到外地出差,每天给他的事儿也不繁重。他现在要是又说不打算出国了,老林他们准认为他以前的出国计划是为了偷懒的骗局呢。他支吾了一下,说:“啊,没有,还没定呢。就是结了婚也能出国呀。”老林笑笑,拎起出差的箱子,拍拍韩丁的肩膀,说道:“又结婚又出国,一心二用,你­精­力真好。”说完走了。

这两天韩丁上班没有太多的事,帮其他律师打了两份文件之后,手头便空下来。他上网看了会儿新闻,又进入一个法律网站浏览了几篇专业论文。中午胃口不开,饭吃得很少。下午他去司法局取文件,路上堵车,取到文件后已是五点多了,他决定直接回家。路过中粮广场时他下车进去,把罗晶晶一直想买他一直不同意买后来两人因此还吵了一架的那瓶六百多块钱的夏奈尔牌的香水买了。走出中粮广场后他用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没人接。不知罗晶晶去了哪里。韩丁已经习惯每天下班时罗晶晶在家等他,已经习惯每天在下班的路上给罗晶晶打电话,告诉她他马上就回来啦,然后问她晚上咱们吃什么呀?罗晶晶一般会反问你想吃什么呀,韩丁就再反问你想吃什么呀……你来我往,互相反问好几遍也定不下来到底吃什么。在这个时间韩丁打电话如果发现罗晶晶不在家的话,他就会异常焦急,也说不清他到底急什么,说不清缘由的。也许是隐隐担心罗晶晶出门让车撞了,或者认识了什么男人跟他走了,他明明知道这都是胡思乱想可还是禁不住要想。

罗晶晶不在家,韩丁就打她手机,手机响了半天,但无人接听。这让韩丁心里越发七上八下,他在街头叫了一辆出租车,匆匆往崇文门方向赶去。车到崇文门时堵在了十字路口,他在车里又打电话。家里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听;打手机,手机竟然关了。路口的拥堵不见丝毫缓解,他匆匆付了车钱,索­性­下车步行回家。刚刚过了路口,无意间抬眼,他的双腿一下子定在了马路上,他的全部神经和感官都在辨认着他视线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罗晶晶。

在马路的对面,他看到罗晶晶和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神情紧张地说着什么,然后他们拦住一辆出租车,面­色­凝重地钻进去,车子旋即开走了。韩丁这才如梦方醒,他一把推开路边一个刚拉开车门正要上车的中年人,抢着钻进了那辆出租车,顾不得冲那位目瞪口呆的知识分子道歉就大声命令司机开车。他递给司机一张百元的钞票,让他跟上前边那辆夏利。透过那辆夏利的后窗,他看到罗晶晶和那个年轻男人并排坐在车子的后座,他们似乎不再说什么,但坐得很近,近得几乎紧紧地靠在一起。他们的车开得又快又狡猾,尽管韩丁再次塞给司机一百块钱,但他还是眼睁睁看着前面的车越走越远。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女孩,被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的男人带进茫茫人海。他不肯放弃地盯着她的背影,那背影若隐若现,像一个飘向外空的脱线风筝,在他的视线中渐渐模糊不清,直到彻底消失在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

直到这个傍晚韩丁才注意到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冷了,简直像是冬天。

他一个人回了家。

寒冷把韩丁的心情弄得瑟缩起来,他的身体也瑟缩着,走进冷清的家门时连他的双足几乎都僵滞不前。他的大脑被刚才街头的一幕占据着,只残留下很小的空间,那残留的空间里,也充塞着愤怒和失望。他让愤怒和失望煎迫着,坐立不安!

如果说,在没进家门之前他还有些张皇无措的话,那么在走进家门之后他的头脑已经能够开始思索。他把他认识罗晶晶以后,特别是把她接进家门以后,他为她做的每一件事,他对她的每一份关爱,都一股脑地想起来了,事情多得数不清似的。他这样想是要告诉自己,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证明和公断,他对罗晶晶,是够意思的,他对她没有一点亏欠。他看着那瓶六百多块钱的夏奈尔,越看越觉得自己是一桩不公平交易的受害者。是一个自作多情的马戏团的丑角!他卖力气地逗别人笑,别人开心地笑完之后要做的事,只不过是鼓鼓掌,然后扬长而去!

在愤怒的烧灼下,他开始设计谴责和羞辱罗晶晶的方案。他想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方案,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解气,甚至连所要使用的语言,连罗晶晶回来后他第一句说什么,都想了好几个版本。

但罗晶晶似乎预感到了他的严阵以待,所以一直没有回来。

到了晚上快十点钟了,无论韩丁怎样聚­精­会神,却始终听不到门外的一丝动静。他渐渐沉不住气了。在这之前,他实际上已经平静下来,脑子里更多想到的,是罗晶晶的美丽、单纯和她每天早晚对他的服侍。还有,他们的生活,他们半年的朝夕相处,不和谐么?不快乐么?他的这份快乐,他得到的这份幸福,是谁给的?是罗晶晶。

罗晶晶不回来,韩丁真的有点着急了。他这时已不去想罗晶晶跟那个男的究竟­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而是突然担心罗晶晶太缺乏社会经验了,会不会是被坏人诱拐了?这时他才开始仔细回想那个男人的模样,那是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穿得很一般,一般得几乎有点寒酸;相貌虽然算得上英俊,但有点脏,从衣着和相貌上都看得出他是一个外地人。这让韩丁感觉罗晶晶很危险,不知那外地人用什么花言巧语或感人的遭遇将她骗上了出租车……这样一想韩丁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扑向电话机,他想打110报警,又想110肯定得问他罗晶晶在哪儿或者那辆出租车的号码,于是他转念拨了114,查到了崇文门地区公安派出所的电话。但查完以后他又犹豫,他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不是过于强烈了,也许罗晶晶是和以前的什么熟人办什么事去了,也许是她的一个同学或者老师到北京来病倒在什么地方了,也许也许,都说不定的。

韩丁又打了一次罗晶晶的手机,手机依然关着。他只能让自己耐下心来慢慢地等。他一耐下心来不到十分钟,罗晶晶就回来了,她用钥匙开门的声音让韩丁一颗悬起来的心怦一声落了地。他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故意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还匆忙找了一本书拿在手上装相。罗晶晶进来了,样子很不自然,韩丁能感觉到的。罗晶晶说:“哟,你都回来啦。”这是很矫饰的话,韩丁想:我平时几点回来你还不知道吗。所以他面无表情地问:“现在几点了?”罗晶晶低头装着看表,表情更不自然。韩丁又问:“你上哪儿去了?”这句话同样没有表情。罗晶晶说:“今天有个公司要用模特,让我们几个人去走走场。”韩丁一听就是假的,不动声­色­地问:“哪个公司呀?”罗晶晶明显地支吾了一下,继续撒谎道:“一个服装公司。”韩丁不动声­色­,但刨根问底:“哪个服装公司?”罗晶晶一脸倦态,身心俱疲地走进卧室,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骗你?”韩丁跟进卧室,他也懒得再绕圈子,索­性­挑明说:“你就是在骗我,我今天下班的时候都看见你了。”罗晶晶站住了,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慌,口气也明显含混了一些:“你在哪儿看见我了?”韩丁心里冷笑,他知道罗晶晶这种女孩还没练好撒谎的本领,就是撒了谎让人一逼也会马上露馅。韩丁见她慌张,越发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说:“就在崇文门路口,你和一个男的。”

罗晶晶僵直地站在那儿,张口结舌。韩丁掩饰着内心的得胜感,他的视线毫不留情地逼住罗晶晶试图躲闪的目光。

他问:“那男的是谁?”

罗晶晶像一个被严厉的老师抓住错处的小学生,脸­色­惨白,愣了半天,才怯怯生生地答道:“是,是王小红的男朋友。王小红叫他带我去那家服装公司的,她怕我不认识。”

这回轮到韩丁愣住了,他一时分辨不出罗晶晶这个说法的真伪。王小红也是个野模特,是罗晶晶在北京很少的几个伙伴之一,罗晶晶经常和韩丁提起她,也带她到他们的家里来过,但韩丁没见过。

韩丁当然希望他在黄昏的街口所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一个原委,但他还是不甘罢休地追问了一句:“到底什么服装公司,你去走台,连什么公司都不清楚吗?”

罗晶晶似乎已经镇定下来,声音也变得理直气壮多了:“我只知道他们是一家服装公司,我匆匆忙忙去走了两圈台,我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那你怎么才回来?”

“我跟王小红一起吃饭来着。”

“你们在哪儿吃的?”

“在宣武门那边有个小饭馆,我请王小红吃的。”

“你­干­吗把手机关了?”

“我手机没电了。”

似乎所有疑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韩丁很想让罗晶晶把手机拿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没电了,但这样做有点过分。他只好松了口气,说:“你把我急坏了,我还以为你跟了一个男的跑了呢。”

罗晶晶似乎也松了口气,她低了头,同时低声地说了句:“啊,没有。”

然后,韩丁主动说开了别的,把他买的夏奈尔拿出来给罗晶晶看。再然后,罗晶晶就到厨房里给韩丁下面条,韩丁就在客厅里看电视……在即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的家,又像往日一样,看上去祥和安宁。

其实,韩丁并未真的释怀此事,虽然他没有从罗晶晶的回答中找到破绽,但从她的神态上,还是可以看出些反常来。比如,当他说他很着急,怕她被一个男人拐跑了的时候,罗晶晶显得心事重重,支支吾吾,要真没事她为什么会这样?他送她香水时她的反应也很平淡,只是心神不定地说了句谢谢,几乎没有表现出一点应有的兴奋来。这不是罗晶晶!罗晶晶是外向的人,她只是在心里有事的时候才会讷于言语。罗晶晶也是心里装不住事的人,如果不是那种很特殊,特殊到难于启齿的事情,她是不会这样装在心里怕人看见的。

韩丁也是一个心里装不住事的人。第二天他一到班上,就向刚刚从上海赶回来的老林倾诉苦闷。老林听到一半就笑着打断他:“你怎么跟我老婆似的,你要把罗晶晶这么管着,以后可有折磨给你受的。两个人在一块儿过日子,千万别把对方看得这么紧,我跟我老婆就是这么离婚的。你一点自由空间都不给对方,谁能长期跟你过得下去呀。别看罗晶晶还是个小女孩,别看现在是你养着她,可她也得有自己的社交,也得有自己的朋友,谁没有几个来来往往吃吃喝喝的好朋友?”

老林的话,道理是不错的。可韩丁此时的脑子里,全是感­性­的画面。他眼前总是浮现出罗晶晶与那个英俊的青年在嘈杂的街头神态紧张地交谈着,浮现出他们面­色­凝重地上了出租车……他眼前总是晃着他们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紧紧依靠着并肩而坐的样子,他看到他们向着夕阳低垂的方向,越走越远。他固执地想,罗晶晶和那个男的,肯定有事。那个男的,肯定不是什么王小红的男朋友。

这天下班前韩丁早早地给罗晶晶打电话,罗晶晶又不在家,韩丁打她手机,手机又关着,这一切再次证实了韩丁的怀疑并非毫无道理的多疑。下班后韩丁回到家时,罗晶晶已经回来了,看那样子也是刚回来,还没有做饭。韩丁问她今天都­干­吗了,她说没­干­吗呀。问她今天都去哪儿了,她说没去哪儿呀。韩丁本想说:那我打电话家里怎么没人接。但面对罗晶晶如此坚决而且不假犹豫的撒谎,韩丁就把那句质问咽回去了。事情既然这样,他就什么都没说。

平常,韩丁和罗晶晶上床后总要互相聊天或者在被窝里互相打闹几下的,要么,就是Zuo爱。但这天晚上罗晶晶一上床就说困,然后就背冲韩丁关灯睡觉了。她是在装睡,韩丁看得出来的。她的呼吸沉重得让韩丁想哭!从一本杂志上韩丁看到过这样的知识:当一个人有了外遇之后,对自己的老婆或者丈夫的­肉­体就绝对没有兴趣了。于是韩丁有意靠近罗晶晶,伸手搂着她上下抚摸,做出爱的表示,但罗晶晶果然摆动了一下身体拒绝了他,她说:“别闹了,我困着呢。”

韩丁明白,他和她之间,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罗晶晶像往常一样,起床出门给韩丁打了豆浆买了油条。韩丁也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出门上班。上班前他在门口像往常一样吻了罗晶晶。吻完之后,他问:“你今天打算­干­什么?”

她答:“不­干­什么。”

他问:“你出去吗?”

她答:“看情况吧。”

韩丁点点头,走了。

他其实没有走,他出门以后用手机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请了半天的事假。然后过了街,坐在街对面那家永和豆浆店里,要了一碗面条,然后把目光透过豆浆店的大玻璃窗,投向他家那片楼区的路口。过了十分钟,顶多就过了十分钟,他就看到了罗晶晶。

罗晶晶行­色­匆匆地走出路口,快步向地铁站的方向走去。韩丁扔下那碗只象征­性­地动了一下筷子的面条,起座离店,尾随了上去。

正是上班时间,马路上,地铁里,行人如潮。这大大掩护了韩丁的跟踪。他低眉缩肩,沿地铁环线一路向东跟到国贸站。在国贸站上下车的人太多了,他下了地铁被站台上的人前后一拥,目光瞬间失去方向,钻出人群时罗晶晶早从视线中走脱。他在楼梯上奔跑着冲上地面,才侥幸地看到罗晶晶在阳光反照下轮廓模糊的背影。他远远地跟着她,进了国贸商场,刚刚开门的商场里顾客不多,四通八达的人行通道显得空空荡荡。韩丁为避免暴露,不敢跟得太近。他的步伐忽快忽慢,时进时顿,瞄着前方急急行走的罗晶晶一直往里去。终于,他看到罗晶晶走进了一家咖啡座。韩丁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走近那间咖啡座,透过咖啡座的玻璃窗,他终于看见了他预料到的,也是他所能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罗晶晶背对门口,坐在一张角落里的小桌前,在她的对面,已经坐了一个男的。一点没错,正是韩丁在崇文门路口的夕阳下,看到的那个年轻人。

韩丁那一刻忽然心头疼痛,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愤怒。他不想再看下去,不想知道他们接下来还要­干­什么。他转回身,快步离开了这间咖啡座,他漫无方向地夺路而走,头脑里混乱的意识仅够维持着自己混乱的脚步。

突然,他的脚步猛然刹住了,他惊异地看到眼前那家中式家具店的橱窗里,幻像般地坐着少女打扮的罗晶晶,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个假人,是个逼真的木头模特。它穿着韩丁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罗晶晶时那身上红下黑的真丝裙褂,手中半透的团扇在黑红之间洁净不染。罗晶晶在韩丁的心目中一直就像这把白­色­的团扇,是个安详单纯、从未污染的女儿物。半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童话中,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家中有个­干­净的女孩在静静地等他。家是什么?家对男人来说,就是每天下班之后有个女人在倚门等你。他本以为这样天真无邪的生活会持久下去,转眼竟发现这个女孩其实不仅仅属于自己,不永远属于自己,这时候他才刻骨铭心地意识到,他爱死她了!

他凝视着橱窗里的那个假人,罗晶晶原本清晰的形象在他脑子里刹那间模糊起来,他一下竟分不清哪一个罗晶晶才是真的。他想象不出能鬼鬼祟祟地跑出来和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幽会的罗晶晶,在与他半年的厮守中怎么会表现得那么单纯、柔情,如同孩子般的天真。

他想回家,坐了来时的地铁往回走。车到崇文门时他没有下来,那是他和罗晶晶两个人的家,这个家在他此时的心目中,已经残破冰冷。车继续往前开,到了复兴门他下来了,他只请了半天假,他想既然生活和爱情是如此变幻莫测,正应了以前在同学中那句耳熟能详的老话:对男人来说,事业永远是第一位的。

他来到所里上班时老林也才来不久,见他的脸­色­不好便疑惑地问他: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韩丁说没有,就是缺觉。老林联想到韩丁昨天的情绪,便用长辈的口气关切地询问:和罗晶晶的事,解决了?韩丁果断地点头:解决了,只要她没表示离开我,她爱和谁来往和谁来往,我也管不着。我原来总觉得找个女孩起码她得纯,得专心一意地守着我,现在想想,这年月这种女孩哪儿找去。男女都一样,男人做不到的事,就别强迫女人能做到。老林笑了,说:没错,好多女的比男的还花呢,至少比男的更能撒谎,女人编起谎话来,那叫一个圆……

韩丁愣了半天,不知是顿悟还是解嘲,突然自信了许多:“她既然想骗我,想瞒着我,怕我知道,就说明她还爱我,还在乎我……”

老林击掌附和:“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韩丁转头看窗外,低声自语:“那就行了。”

老林的脸­色­也不好,但他刚离婚,生活上很自由,所以他的憔悴绝非为“伊人”。虽说老林还在找“傍家儿”,但他这个岁数的“过来人”,对女人已有平常心,好则聚不好则散,爱情上不说了无牵挂,至少不会死去活来。老林脸上的苍白,全是纵酒无度。他昨天晚上陪一个客户一直喝到夜里三点,要不是今天有事必须到所里来,他大概能睡到后天去。

其实老林和韩丁在办公室谈女人的时候,他今天约好要来的两位访客已经等在隔壁的会议室了。老林过去和他们谈了大约半小时,送客回来后韩丁才知道这两位客人与他也有关。那两人是平岭市公安局的,来北京找他们了解一下罗保春与制药厂扩建工程的部分绍兴籍工人因为四萍之死而引发的那场纠纷。

因为涉及罗保春,所以韩丁关心地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老林说:“就是问问情况,没说什么。杀四萍的人已经查出是谁了,你知道是谁吗?就是他们绍兴民工一伙的。”

韩丁拍案惊奇,说:“前两天我在网上还看了一个调查,凶杀案当中,有一半以上是亲属、同乡、熟人、朋友之间的恩怨所致,你说这世道怎么会这样?”

老林笑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韩丁说:“为什么?”

老林收了笑:“国外犯罪学专家做过类似的调查统计,得出一个结论,凶杀犯罪最常见的动机有两个,占了凶杀动机的百分之九十,而这两个动机说白了就是两个字,这两个字大都是在熟人之间产生的,所以你说的现象不奇怪。”

韩丁问:“哪两个字?”

老林正在点烟,没有马上回答韩丁。这个无意的停顿却给了韩丁一丝刻意的深奥,他静静地看着老林。老林点上烟,喷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说:“第一个,就是一个情字。”

韩丁因为与罗晶晶之间的龃龉,闻此言不觉悚然一惊,皮肤上都惊出了一片麻酥酥的感觉。他沉默了片刻,才问:“第二个字呢?”

“钱!”

老林­干­脆果断地说了这一句,别无啰嗦。

这一天从这一刻开始,韩丁心情变得更加败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从何而来的,对未来有种恐惧感。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没有习惯地给家里打电话,他有点害怕听到家里电话无人应答的嘟嘟声,那嘟嘟声会加剧他的恐惧感。他也没有给罗晶晶的手机打电话,他不想逼她再编造出什么笨拙的谎言。

他到了家,用钥匙开门时心里暖了一下,门没有彻底锁死,这表明罗晶晶在家呢。他推门进去,客厅没人,他走到卧室,看到罗晶晶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见他回来便急急地问:“你见到我的珠子吗?”韩丁冷淡地说:“珠子?什么珠子?”罗晶晶说:“我放在钱包里的珠子,你见过的。你没拿吗?”韩丁别有用心地反问:“那珠子,是你最值钱的东西,是你最心爱的东西,是无价之宝,我会拿吗?”

罗晶晶似乎听出了韩丁话中的刺,不再向他追问,起身走到书房去了。韩丁走进卧室,上床躺下,听着罗晶晶从书房出来又走进卫生间,还在翻东找西。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静下来,没了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罗晶晶在卧室外面问他:“晚上你想吃什么?”韩丁说了句:“随便。”屋外便没了回音。

韩丁侧耳倾听,隐约听到厨房里锅勺响动,罗晶晶开始做饭了。韩丁的眼睛忽地一下湿润起来,厨房里的声音告诉他,他们的生活有多么美好,罗晶晶带给他的幸福,带给他的两人世界,这两人世界中那份相亲相爱的感觉,让他万般难舍!

饭做好了,有新做的饭菜,也有以前剩的。罗晶晶把以前剩的饭菜折在一个碗里,自己吃了。韩丁说:“我吃剩的吧。”罗晶晶没给他,说:“新蒸的饭太烫了,我不爱吃太烫的。”

于是,他吃新的,罗晶晶吃剩的。饭间几乎无人言语。饭后,韩丁主动洗了碗,然后问罗晶晶:“那珠子你找到了吗?”罗晶晶答:“啊,找到了。”韩丁又问:“你想看电视吗?”罗晶晶很沉闷地说:“我有点累了,我想早点睡。”韩丁和她对视片刻,在这片刻他差一点就把上午看到的一切脱口而出。他一直在琢磨到底是用义愤填膺的还是苦闷伤心的还是冷静理智的态度向罗晶晶摊开来质询此事。但他终于没有开口,说不清是没有准备好还是缺乏把一切捅破的勇气,他只是点点头说:“好,那咱们睡吧。”

他们上了床,罗晶晶一上床就闭眼,但韩丁没有,没闭眼也没关灯。他静静地平躺了一会儿,听着罗晶晶心事重重的呼吸,他缓缓地开了口:“晶晶,你估计,咱们俩到底能好多久?”

这话他问过罗晶晶好多次了,罗晶晶总是回答:“那看你了,看你对我怎么样了。”但今天韩丁老话重提显然别有意义,而罗晶晶的回答也和以前截然不同。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你­干­吗老问这个?”

她这样回答显然就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了。韩丁的语气依然缓缓的,说:“要是咱俩以后分手了,你会再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罗晶晶没有转身,背朝着韩丁,所以韩丁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得出她声音中竭力矫饰出来的轻松,她假装撒娇地说:“咱们别说这些了,我困着呢。”

韩丁没有住口,他继续让自己的声音心平气和:“你现在特别不爱跟我说话,对吗?”

罗晶晶仍然回避着韩丁平静中的锋芒,她嘟哝着说:“我困了。”

韩丁说:“我听人说,男的和女的在一块儿呆半年,就该烦了。你现在跟我在一块儿,是不是烦了?”

罗晶晶依然不回头,死不认账地敷衍着:“没有。”

韩丁停了一会儿,说:“那你睡吧。”

他把床头灯关了。

韩丁睡不着觉,他知道罗晶晶同样睡不着觉,这又是同床异梦的一夜。韩丁原想抱抱罗晶晶,想用这样的方式表示他还爱她,但他最后没有这样做。

清晨来得很蹒跚,天亮时罗晶晶早早地起了床,像往常一样去给韩丁买豆浆。韩丁起床,洗漱,换了衬衣。罗晶晶回来后,他吃了她买回来的早饭,然后,照例在门口吻了罗晶晶。他说:“你昨晚要是没睡好就再睡睡吧,我上班去了。”

罗晶晶低头说:“好吧。”

韩丁出了楼门口。

他没去上班。

他和昨天一样,在街口对面的永和豆浆店里,要了一碗牛­肉­面……

和昨天一样,那碗牛­肉­面还没动一筷子,罗晶晶就在街口露面了,她还是行­色­匆匆地往地铁车站的方向去。

早晨的街头和昨天一样嘈杂,地铁车站和昨天一样拥挤,惟一和昨天不同的是,罗晶晶搭了相反方向的车。她今天的方向是往西。韩丁和她挤在同一个车厢里,车厢里人很多,罗晶晶很难发现他。罗晶晶低头坐着,目不旁视。车子过了复兴门,过了城乡贸易中心,罗晶晶始终一动不动。车到五棵松,她突然站起来,下了车。

他们俩人一前一后,裹在下车的人群中往地面上走。出口后罗晶晶步行了将近十分钟,拐进一条小街里,但她没往街的深处走,进了街口的一片楼区后,就走进了其中一座塔楼里。韩丁见那门口的灯箱上写着“爱群旅馆”四个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发现这旅馆是设在这塔楼的地下室里的。地下室深得吓人,大概是这片楼区的人防工程,韩丁走下去以后才知道里面秘道纵横,像《水浒传》扈家庄的盘陀阵似的错综复杂,韩丁探头探脑走了两个拐弯,已有迷路之感。这样寻找罗晶晶,不是找不到就是迎面被她撞上。韩丁只好放弃,从原路退回,顺着长长的楼梯回到了地面。他不想与罗晶晶在这种肮脏的地方狭路相逢,他想给她也给自己都留个面子。

他脸­色­­阴­沉,心跳迟缓,重新回到地铁车站,他乘车到了复兴门,在上午十点之前,来到了事务所的办公室。

老林不在。

老林给他留了个条子,吩咐他要办的几件事情,主要是让他到法律网站上下载一些文件。他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的花花绿绿,脑子里却是一片茫然。他手指机械地点击着鼠标,盲目地浏览着屏幕上滚动的字幕,他已无心工作!他的胸口已经乱得难以正常地呼吸。

突然,在画面的滚动中,一张图片快速划过他的眼幕,他脑子里不知哪一根神经动了一下,让他停住鼠标,把图片退回来看。那是一个人的照片,没有什么。他游动鼠标,继续滚动画面,但那根尚未麻木的神经再次鬼差神使,让他把那张图片再次滚了回来。那是个年轻男人的照片,一张标准的证件照,照片上那双有些拘谨的眼睛和韩丁对视着,韩丁已经失常的呼吸在刹那间几乎停止。

他看到的这个人,就是和罗晶晶频频幽会的那个男人!难道他会看错么!他的目光在那张刻板的脸上呆滞了片刻,随即向下移动,快速地向照片下面的那片文字扫过去。他看到一半才明白他正在阅读的,是一份网上追逃的通缉令!

“龙小羽,男,二十二岁,浙江绍兴人,身高一米七九,略瘦,皮肤略黑,眉心有一颗小痣,说话嗓音略哑。能说流利的普通话。该犯罪嫌疑人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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