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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 二十一

二十一

韩丁获救般地把顶在喉咙里的那口气松弛下来,随之开心地笑了,他快活地问道:“那,你想吃什么?”

罗晶晶说:“都行。”

韩丁问:“你吃过比萨饼吗?”

问完这话他有点后悔,像罗晶晶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也许每天晚上都有饭局的,也许她吃过的好东西比他还多呢。他以为罗晶晶会说:你把我当土老帽儿了吧!但她没有这样说,让韩丁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像孩子那样摇了摇头,老实地说道:“比萨饼?没吃过,好吃吗?”

韩丁再次轻松下来,他对罗晶晶的回答,几乎带了些感激的心理,情绪高涨地说道:“好吃啊,不信你今天尝尝!”

他带着罗晶晶,打车往西,到了建国门外的“必胜客”。在这家最有名的比萨饼店里他们没有碰见老林的儿子。韩丁早料定那小子拿了一百块钱准是去玩电脑或者­干­脆买光盘了,他才不会把钱花在比萨饼上呢。

那天晚上,韩丁要了厚薄两种比萨饼,还要了大杯的可乐,他吃得很香,很饱。但罗晶晶只是喝光了可乐,对比萨饼的口味却不太习惯,最后有将近一半的比萨饼吃不完让韩丁打了包。韩丁奇怪:比萨饼是现在年轻人中最流行的口味你怎么不爱吃呢?可罗晶晶说:西餐我都不爱吃,我吃不惯的。

很久以后韩丁才知道,别看罗晶晶天生丽质,出身富有,可她在饮食方面却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她从小长大的平岭,到现在也没有一家比萨饼店。另外,罗晶晶个­性­内向,不善交际,来北京好几个月了也没交上什么朋友,平时确实没什么饭局,一日三餐有一顿没一顿的,吃的内容也是随便凑合,可以说,她在北京过的是一种狼狈不堪的日子。

那天晚上他们吃完了饭,韩丁提议找个酒吧坐坐去,罗晶晶像个听话的孩子,点头说好吧。韩丁发现罗晶晶的个­性­比他原来想象的要随和得多,她连去比萨饼店和酒吧这种地方都有几分拘谨,这种拘谨给人的感觉很特别,让人觉得这女孩怎么那么好呀,那么厚道和本分。

他们找了一个人少的“静吧”,喝着饮料聊天。聊的内容很宽泛,话题基本由韩丁主导。他给她讲北京的各类酒吧和其他好玩儿的去处,讲北京的官场笑话和年轻人时髦的口头语。罗晶晶兴趣盎然地听着,按照韩丁的期待做出惊讶的、领会的或茅塞顿开的表情,这表情让韩丁满心欢喜,刺激着他越发滔滔不绝。

韩丁也问了她很多问题。关于罗晶晶个人和家庭的情况是韩丁最想窥探的内容。罗晶晶的回答总是简短而直接,既不躲闪,也不渲染。她说她爸爸很疼她,她母亲病逝后爸爸就更疼她;她说她在平岭没有亲人了,所以不会再回去;她说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走到哪里想呆下来了,哪里就是家了……

韩丁问:“那你现在住在哪儿呢,是住朋友家还是自己租房子?”

罗晶晶说:“我和另外两个朋友一块儿租了一套房子。”

韩丁问:“也是你们一起的模特?”

罗晶晶说:“那两个女孩一个是歌手,一个在公司里做秘书。我和那个唱歌的女孩是演出的时候认识的,她和那个做秘书的女孩合住那套房子,后来她们让我也住进去了,这样每人每月出四百块钱就行了。”

那天他们从酒吧出来,韩丁要了一辆出租车,一直把罗晶晶送到了她们三个女孩合住的那幢居民楼下。那是天宁寺附近一条小巷里的一座旧楼,巷口有夜市,车子进不去,韩丁不管罗晶晶怎么客气,执意下车送她走进那条肮脏的小巷,一直把她送到那幢六层的红砖楼下。他们在楼门口告了别,韩丁期待罗晶晶能开口邀请他上楼坐坐,他很想看看这三个女孩温馨的小窝,但罗晶晶没有邀请,她只是对韩丁说了感激的话和道别的话,然后就消失在那个连灯都没有的楼门里。

韩丁独自回家,路上他把今天晚上邂逅罗晶晶的每一个细节以及他们相处的每一分钟,像反刍似的重新咀嚼了一遍。让他特别费尽琢磨的是他们分手告别时罗晶晶对他表示的感谢,那感谢究竟代表了发自内心的好感呢,还是仅仅出于一种礼貌?但无论如何,这个晚上的愉快是出人意料的,他和罗晶晶头一次交往就抵达的深度也是出人意料的,所以,这个晚上对韩丁来说,无疑是非常有意义也非常有收获的。

带着这样的心情,他这天夜里睡得很香。在这个连睡眠都出人意料地完美的夜晚之后,他一连多日神清气爽,他一连多日天天到国贸商城去,与从那里下班的罗晶晶相会,然后一起吃晚饭,吃完饭再找地方聊天或者去电影院看电影,聊完天看完电影再打车送罗晶晶去天宁寺,到天宁寺后再下车把她送进小巷,送到楼门口,再一直目送她消失在楼门洞的那片黑影里。

他们相处得很好,越来越融洽,越来越轻松。而且,终于有一天晚上,罗晶晶在那个黑洞洞的楼门口声音腼腆地开口邀请韩丁上楼坐坐。他就上去了。三个女孩住的屋子比他的想象差得多:小,只有一房一厅,而且很乱,尤其是客厅。现在年轻人都不大讲公德的,只要是集体的地方,卫生很少有人负责,和韩丁在大学的那间宿舍差不多。连女生宿舍韩丁都领教过,现在的女孩个个都懒得没法说。

屋子里没有别人,罗晶晶告诉韩丁:那位在公司当秘书的女孩出差去了,当歌手的女孩晚上在歌厅里唱歌,每天夜里一两点钟才能回来呢。于是韩丁就放心大胆地坐下来,东看西看,东聊西聊。他那天在罗晶晶的小屋里呆到很晚,当然,只是喝茶,聊天,没有其他故事发生。

但是在这个晚上,在罗晶晶和其他女孩合居的这间小屋里,韩丁终于向她问了他一直想问,又一直忍着没问的那个问题。

他问道:“晶晶,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孩,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男朋友要把你甩了?”

罗晶晶显然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缺乏心理准备,她愣了一下,这个表情早在韩丁的意料之中,他不动声­色­地看她,等她回答。罗晶晶似乎是想了一会儿,突然反问韩丁:“你听谁说我有男朋友?”

这个回答也是韩丁意料之中的,他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平平静静地说:“听王主任说的。”

“王主任?”

“就是你爸手下的那个办公室主任。”

“王主任……他听谁说的?”

“听你们家保姆说的。”

罗晶晶转了脸,看别处,默不作声。韩丁想问下去,又不忍再问。穷追不舍地去揭一个女孩的伤疤未免太狠,太不善良,所以他住了嘴,他甚至在琢磨马上找一个其他话题岔开罗晶晶的沉默。在话题尚未找到之前罗晶晶突然又开了口,她沉默之后又突然开口,则是在韩丁意料之外的。

“过去的事,我都忘了。我真的都忘了。”

韩丁和罗晶晶一样,一起沉默下来。罗晶晶的语意表面上简单轻松,但韩丁听得出来,这表面的简单轻松显然是一种逃避,显然遮掩着某种伤感和忧愁。他想他没再问下去是对的。他也学着罗晶晶的样子,故做轻松地随声附和:“没错,懂得忘记的人,才会有新的生活!”

他说了这句开解的话,做了赞赏的表情,但罗晶晶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韩丁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自己的言语,生怕哪句无意的只言片语会一下子把她弄哭了。

他问:“怎么了,你生气了吗?”

罗晶晶的反应似乎慢了半拍,她抬头看韩丁:“什么?啊,没有。”

两人都有些尴尬,像是各怀心事似的,话题难以为继。韩丁拙于辞令地又说了些宽慰的话,他能拿出来宽慰别人的,也只是些听起来时髦动听,实际上了无新意的套话,诸如:咱们都年轻,年轻人的财富就是拥有明天;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等等。但是那天晚上的沉闷已注定无可挽救,韩丁的那个提问毁了这个他好不容易等来的美妙的夜晚。他从这间小屋告辞的时候看出罗晶晶显然盼他早点离开,她在入夜之前显然希望一人独处。

从天宁寺这条旧巷出来时韩丁的内心冲动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他决心动员起自己全部的热情和持久的耐心,去化解这个女孩难言的不幸。经历了不幸的人最懂得珍惜未来的幸福,他坚信这一点。他坚信他就是那个能给予罗晶晶未来幸福的人。他在这个晚上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缘分,不仅是看到了这个缘分的因果关系,更重要的,是触摸到了那当中奇妙的感觉。

在那个失败的窥探之后,韩丁没有再做类似的尝试,而他的失败反而增加了他对罗晶晶的好感,因为恋人的魅力往往来自适度的神秘。韩丁觉得只有那种浅薄的女孩才喜欢在男人面前大倒苦水,才喜欢公开过去的情史。罗晶晶不浅薄,她几乎每时每刻都那么自然、本真,她的一动一静,一颦一笑,韩丁都满心喜欢。他照例天天下了班就到国贸商城去接上罗晶晶,然后和她一起消磨掉整个晚上。这样的美好时光又持续了一周,罗晶晶就结束了在国贸那家商店的工作,她拿到了十五天的工资共计三千元整。拿到钱的这一天她显得非常高兴, 主动提出要请韩丁吃顿晚饭。这些天她一直是吃韩丁的。韩丁刚从大学毕业,还算实习律师,一个月的工资也只有两千元,好在他们单位每天提供免费午餐,晚上他再隔三差五地回父母家白吃一顿,连他住的那套两房一厅的房子也是父母买的公房,每月的物业管理费都是父母单位按规定报销的。他那两千块钱实际上等于他每月的零花。

罗晶晶请他吃饭,他当然高兴,挑了一个便宜的馆子,两人吃了感觉不同以往的一顿。虽说罗晶晶半个月就能挣到韩丁一个半月的钱,但她这种个体模特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干­完了这一单活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有人找你呢。­干­模特的年轻人在“北漂一族”中,是最艰苦最没保障的一群。韩丁同意罗晶晶请他吃饭,只是喜欢她为他花钱的这种感觉,并不在乎吃的什么。

这顿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韩丁提议:“这里离我家特近,要不要去我那儿看看?”

韩丁提议之后,罗晶晶的样子有几分胆怯,有几分犹豫,还有几分不知所措,她说:“啊?去你家?你爸爸妈妈厉害吗?我见了他们说什么?”

韩丁说:“放心,我们家就我一个人,我单住。去吗?”

罗晶晶看表:“太晚了吧?”其实韩丁从她说这话的神情上,就知道她已经同意了。

决定了去他家,这顿饭马上吃得潦草起来。他们匆匆结了账,坐上餐厅门口的公共汽车,往东走,走了两站,便到了。韩丁的家就住在离公共汽车站不远的一座居民楼里,两房一厅,双气电话,刚刚装修不到一年,家具都是在“宜家”买的,样式比较潮流。除了今天早上韩丁起晚了没叠被子之外,屋里显得整洁­干­净,这显然让过着北漂生活的罗晶晶感到无比舒适和喜欢,韩丁看得出来的。

他把罗晶晶安顿在宽大暖和的沙发里,然后去厨房煮了咖啡。咖啡是纯正的意大利货,牌子韩丁叫不出来但知道是个名牌。这是一位日本老板送给老林,老林又送给他的。老林喝不惯这些西洋玩意儿。

他很­精­心地煮了咖啡,但接下来他才想起煮咖啡的情调固然好,恐怕罗晶晶又是喝不惯。他忘了她也是不喜欢这类洋玩意儿的。果然她一边喝一边皱眉叫着太苦了太苦了……但她还是坚持喝光了它。罗晶晶对比萨饼和咖啡的态度让韩丁进一步确认这女孩虽然过去家里有钱,但仍然是一个非常土气的小丫头。那点天真的土气使罗晶晶在韩丁眼里,不仅增添了独特的趣味,而且,也增加了韩丁与她相处的信心。

喝着咖啡,韩丁再次和她聊起她的过去,话题是从日常生活和个人爱好这些怎么问都无伤大碍的内容问起的。他问罗晶晶小时候最爱玩儿什么,最喜欢什么东西,什么事情留给她的印象最深,哪件事情让她最高兴,哪件事情让她最伤心,等等。罗晶晶很配合,认真答道:她小时候最爱玩儿的是“过家家”,是她一个人玩儿。她,还有她的好多布娃娃和塑料娃娃,她和她们组成一个几代同堂的大家庭,由她摆布和指挥着,进行各种诸如吃饭、睡觉、喂­奶­、打架之类的起居行为。她说她好像天生有做母亲呵护孩子的乐趣,也有做孩子让母亲呵护的乐趣,甚至,也有做婴儿让大人喂­奶­的乐趣。罗晶晶说她一直到十四五岁了还和自己的娃娃玩儿这种“过家家”呢。

至于罗晶晶最喜欢的东西,那无疑是穿的衣服了。她对吃无所谓,对穿的东西却十分着迷。喜欢打扮本来是女孩子都有的天­性­,但罗晶晶对自己的穿着服饰,却有超过一般天­性­的爱好。在穿衣方面她不仅不土气而且简直可以说是非常大手大脚。她说她过去花了很多钱买衣服,多得家里放不下了就送同学,她的很多同学都穿她送的衣服,都是好衣服。韩丁问:现在你那些衣服呢,都放到哪儿去了,你在平岭是不是还有个存东西的地方?罗晶晶说:没有啊,那些衣服我都不要了,都过时了,没法穿了。我家在平岭什么地方都没有了,家里的东西都卖了,卖完了东西还完了债我就来北京了。

让罗晶晶最费思量的,是要她说出一件印象最深的事情。她的神态专注而投入,想了半天,才想出这样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她五岁的时候爬到一个拉菜的平板车上玩,车主叫她下来她不下来,车主便问她将来想不想当空军。她说想,车主说:当空军得从小锻炼,你敢锻炼吗?她说敢。车主说:那你往下跳,你跳一个我看看。她就往下一跳,结果摔了一个重重的屁儿,摔得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眼冒金花。车主笑着问:摔疼了吗,没有吧?好,以后长大了让你当空军。说完骑上那辆平板车,走了。

最让罗晶晶高兴的事也是罗晶晶回答最快的事,那就是她第一次走上T型台,第一次迎着强烈的聚光灯走向黑压压的观众。“我才一米七二,这么矮的个子能当上模特太不容易了,我从小就梦想当模特,我想当一名世界名模!”

韩丁笑了,续完了这个女孩的人生大志:“后来你梦想成真,终于当了模特,离世界名模只差一步了。”

罗晶晶当然开心地笑起来,说:“对,我是世界名模,你是世界大律师!”

两人笑了半天,之后,韩丁突然问了几乎被他们共同遗忘了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最伤心的事情吗?有没有什么事曾经让你痛不欲生?”

其实他无意刺痛罗晶晶,他完全无意的。他问这个问题是从刚才那一堆问题中延续下来的,是那个系列当中的一个。但罗晶晶突然住了口,她看了他一眼,快活的笑容来不及收去,全部僵滞在脸上。

她移开目光,躲避了韩丁的注视,用含混的声音,潦草的语速,低声答复:“我的伤心事……你不是都知道么。”

韩丁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他不该问这个的,他意识到自己真是有毛病,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马上抱歉道:“对不起,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过去的事……过去的事你已经不那么伤心了。”

罗晶晶沉默一会儿,点头,说:“对,我已经不伤心了,我不再想那些伤心的事了。我爸去世那些天,我都不想活了。我的惟一的亲人,还有……还有我最好的好朋友,一下子,都离开我了。”

韩丁马上表现出同情的态度,也表现出愤慨的态度,他说:“因为你爸爸去世了,因为你家的公司破产了,所以你的那个朋友就离开你了,对吗?这种男人不值得你难过,他离开你其实是好事情,让你把他的本­性­看清了,其实是好事情!”

韩丁说完,观察着罗晶晶的反应,他期待着罗晶晶发表同感,哪怕只是一个认同的表情。但罗晶晶视线游离,不知在看哪里,少顷,她终于开口回应了,她说:“今天太晚了,我该走了。”

她说完就站起来,拿了她的衣服和背包。罗晶晶的几次反应都证明她确实不想谈她的不幸。谈她父亲的过世尚可,谈那个可恶的男人不行。韩丁想,这女孩是个记仇的人。

罗晶晶是记仇的人,同时也是易受情绪支配的人。易受情绪支配的人肯定也是健忘的人。第二天韩丁再见罗晶晶时,她又自动恢复了平时的快乐和随和,像个孩子似的对韩丁有问必答,百依百顺。两天后韩丁受所里差遣去重庆,为期一周。这一周独身在外的生活对刚刚陷入热恋的韩丁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离开了罗晶晶韩丁才发觉到这女孩真是个妖­精­,她的美貌、她的天真、她的温顺、她偶尔流露的忧郁与沉默,以及她过去的不幸,已经让韩丁彻底感动,已经把他撩拨得神魂离窍。他显然已经离不开她了。现在要是罗晶晶突然不理他 了,他得跳楼去!

一周后他从重庆回到北京,从北京西客站出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他叫了出租车本来想回家去的,快到天宁寺时突然转念,让司机把车开到了罗晶晶住的小巷前。他下了车走进巷内,边走边给罗晶晶的手机打电话,电话接通了他也走到了罗晶晶的楼下,他一边向楼上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上看,一边跟罗晶晶通电话。他说:喂,你­干­吗呢?罗晶晶说:我想你呢。韩丁全身每根筋骨都酥软了,只有笑的份儿,说真的,你­干­吗呢?罗晶晶说:我刚才特别困,刚躺下。韩丁说:你猜得着我现在在哪儿吗?罗晶晶说:猜得着,你在重庆呢。韩丁说:不对,你再猜。罗晶晶说:在火车上!韩丁说:不对,再猜,再给你三次。罗晶晶说:在轮船上,你是不是游三峡去了?韩丁说:再猜!罗晶晶泄气道:我猜不出来了,我笨。韩丁一笑,轻轻说:真是笨,我在你楼下呢。

罗晶晶在电话里似乎是愣了一下,有点急地问:“你在我楼下?在哪个楼下?”

韩丁说:“就在你住的这个楼的楼下,我刚下火车。”

罗晶晶说:“你是说天宁寺那里吗,我不在那里住了,我搬出来了。”

韩丁有点意外,他抬头看三楼的那扇窗户,灯火通明,他几乎不相信罗晶晶竟然不在那片温暖的灯光下。他问:“你搬了?什么时候搬的,为什么?”

罗晶晶没有回答为什么,但她说:“我想你了,我想见你。”

韩丁马上说:“好。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那天晚上韩丁是在离三元桥不远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上见到罗晶晶的。罗晶晶从公共汽车上一下来,看了一眼韩丁,就往路口的方向走。韩丁跟在她的身后,尾随她快步走进黑黝黝的路口,他们步入的是一片幽静的外国使馆区,沿街的梧桐树遮住了路灯微薄的光芒,­阴­影下除了他们看不到一个行人。

但韩丁知道这里是最安全的一条街,每个相隔不远的使馆门口都有武警士兵束枪默立。罗晶晶突然站住了,她突然转过身,抱住了跟过来的韩丁。韩丁一下给她弄懵了。这是他第一次与罗晶晶抱在一起,罗晶晶抱住他的同时竟然出声地哭了。

罗晶晶的哭泣并未让韩丁为之惊慌,相反,接受这种哭泣的感觉充满幸福。这幸福感是因为他长久以来的梦境,终于在这风清月朗的梧桐树下成为现实——有这样一个女孩抱着你,她脸上的泪水擦在你的胸前,软弱的身体、委屈的抽泣,让你鼓起男人的勇气。韩丁感觉自己就是一棵结实的梧桐树,他应当保护和荫庇这个想要依靠他的女孩,他用他的有力的怀抱,让罗晶晶慢慢地安静下来。然后,他问她到底怎么了,在他离开北京的这些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晶晶万般委屈地,用孩子似的哭腔,声音断续地向他诉说遭遇。韩丁开始有些紧张,听着听着神经放松下来,他松开罗晶晶,笑道:“嗐,这你哭什么,她要这样你搬出来不就得了。”

原来事情很简单,罗晶晶同屋那个在外企当秘书的女孩从外地出差回来,说她的一条项链找不见了,她的高级的护手霜也莫名其妙地少了半瓶,于是她先是怀疑那位夜总会的歌手,在两人吵了一架进行沟通之后,又把疑点移向罗晶晶。那女秘书偷偷翻罗晶晶的背包时让罗晶晶恰巧撞见,两人言语不睦,当秘书的女孩说了些污辱­性­的话,罗晶晶就受不了啦,一气之下搬出来了,她搬到了另一个当模特的女孩那里,那女孩在三元桥东边住一间九平方米的平房,这两天罗晶晶就和她挤在一张床上。

韩丁也看出来了,罗晶晶肯定是从小让她爸爸惯坏了,让丰衣足食的生活惯坏了,人固然纯朴,却是没受过一点委屈的,对人世的险恶与薄情缺乏适应。他劝了罗晶晶老半天,替她骂了那个当秘书的女孩是小人,是让那外企老板管得变态了的家伙——她准是还没男朋友吧,我一猜就是,这种小肚­鸡­肠多疑自私的女孩,白给我我都不要!韩丁说到这儿终于让罗晶晶破涕为笑:“臭美,谁白给你呀。”韩丁见她笑了,便转移话题:“你吃饭了吗?”他问这话纯粹为了转移话题,他没注意到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没想到罗晶晶竟然回答:“没有。”韩丁心疼地直摸她的脸:“怎么啦,­干­吗饿着,没钱了吗?没钱你告诉我!”罗晶晶低了头,什么也不说。韩丁把她往怀里揽,转身朝灯光明亮的三环路边走,他说:“走,咱们去吃饭!”

他们在三环路边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了顿热腾腾的饺子。一共六两饺子他们要了三种馅,三鲜的、韭菜的,还有西葫芦的。吃完饺子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服务员过来要结账,韩丁故意问:“嘿,你结还是我结?”罗晶晶有点难堪,问:“多少钱?我不知道我的钱还够不够。”韩丁伸手:“你钱包呢,我看看。”罗晶晶果真把钱包拿出来让他看。韩丁看以前先付了账打发走了服务员,然后把身上剩下的几百块钱全拿出来,塞进了罗晶晶的钱包里。罗晶晶叫起来,想夺回钱包:“不要不要,我还有钱呢!”但韩丁还是把钱塞进去。

罗晶晶的钱包真是瘪瘪的,韩丁没仔细看也知道里边已经没什么钱了。他往里放钱时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小圆球,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把藏在钱包里的那个小圆球拿出来,在灯下看,原来是一颗晶莹冷艳的大珍珠。韩丁不懂这东西,玩弄于手指之间地问:“这是珍珠吗?是真的还是假的?”罗晶晶先从他手里接过了那颗珠子,然后才拿回钱包,把珠子重新放进钱包的最深处,才抬头答道:“当然是真的。”韩丁看她对那珠子万般珍重的样子,顺嘴又问:“是不是很值钱?”换了个方式他又问:“能卖多少钱?”罗晶晶没有答,脸上一下子变得很呆板,她还呆板地说了句:“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有价钱的。”韩丁见她这么严肃就笑笑,调侃地说:“噢,看来是无价之宝了,那你千万要收好,千万别丢了。”

两人说着话,一起走出小饭馆,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才发觉谁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夜­色­已深的饭馆前,行人稀少,灯火阑珊,韩丁鼓了半天勇气,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晶晶,要不然,你搬到我那儿去住吧?”

韩丁知道,这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罗晶晶还是对他们两人的关系来说,都是一句非同寻常的话,他在说出这话之前想了很多遍,在心里和嗓子眼儿里重复了很多遍,可一旦说出口还是有点心慌意乱。如果以他和罗晶晶相处的时间论,两人住在一起的时机也许还不到瓜熟蒂落的程度,但以罗晶晶现在的处境论,他提这样的建议并未显得不合情理。

罗晶晶的反应则是韩丁没想到的,她瞪大眼睛看韩丁,不是疑问,亦非诧异,而是惊喜!韩丁看得出来,那是惊喜的表情。他没想到的,罗晶晶居然会惊喜地反问:“真的吗?你真的让我到你家住吗?”

韩丁被她的受宠若惊,被她的不敢相信弄得不敢相信了,他愣愣地说:“当然啦,我是怕你不愿和我住一起。”

罗晶晶说:“我住你那儿,你方便吗?”

韩丁说:“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觉得不方便吗?”

罗晶晶说:“那你爸爸妈妈同意吗?你们单位,还有你们邻居,知道了不会说你闲话吗?”

韩丁笑了:“他们管得着吗!那是我自己的地方,我又没领你上我爸爸妈妈那儿住去,又没领你上我们单位和我们邻居家住去,咱们又没招他们惹他们,他们管得着吗?”

罗晶晶说:“我住在你们家最小的那间就行,我可以交给你一份房租的,等我挣了钱我就交,现在先欠着行吗?”

韩丁咣一下愣住了,他没想到罗晶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没想到罗晶晶的兴奋原来仅仅是因为找到了一个可供落脚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慈眉善目的房东。他反应了半天才说:“我请你去,是想和你在一起,我能照顾你,我们也能互相照顾,我不是租房子。”

罗晶晶显然看出韩丁有点不高兴了。韩丁的不高兴是因为他那突如其来的兴奋被突如其来地挫伤了,他不知道怎样控制自己失望的心情。他说:“你自己决定吧,愿意到我那儿去住就去,你非要交房租的话就算了。”

罗晶晶低了头,不再多说话。他们走到大街上,谁也不先表示上哪儿去。一辆出租车看他们站在路边,试探着停下来。韩丁走下马路,拉开车门,回头看,罗晶晶还站在便道上一动不动地看他。他把声音放得温和了,说道:“走吧,别站着啦。”

夜里十二点钟,韩丁把罗晶晶接到了自己的家里。他家有两房一厅,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书房很小,只摆下一张放电脑的小桌和一把配套的转椅,以及靠墙的一个书架。而卧室很大,有十八平米,摆了一张标准尺寸的双人床,还放得下立柜和一对沙发。在罗晶晶洗澡的时候,韩丁把床上的被子和床单都换上­干­净的,然后把原来床上的那套铺盖抱到书房,挪开转椅,在地毯上打了一个地铺。罗晶晶洗完澡,散着头发站在书房门口,看韩丁撅着ρi股忙活,就说:就这样吧,挺好的,比我在那边睡的地方好多了。韩丁直起腰,拉着她进了卧室,指着那一床已经铺好的­干­净的被褥,说:这是你的地儿,你睡这儿!

韩丁看得出来,罗晶晶让他的好客弄得有点手足无措,她愣愣地说:这怎么行,我怎么能占你的床,我来已经给你添麻烦了。韩丁说:我是男的,男的理应照顾女的;我是主人,主人理应优先客人。两人推推搡搡,客气了几个回合,最后,罗晶晶还是拗不过韩丁睡进了卧室。在罗晶晶洗澡的时候韩丁早把床头柜里的那两本同学看够了送给他的外国黄|­色­杂志匆忙拿出来,拿到书房里藏妥帖了。过去每天睡前他常要翻翻那两本东西,可自从和罗晶晶交往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动过它们,他再也没兴趣翻那里面的女人。

韩丁的幸福生活从今夜开始。幸福是什么呢?幸福在每个人心里的定义都是不同的。古代人吃到一块半焦的烧­肉­和现代人吃到一顿满汉全席的满足感是一样的。所以,在韩丁看来,幸福其实就是幸福感而已。

韩丁的幸福感就在于,他和罗晶晶终于开始了他梦想已久的共同生活,哪怕这种同居关系看上去完全是一对朋友之间的友情互助。他躺在书房的地铺上,兴奋地把这种幸福咀嚼了很久。他想好了,他从此以后一定要与罗晶晶一起,认真地过好每一天,每一个时辰。他会想办法让罗晶晶在这片屋檐下,生活出一种家的温馨,让他们这种无­性­的同居生活,充满­性­感的激|情。幸福其实就是这样的情景——一间小屋和一个与你相依为命的女孩,既简单又迷人。

这一夜他睡得很迟,直到凌晨他还在为想象中的未来而兴奋。他把未来的很多细节都想到了,他没想到的是,第一个家的感觉竟是罗晶晶带给他的。

早上七点他被罗晶晶的敲门声叫醒,罗晶晶推开一道门缝,探进半张脸来轻轻地问他:“你不上班了吗?起床吧。”他看看表,哈欠连天地起来,故意半­祼­着身子跑进客厅打电话,跑到卧室拿衣服。罗晶晶也无所谓似的,既不多看也无羞涩感。天哪!韩丁几乎不敢相信,客厅的桌上已经摆好了一顿很像样的早餐,有炒面、果汁和煎­鸡­蛋,­鸡­蛋被煎得有些焦煳而且形状难看,但桌上的一切分明给了他一种家的温暖。

罗晶晶脸上的羞涩是韩丁投向餐桌的目光引发的,她说:“我看见冰箱里有,就替你做来着。我会做饭的,会做南方口味的饭,你吃得惯南方口味的饭吗?”

第一个清晨降临得如此动人。从此以后的每天早上,罗晶晶都早早起床做饭,除牛­奶­­鸡­蛋之外,有时还煮稀饭或下楼到附近的永和豆浆店去买豆浆和油条。韩丁吃完早饭去上班以后,她就接着上床睡觉。她是一个贪睡的女孩,如果白天没有活儿­干­,她常常就一直睡到下午。下午她醒了会给韩丁打电话,问他晚上­干­什么,几点回家。如果韩丁晚上没事,她就把饭做上。韩丁也教过她几手,像老北京的炸酱面什么的。罗晶晶迷上了做饭,厨艺日新月异,南北口味兼收并蓄,每晚在饭桌上还要逼着韩丁对饭菜的­色­香味提出意见,目的是让韩丁夸她。韩丁于是就夸她。当然偶尔也故意批评挖苦,目的是看她生气,她生气的手法是发誓不再给他做饭,然后韩丁再哄她,让罗晶晶转怒为喜的过程令韩丁赏心悦目。后来两人都发觉了这一点,从此便常常故意找茬儿贬损对方,待对方佯怒后再极尽安抚哄劝之能事,成为一种配合默契有规有矩的情爱游戏,使本该枯燥的两人世界充满无端的战争与和平,其乐无穷。

罗晶晶这样的女孩竟有做家庭主­妇­的心情,这是韩丁始料未及的,他在惊喜中享受了一切,他本以为两人同居后他要花很大­精­力去照顾这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千金小姐的,没想到他自己倒成了受照顾者。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让罗晶晶伺候得浑身舒坦。罗晶晶甚至还帮他洗头呢,她用女孩脆弱的指甲轻轻抓挠韩丁的头皮,那感觉居然唤起了韩丁的­性­欲,舒适的享受后来竟变成了艰难的克制。韩丁过生日那天,他在所里打电话给罗晶晶,告诉她今天是他的二十三岁大寿,罗晶晶埋怨他为什么不早说,她什么都没准备呢。韩丁说你不是看过我的身份证吗,我的生辰年月你都知道,我还以为你早准备好了呢。罗晶晶说:那我现在就去找你,你先借我点钱我去给你买个生日礼物吧。韩丁说我早看好一样生日礼物了,你送我那个就行。罗晶晶问:什么礼物?韩丁说:你在家等着,回家我再告诉你。

那天韩丁的父母打电话到所里,让韩丁晚上到他们那儿吃生日饭去,韩丁借口说晚上要加班回不去,生日饭免了吧或者改日吧。下了班韩丁匆匆坐地铁回了崇文门,一进家门就听见厨房里响着油锅炒菜的声,桌上已经摆了几样冷菜,还有啤酒。等他洗完澡换好­干­净内衣坐在餐桌前时,连米饭都已盛在碗里了。他们面对面地坐好,举杯对饮,互相夹菜。罗晶晶祝他生日快乐,事业发达,他祝罗晶晶早日成为世界名模。他祝酒的时候其实心里暗想,罗晶晶这样整天睡觉,买菜做饭,晚上光知道看电视也不学习也不出去找活儿要是真能当上世界名模那才真是见鬼!但一想现在这样也好,她要真当了世界名模还能守在这里陪自己过日子么!

吃完了饭,两人一块儿洗了碗,收拾停当之后一块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了一会儿罗晶晶突然才想起来问:“哎,对了,你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来着?”

韩丁看她一眼,说:“算了,要了你也舍不得给,还是以后再说吧。”

罗晶晶百思不解地想了一下:“我没什么值钱东西呀,你不会是要我那颗小珠子吧,那个我不能给,那是我随身带的吉祥物。”

韩丁摇头:“谁要那玩意儿呀,别说一颗小珍珠,就是一颗大钻石,我也没兴趣!”

罗晶晶推他一把,着急地问:“那你说,你快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呀?”

韩丁还是不说,态度暧昧地笑笑:“你太拿这东西当回事,我开口要了,你再不给,这不是臊着我吗,还是算了吧。什么时候你自己愿意了,我不要你都会给我的,顺其自然吧。”

罗晶晶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故意不看她,视线始终停在电视的屏幕上。但他突然听到罗晶晶说了句:“你要吗?你要,我就给你!”

韩丁转过脸,他的目光和罗晶晶相遇,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罗晶晶眼中的光芒她的嘴­唇­就凑上来了。那一瞬间,韩丁几乎窒息过去。罗晶晶的动作并不疯狂热烈,他们的初吻是那么温情有度,双方都有意克制似的,吻得很轻,点到即止,是韩丁自己的心跳窒息了他的呼吸!

他们的初夜如同他们的初吻,轻柔而节制,彼此都像陌生人。这样的快乐当然是短暂的,但因此更加让人回味。韩丁不是处男,罗晶晶——在韩丁的判断上——也不是Chu女。她以前不是有个男朋友么。但是当韩丁紧紧地搂着身下这个赤­祼­的女孩时,从心底里觉得她是那么纯洁、­干­净,她的每一个快乐和疼痛的悸动,都让韩丁热血沸腾。韩丁强迫自己的动作尽量小心,尽量缓慢,因为他觉得罗晶晶喜欢这样。她喜欢像孩子似的,被大人无微不至地保护和爱抚。

从那一天起他们开始毫无羞涩地睡在同一张床上,身体的交融让他们的关系乃至每个互相的注视和微笑都有了不同的含义。韩丁在与罗晶晶身心结合之后,并没有急于发表什么山盟海誓,但在他的下意识里,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就订定了他的终身!

俗话说的是: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可在二十世纪的最后这一年里,韩丁不仅心想事成,而且好事成双。他在美国的大伯因病过世之后,在遗嘱中把他在青岛的一幢海边的别墅指名分给韩丁继承,韩丁的爸妈为这事专门去了一趟青岛,把那幢旧房子卖了八十万块人民币。韩丁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富翁,他把这事告诉罗晶晶的那天晚上,他们两人到五星级的王府饭店痛快地饱餐了一顿自助,以庆祝他们即将到来的丰衣足食。

韩丁的父母把钱存在韩丁名下,把存单交给了韩丁。按照父母的意见,现在把这个钱存起来,是为了韩丁考完托福出国后,拿这钱换成美元带出去。除了出国学习之外,韩丁将来总要结婚的,总会有孩子的,这些人生大事都需要钱。四十岁以上的人都保留着储蓄的习惯,以丰补歉,以防万一,过着今天的日子,担心的却是明天。而韩丁这种年轻人却不屑于整天工于算计地生活,他们更重视现在的享乐,抵抗不了眼前的诱惑,未来的事未来再说吧。何况,自从他和罗晶晶相逢并且相爱以后,他早就打消了去美国留学的念头,更何况他准备去投奔的大伯也不在美国了。他先用这笔钱把父母看了十几年的二十五英寸彩电换成了三十四英寸的,又给他妈买了一枚翡翠戒指,给他爸买了一套­精­装二十四史,然后就是给罗晶晶买东西。罗晶晶说过,她对吃无所谓,她喜欢穿。她的衣服都过时了,所以他们就去买衣服,去国贸地下、去王府地下、去赛特、去燕莎、去恒基、去丰联,北京的高档商场他们都去遍了。罗晶晶扎进时装堆里的那份兴高采烈的样子让韩丁心里无比舒服。是的,他发过誓,他要让这个不幸的女孩过得比谁都幸福!

穿戴齐全之后,就轮到脸上的脂粉。韩丁这才知道罗晶晶这么细­嫩­的皮肤敢情都是用最名贵的化妆品保养出来的。他这才知道罗晶晶以前最常用的搽脸油名叫倩碧,罗晶晶张口就能说出它的价钱——三百六十元!三百六十元,听上去尚可接受,但一买才知道,那竟是很小的一瓶,要是韩丁搽脸也就够搽半个月的。还有香水,她喜欢的牌子叫夏奈尔的。夏奈尔!韩丁觉得那是英国王妃和丹麦公主才用的牌子。他这才知道他发的那点横财其实是养不起真正的罗晶晶的。

他们第一次红脸的爆发点就发生在香水上,那是在中粮广场的香水柜台前,罗晶晶让售货员拿了那瓶六百多元的夏奈尔,喷了一点在自己的左腕上,用右腕摩擦着闻。韩丁看了看价牌,马上婉转地表示太贵了咱们别买了。罗晶晶果然一句话不说地把香水退了回去,这让韩丁非常感动,于是主动拉着她到另一个柜台去又买了一瓶倩碧,上次买的那瓶倩碧差不多快用完了。他们买完倩碧又去看服装,转了半小时后罗晶晶居然又回到香水柜台,执意要买那瓶夏奈尔。韩丁真的生气了,当着售货员的面质问罗晶晶:“咱们刚才不是说好不买了吗?”罗晶晶脸上下不来,还没等售货员把香水拿出来,她便红着脸跑开了。在回家的路上也不和韩丁说话。晚上虽然照常给韩丁做了饭,但只是热剩饭而已。韩丁吃完饭,利用帮罗晶晶洗澡的机会温存了半天,才把罗晶晶逗笑了。到晚上上了床韩丁才和她心平气和地讨论白天的纠纷,他说我倒不是真花不起这六百多块钱,我生气是咱们都说好不买了你转一大圈回去又要买,说话太不算话了。罗晶晶说:我又没说不买,买香水都是先喷一点在手腕上,半小时以后再闻,合适了再买。这个香型我以前没用过,哪有当场买的。韩丁这才明白罗晶晶在商场里转来转去是等着手腕上的香水挥发得恰到好处时再闻、再买。韩丁真是长见识了,不仅知道了香水该怎么买,而且,他从罗晶晶内行的阐述中,真正领教了她这千金小姐确实不是假的。

是的,罗晶晶显然从小养尊处优惯了,虽然她很喜欢模特这个工作,但韩丁发现她很少自己主动出去找活儿,韩丁有钱之后她更是懒得动弹。他发现这个从小吃穿不愁的女孩特别缺乏事业心和危机感。她每天除了给韩丁做饭,做各种好吃的东西之外,就是睡觉。睡觉之后,就是逛街,逛各种名牌商店。有一次有个商店又想找几个橱窗里的活体模特,把电话打过来叫她去,她一口推掉了。这种在橱窗里摆姿势的活儿,又累又不体面,她不到饿肚子的那一步是绝对不­干­了。­干­十天半个月不就才两三千块么?宁可少喷一点“夏奈尔”,也不去了。

罗晶晶的这些毛病、缺点,在他们彼此熟悉之后,在韩丁突然有钱之后,终于一一浮现出来,但为时已晚,韩丁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孩。爱是排斥理­性­的。罗晶晶的种种缺点就算韩丁全都了然在目,心里却产生不了一点厌恶。他明明知道罗晶晶的购物欲和虚荣心是不对的,但他仍然勤勤恳恳地陪她逛店,为她喜欢的那些不实用的名牌掏钱。有钱之后,他们常常不在家吃饭,晚上想吃什么,打辆出租车就去了。有时他们会花上三十多块钱的车费去吃一顿二十多块钱的面条,就跟抽疯似的。周末他们常常会一起到舞厅、迪吧这类地方去玩儿。其实韩丁并不喜欢这种闹哄哄的地方,他去这种地方不是为了寻找兴奋,他的兴奋点在于与罗晶晶金童玉女般地出双入对,引来无数羡慕的、惊异的、­色­迷迷的目光,这些目光能让韩丁感到非常得意。

罗晶晶也喜欢不动声­色­地出这种风头,每次出去玩之前总要花很长时间刻意打扮。令韩丁放心的是,罗晶晶的名牌时装和名牌香水并不是为了向男孩招蜂引蝶,而是为了和女孩争奇斗艳。在那些夜生活的场所里,女孩和女孩之间从来互不搭腔,其实心里都是互相打量较着劲儿的。

除此之外,罗晶晶身上剩下的就都是优点了。她的缺点是因为她从小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同样,她的优点也来缘于此。比起那些从小面临生存竞争的人来说,罗晶晶的个­性­要单纯得多,厚道得多。她不善钻营,不那么势利,比较善良,富于同情心,这些优点是好多事业心强的女孩所没有的。韩丁觉得他爸爸以前总说的那句话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一个人的优点必然包含了一个人的缺点;相反,一个人的缺点也常常包含了他的优点。他第一次带罗晶晶回家去见“公婆”时,就是这样跟他爸评价罗晶晶的。他说:爸,您说的好多话都过时了,可这句话绝对至理名言!他爸白了他一眼:废话,这话是列宁说的!

韩丁带罗晶晶去见“公婆”,要是按过去的传统,就算是订婚了。可现在的年轻人,头脑里没那么多程序,而且谁愿意那么早就结婚呢。婚姻对他们来说,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爱。更重要也更本质的是,韩丁是在罗晶晶一无所有之后才爱上她的,而罗晶晶,则是在韩丁突发横财之前爱上他的,这样的相爱难道还不纯洁吗?还不牢靠吗?还需要怀疑吗?

他们的爱情已经无须用婚姻来加以巩固和证明,何况他们的年龄,加到一起还不到四十五岁,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韩丁的父母也希望儿子目前专注于学业或者事业,如果韩丁不愿意出国留学的话,也可以考研,现在是知识经济的时代,学历越高越吃香。不愿考研的话,也可以集中­精­力好好工作,在所里把基础打好,多积累实践经验,在实践中也同样可以成就一番事业。而罗晶晶,以韩丁父母的意见,也应该去补习一下考个大学什么的,还来得及。无奈长辈言之谆谆,晚辈听之藐藐,听了点头称是,其实并不上心。虽然韩丁平时也总劝罗晶晶去学点文化,至少看点书什么的,看什么都行,只要是书,必定开卷有益!但他也知道这年月漂亮的女孩子,特别是那些搞艺术当模特做明星梦的女孩子,有几个爱看书的?瞧瞧那些已经成了腕儿的明星们,那些大明星们,有多少是靠文化,靠功力,靠刻苦,靠积累才成星的?不多!多的是靠一部戏,一首歌,一个节目,甚至靠几句贫嘴,一夜成名。好多港台明星连话都说不清楚,不也照样红么!现实的榜样是不可抗拒的,是任何道理都解释不了的。他们给无数仰慕者提供了一个现成的启示和明确的方向——机会才最重要!只要有了机会,本事平平也照样黄金万两!罗晶晶的问题是,她连机会都懒得去争,她自恃天生丽质,老是等着别人找上门来怜香惜玉。所以韩丁想,她这个样子,多晚也出不了名。不过,正如列宁说的,一个人的缺点必然包含了一个人的优点。比起那些过于争名夺利甚至不惜拿身体脸盘儿做代价的女孩子来说,韩丁宁可罗晶晶养在深闺一事无成,也绝不容许她为了事业以身相许。他有时甚至为罗晶晶的缺点而沾沾窃喜:这年头能有这样一个漂亮女孩不图名不图利不泡吧不泡那些男人的饭局踏踏实实地守着你,每天早上送你出门,晚上等你回家,回家帮你宽衣、帮你擦脸、帮你洗头,然后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聊天、一起上床云雨恩爱……有这样的女孩你还不知足么?

如果说,父母对韩丁和罗晶晶学业事业上的劝诫可以权当耳旁风的话,那么他们对韩丁罗晶晶同居生活的­干­预,则确实给了韩丁很大压力。父母为这事找韩丁唠叨了多次,也正式谈过话,态度很强硬:你和她并没有结婚,你们结婚也还早,怎么能如此堂而皇之地住到一起去呢。韩丁父亲的话更坦率:你和罗晶晶,你们是不是整天泡在一起,你们有没有婚前­性­行为,这我们都不­干­涉,我们也­干­涉不了。时代变了,我们的意见只能是供你们参考。但你们现在住的是我和你妈单位分的房子,你周围左右的邻居都是我们单位里的同事,人家会怎么议论、怎么看待我们?这不仅仅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私事,而是要影响到我和你妈在单位里的形象,我们当然要­干­涉!韩丁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在单位又是头头,他们的单位又是那种风气古板的地方,于是韩丁不得不回家与罗晶晶商量。韩丁的妈妈给韩丁出了一个主意,她说可以让罗晶晶先住到他们那里去。韩丁妈妈挺喜欢罗晶晶,也愿意和她做伴互相有个照应。但韩丁不同意,罗晶晶当然也不愿意。他们生活在一起快半年了,正迷恋在美妙的两人世界里,谁也不想打破现状分居单过。韩丁想了半天,最后找到了一条两全其美的出路。他对罗晶晶说:这是惟一的出路了,既可以保全父母的面子,又可以将两个人现在的幸福进行到底,就看你同意不同意了。

罗晶晶说:“好啊,我当然同意了,你快说你快说到底是什么主意?”

韩丁说:“结婚!”

罗晶晶吓了一跳:“结婚?”

韩丁说:“咱们已经过了法定的年龄,索­性­就结婚,正大光明地住在一起!”

罗晶晶愣了半天,才惊讶地说:“这……这么早就结婚?”

罗晶晶这个态度,让韩丁有点意外,有点尴尬,甚至,也有点恼火。但他用一种平和的口气掩饰了心里的不快,他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罗晶晶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回答让韩丁不高兴了,还理直气壮地顶嘴道:“­干­吗非要结婚,不结婚就不能住在一起吗?住在一起互相照顾,­干­吗一定要去拿一张结婚证?”

韩丁索­性­摊开了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是不想现在结婚,还是根本就不想结婚,还是仅仅不想和我结婚?”

罗晶晶说:“我不想现在结婚。”

韩丁又问:“那你到底爱不爱我?”

罗晶晶说:“我不爱你­干­吗跟你在一起!”

韩丁紧逼了一句:“你打算跟我在一起多长时间,暂时还是永远?”

罗晶晶说:“那要看你了,看你对我怎么样。”

韩丁说:“那你说我对你怎么样?”

罗晶晶说:“还行吧。”

“还行吧?”韩丁有点激动了,“我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爱你了,对你来说就是还行吧,你他妈有没有良心!”

罗晶晶毫不示弱地反击:“你对我好,我对你就差吗,我每天在家收拾屋子、做饭、拖地板,我还老给你洗头呢!过去都是人家伺候我,我伺候过谁呀!像我这样对你好的人你到哪儿找去?你说你对我好,你对我好在哪儿啊?”

韩丁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对任何人这么百依百顺过,他百依百顺得都放弃了自己的是非原则——他不赞成罗晶晶整天赖在床上睡大觉,她非要睡,也就随她;他不赞成她那么不爱学习那么没有事业心,她就这样,也就算了;他不赞成她买这样那样不实惠还死贵的东西,她非买,也就买了。如果没有爱,没有和她厮守一辈子的期待,他才容忍不了一个有这么多毛病的女孩呢。他知道罗晶晶最初对他一直是被动的、无心的,她最初喜欢跟他在一块儿玩儿并不是为了爱,现在的女孩身边总要有几个异­性­的玩伴陪着她玩儿的。但要找一个能对她这样迁就顺从,能像他这么全心全意对她好的男的,就不容易了。男人渴望的是女人的身体,一朝得手就算达到目的,再往下男人如果还在乎你,那就全靠爱了。爱这个字眼儿在好多男人嘴里,是个牙碜的话题。

韩丁生气,是因为罗晶晶对和他结婚的态度,并没有他原想的那么热烈。他的气愤缘于他的失望。他这么多天对她全心全意,本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且,罗晶晶对他的好,对他的那份温情,给了他一个错觉,让他以为他一提出和她结为夫妻白头到老她就会热泪盈眶扑进他的怀里轻声问他:这是真的吗?你决定了吗?他再深情地说:对!我决定了!然后两人一起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一番……

但情形完全不是这样!

罗晶晶让韩丁受了刺伤,他气闷了半天,才沉着声音说道:“你不想结就算了,你不想结我不能勉强你。”停了一下,他几乎像背书一样把婚姻法理论中最经典的一段背诵出来,“婚姻是一男一女以爱情为基础,以长久共同生活为目的的自主自愿的结合。你如果不是自主自愿的,我不会勉强!”

说完,他穿上衣服,红着脸走出了屋子。罗晶晶没有说抱歉的话、哄他的话,甚至没有一句解释或辩白,她静静地呆在他的身后,一声不响地看着他独自出门而去。

韩丁下了楼往街口走,地上湿漉漉的,刚才不知何时下了场阵雨,雨后的空气清新湿润,但有点冷。现在已经是秋天了,韩丁从心里往外打着抖,他掏出香烟,点上一根,用力吸,感觉上暖和了少许。烟经过肺部,吐出来时变得青虚虚的,在潮湿的微风中张皇地散去。他一连抽了两根烟,心里渐渐安静下来,后悔刚才对罗晶晶发火。一个无亲无靠、寄人篱下的女孩,对别人的脸­色­肯定是敏感的。他想着罗晶晶在他怒气冲冲的身后默然不语,一定是伤心难过了……韩丁越想越悔,他扔了烟,转回身,快步向家里走去。

他回到家时家里依然亮着灯,但已不见罗晶晶的踪影。他屋里屋外找了两遍才确信罗晶晶已经走了。在得到这个确信的刹那他吓坏了,他以为罗晶晶咽不下这口气弃他而走了。他手忙脚乱地跑进卧室,拉开立柜的柜门,看到罗晶晶的衣服都在柜里好好地挂着。他到壁橱里看,罗晶晶的皮箱也好好地放着,他这才喘息稍定,这才想起拨打罗晶晶的手机。

罗晶晶的手机关着。

韩丁穿上一件御寒的短大衣,再次跑出家门。他去了罗晶晶在三元桥那个当模特的朋友的住处。那是一间小平房,韩丁以前曾陪罗晶晶来这里取过她的东西。此时小平房的房门紧紧地关着,窗帘严严地拉着,但韩丁还是能轻易看到门缝里泄露出来的灯光,能听到小屋里有两个女人的声音哝哝低语。他轻轻地、礼貌地、带着些歉意地敲门。

门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片刻的静默之后,一个女孩的声音问:“谁?”

韩丁说:“我。”

屋里警觉地问:“你是谁?”

韩丁说:“我是来找罗晶晶的。”

屋里马上说:“她不在这儿了,她早走了。”

韩丁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屋门终于打开了,那个当模特的女孩探出头来,在这一瞬间韩丁一眼瞥见这间十米见方的小屋里,还坐着另一个女孩子。是个陌生的女孩子。他的心一下子落空了。开门的女孩说:“罗晶晶搬到她男朋友那里去了,在崇文门那边吧,你认识她男朋友吗?”

韩丁谢了那个女孩,低头往回走,走到大街上发觉自己除了回家没有去向。因为他不知道在这个规模浩大的城市中,除了他们在崇文门的那个温暖的家,罗晶晶还能投奔何处。

韩丁坐了出租车,神魂恍惚地回到了崇文门。一进家门发现屋里有些异样,他走时灯是开着的,可回来时已漆黑一片。这一片漆黑却把韩丁心头轰的一下照亮了。他快步走进卧室,打开灯,看见罗晶晶已经躺在被窝里睡了。她显然知道他进来了,但还背朝他一动不动地装着睡。韩丁脱了衣服,上了床才说:“你以后出去,去哪儿跟我说一声。”罗晶晶依然没有回身,但却回了嘴:“你出去也没跟我说呀。”韩丁说:“我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你去哪儿了?”罗晶晶说:“我出去喝酒去了。”韩丁问:“你到哪儿喝酒去了?”罗晶晶爱答不理地说:“上酒吧喝酒去了。”韩丁坐起来,抬高声音说:“你去酒吧那种地方不怕学坏吗?酒吧里的男人有多少正经的!”罗晶晶没有和他争吵,从床上起身,打开衣柜,一声不响地拿出另一套被褥,一声不响地抱着被褥走出卧室。韩丁问:“你­干­什么去?”罗晶晶也不理他。韩丁追出去,见她走进书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并且反锁住了。

一连两天他们都各睡各的。一连两天罗晶晶都不做饭,都是韩丁下了班回家后再出去买了饭回来,买回来她也不吃。她只是在书房里呆着,听音乐、上网。她最近迷上了上网聊天。上网聊天在韩丁看来是最无聊的事情,而网络爱情在韩丁看来连无聊都不是,简直就是无耻,见都没见过谈什么恋爱?网络爱情只是让那些无聊的人发泄一下自己的­性­幻想罢了,和自蔚差不多。他每次把买来的饭菜在微波炉里加了热,放在书房的桌子上时,罗晶晶连看都不看,也不主动和他说话,他问她一句,便答一句,而且是应付差事故做冷淡地答一句。韩丁在她身后转两圈,无话可说,臊末搭眼地退出去,也不敢­干­预她的“聊天”。他退到客厅去看电视,那一阵电视里正播一部青春剧,男男女女老大不小了还在里面撒娇装­嫩­,他耳朵留意着书房里的动静,而对屏幕上的装­嫩­一族则不知所云。

如果他困得熬不住,就自己走到卧室去睡。早上起床他走时罗晶晶还没起,书房的门还关着。这样的冷战持续到第三天,第三天的晚上韩丁回家时终于又听到了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蔬菜下锅的啦声,这些热闹的声音和飘溢出来的香味把一股浓浓的温情熨进韩丁的心坎里。他走进厨房,从身后轻轻地抱住正在炒菜的罗晶晶,罗晶晶用胳膊肘把他顶开了。

“别闹,小心烫着我!”

他们重归于好。一起吃了晚饭,一起看了电视,罗晶晶重新搬回卧室睡觉,韩丁也没有再提结婚的事情。

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像过去那样,每天清晨韩丁一睁开眼睛,各种幸福的细节和细节中的温存便周而复始。但韩丁心里从此多了一层­阴­影,他搞不清罗晶晶为什么不愿和他结婚。第一,她肯定不是不爱他,她不爱他就不会和他住在一起,何况他们在一起是多么的和谐啊,这和谐装是装不出来的;第二,肯定也不是为了事业,她整天逛街、睡觉、看电视、上网聊天,她有什么事业!第三,也不是受什么人影响,她无亲无友,她除了韩丁之外几乎再没有其他社会关系。那又为什么呢?韩丁百思不得其解。

几天之后,当韩丁确认前几天的不快已经事过境迁,他还是心平气和地、故做随意地,在晚间的饭桌上,再次和罗晶晶提起了这个事情。

他说:“你要不想结婚的话,也行,那你住到我爸爸妈妈那边去怎么样?我一下了班也过去。”

罗晶晶正低头吃饭,闻此言便果断抬头,回了一句:“我不去。”

韩丁也不想她去,他要的是两人世界,爸爸妈妈就是再好再亲,也不比两人单住活得放松。但他还是劝道:“我爸妈人特好,你不是也说他们特好吗?”

罗晶晶皱着眉看他,说:“我和我爸都不住在一块,我就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

韩丁抬杠道:“那你­干­吗和我住一块儿?”

罗晶晶满口是饭,白了他一眼:“废话。”

“废话?废话你不和我结婚!”

“我不是不和你结婚,我是不想这么急就结婚。”

“为什么?我搞不懂为什么!”

罗晶晶闷了片刻,哑声说:“我心里乱着呢,我忘不了过去的好多事,没心情结婚。”

韩丁似乎有些感应,但仍然似懂非懂,他让自己的声调尽量亲切,尽量充满体贴和同情:“你还在想你爸,啊?”

罗晶晶先是摇头:“不是!”继而又点头,“也想。”

韩丁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你想什么?什么东西让你忘不掉呢?”

罗晶晶低头不语,嘴巴一动一动的,机械地空口嚼着米饭,这种暧昧的沉默加重了韩丁的疑惑,他狠狠地说了一句:“你还忘不掉你以前那个情人!”

罗晶晶霍然抬头,脸­色­一下子白得吓人,韩丁本以为她要大声发作,可她没有,她的眼泪像水一样流下来,她大概想说:“不是……”但声音哽咽变形无法听清。她大概不想让韩丁看到她这个样子,推开椅子快步走到卧室去了。

韩丁呆呆地坐着,面对一桌吃到一半的饭菜,他也不知道该怎样收拾残局。他无心吃完,草草收拾了桌子,在厨房里洗了碗,走到卧室。罗晶晶还躺在床上,韩丁上去抱抱她,柔声说:“别生气了,我不是有意的。”

罗晶晶的情绪显然缓解下来,她没说什么,但韩丁能看出来她平静多了,爬起来去卫生间擤鼻涕。然后又到厨房里找饭吃。她还没吃饱呢。韩丁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心里说不清哪里堵得慌,他说不清他从情理上该不该谅解罗晶晶的心情,她和他生活半年了,但依然忘不了那个把她抛弃了的旧情人。在这半年中,韩丁好几次半开玩笑地向罗晶晶刺探过她那位旧情人的底细,罗晶晶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始终只字不提。韩丁也只是问问,并不刨根问底,他问问也只是一种兴趣罢了,最多把那小子和自己做个对比,别无他虑。他确实没以为那个早就在罗晶晶的生活中自动消失了的家伙还能成为自己­精­神上的情敌!

从感情上说,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但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他竭力强迫自己从道理出发,去理解这个现实。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那就接受她的历史吧,连她过去的快乐和忧伤,连她心里的­阴­影,统统接受吧,你爱的是这个人,而不是她的一部分。

虽然道理想通了,可韩丁心里依然不是滋味,晚上虽然与罗晶晶早早地熄灯上床,但韩丁辗转难眠,一宿没有睡好,与身边同样假睡的罗晶晶,不知是否同床异梦。第二天上班后,韩丁一脸青灰。老林正准备去上海出差,走前看着韩丁的脸­色­直发愣,他问:“哟,怎么啦,韩丁?”韩丁说:“没怎么。”老林问:“没怎么这是怎么了?”韩丁说:“昨天没睡好。”老林笑道:“罗晶晶不让你睡吧,你可留心,别把身子搞坏了。”韩丁没笑,他没心情回应老林的谐谑,他只是没­精­打采地说:“你还不走,几点的飞机?”老林磨磨蹭蹭,说:“听说你要结婚了,你不打算出国了吗?”韩丁愣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是因为要出国考托福,所以所里才照顾他,一般不安排他到外地出差,每天给他的事儿也不繁重。他现在要是又说不打算出国了,老林他们准认为他以前的出国计划是为了偷懒的骗局呢。他支吾了一下,说:“啊,没有,还没定呢。就是结了婚也能出国呀。”老林笑笑,拎起出差的箱子,拍拍韩丁的肩膀,说道:“又结婚又出国,一心二用,你­精­力真好。”说完走了。

这两天韩丁上班没有太多的事,帮其他律师打了两份文件之后,手头便空下来。他上网看了会儿新闻,又进入一个法律网站浏览了几篇专业论文。中午胃口不开,饭吃得很少。下午他去司法局取文件,路上堵车,取到文件后已是五点多了,他决定直接回家。路过中粮广场时他下车进去,把罗晶晶一直想买他一直不同意买后来两人因此还吵了一架的那瓶六百多块钱的夏奈尔牌的香水买了。走出中粮广场后他用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没人接。不知罗晶晶去了哪里。韩丁已经习惯每天下班时罗晶晶在家等他,已经习惯每天在下班的路上给罗晶晶打电话,告诉她他马上就回来啦,然后问她晚上咱们吃什么呀?罗晶晶一般会反问你想吃什么呀,韩丁就再反问你想吃什么呀……你来我往,互相反问好几遍也定不下来到底吃什么。在这个时间韩丁打电话如果发现罗晶晶不在家的话,他就会异常焦急,也说不清他到底急什么,说不清缘由的。也许是隐隐担心罗晶晶出门让车撞了,或者认识了什么男人跟他走了,他明明知道这都是胡思乱想可还是禁不住要想。

罗晶晶不在家,韩丁就打她手机,手机响了半天,但无人接听。这让韩丁心里越发七上八下,他在街头叫了一辆出租车,匆匆往崇文门方向赶去。车到崇文门时堵在了十字路口,他在车里又打电话。家里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听;打手机,手机竟然关了。路口的拥堵不见丝毫缓解,他匆匆付了车钱,索­性­下车步行回家。刚刚过了路口,无意间抬眼,他的双腿一下子定在了马路上,他的全部神经和感官都在辨认着他视线中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罗晶晶。

在马路的对面,他看到罗晶晶和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神情紧张地说着什么,然后他们拦住一辆出租车,面­色­凝重地钻进去,车子旋即开走了。韩丁这才如梦方醒,他一把推开路边一个刚拉开车门正要上车的中年人,抢着钻进了那辆出租车,顾不得冲那位目瞪口呆的知识分子道歉就大声命令司机开车。他递给司机一张百元的钞票,让他跟上前边那辆夏利。透过那辆夏利的后窗,他看到罗晶晶和那个年轻男人并排坐在车子的后座,他们似乎不再说什么,但坐得很近,近得几乎紧紧地靠在一起。他们的车开得又快又狡猾,尽管韩丁再次塞给司机一百块钱,但他还是眼睁睁看着前面的车越走越远。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女孩,被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的男人带进茫茫人海。他不肯放弃地盯着她的背影,那背影若隐若现,像一个飘向外空的脱线风筝,在他的视线中渐渐模糊不清,直到彻底消失在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头。

直到这个傍晚韩丁才注意到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冷了,简直像是冬天。

他一个人回了家。

寒冷把韩丁的心情弄得瑟缩起来,他的身体也瑟缩着,走进冷清的家门时连他的双足几乎都僵滞不前。他的大脑被刚才街头的一幕占据着,只残留下很小的空间,那残留的空间里,也充塞着愤怒和失望。他让愤怒和失望煎迫着,坐立不安!

如果说,在没进家门之前他还有些张皇无措的话,那么在走进家门之后他的头脑已经能够开始思索。他把他认识罗晶晶以后,特别是把她接进家门以后,他为她做的每一件事,他对她的每一份关爱,都一股脑地想起来了,事情多得数不清似的。他这样想是要告诉自己,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能证明和公断,他对罗晶晶,是够意思的,他对她没有一点亏欠。他看着那瓶六百多块钱的夏奈尔,越看越觉得自己是一桩不公平交易的受害者。是一个自作多情的马戏团的丑角!他卖力气地逗别人笑,别人开心地笑完之后要做的事,只不过是鼓鼓掌,然后扬长而去!

在愤怒的烧灼下,他开始设计谴责和羞辱罗晶晶的方案。他想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方案,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解气,甚至连所要使用的语言,连罗晶晶回来后他第一句说什么,都想了好几个版本。

但罗晶晶似乎预感到了他的严阵以待,所以一直没有回来。

到了晚上快十点钟了,无论韩丁怎样聚­精­会神,却始终听不到门外的一丝动静。他渐渐沉不住气了。在这之前,他实际上已经平静下来,脑子里更多想到的,是罗晶晶的美丽、单纯和她每天早晚对他的服侍。还有,他们的生活,他们半年的朝夕相处,不和谐么?不快乐么?他的这份快乐,他得到的这份幸福,是谁给的?是罗晶晶。

罗晶晶不回来,韩丁真的有点着急了。他这时已不去想罗晶晶跟那个男的究竟­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而是突然担心罗晶晶太缺乏社会经验了,会不会是被坏人诱拐了?这时他才开始仔细回想那个男人的模样,那是个大约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穿得很一般,一般得几乎有点寒酸;相貌虽然算得上英俊,但有点脏,从衣着和相貌上都看得出他是一个外地人。这让韩丁感觉罗晶晶很危险,不知那外地人用什么花言巧语或感人的遭遇将她骗上了出租车……这样一想韩丁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扑向电话机,他想打110报警,又想110肯定得问他罗晶晶在哪儿或者那辆出租车的号码,于是他转念拨了114,查到了崇文门地区公安派出所的电话。但查完以后他又犹豫,他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不是过于强烈了,也许罗晶晶是和以前的什么熟人办什么事去了,也许是她的一个同学或者老师到北京来病倒在什么地方了,也许也许,都说不定的。

韩丁又打了一次罗晶晶的手机,手机依然关着。他只能让自己耐下心来慢慢地等。他一耐下心来不到十分钟,罗晶晶就回来了,她用钥匙开门的声音让韩丁一颗悬起来的心怦一声落了地。他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故意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还匆忙找了一本书拿在手上装相。罗晶晶进来了,样子很不自然,韩丁能感觉到的。罗晶晶说:“哟,你都回来啦。”这是很矫饰的话,韩丁想:我平时几点回来你还不知道吗。所以他面无表情地问:“现在几点了?”罗晶晶低头装着看表,表情更不自然。韩丁又问:“你上哪儿去了?”这句话同样没有表情。罗晶晶说:“今天有个公司要用模特,让我们几个人去走走场。”韩丁一听就是假的,不动声­色­地问:“哪个公司呀?”罗晶晶明显地支吾了一下,继续撒谎道:“一个服装公司。”韩丁不动声­色­,但刨根问底:“哪个服装公司?”罗晶晶一脸倦态,身心俱疲地走进卧室,她说:“你是不是以为我骗你?”韩丁跟进卧室,他也懒得再绕圈子,索­性­挑明说:“你就是在骗我,我今天下班的时候都看见你了。”罗晶晶站住了,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惊慌,口气也明显含混了一些:“你在哪儿看见我了?”韩丁心里冷笑,他知道罗晶晶这种女孩还没练好撒谎的本领,就是撒了谎让人一逼也会马上露馅。韩丁见她慌张,越发沉得住气,不紧不慢地说:“就在崇文门路口,你和一个男的。”

罗晶晶僵直地站在那儿,张口结舌。韩丁掩饰着内心的得胜感,他的视线毫不留情地逼住罗晶晶试图躲闪的目光。

他问:“那男的是谁?”

罗晶晶像一个被严厉的老师抓住错处的小学生,脸­色­惨白,愣了半天,才怯怯生生地答道:“是,是王小红的男朋友。王小红叫他带我去那家服装公司的,她怕我不认识。”

这回轮到韩丁愣住了,他一时分辨不出罗晶晶这个说法的真伪。王小红也是个野模特,是罗晶晶在北京很少的几个伙伴之一,罗晶晶经常和韩丁提起她,也带她到他们的家里来过,但韩丁没见过。

韩丁当然希望他在黄昏的街口所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一个原委,但他还是不甘罢休地追问了一句:“到底什么服装公司,你去走台,连什么公司都不清楚吗?”

罗晶晶似乎已经镇定下来,声音也变得理直气壮多了:“我只知道他们是一家服装公司,我匆匆忙忙去走了两圈台,我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那你怎么才回来?”

“我跟王小红一起吃饭来着。”

“你们在哪儿吃的?”

“在宣武门那边有个小饭馆,我请王小红吃的。”

“你­干­吗把手机关了?”

“我手机没电了。”

似乎所有疑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韩丁很想让罗晶晶把手机拿出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没电了,但这样做有点过分。他只好松了口气,说:“你把我急坏了,我还以为你跟了一个男的跑了呢。”

罗晶晶似乎也松了口气,她低了头,同时低声地说了句:“啊,没有。”

然后,韩丁主动说开了别的,把他买的夏奈尔拿出来给罗晶晶看。再然后,罗晶晶就到厨房里给韩丁下面条,韩丁就在客厅里看电视……在即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的家,又像往日一样,看上去祥和安宁。

其实,韩丁并未真的释怀此事,虽然他没有从罗晶晶的回答中找到破绽,但从她的神态上,还是可以看出些反常来。比如,当他说他很着急,怕她被一个男人拐跑了的时候,罗晶晶显得心事重重,支支吾吾,要真没事她为什么会这样?他送她香水时她的反应也很平淡,只是心神不定地说了句谢谢,几乎没有表现出一点应有的兴奋来。这不是罗晶晶!罗晶晶是外向的人,她只是在心里有事的时候才会讷于言语。罗晶晶也是心里装不住事的人,如果不是那种很特殊,特殊到难于启齿的事情,她是不会这样装在心里怕人看见的。

韩丁也是一个心里装不住事的人。第二天他一到班上,就向刚刚从上海赶回来的老林倾诉苦闷。老林听到一半就笑着打断他:“你怎么跟我老婆似的,你要把罗晶晶这么管着,以后可有折磨给你受的。两个人在一块儿过日子,千万别把对方看得这么紧,我跟我老婆就是这么离婚的。你一点自由空间都不给对方,谁能长期跟你过得下去呀。别看罗晶晶还是个小女孩,别看现在是你养着她,可她也得有自己的社交,也得有自己的朋友,谁没有几个来来往往吃吃喝喝的好朋友?”

老林的话,道理是不错的。可韩丁此时的脑子里,全是感­性­的画面。他眼前总是浮现出罗晶晶与那个英俊的青年在嘈杂的街头神态紧张地交谈着,浮现出他们面­色­凝重地上了出租车……他眼前总是晃着他们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紧紧依靠着并肩而坐的样子,他看到他们向着夕阳低垂的方向,越走越远。他固执地想,罗晶晶和那个男的,肯定有事。那个男的,肯定不是什么王小红的男朋友。

这天下班前韩丁早早地给罗晶晶打电话,罗晶晶又不在家,韩丁打她手机,手机又关着,这一切再次证实了韩丁的怀疑并非毫无道理的多疑。下班后韩丁回到家时,罗晶晶已经回来了,看那样子也是刚回来,还没有做饭。韩丁问她今天都­干­吗了,她说没­干­吗呀。问她今天都去哪儿了,她说没去哪儿呀。韩丁本想说:那我打电话家里怎么没人接。但面对罗晶晶如此坚决而且不假犹豫的撒谎,韩丁就把那句质问咽回去了。事情既然这样,他就什么都没说。

平常,韩丁和罗晶晶上床后总要互相聊天或者在被窝里互相打闹几下的,要么,就是Zuo爱。但这天晚上罗晶晶一上床就说困,然后就背冲韩丁关灯睡觉了。她是在装睡,韩丁看得出来的。她的呼吸沉重得让韩丁想哭!从一本杂志上韩丁看到过这样的知识:当一个人有了外遇之后,对自己的老婆或者丈夫的­肉­体就绝对没有兴趣了。于是韩丁有意靠近罗晶晶,伸手搂着她上下抚摸,做出爱的表示,但罗晶晶果然摆动了一下身体拒绝了他,她说:“别闹了,我困着呢。”

韩丁明白,他和她之间,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第二天,罗晶晶像往常一样,起床出门给韩丁打了豆浆买了油条。韩丁也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饭然后出门上班。上班前他在门口像往常一样吻了罗晶晶。吻完之后,他问:“你今天打算­干­什么?”

她答:“不­干­什么。”

他问:“你出去吗?”

她答:“看情况吧。”

韩丁点点头,走了。

他其实没有走,他出门以后用手机给单位打了个电话,请了半天的事假。然后过了街,坐在街对面那家永和豆浆店里,要了一碗面条,然后把目光透过豆浆店的大玻璃窗,投向他家那片楼区的路口。过了十分钟,顶多就过了十分钟,他就看到了罗晶晶。

罗晶晶行­色­匆匆地走出路口,快步向地铁站的方向走去。韩丁扔下那碗只象征­性­地动了一下筷子的面条,起座离店,尾随了上去。

正是上班时间,马路上,地铁里,行人如潮。这大大掩护了韩丁的跟踪。他低眉缩肩,沿地铁环线一路向东跟到国贸站。在国贸站上下车的人太多了,他下了地铁被站台上的人前后一拥,目光瞬间失去方向,钻出人群时罗晶晶早从视线中走脱。他在楼梯上奔跑着冲上地面,才侥幸地看到罗晶晶在阳光反照下轮廓模糊的背影。他远远地跟着她,进了国贸商场,刚刚开门的商场里顾客不多,四通八达的人行通道显得空空荡荡。韩丁为避免暴露,不敢跟得太近。他的步伐忽快忽慢,时进时顿,瞄着前方急急行走的罗晶晶一直往里去。终于,他看到罗晶晶走进了一家咖啡座。韩丁放慢脚步,一步一步走近那间咖啡座,透过咖啡座的玻璃窗,他终于看见了他预料到的,也是他所能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罗晶晶背对门口,坐在一张角落里的小桌前,在她的对面,已经坐了一个男的。一点没错,正是韩丁在崇文门路口的夕阳下,看到的那个年轻人。

韩丁那一刻忽然心头疼痛,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愤怒。他不想再看下去,不想知道他们接下来还要­干­什么。他转回身,快步离开了这间咖啡座,他漫无方向地夺路而走,头脑里混乱的意识仅够维持着自己混乱的脚步。

突然,他的脚步猛然刹住了,他惊异地看到眼前那家中式家具店的橱窗里,幻像般地坐着少女打扮的罗晶晶,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个假人,是个逼真的木头模特。它穿着韩丁第一次在这里见到罗晶晶时那身上红下黑的真丝裙褂,手中半透的团扇在黑红之间洁净不染。罗晶晶在韩丁的心目中一直就像这把白­色­的团扇,是个安详单纯、从未污染的女儿物。半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童话中,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家中有个­干­净的女孩在静静地等他。家是什么?家对男人来说,就是每天下班之后有个女人在倚门等你。他本以为这样天真无邪的生活会持久下去,转眼竟发现这个女孩其实不仅仅属于自己,不永远属于自己,这时候他才刻骨铭心地意识到,他爱死她了!

他凝视着橱窗里的那个假人,罗晶晶原本清晰的形象在他脑子里刹那间模糊起来,他一下竟分不清哪一个罗晶晶才是真的。他想象不出能鬼鬼祟祟地跑出来和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幽会的罗晶晶,在与他半年的厮守中怎么会表现得那么单纯、柔情,如同孩子般的天真。

他想回家,坐了来时的地铁往回走。车到崇文门时他没有下来,那是他和罗晶晶两个人的家,这个家在他此时的心目中,已经残破冰冷。车继续往前开,到了复兴门他下来了,他只请了半天假,他想既然生活和爱情是如此变幻莫测,正应了以前在同学中那句耳熟能详的老话:对男人来说,事业永远是第一位的。

他来到所里上班时老林也才来不久,见他的脸­色­不好便疑惑地问他:怎么啦,是不是不舒服?韩丁说没有,就是缺觉。老林联想到韩丁昨天的情绪,便用长辈的口气关切地询问:和罗晶晶的事,解决了?韩丁果断地点头:解决了,只要她没表示离开我,她爱和谁来往和谁来往,我也管不着。我原来总觉得找个女孩起码她得纯,得专心一意地守着我,现在想想,这年月这种女孩哪儿找去。男女都一样,男人做不到的事,就别强迫女人能做到。老林笑了,说:没错,好多女的比男的还花呢,至少比男的更能撒谎,女人编起谎话来,那叫一个圆……

韩丁愣了半天,不知是顿悟还是解嘲,突然自信了许多:“她既然想骗我,想瞒着我,怕我知道,就说明她还爱我,还在乎我……”

老林击掌附和:“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韩丁转头看窗外,低声自语:“那就行了。”

老林的脸­色­也不好,但他刚离婚,生活上很自由,所以他的憔悴绝非为“伊人”。虽说老林还在找“傍家儿”,但他这个岁数的“过来人”,对女人已有平常心,好则聚不好则散,爱情上不说了无牵挂,至少不会死去活来。老林脸上的苍白,全是纵酒无度。他昨天晚上陪一个客户一直喝到夜里三点,要不是今天有事必须到所里来,他大概能睡到后天去。

其实老林和韩丁在办公室谈女人的时候,他今天约好要来的两位访客已经等在隔壁的会议室了。老林过去和他们谈了大约半小时,送客回来后韩丁才知道这两位客人与他也有关。那两人是平岭市公安局的,来北京找他们了解一下罗保春与制药厂扩建工程的部分绍兴籍工人因为四萍之死而引发的那场纠纷。

因为涉及罗保春,所以韩丁关心地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老林说:“就是问问情况,没说什么。杀四萍的人已经查出是谁了,你知道是谁吗?就是他们绍兴民工一伙的。”

韩丁拍案惊奇,说:“前两天我在网上还看了一个调查,凶杀案当中,有一半以上是亲属、同乡、熟人、朋友之间的恩怨所致,你说这世道怎么会这样?”

老林笑笑,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韩丁说:“为什么?”

老林收了笑:“国外犯罪学专家做过类似的调查统计,得出一个结论,凶杀犯罪最常见的动机有两个,占了凶杀动机的百分之九十,而这两个动机说白了就是两个字,这两个字大都是在熟人之间产生的,所以你说的现象不奇怪。”

韩丁问:“哪两个字?”

老林正在点烟,没有马上回答韩丁。这个无意的停顿却给了韩丁一丝刻意的深奥,他静静地看着老林。老林点上烟,喷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说:“第一个,就是一个情字。”

韩丁因为与罗晶晶之间的龃龉,闻此言不觉悚然一惊,皮肤上都惊出了一片麻酥酥的感觉。他沉默了片刻,才问:“第二个字呢?”

“钱!”

老林­干­脆果断地说了这一句,别无啰嗦。

这一天从这一刻开始,韩丁心情变得更加败坏,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从何而来的,对未来有种恐惧感。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没有习惯地给家里打电话,他有点害怕听到家里电话无人应答的嘟嘟声,那嘟嘟声会加剧他的恐惧感。他也没有给罗晶晶的手机打电话,他不想逼她再编造出什么笨拙的谎言。

他到了家,用钥匙开门时心里暖了一下,门没有彻底锁死,这表明罗晶晶在家呢。他推门进去,客厅没人,他走到卧室,看到罗晶晶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见他回来便急急地问:“你见到我的珠子吗?”韩丁冷淡地说:“珠子?什么珠子?”罗晶晶说:“我放在钱包里的珠子,你见过的。你没拿吗?”韩丁别有用心地反问:“那珠子,是你最值钱的东西,是你最心爱的东西,是无价之宝,我会拿吗?”

罗晶晶似乎听出了韩丁话中的刺,不再向他追问,起身走到书房去了。韩丁走进卧室,上床躺下,听着罗晶晶从书房出来又走进卫生间,还在翻东找西。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静下来,没了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罗晶晶在卧室外面问他:“晚上你想吃什么?”韩丁说了句:“随便。”屋外便没了回音。

韩丁侧耳倾听,隐约听到厨房里锅勺响动,罗晶晶开始做饭了。韩丁的眼睛忽地一下湿润起来,厨房里的声音告诉他,他们的生活有多么美好,罗晶晶带给他的幸福,带给他的两人世界,这两人世界中那份相亲相爱的感觉,让他万般难舍!

饭做好了,有新做的饭菜,也有以前剩的。罗晶晶把以前剩的饭菜折在一个碗里,自己吃了。韩丁说:“我吃剩的吧。”罗晶晶没给他,说:“新蒸的饭太烫了,我不爱吃太烫的。”

于是,他吃新的,罗晶晶吃剩的。饭间几乎无人言语。饭后,韩丁主动洗了碗,然后问罗晶晶:“那珠子你找到了吗?”罗晶晶答:“啊,找到了。”韩丁又问:“你想看电视吗?”罗晶晶很沉闷地说:“我有点累了,我想早点睡。”韩丁和她对视片刻,在这片刻他差一点就把上午看到的一切脱口而出。他一直在琢磨到底是用义愤填膺的还是苦闷伤心的还是冷静理智的态度向罗晶晶摊开来质询此事。但他终于没有开口,说不清是没有准备好还是缺乏把一切捅破的勇气,他只是点点头说:“好,那咱们睡吧。”

他们上了床,罗晶晶一上床就闭眼,但韩丁没有,没闭眼也没关灯。他静静地平躺了一会儿,听着罗晶晶心事重重的呼吸,他缓缓地开了口:“晶晶,你估计,咱们俩到底能好多久?”

这话他问过罗晶晶好多次了,罗晶晶总是回答:“那看你了,看你对我怎么样了。”但今天韩丁老话重提显然别有意义,而罗晶晶的回答也和以前截然不同。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你­干­吗老问这个?”

她这样回答显然就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了。韩丁的语气依然缓缓的,说:“要是咱俩以后分手了,你会再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罗晶晶没有转身,背朝着韩丁,所以韩丁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听得出她声音中竭力矫饰出来的轻松,她假装撒娇地说:“咱们别说这些了,我困着呢。”

韩丁没有住口,他继续让自己的声音心平气和:“你现在特别不爱跟我说话,对吗?”

罗晶晶仍然回避着韩丁平静中的锋芒,她嘟哝着说:“我困了。”

韩丁说:“我听人说,男的和女的在一块儿呆半年,就该烦了。你现在跟我在一块儿,是不是烦了?”

罗晶晶依然不回头,死不认账地敷衍着:“没有。”

韩丁停了一会儿,说:“那你睡吧。”

他把床头灯关了。

韩丁睡不着觉,他知道罗晶晶同样睡不着觉,这又是同床异梦的一夜。韩丁原想抱抱罗晶晶,想用这样的方式表示他还爱她,但他最后没有这样做。

清晨来得很蹒跚,天亮时罗晶晶早早地起了床,像往常一样去给韩丁买豆浆。韩丁起床,洗漱,换了衬衣。罗晶晶回来后,他吃了她买回来的早饭,然后,照例在门口吻了罗晶晶。他说:“你昨晚要是没睡好就再睡睡吧,我上班去了。”

罗晶晶低头说:“好吧。”

韩丁出了楼门口。

他没去上班。

他和昨天一样,在街口对面的永和豆浆店里,要了一碗牛­肉­面……

和昨天一样,那碗牛­肉­面还没动一筷子,罗晶晶就在街口露面了,她还是行­色­匆匆地往地铁车站的方向去。

早晨的街头和昨天一样嘈杂,地铁车站和昨天一样拥挤,惟一和昨天不同的是,罗晶晶搭了相反方向的车。她今天的方向是往西。韩丁和她挤在同一个车厢里,车厢里人很多,罗晶晶很难发现他。罗晶晶低头坐着,目不旁视。车子过了复兴门,过了城乡贸易中心,罗晶晶始终一动不动。车到五棵松,她突然站起来,下了车。

他们俩人一前一后,裹在下车的人群中往地面上走。出口后罗晶晶步行了将近十分钟,拐进一条小街里,但她没往街的深处走,进了街口的一片楼区后,就走进了其中一座塔楼里。韩丁见那门口的灯箱上写着“爱群旅馆”四个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发现这旅馆是设在这塔楼的地下室里的。地下室深得吓人,大概是这片楼区的人防工程,韩丁走下去以后才知道里面秘道纵横,像《水浒传》扈家庄的盘陀阵似的错综复杂,韩丁探头探脑走了两个拐弯,已有迷路之感。这样寻找罗晶晶,不是找不到就是迎面被她撞上。韩丁只好放弃,从原路退回,顺着长长的楼梯回到了地面。他不想与罗晶晶在这种肮脏的地方狭路相逢,他想给她也给自己都留个面子。

他脸­色­­阴­沉,心跳迟缓,重新回到地铁车站,他乘车到了复兴门,在上午十点之前,来到了事务所的办公室。

老林不在。

老林给他留了个条子,吩咐他要办的几件事情,主要是让他到法律网站上下载一些文件。他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的花花绿绿,脑子里却是一片茫然。他手指机械地点击着鼠标,盲目地浏览着屏幕上滚动的字幕,他已无心工作!他的胸口已经乱得难以正常地呼吸。

突然,在画面的滚动中,一张图片快速划过他的眼幕,他脑子里不知哪一根神经动了一下,让他停住鼠标,把图片退回来看。那是一个人的照片,没有什么。他游动鼠标,继续滚动画面,但那根尚未麻木的神经再次鬼差神使,让他把那张图片再次滚了回来。那是个年轻男人的照片,一张标准的证件照,照片上那双有些拘谨的眼睛和韩丁对视着,韩丁已经失常的呼吸在刹那间几乎停止。

他看到的这个人,就是和罗晶晶频频幽会的那个男人!难道他会看错么!他的目光在那张刻板的脸上呆滞了片刻,随即向下移动,快速地向照片下面的那片文字扫过去。他看到一半才明白他正在阅读的,是一份网上追逃的通缉令!

“龙小羽,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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