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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 二十六

二十六

日在平岭市保春制药厂扩建工地办公室内将一名二十一岁女工杀死,然后潜逃。潜逃时身穿深蓝­色­休闲套头装,脚穿耐克牌运动鞋……”

韩丁从震惊中猛醒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用发抖的手指快速地拨打他桌上的那部电话,他一连拨错了两次才拨通了罗晶晶的手机。手机拨通后里面传来的声音并不是罗晶晶的,而是另一个女人字正腔圆的朗读:“……对不起,您呼叫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韩丁猜想罗晶晶此时说不定和那个杀人犯还鬼混在那间肮脏的地下旅馆呢,在那么深的钢筋水泥的人防工程中,手持电话肯定是接不通的。

韩丁挂断了电话,脑子里乱无头绪,镇定了片刻,他想起应该马上报警。他迅速拨打了110报警电话,电话那边很快传来一个女人温和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110报警服务台。”

接下来还有英语的重复,声音同样温和得让人不敢相信这就是公安局。但这声音还是让韩丁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把电话又挂上了。

他搞不清他是突然清醒了还是突然糊涂了,他在开口报警的最后一刻变得犹豫起来,他不得不顾及到此时正和那个家伙呆在一起而且不知道和那家伙到底是什么关系的罗晶晶。他们是偶然邂逅还是早已相识,是一般故旧还是犯罪的同伙……他这样报警,会最终牵连到罗晶晶吗?韩丁想,无论如何他必须马上见到罗晶晶,把那个人的真相告诉她。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看上那家伙了,甚至和那家伙已经有了什么关系,她现在都必须悬崖勒马!他必须告诉她,那家伙是被公安机关通缉在逃一年之久的杀人犯。杀人犯有时也会把自己伪装得忠厚善良,含情脉脉。虽然韩丁一直把这个问题想象得尽量严重,其实他始终相信还是存在着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罗晶晶和这个人的关系,并不是外遇的­性­质,也没有感情的成分,她和那小子说不定只是某种正常的关系。比如,那男孩是她的一个亲戚,或者是同学,而他们可疑的行迹,是因为她知道这男孩犯了什么事……如果让韩丁选择的话,他宁可选择罗晶晶违反法律对一个犯了罪的亲戚或同学知情不举,而不希望他们的鬼鬼祟祟是因为她和那小子的关系暧昧。

现在,惟一的办法是立即到五棵松那家地下旅馆去找罗晶晶。韩丁扔了电话起身出门,他几乎是奔跑着冲出办公大楼,他冲到街上叫住一辆刚巧经过的出租车,让出租车把他拉到不过数百米之遥的复兴门地铁站。这时正是上午十一点钟,地铁站里的乘客不多,车也来得快,所以大概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他已经从五棵松地铁站快步爬上了地面。他一路跑着向那家爱群旅馆奔去,一边跑脑子里一边胡乱地想着该怎样把罗晶晶从那个­阴­气重重的地下室里找出来,如果她确实和那个男的在一起的话,他该找个什么借口,才能把她从那小子身边不动声­色­地拉开。

他突然恨恨地想,他­干­吗要找借口呢,他是罗晶晶光明正大的男朋友,他不是什么需要躲躲藏藏的第三者,如果有第三者的话,那只能是畏缩在地下室里的那个小子。如果在那个地下室里他们三头对六面地狭路相逢的话,无地自容的该是他们!包括欺骗了他的罗晶晶!而且,如果韩丁没有看错,那小子果真是一个亡命死囚的话,他岂止是无地自容,他应该惊慌失措、落荒而逃才对!

带着这样的自尊、义愤,和被这义愤激发出来的胆量,韩丁迈开大步走近爱群旅馆简陋的门脸。他差点忘了他来这里其实仅仅是为了罗晶晶,为了把她从这个杀人犯的手中解救出来,把她从违法犯罪的边缘解救出来!

他走进旅馆狭窄的门厅,和刚才他来时如入无人之境的情形不同,他一进门便有一位中年­妇­女迎上来盘问。

“找人吗?”那女的态度很生硬。

“找人!”韩丁同样生硬地回答。

“找谁呀?”

那女人的态度岂止生硬,简直就是凶狠。她的身后还有两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也都一脸公事地把审视的目光投在韩丁的身上。

韩丁依然理直气壮:“找我女朋友!”

“住几号房?”

韩丁还来不及语塞,就听到身边通往地下的楼梯上,传来一片低沉压抑的咆哮。那中年­妇­女身后的两个汉子闻声而动,一齐冲向楼梯的入口。在混乱的人缝里,韩丁目瞪口呆地看清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六七个公安便衣拧着一个上了手铐的男人从狭窄的楼梯口挤出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那个有着一张年轻面孔的捕获物拎出了旅馆的大门。那张面孔虽然只在韩丁眼前一掠而过,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他正是被网上通缉的那个逃犯。

这一幕来得如此突然,韩丁瞪着眼睛站在混乱的门厅,他身边所有人都瞪着眼闪在一边,似乎那上了手铐的罪犯路过自己身边时仍会挣脱束缚把谁杀死似的——杀人犯在普通人的想象中总能人所不能——直到他被便衣警察们押出大门,押上了一辆显然早就隐蔽在附近的警车,大家才松口气跟出去,望着警车的后尘发表些无谓的言辞。

这时韩丁也清醒了,他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下楼梯,冲进地下室。因为是白天,旅客大都出去了,地下室纵横交错的走廊里冷冷清清,空气潮湿而冰冷,还有一股发霉的馊味。韩丁像没头的苍蝇似的到处乱走,嘴里不管不顾地大声呼喊起来:“晶晶!晶晶!罗晶晶!”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声很大,惊得不少人打开房门探头探脑。一个女服务员­操­着外地口音试图用更大的声音来制止他:“你找谁呀?”但无效,他理都不理她,一路喊下去,在一个拐弯的路口,他的喊声才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他要找的罗晶晶。

罗晶晶是从这路口拐出来的,她显然早就听到了他的呼喊,但没想到会在这个隘口迎面相逢。

她和他对视一眼,低头从他身边走过去,没做半句解释。他在她身后愤怒地叫一声罗晶晶!也没能让她稍做停留,她反而加快了脚步奔跑起来。韩丁几步追上去拽住她,扳过她的身子大声质问:“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啊?”

罗晶晶不回答,甚至,扭过脸不看他。但韩丁的手一下子软下来,因为他看到了罗晶晶满脸的泪水。他松了手,呆呆地看着罗晶晶转身向楼梯跑去。

韩丁没再追她。

他一步一步蹒跚地爬上楼梯走到地面,罗晶晶已经不知去向。他走出这间爱群旅馆的大门时,逼近正午的太阳正是刺眼的位置。他闭上晕眩的双眼在街边站了一会儿,让心情稍稍平静。他拿出电话,拨了罗晶晶的手机。

罗晶晶的手机出人意料地一下就拨通了,他听着呼叫的铃声一遍又一遍响着,但始终没人接听。韩丁收起手机,独自走进地铁车站。午间的地铁站里,乘客照例拥挤。他下意识地想在站台的人群中发现罗晶晶,同时也明白那是徒劳的。他登上东去的列车,路过复兴门时他坐着没动,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一下,他觉得很累很累,好像这一天的体力都在这来来往往的火车上消耗殆尽。

他在崇文门下了车。

他下车后直接回了家。

他没吃中午饭。

他还有心吃饭吗?他一点不饿。

回家后,他用家里的电话又拨了一遍罗晶晶的手机,他猜到罗晶晶依然不会接的,他只是想让她看到这个号码知道他现在已经回家了。可惜他连这个目的也没有达到,罗晶晶把手机关了。罗晶晶的这个样子已经足以证实,她和那个杀人犯之间肯定有事,他们之间的关系显然不是韩丁善良愿望的那样,是什么亲朋好友、是什么同学故旧!

正午的太阳在客厅里收缩得只剩下窗台上一条亮亮的细边,整个屋子反而显得暗淡无光。而韩丁的眼前,似乎连窗台上那一丝耀眼的明亮都举目难见,他用哭泣的声音在心中自问:“我还要这个女孩吗?我还要这个不贞不忠不自爱的女孩吗?”当他心里终于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声一直堵在胸口的哽咽破喉而出,但很快他就克制住了。他擦掉了眼泪,他命令自己不许为这样的女孩哭。

为了克制自己的脆弱韩丁重新回到了熙熙攘攘的街上,他从崇文门盲目地往北走,一直走到了宽阔的长安大道。他又下意识地往西走。西面是天安门,是整个长安街也是整个北京的正中心。他居然步行到了天安门。除了在大学放暑假时他去泰山尝试过一次背包旅游外,他似乎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他在天安门城楼下站了一会儿,买了张门票进了中山公园。公园里游人很少,这里的冷清使他终于镇定下来,他试图让自己恢复理智的思考,把自他见到那个逃犯之后罗晶晶的种种表现从头到尾细想一遍,细想一遍后他还是非常气愤,感觉难以接受。他想,应该结束了。当他意识到“结束”这个字眼似乎意味着一个决定的时候,他的心抖得很厉害,他试着鼓起勇气把这两个字说出声来,但没有成功。他的内心深处总有另一个声音在顽固地、大声地,挽留着什么。那声音杂乱无章,含混不清,把过去他和罗晶晶的每一天发生的每件事,把他们共同经历的每一个快乐时光,每一个细小的话语,每一次见面前的期待,每一次分别时的亲吻,都一一地呼唤出来……这就是他的初恋!初恋的感觉和它的珍贵是没法磨灭和轻易取代的,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就真的不能挽救了吗?就真的不能忘掉这一段横生出来的不快想办法重新开始吗?

他从中山公园的正门进去,后门出来。出来时他的步履变得轻捷有力。感情最终战胜了理念。他想通了,他不是为了空洞的理念和一时的面子而生活。对他来说,最有价值、最难舍弃的,是他已经抓住并且已经拥有的那份幸福。

他在公园的后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坐车回家去,路上感觉心里不那么沉重了。他没让司机把他送到家门口,开到崇文门他提前下了车。他在路口的菜市场买了些罗晶晶爱吃的果菜食品,想好了回家亲自为他们两人做一顿晚饭。他甚至想好了今天晚上如果罗晶晶回来不想向他做出解释,他就绝不主动问起白天的事。

他一回到家就动手准备晚上的饭,他为自己能做到如此胸怀宽大而感到充实和满足。一个人能够,或者说敢于原谅他人,是强者才有的能耐,是能者才有的美德。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想是不是一种自找台阶自我平衡的阿Q­精­神。但无论如何,学会宽容怎么说也是一种成熟的象征。

他认真细致地做着这顿丰盛的晚饭,炖了一只肥­鸡­,用­鸡­汤煲了些白萝卜和鲜芹菜——这是他妈妈多年以来的保留菜目——还炒了一个­肉­丝豆芽,煎了一条鱼,用糖醋汁渍上。晚上六点半钟,新蒸的米饭出锅,他估计罗晶晶也该回来了,便把菜和汤都盛出来,很像样地摆在桌子上。然后,他洗了手,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心神不定地等她开门。

天很快黑了,韩丁看完了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罗晶晶也没有回来。桌上的菜早凉了。韩丁几次打开门向外张望,但听不到楼梯上的一丝动静。晚上八点,他再次拨了罗晶晶的手机,手机依然关着。到了晚上十点韩丁才不得不意识到,罗晶晶也许是不回来了。

晚上十点半钟,韩丁终于耐不住,决定出去找她。他要去的,也是惟一能去的地方,还是住在三元桥的那个模特家。他坐一辆出租车赶到三元桥并且找到那个女孩住的小平房时,已经是大多数北京人洗漱上床关灯睡觉的钟点了。

他敲开了那间小平房的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上的罗晶晶。

开门的就是和罗晶晶一样当模特的那个女孩子,她一看见韩丁站在门外就松了口气,回头看一眼罗晶晶,说:“瞧,他来了。”

罗晶晶看了韩丁一眼,目光向一边移开。

那位当模特的女孩转脸问韩丁:“你们不是挺好的吗,今天是因为什么吵架呀?晶晶多老实呀,你平常多让着她点不就得了。”

韩丁没接女孩的话,他看着罗晶晶,说:“晶晶,回家吧。”

女孩也说:“晶晶,你说你们俩多好呀,我都羡慕死你们了,连你们吵架我都羡慕。瞧,早上刚吵了两句,晚上人家就这么老远地跑来找你了。我要是跟谁吵了架,谁能答理我呀!”她过去推推罗晶晶:“走吧走吧,还赌什么气呀,快点跟韩丁回去吧。”

罗晶晶没说话,站起来往门外走。韩丁冲那位模特女孩笑笑道了谢,跟在罗晶晶身后走出这片低矮的平房区。他们走到大街上,韩丁叫了出租车,拉开车门让罗晶晶先上去,罗晶晶低头上去了,一路上始终看窗外,韩丁也什么都不说,但他的神情和动作尽量表现得很温情,以传达出他的谅解来。

他们回了家。

进门前,在楼梯上,韩丁问的第一句话是:“你吃饭了吗?”

罗晶晶说:“没有。”

韩丁打开门,拉开灯,罗晶晶马上看到了桌上摆着的菜肴,脸上闪过一丝意外的神情,但很快过去了。她低头走进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流水声。韩丁侧耳,若有若无听到流水声里,有罗晶晶隐约的啜泣。他愣愣地站在卫生间的门外,一时竟搞不清自己是何心情,是同情还是气恼,是可怜罗晶晶还是可怜自己。他知道现在的女孩比男孩更有叛逆心,很多女孩会爱上一个坏男人。报纸上说一个十八岁的女孩爱上了抢银行的通天要犯,韩丁当时看了还感慨一番,觉得新新人类少女一族怎么都疯了,他没想到连罗晶晶这样老老实实的女孩子,居然也疯了!

韩丁默默地到厨房去热了饭菜,重新摆上桌。深夜一点钟,他和罗晶晶面对面地,坐在桌前,吃了滋味难品的这顿晚饭。这是韩丁早饭之后的第一次进食。他真是饿了,大口吞咽,但嘴里一点感觉没有。吃完饭,他正要收拾碗筷,这时罗晶晶开口说话了。

她说:“我洗吧。”

韩丁就让她洗。

罗晶晶在厨房里洗得很慢。韩丁在客厅里等她,他改了主意,他不想再拖延,他要严肃认真地,同时又心平气和地和罗晶晶把事情谈开。他已经不能忍受他为之付出了自己全部爱心的那个女孩,在自己的家里,为另一个男人哭泣。

罗晶晶终于洗完了碗。韩丁知道,她这样磨磨蹭蹭是害怕早早地出来面对他的质问,但她终究要出来的。她走出厨房,不知是因为双手都湿着还是因为局促,那两只手竟不知放在何处。她的目光,依然躲闪着韩丁的注视,尽管那注视看上去是那么平和。

韩丁坐在沙发上,他问她:“你困了吗?”

罗晶晶没有回答。

韩丁用手拍拍沙发,说:“过来,跟我坐在一起好吗?”

罗晶晶走过来,她没有像韩丁要求的那样挨着他坐,而是坐在了韩丁侧面的另一只沙发上。

韩丁说:“咱们在一块儿生活半年多了吧?生活每天都这样周而复始,确实挺平淡的,你是不是早就过腻了?你要是过腻了你应该早点跟我说,我们可以想办法调整的。比如说,咱们合伙做点什么事。再比如说,哪怕咱们分开一段时间各自住,你住在这里,我去我爸爸妈妈家,分开一段时间是可以重新建立新鲜感的。”

罗晶晶眼圈红了,但没落泪。她的嗓子变得沙哑起来,说话时的呼吸带出了刻意压抑的颤悸。

“我没有……没有过腻。韩丁,你对我好我知道,你是我爸不在以后对我最好的人,我真的想好好感谢你。真的,我真的很想对你好,我真的很想天天像过去那样和你在一起,让你照顾我,我也照顾你。可我……可我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韩丁的眼睛也有些潮湿了,因为他这两天无论看到了什么,也没有预想到罗晶晶会痛苦万状地跟他说这些话。韩丁心颤地问:“你是说,咱们以后没法在一起生活了,是吗?”

罗晶晶没有回答,但韩丁不知为什么觉得她是回答了。“是因为那个男的吗?”韩丁问,“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了是不是因为你又遇到另一个人了?你觉得他比我好,比我刺激,对吗?”

韩丁的腔调有点激动了,他看到罗晶晶开口想说什么,想做出解释,但他终于忍不住了,他克制不住自己压抑了很久的激动。他不让罗晶晶开口,不想听她解释,他不加停顿地说下去:“你知道你看上的那个人是谁吗?啊!我真想不到天下居然这么小,就是这个人,这个你看上的人,杀了四萍,你知道吗?他杀了四萍所以逼死了你爸爸,他害得你家破人亡!害得你现在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他现在又来勾引你,他是一个被通缉的逃犯你知道吗?他是个丧家之犬,躲躲藏藏一年多了他会有心思跟你谈情说爱?他会吗?他是想利用你保护他帮他的忙,你知道吗?”

罗晶晶的眼泪流出来了,从韩丁的第一句质问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那眼泪并不代表韩丁想要看到的震惊和悔悟,相反,那两行热泪告诉他,他所说的这一切她早就知道!但韩丁依然一句一句地问下去: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他的质问已经仅仅是在表达一种愤怒!罗晶晶终于哭出声来,她哭着对韩丁说:“不是这样的,他是冤枉的,我了解他,他不会杀人的,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非常好的人……”

韩丁一挺身站起来,气急败坏地吼一声:“你怎么了解他?你根据什么你了解他?”

罗晶晶也放声哭叫起来:“他是我男朋友!是我的男朋友!”见韩丁一下子愣得没了声,罗晶晶泪随呜咽,刹那间变得筋疲力尽,她似乎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说下去:“……他,他是我过去的男朋友……”

韩丁一ρi股坐回到沙发上,在坐下去的同时他似乎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一切之后他无话可说。

罗晶晶压住自己的哭声,她大概也有着那种本能的顾忌——在一个爱着她的男人面前,她不能放声地为另一个男人而哭,因此她的哭泣在胸腔里被压迫成一片急促气竭的喘息:“……他,他对我好,他对我好,我不能忘了他……就像你对我好,我也不会忘了你……”

在罗晶晶的泪水面前,韩丁几乎成了一个失语者。他找不到话语来解释眼前的一切,他分辨不了罗晶晶是对是错,他安慰不了她也安抚不了自己。他只是凭着脑子里混乱不清的下意识,唠叨出几句喃喃不清的自语。

“你现在还爱他?你还爱他吗?……那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

“他离开我了,他受了冤枉,他一时洗脱不了自己,所以他就离开我了,他怕连累我,他一直都怕连累我……”

“这都是他告诉你的?晶晶,你是一个大人了,你怎么能这么轻信别人!难道公安局抓他会没有证据吗?我是搞法律的,我知道公安局要是通缉他,抓他,那必须是有充分证据的!你难道只相信他自己的辩解,就不相信法律吗?”

韩丁没想到这句话让罗晶晶突然离开沙发,双膝一跪匍匐在韩丁面前。她抱着韩丁的双膝和双手,用眼睛挤出一脸乞求的笑意:“韩丁,你是懂法律的,你是律师,你在公安局肯定认识人的,你在法院肯定认识人的,你能为他辩护吗?他真的是一个好人,我了解他,韩丁你就相信我一次行吗?”

韩丁摇摇头,他推开罗晶晶站起来,他不想再看她脸上那片凌乱的泪痕,那些泪痕冲开了皮肤上的脂粉,把一张美丽的小脸弄得肮脏不堪。

韩丁冷冷地说:“他是杀了人的,他犯了这样的大罪,无论你认识谁,无论谁为他辩护,他都难逃一死。杀人偿命,这是铁定的法律!谁也救不了他的!”

罗晶晶跪在沙发前,继续哭着哀求他:“你救救他吧,就算是为了我,行吗?就算我求你,行吗?”

韩丁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怒火,一掌把餐桌上的一只花瓶横扫在地,他再也不想压抑数日来积聚在心中的那腔怨气。花瓶在地板上的破碎声让罗晶晶面­色­惨白,哭声骤止,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他。韩丁与罗晶晶相识以来,还从来没在她的面前如此光火,他在她面前一直是一个谦谦学子,温良恭俭的形象。虽然罗晶晶吓呆的样子让韩丁心中忽生片刻的怜悯,但他的愤恨和妒火还是凭着惯­性­继续发泄出来:“你让我为你,可你为我吗?我这么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可你见了你的老情人还是投怀送抱。你每天跑出去和他幽会,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我怕你面子不好看,我怕你自尊心受不了,我知道了我也不跟你说,我自己忍着,我难过,我忍着!我就是这样在爱你,可你……”韩丁话到动情之处,禁不住声泪俱下,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可你背着我去­干­了些什么,他杀了人你都不在乎,你……你还让我替你去救他!我凭什么要救他?凭什么?就凭你喜欢他,你舍不得他死,是不是?是不是?”

罗晶晶跪在沙发前,低头听着,不答话,韩丁能看到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在沙发的坐垫上。他的心有点软下来,但同时又恨恨地想,这是你自己造成的!他站起来大步走进书房,“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那天夜里罗晶晶离开了他的家。她走的时候韩丁知道,但他没有走出书房拦她。等那声幽怨的关门声响过之后,客厅里就再也没有了一点动静。很久以后韩丁才走出书房,他以为罗晶晶会留下一份伤心欲绝的字条作为和他的诀别,但找了一圈发现没有。整个屋子没有一点声响,整幢大楼没有一点声响,安静极了,寂寞极了。韩丁这才意识到此时已经过了午夜三刻。

一连两天罗晶晶没有回家,韩丁也不出去找她。他知道罗晶晶在北京无亲无靠,能借以栖身的大约只有三元桥她朋友那片聊遮风雨的小屋,但他这回没有到那儿找她。他有点赌气,有点和她暗中较劲儿,他倒要看看罗晶晶能坚持多久不回来。他估计罗晶晶走的时候身上大概只有两百来块钱,他估计她用不了多久就会弹尽粮绝,走投无路,拿红脸当白旗,自己回家。

到了第三天依然没有动静,韩丁有点沉不住气了。想拨罗晶晶的电话,拨了一半又停下来,想想已经坚持三天了,不能半途而废,而且这次争吵又不是自己的错,­干­吗要饶她。但这时的韩丁,已是­色­厉内荏。表面上和往常一样,上班准时来,下班准时走,实际上早就惶惶不可终日,­干­什么事的心情都没有了。

第四天的傍晚,下班之前,他接了一个电话,一听是个女孩的声音,马上兴奋起来,本能地感觉和罗晶晶有关。果然,电话是三元桥那个女模特打来的,她约他下班后见个面,说是要跟他谈谈罗晶晶的事情。

韩丁不由紧张起来,身上哗一下出了汗,拿着电话的手也有些发抖,他问:“罗晶晶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对方在电话里支吾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咱们见了面再说吧,电话里说不方便。”

对方越是吞吞吐吐,韩丁越是疑鬼疑神。他和那女孩约在燕莎商城的大门口见,然后立即动身往那边赶。那天路上的车特别堵,他赶到时那女孩已经等得不耐烦。可韩丁连道歉的心情都没有,上来就急急地问她,罗晶晶现在住她那儿吗?她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女孩往左右看看,左右都是人。韩丁明白,一摆头,说:到这边来。他把女孩带到了商城左侧的一间咖啡厅里,为自己和女孩各要了一杯热咖啡,然后,女孩才慢慢开了口。

“你跟罗晶晶,你们到底吹没吹?”

“罗晶晶怎么跟你说的?”

“她没怎么说。你告诉我你们到底吹没吹?”

“那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她说她有一个好朋友栽到公安局里去了,她想挣点钱给那个人请律师,她说她得救他。”

韩丁低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孩接着说:“我问她你怎么不去找韩丁呀,韩丁不是个律师吗?再说韩丁也不是没有钱。”

韩丁抬头,看着女孩,他没搭腔但他急切地想知道罗晶晶是怎样回答她。

女孩说:“可她说她不想再让你养着她了,她要自力更生。她问我­干­什么来钱最快。哼,一个女孩子,要想来钱快还能­干­什么,你说还能­干­什么?”

韩丁明明知道她的意思,明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他还是下意识地问:“她想­干­什么?”

女孩看着他,以为他傻,咧开嘴冷笑,说:“你要跟她吹了,那她爱­干­什么­干­什么去,跟你就没关系了。你要跟她没吹,那你自己琢磨吧,你希望她­干­什么不希望她­干­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别跟我装傻。”

韩丁沉默了一下,问:“她怎么跟你说的,她说跟我吹了吗?”

女孩很­干­脆地摇摇头:“她不愿意跟我说你们的事。”

韩丁低头,喝­干­了杯里的咖啡,然后抬头,说:“你去告诉她,她需要我帮她什么忙,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帮得上,我会认真考虑的。”

女孩看着韩丁,似乎想在他严肃的表情上,找到进一步的答案似的,她看了好半天,才愣愣问:“你们到底怎么啦?”

韩丁没有回答。

在燕莎商城咖啡店的这场谈话之后的整整两天里,那个当模特的女孩再没有和韩丁联系。韩丁也再没有听到有关罗晶晶的任何消息。这两天的等待让韩丁度日如年。他不得不在内心里投降般地承认他受不了这种折磨,他不得不承认不是罗晶晶离不开他,而是他离不开罗晶晶。当他的气消了,当他的面子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得无关紧要,剩下的就只有他的真情实感,那就是,哪怕罗晶晶欺骗了他,哪怕她背着他还在偷偷地惦记她过去的情人,可他还是爱她,还是舍不得放弃她。他对她的思念随着他们分别时间的延长而日益加剧。到第七天的早上他打了那个女模特的手机,他一上来就问:“罗晶晶呢?”女孩说:“挣钱去了。”韩丁几乎叫起来:“你­干­吗不拉住她,你让她上哪儿挣钱去了!”女孩也抬高了嗓门儿:“我不早告诉你了吗,你不管人家了还不允许人家自己管自己呀。”韩丁吵架似的吼道:“谁说我不管她了,我说我不管她了吗!”那女孩见韩丁这么气急败坏,也火了,啪一下把电话挂了。韩丁骂了一句:“­操­!”他再打过去,声音却是放软了,带着恳求的腔调,低声问:“对不起,麻烦你告诉我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她到底上哪儿挣钱去了?”女孩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静安路百货商场搞内衣秀,她一早就去了。”

韩丁没去上班,离开家直奔静安路商场来了。从崇文门到位于朝阳区国际展览中心的静安路本来也就是半小时的车程,但这天国际展览中心有个冬季房展,那一带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韩丁到达静安路商场时,商场已经开张营业,在二楼的服装区临时搭出来的一个简陋的T型台上,所谓的内衣秀也已经粉墨登场,几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半露着瘦骨嶙峋的胸肋和四肢,在台上走来走去。楼里虽然开足暖气,但围观在T型台周围那些身穿厚厚的棉衣皮猴儿的顾客们,还是替她们冷得一个个后背生风。韩丁挤在人群中,踮着脚尖向台上望,当他看到罗晶晶穿着不知什么牌子的低档内衣半­祼­着身体走出来时,全身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继而心酸得几乎双目湿润。罗晶晶的相貌和身材当然是这台模特中最无可挑剔的一个。韩丁知道以她的外形条件,过去是绝不会­干­这种活儿的。­干­这种活儿和出卖­色­相有什么不同!他知道罗晶晶在北京一直没签约到一家正规的模特公司去,除了因为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外,主要是因为她的­性­格内向,不善钻营,另外个子也矮了点。模特的圈子小得很,而且和文艺圈差不多,也是一个名利场,没有关系又不善钻营的人,很难凭实力而得机会。在认识韩丁后,她衣食不愁更是懒得出去走动了。罗晶晶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生活条件的优越使她对名利二字没有太多的认识和足够的渴求,也没学会相应的手腕。

韩丁挤出人群,他不忍再看下去,只有他才能从罗晶晶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上,看出沉重看出悲惨看出绝望。他还爱她,他还应该算是她的男朋友,他怎么能让她落到这个地步!他绕到前边,拼命从人缝中挤到T型台的出口,迎着从台端拿捏着猫步往回走的罗晶晶,大声叫她:“罗晶晶!罗晶晶!”

罗晶晶看见他了,脸­色­飞红,步子有点乱,韩丁又叫:“你下来,跟我回家!”

罗晶晶下意识地想要环顾左右,但克制住了,目光也迅速从韩丁脸上移开,坚持走完全程进了后台。后台是用临时­性­的围板围出来的,还有保安把守,韩丁想进去,过去对保安说:“劳驾你叫一下罗晶晶好吗?”

保安是个外地来的壮汉,一脸公事地问他:“你有什么事,有事找她们领导去说。”

韩丁说:“谁是她们领导?”

保安说:“我也不清楚,你到前边看看。”

韩丁再次挤到前面,但已无法靠近T型台,越来越多的顾客无不伸长了脖子,恨不得用眼睛把那几个半­祼­的女模吃了。韩丁在人圈外猴急地转了两圈,也只能束手无策地吞气苦等,等着这场低俗的商家炒作快些结束。

表演终于结束了,观众连掌声都没有,旋即作鸟兽散。而模特们却一个都没有出来,都挤在围挡着的小小的后台里,不知是在领钱还是在开会。韩丁在围挡外面一直等到几个工人过来叮叮当当开始拆板子了,罗晶晶才和那几个女孩穿好衣服走出来。韩丁身心交瘁,用目光迎住罗晶晶,他的目光在告诉她,她刚才在台上的那种表演,让他难过,让他心疼,让他受辱!罗晶晶回避了他的注视,并不说话,低头走。韩丁就跟着她走,一直走到商场的大门口,韩丁抢在罗晶晶前面叫了出租车,拉开门让罗晶晶上,罗晶晶迟疑了一下,终于上了车。

韩丁也上了车,上了车就冲司机说:“崇文门!”

车行一路,两人都没说什么话。到家之后,罗晶晶径直进了卫生间,韩丁站在卫生间的门外,想等她出来后和她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但又觉气氛不在火候上,何况他也并没完全想好话该从何说起。他只是用平和的声音隔着门对罗晶晶说了句:“你累了吧,累了就躺会儿去吧。”然后就到厨房做饭。他和罗晶晶同居之后是很少下厨的,只在两人吵架之后才会越俎代庖。下厨给罗晶晶做饭一向是他求和示好的一种表示,而罗晶晶在饭菜做好之后上桌来吃,也是一种接受和解的姿态。这是他们之间早有的默契。

韩丁在厨房做饭,他能听到罗晶晶出了卫生间,进了卧室,在卧室里给什么人打电话,好像是约什么人过来。韩丁把饭菜做好之后,依次摆上桌子,正要叫罗晶晶出来吃时,那位当模特的女孩带着另一个韩丁从未见过的女孩一起来了。她们一进门就在卧室里和罗晶晶叽叽咕咕地谈着什么,谈到一半又一起出来,到卫生间去看罗晶晶那些名牌的化妆品。韩丁听了半天,不甚了了。又看她们从卫生间出来回到卧室,再看罗晶晶拿着那些化妆品比比画画地向她们介绍,再看那俩女孩把她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每一件名牌的而且时髦的衣服在自己身上试穿,一一对镜打量,他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罗晶晶是在向这两个女孩推销她的这些家当呢,如果她们看上了哪一件衣服或哪一样化妆品,说个价钱立马儿就能拿走!

罗晶晶当然不是个生意人,平时嘻嘻哈哈还行,一谈生意马上言语木讷起来,韩丁看着她笨拙地推销着自己心爱的东西,把这么长时间韩丁陪着她陆陆续续挑选买来的那些衣服、首饰和化妆品,一件一件贱卖给那两个贪婪而又小气的女孩,他心里突然想哭!他走过去把罗晶晶拉开,把那个女模特拿在手上颠来倒去挑剔的一条围脖一把扯过来,又把另一个女孩已经戴在头上的一顶帽子也摘下来,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激动着,他说:“对不起小姐,你们走吧,这东西不卖!”

俩女孩愣了,转头去看罗晶晶。罗晶晶也愣着,不知说什么好。女模特有点下不来台,不满地问她:“怎么回事,你到底卖不卖?”

韩丁不容罗晶晶开口,抢过来说:“不卖!”

女模特立起眉毛还是冲着罗晶晶说:“不卖你叫我们来­干­什么?”

罗晶晶伸手想夺过韩丁手上的东西:“你给我,这是我的东西!”

韩丁推开她的手,吼了一声:“你先把我卖了!我也是你的东西!”

罗晶晶含泪,低头走出卧室,快步走进书房,然后把书房的门“砰”的一声关上。

韩丁这才转脸,对两个女孩做了抱歉的表示,说:“麻烦你们今天白跑一趟,以后我请客给你们赔罪行了吗?对不起,对不起!”他用一连串的对不起把两个一脸悻悻然的女孩请出了家门,然后,他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沙发上,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罗晶晶在书房里哭,见他进来便起身夺路而走,被他堵在门口。他拉住罗晶晶,一把把她拉进怀里,他紧紧地把罗晶晶抱住,他抱住这个满脸是泪的伤心女孩,他也想流泪,但他用男人的气概止住了,他说:“你­干­吗要这么做,我还是不是你男朋友了?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

罗晶晶想不哭,韩丁看出来她竭力想用平静的话语来压制自己的抽泣:“我……必须救他,我不能忘了他,他那么好怎么会去杀人!我想请律师帮他打官司。他除了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没有别的朋友了……他也没钱请律师,我不帮他就没人帮他了……”

韩丁搂着罗晶晶听她在抽泣中时断时续的话语,他用自己的知识宽慰她:“法律有规定的,如果被告人自己不请律师或者请不起律师,法院可以为他指定律师的。”

罗晶晶固执地摇头:“没有钱,律师会好好给他辩护吗?现在没钱能做什么!我不相信!”

韩丁松开罗晶晶,看着她的眼睛,就这么定定地看她,直到她止住了哭泣,韩丁才慢慢发话:“好,那我答应你,我去做他的辩护律师,你相信我吗?”

罗晶晶也看着他的眼睛,他们在互相的注视中都渴望看到对方的内心。罗晶晶说:“我知道,你恨他,你并不希望他给放出来,这我都想过,我都想过的。”

“可我爱你!”韩丁说,“我特别爱你晶晶,你相信吗?爱是自私的,也是无私的。我要真爱你,就能为你牺牲我自己,就能为你考虑,你相信吗?”

罗晶晶没有回答,她没有回答相信还是不信,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她用手去擦,眼泪却是越擦越多的。她最后只能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脸,那张脸已经被泪水浸泡得像一朵纷乱无形的花。

这一天的下午,韩丁去了单位。不是去上班,而是去请假。中亚律师事务所是一个以承办经济案子为主的事务所,因为代理刑事案件的收费低,所以所里一向不轻易接的。如果韩丁以中亚律师事务所律师的名义去承接这个杀人案的话,所里即便破例同意,他该向所里交多少钱呢?所以他找到老林,他为自己提出的方案是请假。他请了假,以个人的名义去打这场官司,输赢都与所里的声誉无关,他自己的钱也足够支付这场官司的费用了。老林一见他的面,本来准备好好批评他一顿的,他这几天上班极不规律,说不来就不来了,所里的人已经有所非议。老林刚一张嘴韩丁就打断他,他向老林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这几天遇到的事,说了他的打算。老林很意外地眨了半天眼,先不说准假不准假,先说:“这官司你必输无疑啊,我那同学就分管这个案子,没有证据不会抓人的,你这种辩护只能说说他年轻无知,不懂法律,找点客观原因什么的,请求法院从轻量刑。但他毕竟是杀人啊,想免了他的死罪那是不可能的事!”

韩丁叹口气,说:“我原来没想到罗晶晶和这小子的感情有这么深了,我要是不帮这小子,罗晶晶连卖身挣钱捞他的事都­干­得出来。我是为了罗晶晶!”

老林又愣了半天,不知是被罗晶晶对龙小羽的情义所感,还是被韩丁对罗晶晶的情义所感,终于同情地点了点头,说:“你要是真爱她,那就替他辩吧,也算是为罗晶晶尽一点力。不过你得跟她说清楚,这种案子,九死一生,一生他妈也生不了!咱们尽人事,她可得信天命,别到时候救不活龙小羽她再怪你。”

韩丁低头:“这我会说的。”

这个下午老林手头也没什么事,他和韩丁就在他俩那间办公室里,在窗帘上惨白的阳光前,长吁短叹地聊了很久。老林甚至同意韩丁以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名义去担任龙小羽案的辩护人,费用以后再说,不行就从你的工资里零打碎敲地每月扣一点,象征­性­地交那么一点。因为以正式律师的身份去担任辩护人有权查阅案件的正式档案,而以普通公民的身份担任辩护人按规定只能经检察院批准后才能查阅案卷了解案情,相对比较麻烦。

韩丁对老林的态度感激万般。老林是事务所的资深律师,又是草创时期的合伙人,这种事如果由老林出面和所里的管委会打个招呼,肯定是算数的。老林不但允许韩丁使用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名义,而且还答应韩丁如有疑难问题他会在背后帮忙出主意,包括必要时还可以和他那位在平岭当刑警小头目的同学打个招呼,让他们支持韩丁正当的调查取证,都是老同学,这点面子应该没问题的。尽管韩丁当这个辩护人完全是迫不得已,但老林的支持还是让他倍加感激。

下午两人分手时老林笑笑,说:“你也别谢我,我这也主要是道义上的支持,帮不了太多实际的忙。我这人,你别看平时说起女人来嘴上挺花,其实我挺羡慕你们这样的,真的。”

韩丁问:“我们什么样啊?”

老林说:“你对罗晶晶,罗晶晶对那小子,你们真能为一个人,为那点感情把自己搁进去,现在什么年月呀,这样的不多啦。”

韩丁苦笑:“你是没碰上让你动感情的人,要碰上了一个样!”

“我?”老林也笑,“我还是免了吧。”

韩丁离开事务所回家,在路上他就给家里打了电话。罗晶晶问他:你说了吗?你们所里同意了吗?韩丁说:说了,同意了。罗晶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噢。

这天晚上罗晶晶像往常一样给韩丁做了晚饭,像往常一样陪韩丁坐在客厅里看了电视,但整个晚上他们彼此都很沉默,都说不出电视里究竟演了什么。他们比平时更早地上了床,在熄灯前韩丁突然开口:“晶晶,我想知道,你现在,还爱我吗?”

罗晶晶依然沉默,她的沉默在韩丁的意料之中。她回避了他的注视,沉了半天才问声说:“爱。”

韩丁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把罗晶晶的面孔拨向自己,他要她和自己的目光发生交流,他问:“那,你还愿意和我结婚吗?”

罗晶晶的目光无法回避,这是一个比“爱”更加实际的问题,韩丁几乎分辨不出她那凝固的目光代表了思考还是迟疑,他也分辨不出,她那变哑的声音是迟疑还是麻木。

“……愿意。”

“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什么时候才能娶你?”

罗晶晶终于再次把脸转向一边,但她很快地答道:“怎么样都可以,你决定吧,我都可以随你。”

这一天清晨,韩丁与罗晶晶一起乘火车抵达平岭。这是罗晶晶离开平岭后第一次回到她的老家,心情不免有些激动。他们从火车站出来就直奔罗晶晶最要好的那个同学的住处落了脚,在出来之前她们通过电话,她同学这一天没去上班,就在家里等她。

到罗晶晶的同学家放下随身的行李,韩丁一个人匆匆出来。他先去了平岭市人民检察院,办理了为龙小羽担任辩护人需要办理的一应手续,然后在检察院的同意下,翻阅了平岭市公安局就龙小羽杀人案向检察院提请起诉的有关案卷材料,这些材料使他对整个案情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从警方的现场勘查和侦查调查的报告中他得以知道:案件发生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说是深夜其实夜并不算深,那个时辰平岭的大多数居民都还没有上床休息。龙小羽窜到保春制药厂扩建工地的办公室里,强行与受害人发生两­性­关系,在与受害人的搏斗中,龙小羽用木棍击打受害人的头部,用尖刀刺入受害人的腹部,连刺三刀导致受害人当场死亡。龙小羽行凶后逃离现场。警方经过严密侦查,于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将龙小羽拘留,当日被其逃脱。警方经过多方追缉,于一年后在北京将其抓获,这就是韩丁一个月前在五棵松爱群旅馆所见到的一幕。

从案卷材料中还可以看到,在公安机关的预审中,龙小羽拒不承认被指控的全部罪行,他只承认在四萍被害当晚与四萍见过面,但不承认杀害四萍。公安机关在不能取得口供的情况下,认为其他证据已足够确凿充分,遂向平岭市人民检察院移送此案提请起诉。平岭市人民检察院审查了公安机关的侦查过程及移送的全部证据材料,认为龙小羽杀人案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已决定向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公诉,要求以故意杀人罪对龙小羽进行审判。

在看过案卷材料之后,韩丁对自己此行的意义,有了更加明确的认识。他明确地认识到,他给龙小羽带来的,并不是生存的机会,而只是他应当得到辩护的法定权利。对韩丁而言,与其说他是为龙小羽的权利而来,不如说他是为罗晶晶的托付而来。如果不是罗晶晶,他才不会这么大老远地从北京跑到这儿,一本正经地来走这个过场呢。

在离开北京之前,韩丁把老林拉出来喝了一回酒,为他的平岭之行请教老林。老林酒后真言,点石成金地教授了两个切入的要点:第一,仔细核对警方提出的每一项证据,找出其中细节不符或前后矛盾或难以证实之处,然后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第二,细究犯罪动机,动机问题虽然不能成为获判无罪的理由,却可能成为被告人犯罪实属事出无奈迫不得已情有可原之类的证明,可以减轻法官和听众对他的憎恨,能如此,也算是辩护的成功了。老林确实是个油子,从律师辩护的技巧上说,犯罪的目的确实常常不被当作辩护的重点,犯罪的目的在法律上的概念,就是犯罪人实施犯罪行为所希望发生的结果,是犯罪人所追求的目标,龙小羽作案的目标已经摆在那儿了,毋须多辩,那就是剥夺被害人的生命。对四萍的法医鉴定将成为不可逆转的呈堂铁证——打两闷棍再捅三刀,谁会相信罪犯追求的目标不是杀人而仅仅是伤害或者是闹着玩儿闹大发了?但龙小羽究竟出于什么动机杀人呢,这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动机这个词在法理上的概念,就是犯罪的内心起因,它可以说明罪犯主观恶意的大小。中国法律一向反对“客观归罪”,给一个人定罪量刑,不仅要看他的行为所造成的结果,同时也要看他的主观恶意。主观恶意的大小也是法院决定罪轻罪重的一个重要依据。

韩丁和老林经过一通分析权衡之后,决定选择龙小羽的犯罪动机作为整个辩护的入口和重心,这个方案意味着他为龙小羽选择了罪轻而不是无罪。其实为这样的案子做律师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倒霉的角­色­,是一个早已知晓结局的庭审过场的龙套,在这个过场中总要有人替被告说些话。龙小羽­精­神健全,受过教育,诸如­精­神失控和不懂法律之类的开脱之词都是说不得的,惟一能说的就是他以前的品行——一位品行记录一贯良好的青年偶然冲动­干­了傻事,请人民法院在量刑时予以考虑……但即便如此,杀人偿命是万古不变的天律,龙小羽总归死罪难逃!

但律师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韩丁也可以向罗晶晶“非常抱歉”地交差了。

他可以堂堂皇皇地向罗晶晶说明:“我已经尽力了,但事实是依据,法律是准绳,法律是无情的。”

虽然事先有了这样的基调,但韩丁在检察院看完材料,还是负责任地打电话给老林的同学,那位在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当科长的姚大维,约他中午出来吃饭。姚大维和韩丁有过一面之交,老林又跟他事前通电话打过招呼,所以很痛快就答应了。韩丁请他在平岭最有名的金海湾海鲜餐厅里吃了顿海鲜,杯觞交错间还谈得挺亲热。韩丁以晚辈的身份,请教的口吻,说了他来平岭要办的事情,请姚大维看老林面子多多帮忙。姚大维是个相貌伟岸、声若洪钟的东北大汉,与­干­瘦的老林在外形上恰成对照,一看就知道是个豪爽之人,席间当即表了两个态:第一,韩丁既是老林的手下,此来平岭如有难处需要帮衬,他责无旁贷;第二,尽管龙小羽杀人罪在不赦,但韩丁以律师的身份为他辩护,是犯罪嫌疑人应当享有的法定权利。他虽然是侦办龙小羽案的警方人员,但对韩丁站在警方的对立面给警方搜集的证据横挑鼻子竖挑眼表示理解。公安、检察和律师,本来就是同一个程序中的不同方面,互相制约,互相依存,各有使命,各司其职。律师也要吃饭,不打官司你们吃什么,所以完全理解,完全理解。惟一让姚大维百思不解的是:龙小羽和罗保春毕竟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他穷得叮当乱响哪儿来的钱把律师专门从北京请了来?

对此,韩丁解释:他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新律师,很想找个大点的案子练练手。他们所里从提高年轻律师的业务水平和实际经验方面考虑,也支持他免费接这个案子,就当是为他付点学费锻炼学习吧。

在姚大维面前,他当然没有说,他来平岭,接受这个案子,完全是为了他的女朋友罗晶晶!

他为罗晶晶对龙小羽的情义而来,也为他对罗晶晶的情义而来,这是确定无疑的。他不能确定的是罗晶晶对他,究竟还有没有情义。当龙小羽在他和罗晶晶中间出现之前,他和罗晶晶的生活是多么美好。而在龙小羽出现之后,尽管罗晶晶依然和韩丁住在一起,但韩丁确实能毫不费力地,不容置疑地感觉到,罗晶晶对龙小羽的那份关切与牵挂,是自己从未感受过的,从未得到过的。

是的,他和罗晶晶依然像过去那样住在一起,但再也没有亲热过。来平岭的前一天晚上韩丁有过要求,但因为罗晶晶表现得非常勉强所以也就算了。罗晶晶虽然没有拒绝,但非常勉强,韩丁看得出来的,和以前两人­干­这事的感觉截然不同。韩丁强迫自己往好处想——她不是不爱他了,她是没有心情,她还在为龙小羽的事发愁呢。可他又想,爱是排他的,一个人的情爱之心能同时收留两个人吗?理论上似乎是不能的,而在现实中,有没有特例呢,譬如像罗晶晶现在这样?韩丁反正不愿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罗晶晶已经不爱他了。他想:他和罗晶晶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也算相濡以沫,人非草木,总不至于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罗晶晶既然能念念不忘龙小羽的前情,也不会断然忘掉他的后爱,这道理似乎无懈可击。

两人的生活看上去确实和过去一样。每天,罗晶晶依然早早起床去给韩丁买早点;晚上韩丁回家,依然能听到厨房里高压锅的喷气声。但那喷气声的味道,似乎大不如前了,已听不出原来那种欢快跳跃的节奏,有时甚至像是什么人在急促的叹息和抽泣。除了再没Zuo爱外,两人彼此之间,都自觉不自觉地客气了许多,倾心交谈越来越少,一开口都是事务­性­的话题,譬如:菜里要放辣椒吗?你再留点钱吧,家里没饮料了,今天晚上早点睡……之类,挺没意思的。

他们到达平岭以后,本来按韩丁的想法,是找个旅馆住,反正平岭的那些小旅馆也没那么正规,两个人住在一起也不必非得查验结婚证。但罗晶晶坚持要去她同学家住,口气是不加商量的,韩丁也就随了她。到了同学家以后,正如韩丁估计的那样,罗晶晶就住进了她同学的卧室里,两人挤在一起睡,而让韩丁自己睡另一间屋子。罗晶晶在向她同学介绍韩丁时只用了“朋友”两个字,前面连个“男”字都没冠,更不用说未婚夫之类了,一句没提,尽管她已经答应嫁给韩丁。她同学早就认识韩丁,知道他是律师,以前帮罗晶晶的爸爸打官司来过平岭,而这次来平岭,则是帮罗晶晶打官司。

韩丁以前只知道罗晶晶的这位同学叫瑶瑶,这次来,听罗晶晶的介绍,才知道她大名叫程瑶,比罗晶晶大三届,今年二十四岁了。与其说是同学,不如说是校友,可和罗晶晶的关系,却比同班同学还好。韩丁从她和罗晶晶言传意会的窃窃私语中,能判断出她是知道龙小羽这个人的,也知道龙小羽与罗晶晶是什么关系。罗晶晶说过,她与龙小羽的交往,是瞒着一切人的,甚至包括她的父亲,但显然,不包括这位名叫程瑶的人。

韩丁这次来,发现程瑶在工人新村的这套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她父母赶上单位福利分房的末班车,搬到离工人新村不远的一幢新楼去了。韩丁到达平岭的这一天忙着到检察院办手续,看案卷,中午又请姚大维吃饭,到晚上天黑了才回到程瑶家。程瑶和罗晶晶已经把饭做好了。三个人一起吃了饭,简单聊着天,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程瑶是搞服装设计的,韩丁就和她聊服装。罗晶晶只是听他们聊,很少Сhā嘴发言。吃完饭,她和程瑶一起在厨房里洗碗,韩丁就在阳台上用手机给老林打电话,汇报到检察院阅卷的情况。他的手机只有到了阳台上信号才勉强出现。

他在电话里向老林说了看卷以后的感想,还说了中午和姚大维交谈的情况。总的看法是,龙小羽杀害祝四萍这件事,肯定是有的。公安机关搜集的证据很全面,有目击证人证明龙小羽在案发时间到过案发现场;有尸检报告证明祝四萍死前曾遭龙小羽强Jian;还有现场勘察的报告,记录了龙小羽留在现场的痕迹;还有物证:用来击打祝四萍头部的铁锹柄。现场的鞋印和铁锹柄上的指纹全都清晰无误。在龙小羽的衣服上,有四萍的血迹,衣服藏在龙小羽的宿舍里,在龙小羽脱逃后被警察搜出……这些人证物证足以使任何一个辩护律师望而生畏,使任何推翻杀人指控的意图成为痴心妄想……老林在电话里笑道:我不早就算定龙小羽九死一生吗,一生也他妈生不了。姚大维我了解,那小子是个很­干­练的人,他办的案子,一般出不了大错。韩丁说:看来还就是得按咱们原来说的,在龙小羽犯罪的原因上找点辙了,看看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动刀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不是法官不是­精­神上受过什么刺激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真能找到一个可以让人同情的原因,请法院量刑时予以考虑,也就行了。但这种罪怎么辩都没多大意思,怎么从轻也不能杀人不偿命啊。老林说没错,也只能这么辩,不这么辩也没别的可辩的。

和老林通完电话,韩丁心里踏实多了。老林在电话里还说了一句话,给韩丁卸下了一个很大的­精­神包袱:他说韩丁你得这么想,公安那边的证据充分对你是好事,否则你辩不成功在罗晶晶面前得担多大责任?这种板上钉钉的案子别说咱们只是一个律师,就算咱们是当法官的,就算这个案子由你韩丁亲自主审,对龙小羽也得按律当斩,没别的出路!

韩丁愣了好一会儿,才吃透这话的奥妙,不由笑一下,也说:可不是,控方太强或者太弱我都好办,就怕势均力敌有一拼!

老林在电话里还问了问姚大维的反应,问姚大维帮没帮忙。问完还自告奋勇,主动表示:我过一两天要去一趟上海,火车路过平岭我可以下来呆一天,再帮你跟姚大维拉拉关系,姚大维在平岭还是能办点事的。韩丁说你来一趟也好,不然我都闷死了。

打完电话,韩丁回到客厅,看到罗晶晶脸­色­不好,问她怎么了,罗晶晶不答,反问他跟谁打电话呢。韩丁说跟老林,老林过一两天去上海要路过平岭,他要来帮我研究研究这个案子。罗晶晶还想说什么,程瑶从厨房里走出来,进了客厅,招呼他们吃水果,两人的交谈只得中止。

那天晚上他们睡得很早,吃完水果看了一会儿电视罗晶晶就说不看了起身进了卧室。程瑶也跟着进了卧室。韩丁一个人在客厅里看完晚间新闻,便也睡了。第二天早上韩丁和姚大维通了电话。姚大维上午有事,约了下午亲自带韩丁去看守所会见龙小羽,顺便把他介绍给看守所的头头,以后韩丁自己去见人送东西什么的也就方便了。

上午没事,程瑶去上班了。韩丁昨晚在阳台上打电话受了凉,原打算洗个热水澡驱驱身上的寒气,但因为罗晶晶提出要到黄鹤湖陵园去给父亲扫墓,需要韩丁同往,所以热水烧了一半终于没洗。他们乘了一辆出租车往城外开,去黄鹤湖的那条路韩丁还有记忆。去年严冬将尽时他和老林跟着王主任沿着这条光秃秃的环湖公路前去拜谒罗保春,那时和现在一样,湖里尽管没有结冰,却也冻成一潭死水,如今风景依旧,而那位不知何在的王主任却再也没有音讯了。

黄鹤湖陵园就在移来峰的山后,这里虽然看不到那一湖死水微澜,却有满山枯枝败叶和天地间的一份宁静。罗保春当然不会想到,他的这块小小的墓地,他此时享用的这份小小宁静,是他的女儿,他自以为继承了他万贯家财的女儿,用卖掉自己全部私人物品后得到的那一点钱,给他买下的。他的女儿买下这块墓地把他安葬之后所剩下的钱,大概仅仅够买一张离开平岭的火车票。罗晶晶走以前还跟程瑶借了五百块钱呢,后来是韩丁和罗晶晶一起到邮局给程瑶寄还这笔钱的。

清明未到,陵园里静悄悄的。韩丁跟着罗晶晶找到了罗保春的墓,墓碑很小,位置一般,没有墓志铭,只有一行“慈父罗保春之墓”的字样。这是罗晶晶在父亲安葬之后,第一次回乡扫墓,免不了要掉上几滴眼泪。韩丁帮她把在陵园门口买的鲜花摆在墓前,陪着她鞠躬再三,哀悼如仪。然后,他们离开罗保春的墓,沿着寂静无人的松墙窄径往回走。路上,罗晶晶突然问道:“韩丁,你下午就去见龙小羽吗?”

韩丁说:“是啊,怎么了?”

罗晶晶没有停下脚步,说:“你打算……怎么给他辩?”

韩丁想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和罗晶晶讲得过细为好。罗晶晶不懂法律,和她讲得过细她会生出很多问题很多主张,解释不清说不服她反而麻烦。

于是韩丁答道:“只能随机应变吧,我昨天看了案卷,从那些材料上看,他这案子还是蛮棘手的……”

罗晶晶问:“材料上都怎么说?昨天当着程瑶的面,我没好问。”

韩丁说:“我主要看了看公安机关提供了哪些证据,从那些证据上看,龙小羽杀人的罪名恐怕是很难推翻的。”

“都有什么证据?”

韩丁停顿了一下,他不忍把案卷中的那些血腥的记载一一道来;他不忍告诉罗晶晶她过去所爱的这个人有多么残忍;他不忍告诉她龙小羽在杀死祝四萍之前还弓虽暴过她;他不忍看到罗晶晶在听到真相后那种心碎的表情;他不忍将这些早该让她知道的真相从自己口中说出!所以他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才笼统地答道:“指纹、脚印,还有其他痕迹,还有目击证人的证词……反正证据挺多的。这些证据都是法定有效的,一旦送到法庭,法庭就必须采信。而我们这一方面,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件可以证明他没有杀人的证据,一件都没有。除非今天下午我去见龙小羽的时候,他能给我提供这样的证据。”

罗晶晶的脚步慢下来,停下来。她不看韩丁,只看着周围那些排列有序的墓碑,那些墓碑享受着冬天的暖日,显得舒适而又安详。

罗晶晶问:“照你这么说,他是没希望了?”

韩丁说:“晶晶,虽然现在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我还会尽最大努力去争取,可你也得有个心理准备,这事本来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

罗晶晶抬头,她抬头把视线落在韩丁的脸上,目光中带出了她的怀疑,她用生硬的声音说道:“韩丁,我知道,你就没想给他好好辩护,你就没想让他活着!你早就定好了的,他有罪!他必须给祝四萍偿命,你给他辩护只是想研究研究他为什么会去杀人,你早就知道你这么辩法院判他死刑的时候连个磕巴都不会打的!你早就知道!”

韩丁没有料到罗晶晶会突然激动,会突然板着脸提出这样的指责。这指责让他不知是真的生气了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了气愤的姿态,他口气不快地反驳道:“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认为我跟你这么老远跑到平岭来就为了研究研究他为什么杀人?他杀不杀人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有兴趣研究这个!我是为了你才来的,我已经向你保证过我会尽最大努力的,我会努力争取最好的结果。我昨天一下火车立马儿就去检察院了,中午我还请公安局的人吃饭呢,昨天晚上我还打电话请教老林呢,还跟他一块儿商量下一步怎么弄呢……”

罗晶晶突然哭了,她哭着打断了他:“我都听见了,我听见你们是怎么商量的。你跟老林说公安局很厉害,不会出错的,你还说他不能杀人不偿命!我都听见了!这都是你们原来就定好的,是你来以前就定好的!”

韩丁这才知道他和老林昨晚通话时忽略了那工人新村的破楼墙薄门窗漏,让罗晶晶隔墙有耳地几乎一字不落地听去了。他愣了半天才恼羞成怒地说:“你既然这么不信任我,那好,我退出,我不当他的律师了,你另请高明吧。我早知道,换任何人来辩,龙小羽就是千刀万剐了,你也没话。只要是我辩,我就是再努力,你还是会怪我!既然这样你­干­吗不让我避嫌呢?律师有的是,你要是不想用法院指定的,我可以花钱替你请一个,在这儿请回北京请都行!”

自从上次韩丁和罗晶晶发生争吵之后,他曾发誓不再冲她大声嚷嚷了,可这次忍不住又嚷嚷起来。他想他本来就犯不上受这份洋罪,替他的情敌去打这场肯定没有胜果、肯定两面都不讨好的官司。他的脸­色­随着喊声涨红了,他喊完以后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失控,但已经喊了。他想说对不起,但碍着面子没说。他知道罗晶晶受不了他这样,她果然流着泪转身跑了,韩丁也没追,看着她跑远后才移动脚步,一个人慢慢走出陵园。站在陵园的门口四下张望,早见不到罗晶晶的身影了,他在路边搭上一辆回城的公共汽车,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回到了程瑶的家。

程瑶也回来了,她在韩丁敲门后出来给他开了门,进门后韩丁问她:“晶晶回来了吗?”她指指卧室,然后做个手势把韩丁叫到厨房,悄声问道:“你跟我说句实话,小韩,你真的喜欢晶晶吗?”韩丁说:“喜欢。”程瑶说:“你了解她的过去吗?她和龙小羽的那一段经历,你了解吗?”

韩丁沉默,不知该怎么回答,该说了解还是该说不了解。他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程瑶叹了口气,说:“晶晶和那小孩爱得太深了,他们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那小孩突然留了一个字条就跑了。晶晶是受刺激了,又赶上她爸爸那时候去世,那时候的情况你都知道。我昨天和晶晶聊了一晚上,晶晶知道你对她好,她本来也想好好对你的。晶晶这孩子我知道,对人很讲情义的,她要说对你好,肯定就会对你好。可不知怎么搞的龙小羽又找到她了,她一下子就乱了。她忘不了她和龙小羽的那一段,那一段毕竟是他们的初恋。噢,龙小羽以前倒是也跟过别的女孩,可他是罗晶晶爱上的第一个男孩子,晶晶有点拔不出来了。龙小羽那孩子我见过,长得没你这么文质彬彬,可也是清清秀秀一个小伙子的样儿,上过大学,又在社会上­干­过苦力,他那气质,那身板,一般女孩儿都会喜欢。罗晶晶第一次带他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她是迷上他了。龙小羽毕竟在社会上摔打过,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很有心计,他和晶晶在一起说话不多,不过我也能看出来他是个心里有数的人。他对晶晶也真是好。晶晶到现在一直忘不了他我挺理解的。你能理解吗?”

程瑶反问韩丁,韩丁当然能理解,但他无法高兴,这事对他来说,不是能不能理解的问题。他真想问问程瑶,也问问晶晶:你们能理解我吗?我只是爱一个女孩,我为她做了我应该做的,可她却不忘旧爱,还想吃回头草,还要我表示理解,我招谁惹谁了!程瑶马上看出了韩丁心里的不快,她的态度也显得更加语重心长:“韩丁,你要真爱晶晶就得容忍她。你得知道,她比你小,没你有文化,又是个女的,女孩子控制自己感情的能力都比男的差,跟女孩儿有时候不能光讲道理,女孩儿常常不跟道理走,而是跟着感情走。女人比男人更感­性­,男人比女人更理­性­,这是男女的差别,人人都是这样的,所以你得容她,得让着她。”

程瑶既这样说,韩丁也只能无话。

见韩丁的表情平静下来,程瑶露出些放心的微笑,说:“你呆会儿好好劝劝她,说点宽慰她的话,她现在需要这些。中午你们出去吃也行,在家热热剩菜也行,你下午不是还要去见龙小羽吗,早点走,别耽误了。”

韩丁点点头,对程瑶的这一番苦口婆心报以感激的笑意,他问:“中午你不在家吃饭吗?”

程瑶一边摇头一边走出厨房,说:“我是回来取东西的,我中午有人请客。”

程瑶又冲他朝卧室那边努了努嘴,然后行­色­匆匆地走了。韩丁先回了自己睡觉的房间,把外衣脱下。他想程瑶的话是对的,程瑶的话让他的愤怒和委屈在冷静中平息下来。他冷静地反观自己,反问自己:你爱罗晶晶吗?离开她你受得了吗?冷静之后他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回答自己:他爱她,真的爱她,真的离不开她,离开她他会难过的。所以,他应该帮她,她还是一个小女孩,她不想看到她爱过的人死去,她希望她曾经爱的那个生命继续和她存活在同一个世界中,同一片蓝天下,哪怕这个人将一辈子呆在与世隔绝的监狱里,她的心就不会被那么重重地创痛……这就是女孩子的心。程瑶说得对,你要真爱这个女孩子,就得容忍她。

韩丁拉开房门想到罗晶晶的屋里去。他拉开房门的同时就听到了罗晶晶在厨房里做饭的声音。到厨房做饭一向是他和罗晶晶吵架后互相和解的方式。他听着高压锅一蹿一蹿的喷气声,心里的鼓舞和暖意油然而起。中午他们除去昨天的剩饭之外,还吃了罗晶晶新炒的一盘虾仁。虾仁的营养最是补脑,罗晶晶以前就说过的。

他们吃饭的时候罗晶晶在煤气上烧了两大壶开水,饭后倒进浴盆给韩丁洗澡。韩丁说了句时间来不及了。她说了句来得及你泡一会儿吧。韩丁泡在热水里,全身紧张的筋骨舒展多了。罗晶晶轻手轻脚地走进卫生间,静静地在浴盆的边沿坐下来,在他头上涂了些发液,然后慢慢揉开,她细细的手指缓缓穿过韩丁的发丛,用女孩脆弱的指甲轻挠着韩丁的发根……韩丁闭着眼,除去水的波动之外,他们之间默默无言。

十一

平岭市公安局预审处看守所位于平岭市郊区一条很僻静的小街上,要不是姚大维亲自带他来,韩丁坐公共汽车或出租车也许要找上半个下午。看守所的那帮民警和姚大维看上去非常熟络,因而对韩丁也比较热情,说说笑笑当自己人似的。韩丁还和姚大维一起在看守所民警办公室里和那帮看守聊了一会儿,不无讨好地主动说些北京的小道新闻给他们听。话题间顿的片刻,姚大维说有事先走了,看守所的民警才领着韩丁到后面的监区去。

这是一个异常晴朗的午后,太阳的光线白得刺眼,监区的院子被照得很亮很亮,明亮的视觉使整个院子显得空无一物。而当韩丁穿过院子走进一条长长的秘道后,又像走进了一个­阴­气重重的地下室,皮肤上立刻激出了一片­鸡­皮疙瘩。­阴­暗的秘道不停地拐着弯,走不远就有一座铁门,韩丁记不清到底有多少铁门在他面前打开,又在他身后关上,铁门开关的碰撞声在无人的秘道里传递着此起彼伏的回响,让韩丁甚至怀疑自己还能否从这座深牢里走出去。

终于,他被带到一间宽大的房间里,他马上意识到这就是他的目的地。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的中央,只摆了一张宽大的长桌,他要会见的当事人龙小羽,已经端正地坐在长桌的一侧,正把拘谨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韩丁能从那目光中察觉到一丝意外,他知道龙小羽也许没想到他的这位律师竟和自己一样年轻。

这间谈话室的光线和秘道一样昏暗,只有一缕不甚清晰的阳光从龙小羽头顶处的一扇高高在上的窗户外投­射­进来,把背光而坐的龙小羽衬得眉目不清。韩丁走到那张长桌前,隔着桌子站在他的对面,陪韩丁进来的那位警察径直走到长桌的里端,一声不响地坐下来,那架势是要旁听的。尽管律师有权单独会见委托人,但警察既然什么都没说就坐下来了,韩丁也就坐下来,没有要求警察离开,免得惹他不高兴今后麻烦。他坐下来的同时还客气地看了那警察一眼,那警察也看他,他知道这场谈话应该就此开始了。

这是他与龙小羽的第一次对话。他带着对罗晶晶的深厚感情和罗晶晶对他的殷切期待而来,但当此刻真的面对龙小羽时,他心里油然而生的,并不是解救的愿望,而是莫名的厌恶。他不得不用律师应有的敬业­精­神和同情的姿态,来遮掩这种厌恶的心情。好在最初的问话都是程序­性­的,无须带有任何感情Se彩,他只需用冷静平实的腔调,像背书那样一丝不苟地发问:“你是龙小羽吗?”

他问了第一句话,问完之后并没有等待龙小羽的回答,因为他不想把接下来双方都必须以诚相待的谈话弄得像一场居高临下的审讯,所以他没留空隙地接着问出了第二句话:“我是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韩丁,我受你的朋友的委托,担任你的辩护人。你对由我担任辩护人有什么异议吗?”

龙小羽说:“没有。”

韩丁按部就班地说下去:“如果你没有异议,那就请你在这份委托书上签个字吧。”

他把预先打印好的一份委托书贴着桌子推到龙小羽面前,然后又把一枝钢笔也递了过去。

龙小羽把一直放在桌子下面的双手挪上了桌面,韩丁这才看到他的手腕上带着一副发着暗光的手铐,这副手铐给韩丁的神经一个暗暗的刺激,提醒他别忘了对面这位老老实实的小伙子是一个杀人嫌犯,是一个危险分子,所以他必须带着械具。韩丁看他有点费劲儿地在委托书上签了字,签完之后才快速地看了一遍委托书上简短的内容表述。韩丁等他看完了,才把委托书和钢笔一起收了回来。

他说:“龙小羽,在我和你就你的案子交换意见之前,我想向你提一个要求,我作为你的律师,有权利提出这样的要求,那就是:我有权知道真相,如果你对我说假话,我就很难为你辩护了。你能答应我的这个要求吗?”

龙小羽闷声说道:“能。”

韩丁说:“还有,我在以后的问话中,可能涉及到你和你的家庭的有关情况,涉及到你的一些个人隐私,表面上看和你这个案子没什么关系,但对我的辩护可能会有帮助,所以希望你能积极配合,如实回答这些问题,你同意吗?”

龙小羽低了头,声音依然沉闷着,他的沉闷使他的回答听上去有些勉强。

“同意。”

韩丁点了一下头:“好,那我们现在开始吧。我首先要了解有关你……”

这时龙小羽突然抬起头,开口打断了他:“律师,我也想先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韩丁愣了一下,但他的声音是从容的:“可以。你问什么问题?”

“是我哪一个朋友让你来的?”

韩丁沉默了片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沉默这个片刻。

“罗晶晶。”韩丁冷冷地说,“她是你朋友吗?”

对韩丁的这个回答,龙小羽按说早该猜到的,他也许只是需要再证实一下。但韩丁仍然看到,在听到罗晶晶三个字时,龙小羽的眼里立刻涌起发亮的泪水,脸庞也开始微微抖动。韩丁对他的激动故意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地再次问了一句:“她是你朋友吗?”

龙小羽则把头仰了起来,大概是为了避免眼泪流下。他说:“对,她是我的女朋友。”

龙小羽的这个回答,没有什么不对,没有歪曲事实,但让韩丁心里非常不快,这个不快的心情,明显地表现在他接下来的口吻中。

“那咱们就先从你的这位女朋友说起吧,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龙小羽又抬起头来,看韩丁,他没想到这场谈话竟会从这里开始,他皱眉反问:“难道这也和我的案子有关吗?”

韩丁强硬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我问你的问题,也许和你的案子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对我的辩护可能有所帮助。如果我最后无法找到你无罪的证据,那我就必须从你个人的经历和你所处的环境中,找到能减轻你罪责的因素。我的所有问题,都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提出的。难道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你都不肯回答吗?”

龙小羽词穷地说道:“啊,没有,我只是问问。”

“好,那我们重新开始吧。”

韩丁打开笔记本,用刚才龙小羽签过字的那枝笔,在崭新的一页记下了今天的日期。他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已经冷静地想过,罗晶晶的眼泪固然是他辩护此案的动力,但眼泪不能代替理智,辩护此案的入口和重心,还是得放在作案的动机上。能让罗晶晶如此痴心相爱的人,总不会从本­性­上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坯子吧。

韩丁从笔记本上抬起眼睛,他看到龙小羽的眼睛也在看他。如果真像人们所说的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的话,那么龙小羽的心灵会和他的眼睛一样洁净透澈吗?他的眼睛究竟是心灵的窗口还是心灵的伪装?韩丁想,也许没人知道,包括自以为完全了解他的罗晶晶。

谈话室外,不知什么人喊了一声,那位旁听的警察站起来出去了,他们的谈话因此而停顿了片刻,两人不约而同地目送警察走出屋门。之后,龙小羽的眼睛回落到韩丁的脸上,他此刻的语气和他的目光一样,单纯得像个孩子:“你刚才问什么来着?”

他反问韩丁,韩丁又重复了一遍:“你和罗晶晶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龙小羽想了一下:“前年吧,前年的春天。”

韩丁又问:“怎么认识的?”

龙小羽说:“我骑车子,她开车路过,把我们撞倒了。”

韩丁问:“你们?你们都是谁?她撞了几个人?”

龙小羽说:“两个。”

韩丁问:“那一个是谁?”

龙小羽沉默了一下,说:“是四萍。”

“就是本案的被害人祝四萍吗?”

龙小羽有几分迟钝地说了句:“对。”

“当时你和祝四萍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朋友。”

“什么朋友?是普通朋友呢,还是男女朋友?”

“……是男女朋友。”

“也就是说,你和祝四萍之间,你们是恋爱的关系,是吗?”

“就算是吧。”

“别就算,请你肯定地回答:是,还是不是!”

“是!”

韩丁翻动着手边那几份从检察院的卷宗里拷贝来的材料,说:“可从这个案子的案卷中看,公安机关搜集到的很多证人的证言,包括四萍的父母,都否认你和被害人有过恋爱的关系。”

龙小羽低头不语,良久,才说:“他们硬不承认,我也没有办法。”

韩丁想了一下,说:“既然你说你和被害人是恋爱关系,那你就说说你们是怎么恋爱的吧。你们是在平岭认识的,还是在老家认识的?”

“在老家。”

“你们是同学吗?”

“不是。我是从绍兴经济学院退学后才认识她的。”

说到绍兴经济学院,韩丁不得不中断了刚才的问题。在搞清龙小羽与祝四萍的关系之前,他似乎应该首先理清龙、祝二人的经历。

“对了,我从审讯笔录上看,你上过大学,上了两年又退学了,为什么?”

“我能上大学是因为我爸爸挣钱供我的,我退学是因为我爸爸不在了。”

“怎么不在了?”

“他死了。生病,死了。”

韩丁停顿了一下,又问:“然后你就到平岭来了?来­干­什么?”

“是四萍叫我来的,她比我早来半年吧,她在平岭认识一个叫大雄的人,说大雄可以帮我找到工作,所以我就来了。”

“大雄给你找到什么工作了?”

“大雄也是我们绍兴人,来平岭很多年了,在建筑队里当工头,我们那边来的很多人都跟着他­干­。不过我刚来的时候他手上正好没什么活儿,大家都闲着,我想找个小工的工作都没有。”

韩丁停下笔,抬头去看对面的龙小羽。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昏暗,他已经能够仔细地端详这位被告人在­阴­影中的面容。应该承认,龙小羽确实有一张能让女孩们为之心仪的脸,眉目清秀但不乏男子气质;皮肤黝黑但健康光洁,虽然坐着,但你仍能感觉到他的身材颀长挺拔,这是一副很容易让女孩产生冲动和幻想的形象。而且,也能看出他受过一定的教育,是有文化的样子。龙小羽的外表与他杀人行为的反差让韩丁更坚定了从作案动机入手的信心。他按照他心里计划好的顺序,从最外围的情节继续问下去:“你是一个大学生,就算退学没毕业吧,怎么会想找大雄去当建筑队里的小工?”

对韩丁的疑问,龙小羽的表情是淡淡的,好像这不足为怪:“没有办法,人总要吃饭。”

韩丁再将话题拉到四萍的身上:“四萍为什么来平岭呢,也是为了找工作?”

龙小羽说:“她爸爸妈妈原来都是绍兴风则江造纸厂的职工,因为污染的问题造纸厂关了,她爸爸妈妈都下岗了。她妈有病,家里缺钱,所以她必须出来找工作。”

问话中断下来,韩丁低头翻看材料,这些材料他已看了三遍,但还没有找出破绽,他似乎还需要专门的时间静下来消化思考。公安机关提交的证据看上去面面俱到:龙小羽作案的时间、地点、过程……以及动机和目的,都被一一列明。有些证据不仅强大得无法颠覆,甚至让你无从质疑,譬如受害人在龙小羽衣服上留下的血迹,龙小羽在受害人体内留下的Jing液等等。按公安机关的判断:龙小羽是在强行与受害人发生­性­关系时遭到受害人拼死抵抗,随即起意杀死受害人的。对受害人尸检的结论非常确凿——受害人死前不仅与龙小羽发生了­性­关系,而且受到龙的弓虽暴,尸体上有多种挣扎搏斗的伤痕,铁定地证明了这一点。

韩丁面对这份尸检报告,感觉自己像个动作艰难的爬虫在仰视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而接下来他的提问,几乎不知是出于辩护的需要,还是出于窥探的目的。

他问:“你喜欢四萍什么?是喜欢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肉­体?”

龙小羽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个涉及隐私的,带着研讨腔调的问题前,他显得有些狼狈 .“是四萍先喜欢我的,以前她对我很好,所以,我也应该对她好。”

韩丁毫不客气地逼问了一句:“那你是怎么对她好的?”

龙小羽低头不语。韩丁弄不清他是不想回答,还是无法回答。他带着些施虐的快意,将逼问的话锋进一步深入:“你和四萍,你们之间经常发生­性­关系吗?”

龙小羽眼睛看别处,低声说:“我不想谈这个。”

韩丁则用目光逼迫:“你必须谈!”

龙小羽眼睛依然看别处。但终于很不情愿地,做了回答:“发生过。”

“发生过多少次?”

“……记不得了。”

“也就是说,很多次,对吗?”

“……”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龙小羽的目光被这句提问哗的一下拉过来了,他转脸冷冷地看着韩丁,目光中流露出敌意。

韩丁也看他,他此时的自我感觉几乎不像是一个面对委托人的律师,而像是一个面对囚犯的判官。他没等龙小羽回答,他替他做了回答:“就在你杀她的那一天!在把她杀掉之前,对吗?”

龙小羽面­色­发白,慢慢地开了口:“既然你也认定是我杀的,你还替我辩什么!”

韩丁被问住了,这回是他主动移开目光,不再和龙小羽对视,他盲目地翻看了一下手边的材料,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他让自己放缓口气,继续问下去。

“那你爱她吗?”

龙小羽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沉默代表了他对韩丁这些问题的抵制。韩丁又问了一句:“或者说,你以前……爱过她吗?”

“以前她对我不错的。”龙小羽终于在沉默了一阵之后重新开口,“那时候我爸爸刚刚去世,他死得很突然。我退了学,我没有工作,没有亲人,那时候四萍对我好,我很感动的,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一种爱。”

韩丁冷嘲一句:“这么说,你并不懂得到底什么叫Zuo爱,对不对?”

龙小羽目视韩丁,并不反驳。

韩丁也目视着他,忍不住突然问道:“那你爱罗晶晶吗?”

龙小羽和罗晶晶的关系似乎离这个案子更远了,但龙小羽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遮掩,异常迅速也异常坚定地做了回答:“爱!”

“你不是不懂爱吗?”

“我不懂我爱不爱祝四萍,但我懂我爱罗晶晶。我爱罗晶晶!”

韩丁被龙小羽的坚定顶住了,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是感动还是反感,是厌恶还是惊愕,是愤怒还是恶心。他下意识地想离开这个话题,可一张嘴,那一句很可能让他和龙小羽两败俱伤的话,还是脱口而出:“罗晶晶爱你吗?”

龙小羽的眼里再次闪起了泪光,眼泪在他眼里抖抖的,没有落下。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起来,好像惟有这样才能穿透喉咙里的哽咽:“爱。”

这个“爱”字仿佛在龙小羽的胸腔和喉咙之间停顿了片刻,它的回声才渐渐消失。龙小羽又说:“但我对不起她,我给她找了麻烦……”

韩丁问:“你和罗晶晶的关系,祝四萍知道不知道?”

龙小羽的回答又变得迟疑了,不太情愿地说:“知道。”

“她是什么态度?”

“她认为我是嫌贫爱富,她觉得我是因为罗晶晶有钱才跟她好的,才甩了她的。”

“你认为你是吗?”

“不是。我爱罗晶晶,我不爱四萍。”

韩丁停下来,他在直觉上,和四萍一样,对龙小羽与罗晶晶的爱,对这个爱的纯洁度和最初动机,非常怀疑。“你和四萍在老家就认识了,算不上青梅竹马,也算是彼此有恩吧,是你自己说的,她是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对你好的。而你和罗晶晶,只不过短暂的相识,你的爱难道真的没有一点嫌贫爱富的……味道吗?哪怕仅仅只是一种潜意识,也真的没有吗!你不承认以你的生存状况,以四萍和罗晶晶之间经济地位的巨大差别,你的选择很可能是受了这种潜意识的支配吗?”

龙小羽抬眼看韩丁,他的目光这一刻突然清澈起来,清澈中闪烁着无尽遐想。他的声音也不知不觉地,带了些深情似的,虽然不明显,但韩丁听出来了,他听出龙小羽确实动了感情,这感情是绝不可能做作出来的。

“爱一个人,难道需要这么多原因吗,难道需要这么多理智的分析吗?”龙小羽说,“爱其实是很感­性­的东西。我爱罗晶晶,是因为她心好,因为她比四萍单纯,她比四萍有文化、有品位、有教养,这当然和她的家庭有关系,和她的经济地位也有关系。她家里很有钱,她生活在城市的上流社会里,所以她才会这样。古人也说过:衣食足而知礼仪。我第一次见到罗晶晶,只知道她挺漂亮的,后来才知道,她和四萍是那么不同,她真的很吸引我,我从没这么真心爱过一个人,我从没这样赤胆忠心地愿为一个人做任何事。你们可以说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有钱,那你们就说吧,我不否认,行了吧,我不否认!毕竟是她让我走近了城市里的上流社会,让我见到了我过去不曾见过的生活,让我看到了我的未来,所以我爱她,她是我生活中的信心,是我的­精­神支柱……”

韩丁想说:对!因为你认定了罗晶晶能改变你的未来,改变你的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所以她就成了你的­精­神支柱!但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并不能就此断定,龙小羽对罗晶晶的爱就是虚伪的骗局,就是利用和交易。爱是复杂的,是生理和心理的综合反应,爱的成因和过程也不是一句话说得清的。龙小羽表白出来的心态,韩丁也难以用语言描述它的对错,但能隐隐感觉到其中的真实。是的,一个漂亮的、单纯的、懂礼貌的、有文化品位的——至少和四萍相比——而且,有钱的,过着无忧无虑生活的女孩子,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龙小羽眼中的罗晶晶,所以他爱上了她,这是合理的,是很多因素都起了作用,并非一个钱字了得。韩丁认为。

韩丁与龙小羽第一天谈话的大部分时间都纠缠在龙小羽与祝四萍以及龙小羽与罗晶晶的三角关系中了,这些话题对双方都不轻松。那天晚上韩丁冷静之后客观地回顾了自己白天的心情,进而对自己的人格也进行了一次不太情愿的反省。他不得不暗暗地承认自己骨子里的窥视癖和嫉妒心,已经严重­干­扰了他作为一名律师所应有的心态,龙小羽一提到罗晶晶他就不舒服,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在了一个被侵犯的位置上,所以他白天的问话就很尖刻,很歹毒,他渴望把龙小羽问得哑口无声。他的兴趣似乎不在问清情况而在于诘难和驳斥,似乎带了些泄私愤的情绪。他甚至说不清假使龙小羽并不是他的情敌的话,他对他的印象会不会好一点,至少不像现在这么反感他。他最憎恶的就是龙小羽在谈到“爱”这个圣洁字眼的时候那副义无反顾的模样,他越义无反顾韩丁越觉得他虚伪,既然你那么爱罗晶晶,为什么又和四萍发生那种身体上的关系?而且在发生关系之后下那样的狠手,用木棍和尖刀,残忍地把她杀死。不管怎么说,她也痴心追求过你并且和你有过肌肤之亲。人又不是动物,动物也不会这样无情!

除了祝四萍和罗晶晶,第一天的谈话几乎没有其他内容。也许韩丁既定的目标就在这个方向上——不在于龙小羽到底杀没杀四萍,而在于,他为什么杀四萍。其实,即使没有老林的点拨,韩丁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向龙小羽追问他与祝四萍与罗晶晶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这既是他的辩护方案,也是他的一种本能,是他作为罗晶晶现在的男朋友必然会有的心态,他非常想知道这些!这也许是他最终答应罗晶晶担任本案辩护人的重要动机!也就是说,这是他最终成为龙小羽辩护人的内心起因之一。

那天傍晚韩丁从看守所一回到工人新村,一直焦急等待的罗晶晶便急切地向他询问龙小羽的情况。韩丁心里强忍不快,把见到龙小羽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又回答了罗晶晶随后而来的一大堆问题:他身体还好吗?胖了瘦了?他情绪怎么样,他向你问起我了吗?韩丁一一回答:他身体还好,有点瘦,情绪一般,没问起你。罗晶晶盯住问:他真的没问我吗?一句也没问?韩丁淡淡地说:真的没问,我没必要骗你。罗晶晶愣愣的,脸上有点失望。韩丁也很失望。他失望是失望在心里。他没­精­打采地对罗晶晶说:什么时候我要是犯点事进了监狱,我看你绝没这么­操­心。罗晶晶这才转过神,瞪他一眼,嗔怪道:你别老这么胡说,他进去了我就够难受了,你要再出什么事,我真得跳楼去。

韩丁的嘴角这才笑了一下,他想抱一下罗晶晶,但没抱。

罗晶晶对龙小羽的这份出自肺腑的关切,让韩丁在嫉恨之余,也有几分疑惑。他对龙小羽的看法,始终被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统治着,在龙小羽那张端正朴实的面孔上,确实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凶狠和邪气,那真是一张年轻朝气、健康正派的脸。可恰恰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却­干­出了那种禽兽不如的残忍暴行,犯下那样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韩丁通过第一天谈话便几乎可以确认龙小羽犯罪的真实动机,他杀死四萍不为别的,恰恰就是因为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罗晶晶,罗晶晶给他带来了­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双重愉悦,也给他带来了对未来的幻想。而四萍,四萍怎么能和罗晶晶比呢,除了一张也还不错的脸盘儿外,她和罗晶晶之间有天壤之别。也许,正是因为四萍并不放过龙小羽,所以成了龙小羽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去之而后快!所以他杀了四萍!而警方之所以认定他是对四萍实施强Jian时遭到踢打反抗,恼羞成怒才起了杀心,是因为警方不知道龙小羽和罗晶晶有着那样的关系,他们的关系一直掩人耳目,不为人知。

罗晶晶和龙小羽的关系为什么要如此秘密,那是韩丁以后才慢慢明白的事情,但最初他对这种关系的感觉,颇有些古怪和可疑。罗晶晶和龙小羽悄悄地来往,悄悄地快乐,悄悄地相爱,甚至,悄悄地生活在一起,完全瞒住了罗保春,也瞒住了王主任和周围一切人。他们几乎互许了终身却做得人神不知,这使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对尚未成熟的少年,而几乎像一对老谋深算的共犯!

在韩丁与龙小羽第一次见面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为他们的下一次见面确定了一个新的主题。他对龙小羽说:“今天晚上你要睡不着觉的话,就再想想四萍吧,也想想你的父母,你的老师和同学。我希望我后天再来的时候,你能跟我谈谈你的家乡,谈谈四萍和你经历过的那些往事,你的案卷材料中好像提了一句,说你过去在中学和大学一直都是优秀的学生……过去的事你还都记得吗?”

龙小羽很沉闷,笑了一下:“我过去的事,和我现在的事还有什么关系吗?你真的对我的过去那么有兴趣吗?”

韩丁也笑笑,他用这样一个轻松的笑容,来作为他们第一次谈话的结束:“当然有兴趣,因为我希望能找到一些证据,来证明你过去是一个品学兼优的人,一个孝敬父母的人,一个好学上进的人,一个良知健全的人。我想让起诉你和审判你的人知道,是一些什么样的原因,使得这样一个人站到了今天的被告席上。”

龙小羽盯着他,说:“这就是你要为我做的辩护吗?也就是说,你认为肯定是我杀了四萍?”

韩丁点了一下头:“我已经翻阅了你的全部案卷,在那些案卷中,警方提出了足以证明你犯下杀人重罪的多项证据。而你,除了否认之外,并没有举出一项能证明自己无辜的事实。至于警方的证据有没有不实之处,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做进一步的调查和分析,那是我们以后要谈的问题。”

十二

和龙小羽的第二次见面定在两天之后的下午。在这之前老林去上海的火车经过平岭,他如约下车逗留了一夜。韩丁在傍晚时去车站接他,见面后把这两天的情况特别是罗晶晶的情绪向老林做了汇报。他对老林说:罗晶晶和龙小羽过去感情不错,所以她不相信他会杀人,就是相信了,也不想让他死,这情绪也可以理解。老林说:又不是你让他死的,他犯了该死的事,不死成么。韩丁低头说:我只是不希望罗晶晶太伤心,我希望她能理智地面对这个现实。我觉得龙小羽现在在她心里,已经是个被幻觉包装出来的人物。她也许把龙小羽的每一个优点和过去对她的每一份感情,全都汇总在脑子里了,然后产生了她心中现在的龙小羽。

老林­阴­­阴­地想了一下,说:那好啊,那你就把你在案卷材料上看到的那些事告诉她!你告诉她,她迷恋的这个人只是她的一个不真实的幻觉,只是这个人的美好的外表,你告诉她在这个美好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残忍的心。你就问问罗晶晶,你问她知道不知道这个男人在跟她山盟海誓的同时又强迫四萍跟他­干­那种事!你必须把这些情况揭露出来,必须把龙小羽的变态心理丑恶面目告诉她。要不然她老是觉得那小子是冤枉的!

是的,也许老林说得对,只有把龙小羽的形象在罗晶晶心中彻底颠覆,才是拯救罗晶晶的惟一办法。但在那天晚上韩丁拉上罗晶晶跟老林共进晚餐的时候,他并没有急于披露龙小羽的那些丑行,他想还是趁老林在的时候好好和罗晶晶谈一谈,讲讲道理,让她理智地看待和处理这个案子最终可能发生的结局。对罗晶晶来说,老林算是个长辈,又是局外人,他说的话总该是公平的吧。

所以在吃罢晚饭后三个人坐着喝茶的时候,韩丁以向老林汇报的方式,当着罗晶晶的面简单说了他在法院看到的那一系列证据。老林边听边神态严肃地点头,边发表一两句评论和判断,与韩丁一唱一和,配合既自然又默契。他们都留心观察罗晶晶的反应,看她是否接受了他们的暗示。但罗晶晶的态度让他们有点失望,她丝毫没有一点泄气的表示,口气强硬地坚持说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她相信龙小羽必有冤屈!也许她真的迷信自己的判断,也许她早心虚了但还虚张声势,以便督着韩丁不让他退缩。她在听罢韩丁唠叨完那些证据的第一句话就问:龙小羽自己承认了吗?韩丁只能如实说没有。但他又补充说明道:他不承认,可又提不出自己肯定没有作案的证据,他这么死扛着不认是没用的。罗晶晶突然像一个法律专家似的问了一句很内行的话:有好多人被冤枉了都找不到解脱自己的证据,他要找不到证据就得向法院认罪吗,就得认罪吗?

韩丁和老林都愣了,罗晶晶的固执使韩丁真切地认识到程瑶的观点有多正确:男人是理­性­的而女人是感­性­的。女人常常从感情出发决定自己的立场,甚至以感情代替理智。

韩丁的语塞,并不仅仅因为罗晶晶的固执,更因为罗晶晶刚才的那句话,无意中提到了一个重要的诉讼原则。老林也意识到这一点了,开口解释道:“小罗,你这话问得好,你实际上问了一个法理问题,那就是,究竟是由原告还是由被告承担举证的责任。按照现代法理中关于无罪推定和疑罪从无的原则,除了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等少数罪名外,大多数罪名是由原告负举证责任,而被告人是不负举证责任的。只要原告的证据不能完全认定被告有罪,即使被告不能举证证明自己无罪,也不能被判有罪。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吧?”见罗晶晶点头,老林笑笑,话锋一转,说道:“其实,龙小羽找不到自己无罪的证据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原告方,也就是平岭市人民检察院提出了充分的有罪证据,足以证明龙小羽有罪!我国法律原则中也还有一条,被告人的口供不是定罪的必备条件。我国刑事诉讼法第四十六条规定:没有被告人供述,证据充分确实的,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

好在这话是老林说的,所以他们的争执当然不至于演变为一场争吵,但整个晚上罗晶晶变得心事重重起来。韩丁为了挑起她的情绪,在把老林送到旅馆然后他们返回工人新村的路上,对罗晶晶表示明天一早要再去检察院看材料。他告诉罗晶晶他要把一些材料复印了带回来慢慢研究,罗晶晶脸上才渐渐有了一丝笑容。她当即拥抱了一下韩丁,就在街上,她拥抱了韩丁。过去,他们常常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拥抱一下的,可自从龙小羽出现之后,这是第一次。罗晶晶拥抱了他一下很快就松开了,她对他说:“你别放弃,好吗,就算为了我。”

韩丁咽了口气,说:“好。”

韩丁第二天一早先到火车站送老林,然后直接去检察院,午饭前才从检察院回来。他让罗晶晶看到,他果然从检察院带回了很多复印的材料,不是全部,只是检察院允许他带回来的那一部分。这些材料让罗晶晶看到了他的态度和他的敬业。在吃过简单的午饭后,罗晶晶陪送韩丁去看守所,下午是韩丁约好与龙小羽第二次见面的时间,第一次见面因为是姚大维开车带韩丁去的,所以罗晶晶不便陪送。这次没有了姚大维,罗晶晶就非要送他去不可。在走出工人新村去公共汽车站的路上,趁着罗晶晶短暂晴朗的脸­色­,韩丁又跟她说了些自己辩护的策略和下一步调查取证的方向,实际上还是在暗示和说服罗晶晶要做好思想准备,接受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龙小羽有罪。如果替他做无罪开脱的成功率只占百分之一或者更小的话,那还不如想想别的办法。他对罗晶晶说:“你不是说他人品特别好吗,你不是说他特别刻苦上进吗,那我们能不能找出一些事实来说明他过去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他犯罪只是一时冲动,是非常偶然的,也许这样辩护还能让法官产生某种原谅的心情,万一能换来一个死缓的判决保住龙小羽的­性­命,岂不很好?总比一味咬定无罪,徒劳地花费无用之功,到头来反而贻误了本来尚可争取的一线生机强多啦!”

罗晶晶没有说话,看得出来她对韩丁以认罪换­性­命的辩护计划是不甘心的,但她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的沉默事实上等于一种无奈的认可。

罗晶晶把韩丁一直送到了平岭市公安局看守所那扇电动的大铁门前,看着韩丁和传达室的工作人员办交涉,又看着韩丁被人领着,走进那扇缓缓打开的电动铁门里。韩丁回头,在铁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他看见罗晶晶还盯着他的背影,在门外一动不动地站着。

韩丁转过头,往里走,听到电动铁门在身后砰然关闭的声音,心里很难过。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罗晶晶不是送他呢,她是通过他走进铁门的背影,把想象的目光投向他马上就要面对的那个死囚龙小羽。

韩丁走到看守所的民警办公室,填了会见关押人员的登记单。办公室里的民警认出他就是前天刑侦大队姚大维带来的那位小律师,所以客气依然。韩丁像前天一样,很快便穿过长长的秘道和重重的铁门,重新和龙小羽一起,面对面地隔着一条长桌坐在那间光线昏暗的谈话室里了。领韩丁进来的还是前天那位民警,这回并没有像前天那样坐在桌子的一端旁听他们的谈话,而是站在门口的走廊上和另一位民警抽烟闲聊去了。

由于有了和罗晶晶最后的那段沟通,韩丁今天的谈话显得轻松了许多。他坐下来问的第一句话是:“昨天你睡好了吗?”语气声调带了第一次谈话所不曾有过的亲切。而龙小羽的神情则似乎和前天一样,沉闷中含着些拘谨,拘谨中藏了些忧郁,无可无不可地点了一下头,说道:“还行吧。”

“那我们开始谈吧。”韩丁在椅子上转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得更加舒服,他说,“今天谈谈你的过去,你过去的生活和你的家庭。随便谈,说什么都行,好不好?”

他用轻松的微笑注视着龙小羽,想感染和鼓励他也把神经放轻松。但也许龙小羽死囚的身份显然并不能被韩丁几句故作轻松的话语弄得真的轻松下来,他只是应景似的咧了一下嘴,回报了一个笑的意思,仍然拘谨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随便!”韩丁说。停了一下,他索­性­帮他开了个头,“那就先说说你的老家吧,你是绍兴石桥镇的人?”

说起老家,龙小羽的目光柔和起来,有了一些生气。他慢慢地说:“我的老家,都说是山清水秀之乡,历史文物之邦,名人荟萃之地,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出过无数的文人墨客。”

韩丁问:“你是说绍兴,还是说石桥镇?”

龙小羽说:“当然是绍兴,我们石桥镇就是属于绍兴的,离绍兴城很近。我上大学也是在绍兴城里,我上的是绍兴经济学院,学了两年经济管理。”

韩丁问:“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龙小羽说:“我爸爸以前在一家锡器厂当工人。绍兴人过去一到年关大节都要祭祀祖先祭拜神灵,家家都搞,很隆重的。用的蜡烛台、香炉、酒壶、罐子这些,都是用锡做的。可最近这些年这种仪式很少有人搞了,只有少数老一辈的公公婆婆还把祭祖拜神当一回事。所以锡器厂生意越来越难做,后来开不下去就把工人都裁了,我爸爸也就不­干­了。他从小喜欢听绍剧,自己也唱,从锡器厂出来以后就找了几个人凑钱拉了个绍剧班子。绍兴人都喜欢看戏的,鲁迅先生不是还专门写过绍兴的社戏吗,那篇小说很有名的。”

韩丁笑笑说:“哟,你爸爸还是个艺术家呢,真不错。”

龙小羽没笑,说:“他爱好这个,所以就去­干­了。什么艺术家,艺术家演戏都是在剧场礼堂里演,可我们那里的绍剧,都是到乡下去,在露天的台子上唱。得扯开嗓子唱,要不然场子后面的人听不见,所以把嗓子都练出来了。他们还看不起那些在剧场礼堂里唱戏的人呢,我爸爸说当年绍剧最有名的钢嗓子陈鹤皋,还有绍剧的金嗓子汪筱奎在台上一唱,方圆几里地都听得见的。过去还没有扩音喇叭呢。”

“对,那是要凭底气的。”韩丁附和了一句,又问,“你妈呢,她也喜欢艺术吗?”

龙小羽说:“我妈和我爸早分开了,我六岁那年我妈认识了一个有钱人,在一个下雨天什么都没拿就跟上他走掉了,一走再没音讯。可这么多年我爸一直想着她,她走的时候留下了她每天都戴着的那串珍珠手链,我爸后来一直戴在自己的手上,连洗澡睡觉都不摘下来。我对我妈长什么样都没印象了,可我也一直很想她,可能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该有个母亲吧。”

韩丁不无同情地把话停了一下,才继续问道:“你爸对你怎么样,他没再给你娶一个后妈?”

龙小羽摇头:“没有。怕不是亲生的对我不好。所以这些年我爸既当爹又当妈,不容易。我小时候跟着我爸到处走村串户去演出,我的小学就是在戏班子里上的。从书店里买了小学课本,由我爸爸教我,到初中了我才进了石桥镇中学。所以基础也不算太好。”

韩丁说:“你爸没想让你子承父业跟他唱戏吗?你从小跟着戏班子走南走北,没熏出点戏瘾来?”

龙小羽说:“我小时候曾经喜欢过唱戏,绍剧唱起来蛮有劲的。特别是演到喝酒的场面,观众最有劲。我们那里是出酒的地方,人人都爱喝老酒,台上演员演得东摇西晃醉醺醺的,你再看台下,一大片看戏的都跟着摇晃。那是听戏听醉了,真是挺有劲的。可不知为什么,我爸自己是个戏痴,却坚决不让我学戏。我小时候跟一个跑龙套学了两下翻跟头我爸爸都打了我一顿。戏班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爸的脾气,谁也不敢教我了。你看我爸这么喜欢绍剧,可他骨子里还是觉得唱戏不是个正经事,没出息。他还是希望我能出去读书,最好学学电脑、英语什么的,他觉得学那些今后才能­干­大事。所以我一到十二岁他坚决不让我呆在戏班里了,坚决让我去学校念书。我中学毕业后,我爸爸当时是借的钱,供我上了大学。那年接到绍兴经济学院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还没怎么的,我爸倒哭了一通。”

韩丁点点头,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龙小羽淡淡地笑一下,说:“我学的是经济管理,我爸说将来是经济的世界,还是懂经济会理财的人当得上未来的主人。我爸就盼我将来能在一家正规的大企业里找到一份工作,他说:那才叫正事。可惜我只学了两年,我爸就得急病死了。说是脑溢血,也搞不清是怎么得的脑溢血。我爸一死,我也没钱上学了。我爸为供我上学,借了不少钱,我把家里房子卖了,东西也卖了,除了那串珍珠手链外,什么都卖了,好还债。那串手链是我妈妈走的时候给我爸爸留下的,我爸爸当个念物一直戴着它,所以我不能卖。这也是我爸给我留下的念物 ,所以我也一直戴着它。戴着它我才觉得我也有过父母,也有过很爱我很疼我的爸爸和妈妈。我把债都还清后,就剩二百块钱了,我就在我们镇上一个远亲家租了一条乌篷船,靠每天划船拉人拉货吃口饭。我们那里是水乡,村子和镇子都围在水里,水的外面又是另一个村子,村村镇镇都编排在河道里。过去在绍兴城里面,河道也多得像马路一样。很多人都用乌篷船当行脚,很方便的。乌篷船你见过吗?那种船在我们老家是用手和脚一起划的。要练一阵才会划呢。”

韩丁静静地听着,龙小羽也静静地说着。他用如此平静的语调,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有时他也会陷入到往事中沉思片刻,在这时他似乎已经忘了他是一个身披镣铐的待斩之人。他似乎把对面的韩丁当作了自己的影子,可供心灵交流的影子,可与之自言自语的影子,或者,当作了可以一述平生的朋友,一位在他经风历雨之后能坐下来和他一起翻阅往事的朋友。

而韩丁此时对龙小羽的感觉,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开始不知不觉地进入了一个有着画面的想象,那想象带着韩丁游历了江南乡下的戏班,和那种四处漂泊的童年,还有那位对儿子充满母爱充满期待的父亲……龙小羽短暂的人生中拥挤排列着那么多不幸——丧父、辍学、从小没有母亲、二十岁时无家可归。那些简洁而且未加渲染的叙述不由不激起了韩丁的同情心。同情之心人皆有之,韩丁因同情而对他面前的这位面容端正、言语朴实的同龄人,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好感和隐隐的怜悯。

但职责的需要告诉他该是转换话题的时候了。他在龙小羽短暂的停顿中Сhā了话,并且带动话题向另一个方向移去。

他问:“四萍也是你们石桥镇的人吗?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四萍么?她不是石桥镇的,她家住在绍兴城里。她父母原来在造纸厂做工人。四萍她妈妈又得了风湿病,疼得下不了床,我们石桥镇上有位老中医治风湿有些名,四萍带她妈妈来看病,看了病就坐我的船回城里去。她第一次坐我船的那天穿了件红­色­的毛衣,很耀眼。在我们那地方,四萍这样的女孩算很出众了。她带她妈妈去看病,来回好几次坐我的船。她单点我的船。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四萍在绍兴东浦的一家酿酒厂上班,那家酒厂效益好,她就让我去那里找份工作,比划船挣钱多,也稳定。后来我就去了。”

这其实是一个在生活中很常见的邂逅,但在韩丁听来,却让他想起了电影《祝福》里那位祥林嫂的故乡,于是这个邂逅就变成了一个很风情的故事——在青山叠翠的背景前,在穿过田野的河道里,在江南的细雨下,在乌篷船古老的乃中,头戴乌毡帽的拨桨少年与一位过往摆渡的红衣女孩,彼此含情有意……那情形是很美的。这使韩丁几乎真的产生了兴趣,顺着话头问了下去:“那你去了酿酒厂以后呢,以后又怎么样了?”

龙小羽依然不疾不徐地答道:“我们那地方酒厂很多,你知道绍兴黄酒吗?江南人都爱喝,很出名的。过去人们都讲天下黄酒出绍兴,绍兴黄酒出东浦。因为东浦就在鉴湖三曲的地方,那里的水最适合酿酒。进了东浦,连空气都是带着酒味的。四萍在的那家厂叫‘百年红’酒厂,一百年前就有,一九五几年关掉了,到八十年代‘百年红’的后代又把厂子重新办起来,用的还是传统的酿酒方法。绍兴的黄酒你喝过吗,也叫加饭酒,后劲很大,你们北方人喝不惯的。”

“四萍在酒厂­干­什么?”韩丁问。

“她做统计。是坐办公室的。”龙小羽答。

“那你呢,你去了做什么?”

“我?我是做酒的。‘百年红’是个小厂,不像大厂那样,小厂造酒不分车间工序,我们是从头做到尾,每一道工序都要做。像我这种新手,没什么技术的,什么苦活都要做,所以做得蛮累的。”

“你是大学生,不管怎么说也学了两年经济管理,虽然没毕业,也应该去做些管理工作,­干­吗要去­干­这种纯粹的苦力活儿?”

龙小羽笑笑:“我们那里,找份工作很不容易。我又不认识什么关系。厂里就要苦力,我去应试,只能做苦力。不过学会酿酒也蛮有意思的,酿酒也是一种文化。”

韩丁也随着他笑笑,他也许仅仅是出于对“酿酒也是一种文化”这句话的尊重,才又问了一句:“怎么个酿法?”

说起酿酒,龙小羽脸上挂了些郑重其事的表情,似乎那是谈及“文化”二字时必须具有的表情。他也许当真以为韩丁对酿酒这类事有求知的欲望,所以不论巨细地从头道来:“酿酒,首先要制曲,曲你知道吧,就是酒的发酵剂。我们也叫它‘酒药’、‘酒饼’。它是用米粉、米糖或者观音土做原料,加一点中草药或辣蓼草,再接种上酒母,靠人工控制温度,经过一定时间制成的,有甜味和香味。很多大厂子用现代技术生产的纯种麦曲酒,其实反而没有我们这种古老的­操­作方法酿出来的酒好。”

听了龙小羽的这一段介绍,韩丁觉得也够复杂的,真是一行有一行的门道,­干­什么都不易。他问:“把酒曲往水里一兑,是不是就成了酒?”

龙小羽摇头:“不是,做曲只是酿酒的第一步。第二步是‘淋饭’。就是用糯米蒸饭,然后用大缸盛好。”龙小羽因为带着手铐,所以不得不两个手一起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圆圈,比画出酒缸的大小,“每缸要盛十来斤糯米饭呢,再把酒曲拌进去,让米饭发酵。我们那里把淋饭叫‘酒娘酒’,意思是这一大缸一大缸的淋饭发酵了就像酒的母亲一样,可以生酒了。”

韩丁说:“这回该对水了吧?”

龙小羽终于点了头:“对,这时候就可以把鉴湖里汲来的水倒到‘酒娘酒’的大缸里,拌匀了,加上盖,这也叫‘做大饭’,或者叫‘摊饭’,算是正式开始酿酒了。酿黄酒很讲究气候的,因为发酵时间长短和气候有关。‘淋饭’的最佳时间应该是农历的小雪前,‘做大饭’的时间最好是农历大雪前后,因为用大雪前后的水酿酒,酒不容易变质,便于以后贮藏。”

韩丁有点­性­急地想结束这个话题了:“倒进水以后就成酒了?”

龙小羽这回又摇头:“‘摊饭’盖上盖子要等九十天呢,到了第二年的农历二三月左右要做最后一道工序,叫‘榨煎’。把酒糟去掉,再放到大锅里煎熬,熬好以后装到坛子里,就是酒了。但装了坛的酒是不能喝的,要用泥封上,三五年以后才能打开喝,时间越长越好,不够三五年的酒,还没陈化老熟呢。人不是都说,酒是越陈越好吗。”

韩丁突然转移了话题,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怎么会用那样一种刻薄的话语,把龙小羽关于酒的论述接转到一个令他尴尬无比的问题上去了。

“对,酒是越陈的越好,可人家也都说:姑娘是越新越好。你和四萍好了多久?”

这个转折显然太快了,把龙小羽从沉醉的叙述中咣的一声拉了出来。他目视着韩丁,很快调整了口吻,像囚犯交待问题似的认真老实地答道:“好了差不多两年吧。”

“是你追她,还是她追你呢?”

“我觉得,应该是她追我吧,是她追我。”

“你是不是说,你其实并不喜欢她,是吗?”

韩丁的口气,流露着明显的疑义,也流露出一丝鄙夷:“你既然不喜欢她,­干­吗要跟她谈恋爱?她当时是不是条件比你好,或者是你有求于她?”

龙小羽沉默下来,他的沉默显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一种抗拒。良久,他才慢慢地说了句:“我无求于她。”

“那你喜欢她吗?”

韩丁始终想搞清的是,龙小羽与最终被他杀死的祝四萍,当初究竟是怎样一个开端,怎样一种关系。所以他盯住这个问题,执意问到底。

龙小羽依然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我这个人,受不了别人对我好,别人对我好,我就要报答他。我爸爸从小就这样教我。我小时候跟着我爸爸,生活很苦,漂泊无定,无论走到哪里,要是有人对我们好,帮助我们,我们就会感动,就想做点什么报答他,我爸爸就是这样的。”

“四萍对你好吗?”

“对我好。我刚到东浦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住在厂里的一间仓库里,白天­干­活,晚上看库。那时候是冬天,我带的铺盖少,四萍就从家里给我拿来垫子,拿来炉子,还拿她自己做的笋尖烧­肉­来给我吃。她那时对我挺不错的,我在这世界上没有亲人了,所以那时候觉得她像我的亲人。”

韩丁看着龙小羽,他从他平凡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狡诈。他说了他的童年,说了他的父亲,说了他经历中的快乐与坎坷,说了追他的姑娘,说了他的处世哲学……他说到的一切,都像是真的,听不出哪一句是虚构,是谎言。这些东西留给韩丁的印象和感觉,与四萍被杀这件骇人听闻的暴行,似乎有某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某种解释不清的疑问,某种无法统一的矛盾。韩丁不由不仔细地端详着坐在他对面的这位同龄人,他会杀人吗?他会下手杀一个曾经爱过他,在他无助的时候给过他帮助,给过他温暖的女孩吗?­棒­击刀刺,杀前强Jian,他会是那样一个残忍无道的疯子吗?如果是,那么他和四萍,这一对恋人之间,究竟因何而生,竟有如此深仇大恨?在这个下午的谈话就要结束的时候,韩丁发现自己并没有为龙小羽的杀人动机理出一条合乎逻辑的脉络;相反,他在这个谜团之中仿佛越陷越深。他真想单刀直入地问一句:“四萍对你这么好,你到头来为什么要杀她,就是因为罗晶晶吗?”但他没有这么问,这么问是徒劳的。在这么多无法推翻的证据面前龙小羽尚且顽固地不肯认罪,难道还能侥幸地幻想他会在一句义愤的追问下,将自己作案的动机脱口而出?韩丁并不想做这个幼稚的试验。

在与龙小羽进行第二次谈话的那天晚上,韩丁和老林又通了很长时间的电话。老林那时已经到达上海,已经住进酒店。韩丁在电话里向老林诉说了他内心的矛盾和疑问——这些矛盾和疑问让他有一点不相信龙小羽会是案卷材料中用那么多证据描述出来的杀人犯了。他告诉老林,他看到的证据和他的直觉产生了强烈的对立和冲突。尽管,因为他和罗晶晶的关系,韩丁并不喜欢龙小羽,他在本能上应该非常排斥他,但这种直觉还是产生了。他把自己的直觉告诉了老林,这个直觉让他惶惑不安,他对老林说他不知道下一步再见到龙小羽时该问他什么。

老林的反应也许比韩丁所能想到的层次更深,他一针见血地道破了韩丁这种心情的本质。他说:“你是不是对原来的辩护方案发生动摇了?”

那一瞬间韩丁反倒愣了,无言以对。老林确实说出了韩丁并没有明确意识到,但他的直觉一旦引申下去必然直抵的那个结论。是的,原来的方案在韩丁此时的心里,和这个直觉是抵触的。原来的方案老林是知道并且赞同的,那就是:以犯罪的动机作为重点,寻找龙小羽罪轻而不是无罪的证据。这样的方案当然是稳妥的,它的最大优点是:避开了与那一系列强大证据的正面对抗,而在另外开辟的战场上获取一些战利;它最大的缺点是:整个辩护肯定毫无悬念,律师显得四平八稳,而且,对于被告人来说,他注定得死!

老林说得没错,韩丁发生了动摇,他的直觉告诉他龙小羽可能有冤屈。尽管,搞法律的人不必去理会什么直觉,直觉毕竟是虚无的东西,直觉在实际的证据面前一钱不值,除非直觉能在那一系列貌似强大的证据里找到一个让自己扩展开来的缺口。老林问韩丁:你能找到那个缺口吗?证据的系列就像一个完整回环的链条,每一个证据都是其中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你能在某一个环节上找出一点缝隙吗,你能把这个有缝隙的环节取下来让整个链条断开吗?

韩丁想了半天,在电话里,老林能听到他沉闷的呼吸。然后,又听到他略带犹豫的声音:“公安局的材料说,龙小羽是在强Jian四萍时遭到抵抗而动了杀心的。可据我知道,龙小羽那时候已经爱上了罗晶晶,一个爱上其他女孩的男人,一般不会再对自己过去的女人感兴趣了吧,我不懂,可我觉得男人就是这样的。”

老林马上反应:“对,一般是这样。四萍原来跟龙小羽有过关系吗?他们原来是什么关系?”

“龙小羽说,四萍是他原来的女朋友,他们在老家就认识。”

“他们有过­性­关系吗?”

“有,有过多次。”

老林在这方面的切身经验大概太多了,以致他讨论这种事的口气犹如现身说法:“男人要是有了新欢,一般来说对旧爱就不感兴趣了。和旧爱的感情倒不一定降低,但­肉­体上肯定没有太大欲望了,这是规律。你这个问题提得好,龙小羽和四萍既然是‘老夫老妻’了,­干­吗还要死气白赖地强Jian她?公安局定的这个杀人动机绝对有问题!”

韩丁说:“公安局搜集的证人证言中,都说龙小羽和祝四萍没有恋爱关系,连祝四萍在平岭的同乡和四萍的父母也证明四萍和龙小羽没有谈过朋友。但龙小羽亲口对我承认四萍是他过去的女朋友,只是他现在已经不爱她了。”

老林沉吟片刻,突然兴奋起来,他的口气就像是一个指示,一个决定,一个命令:“那好啊,你就从这儿去找突破口!只要能证明龙小羽和四萍过去确实是男女朋友,确实发生过­性­的关系,当然次数越多越好,保持­性­关系的时间越长越好。只要能够拿到这样的证据,公安局原来认定的犯罪动机就太勉强了。更重要的是,拿到这样的证据就可以说明,公安局找的那些证人,包括四萍的同乡,包括四萍的父母,统统都做了伪证,都隐瞒了事情的真相!那这个案子就有意思了,就大有搞头了,至少咱们得让法院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异口同声地说假话,为什么要隐瞒被告人与被害人的这段历史,隐瞒这段历史对这些出来做证的人,到底有什么利益!”

十三

和老林通过电话之后,韩丁决定,在龙小羽案开庭之前,用两至三天的时间,去一趟江南名城绍兴。

他的这个决定和罗晶晶做了商议,罗晶晶当然赞同,而且要求同往。韩丁去绍兴的目的完全是事务­性­的,是为了搞清龙小羽与祝四萍的真实关系并实地取证。而罗晶晶的兴趣则是情感­性­的,韩丁看得出来,她对龙小羽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似乎有着特殊的关切和踏访的渴望。

罗晶晶与韩丁同往绍兴,对外名义是韩丁的助手。因为罗晶晶是个法盲,而且言谈举止比较幼稚,所以韩丁不得不临阵磨枪地教授些白领阶层职业女­性­在待人接物方面的基本要领:怎么问候,怎么握手,怎么告辞,这些和模特的日常做派是不一样的,包括穿衣和化妆,也都是不一样的。韩丁最是千叮万嘱的,是要罗晶晶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许自己开心地笑起来或眼圈发红,做律师的人要喜怒不形于­色­;逢人不要多言,言多必然语失。韩丁和人谈话的时候,她在一边装模作样做做记录就行。

罗晶晶一切都答应,只要能去绍兴。

天­色­刚刚发白,列车开到了绍兴。在进入绍兴之前韩丁醒了,他看到罗晶晶两眼凝视窗外,布满血丝的眼窝显示她一夜未眠。透过车窗韩丁看到成片的菜田以及蜿蜒其间的那些河道,菜田与河道在列车掠过的沿线交错变幻,铺陈出锦绣江南水系如织的动感。这样的景致在空旷的北方是见不到的。随着列车的行进,窗外的河道忽而宽至视野开阔的湖塘,忽而细至一舟穿过的桥洞。河道的转折处,常能见到一两只单人划桨的乌篷船,载着些菜蔬和杂货摇摆而过。菜蔬杂货之间,偶尔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呆呆地望着他们的火车渐渐走远。罗晶晶也很留意于那些乌篷船,船上那些头戴毡帽的摇桨人或许让她想到了当年的龙小羽。三年前的龙小羽就是驾驭着一只同样的小船,在这片穿村过镇的河道上,载着赶路的女人往返。

火车开进绍兴城时太阳刚刚挂上房顶。韩丁和罗晶晶走出车站,就在站前的一家早点铺里向伙计打听东浦的方向。去东浦前他们就在这家早点铺里各吃了一碗用酱鸭、熏­肉­、腌鱼和霉­干­菜拌的糯米饭。喝了一壶泡过了气的龙井茶。然后就在附近一个顺水的埠头上呼了一条恰巧经过的小船沿河而下。他们穿过的这条黛瓦粉墙夹成的水巷,真像一道历史浮雕的走廊,两岸那些老旧的房屋,处处流露着这座水城历经两千五百年后才天养地成的沉着厚重。而那些一家一户临河相望的门窗里,散漫出忽隐忽现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和间或夹杂着的口音浓重的闲谈,又把整座城市沉浸在世俗的温情和淡泊的人间烟火之中。韩丁想,这应该是一个让人善良,温顺,与世无争的地方。

他们的小船出了城,沿着水中的村庄向太阳的方向走。在那些村庄的外面,包围着大片的菜田。韩丁向船家打听,知道那是油菜田,可以推想成熟季节黄花漫野,该是多么灿烂。菜田虽然广阔,却又被布满木桩和鱼网的河汊缠绕,小船就在那些鱼网的边缘悠悠划过。在宽处的水面上,可以看到绵延若虹的古纤桥。桥上无人行走。空气中有些流动的雾气,雾气中凝固着地平线上轮廓模糊的山包。坐在船头四面环望,远近依次入目的每个互相衬映的景­色­,宛如一幅古迹斑斑的连屏水墨。也许因为韩丁是个从小衣食不愁的人,所以他在感观上总是理解不了:既生于如此优美如画的山水,­干­吗还要背井离乡去外面打工呢?

途中移动的雾中秀­色­并没有给韩丁和罗晶晶之间带来任何话题。他们彼此无言,默默地听着木桨拍水的声音。在船身规律的摇动下,谁也没有勃发游赏的心情。特别是罗晶晶,韩丁从她隐隐含雾的眼中,能猜到她此时想到了什么。

这就是龙小羽的老家。

难道罗晶晶真的那么爱他?

船到东浦。他们在一个卸货的埠头付了船资,弃舟登岸。行船久了,上岸之后脚下还是飘飘的。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不知什么年代的青石板,离开汩汩不息的流水往街里走。韩丁用标准的普通话问了路,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就找到了那家百年红酒厂。

这家酒厂比韩丁原先的想象要大了许多。他们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堆制场,在这个差不多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平地上,堆满了白­色­的泥封酒坛,还有排列有序的酿酒大缸。在这片空地的周遭,围着板式的造酒车间。只有在厂区的西北角上,才挤着几间看上去像是办公室的低矮平房。

他们在这几间低矮平房中找到了一位自称是酒厂厂长的男子。韩丁向他通报了自己的律师身份,表示来此的目的,是想了解一下龙小羽在这里工作时的表现。那位厂长很爽快、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还给他们泡了茶,然后大声地介绍情况:“龙小羽?对,是在我们这里­干­过,这小伙子人蛮好的,­干­活很卖力气,人也很老实……怎么,他在外面出事了?”

韩丁没有详细介绍龙小羽的案情,只笼统说:“啊,有个案子公安局怀疑到他,我们是想了解一下他这个人一贯表现怎么样。他以前是和你们这里一个叫四萍的人谈恋爱吗?”

韩丁顺势把话头进展到他要的问题上,厂长也顺过来说:“有的有的。就是祝四萍嘛,是祝四萍追他。”

韩丁在笔记本上写了“祝四萍追他”这样一句话,然后又问,“那他对四萍呢,他对四萍感情怎么样?”

“感情嘛应该还可以啦,龙小羽这个人很讲义气的,厂里的人都知道,你对他好一尺,他对你好一丈,他这人很讲这个。他是石桥镇的人,家里也没人了,刚进厂的时候就住在厂里的仓库里,晚上也算是为厂里看仓库吧。那时候四萍喜欢他,对他还不错,天天家里做了饭送过来,天冷了棉被抱过来,过春节也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去过。其实四萍论长相嘛也可以的,就是脾气不大好,和厂里很多人都吵过架。以前厂里有几个年轻人也追她,她看不上的。”

“那她怎么看上龙小羽了,看上他什么了?”

“人好嘛。四萍脾气大,所以必须要找一个厚道的。再说,龙小羽小伙子很­精­神嘛。小伙子­精­神,姑娘就喜欢嘛。”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四萍对龙小羽很不错,龙小羽对四萍也不错,他们是很般配、很圆满的一对,您是这么看吗?”

厂长犹豫了一下,说:“四萍确实蛮喜欢龙小羽,龙小羽对四萍也不错。四萍的妈妈害风湿病不能下床,她爸爸又在外面打工,四萍后来也到外地去了,她妈妈全靠龙小羽照顾,给她妈妈做饭,背着她去看病,我们都看见过的。她妈妈也把龙小羽当儿子待的。不过我们都觉得小羽和四萍也不算那么般配。四萍是个太凶的姑娘,龙小羽跟了她要受气的。去年都传着说四萍在外面出事了,我估计就是她那个­性­子。她那个­性­子在家里还好,大家乡里乡亲包涵包涵也就算了,到了外面,特别要再碰上北方人,人家不睬你的,说急了就动刀子,北方人很野的。噢,我不是说你们北京人,你们北京人不野的,北京首都嘛,大城市,我知道北京人很文明的。”

韩丁在记录本上记下:“龙、萍不般配,四萍­性­子坏。”他抬头问:“龙小羽是什么时候离开你们酒厂的?”

厂长说:“前年走的,前年的年初吧,我记得该是去酒糟进锅榨煎的时候了,大概是刚过了春节吧。”

“怎么走的?”

“让厂里开除开掉了。”

其实关于龙小羽离开百年红酒厂的过程,韩丁在龙小羽口中已知道大概,但为了核实,他还是问了下去:“因为什么让厂里开除了?”

“因为偷东西。”

“您刚才不是说龙小羽是个老实厚道的人吗,怎么又偷东西?”

厂长很感慨地摆摆手,一言难尽地说:“,这个事情呀,说来话长啦。前年年初厂里订购了一盒18K金的金箔,准备刻上百年红的字样放在­精­装礼品酒里的。这礼品酒是百年红新推的产品,用彩盒包装,每个礼品盒里有两小坛百年红,成本也只有二十元,可市场上的销售价是一百八十元,就靠那张金箔压分量呢,那一张金箔就值五十元钱。那盒金箔买进来的当天先入了库,准备第二天就送到外面刻字去。第二天管这事的人来领货,发现金箔不见了。厂里这才决定彻底盘一次库,结果发现还短了不少东西,账实不符啊,这明摆着是出了家贼了嘛。厂里就从内部查,查来查去,查出一个可疑人来……”

一直装着做记录的罗晶晶听到这一段,不知不觉停了笔,脱口问了一声:“是龙小羽?”

厂长顿了一下,才慢慢答道:“是祝四萍。”

显然,龙小羽并没有把这段“历史”向罗晶晶交待过,罗晶晶脸上因而现出惊奇的表情。但这段“冤案”韩丁是知道的,所以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四萍偷了厂里什么?”

“嗐,一个女孩子,能偷什么,还不是些针头线脑之类的,典型的小偷小摸。那时候龙小羽不是住在仓库里吗,四萍天天来看他,每次走的时候总要顺手拿点东西,今天拿节电池,明天拿个灯泡,后天又拿一把线绳,都是那种掖在怀里就看不见的东西。估计开始只是贪小便宜,后来拿出习惯了,一次不拿手就痒。那时候我还不是厂长呢,是我们老板的儿子做厂长,管理上很乱的,买东西进货都是大手大脚,不要说造酒的工具原料,光是这种行政办公用品,库房里就积压了不少。库房按规矩不准住人的,可那时候龙小羽没地方住,他们就让他住在库房了。当时还觉得不花钱白用了一个夜里看库的劳动力呢。库房以前晚上没人看守让小偷撬过门的。后来倒好,外贼易挡,家贼难防。那时候四萍天天晚上到库房去陪着龙小羽,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管,习以为常了。”

这件事往下的结果韩丁不问也知道。厂里一盘库,四萍就慌了,找龙小羽商量,她知道能进出库房的就那么几个人,嫌疑的范围很小很小,稍加分析就能分析到她的头上。

龙小羽对韩丁说过,他对四萍第一次感到失望就是她有一天晚上突然对他说她拿了厂里的一些东西。没错,尽管四萍说这件事的时候故意轻描淡写,尽管她连“偷”这个字眼都回避了,她用了“拿”这样一个中­性­的词,但龙小羽仍然感到吃惊和格外的别扭。四萍先是问龙小羽有人拿了库房里的东西厂里正在查呢你知道吗?龙小羽说知道啊,不是那盒金箔没有了吗,今天公安局的人也来了。四萍说:你是看库房的,公安局的人没找你问情况?龙小羽说:还没有。这种事,查到是谁就是谁,不过那一盒金箔价值上万块呢,查到是谁恐怕是要抓去坐牢的。四萍说:要是查到我呢?龙小羽没弄清她的意思,问:怎么会查到你?四萍又说了一句:要是真查到是我拿了呢?龙小羽以为她在开玩笑,说:要是查到你,我就天天上监狱给你送饭去,就像你现在天天给我送饭一样,好不好。

这时,四萍就哭了。

她哭着说是我拿的,我想攒钱给你买房子,给咱们俩买个房子,你知道我家就那么两间小屋,我也不想让你总住这里。

龙小羽在和韩丁说这事时承认,可能是因为中国人的公德心怎么也压不过私德心的缘故,他虽然对四萍的偷窃行为非常吃惊,但听了四萍当时的解释,就恨不起来了。她毕竟是为了让他能住得更好一点,是因为爱他才去偷的。尽管他非常生气,他告诉四萍他最恨那种三只手了,他爸爸从小教他,人穷志不短,贫困不能移,活就要活得有骨气!他把四萍骂了一通,但心里并不恨她。他心里也知道,人穷志就短,饥寒起盗心,贫困当头很难坚持做人的尊严,你自己要尊严别人也不会尊严地待你!

四萍向他坦白此事是有目的的。她先是哭了一阵,哭得很伤心,但擦掉眼泪的第一句话就问:你愿意帮我吗?龙小羽还气着,赌着气说我没法帮你!四萍说你这人太狠了,关键时刻只顾自己,我算看错了人,我对你这么好,没想到你是个白眼狼!龙小羽不说话了,他的沉默等于是接受了四萍的要求。他受人之恩,无以为报,现在是四萍索取回报的时候了。四萍看出他心软了,又改了一句:我要被公安局抓走了,你也好不了。你是看库的,我和你又是这种关系,公安局肯定认为你是同伙,监守自盗,我要真使坏往你身上一推人家保证信!

龙小羽傻了。

四萍说得没错,这件事她要硬赖他他就脱不了­干­系。这下他不得不乖乖钻进圈套,明知这是圈套,可不钻也无路可去。而且,这是一个温柔的圈套……他说:那你说吧,要我怎么帮你。

四萍提出的计策吓了龙小羽一跳,她的计策正是她已经说出来的那样,她要把这事推到他的身上!准确地说,是让龙小羽自己主动把这事承担下来,向厂里承认是他自己­干­的,然后把金箔一张不少地还给厂里。这样一来,估计厂里也不会再让公安局处理他,顶多开除了事。

两人为这事商量了一夜,争吵了一夜。天快亮时龙小羽终于答应替身应罪,为四萍去顶这个雷。为什么呢?因为四萍一直对他不错,他得按四萍说的,在关键时刻像个男子汉那样站出来;因为四萍这种只有初中文化的人能找到现在这种坐办公室的工作而且找到效益这么好的单位拿这份工资太难了,而龙小羽是半个大学生,才貌双全,身强力壮,找个更好的工作并不难;还因为四萍一旦丢了工作谁照顾她的母亲呢?她母亲卧病在床受得了这份刺激吗;还因为龙小羽的个­性­——他从小跟着他爸爸的戏班子漂泊无定,他从小看到他爸爸的样子,谁对他好,他就感激谁,就想做点什么回报谁。他说过他爸爸就是这样教他的。

天亮之前龙小羽跟着四萍一起,悄悄离开了百年红酒厂。他们到四萍家取出了那盒金灿灿的赃物,然后分头回到厂里。四萍和往常一样像没事人似的踩着钟点来到生产科办公室上班,她甚至表现得比平常还要轻松快乐,和科里的同事没话找话奚落着昨天的电视剧,而这时候龙小羽正带着那盒金箔敲开了厂长的屋门。

事情的结局和四萍的估计差不多。四萍估计这盒金箔只要完璧归还没造成损失,厂里就不会没完没了地把人往死里整,开买卖的人谁愿意得罪人给自己找个苦主今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过来报复呢;四萍还估计龙小羽在厂里一向­干­活卖力,尊重师傅,少言寡语,人缘不错,厂里对他也不忍下狠手的。果然,厂里见龙小羽很快悔过,投案自首,也就大事化小,网开一面,向介入此案的派出所打了个招呼,把事情说得很轻,派出所也就同意由厂里内部处理。厂里的内部处理就是让龙小羽自己不声不响地滚蛋,同时答应不给他到处张扬。

龙小羽就这么卷着铺盖走了,这是两年前的事。如果没有这件事,如果他一直按部就班地在百年红酿酒厂­干­下来,以他的吃苦能力和文化程度,说不定现在已经升做“百年红”的一个什么小头目了呢,真说不定的。这当然是废话。

龙小羽走了,正如四萍估计的那样,他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和四萍的估计有所不同的是,这工作并不比酿酒厂更好。龙小羽去了绍兴的百花绍剧团。这百花绍剧团是文化局办的,龙小羽认识团里一个唱花脸的李叔叔,这位李叔叔和龙小羽的父亲交情甚厚,一次偶然在街上遇见龙小羽,聊起来知道这孩子还没有工作,所以介绍龙小羽去百花绍剧团­干­了份杂工,搬搬道具服装场景什么的。龙小羽从小在戏班子里长大,对这一套都熟,只是挣钱太少,比在“百年红”少了将近三分之一。

金箔事件的整个过程韩丁知道大体如此,龙小羽的交待和厂长的介绍在情节上相差不多。龙小羽和祝四萍密谋的细节厂长当然无从知晓,但厂长对这个事件盖棺论定的看法龙小羽也并不知情。那就是,厂里的人其实都知道这事是四萍的责任,即便这东西真是龙小羽偷的,也肯定是四萍的主谋,是她唆使、逼迫或者引诱龙小羽­干­的。龙小羽这么好的孩子哪里会­干­这种事!这类观点在厂里的职工中很有市场,很得共鸣,很快传得沸沸扬扬,不信的人都信了,就算是假的也传成真的了,每个人看四萍的眼神都有了几分闪避和鄙夷,四萍一转身总能听到几声不清不楚的窃窃私语。在这样的情况下,四萍还能在“百年红”呆下去吗?她是个姑娘,再怎么着也是要面子的,所以在龙小羽走后没多久,她也自动辞了职。

四萍辞职的原因龙小羽并不清楚,他离开酒厂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他只知道四萍不­干­了是因为想去平岭,她认识一个名叫张雄的人,那人前几年带一帮人去平岭包工揽活,对那边已然很熟。张雄曾托人带话过来让她去。四萍也早就听说平岭那边的钱特别好挣。

龙小羽和韩丁谈起过,他当时是反对四萍去平岭打工的,但四萍在绍兴找不到工作,不出去挣钱呆在家里怎么行呢。龙小羽说,四萍是个主意很大的女孩,她爸爸从小骂她骂得太凶,一气急了就打,打她时身边有什么就抄什么,不论轻重。她妈妈又惯她惯得太过,处处怕她磕了碰了,事无巨细惟恐她不高兴,这一打一惯养成了四萍暴戾的­性­格,逆反心理强得不行。你要主张她做什么事,她就偏偏不做,你要反对她做什么事,她就非做不可。连和龙小羽­干­那个事都是如此,龙小羽要是累了没兴趣和她那个了,她就非得强迫他和她那个不可。要是哪天龙小羽主动想和她那个了,她就一定是板着脸挣扎不从偏不那个,哪怕她原本很想那个都不那个了。龙小羽和她在一起总是让着她,惟一没有顺从她的事就是没把那只珍珠手链送给她。四萍喜欢那手链,戴在手上试试就不想摘下了。她说这是女人戴的东西还是我戴吧,可龙小羽没同意,他说这是我妈留给我爸的,我爸留给我的,等我死了再留给你吧。为这事四萍有两天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所以龙小羽觉得她那时坚决要去平岭很可能也是因为龙小羽反对她去平岭,她就赌气非去不可了。

龙小羽被“百年红”酒厂开除之后,就搬到四萍家去了。四萍家就住在河边的旧房里,他和四萍住的小屋是木板搭的一间只有十来米见方的阁楼。尽管很潮湿,很狭窄,木板发霉变黑,老鼠爬虫猖獗,但这间片瓦立锥的方寸小屋却给了龙小羽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因为,这毕竟是他记事以来住过的第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可以被称做“家”的屋子。他很小就跟着父亲的剧团穿村过镇,四方游走,住的是乡下的戏台和荒庙。上大学后住的也是集体宿舍,那不过像是拥挤的船舱中一个狭窄的铺位而已。退学以后他住在了船上,那条赁来的乌篷船不仅是他的生计,也是他的居所。后来又住在“百年红”的仓库里……所以四萍家虽小虽破,虽有刺鼻的霉味,但第一次给了龙小羽安身立命的感觉。他也很快成了这个家庭中一个不可缺少的成员。

那时候,四萍的父亲到广州打工已经走了很久,四萍母亲的风湿吃过一阵中药后大见好转,已可以下床走路,也可以做些简单的家务了,但买菜做饭之类的事还是做不了。四萍去了平岭之后,伺候她母亲的任务就都落在了龙小羽的身上。

在韩丁看来,龙小羽和四萍的关系,在他步四萍后尘也到平岭打工之前,很大程度上反映在他和四萍母亲的关系上。从时间上看,他在四萍家住了半年之久,照顾四萍母亲的日常起居,带她看病抓药,形同呣子,直到四萍的父亲从广东回来了,他才离开四萍家去了平岭。所以韩丁想,他这次既来绍兴,无论如何要去一趟四萍的家,见见她的父母,听听他们对龙小羽的说法。他从龙小羽案的证人案卷上记下了四萍的家庭地址,百年红酒厂的那位热情负责的厂长也指点了大致的方向。韩丁和罗晶晶从百年红酒厂一出来便溯河而上,往四萍家的方向来了。

十四

祝四萍的家就住在半城半乡的河边,就在那好大一片黑瓦石墙的民居中间。那一片民居都老旧了,白墙已经不白,黑瓦也已残损,只有太阳投在屋顶上的辉煌依然动人,而房后临水的­阴­影却把照壁瓦檐的老气,带到了河里。韩丁和罗晶晶各怀一种心情,乘一条载客的小舟走了一段水路,在一个洗衣洗菜的埠头登岸改走陆路。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危墙短巷,沿着河边窄窄的石板路走了很久很久,路边的住家个个炊烟袅袅,他们从一家家门前的喧嚷中匆匆走过。在接近四萍家时开始向街坊打听,街坊们表情友善,言语热情,不厌其烦地为他们指点方向。在紧临河汊的一个袖珍的集市前,一位闲散的老者听说他们要找祝家,便主动带路,引领他们跨过河汊上那座古旧的拱桥,从一个理发铺子的边上拐进一条狭窄的小巷,再通过一个深深的门洞,终于走到了一个天井式的院落。院落里摆了两张小桌,有两家人分别围坐在自家的门口吃着午饭,另有一个老太太坐在墙角,正喂孩子。孩子被放在一个倒置的无底木桶里,半张着塞了米饭的嘴唧唧歪歪地哭,见有陌生人进来便戛然而止,用泪汪汪的眼睛吃惊地看他们。两个大一些不愿老实吃饭在院里乱跑的孩子,也都举着手里蓬松的棉花糖停下来瞪着大眼看他们。领路的老者站在小院的门口,往里指了指便返身走了。韩丁用礼貌的笑容向这一院惊异的目光施以问候,他知道两桌吃饭的老小都在盯着罗晶晶。罗晶晶是模特,也许这个贫穷的小院里从未来过这么亭亭玉立的美女。

韩丁向近处的一桌人家打问:“请问祝四萍家在不在这里住?”

一个老年男人出面答问:“祝四萍啊,祝四萍不在了,她家在这里,你们是做什么的?”

韩丁说:“我们是律师,我们想找祝四萍的父母了解一些情况。”

老年男人这才放下饭碗,从小桌边上站起来,“噢,你们是四萍的爸爸妈妈请的律师对不啦?你们等一下,等一下,她妈妈在楼上。”

老年男人用筷子指了指上面,在这天井上方堆放了不少零碎杂物的黑瓦上,还歪斜着一层木板搭出的小阁楼,阁楼敞开的窗口处,晾晒着许多洗旧的布片和五颜六­色­的衣服。

韩丁老实地更正说:“我们不是四萍父母请的律师,我们是龙小羽的律师,龙小羽以前也在这里住过吧?”

这一院子的人都愣住了,那一刹那的沉寂让人毛骨悚然,连不懂事的孩子都感受到一丝不祥的气氛,唧唧歪歪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位最先搭话的老年男子最先有了反应,用做作的镇定掩饰了声音中的惊愕:“噢,你们是龙小羽的律师……龙小羽给公安局抓起来了。”

韩丁看出了周围的目光并非敌意,似乎更多的是一种恐惧。在这个闭塞的小院里,关于龙小羽杀人的事件,也许早被添枝加叶地演绎成一个疯狂的故事。龙小羽也许早在各种传闻中被人为地妖魔化了,以致人们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不寒而栗。所以,韩丁不得不用刻意轻松的语调,用更加客气,客气得几乎有点低声下气的表情,做着解释:“对,是抓起来了。我们来,是想了解一下情况。四萍的爸爸妈妈在家吗?她爸爸妈妈我见过的。”

老年男人的模样像个退了休的工人,像见过些世面似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吩咐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你去理发店喊祝叔叔来,告诉他龙小羽的律师找他来了。”

男孩放下碗,飞也似的跑出去,院子里的两家人低下头又重新开始吃饭,除了悄悄地咬耳朵和一两眼偷看外,没人再理他们。韩丁和罗晶晶尴尬地站在两桌之间狭小的空地上,一时手足无措。

好在四萍的父亲很快被那位出去报信的男孩带回来了,看上去他的头发还没剃完,后脑勺的发际参差不齐,脸上沾的发茬尚未擦去。他走进小院,上下打量韩丁,也不知是不是记起他与韩丁在去年年初平岭市法院那间简陋的会议室里曾经见过一面。他一进院子便板着面孔,粗声问道:“啊,你们有啥事情?”

韩丁和颜悦­色­,心里打鼓,不知该怎样和这张很不客气的面孔套近乎。他的声音已经能听出几分胆怯,几分不自信,甚至有几分理屈似的,“啊——祝……祝师傅,不好意思打搅您了,我们是北京中亚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叫韩丁……”

韩丁的话刚说了这么两句便被四萍的父亲冷冷地打断了:“我知道你,你讲好啦,你啥事情?”

韩丁被他凭空一Сhā,心理节奏有点乱了,慌慌张张地说:“噢,就是关于您的女儿祝四萍……呃——关于祝四萍和龙小羽之间的事情,我们想跟您聊一聊。您看,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好吗,附近有什么能说话的地方吗?”

院子里的人都停下嘴里的咀嚼,都成了全神贯注的旁听者,这样的气氛更激发了四萍父亲的敌意和怒火。他皱着眉虎着脸,冲韩丁说道:“你跟我聊是想做什么?是想从我这里搞情况替那个杀人犯讲话是不是?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家,你不要欺人太甚噢!”

韩丁还想做他的工作,对其晓之以理:“祝师傅,有些情况弄清楚,对你们也是有利的,你们也希望把真实情况都弄清吧,我们是为了……”

韩丁的话还没有说完,四萍的父亲就凶狠地挥着手,开始往外轰他们:“走走走!我们没什么好讲的,不要再啰嗦,再啰嗦你们要当心一点!”

周围的人也上来劝他们走。那位老年男人说:“你们赶快走吧,人家女儿都死了,你们还来搞什么,快走吧快走吧……”其他人也用绍兴土话七嘴八舌,大部分是中老年女人,唠叨些什么韩丁也听不大懂,不懂她们是劝他走还是声援四萍父亲还是泛泛地发表感慨和议论。但这些声音显然起到了一种火上浇油的作用,四萍的父亲居然红着眼睛上来揪住韩丁的脖领往院外推他:“你走不走?你不走不要怪我不客气!”罗晶晶上来想支援韩丁,她想把韩丁从那个比他壮一圈的壮汉的手里拉出来,但在两个男人激烈的对抗中她的力气和声音都显得无济于事:“你们别动手好不好,他是律师,他又不是杀人犯!”韩丁挣扎着想摆脱四萍父亲粗暴的拉扯:“你­干­什么!你放开,你放开!”他们互相厮扭互相推搡着,其他人也上来连劝带拉,罗晶晶也搅在中间,和他们一起跌跌撞撞地向门洞扭去。在混乱的场面中,不知是罗晶晶自己绊在什么东西上还是被四萍父亲推了一把,踉跄了一下摔在了地上,韩丁这才急了,一通拼命的拳打脚踢挣脱了四萍父亲的扭结。四萍的父亲固然粗壮,毕竟四十多了,韩丁虽然细­嫩­,毕竟血气方刚,这一通拳脚交加,居然也让四萍的父亲连连后退几步,绊在一个矮脚饭桌上,把上面的汤汤菜菜冲撞得一塌糊涂,吓得小小的天井里一阵女人叫孩子哭……四萍的父亲大概没料到韩丁在他的家门口胆敢撒野,疯了一样又扑上来,两个青壮男人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打成一团……

这场殴斗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被边上的人以及从门洞外闻声赶来的人拉开了,双方的脸上身上都有小伤,从伤势上看没分胜负。四萍的父亲原来还讲普通话,打架后嘴里全是绍兴方言,高一声低一声也不晓得他在骂什么。韩丁则一言不发,低头往外走。罗晶晶跟在他的身后,刚出了门洞就看到韩丁一扭头又往回返,罗晶晶想拉没拉住,喊一声他也不听。院里的人见韩丁横眉立目又回来了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要来拼命,连四萍的父亲都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做出防守的姿势。韩丁看都不看他们,低头捡起刚才在厮打中被拽到地上的背包,然后重新走了出去,把天井中那一­干­惊弓之鸟留在了鸦雀无声的身后……

韩丁涨红着脸大步走,一路走出那条狭窄的巷子,走出巷子后他才回头看,看到罗晶晶小跑着跟在身后。罗晶晶的脸上惨白惨白的,就像前年大雄带一帮民工围攻罗家小院时韩丁见到的模样。也许罗晶晶没想到他这种大城市里文质彬彬的白领青年也会穷凶极恶地跟人大打出手,一时惊吓得有点说不出话。冬天的暖日倾情普照在夹河而行的石板路上,却没能在她脸上映出半点血­色­,韩丁回头看到她眼神中残留的孩子般的惊恐,才赶紧走回去,心疼地用一只胳膊把她揽在了怀里。

他说:“别害怕。”

罗晶晶看他的脸,问:“你疼吗?”

韩丁这才意识到他的一边脸一跳一跳地胀痛着,被汗水渍腻的身上,也说不清是哪里,一阵阵地酸疼难忍。

韩丁摇头,说:“没事。”他拉着罗晶晶的手,穿过河汊上的拱桥走到河的对面。他们在离桥不远的一处路边找到一家旧式的旅馆。在这家旅馆用木板搭成的二层楼上租下了一个临街的房间。这房间很便宜,住一晚只需四十元。本来韩丁想找个正规饭店住,饭店的客房至少还有洗澡间,可拗不过罗晶晶非要住在这儿,上楼推窗才知道,原来从这里不仅可以看到楼下热闹的水巷,还可以看到拱桥以南祝四萍家方向上的袅袅炊烟,可以看到龙小羽曾经住过的那片黑瓦残缺的屋顶。

韩丁进房之后,拿了房里的脸盆到楼下的水房去洗脸,然后为罗晶晶打了盆清水回到房间。他推开门看到罗晶晶还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向南凝视,心里不由有些不快,他在她身后重重地放下脸盆,没好气地说道:“喂,别看了好不好,快洗洗脸我们要出去!”

罗晶晶没有回头,她抬手向南面指了一下,说:“我在找四萍的家呢,就在那边,我分不清是哪一个了。”

韩丁冷冷地问:“你什么时候对祝四萍也感兴趣了?”

罗晶晶回了头,说:“小羽以前也住在那儿。”

这句话,看起来很平常,可不知为什么,让韩丁感到特别刺耳难忍,让他把自到平岭以后就积压在心中的不快,以及刚才和祝四萍那位浑不讲理的老爸打的那一架,以及到现在半边脸上还在隐隐跳动的疼痛,统统集中到喉咙口,他脱口而出地发了句狠:“我真不明白,就那么一个杀人犯,怎么就让你中了魔似的!”

罗晶晶愣在窗口,韩丁看不清她背光的脸­色­。韩丁也不想再看她的脸­色­了。也许她脸上的表情是呆呆的,至少她的声音,就是这样呆呆的。

“你是他的律师,你别老说他是杀人犯行吗?连你都说他是杀人犯,你还怎么给他辩呢?”

“是你让我给他辩的,又不是我自己要辩的!”

“你这次来绍兴,不是也说公安局有些事可能没弄清,可能搞错了吗?你不是已经查到一些线索说明他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吗?”

韩丁没话了。

罗晶晶的声音是温和的、细弱的,甚至,是哀求的,这让韩丁受不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罗晶晶这回没跟他吵。这回是他挑起来的,但罗晶晶没吵。也许她听出了他刚才声音中的激动,也许她看到了他脸上赫然触目的青肿。

韩丁闷声不语,低头坐在床上,默默地打开背包换衣服。罗晶晶过来,像个认错的孩子似的殷勤地帮他叠好换下来的脏衣服,然后轻声问他:“都快两点了,咱们吃什么?”

韩丁的气消了,碍着面子,闷了一会儿,才嘟哝了一句:“我想吃你做的面了。”

罗晶晶哄孩子似的说:“那我回去给你做。那咱们现在吃什么,你饿了么?”

韩丁这才笑一下,反问:“你饿了吗?你想吃什么?”

罗晶晶说:“都行,我听你的。”

于是他们下了楼。下楼上街去找饭吃。

下楼前韩丁让罗晶晶洗了把脸,补了脸上的妆,化完妆的罗晶晶显得容颜娇­嫩­。韩丁拉着她的手走出了这家小旅馆,他们踏着有太阳的那一条石板路,沿河往西去。从这里往西百米外,沿街开了一溜小饭馆,规模大体相同,门脸各有小异。他们挑了一家­干­净些的,进去要了几样在北京吃不着的地方菜,无非酱鸭、腌鱼之类,又要了两碗大米饭,看着河道上来来往往的小船,狼吞虎咽地吃了。结完账,起座前,罗晶晶提议:“咱们下午去一趟百花绍剧团吧,去找找那个唱花脸的,他对龙小羽还有他爸爸都熟悉,咱们可以找他谈谈。”

韩丁剔着牙,故意问:“谈什么?”

罗晶晶愣了半天,才说:“不是你说要了解龙小羽在这儿的表现吗?他在百花绍剧团当过杂工,你可以去那儿了解他呀。”

韩丁说:“我知道你这次非要跟我来绍兴是­干­吗来了。我是找证据来了,你找寄托来了,对不对?你见不到龙小羽,你想他了,你就要到绍兴来,把他住过的地方工作过的地方都看一遍,这样你心里就痛快了,就像见到他了,对不对?”

韩丁知道,他明明说到罗晶晶心里去了,但罗晶晶是不会承认的。她心虚嘴软地想做些辩解:“不是,我只是想帮你多找点证据,我都是为你着想的……”

韩丁­阴­着脸,打断她:“为我着想?为我着想你怎么也不问问我身上哪儿受伤了,要不要去医院。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龙小羽了?你别忘了,龙小羽只是你以前的男朋友,你们早分开了,你现在的男朋友是我,咱们俩是订了婚的!你就不怕我有内伤落下残疾拖累你一辈子!”

罗晶晶也知道自己理亏了,连忙关切地端详韩丁的脸,并且用纤细柔软的手在他脸上发青的地方摸了一下:“啊啊啊,你还疼吗?”

韩丁越发来劲儿地皱着眉说:“你摸那儿­干­吗,我身上疼!”

罗晶晶往起掀他的衣服:“伤哪儿了,我看看,要不要上医院?”

韩丁看到,罗晶晶脸上的关切是真的。每到这时韩丁又要想起他们过去的那一段幸福生活了。他想罗晶晶过去对他真是不错的,现在的女孩子,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有几个能这样关心人?现在的女孩可自私呢。罗晶晶的可贵也就在这儿,她跟上一个男的,就会全心全意关照他,把他当成自己生活的主要内容。也许她以前对龙小羽,也是这样。

韩丁站起来,说了句:算了。便率先走出饭馆。罗晶晶跟出来,还是表示先去医院看看,至少上点药什么的,要不然你第二天更得疼!她这样说,韩丁也就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站下来,问道:“我要是真的残废了,你养不养我?”

罗晶晶发誓般地叫道:“当然啦,不信你就残废一次看看,看我对你怎么样。”

韩丁说:“你靠什么养我?你整天在家睡觉,睡醒了就是逛街,你又不懂得挣钱你拿什么养我?”

罗晶晶说:“到那时候我就出去打工,挣好多钱养你。”

韩丁说:“打工?你能打什么工?到公司当文秘吧你又没什么文化,还当模特吧你又不肯出去找活儿,总是大牌似的等活儿找你。你年轻的时候还能凭着老天爷给你的这张脸,等你人老珠黄了你怎么办?”

罗晶晶口中没了话,只好乖乖地说:“所以咱们赶快去医院吧,你千万别残废了,我养不了你,我还得靠你呢。这附近有医院吗?咱们找找。”

韩丁心里彻底痛快起来,在这么一大段对话里,罗晶晶没有提到一句龙小羽,非但没有提到,而且在讨论未来生活的时候,她还是把韩丁当作了自己惟一的伙伴和依靠。这让韩丁多少找回了一些自信,他此刻的脸上也顿时充满了明媚的阳光。

于是他挥了挥手,说道:“去什么医院呀,时间不多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罗晶晶站着没动:“咱们到哪儿去?”

韩丁向前走了两步,回头,招呼她:“百花绍剧团!”

十五

绍兴人的第一所爱,据说是绍兴酒;第二所爱,大概便是绍兴戏了。所以韩丁和罗晶晶只须随便问问路人,便可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家百年红酿酒厂和这家百花绍剧团。绍兴本来不大,百花绍剧团离他们准备过夜的那家小旅店相隔又不算远,他们找到这座形同危房的砖楼时,离剧团下班的时间还早,但不知为什么这里已是人去楼空。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似的从一层上到四层,又从四层下到一层,最后才在一间男厕所的门口找到一个老头儿。他们上前向老头打听那位姓李的花脸,一打听才知道团里的演员们下午都到剧场去了,这几天都有为中小学生加排的专场演出。

于是韩丁和罗晶晶又往剧场的方向赶,赶到剧场时太阳已开始西斜,为中小学生的专场演出也到了快要收场的时候。台上锣鼓喧天,杀声阵阵,后台忙忙碌碌,人流不息。韩丁和罗晶晶问了好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位刚从台上下来尚未卸妆的大花脸。听说是龙小羽的律师求见,那位花脸很热情很亲切地把他们带到后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来,有问必答。那花脸的脸上涂得凶神恶煞,说话的声音却敦厚温和。韩丁辨不出他的年龄,从声音上和常理上判断,大概至少四五十了。他说他和龙小羽的父亲是至交,原来都是石桥镇的。龙小羽的爸爸后来拉戏班子很大程度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他是从石桥镇出来的惟一一位专业的绍剧艺术家,在那一乡一镇以及后来在整个绍兴市,都是有点名气的。这位有点名气的花脸说到龙小羽的爸爸,画着黑边的眼里居然有了些闪亮的泪水,他说:“小羽他爸戏唱得不灵,人可是好人,四乡八镇都知道,那是个大好人!”

“他好在哪里呢?”韩丁问。

“他那个人,对老婆好;老婆走了以后,对儿子好。他带着小羽既当爹又当妈,又当老师。有多少次别人把女人带过来,他都不肯再娶。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儿子!就盼着儿子长大成|人能有出息。他在乡下,人缘非常好,你对他敬一分,他对你敬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们梨园行里最讲这个。像小羽他爸爸这样在外面自己闯的人,这个就更重要了。所以他人死了,我们还都怀念他,他的孩子有困难,我们还是要帮的。所以小羽当时没工作,是我硬替他向团里担保,给他找一份差事做的。”

“是在团里做杂工吗?”

“对。小羽这孩子和他爸爸很像的,人嘛,平时不说话,其实心很重的。对他好的人,过去对他爸爸好的人,他都很感激的,给人家当牛做马他都肯的,把命搭上他都肯的。有一次我那小女儿在街上被一伙流氓欺负,让他碰上了,他一个人和他们六个人打,打得头破血流啊,把那六个都打跑了。那时候我那女孩在上中学嘛,小羽天天早起来送她。到现在我那女孩都工作了,还常常说起来,说小羽哥哥怎么样怎么样,很想他的。所以我现在也不把小羽出事的情况告诉她。我老婆那里我也不讲,我老婆也蛮喜欢小羽这孩子的。我也真搞不懂,他怎么会出那样的事,他从来不去主动招惹别人的。后来人家告诉我他在外面杀了人,我真的是不信啊!”

韩丁问:“龙小羽在你们团里工作,表现怎么样啊?”

花脸说:“表现?当然好啊!­干­活很出力,谁求他办事他都肯的。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是上过大学的?他是有文化的!我们这里的老师们都看好他,都说他以后肯定有前途的。唉,我真没见过比他命更坏的人了,他从小跟着戏班子在乡下走,没上过什么学,最后能考上大学真不容易啊。可惜,他爸爸一死他又从学校里出来到乡下去给人家划船,那是很苦很累的活儿。所以这个孩子真可怜啊。他要是杀了人,也肯定是被人逼急了,不然不会的!”

韩丁不想当着罗晶晶的面,让这位花脸继续这么极尽同情开脱之词地感叹龙小羽了,他怕这些言辞会误导罗晶晶更加感情用事地看待这个案子。他打断花脸的唠叨,岔开话头,问:“龙小羽在你们这里­干­了多长时间?”

花脸想了一下:“总有几个月吧,时间倒不长。”

“因为什么走的,是自己辞职的吗?”

“是的,他住在他女朋友家里,女朋友的妈妈有风湿病行动不方便,每天都靠他背进背出的去看病,做饭喂水照顾她。可我们剧团常常要到外面去演出,一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都有的。他总是请假不去团里也不高兴嘛,就找他谈话,他也没别的办法,只好不­干­了。我也没办法。我们团里有个演青衣的老阿姨给他介绍到一家文化单位去用电脑打稿子,他在大学里学过电脑的。老阿姨也是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她先生是这个单位的,家里又有电脑,就给他用。可这是个临时工作,有稿子嘛就打打,没有嘛就打不了,钱是挣不多的。后来小羽女朋友的妈妈自己可以下床做事了,他就到外地找工作去了。走以前还给我打过电话告别呢。”

花脸说起龙小羽,始终滔滔不绝,眼里始终带着充血的湿润。直到韩丁和罗晶晶走出剧场,站在街边,看着天边低垂的夕阳,耳边似乎还响着那个厚重沙哑的声音。那声音让两个人的心情都沉甸甸的。至少韩丁心里对龙小羽的看法,在听了“百年红”的厂长和这位李姓花脸的叙述之后,有了些本质上的转变。他倒并非就此断定龙小羽没有杀人,而是觉得,龙小羽也许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说他不错?罗晶晶怎么会这么爱他?他杀四萍,也许是真的,也许是真的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特别的原因!

他们在屋顶上那轮血红的残阳下慢慢地往回走,看着自己的身影越拉越长,谁也没有心情说话。直到太阳投在地上的光芒渐渐变冷,河面上的微风也有了些刺骨的寒意,韩丁身上却依然虚热难却。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思想中,究竟是几分的惶惑、几分的怀疑,和几分的茫然无措。

这天傍晚,他们在街上胡乱吃了点东西,算做晚饭,回到河边那家小旅馆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刚刚走进旅馆的大门,服务台里的一位女服务员就开口招呼他们:“你们是楼上三号房的吧?那边有人找你们。”

在服务台右侧墙边的长椅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位是个十六七岁满脸土气的小姑娘,另一位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妇­女。那中年­妇­女很吃力地让小姑娘扶着站起来,把病弱不堪的目光投向韩丁。

韩丁认出来了,这就是他曾经在平岭法院里见到过的祝四萍的母亲。

也许是因为四萍父亲留在韩丁身上的疼痛尚未平复,所以一见到四萍的母亲韩丁还是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警觉地环顾左右,他看到门厅内外除了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外,没有其他闲人,才向她们迎了上去,他迎上去却不知该怎样称呼祝四萍的母亲。

“您……是找我吗?您是四萍的母亲吧?”

四萍的母亲拄了一支拐杖,另一只胳膊让那姑娘搀扶着,往前迎了一步说:“你是……是北京的律师?”

韩丁说:“是,您找我有事吗?”

四萍的母亲看看韩丁身边的罗晶晶,欲言又止。韩丁介绍说:“她是我的助手,您要找我有事的话,到我房间去谈好吗?”韩丁转而又想到这女人是有风湿病的,他看看她的腿,问:“您上得了楼吗?”

四萍母亲向前移动了一下身子,抖抖地说了句:“……行。”

去韩丁的客房虽然只有一层楼梯,但四萍的母亲还是爬得很慢很吃力,由罗晶晶和那位小姑娘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步一步慢慢地上了二楼,进了韩丁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台灯亮着,四萍的母亲和那小姑娘被安置在床上坐下,脸孔都沉在灯下的­阴­影里。

四萍的母亲先开了口:“你们今天去我家,我知道。后来听一个邻居说,看见你们住在这里了,我就让邻居家这个孩子扶我过来。我……我想见见你们,刚才四萍她爸爸出去喝酒了,我就过来了……”

韩丁点头,他和善地冲这位病弱不堪的母亲点着头,说:“您……您来找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四萍的母亲那缺乏生命力的目光在韩丁脸上吃力地抖着,她用带着些哭腔的声音说:“我……我想知道,想知道小羽,小羽这孩子,到底怎么样了,他以后,以后会怎么样呢?”

韩丁半张着嘴,不知该回答什么,在这一刻他对这个女人的所问感到非常疑惑。他万万没有想到四萍的母亲,这位几乎无法下床的女人,瞒着她的丈夫,让人搀扶着一步一挨地走到这里,又走到楼上,不是为了她的女儿祝四萍,而是为了涉嫌杀害她女儿的凶手龙小羽!韩丁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几乎无法掩饰地流露出自己心中巨大的惊疑!

“龙小羽?您是在关心龙小羽吗?他可是杀害您女儿的犯罪嫌疑人……”

四萍的母亲轻声哭泣起来:“他怎么会去害四萍呢,他对四萍可好了。他对我也……也可好了。我病得下不了地的时候,全是他照顾我,他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背我上医院,没有他我现在也下不了地啊。他就像我的儿子,我亲儿子也不能对我这么好啊……他跟我住在一起,天天叫我姆妈……他叫我姆妈,他没有姆妈了,我就是他的姆妈!他怎么会去害四萍呢?我不能信啊!我跟他说好的,他以后就是跟四萍不成了,我也认他做儿子,我喜欢他做我的儿子!他可以不和四萍好,他不用去害她呀,小羽不是那样的孩子呀……”

这位­妇­人一直抽泣着,一直用一块手巾擦着不停流出的眼泪。她把龙小羽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也许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过了脾气不好的女儿。女儿的死是从天而降的悲痛,她承受住了。可现在有人告诉她,是她的儿子,杀了她的女儿,这样的悲痛,她能承受吗?

罗晶晶掉泪了,韩丁的眼睛也红了。

但他红着眼睛,向这位母亲提了这样一个问题:“小羽和四萍既然这样好,你们现在为什么不愿承认他们曾经是恋爱的一对?你们为什么向公安局说他们从来没有恋爱的关系?”

四萍的母亲哭着摇头,摇了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原委:“是四萍的爸爸这样说的,他也逼我这样说。他不喜欢让人家说我们的女儿交的男朋友是杀人犯,他害怕自己没有面子!他害怕不这样说就拿不到赔偿的钱了。人家要知道四萍是让她男朋友杀了的,就会说你们都是一家人,你们自己杀自己,就不赔我们了……我真是死也不相信,他们两个人那么要好,怎么自己杀自己呢!”

在送走四萍母亲的时候,韩丁对这位悲痛欲绝的女人说了这样的话:“对,我也不相信,我和您一样不相信龙小羽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一个看重感情的人,一个肯为别人牺牲的人,他突然­干­出这种事情,是不合情理的。我来绍兴就是想搞清楚这件事情的原因!我要为这件事情的真相辩护!”

这是韩丁第一次当着罗晶晶的面,发表这样的态度。也正是从这一刻起,他在自己的内心做了同样的决定:他要全面地、深入地了解龙小羽,了解龙小羽和祝四萍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他要把检察院提出的全部证据一一推敲,他要从无罪的立场,全面质疑这个表面上无懈可击的指控!

当天晚上,韩丁便着手开始了无罪辩护的准备工作,那就是:与罗晶晶进行了几乎一夜的长谈。他要罗晶晶告诉他有关龙小羽的各种情况,包括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是怎么好上的,在龙小羽潜逃将近一年之后,他们又是怎么在北京相逢的。韩丁对罗晶晶说:所有这些问题已经不是你们之间的个人隐私,而是我作为龙小羽的辩护人必须了解掌握的情节,关于这些情节我必须得到如实的陈述,任何有意无意的隐瞒和对事实的任何一点更改涂抹,都将导致辩护的歧路和最终的失败。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谈到深夜,又一直谈到天明。罗晶晶用时断时续的叙述和时断时续的眼泪,回顾了她与龙小羽的那段美丽爱情。这爱情的美丽当然包含了他们后来的分离,那个分离对他们来说,曾经是一个明确的永别。在他们分离的一年中,潜藏于彼此内心的任何期待都经历了彻底的幻灭,而他们一年后在北京的重逢,又是那样不可思议。这种爱情是韩丁确实不曾拥有的。和龙小羽相比,韩丁与罗晶晶的爱情,他原来一直自以为浪漫无比、曲折无比的爱情,立刻显得柴米油盐,平淡无奇了。

天亮时韩丁和罗晶晶筋疲力尽地走出这家河边的旅店。韩丁本来计划在绍兴的这次调查结束之后,要带罗晶晶到王羲之的兰亭和陆游的沈园好好地玩玩儿的。他一直觉得罗晶晶天生丽质,只是缺了点文化。而游览这些文化古迹,听听讲解,看看介绍,增长知识,培养情趣,对罗晶晶来说,绝对是一种有益的熏陶。对韩丁的这个计划,罗晶晶也是同意的,绍兴的每一个历史的遗迹,每一个现实的即景,她似乎都愿意驻足瞻仰和细心揣摩,都有一份特殊的兴趣。但是在彻夜交谈之后的这个清晨,他们走出旅店,走在晨雾将散的岸边,谁也没再提起这些计划中的行程。他们步行着,穿出一条旧式的小巷,走到大街上,搭上了前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十六

罗晶晶认识龙小羽,是因为一次车祸。

那时罗晶晶刚刚拿到了汽车的驾驶执照,说拿到,是因为这执照并不是她自己考来的,而是托王主任走关系办来的。而且,这事是瞒着她爸爸的。罗保春对这个宝贝女儿百般娇惯,­干­什么都由着她,却偏偏不准她学开车。不准她开车也是一种娇惯,既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然不放心她一个人驾着车满大街地闯。

所以,罗晶晶开车是偷着学的,偷着学还能学得好么。她爸爸去上海出差的时候她开着一辆本田车出去练手,刚开出市区就在一个拐弯的路口刮了一个骑车带人的年轻人。那小伙子骑车的技术大概和罗晶晶开车的技术差不多,车子后面又带着个俏姑娘,一见有汽车过来就摇摇晃晃。罗晶晶见他们在前边摇晃,心里先就慌了,手忙脚乱地把车头拐过路口,车尾不知怎么就碰上了那辆破烂得扔了也没人捡的自行车。骑车的小伙子和被他驮着的姑娘一齐摔在路边了,罗晶晶从反光镜里看到后面自行车摔倒的情形,还没来得及搞清怎么回事,就听到前边后边都有人高声叫喊:“撞人啦!撞人啦!停车!”

最近的声音来自前方,前方路边有个小饭馆,几个在小饭馆门口吃饭的男人跑过来,拦住汽车。罗晶晶被这阵势吓坏了。她面­色­发白地下了车,看着躺在路边的那一男一女,手足无措,她紧张得连句问候伤情的话都忘了说。

倒是那几个吃饭的男人,有的跑去关心被撞人的伤情,有的张罗着要打电话去喊交警,还有人怕罗晶晶肇事逃逸,索­性­把车门打开拔了钥匙。被撞伤的小伙子这时从地上被人搀了起来,还一瘸一拐试着走了几步,女的还躺在地上起不来。有人在路口拦住了一辆过路的军车,把那女的抬上去送医院了,另有人扶着那男的要和罗晶晶去交警队理论。罗晶晶也不知道交警队在哪儿,她差点哭出声来。她眼睛红红地问:“我的车钥匙呢?”拿了她车钥匙的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把车钥匙还给了她,同时做了调解人的角­色­,说:“这样吧,你们要去交警队,就去交警队,要是想私了,就在这里你们自己商量商量,能商量得通,双方都省事。”他问被撞的男孩:“那女的是你什么人?”男孩说:“是我女朋友。”他又问:“你能代表她吧?”男孩说:“能代表。”这调解人于是说:“那你说个数吧,去交警队也不过是让她赔你点钱,你说个数,她要是肯,你们都省得往交警队跑了。你也好抓紧时间到医院看看你女朋友去。”

男孩犹豫了一下,开口要价:“我女朋友,也不知道伤到哪里了,也不知道去医院要花多少钱,你先给两万吧。”

罗晶晶吓了一跳:两万?但她没敢拒绝,她没经历过这种事,她也不知道出多少钱才算合理,碰上这种事拿什么价格才能摆平。最后还是那位三十多岁的调解人替她还了个价:“两万,这数倒是不大,可你看这个女孩子也不是成心撞你,你这数还能不能商量?”

男孩不说话。

调解人说:“一万,怎么样?”

男孩说:“一万五,少一分就上交警队吧。”

那位调解人把目光移向罗晶晶,等她的表态。罗晶晶说:“我先给我爸单位打个电话。”她当时想打电话给王主任,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场面了。

调解人说:“人家还得赶到医院去,不能等。你行就行,不行就上交警队吧,我也不管了。”停了一下,又好言相劝,“到了交警队,起码也不止这个数。医药费你得付吧,营养费你得付吧,人家养伤的误工费你得付吧。那女的要是伤得重,住在医院里不出来了,你这钱就得源源不断往那个无底洞里扔,流水一样的。再说,一进交警队你的驾驶证弄不好就得让警察吊销了,你再考个证儿起码又要花几千……所以,上交警队你肯定是不合算,你想好了,要去就去……”

调解人的腔调不太好,有点流氓气,但他说的道理蛮是那么回事的,把罗晶晶说动了,终于表了态,她说:“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我得回去取。”

调解人说:“那行,让他跟你去。”

他又转脸问那个男孩:“你自己去,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

男孩马上说:“麻烦大哥陪我去一趟吧,我必有重谢。”

于是他们两人一起上了罗晶晶的车。罗晶晶把他们拉到了自己的住处。她从住处拿了两千块钱交给了被撞的男孩,又写了一张一万三千元的欠条,欠条是由那个调解人一字一句地口述,罗晶晶一笔一画地写好的:“兹有肇事人罗晶晶开车撞伤龙小羽(二人),自愿赔偿人民币一万五千元整,已付两千元,欠一万三千元三日内一笔还清。如不还加倍处罚。”肇事的“肇”字罗晶晶一时忘了怎么写,问那调解人,调解人拿过笔比画了几下,写得也不对。还是“被撞人”龙小羽接了笔,在欠条的背面熟练地写下了一个端正的“肇”宇,字迹煞是好看。

写好欠条,连同罗晶晶的驾驶证、身份证,都当作抵押品,给了调解人,调解人又给了被撞的男孩。

两个男的走了。罗晶晶这才打电话给王主任,向他哭诉自己的遭遇,她向王主任求助,第一,想办法搞一万三千块钱来;第二,这事千万别让她爸爸知道。

罗晶晶不想让她爸爸知道,是怕她爸爸知道她开车会发脾气,并且会彻底禁止她开车。其实,经过了这场惊吓,她爸爸就是同意她开车她也不敢开了。后来她真的很少动车,韩丁和罗晶晶共同生活了半年多,压根都不知道罗晶晶以前开过车。

不让罗晶晶的父亲知道这场祸是容易的,但在这个前提下三天以内搞到一万三千块钱却让王主任犯了难。这钱他不跟她爸爸要跟谁要去?王主任和罗晶晶商议再三,谋划再四,最后决定由他替罗晶晶编一个谎话,并且由他亲自打电话给远在上海的罗保春,说罗晶晶所在的模特公司要给模特们添置服装,需要模特每人交一万三千块钱押金。罗保春果然上当,同意王主任先从公司财务上领取一万三千元现钞,在第二天上午就交到了罗晶晶的手上。罗晶晶拿了钱,心情好转,安然等着被她撞伤的人前来取钱,好把这件倒霉事圆满解决。

向那个被撞的男孩付清赔偿费的期限是三天,罗晶晶以为他们会在第三天的头上找上门来,没想到在她拿到钱的当天晚上,她就提前见到了他们。

天下太小,平岭更小。这天晚上罗晶晶去平岭最大的嘉佳超市买饮料,在交款时看到旁边的收银台上有人争吵。她歪过头去看,很快明白原来是一个女孩拿了一瓶洗头液没有交钱,在通过出口时被仪器查获。几名超市的警卫赶过来,拦住那女孩大声训斥。那女孩从口音上听显然不是本地人,坚称是无意中忘了交钱,警卫让她交钱,她又拿不出。罗晶晶先是觉得好奇,继而看那女孩有点面熟,最后,她看到一个男孩从超市里面赶过来,帮女孩说话,并且掏遍身上的每一只口袋,想替她交钱。罗晶晶这才认出他们来,他们就是被她昨天开车撞伤的那一对男孩女孩。

男孩翻遍全身,只翻出了二十几块钱,但那瓶洗发液要三十八块钱,而且,警卫们还要罚款,数额是货款的两倍。拿不出钱就要把人带走,或者交公安机关以小偷论处,或者叫亲朋好友单位领导带钱来领人。正在警卫们拉拉扯扯要把这对年轻人带走的时候,罗晶晶站出来了。

她问警卫:“对不起,他们怎么了?我是他们的朋友,要罚多少钱我来交。”

她替他们交了钱,不但交了两倍的罚款,而且,还买下了那瓶洗头液。其实摆平这件事一共也就一百多块钱,对罗晶晶来说不算什么。

警卫们松了手,然后斜着眼睛看罗晶晶和那两个“贼”一起走出超市大门。在超市门口,罗晶晶把那瓶洗发液塞在那个外地女孩的手上,说道:“再见。”

女孩先是一愣,随即把洗头液推回来,说:“我不要。”

那女孩眉眼挺秀气,气质有点土,能看出是小地方来的人。她拒绝罗晶晶的馈赠是因为不好意思,但动作和口气显得极没礼貌,反倒弄得罗晶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不无尴尬地把那瓶洗发液又递向那位男孩,说:“那给你吧,我不用这个牌子的洗发水。”

男孩表现得礼貌多了,红着脸接过洗发液,并且说了谢谢,并且还说了其他客套的话,他说:“算我们欠你的吧,以后还你。”

罗晶晶一笑,说:“我还欠你们的呢。”她又说,“你们没事了吗?我还担心你们的伤呢,没事了就好!”

男孩没说话。女孩随口说了句:“啊,没事了……”继而马上反应过来,连忙更正,“怎么没事啊,医院说我的脑子可能摔坏了,还要彻底检查呢。我大腿也肿了,不信你看。”她在自己的裤子上比画着,“我原来大腿没这么粗,要是真检查出骨头有什么毛病来,我们还得找你呢。”

罗晶晶已经好转的心情让这乡下女孩一说又变得坏起来,她转脸对男孩说:“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了,你明天可以到我家来拿。”

男孩比女孩懂事多了,表情上带了足够的礼貌和客气,说:“啊,谢谢你,谢谢你了。”

他说完,拉了女孩一把:“咱们走吧。”他对罗晶晶说了再见,然后拉着女孩快步走了。女孩先是快步走,继而又做出一瘸一拐的样子,罗晶晶也知道那是做给她看的。她想,不管怎么说,她的伤不重,那就好。

第二天罗晶晶没有出门,因为约好了今天交钱的。她把王主任也叫来了,怕对方万一再提什么要求,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上午九点钟那男孩果然来了,在外面按门铃,王主任开门把他放进来。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女孩也没带调解人。虽是冤家对头,但罗晶晶对这男孩不知怎么竟然有点好感。那男孩不仅长得很顺眼,而且,也挺有修养的。罗晶晶把他让到客厅里坐下,还为他开了瓶冰冻的果茶,然后,她站在壁炉的边上,事情则由王主任代她出面交涉。

王主任四十岁的人了,社会经验很丰富,面对这种二十来岁的半大小伙子,一脸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模样。他和那男孩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问:“你来取钱呀,你怎么称呼?”

男孩说:“我叫龙小羽。”

王主任又问:“你不是本地人吧?你是哪儿的呀?在平岭有工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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