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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 二十八

二十八

龙小羽的这些话在韩丁的心里留下了一层别样的滋味,这也许是因为龙小羽原本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接近于一个完美的爱情至上主义者,一个为爱献身的情圣。但从龙小羽的这一段人生剖白中,韩丁又看到了一个非常现实的,具有典型生物本能的龙小羽。这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滋味,就像在触摸到一样东西的实在时,又突然发现它并不如虚幻时那么完美,就是这样的感觉。

也许龙小羽的话确实是一个真理,谁也不能更改自己的经历,谁也不能去掉历史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记。挨过饿的人和没挨过饿的人一辈子都会有一种心理上的差别。他们一样恋爱,一样工作,一样社交,一样生活,看起来可以毫无二致,但是,当一个机会突然出现,当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当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突然横在面前时,他们的反应会一样吗?选择会一样吗?表现会一样吗?从小挨饿的和从小饱食终日的,是殊途同归还是南辕北辙?龙小羽和罗晶晶,会是一样吗?

还有祝四萍,会和他们一样吗?

当四萍终于知道,龙小羽对她的冷淡和躲闪,并不是因为什么事业上的需要,而是因为一个女人时;当她终于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制药公司大老板的宝贝女儿时;当她继而认为,龙小羽所得到的一切,并不是靠了他的努力和勤奋,而是靠了这个女人的赐予时,她会怎么想?她会羡慕还是嫉妒,会悲痛还是憎恨,会失望地离去还是找上门来大吵大闹,会吵闹一阵然后一刀两断还是全力争夺不甘失败,还是怀恨在心设计报复,还是你既不义我也不仁,还是我不成也不让你们成?也许这些都在龙小羽的意料之中,但祝四萍最终的选择,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祝四萍差不多是在第二天就找到龙小羽的办公室来了。她在制药公司还没下班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走进罗保春的办公室,把龙小羽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罗保春不在。王主任和公司的人事经理恰巧进来找文件,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大模大样走进来野调无腔地冲龙小羽直呼其名,都愣了片刻,幸而龙小羽解释得快:“啊,主任,这是我的表妹,来给我送东西的。”幸而祝四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未发一言。王主任和人事经理都没有察觉出什么特别反常之处,他们在罗保春的办公桌上找到了那份要找的材料之后就走了。王主任只是事后单独提醒了一下龙小羽:公司有规定的,上班时间亲戚朋友都不许往办公室带,你是董事长秘书更要以身作则云云。

龙小羽在王主任和人事经理取了文件出门之后,才发觉自己口­唇­发麻,四肢厥冷。他慌慌张张拉着四萍,连哄带劝地把她拉出了办公室,下了楼,走出了公司大门,他把她带到了离公司不远的护城河边。这里远离大路,人迹冷清,通红的夕阳倾泻在发亮的河面上,使整个河道像灌满了熔岩似的,让人的双目有被灼痛的感觉。

在这条“熔岩”的岸边,龙小羽所能预想的每个结果都出现了,四萍先是悲伤的哭泣,表示她将自动从这场爱情漩涡中抽身退出,一个人回绍兴老家去,把自由还给龙小羽。但在龙小羽满怀内疚好言抚慰时她又开始恶语相向,对罗晶晶满口恶毒的诅咒和仇恨,她扑在龙小羽怀里又哭又骂,发誓绝不将他拱手让出。龙小羽不得不用很明确的语言表明自己的态度:缘分既已到头不如好说好散。好说好散还能留下彼此的情分。这是龙小羽第二次正式提出分手,四萍重新哭起来,龙小羽也不再劝她,让她哭。这次四萍哭得很短,哭声很快停止, 继而口发毒誓,她对龙小羽说她决定去死,在死之前绝不会让伤害她的人好过,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吧!我这个人心要狠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四萍忽软忽硬,半疯半癫,几个回合下来就把龙小羽的阵线很轻易地搞垮了,他开始哀求祝四萍,他告诉她他真的爱上了罗晶晶,他为她可以牺牲一切。他恳求祝四萍念在过去的情分上,给他自由,让他得到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这幸福是上天赐予的,他不能失去。

祝四萍在表现完悲伤、绝望、憎恨以及柔弱的啼哭和歇斯底里的吵闹之后,突然平静下来,她的情绪转化之快几乎让龙小羽怀疑她先前的情绪都是故意的做作。而祝四萍平静以后所说的话让龙小羽马上意识到这才是她今天找上门来的真正目的,四萍选择这样的目的乍一听来似在龙小羽的意料之外,但他定神一想似乎又尽在情理之中。

那目的依然是:交易!

四萍和龙小羽过去的关系,就是她现在手中的本钱,她凭了这份本钱,要和龙小羽做一笔交易。

她说:“小羽,既然你不爱我了,讨厌我了,我强求你也没有意思。可我毕竟是你的女朋友,跟你好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过去没有工作是我帮你找到工作的,你刚到百年红酒厂那阵子除了身上穿的什么都没有,连你盖的棉被都是我从我家抱来的。现在你攀上高枝了,你搭上一个有钱的女人了,你喜新厌旧了,总不能说把我甩了就甩了吧。你把我逼急了,我就急给你看,我就让你看看把我逼急了以后我会说什么做什么。你来狠的我也来狠的,你讲仁义我也讲仁义,反正主动权在你手里。”

龙小羽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他内心深处对祝四萍还保留着的那一点温情和愧疚,立刻荡然无存。他的心冷下来,脸上的表情也冷下来,他用冷得几乎没有表情的表情,与祝四萍开始了谈判。

“好,你明讲吧,我怎么做才算仁义?”

“这事我不好讲的,你心里总该有数。跟我分手也是你先提出来的,怎么个分法应该你说。”

“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等将来我挣了钱,我会对你做出一定的补偿,我们今天可以商量个数……”

“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

“可我现在没有钱。你要不愿意等的话,我可以每月从我的工资里给你二百块钱,每月都给,给一年给两年甚至给三年,都可以。”

“……也行吧,可就算给一年,也不过两千多块钱,现在这对你也不算个什么数了。两千多块钱就把咱俩的感情买走了,这也太便宜了吧。”

“那你想要多少?”

“这样吧,你每月给我二百,给三年,我也不多要,三年以后就算清了。除此之外,你还必须帮我一个忙,这对你其实也是毛毛雨的事。”

“你要我帮你什么?”

四萍微微一笑,开口说:“你们扩建工程的标底你上次给我的那几个数不行,太简单了。大雄给那家公司的老板看了,老板让我们问你能不能把标底书和监理公司做的预算书复印一份拿出来,还有……”四萍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清单,念给他听:“……还有‘标底汇总表’、‘单位工程取费表’,都得要。”

龙小羽拿过那张字条,字条上写着那家参加招标的建筑公司索要的一系列文件。那些文件龙小羽都见过,他把那些文件给罗保春看过批过之后就退给筹建处了,现在就存放在筹建处的保险柜里。

龙小羽把字条还给祝四萍。他对祝四萍,对她背后的那个大雄,还有大雄背后的那个建筑公司的老板,对他们的贪得无厌和没完没了非常反感。他面带厌恶地说:“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你们拿我当什么,叛徒还是内­奸­?”

四萍拿着字条直发愣:“你上次为什么就能做,这次为什么就不能做?我又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大家。大家都是从绍兴老家出来的,你一个人有吃有喝了,你就不管大家了吗?”

龙小羽张了半天嘴,他不想当叛徒,不想做内­奸­,公司是他的衣食父母,老板待他情同骨­肉­,他拒绝四萍的要求本来是件理直气壮的事,但四萍说到了“大家”!“大家”这个词让龙小羽变得理屈辞穷。

在中国,在那些小地方的人群中,“大家”的概念是什么?

“大家”,就是父老,就是乡亲,就是义气,就是曾经和他一起生活一起吃苦,一起喜怒哀乐的那一帮人!他不顾他们,也是背叛。

四萍见龙小羽哑口无声,继续晓之以理:“我反正已经说了,你对我不仁,我就对你不义。你要是砸了大家的饭碗,我就到你们公司去闹!我就让你们公司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老板的女儿真个脸皮厚,仗着自己钱多,硬要抢人家的男朋友!我反正不在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非臭臭她不可,我让她做不了人!你不是说为她可以牺牲一切吗,那你好好搞搞清楚,你就算为了她,也不应该把我逼得没路走吧!”

龙小羽的心咚咚地跳,四萍的话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地叫一板,叫完了并不一定真个出场的,但这一板却叫得龙小羽魂飞魄散!眼看着他的面­色­变了白,祝四萍掩饰不住得意的笑,把手上的那张二寸条,那张他们索要的“情报清单”,噗一下塞给呆若木­鸡­的龙小羽,然后说了句:“那我们可算讲好了啊,办完以后你直接给大雄打电话。”

四萍说完,也不等龙小羽表态,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用命令的口气大声说:“你可快点啊,过两天就要开标啦!”

二十三

四萍走了。

尽管,龙小羽已经不爱她了,但这样的分别仍然给了他出乎意料的失望。他在回公司的途中,脑子里一再跳出两年前在石桥镇通往绍兴城的河道上,他第一次见到四萍时的印象。他摇着一条乌篷船载着她们母女回城去,四萍扎着两条粗粗的黑小辫,穿着一件火热的红毛衣,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定定地看他。那个情形他终生难忘。

他很难将那个四萍,和今天板着脸像生意人一样和他讨价还价的四萍,在讨价还价时变得穷凶极恶的四萍,想象成一个人。尽管他不爱她了,但他不希望他爱过的女孩,成了这副德行。

龙小羽的这种心态,按照韩丁的分析,是缘于他和四萍本来就不是同路的人。他们同乡、同龄、同样出身寒微,但不同路。四萍思想简单,从小受母亲娇惯,凡事以自己为中心,又常被醉酒的父亲打骂,养得­性­格暴戾反叛。而龙小羽自幼在乡村戏班的集体中成长,受梨园行中师徒规矩的熏陶,懂得尊重前辈,先人后己。又受父亲的影响,对人知恩图报,较重感情。他不爱四萍了,但在感情上还是把她当作姐妹一样,所以他受不了四萍变成了这副德行。

其实四萍对龙小羽也同样没有绝情,这在后来韩丁的调查中被一再地证实。在后来的调查中韩丁还意外地发现:祝四萍和大雄的关系,也多少有些蹊跷,种种支离破碎的迹象让韩丁对他们的关系发生怀疑。从现象上看,四萍从老家来到平岭后一直没有找到什么正经工作,她基本是靠大雄生活的,换句话说,是靠大雄养着的。大雄这样的男人心甘情愿去供养一个女孩,尤其是四萍这种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凭什么呢?韩丁曾把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去问龙小羽。龙小羽承认,四萍曾经告诉他,大雄对她是有那个意思的。四萍把大雄对她的那个意思告诉龙小羽的目的,既是炫耀,也是表白,同时也兼带着一点刺激龙小羽的作用——别看你现在冷淡我,追我的人多了,连大雄这样的人物都追我呢。但她每次向龙小羽提及大雄时都要表白一句:“我可没让大雄得了手,因为我心里只有你。”

大雄在平岭的绍兴人中是个名人,是个有势力、有本事的人。在绍兴人的圈子里,哪个女孩让大雄看上了也算是份荣耀。龙小羽知道四萍是靠着大雄的,她花他的钱,和他一起吃饭,管大雄叫“哥”……但他也知道四萍并不喜欢大雄,她和大雄在一起是生存的需要,除了吃喝不愁外,还可免受别人的欺负,当了大雄的“妹妹”就没人再敢动手动脚打主意了!龙小羽惟独不知道的,是四萍对大雄,是不是真的守身如玉,一次都没来过。

和四萍说好分手的这个晚上,龙小羽一夜失眠,脑子里杂乱无章地交替出现着两个他爱过的女人。当然更多的是想罗晶晶。罗晶晶真的生气了吗?真的不再理他了吗?他从罗晶晶又想到了他的父亲和母亲。这两年,每当忧伤袭扰时,父亲的那张脸,他和他说话时的那种表情,在龙小羽的脑子里总是呼之即出。还有母亲。母亲的印象不深了,母亲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个母爱的符号,散发着固定不变的光辉。那天晚上他想了父母,想了自己早不存在的家,想了这两年的流离失所,想了和罗晶晶的相遇和相处……他最后的思绪,在他被罗晶晶拒之门外的那个刹那变得破碎不堪。此时此刻,他突然害怕孤单,他甚至为自己的孤苦零丁,掉了几颗眼泪,眼泪在黑暗中从两边的眼角滚下去,留下两道冰凉的痕迹。这冰凉的感觉让他终于明白自己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是一份固定的工作,是一个未来的家,是有一个人能像父亲那样,真心地爱他!

龙小羽向韩丁坦白过他的这份脆弱,这份灵魂深处的脆弱和他健康阳光的外表有着巨大的反差。他对韩丁说到罗晶晶将他拒之门外时的表情非常可怜,他说他害怕罗晶晶不爱他了,他害怕极了。

在罗晶晶不理他的那些天里,龙小羽每天都过得惶惶不可终日,上班时总是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和人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王主任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他说没有没有,搪塞过去。那些天他除了应付日常的工作外,还要留意能够拿到扩建工程预算书的机会。工程标底和预算书都存放在工程筹建处,筹建处就设在制药厂的办公区里,他曾经找理由到那里去了一趟,还进了马主任办公的屋子,屋里很触目地放了一组文件柜和一个带暗锁的铁皮柜。在他和马主任不到五分钟的事务­性­茭谈中,有好几拨人来来往往,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他接近那个柜子。

但这事四萍逼得很急,逼命似的,不仅电话不断,而且口吻和几天前见面时一样,忽软忽硬,忽缓忽急,有时还夹着几句直来直去言辞露骨的威胁。龙小羽压抑着心里的反感,耐着­性­子向她解释,材料不在他的手边,在筹建处,不是他想拿就能随便拿得出来的。四萍在他最后一次解释时沉默下来,她沉默了半晌突然用哽咽的声音异常短促地说了句:“我爱你小羽,真难为你了。”

然后,电话就挂了。

在四萍反复催逼威胁的时候,他真想在电话里大吼一句:我不­干­了!你愿意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吧!可四萍的这声哽咽,让他的心又软下来了。他知道四萍拿不到这东西在大雄那边就交不了差,他和四萍分手了他反倒更加担忧她衣食无着。所以在挂上电话以后他还是决定尽快为她把这事办成。

这一天是周末,傍晚快下班时,罗保春亲自打电话给龙小羽,告诉龙小羽他打算到福建的云清山去休养几天,指示他到财务部拿点现金,把这两天没有看过的文件统统带上,明天早上随他一起飞到福建去。去福建的机票王主任已经办好了,龙小羽只需备好去机场的车子。他放了电话,急急忙忙地通知司机、去财务部取钱,然后回办公室手忙脚乱地收拾文件。收拾文件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犹豫再三,迟疑再四,最后还是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他把电话打到了扩建工程的筹建处,电话接通后他说我找马主任。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说马主任上环保局去了,不在。

龙小羽到这一刻的口气依然是犹疑不定的,让人听上去有些底气不足,他甚至还结巴了一下,才说:“呃……我是董事长办公室的,我是龙小羽,董事长想再看一下扩建工程的标底文件,还有监理公司做的那份工程预算。那预算在你们那里吗,还是在财务部?”

那女的说:“在我们这里呢,是董事长要看吗?那好,明天一上班我马上告诉马主任。明天马主任不休息。”

龙小羽说:“董事长明天一早就走了,你们能今天送过来吗?”

女的说:“哎呀,标底文件都放在保险柜里呢,钥匙在马主任手上,他今天大概不回来了,所以今天恐怕拿不出来了。董事长一定今天要吗,要不要我们呼一下马主任?”

龙小羽要张嘴的那一瞬间,突然胆怯了,一口气本来已经顶在喉咙口,不知怎么呼的一下泄下来,以致声音都泄得散掉了。他说:“啊,啊,不用了,那再说吧。”随即挂掉了电话。

他不敢惊动马主任,马主任和董事长常有热线联系,万一拍马屁直接给罗保春打电话要把材料送过去,岂不闹出事来。龙小羽显然也等不到第二天那位马主任上班了,他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就必须起床,七点整就要和司机老赵一起,把车停在城外黄鹤湖别墅的大门口,好接上董事长罗保春一起到机场去。

这是龙小羽第一次奉命陪罗保春出远门,而且是陪他去休假,这对他当然是一份巨大的鼓舞。这似乎标志着罗保春对他的信任已达到了特别亲信的程度。他早早地起床,带好该带的全部东西,在七点之前,就把汽车停在了黄鹤湖别墅的大门口,等着罗保春出来。

十分钟后,罗保春出来了。龙小羽惊喜地看到,跟着他一同走出别墅的,还有他的女儿罗晶晶。他惊喜地看到,罗晶晶和她的父亲一样,手上都提了出门旅行的行李。他兴奋地和司机老赵一起把那两只行李安置在汽车的后箱里,上车后他回头先注目地看了一眼后座上的罗晶晶,罗晶晶马上把脸转开了,看窗外。龙小羽转而向罗保春打招呼。

“早上好,董事长。”

罗保春唔了一声,随即吩咐司机老赵:“开车吧。”

车子开动起来,半小时后就到了飞机场。司机把车开回去了。龙小羽把自己的一只双肩背的背包背在身上,手里拖了罗保春的一只带滚轮的皮箱,又伸出另一只手想接过罗晶晶拖的小提箱,但罗晶晶闪开了,冷冷地拖着自己的皮箱向旅客入口处走去。罗保春笑笑,对一脸尴尬的龙小羽说:“你叫她自己提吧,她也不小了,以后免不了出门在外,得早点锻炼锻炼。”

他们一行进了机场,在候机时罗保春一脸慈祥地和女儿唠唠叨叨地说着家常话,龙小羽坐在他们对面,静静地一言不发。他能注意到罗晶晶对她父亲的唠叨心不在焉,偶尔会把目光向他这边偷偷扫上一眼,虽然总是回避和他对视,但那一次次貌似无意的扫视,则分明是刻意的,龙小羽能感觉到!

很快,他们检票上了飞机,飞机是小飞机,座位两人一排。自然,罗晶晶和她父亲坐在一起,龙小羽坐在他们后面。让龙小羽感到高兴的是,在入座前往头顶上的行李柜里放行李时,罗晶晶的箱子是他帮她放上去的,她托着箱子举了半天举不上去,龙小羽连忙过来帮忙,箱子正僵持在半空,所以这个忙是难以拒绝的。龙小羽帮她把箱子放好后,罗晶晶的表情有些尴尬,习惯地想说谢谢,但没说出口,想冲龙小羽微笑一下,刚咧开嘴角,又收回去了,脸孔依然板着。龙小羽也不知道她是在做戏,还是真在生气。但他想,罗晶晶肯定是知道她和父亲的这次度假有他同行的。如果她真的不能原谅他,她会同意父亲带他来吗?

两个小时的飞行很快就结束了,当他们走出福建漳岩机场时立刻感到热风扑面——这里的空气像夏天一样的湿闷。他们雇了一辆出租车往云清山方向开。罗保春像是此地的常客,一脸轻车熟路的样子,罗晶晶也像是来过,路上父女二人的话题不外是山上的气温食宿如何如何……

云清山这地方龙小羽虽未经历,但有耳闻。他在绍兴上大学时就听一名漳岩来的学生在班里大吹特吹他们的云清胜境,但胜在哪里,龙小羽并未留意去听。印象中是一处未曾开发的原始森林,和湖北的神农架差不太多。此时真入此山,才发现这里其实离都市很近,它的原始气息可能缘于它的僻静。进山的公路虽然修得非常正规,正规得甚至可以称得上讲究,但沿途没有什么人迹,连个放牛的农人都未见一个。当汽车在山路上辗转盘桓一小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片依坡而建的松木小屋,龙小羽才发觉这里显然是一处早已被人­精­心打造深度开发的度假胜地,人工建筑与山林景观相得益彰,结合得恰到好处。龙小羽一生还从未到过这样清幽秀丽的地方。

那片木屋就是罗保春路上说过的云清山旅游度假村,那度假村里的每一座松木小屋都是一幢功能齐全的独栋别墅。他们在一栋木屋里住下后去度假村的野味餐厅里吃了午饭。饭后罗保春父女回木屋休息,龙小羽去餐厅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些­鸡­鱼­肉­菜和一应调料。他们的木屋有三间卧室和一间客厅,还有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的宽大的厨房。罗保春路上随意问龙小羽会不会做饭,说到做饭龙小羽看了一眼罗晶晶然后说会,令罗保春不由大为惊讶:你真行,用你当秘书,连保镖、厨子都算请了。然后他用征求意见的口吻对罗晶晶说:晶晶,那咱们这几天就自己做饭吃,尝尝小羽的手艺怎么样?龙小羽看着罗晶晶,说:谁知道晶晶能不能吃得惯呢。罗晶晶爱搭不理地说:我最讨厌男的爱做饭了,男不男女不女的。罗保春则笑着鼓励龙小羽:做饭也是一种生存技能,对不对?你好好做,给我们露一手!

于是龙小羽就从商店大兜小兜地把各种食物拎回了他们的木屋。一进屋就看见罗晶晶一身短打扮,背着一只小小的坤式背兜正在系鞋带,像是要出门的样子。龙小羽问:“你出去?”罗晶晶唔了一声,不多搭理。龙小羽硬着头皮,又问一句:“你去哪里?”罗晶晶说:“去山里转转。”龙小羽问:“要我陪你吗?”罗晶晶还未答言,罗保春从卧室里出来了,对女儿说:“你不能一个人出去,这周围都是深山野林,万一迷了路或者碰上野兽可不得了。”罗保春又用命令的口吻对龙小羽说:“小羽,你陪她去,记住路,不要走远了。”

龙小羽马上应了一声,飞快地跑进厨房放下采购回来的东西。他还没有离开厨房就听到客厅里罗晶晶反抗父亲的声音:“我不要他陪,我想自己转转,不要他跟着我。”龙小羽心里明明知道,罗晶晶是故意说给他听呢,可他还是走出厨房,他站在厨房门口,说:“晶晶,你爸爸担心你出事情,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罗晶晶不看他,低声说:“我不要和你一起去。”

罗保春见女儿出来第一天就这样任­性­耍脾气,有些不高兴,板起脸来粗声说:“那你也就不要出去,你一个人出去不行!”

罗晶晶愣了一下,脸涨红了。龙小羽知道她是因为父亲当着他的面用这样训斥的口气,让她有点下不来台了。她瞪了父亲半天,然后红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咣的一声关上了。龙小羽看看罗保春,罗保春说:“别理她!搞不懂她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了。”

罗保春说完,也回自己房间去了。

客厅里只留下了龙小羽。

龙小羽心里真不是滋味!

整个一下午龙小羽都躺在床上,透过木墙上的一扇小窗看外面的天空。天空半灰半红,有些雾气。雾气不仅在天上,仿佛也弥漫进这间小屋,弥漫进龙小羽的心里。整整一下午,龙小羽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的动静,但客厅里始终没有动静。到傍晚五点钟龙小羽起来了,到厨房去准备晚上的饭。他认认真真做了四个菜,一个汤,两荤两素,还做了一个水果盘,是鸭梨苹果和橘子的杂拼,样子颇为讲究,米饭也蒸得恰到好处。晚上吃饭时罗保春把他的手艺大大夸奖了一通,说比想象的好,好多了。还问他这手艺是打哪儿学的。龙小羽简单说是跟过去戏班的一个师傅学的。他和罗保春说话时始终注意着罗晶晶,他发现罗晶晶只盛了小半碗米饭,菜吃得更少,她很潦草地低头吃完碗里的那一点点米饭便起身离座,回她的房间去了。罗保春皱眉问她怎么吃这么少她也不搭腔,还是“砰”的一声把卧房的门关上了,弄得罗保春只能对龙小羽长吁短叹:“我这个女儿啊,从小惯坏了,不过她以前也不这样的,要闹脾气也是跟我一个人闹,有个外人在场她还是很顾场面的,连我那老保姆在她都不这样子。所以我那些朋友,还有公司里的人,还都说她特别懂事呢,这回出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搞的。不过也好,说明她不把你当外人了。”罗保春这么说,龙小羽这么听,听罢不作呼应,未置一词。

晚饭后各自休息。连电视都没人看。龙小羽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往外看,除了近处有几盏星星点点的路灯外,四周都被浓墨般的黑暗包围着。云清山的夜晚真是静极了。这样安静的夜晚他却无法睡眠,整整一夜他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隔壁的声音。和他一壁之隔,就睡着他倾心所爱的那个女孩,那个不知还爱不爱他的女孩。

他反复推理,结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罗晶晶依然爱他!她要是不爱他了,何苦还要一起出来?何苦还要这样成心故意地跟他任­性­斗气?

二十四

天蒙蒙亮时龙小羽才昏然睡去,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便猛然惊醒,看看手表已是早上七点,匆忙起床跑到厨房里草草地洗脸,洗完脸就急急忙忙为罗保春父女准备早饭,刚刚把一锅水烧在火上就听见罗保春在外面叫他:“小羽!龙小羽!”

龙小羽扔下手上正在洗着的一只西红柿,跑出厨房,看到罗保春刚从女儿的卧室出来,面­色­焦急地问他:“晶晶上哪里去了?”

龙小羽说:“不知道,没在屋里睡觉吗?”

罗保春看着龙小羽湿着的两手,说:“你做饭吧,我出去找找。”

罗保春出去了。龙小羽回到厨房,心神不宁。切面包时切了手,灌开水时烫了脚,一顿早饭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做了稀饭、切了­肉­肠和面包,还炒了­鸡­蛋西红柿。饭刚刚做好,罗保春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一回来先进罗晶晶的屋子,看到罗晶晶的行李还都放着,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对跟进来的龙小羽笑笑,掩饰着心里的不安:“这个晶晶,一大早跑到哪里去了。不管她,我们先吃饭。”

他们就坐下来吃早饭,看着热腾腾的稀饭,烤得焦黄焦黄的面包片,还有­色­泽鲜艳的西红柿炒­鸡­蛋,可谁有心情吃呢。枯燥的一顿早饭吃得味同嚼蜡,漫长的一个上午熬得神虑心焦,仍不见罗晶晶回来。中午,龙小羽又开始做饭,做到一半,终于忍不住走出厨房,走到客厅里,向面对着电视机发呆的罗保春说:“董事长,要不要再出去找找,要不要请度假村的人帮忙找找?”

从龙小羽的口气中,罗保春听出了其实他也一直担心但同时又一直心存侥幸的那个暗示:这四周都是原始森林,万一罗晶晶一个人进去转悠走不出来了怎么办。罗保春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这孩子说不定在附近什么地方没事闲逛呢。可现在,龙小羽的提醒,他提醒时用的那种语气,还有那一脸焦急的表情,让罗保春的自信一下子崩溃了,他站起来就往外走,还没走两步就扶着门站住了。龙小羽一看他那脸­色­,知道坏了,罗保春的心脏显然没有承受住这份焦急,他上身僵硬,一手扶着门框慢慢往地上溜……龙小羽喊了一声董事长!就扑了过去,他扑过去从罗保春的衣兜里往外翻药。他给罗保春当秘书知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董事长上衣兜里的硝酸甘油……他把硝酸甘油塞进罗保春嘴里,扶他靠着门框慢慢地坐正,然后就去打电话。十分钟后,度假村的医生来了,还来了一位值班经理,给罗保春做了救治。医生说需要上城里的医院,不然不保险。于是经理急急忙忙联系车。在把罗保春抬上度假村的一辆面包车之后,龙小羽把那位值班经理拉到一边,说了罗晶晶的事。经理见他说话时浑身直抖,便安慰他,表示会派人去附近找找。她问了罗晶晶的相貌特征和衣着样式,然后让龙小羽先陪病人去医院,那个女孩由他们去找,让他放心。这位女经理的服务态度和处事的­干­练对龙小羽是一个有效的安抚,他就随车陪送罗保春进城去了。从度假村到漳岩市区要走一个多小时,而且是高速路,等把罗保春安置在医院的输液床上已经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了。输液瓶里的镇定药很快发生了作用,罗保春昏睡过去。龙小羽一刻也不耽搁地跑出去打电话,电话辗转了好久才接到了刚才那位值班经理的手上,龙小羽一问,才知道罗晶晶并没有找到。他一路上不断安慰罗保春说很快会找到的,差不多找到了,说得自己都相信了,所以一听根本没找到,他的神经有点受不了。他扔了电话就跑出医院,乘长途汽车沿来时的高速公路返回了度假村。他到达度假村时太阳都有点偏西了,他很快找到那位女经理,女经理正在服务台那边准备接待一位来头很大的领导,她一拨一拨地向属下布置任务,还兼顾着和政府派来迎接领导的官员应酬,忙得不亦乐乎。龙小羽站在一边几乎Сhā不上话去,刚一开口就被她礼貌地打断:“对不起,请你稍等一下。”她那职业化的微笑和客气把龙小羽压制了整整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龙小羽说什么也不等了,他拦住那女经理大声喝道:“对不起!”这回是他说对不起!女经理有点生气了,但还忍着,压着火对他说:“小伙子,你不就是找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人吗,现在我们很忙。我们今天有重要客人。你先自己去找一找,我们现在没办法帮你找,除非你到公安局报警去,你报警公安局帮你找……”

龙小羽愣了一下,随即说:“好,我报警!”

女经理也愣了,看来她压根就没把这事当回事,一个客人早上出去玩儿到下午还没回来,这是常有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如此焦躁。她说报警原本只是极而言之,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来真的。她愣了片刻,说:“好,真要报警你自己去报,或者你去找一下保安部,我们保安部可以帮你联系。不过这种事公安局是不是接受你报警得由公安局定。”

龙小羽不再多说,转身去了保安部。显然女经理已经给保安部打了电话,保安部开头也是这个腔调:这人出去游玩没有回来,你可以再等一等嘛。公安局又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也不能专门为你找人呀。在龙小羽一再坚持要求下,保安部的人不得不给附近的派出所打了电话,用很客观的表述说有个客人因为怀疑同伴走失所以要报警。派出所的答复令龙小羽松了口气,他们表示可以接受报警,但需要让报警人亲自到派出所去一趟。龙小羽向保安部的人问了方向立即去了。派出所民警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很认真地记录了他的叙述,然后,真的派了两个民警,还派了一辆车子,和他一起回到了度假村。然后,由派出所民警提出要求,度假村的保安部出动了十多个人,连快下班的都留下不让下班了,挑了一个游客最常去的方向,往森林里走。十多个人,加上龙小羽,加上民警,拉开了距离,围网般地向前推进。龙小羽高声呼喊:“罗晶晶!罗晶晶!”后来其他人也跟着喊:“罗晶晶!罗晶晶!”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把安静的森林搅动了,一时间鸟兽无声,都惊恐地看着这群人披荆斩棘地走过去。

这真的是一片原始森林,枯藤朽木,盘根错节,越往前走脚下越纠缠不清。气味也越来越­阴­湿,鼻腔里充满了枝叶腐败的怪味。原来还有路,日久天长被人踩出来的那种小路,走着走着路就不见了,方向感顿然错乱起来。红­色­的夕阳穿透密匝匝的树冠,倾泻为无数细细的光纤,把他们的前程装饰得斑斓万端。但好景不长,光纤越来越少,越来越暗,那一声声焦急的呼喊也留不住夕阳最后的灿烂,整个森林迅速地­阴­冷下来,暗淡下来。派出所的两位民警简短商量了一下,毅然决定停止前进,收兵往回走。因为天暗得很快,再往前走就有危险了。龙小羽心里急得几乎要疯了,但他不能阻止警察下令往回走。警察能出来,这么多人能出来,到林子里帮他找人,他已经感激不尽了,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表达这种感激了。他看到警察和保安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森林里的这个树那个花,骂骂咧咧地抱怨着那些带刺带钩的­干­枝野藤,哩哩啦啦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去,他只能绝望地向森林的深处投去最后一瞥,他只能尾随着搜索的人群,转身跟他们回去。

他们回到度假村,保安们即时散了,警察也准备回派出所了,临走时安慰龙小羽:“你也不要太着急,也许她根本就没进林子,到晚上自己就回来了。再说,这片森林没有什么大的猛兽,她进去了也不会有太多危险。要是今天晚上她还没回来,你明天天一亮赶紧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再组织人帮你找。今天太晚了,没法找了,而且,也不好认定她就是走失了,她也许是进城玩去了呢。”

警察安慰完了,就走了。太阳的余火已经彻底熄灭,夜幕铺天盖地笼罩上来。龙小羽回到他们的木屋,木屋里暗暗的,静静的。他打开灯,心存侥幸地走到罗晶晶的卧室,卧室里没人。他又把这小木屋里的每个屋子都走了一遍,但没有奇迹发生。他连厨房都去过了,厨房里那些做了一半的中午饭,还一动没动地放在那儿。龙小羽这才想起从早上的两口稀饭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一口东西呢,也没喝过一口水,但他没有一点饥饿感,身上有些发虚发软,但没饥饿感。他从厨房走出来,再次走进罗晶晶的卧室,罗晶晶的小皮箱还依然如故地放在墙角,罗晶晶的那一堆香水搽脸油也十分触目地摆在那儿,什么夏奈尔什么倩碧之类的,都依然如故地摆在桌面上。那些东西让他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竟然脱眶而出,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云清山的夜晚比平岭的夜晚还要黑,窗外已是夜­色­如墨。也许因为这里是山野,而平岭是城市,城市的夜晚总是流光溢彩,而暗夜本身则更属于山野。窗外无边无际无法看穿的黑暗似乎让龙小羽执着地相信,他心爱的罗晶晶就在这片夜幕之中,就在这片庞大的黑暗中某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哭泣着,等待着。她不会是等别人,她肯定是在等他,她惟一能够期待去解救她的人,只有他!

龙小羽擦掉眼泪,他背上自己的背包,他在背包里装了面包、­肉­肠、西红柿和水。他把木屋里配备的两只手电筒都带上了。为了防寒,他又带上了自己厚厚的外套,这件范思哲的外套还是罗晶晶给他买的呢。然后,他写下了一张字条,是写给派出所的警察同志的,他告诉他们他去森林了,去找罗晶晶了。他把这张字条留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上面还压了一只烟灰缸。压好烟灰缸后他又想起了什么,特意又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写下了此时的时间。此时已是晚上八时四十五分,他在这个时间走出木屋的大门。走出大门时他没有关掉客厅里和卧室里的那些灯,他想让这幢木屋远远一看就能看到,就像一个夜航的灯标。他离开那些灯光通明的窗口,独身一人向远处那片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大步走去。他想唱个歌子为自己壮行,让内心的壮烈发泄出来,但不知唱什么。而且,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他在走出屋门时竟然再一次热泪双流!

原始森林,这是他在书本上知道的词,很遥远很生僻很不常用的一个词。他过去不可能想象到他会像今天这样一个人闯入这片生存禁地。而且,是在黑夜。云清山的白天风光秀丽,景致壮观,但到了黑夜,黑夜把林莽带入了魔鬼般的地狱。夜风在每一片树冠上发出的声音,和林中鸟兽的惊叫与奔突,把龙小羽的前途和退路渲染得异常恐怖。他勇敢地挥舞着手电筒细弱的光柱,就像舞动着一个科幻电影中的激光兵器,他大声地呼喊:“晶晶!晶晶!晶晶!”每一声呼喊都竭尽全力,他时而感觉他的呼喊传得很远很远,时而感觉这些呼喊与浩瀚的森林相比只不过是几声渺小的细语,仿佛远远不如头顶上突然振翅飞过的一群不知形状的惊鸟,来得轰鸣震耳。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喊叫了多久,他好像很快就累了,喊不动了,但他还是喊。他寻找罗晶晶的主要方法就是喊。很快他的嗓子就哑了,每喊一声都要牵引出一次尖锐的刺痛,他知道他的喉咙充血了,喊到后来他甚至怀疑喉咙已经皮破­肉­开,疼痛难以忍耐。他脸、手,都破了,也不知道怎么破的,在手电筒的光芒下,可以看到两只手上血迹斑斑。而最可怕的,则是绝望!当力气用光,激|情耗尽,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黑暗越来越深不可测的时候,绝望便不可控制地笼罩上来,取代了他走进这片森林时的义无反顾。他的步伐也开始放慢 ,开始踉跄,开始跌跌撞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他早忘了他已经摔倒多少次了,直到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已没有力量再爬起来,绝望也就达到了顶点。他躺在厚厚的腐叶上,不知是身上的汗还是地上的水,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是湿的。他瘫痪一样地在地上躺着,有片刻似乎进入了昏迷的状态,但嘴里还在喃喃呓语,他在说罗晶晶,在说他爱罗晶晶,他喃喃地叨咕着罗晶晶的名字,他说让我们一起死吧,让我们一起死吧……他反复说到死这个字眼,因为他很明确地意识到了死。他也迷路了,他早就辨不清方向。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前行的时候,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往回走。他这时候一点都不怕死,他惟一渴望的,是能和罗晶晶相遇,是和罗晶晶在一起,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心里向往着那样的时刻。当他想象到和自己的爱人相拥长眠的情景,他的灵魂不仅超越了恐惧,而且整个身心都激动无比。

龙小羽在向韩丁述说这段与原始森林的死亡之吻时,始终面带微笑,显然这段经历留在他心情上的印象是快乐的,快乐中还有一点兴奋和自豪。这不仅是因为他在触摸死亡时所感受到的是壮烈和缠绵,是牺牲的快感,而且,正是那片险些吞没他和罗晶晶­性­命的原始森林,弥合了他们的嫌隙,巩固了他们的爱情。警察组织的搜索队在第二天中午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龙小羽,把他送进了漳岩市的医院,在这家医院里,他不仅见到了已经可以下床的罗保春,而且还见到了他以为永远见不到的罗晶晶。

罗晶晶是那天早上被一群进入森林进行探险旅游的学生发现的。她前一天早上独自离开木屋,原意只是想再次气气龙小羽。其实她早知道龙小羽并不爱那个叫四萍的女孩,那天晚上在电影院内外两人的行状她都一一目睹。龙小羽对四萍很冷淡,是四萍死赖着他的。她一个星期不理龙小羽无非赌气而已,她这次出来的每一次无事生非,全都蓄谋已久,其目的也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他如果尴尬、难过,或者左右为难的话,她就得逞了,就有了报复的快感。其实她在前一天晚上就对这样的游戏有点腻了,想收场说不玩儿了才发觉居然没有一个台阶可下,想和龙小羽和好算了却没有一个自然的机会。这机会起码是:龙小羽要先向她低头道歉,然后做出保证,然后她再“勉强”地表示原谅……但这机会没有。

夜里,她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龙小羽,几次想起来悄悄到他房里去,但都忍住了。早上起来她独自出门,开头只想让他们起床见不到她再着一回急,但当她信步走近森林时才发现森林的边缘是那样的宁静、亲和与平易,树木并不密匝,路边繁花似锦,一条小路蜿蜒向前,引人不知不觉步入其中。罗晶晶是生平第一次走进森林,她以前听说过森林浴什么的,听说过呼吸森林的空气可以延年益寿。云清山清晨的森林让她切身体会到了森林浴的享受,清新的阳光穿透树冠,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肺,鸟语花香,枝叶婆娑……实际上她进入森林仅仅十分钟便迷路了。她印象中是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进来的,结果归途走了一条斜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她已经换了两次方向。她意识到迷路后就开始呼救,但除了自己的回声没有任何应答。她在森林里走走停停转了一天,腹中空空筋疲力尽,喉咙嘶哑眼泪流­干­。黄昏时她决定不再徒劳地寻找出路,她早上出来时带了龙小羽的那串珍珠链,那珠链串好后还没来得及还给他。她当初在串这只珠链时特地留下了一颗珠,又从自己的那串玉珠链上取下一颗玉珠换上去。这只珠链立时就显得很奇特,莹白的珍珠环绕着一颗透绿的玉珠,看去怎能不耀眼。她觉得那颗玉珠就代表了她自己,而她取下的那颗珍珠就代表了龙小羽。她从背包里取出那串缀了玉珠的珍珠链,像护身符似的戴在手腕上,她躲进一个不深的石洞里,石洞口有小股山泉淋下,可以补充身体的水分。事实证明她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她成功地保持了体力,她决定保持体力是做了长期坚持等待救援的准备。女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虽不及男人那样果敢无畏,但常常比男人更有韧­性­,女人一旦镇定下来就比男人更熬得住。罗晶晶那一夜也和龙小羽同样,心中充满了对爱的思念和渴望,她一直想象着如果再见到龙小羽时肯定会抱着他大哭一场,她想她再也不和他怄气了,再也不冲他任­性­发脾气了……整整一夜她都这样想,想一会儿哭一会儿,直到天亮。女孩的思念是柔软的、内敛的,不像龙小羽那样,一夜泣血呼喊,耗尽了体力,几乎丧命。

罗晶晶被那群学生发现时神智还非常清醒。她被送到医院吊了盐水吃了东西之后­精­神体力很快好转。那天傍晚她让护士扶着来到龙小羽的病床前,在那里她和龙小羽抱头痛哭。当着医生护士的面他们除了哭没说一个爱字,但在彼此的心中早已海誓山盟!

二十五

龙小羽和罗晶晶住进漳岩医院的第二天,公司的王主任便匆匆从平岭飞到了漳岩。三天之后,龙小羽跟着罗保春父女和王主任一起,在漳岩机场乘坐和来时同样的一架飞机,回到了平岭,回到了他们的黄鹤湖别墅。

龙小羽比罗晶晶伤得重,但比罗晶晶好得快,他从漳岩回到平岭时虽然脸上手上依然伤痕累累,但­精­神和体力已恢复如初。从漳岩回到平岭的当天,罗保春本来要留他在黄鹤湖住两天调养调养的,但龙小羽没有留下来。他对老板说他已经没事了,身体已经彻底复原,脸上的伤手上的伤不要紧的,慢慢会好,他说这几天肯定会有一大堆文件堆在办公桌上等待处理,他需要尽快回到公司去,回到办公室去。罗保春没有强留他,他满意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纯朴的面容,微笑着点头,说:“好,办公室的事,辛苦你了。”

龙小羽离开黄鹤湖别墅时,罗保春破例地走出大门,走到院子外面送他。罗晶晶也出来了,默默地站在父亲身边,看着龙小羽上车,看着他的车远去。龙小羽三次回头,看见罗保春进去了,但罗晶晶还在,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的门口。

龙小羽回到保春制药有限公司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公司里早已人去楼空,从上到下听不到一点动静。龙小羽上楼的脚步在楼梯昏暗的灯光里发出的回响,使整座小楼显得更加空洞。他用钥匙打开董事长办公室的房门,摸黑走到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打开台灯。和他预料的一样,桌上堆了不少待阅待批的材料。他想整理一下这些材料,刚一伸手打开第一个文件夹,他的动作便蓦然停住。

摆在最上面的这份文件,就是制药厂扩建工程标底文件的汇总,龙小羽看到封面上的标底两个字时,心里忽悠了一下,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起来。

他小心地翻开封面,下面果然附着全套的标底文件,有标底汇总表、工程预算书、单位项目取费表等等。他合上封面,沉了一会儿气,毅然拿起这套文件,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没有开灯,很暗。他凭借着楼梯壁灯折­射­在走廊墙上的虚光,从东头走到西头,然后摸索着用钥匙打开他住的那间小屋的门。这屋子只有十平米大小,放了一张单人床,一个档案柜和一台复印机,很挤。他打开固定在床头的一盏小小的阅读灯,灯光把他的身影夸张地投在暗暗的墙壁上,墙壁上的影子就像是个困兽般的幽灵,那幽灵飘到了那台复印机前。复印机充油预热的声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渲染出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那声音被四周的寂静无端地放大了数倍,让龙小羽在心惊­肉­跳中挨过了这个漫长的瞬间。

他镇定了一下自己,开始一页一页地,复印这套文件。复印机发出的青光一来一去地把他的面孔弄得忽明忽暗。他的五官也因此深陷在反复划动的­阴­影里。在青光最后一次划动的同时,他用手机呼叫了祝四萍。他向寻呼台通报了自己的名字,留下的信息是:请速回电话!

半个小时之后,还是在那家电影院的大门口,他见到了祝四萍。和四萍一起来的还有大雄。大雄的出现让龙小羽有点意外,面目变得­阴­沉起来。他没和大雄多说什么,板着脸把装了材料的一只信封交给四萍,四萍看都没看就转交给大雄。大雄当场打开了那只信口袋,里边的文件立刻让他眉梢带笑。他看罢文件,收好信封,提议和龙小羽到附近找个饭馆喝两杯,让四萍陪着。龙小羽谢绝了,他沉闷地看了四萍一眼,说道:“我该走了,我还有事呢。”

四萍注意到他脸上的划伤,问:“你跟谁打架了?”

龙小羽摇摇头,说:“摔了一跤,蹭的。”

他说完扭头走了。走了几步又站下来回过头,他看到大雄已踱到一个烟摊前去买香烟,而四萍还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四萍,用告别的神情,他对她说了句:“再见吧!”也是用了告别的声音。

四萍什么都没说,没有用告别的话与他回应,她只是定定地看他,脸上没什么表示,甚至,也没什么表情。

龙小羽走回去,他的脚步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沉重。他希望今晚能够成为一个了结,把他和四萍的关系,做一个分界;他希望今晚能够成为一个开端,让他后顾无忧地走进新的生活;他希望这是一个平等的交易,他用出卖忠诚作为代价,换取另一个他渴望做到的忠诚。是的,这确实是一场真正的交易,一场双方早就说好代价的交易。在这场交易之后,买卖双方即可各自自由地分道扬镳。

三天之后,是保春制药厂扩建工程的开标大会。会上到底是谁中了标,龙小羽当时并不知道。半个月之后,扩建工程的工地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鞭炮竞放,人声鼎沸。在公司董事长罗保春通过高音喇叭大声宣布保春制药有限公司二期工程奠基仪式现在开始的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站在罗保春身后拼命鼓掌的龙小羽突然从主席台下的施工队伍中,看到了头戴安全帽的祝四萍。祝四萍随着台上台下的掌声机械地拍着巴掌,目光却和那个最后分手的晚上一样,定定地看着台上的龙小羽。龙小羽愣了半天没缓过神来,直到在这支施工队伍的头排看到大雄那张宽阔的胡茬大脸时他才恍然大悟:他和祝四萍的这场交易并没有把他们远远地隔开,相反,却使他们更紧密地挤进了同一个狭小的空间,近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距离,近到每日晨昏随时随刻都会迎面相逢无法回避的程度。扩建工程的工地离制药公司的小楼很近,而且,罗保春肯定要接长不短去工地视察,去工地视察肯定要带上龙小羽随在左右,如此一来,与四萍的碰面就无法避免。与四萍碰面,他就依然不能彻底甩开过去。过去的一切本来应该结束了,可现在看来,似乎远远未到结束的那天!

龙小羽猜得一点没错,扩建工程开工后,成了罗保春心中的重中之重。无论早晚,多次亲临视察,每次视察必带龙小羽随从。他们在筹建处马主任、总工程师、建筑公司主管等一­干­人的前呼后拥下,威风八面地在工地上走来走去。虽非每次,但很经常,龙小羽看到了祝四萍,有时甚至与其擦肩而过。四萍在工地上做统计,她在百年红酒厂就是做统计。虽不是体力活,但也穿一身沾满泥灰的工作服,蓬头垢面,与西服革履的龙小羽四目相对,已有天壤之别。四萍无所谓,总是直勾勾地放眼过来,龙小羽心里别扭,目光不免闪烁回避,每次都弄得如芒在背。

不仅是看工地,罗保春现在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龙小羽。龙小羽为救罗晶晶夜闯云清山的事迹,确实让罗保春感动不已。他表面上不露声­色­,内心里暗作主张,决定要好好培养培养这个小伙子,他还计划过一段让他下到厂子里,先到某一个车间或者某一个部门锻炼锻炼,然后再回公司。这么一个本­性­忠诚的年轻人,如果通晓业务,学会管理,若­干­年后足可委以大任。

除了寄予厚望之外,罗保春对龙小羽的工资待遇,也做了很大调整,从每月的一千元,提高到每月两千元,加了一倍。他还考虑给龙小羽在公司附近买一套一房一厅的宿舍,指示公司行政部派人到周边看看,价钱在十万元左右的,哪怕是二手房,只要是双气带卫生间,设施齐全就行,合适的话价钱贵点也没关系。另外,罗保春还让办公室王主任为龙小羽量身定制了一套很像样的西服,同时搭配了讲究的衬衣、领带和皮鞋。罗保春说:我做老板的可以胡穿,我的贴身秘书必须仪表周全,要像个大公司秘书的样子,事关公司的形象,不可马虎。有他这个话,后来龙小羽但凡随罗保春出行在外抛头露面,必定衣冠楚楚,连脚上的皮鞋都擦得一尘不染。龙小羽本来就端正,身材又挺拔,再这么人是衣马是鞍地一收拾,在街上一走,连男人都回头。

龙小羽和罗晶晶的关系恢复如旧,像过去一样亲密,像过去一样快活,也像过去一样,秘而不宣。他穿了这身“行头”去让罗晶晶看,罗晶晶更爱他了。她说:真的,你比我们公司的那些男模还要漂亮呢。龙小羽说:那你介绍我去当模特算了。罗晶晶说:­干­吗呀,男的当模特多没出息!靠脸吃饭,能吃几天?男人学管理才更有意思呢。你上过大学,又懂电脑,­干­吗要去吃那碗青春饭。

几乎每个晚上,有时甚至时近深夜,龙小羽都会出现在罗家小院。罗晶晶给龙小羽配了一把院门的钥匙,他来了可以自己开门。他要是来得早,就给罗晶晶做上一顿好吃的晚饭,要是来得晚,罗晶晶就做好了饭等他来吃。有时罗晶晶到外地演出,多则一星期,少则两三天,龙小羽也会半夜三更地悄悄来到罗家小院,在罗晶晶的床上黑着灯躺一会儿。在与罗晶晶分开的日子里,他整夜无法入睡,只有跑到罗家小院,躺在罗晶晶的床上,那床上被褥枕头的气味,才能让他安定下来。这时候他恍惚可以听到厨房里和院子中,罗晶晶唧唧嘎嘎的笑声,这笑声让他心静如水。

和罗晶晶相聚的时候,他们的话题又多了些新的内容。他们会兴奋地谈到云清山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他和她也许已经离得很近,但咫尺天涯,互不能见。事后确认他们那时的心果然是相通的,每个人在最后绝望时都不约而同地为另一个人流泪。这个情形回忆起来,让人感到非常带劲和自豪,他们觉得自己真好!有时他们还会谈到四萍,龙小羽不再遮掩,把他的身世和与四萍的关系,以平静的心情,诚实的态度,一一道来。龙小羽不疾不徐地讲,罗晶晶心平气和地听。但最后的结尾,他仍然隐去不提,那就是:祝四萍现在还在罗保春的工地上­干­活,还在和龙小羽三天两头地不期而遇。他怕说出来罗晶晶不愿他再随她爸爸到工地去,还怕罗晶晶到工地去找祝四萍……罗晶晶没准­干­得出来的,她没准会一时兴起跑到工地,当面告诉祝四萍她和龙小羽已经相爱的事情。罗晶晶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常常会突然表现出最最率­性­而为的女孩子才有的那种疯狂!率­性­而为,不计后果!

他想,他已经给了四萍她所要的东西,他已经让她在大雄那里交了差,有了面子,他已经让他们大家都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个挣钱的项目,这是一笔已经完成的交易,没有反悔和找后账的道理。四萍应该遵守游戏规则,不再背信弃义。可道理归道理,龙小羽每次在工地上见到四萍或者大雄时,还是免不了心惊­肉­跳,目光不知该向何处闪避。他凭本能估计他们还会找他的,也许今晚,也许以后,因为本能常常是不会错的。

果然,在扩建工程开工的一个月后,在龙小羽几乎以为一切都将相安无事的时候,他又接到了四萍的电话。电话是打在龙小羽的手机上的,一听是四萍的声音龙小羽就心慌意乱起来,随之而来的则是莫名的愤怒。他克制着情绪冷冷地问她:“四萍?有事吗,你找我­干­什么?”

四萍在电话里轻轻笑了一下,说:“哟,没事就不能找你呀。你现在当官发财了,架子也大了,在工地上见了面都不拿正眼看人了。你第一次跟着老板来,我简直都不敢认了,你穿西服可真是漂亮死了。他们好多人还问我来着,那是小羽吗,我说当然是了,他们还不信呢。”

四萍的声音很快乐,没有恶意。甚至,在说到龙小羽穿西服时还流露出几分自豪和荣耀。这让龙小羽一下子心软了,他这才发觉自己无论怎么不爱四萍,都很难拒绝她,很难对她不理不睬,很难把心硬到冰冷的程度。在他无措地沉默之后,四萍的声音依然亲切,就像她和他的关系依然亲密如旧,就像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小羽,你什么时候有空,大雄想请你吃顿饭呢。上次的事还没好好谢过你,所以他说这回一定补上。大雄说你现在做大了,想请你还怕你不肯呢,所以让我请。我跟他说,让我请可以,我请小羽肯定来的,可你们不许又求人家办事情。大雄也下保证了,他说不会不会,大家是老乡嘛,出门在外就是一家人,在一起亲热亲热,不谈事情。我说那还差不多。小羽,你有空吗,你要真不想见他们也就算了。不过你刚来平岭的时候大雄也帮过你。你现在发达了就不理他了,大家背后会讲你的,大家讲你,我脸上也不好看啊。”

四萍说得入情入理,让龙小羽多少感到些惊讶。四萍话中的情理也让龙小羽对大雄的邀请几乎无法拒绝。当天晚上他真的去了离扩建工地不远的一家吃杭州菜的馆子,在那里见到了四萍和大雄,还有大雄手下的一个工头和一个跟班。工头叫洪卫国,黑瘦­干­枯,长得像个广东人,跟班叫钱德来,五大三粗,俨然北方壮汉的模样。这两人龙小羽都认识,都不熟,只知道他们都是大雄的死党。

那天晚上大雄要了很多菜,虽然这桌菜远远不及龙小羽跟着罗保春参加应酬时的那种排场,但也是满眼的油香鲜­嫩­。他们那天还喝了很多酒。正如四萍在电话里预先承诺的那样,大雄除了闲聊胡扯之外,没谈任何事情,没提任何要求,没再让龙小羽帮忙­干­这­干­那。后来大雄喝醉了,搂着四萍不放手,还在四萍脸上摸来摸去。四萍不让他摸,两人半娇半怒地推来打去,打到后来四萍下手重了点,大雄发火了,扯了四萍的头发,四萍给了大雄一个耳光,大雄也给了四萍一个耳光,骂四萍臭表子!骂完就吐了一地。钱德来和洪卫国见状拖着他去卫生间了,桌上只剩下四萍和龙小羽。四萍红着眼睛,恨恨地瞪着龙小羽,说:“他把我打死,你也不会管的。”龙小羽是不想管。他甚至猜不透大雄和四萍忽而涎脸调笑忽而翻脸动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大雄当着他的面对四萍动手动脚,他看了当然不舒服,可他能管么?他怎么管?他算四萍什么人?大雄动手打四萍的刹那龙小羽的脸­色­很是难看,但他也没有管,没有劝,更没有拍案而起。大雄喝醉了,何况四萍也是自找的。他一直怀疑四萍在依靠大雄的情况下对大雄是否还能有贞­操­,尽管四萍有好几次向龙小羽表白她从没让大雄吃过豆腐占过便宜,但龙小羽不信,从常理上推断他不信。

所以面对四萍怨恨的目光他无动于衷,他心里很乱但故意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地说:“他既然对你这样,你为什么还要靠着他,离开他不就行了。”

四萍眼圈更红了,哑着嗓子反问:“我不靠他我靠谁?靠我那个醉醺醺的老爸?靠我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妈?还是靠你?靠你你要我吗!”

龙小羽让她问愣了,他换了个概念,转移自己的尴尬:“你为什么非要靠男人,你应该有骨气,自己独立一点!”

四萍马上抬高嗓门压住他的话:“我总归比你好,你倒是个男人,你为了穿这身名牌的衣服宁可去靠一个女人!你还好意思教训我!”

龙小羽没想话题会如此突然地涉及到罗晶晶的身上,他心里像被人刺了一刀似的,疼得抽了一下。他神经质地呼一下站起来,吼了一声:“你他妈住口!”

祝四萍被吓了一跳,她大概从没见过龙小羽这么粗暴的反应,在她蓦然愣住的同时,龙小羽离开了桌子,涨红着脸向门口走去,身体撞在桌角上,把满桌的碗碟撞得哗啦作响。

祝四萍没有动窝,看着他往门口走,看着他走出餐厅不见人了,她的眼泪才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那顿不欢而散的酒席以后,无论是大雄还是四萍,都没有再找过龙小羽,龙小羽度过了相对安静的一段时光。每天认真地上班,下了班无论多晚,也要悄悄地赶到罗家小院。实在太晚过不去了也要给罗晶晶打个电话说上几句温存的话。那几句温存的话能让他和罗晶晶都面带微笑地安然入睡,都感觉对方就在枕侧,彼此呼吸相闻。

后来,制药厂扩建工程进展得不太顺利,原来一直担心的积压产品销售不旺,银行贷款担保落空等等最坏的局面,统统成为现实。罗保春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权宜之计已遮掩不住建设资金明显的缺口,工程进展的速度也就明显地慢下来,工程筹建处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因此变得无­精­打采。罗保春也很少像过去那样整天兴致勃勃地到工地上转了,工地上的劳资纠纷也开始此起彼伏,原因不外一个钱字。后来龙小羽听说大雄的人在工地上把筹建处的一个头头打了,大雄还带着人上制药公司闹过一次事,都是因为拖欠工人工资的事。闹事的工人让公司办公室的王主任拦在大门口,经过一通艰苦耐心的劝说工作,好歹都给劝回去了,仅仅砸碎了公司传达室的两块玻璃了事,损失不大。

龙小羽还听说,在大雄那帮民工连着两个月都拿不到工资的同时,四萍却捡了一个大便宜,到保春口服液的专家顾问梁惠兰教授家里当了小时工。梁教授夫­妇­两个年纪大了,子女都不在身边,一直想请个人帮忙做家务,又不敢自己到劳务市场去找,万一找不好找个贼岂不是开门揖盗么。于是托到保春公司的王主任,王主任又托到筹建处的马主任,马主任又托了建筑公司的人,建筑公司的人就找了祝四萍。因为四萍模样不错,在工地上比较出众,包括建筑公司的那帮男人在内,目光都是随着她转的,所以有好事自然会找上她。她每天傍晚到梁教授家­干­两三个小时,帮忙做饭和打理家务,一个月可以挣到四百元钱。这每月的四百元王主任请示过罗保春,就由公司走账算了。四百元是小钱,对公司不算什么,但对祝四萍来说可不得了,每天只­干­两三个小时,一个月就挣四百,比每天在工地上十个小时每个月才九百元而且还被拖欠着拿不到合算多了。四萍很高兴,对推荐她的建筑公司的那个­干­部千恩万谢。

龙小羽知道四萍得了这份外快是听王主任说的,王主任在打电话向罗保春报告这件事并且请示那四百块钱的出处时说到了祝四萍这个名字。龙小羽当时正在同一间屋里打印一份会议通知,他在听到祝四萍三个字时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尘,永远都擦不掉的!梁教授家他必须常去,除了给梁教授送一些公司产品的技术文件外,梁教授每月的顾问费,公司里发的诸如大米、­鸡­蛋、蔬菜之类的福利也是他送。如果祝四萍真的成了梁家的保姆,他就必然要在那里和她碰头撞脸,这让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总也摆脱不了的梦魇!一个无休无止的梦魇——他绕来绕去不管走出多远,依然注定要在某个固定的地点,与一个女鬼相见!

二十六

在担任龙小羽辩护人的最初时期,韩丁一直试图找到某些依据,推断出龙小羽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对祝四萍起了杀心。

他为此向龙小羽详细询问了祝四萍被杀当晚的全部情形,如果搬到好莱坞的惊悚电影中,那也称得上是一个绝对经典的杀人之夜。那天从傍晚开始整个城市突然平地起风,这场没有预兆的北风咆哮了一夜。被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沙尘暴遮星蔽月,连平岭街头的路灯都变成一个个影影绰绰的烛火,昏晕地挂在视线不清的半空。这样晦暗古怪的天气据说几十年前曾经降临过一次,只有少数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忆犹新。

根据龙小羽的说法,那天傍晚他接到了祝四萍打来的一个电话,那时这阵沙尘暴的前锋刚刚从窗外的屋檐下尖声掠过。电话是打到保春制药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那时龙小羽尚未下班,他奇怪地问祝四萍是怎么搞到这个电话号码的,四萍笑着说你管得着吗?龙小羽也就住了口,懒得深入追问,一言不发地等着四萍说话。

四萍说:“你哑巴啦?”

龙小羽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啊?”

四萍又笑了一下,说:“没事,没事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吗,你从来也没想过主动给我打电话,我死三个月了你也未必知道吧。”

龙小羽不想和她多聊,说:“没事别给我打电话我还上着班呢。”

四萍不再嬉笑,变得严肃起来,但口吻依然是友善的:“那你好好上班吧,下了班来找我一趟行吗?我刚从梁教授家出来,你下了班没事的话,到制药厂工地办公室来找我吧,晚上那里没别人。”

龙小羽说:“我不去。”

龙小羽当然知道工地办公室下班之后没有人,整个扩建工程因为资金不到位已经停了工。但四萍暧昧的语气让他不得不用这样正­色­的口吻回答她,他故意答得立场坚定不假犹豫。

但四萍没有放弃,她的脾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好,她说:“来吧我求你了,我真的很想你。我这些天一直睡不着觉,就想你,骗你不得好死。”

龙小羽腔调依然冷淡,回答道:“四萍,我们不是已经讲好的,我们现在只是普通的朋友,或者,仅仅是同乡而已。”

四萍不急不愠地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乡里乡亲的,至于连面都不想见一面吗,何况咱们以前……”

龙小羽打断她:“不要再讲以前了好不好,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四萍沉默了一下,声音忽然深情起来:“可我没忘,我这几天睡不着觉,老是想以前的事情。我老是想以前我到百年红酒厂的仓库里去看你,那么大的厂子到晚上一个人都没有,老静老静的。我每次去找你路上老害怕的,可我一想到你在仓库里等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你那时候是不是每天晚上都盼着我来?”

龙小羽也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代表了他对历史的尊重。是的,他不能否认,在每天酒厂关门之后,当天黑下来,四周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就坐在仓库角落里的那张木板床上,等待着四萍。他等她过来找他,给他带来吃的东西,天冷时还带来暖和的铺盖,还带来赶走寂寞的笑声和唠叨。他不能否认,这是他的一段难以忘掉、无法抹去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他不否认!

但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并不想转变态度,他对四萍说:“对,过去盼着你来,现在盼你别来。”

他说这话也许和听这话的人同样难受,他是狠了心有意这样说的。他对四萍已经一再忍耐,她要什么给她什么,他给她的东西,包括钱、衣服、哀求,还包括出卖自己的良心,这样的代价足以赎回自己的感情。更何况,感情本身就无须赎回。

他说:“感情是勉强不来的,咱们之间不是早就画了句号吗?”

电话那边,四萍哭了。龙小羽听得出来,那是真的伤心。但他一言不发,连一句劝慰都没有,他想劝,但忍住了。他忍受着自己的残酷,这份残酷是他本­性­以外的。可他现在必须强迫自己这样沉默,强迫自己忘记,强迫自己无情。他爱上了罗晶晶,所以,和四萍,总得有个了结。

四萍哭得有些不可控制,龙小羽几次想把电话挂了,但没有挂,因为那样就太狠了。四萍在他冷冷的沉默面前终于抽噎着恢复了言语:“好,小羽,我同意,我今天就和你画个句号。你来吧,你别怕我再缠着你,我们最后再谈一次,谈清楚了,我们从今以后各走各的路,互相不搭界。我晚上在工地办公室等你。”

四萍说完,把电话挂了,挂得很果断,果断得有几分凶狠。龙小羽半天没有缓过气来。他那天晚上下班后,先给罗晶晶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公司有事他可能不去找她了,要找的话也会很晚,让她别等他,自己吃饭,太晚了就先睡。罗晶晶说正好她同学今天过生日,晚上约她去呢——你说我是路上买个生日蛋糕呢还是送点别的?龙小羽说都行你自己定吧。打完罗晶晶的电话,他慢慢地走出办公室,锁了门。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楼里很静。他慢慢地走到楼下,走出楼门,发现门外风很大。他又回楼上穿了他那件范思哲的外套。他再次走出楼门来到街上时脚步变得快捷起来。他快步走向隔了一条街的保春制药厂。他从制药厂的门前走过去,他看到厂门口还有人员进出,但没人注意到他。他把防风的衣领竖起来往制药厂的后门走,他从自扩建工程开始后就被拆毁的后门走进工地。工地上黑着灯,大型的施工机械包括长颈鹿似的大吊车都­阴­沉沉地趴在自己的暗影里。龙小羽往里走,转过一排排尚未加顶的毛坯厂房,他看到了那几间用木板临时搭建的工地办公室,其中一间亮着灯光,风中起舞的沙土在灯光的照映下看得出有多么猖狂。龙小羽走近那间亮着灯光的屋子,他的脚步在门前砖石上的声音被风声遮掩掉了,他推门进入时看到四萍背朝里躺在墙角的木板床上一动不动。

确如四萍所说的那样,这里没有人,只有她一个。

开门声让四萍坐起来,龙小羽看得出,四萍的眼睛还红肿着,见到龙小羽推门进来,先是愣一下,继而又哭起来。她的每一声抽泣和呼吸的窒息,都尽情地表达着女人的脆弱和委屈。龙小羽这时候心真的软了,真的觉得自己伤害四萍了,真的想起和四萍恋爱时的那些往事了,那些往事在龙小羽的头脑中变得异常温情起来。他想抱一抱四萍,但没抱,他意识他现在早已成了罗晶晶的人,他不能再碰其他女人,包括他以前碰过的女人,他都没资格再碰。他很想用什么方式安慰四萍,这方式就是语气,他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你别哭了,再哭我可走了啊。”他刚说完了这句,四萍就一把抱住了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一点也不吝惜地把脸上的眼泪全部蹭在了他的前襟。

“不,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

四萍把龙小羽抱得很紧,紧得他全身僵硬,四肢无措,就这么僵僵地,让四萍抱了半天。终于,他把两只手抬起来,环抱了四萍有些瘦削的脊背,他轻轻地把她抱了一下,然后用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拍,说:“四萍,和我分手不值你这么伤心,其实有很多男人都喜欢你,我知道咱们绍兴老乡当中,就有好多人想跟你好呢……”

四萍使劲地抱住他,她用挤压式的拥抱阻止他说下去:“我谁都不要,我就要你!我就要你!”

龙小羽松开了四萍,那动作甚至是,推开了四萍!他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严肃:“四萍,我今天是来画句号的,你答应我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最后一次约会,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说了不算!”

四萍让他推开了,但一只手还拉着龙小羽的衣服。她说:“小羽,我知道你搭上罗老板的女儿了,我可以让你跟她好。我愿意做你的小,在外面不公开也可以,我都愿意。你懂我的意思了么,这样总行了吧!”

龙小羽有点懵了:“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干­什么要做人家的小?”

四萍说:“做你的小,我愿意!”

龙小羽说:“你愿意我不愿意,我就是愿意也不行,让人做小老婆是违法的。”

“你可以不跟我结婚,我就做你的情人。只要你心里还有我,我就愿意做你的情人,做一辈子我都心甘情愿。”

龙小羽没想到,今天他是来结束的,而四萍显然要重新开始。他心里乱得没了方寸,知道四萍的办法是万万不行的,但不知为什么四萍的态度竟令他隐隐有了些感动。特别是四萍最后的一句话,让他对她的厌恶和畏惧顷刻瓦解——四萍流着泪说:“你愿意吗,你要是真的不愿意,我不逼你。”

龙小羽也是个脆弱的人,他的脆弱在于经不住别人对他好。他把四萍抱回怀里,他亲了四萍。他说:“原谅我,四萍,我对不起你,我今天……我今天来,是来和你说再见的。你别恨我,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今天只能和你说再见。再见,四萍!”

他亲吻了四萍,四萍也亲吻他,当龙小羽说完再见时四萍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衣服。他想挣脱,但四萍紧紧抱住他,她抱着他跪了下来,她仰着被泪水弄脏的脸,看他:“再要我一次好吗,最后一次,就算你以后真不要我了,也别从今天开始……你今天再要我一次吧,真心再要我一次,然后让我死我都愿意。”

事隔一年之后,龙小羽无可回避地,向韩丁叙述了他和四萍发生的这次关系,正是因为这次关系,构成了龙小羽犯有杀人罪行的重要证据。工地办公室的这间屋里有一张木板搭出的小床,那天晚上龙小羽和祝四萍就在这张凌乱的木板床上,在散发着一股霉味的床单上进行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Xing爱,也是四萍一生中最后一次Xing爱。龙小羽对四萍的身体是再熟悉不过了,但那天他在进入她的身体前有很长时间不能兴奋,后来是怎么兴奋起来的他也忘了。关于这一点韩丁有过超出职责以外的追问:“和一个你不爱的女孩Zuo爱你舒服吗?”他想从龙小羽身上判断男人是否都这德行,对女人可以灵­肉­分开,和爱的女人不一定Zuo爱,和不爱的女人Zuo爱不一定不痛快。龙小羽的回答有些含混,难以得出明确的结论。他说他和四萍做的时候很难受,没有快感,只想早点做完,所以那次Zuo爱延续的时间很长,始终难以达到Gao潮。最后他还是闭着眼睛想罗晶晶,想他和罗晶晶­干­这事的感觉,才勉强成事。龙小羽对韩丁说:这是他和女人­干­这种事最艰难的一次,说不清什么滋味,感觉很被动,很麻木,六神无主……Gao潮过后他想放声大哭!

四萍的Gao潮比龙小羽来得要快,在龙小羽结束之前她似乎有两次抵达了快乐之巅。快乐之后四萍的情绪没有了Zuo爱前的委屈和激动,她把龙小羽搂在怀里,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意。见龙小羽翻身下床匆匆忙忙地穿衣服,她也就坐起来,慢慢地找自己的衣服穿。两人谁都找不出一句多余的语言。

龙小羽飞快地穿好衣服,他这时惟一的心情就是早点离开,他甚至为今晚来此而感到格外后悔。四萍慢慢地穿好裤子,又叫他过去帮她扣胸罩后面的扣子。他帮她扣了。扣的时候四萍突然柔声问他:“小羽,你讲句实话给我听,在床上我是不是浪得很?”

龙小羽没心情说这个,低声说:“我没想过。”

四萍说:“人家都说,女人在床上要浪一点,男人才喜欢。那个女模特是不是很浪?”

龙小羽听她这样说罗晶晶,郁闷了一肚子的怨气砰的一下发泄出来,他不再帮她扣扣子,起身向门口走,同时恶声恶气地说道:“你太无耻了,没人比你再浪了!你要多浪有多浪,你和她根本不是一种人!”

四萍不急不愠地,笑问:“那你和她做,舒服么?和她舒服还是和我舒服?”

这种话题以前和大雄那帮人在一起时龙小羽也常能听到的,大家聊聊开心罢了。可现在不同了,他已听不得这种污言秽语。特别当这种污言秽语涉及到罗晶晶时,他只觉得玷污和恶心。

他站在门口,做出要开门的样子,他再次神情郑重地向四萍告别:“我该走了四萍,从现在开始,咱们两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也别再找我,找我我也不会见你。”

四萍冷笑了一下,说:“小羽,你承认吗,你这个人心特别狠,一般人都不会像你这样狠的。”

这句话刺伤了龙小羽,他后来对韩丁说,祝四萍的这句话让他彻底厌恶了和她的这场旷日持久的猫玩老鼠的游戏,他决定不再和她说任何话,他拉开房门,外面的风几乎是“砰”的一声,迎面撞进了这间简易的木板房,让人顿觉寒冷彻骨。不知是他用力摔上的房门还是风的震撼,整个房子都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

龙小羽走了。

龙小羽被捕后在公安机关的审讯中供述:他离开工地以后先回了一趟办公室,他回到办公室想给罗晶晶打电话,发现手机不见了。手机他一向是放在裤兜里的,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在刚才宽衣解带时掉在工地的那间办公室里了。手机是公司给他配的,万一丢了影响不好,没法交待。所以龙小羽尽管非常不愿意,但他还是离开公司重新返回了工地。他依然从制药厂的正门经过,从后门进去,工地上依然漆黑一片。他绕过那排形同废墟的新厂房,那间工地办公室的窗口依然亮着灯光。他走近前去,不知四萍是否已经睡下,他还敲了敲门,敲了几遍无人应答。他转动门把手,发现门并未反锁,随着把手的转动那门吱扭裂开了一道细缝,紧接着被强劲的风势轰一下吹开,冷风立刻灌满了整个房间,桌上摆的和墙上贴的那些图表类的纸片在风中哗啦作响地飞将起来。屋里没有人,四萍也不在。龙小羽关上门,开始找他的手机。他先翻了那张木板床,包括床下,然后又到办公桌上找……这时,他看见了办公桌一侧的地上,四萍靠墙歪着,身上血迹斑斑。他吓坏了,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四萍。四萍一动不动,没有应声。龙小羽俯下身子想抱她起来,她的身体还软着,但很沉,四肢和脖子都像断了一样没有知觉,这时龙小羽才意识到,四萍已经死了。

从龙小羽的供词中韩丁知道,龙小羽当时看到四萍的头部和腹部都流了很多血,已经变浓变暗的鲜血大片地半凝在她的脸上和胸前。他叫着四萍的名字,想唤醒她。但她醒不过来。不知是她的身子太沉还是龙小羽的手已经抖得使不上劲,他也抱不动她。这时他听到门外有响动,像是风吹倒了什么东西,也像是有人走动碰翻了什么物件。龙小羽放下四萍,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支铁锹木柄,小心地打开屋门往外看,外面没有人,只有风。

龙小羽是在确信四萍已死,确信屋外安全,确信整个工地上一个人也没有的情况下,离开这间屋子的。他先回到公司他住的那间小屋,换下沾了血迹的范思哲外套,然后,他去了罗家小院。他用罗晶晶给他的那把钥匙开门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家里没人,他想起罗晶晶是到她同学那里参加生日聚会去了,也许不久就会回来。他进了屋门,在客厅里等她,等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在这五分钟内他经过反复的犹豫,终于在这间客厅里,用自己的手机拨了110报警电话。

关于龙小羽的报警,公安局110报警中心那天晚上的接警记录有详细记载。龙小羽报警使用了真实的姓名,他在接警人员的要求下到了制药厂附近的派出所接受讯问,然后又被带到案发现场向勘查人员指证现场的情况。关于他为什么没有及时报案的理由,在他后来的供词中已有详细陈述。他在和韩丁的谈话中也有涉及。他说他当时吓蒙了,整个人处于慌不择路的状态。他担心一旦报警自己就会成为最大的嫌犯,因为他身上沾有四萍的血迹,因为他另有新欢刚刚把四萍甩了,说四萍是他杀的很多人都会相信,都会觉得那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还有一个顾虑龙小羽在口供中没有说到,但他对韩丁说了,他说他那时最害怕的就是失去罗晶晶。

那天晚上公安人员结束现场勘查后又带他到刑侦队问了半天情况,做了笔录,放他回家时已是深夜三点。他没有再去罗家小院,罗晶晶肯定睡了,他不想吵醒她。尽管在那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特别渴望见到罗晶晶,特别渴望能够躺在罗晶晶娇弱的怀抱里,让她轻轻地安慰和爱抚。但他没去罗家小院,天太晚了,他也没打电话,他想一切都等天亮再说。

那天夜里他没有入睡,天亮之前的几个小时在混乱的思前想后中短得像是愣了一个神。天亮后外面的风停了,龙小羽像往常一样起床,像往常一样打扫办公室的卫生。陆续有人来上班了,人们在他的脸上,没有察觉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上午,公司里来了两位民警,让龙小羽跟他们“去一趟局里”继续取证。公司里的人才从不同的方面,听说了昨夜狂风大作的时候,工地上发生了一幕凶杀血案。

龙小羽跟着两位民警——其中一位就是姚大维——到了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在那里继续接受讯问。从警察的问话中他明显察觉到他们怀疑的矛头,已经指向自己。到了中午他们要求他在几张白纸上,留下他的指纹和掌印,左右手掌和十个指头都留了。然后又取了他的耳血说要化验化验。再然后,他们让他等着,让他坐在屋里别动,给他打了一点饭,他没吃。他说要上厕所,警察就带他去厕所。厕所就在刑侦队的楼里。他蹲在厕所的茅坑上听着警察在外面说话,他出来时,看民警就在门口,背朝着他,他悄悄打开厕所的窗户,从二楼往下一跳,跳到了楼外的一条小巷里。他也搞不清警察听到没听到,爬起来就飞快地跑向巷口,在巷口拐了一个弯,就跑掉了。

龙小羽的跑,在韩丁今天看来,是愚蠢的,这一跑反而把事情搞复杂了。但龙小羽的这个行为在情理上则可以成立——一个小地方来的,没见过这种阵势的,缺乏法律知识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被一个血腥场面惊吓过的年轻人,神经发生紊乱,理智受到困扰,他变得像孩子那样慌乱和低能,像孩子那样寻求简单的解脱,所以决定先跑了再说,这是一个常见的心理选择,在逻辑上当然是说得通的。

龙小羽很清楚自己在杀人现场留下了指纹,很清楚公安局验了四萍的尸再验了他的血就能知道四萍死前和他­干­过那种事情。也许这些就足以让警察认定杀人者非他莫属。

他在刑侦队的厕所里蹲着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他全身每一条肌­肉­都因此而变得麻木。麻木得几乎让他无法起身。他最先想到的是:一旦他成为嫌犯,一旦公安局抓不到真凶,还有谁能为他洗脱罪嫌吗?没有!

龙小羽从刑侦队跳窗逃走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罗家小院。罗晶晶不在家。他没想到罗晶晶不在家。他站在罗晶晶的卧室里发了半天呆,然后写下了他留给罗晶晶的那一纸别书。后来他对韩丁说:他那时非常想见到罗晶晶,想和她见上最后一面,说最后一句告别的话。可后来又觉得她幸亏不在,在的话他说什么呢,说什么可以让这样生离死别的话既表达出他的感情又不让罗晶晶受惊呢。他不想让罗晶晶知道公安局怀疑他杀人的事,他不想看到罗晶晶惊慌恐惧的表情,他害怕罗晶晶也相信公安局,也怀疑他真的杀了人。一个杀了人的人,有谁还会爱他!

他用发抖的笔画,给罗晶晶写下了那份别书。因为发抖,所以每个字都不得不写得很大。那张写好字的白纸就放在了罗晶晶的枕头上,在韩丁同意为龙小羽担任辩护律师之后,罗晶晶拿出来给他看过,这一纸别书一直被罗晶晶悄悄藏在身边,藏到了现在。

“晶晶:我走了,让我再亲亲你吧!

我家里出点事,我回去办一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是爱你的,我求你别忘了我,千万别忘了!我一定回来的!我一定回来找你的!

小羽“

龙小羽说他在写这张字条时哭来着,他流泪的时候心中有无法承受的疼痛。这一点韩丁是相信的,因为龙小羽在事过境迁之后向他讲到这一纸别书时,眼中依然饱含热泪。罗晶晶也对韩丁说过,她那天是偶然上街买东西去了,只出去了半个多小时,回家后看到这张字条,一时没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甚至并没意识到龙小羽真的就这样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还是哭了。是字条里的那些话让她哭了。她给龙小羽打电话,电话是关着的。她打电话到公司龙小羽住的那间陈放复印机的小屋,也没人接听。她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没想到这个简简单单的字条竟是他们之间的永别!

龙小羽离开罗家小院,他想回公司拿点衣服,但细想想又觉得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搭了辆出租车出城去了黄鹤湖别墅。别墅里的老保姆告诉他罗保春还没起床呢,他没起床一般不让人叫,电话也不接的。龙小羽说不用叫了,我留个条子。他就在书房给罗保春留了一张条子,内容是家有急事特来请假,以及对不起抱歉之类的话。他把各种钥匙,公司发的手机、BP机,全部留在写字台上,压在那张“请假”的字条上面。然后,又让那辆等着他的出租车,把他带到了离黄鹤湖很远的黑牯镇火车站,在那里买了一张往南走的火车票,搭乘刚刚进站的一班过路列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平岭。

龙小羽离开平岭时两手空空,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只有兜里剩下的几张散碎的零钱。

二十七

在公安机关提供的材料中,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事件完全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过程。

根据公安机关的侦查调查,根据一应证人的证言记录,根据第二天清晨对杀人现场的技术勘验,可以证明:那天夜里龙小羽跟踪祝四萍走进制药厂扩建工地,伺机对其实行­奸­­淫­。这一点有两位在同一时辰经过工地后门因而得以目击的民工予以证实。龙小羽尾随祝四萍一直到达工地的办公室,虽然工程已经停了,但办公室还留了几个人做些日常的维持,所以 四萍白天还照常来此,所以她有这间房子的钥匙。龙小羽尾随四萍进了这间房子,意欲与之发生关系,遭到四萍的挣扎抵抗。在搏斗中,龙小羽用铁锹木柄将其击昏,然后实行强Jian,­奸­后用尖刀刺入四萍腹部,将其残杀灭口。

公安机关的证据看上去确凿充分,除了目击者的证词之外,尸检报告还查出四萍在死前不久和龙小羽确实发生过­性­行为,而且身上留有挣扎和厮打的痕迹。现场勘查报告说明在现场发现的一只铁锹木柄上留有龙小羽的指纹和掌印,虽不完整,但足以认定。那只铁锹木柄也因为与四萍头部的伤口完全吻合,所以被认定为杀人凶器。公安机关还在龙小羽的住处,起获了龙小羽的一件范思哲外套,上面血迹未消。经化验为四萍的血迹无误。

如此等等,各种确凿铁证还有许多。公安机关从一开始就将目标锁定在龙小羽身上。在四萍被害的第二天即基本确认龙小羽为犯罪的主要嫌疑人,但在血迹鉴定和指纹比对的结果尚未做出之前,龙小羽即已畏罪潜逃。平岭市公安局通过省公安厅和公安部发出全省乃至全国通缉令,市局刑侦大队还派出专门小组前往龙小羽的老家绍兴石桥镇进行追捕,但他们发现石桥镇已经没有龙小羽的家了,也没有龙小羽的一个亲人。

除了石桥镇之外,公安人员失去了侦查追捕的方向,他们不知道龙小羽投奔了何处,何处还有他的亲朋好友,同学故旧。

他们更不知道,龙小羽在平岭还有一个爱人,就是罗保春的女儿罗晶晶。

的确,没人知道龙小羽和罗晶晶的关系,连罗保春在内,谁也搞不清龙小羽会去哪里。罗保春也只是听王主任汇报过公安局到公司来调查龙小羽的情况,如此而已,对公安局通缉和侦查龙小羽的详细情况则不甚清晰。公安机关在尚未侦查到龙小羽的具体去向,破案线索茫然不清的情况下,当然不能向保春制药公司的人透露更多的案情,对龙小羽在此案中究竟有多大嫌疑也并未向公司做出更多介绍。罗保春对龙小羽不辞而别并且受到公安调查也只是感慨一番,惋惜一阵。回家和罗晶晶长吁短叹了几句。毕竟龙小羽是一个蛮称职的秘书,本来前途无量的,而且,他曾经为救自己的女儿,冒着生命危险,只身闯进云清山原始森林并且真的险些丧命,这些都令罗保春感动不已,当然,他也做了回报,他给龙小羽大幅度加了工资,还打算给他买套住房。房都看好了,就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住宅新区里,幸亏钱还没交,要交了钱,这房还真就砸在手里了。

和女儿谈起龙小羽的时候女儿没有多说什么,那样子好像早就知道似的,那样子好像不想多谈似的。罗保春注意到女儿那几天脸­色­萎靡,­精­神不振,像大病将临或大病初愈的模样。他问女儿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太劳累,是不是这几天没睡好,晚上都­干­吗了……女儿不答,懒得答。罗保春也就不再多问,他听老保姆悄悄透露:前两天女儿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来着。老保姆在罗家二十年了,晶晶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还要心疼晶晶呢。他让老保姆旁敲侧击问了半天,才大致知道女儿是交了一个男朋友,前几天刚刚吹了,看样子是那男孩把她给甩了。晶晶交男朋友了?这让罗保春大吃一惊,怪不得上次介绍省卫生厅乔厅长的公子给她她不愿意呢,怪不得乔公子这么好的条件她连听都不想多听呢,原来是悄悄和另一个人谈上恋爱了。罗保春暗暗后悔,这么长时间让她一个人住在城里,看来确实是失控了。但罗保春定神一想,随即转忧为喜:既然已经吹了,那就好,让女儿自己难过几天,过了这个劲儿就会好的。事过情迁之后,再慢慢和她重提乔厅长的大媒,说不定还会柳暗花明成全好事。

龙小羽这个人的来无影去无踪在保春公司被大家窃窃私语了几天,很快成为往事,取而代之的是关于祝四萍的死亡抚恤和赔偿问题,开始沸沸扬扬起来。四萍的父母从绍兴老家来到平岭,天天到公司又哭又闹,工地上原来用的一批绍兴籍的民工,也不依不饶要为死者伸张“正义”、索取“公道”,非四十万的赔偿金不肯善罢甘休,几乎闹到对簿公堂的程度。罗保春被这事牵扯­精­力,再加上扩建工程半死不活,积存产品滞销压库,公司的流动资金拆东补西,疲于应付。罗保春发家二十年,此时才真是到了内忧外患,内外交困的关头。他一方面四处跑贷款抓销售,事必躬亲;一方面请律师打官司,忙于出庭。中间还发了好几次病,哪里还有心情顾及女儿的婚恋。知道女儿整日闷闷不乐,也抽不出时间开导劝慰。他只能有心无力地想,孩子大了,也该自己面对挫折,自己调整情绪了。

其实罗晶晶那时仅仅是闷闷不乐而已,并未到伤心欲绝的程度,因为她始终不相信龙小羽真的不回来了。她猜测他的老家也许真有什么人什么事要他回去处理一番,或者他自己在平岭惹了什么事什么人要出去躲避一阵。她一向认为龙小羽表面上是个不善言语的人,其实心里的主意比谁都大,别看他会做饭会打电脑对女孩子体贴随和,其实骨子里的粗野强悍深藏不露。他真的是深藏不露!要不然他那次在酒楼的停车场上为她爸爸大打出手的样子吓了罗晶晶一跳呢,要不然他怎么会独闯密林置生死于不顾呢。能做出那样的壮举光有爱是不够的,还要有胆!还要有学也学不会装也装不出的野­性­!所以,罗晶晶想,谁知道他还和什么人打过架结过仇惹出过多大的事来呢。

制药厂工地上死了一个民工罗晶晶也有所耳闻,但不知道死的是四萍,更不知道和龙小羽有什么关系。龙小羽被公安机关怀疑并且通缉的事她是很久以后才听说的,听说之后她才确切地意识到她心爱的这个男孩,每天都来陪着她守着她帮她做饭教她电脑对她好得不能再好的这个男孩,也许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罗晶晶知道龙小羽负案在逃这件事是在她父亲暴病而亡的第三天,这时,她才彻底地崩溃了!她同时失去了两个最亲的人,她从一个被千娇万宠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孤儿。整个世界在她心里突然天塌地陷!

可她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

可那时她偏偏必须强打­精­神,有所作为。由于父亲的去世,她一下子变成了保春制药有限公司的继承者和掌门人,公司里所有人财物方面的大事都要她出面做主,都要她拨乱反正,都要她力挽狂澜……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来要她表态,要她签字,给她出各种主意,要她做这做那,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来找她要债、要工资、要赔偿、要拼命……她无法面对这样的阵势这样的局面,她在­精­神恍惚神智混乱的情况下做出的惟一正确的决定,就是听从了王主任的建议,去找了北京来的律师韩丁!

除此之外,她只剩下哭!而且是一个人悄悄地哭,一个人躲在罗家小院,躲在她自己的卧室里,抱着被子,悄悄地哭。被子上枕头上还残留着龙小羽身上的那种味道,是汗味,但很香。那香味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一点一点地提醒罗晶晶:龙小羽终将在这个屋子里,慢慢地,彻底地,消失­干­净!

这场爱就像一个缠绵无比的梦,让罗晶晶醒来时两眼空空,让她无法相信这场爱确确实实发生过、存在过,让她难以克制地张皇四顾,想看一看那梦中的男孩是否还在这间屋里,还在这个小院……也许他此时正在卫生间里洗澡,正在厨房里做饭,正帮她打开电脑……她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幻觉,总是听到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厨房里高压锅的喷气,以及龙小羽语焉不详的说话和天籁般的笑声……

常常的,她也会梦见父亲,但她梦到的父亲,总是和龙小羽在一起的。她梦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一起出门旅行,一起回家做饭,一起玩电脑。父亲还带上小羽,一起看她在T型台上盛装猫步……这些梦境,是她逃避痛苦,安顿身心的去处,也是制造痛苦,让她身心俱焚的源头。梦是短暂的,醒来后的现实漫漫无边。父亲真的死了,永不再生;小羽真的跑了,从此天涯海角,隐姓埋名,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与她重逢,这就是现实!是梦境永远不能抵消的现实!

那时候罗晶晶的大部分时间都消沉在梦境与现实的矛盾中,她还想不到现实的恶化比她所能预料的更加迅速。在小羽失踪、父亲去世的两个月后,从她一出生就已存在并与她共同成长起来的保春制药有限公司正式向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了破产申请,辉煌一时的保春神话终结得如此残酷,不仅工厂的厂房设备,公司的小楼及汽车被一一拍卖,就连罗保春的银行存款和家中的浮财,也被债权人毫不留情地拆取分光。罗保春在黄鹤湖租住的别墅被到期收回,连罗家小院,这个承载着罗晶晶幸福回忆和美丽梦境的惟一小窝,也被他人入主。家产拍卖一空,后代扫地出门,落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境地,连罗保春自身的安葬之处,都是由女儿卖光个人物品买来的。在那个苍松劲柏的墓园中,不知道罗保春叹息的灵魂能否得到永远的安宁。

葬了父亲,怀揣着最后仅存的一千多块人民币,罗晶晶告别了惟一的朋友程瑶只身上路,先到广州,后至北京。她走到这一步才彻底明白,靠当模特,特别是靠当这种没有公司签约的“野模”谋生,该有多么艰难困苦。以前韩丁也并不了解,他看到的那些浓施粉黛、衣着光鲜、亭亭玉立的美女,如果不找一个男人来供养的话,将会过着怎样狼狈不堪的生活。

终于,罗晶晶也找到了一个男人,那就是韩丁,一个大学刚刚毕业,其实并没有多少钱的家伙。

但至少,他有一处房子,有稳定的工作,可以让罗晶晶有地方住,有饭吃。而且,在他继承了大伯的遗产后,也能给罗晶晶买倩碧、CD和夏奈尔了,也能让从小娇养惯了的罗晶晶不用出门奔走,为争一个出场的机会四处钻营了,也能让她每天很晚起床,然后上街逛店,回家玩电脑,衣食无愁地消磨时光了。尽管,韩丁总是为此批评她,但同时也喜欢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靠他的钱过着舒适生活的那种感觉,那感觉对一个刚刚工作、刚刚有钱的男人来说,能产生成就感、被依赖感,因而也能产生幸福感。那时候韩丁单纯地以为,罗晶晶什么都不缺了,她生活中惟一的缺憾,就是在他上班后她独自在家时有点寂寞。

罗晶晶确实没有太多的朋友,这对韩丁来说当然是一个优点。所以韩丁对她上网和一帮素不相识的人漫天闲聊这种他一向很反感的事情,采取了比较宽容的态度。他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也都出在了这种无聊的聊天中。在一个失眠的深夜,罗晶晶起床打开电脑,随便进入了一个聊天室,去看一群网虫的胡言乱语。网上的语言是轻松的、诙谐的、戏谑的、­肉­麻的、脏话连篇的……罗晶晶滑动的鼠标忽然停住,她瞪大双眼盯着通常需要眯着眼看才舒服的荧屏,在那一片不正经的嬉笑怒骂中她看到了一个焦急的声音,那声音不理会别人正在议论和争执的话题,不理会围攻过来的讥讽和谩骂,执着地,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重复着他的询问:我找似水骄阳,各位网友谁见过似水骄阳……

罗晶晶全身的血流都在瞬间凝结,呼吸也在瞬间窒息,她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像重锤击鼓一样的心跳,她看到了那个询问者的名字,那名字带着排山倒海般的雷鸣横空出世!

——龙行天下!

龙行天下!犹如一道期待已久的霞光穿透身心,她用发抖的双手,在键盘上敲出了自己的哭声:龙行天下你在哪里,我是似水骄阳!我是罗晶晶……

这就是龙小羽失踪一年后,与罗晶晶恢复联系的过程。其实他在逃亡四个月后,曾经悄悄潜回过平岭。他去了罗家小院,但那里早已物是人非。他想去找罗晶晶的同学程瑶,想去找王主任,他们是惟一可能知道罗晶晶去向的人,但终于没敢冒险,他在平岭也不能久留。

在这一年中,龙小羽寻找罗晶晶的主要途径听起来不免匪夷所思,那就是上网。他只要一挣到钱就去那些街头的网吧,进入他与罗晶晶过去经常进入的BBS,寻找他心中的那片“似水骄阳”。寻找“似水骄阳”的过程和念头,已经成了他最重要的人生寄托,成了照亮前程的希望之光。他也许并没想到他的希望之光在这个深夜终于燃成了通明的巨焰,但这通明巨焰的轰然一亮也燃尽了他人生命运的全部能量,实际上变成了一道回光返照式的灿烂辉煌。在他被通缉追捕一年零十八天之后,在他藏身的北京爱群旅馆的地下室里,在他与罗晶晶激动人心的重逢之时,龙小羽再度落网。

龙小羽当初的逃跑,在今天重来分析,究竟对他自己有利还是有害呢,至少韩丁站在律师的角度,是有些疑义的。

在韩丁看来,如果龙小羽当时不跑,对他的形势也许反而好些,他这样跳楼一逃,反而认定了自己的嫌疑。但罗晶晶不这样看:公安局抓了那么多证据,他有口难辩,他势单力薄,他洗清不了自己,他只能一走了之。

也许龙小羽的选择和罗晶晶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现实确实是很现实的,学究式的幻想和好意有时并不能指挥一件事情的现实进程。相信真理、相信政府、相信事实终会大白于天下,这话没错,但冤假错案确实也有,哪个时代都有,这也是没错的事实。

从绍兴取证回来,韩丁确信:那位被杀死的女孩祝四萍确实是龙小羽以前的女友,他们确实交往过不短的时间,他们之间确实发生过多次­性­的关系,四萍的父母和大雄等人关于龙小羽与四萍从来没有恋爱关系的证词确实是有意的伪证,而公安机关据此认定龙小羽对四萍因强Jian而杀人灭口的犯罪动机确实有悻于事实!

韩丁确信,在推翻这个犯罪动机的方面,他已握有充分的证据。他接下来要做的工作,是在能够认定龙小羽杀人行为的其他证据和环节中找到缺口。他和罗晶晶从平岭回到北京,着手分析和整理已经搜集到的那些材料,他利用几个晚上呆在老林家,和老林做彻夜之谈。他们仔细分析研究了警方的证据链条中每一个接口,在每一个细微之处寻找这根链条的薄弱环节,在连续几个不眠之夜的一个灰蒙蒙的清晨,他们发现自己手中凌乱的纸片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记载了如下收获:一、龙小羽使用的主要凶器——尖刀,至今没有找到,他是从哪里搞到这个凶器的,行凶后凶器又扔到哪里去了,案卷材料中没有说明。

二、龙小羽那天晚上有合理的理由先后两次进入杀人现场,在第二次进入现场时曾触摸过另一件凶器——铁锹木柄,因此,公安机关在现场采集的龙小羽的鞋印和凶器上的指纹,这些认定其杀人的重要证据因违反证据的排除原则,应被认为不具证据效力。

三、龙小羽承认那天晚上与四萍发生过­性­关系,如果龙小羽与祝四萍曾经保持恋爱关系的事实能够站得住的话,强Jian之说就显然站不住了。强Jian如系子虚乌有,灭口又从何而来呢?

四、龙小羽的脱逃也是他嫌疑重大的又一个证据,但他的脱逃行为从心理学的角度是不难找到解释的。脱逃与杀人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因此脱逃不应成为杀人指控的直接证据,不具有独立的证明力。

五、如果韩丁能够让法庭相信本案部分证人确实做了伪证,那对这些证人的其他证言也应不予采信,甚至应取消这些证人的做证资格。

当韩丁把纸片上这些观点逐一理清之后,他的头脑忽然清晰起来,眼前豁然开朗,仿佛自己的胜利指日可待。过去那一个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罪证刹那间不攻自破,杀人指控的阵线眼看首尾不能相顾,剩下几个最后的堡垒也渐显形单影只,好像都在孤立无援地等待着韩丁一个一个地去端掉它们。

老林认为,首先要端掉的,是那几个证人的证词,第一,要确认他们做了伪证并找出原因;第二,那天晚上指证龙小羽尾随祝四萍进入工地的目击者,也是龙小羽和祝四萍的老乡,也是大雄手下的民工,这些人好像有预谋地串通在一起陷害龙小羽,至少老林有这样的感觉。

老林说:一定要找到那两个“目击者”,要仔细向他们询问那天晚上的情形,每一个细节都要让他们详尽地叙述一遍,看和龙小羽说的,和我们掌握的情况是否对得上号,有无前后矛盾之处,有无编造不实之处,如果能抓住一两个破绽把这两个目击者“斩于马下”,这个案子的胜算就超过八成了。

除了老林指示的这个突破口外,韩丁还找到了另一个疑点。他在控方的证据卷宗中,始终没有找到对龙小羽那件外套的血迹鉴定报告,但鉴定的结果却在各种材料中被反复提到,被反复引用。而在不同材料中提到鉴定报告时对报告的文件编号和出处的记载竟然是不一致的,大多数材料,包括呈送检察院的证据目录中,引用和列明的都是“市公安局技侦处九八九○号血迹鉴定书”,但韩丁注意到,有一份材料在提到血迹时却用了“平岭公安学院刑事技术研究所血迹鉴定书”的字样。韩丁经过细心比对,发现惟有这份材料,只是提到血迹鉴定,鉴定结论却没见下文。所以他先是怀疑,继而假设:龙小羽外套上的血迹鉴定很可能先后出过两份,而且结论截然不同!

韩丁想,他必须想办法看到这两份血迹鉴定的原始报告,看看这两份报告究竟有什么不同。

带着理清的思路,带着下一步调查取证的计划,韩丁和罗晶晶一起,再次回到了平岭。

他们依然住进了罗晶晶的同学程瑶家。

在去平岭的路上,韩丁对罗晶晶表示,这次去平岭,希望罗晶晶能和他住在一个屋里。他说:程瑶是知道咱俩现在的关系的,咱俩何必还要假装正经分开睡呢。对他的要求罗晶晶想了一下才说:还是分开睡吧,咱们还没结婚呢,睡一起让别人看了不太好,这毕竟是在别人家。

韩丁有些不悦,但他也不想勉为其难,他沉默片刻,只是闷闷地问了句:“那你还想和我结婚吗?”

这是一个过去他们常常说起但现在很少提及的话题,罗晶晶没有马上回答,她回避了韩丁的注视,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当然,我不是答应过你吗?”但韩丁能从那几秒钟的迟疑中,察觉到罗晶晶根本没有谈婚论嫁的心情。

韩丁也彻底想过,他爱罗晶晶,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但他绝不勉强她。不仅不在婚姻大事上勉强她,而且,她说分开住,就分开住。是的,这是在别人家,可他们在北京自己的家里又怎么样呢,他们在自己的家里,睡在同一间屋子,同一张床上,虽不至于同床异梦,可也有点授受不亲,像一对兄妹似的,只有互相的关心爱护,没有往日的缠绵激|情。自从龙小羽出现之后,他们基本上就没有做过那事。

这次他们到了平岭,就和上次他们去绍兴一样,凡是不认识罗晶晶的地方,韩丁就把她带上,让她一起参与调查,对外称作他的助理。韩丁发现让罗晶晶参与调查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无形中加深了罗晶晶对他的理解,韩丁进而推论,加深了理解也就能加深彼此的感情。他让罗晶晶看到,他为了龙小羽的这条­性­命,多么一丝不苟,多么全力以赴,多么不畏艰难,多么多么不容易!

让罗晶晶参加调查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本来有的调查对象不愿或懒得跟韩丁谈,但带上了罗晶晶,三求两劝就坐下来了。罗晶晶的美丽、单纯和满脸的真诚,让人看了不能不被她吸引和感动,尤其是男的。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他们在平岭公安学院刑事技术研究所就碰了一个钉子。研究所办公室接待他们的­干­部倒很热情,很快在痕迹研究室帮他们查到了当时承办祝四萍被杀案血液鉴定工作的那个技术人员。那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姓汪,韩丁和罗晶晶就尊其为汪老师。这位汪老师拿着韩丁的律师证翻来倒去看了半天,又要罗晶晶的律师证,韩丁说:这是我的助理,从北京政法大学刚刚毕业,还没考律师证呢。那位汪老师也就点头罢了,但表示他当初做的那份血迹鉴定书早就交到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去了,你们要查的话到刑侦大队去查比较好,那是正路。

于是,韩丁不得不说明:“我在市公安局呈送检察院的证据目录中看到的血迹鉴定书,是由市公安局技侦处出具的。技侦处和你们不是一回事吧?如果不是一回事,是不是说明这个案子先后由两个单位出具了两份鉴定书,而您这边出具的鉴定书最后没被采用?”

汪老师看着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韩丁甚至看不出他对自己的鉴定书未被采用是早就知道还是从未耳闻。这位汪老师在沉默之后开口道:“我们和市公安局技侦处不是一个单位,我们是省厅直属的学校,我们研究所的任务主要是配合教学搞科研,因为市公安局技侦处案子太多常常忙不过来,所以办案单位有时候也就找我们承担一些技术鉴定的任务。既然我们的鉴定没被采用,那你们也就更用不着看啦。”

韩丁又说了许多还是希望看一看,希望把两份鉴定书做一下比较的想法,但那位汪老师变得不耐烦起来,说着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他说:“你们还是找办案单位吧,他们要是同意你们看他们就给你们看了,我们已经把鉴定书交给他们了。”

韩丁说:“这种鉴定书都是公开材料,将来到法庭上都要公示出来的,我们主要是想看看两份鉴定书有没有不同。您知道有什么不同吗?”

可这时汪老师已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韩丁话没说完他已经走出门口,只把敷衍潦草的声音留在了屋里:“你们去找办案单位吧,去找办案单位吧……”

人就这样走了。

韩丁和罗晶晶气得够呛,他们面面相觑。韩丁以为罗晶晶会发泄,会狠狠地诅咒这个家伙,但她出乎意料地没有。相反,她用比韩丁还要沉着的表情,用比韩丁还要成熟的语气,像个大人似的对他说:“你别灰心,成吗?”

他们在学院的大院里逗留着,没有急着走,三打听两打听,知道学院的教职员工,包括研究所的人,大多是住在学院家属宿舍区的住宅楼里的,于是他们就在学院的商店里买了六百多元钱的烟酒之类的礼物,在傍晚下班时找到了公安学院的家属宿舍区。那宿舍区挺大,就在学院教学区右侧一条马路的对面,连围墙都没有,很方便找。他们在宿舍区的一个楼门口一打听,也很顺利地打听到了研究所搞血迹鉴定的老汪住在几号楼几层几门。虽然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警察和他们的家属,但韩丁和罗晶晶衣着整洁,俊男倩女,相貌和气质都不会让人提高警惕。没准人家还以为他们俩是老汪的亲戚呢,他们敲开那位汪老师的家门时,他的妻子还把他们当成了丈夫的学生呢。韩丁刚一开口:请问汪老师回来了吗?那女人便皱着眉说:“你们是哪个系的,怎么找到家里来了?”

韩丁点头哈腰地说:“不是,我们是北京来的,有事来找汪老师帮忙的。”

他递上自己的名片,女人看了他的名片,又看了他手上的东西,这才把门开大了,放他们进去。他们就进了屋,放下礼物,和汪夫人亲热地嘘寒问暖,做作地夸奖着客厅里的装修。那装修其实挺简单的,让韩丁一说就成了简洁大气。不管怎么说反正让汪夫人听着舒坦了,矜持地笑着请他们坐,还要给他们倒茶呢。

他们在汪家客厅等了半小时,也没见汪老师回来,再坐下去也很难受了,于是起身告辞。从汪家出来外面天都黑了,罗晶晶一出楼门就打电话,韩丁听得出电话是打给程瑶的。她问程瑶她老爸是不是认识平岭公安学院的院长,以前好像听她说过。罗晶晶在电话里说了他们想看血迹鉴定书的事,还说了那个姓汪的名字。韩丁听出来程瑶的老爸或什么人和这所学院的头头肯定是有点关系的,便静息去听,可他刚静下来听罗晶晶就结束了通话。

她收起手机之后的第一句话就问韩丁:“哎,你身上还有钱吗?”

“有,­干­吗?”

“我和程瑶说好了,今天晚上她就让她爸爸找这里的院长去,咱们得给人家买点东西。”

“给这儿的院长吗,买什么东西?”

“不是给他买,是给程瑶她老爸买。咱们这两次都住在程瑶家,本来也该好好谢谢她的,正好趁这个机会,给她爸送点什么,你说呢?”

韩丁说:“行,你说买什么东西。”

罗晶晶说:“还买烟吧,程瑶她爸是个烟鬼。”

于是他们就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条中华,一条三五,也不知那烟是真的假的。回到程瑶家时,程瑶已经给她爸打完了电话,他们一进门就报喜过来:“没问题了,我爸刚跟沈院长通了电话,沈院长已经答应了。沈院长说案件到了快开庭的时候,这些证据材料对法院认可的辩护律师已经不保密了,看看应该没问题。”

程瑶说得挺兴奋,挺肯定,她转向罗晶晶,继续笑着说:“哎,你们要是真从那份什么鉴定书上看出问题来,你说龙小羽算是你救的还算是我救的?将来龙小羽要是出来了,你们俩可得谢我一辈子。”

罗晶晶也笑了一下,但马上收住了。她瞥了一眼韩丁,韩丁故意视而不见,起身走进卫生间去了。他当然听得出来,程瑶说的这个“你们俩”,并不包含他在内。她说让他们谢她一辈子的这个“你们俩”,显然指的是那位还说不定死活的龙小羽,和他的旧爱罗晶晶!

二十八

其实韩丁的心里并不责怪程瑶,程瑶给他的印象一向很好。在韩丁眼里,程瑶是个热情泼辣的姐姐的形象。说起话来虽然心直口快,却能善解人意;做起事来尽管风风火火,但也有板有眼,雷声既大,雨点也不小。在她搬出老爸帮忙疏通关系的第二天,鉴定书这件事就有了大致的结果。公安学院那边传过话来,让他们再到研究所去一趟,还是找那位姓汪的,看来已经有人和姓汪的打过招呼。

当天下午罗晶晶就去了研究所,是她一个人去的,因为前一天韩丁突然半夜三更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罗晶晶叫他起床吃饭时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两眼无神,额头滚烫。她把韩丁拽起来去了医院,查了一上午也没查出所以然来,打了退烧针吃了消炎药——医生说肯定哪里有炎症了——然后回到家里捂着被子继续睡觉。罗晶晶等韩丁睡了,就一个人到研究所来了。

这次她在这家研究所的经历格外简单,直接到老汪的办公室找老汪,见着老汪就汪老师汪老师地一叫,“材料”就顺顺当当地拿到手了。“材料”就是那份血迹鉴定书的复印件。那位汪老师脸上依然不苟言笑,但在罗晶晶道谢要走的时候竟出乎意料地给罗晶晶留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老汪说你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可以找我,我不在家我太太就在,太太不在有我女儿,反正家里总有人的。

罗晶晶把这份鉴定报告的复印件拿回家来,自己先看,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到晚上吃饭的时候韩丁烧退了,喝了罗晶晶熬的粥以后,有了些­精­神。就披衣坐在床头的灯下看这份鉴定书。毕竟他也没有专门学过这门知识,报告里符号连篇,术语成片,无论怎样穿凿附会,也是似懂非懂。韩丁把这份不算太长的鉴定报告反复看了四五遍,看得眼睛都花了,看得罗晶晶都劝他赶快躺下别再看了,他才放下材料,用罗晶晶带回的那个电话号码给老汪打电话。

老汪在家,正吃饭呢。他让韩丁第二天上午去所里找他。第二天韩丁就去了。虽然高烧刚退,脚下发软,但还是让罗晶晶扶着他去了。他在研究所的痕迹检验室里见到了这位“血迹专家”,他们在一排排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试管的包围中,交谈了大约十分钟。韩丁首先问了这份血迹鉴定的结论,他说他在这份鉴定书的结尾没有找到任何明确的意见。从血迹分析上看,被害人究竟是不是被告人所杀呢?或者说,被告人有没有可能杀她呢?鉴定分析说得模棱两可,还是说清楚了我没看懂?老汪说:这说明你确实看懂了。这份鉴定报告只是客观地记录了血迹化验和分析的情况而已,首先,我们对被告人外套上的血迹进行了DNA检验,证明确实是被害人的血液无疑;其次,我们对外套上的血迹分布特点做了一些分析。至于这些血迹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怎么形成的,是不是能认定被告人就是凶手,则没做结论。因为从目前我们分析的情况看不好绝对认定,当然也不能彻底排除。这需要办案单位根据现场的其他痕迹和证据,根据各方面侦查调查的结果,综合判断,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老汪的这番话让韩丁心中暗喜,看来这份血迹鉴定也顶多算个旁证,只有参考分析的作用,没有认定的价值。他又问了些别的问题,大都属于血迹鉴定基本知识方面的问题,如:为什么形容衣服上的血点用了“擦拭”这样一个词,“擦拭”是个什么概念呢?老汪就一通解释:“擦拭”,就是沾染的意思。是指被告人的衣服沾上了血迹,这血迹可能是沾上的,可能是擦上的,可能是蹭上的,几种可能­性­都有……韩丁频频点头。这时检验室进来人了,韩丁的求教遂告结束。

拿到了这份血迹鉴定书并且知道了它的含义之后,韩丁急于要找到的,是另一份鉴定书,就是由市公安局技侦处所做的第二份鉴定书,也是那份最终被列入到证据目录中去的鉴定书。那份鉴定书是否提出了什么结论­性­的意见或者倾向­性­的观点呢,依据又是什么呢,成了韩丁最想知道的事情。检察院原来给他的材料中,惟独缺了这份最关键的文件。他再次找了检察院,提出需要看一下这份鉴定书。检察院答复说可以,答应去找。隔了一天他再打电话到检察院,检察院说那份材料在目录里有,但可能在主诉检察官那里,主诉检察官去北京出差了,你过两天再打电话来问问吧。韩丁无奈,他只有等。他甚至无法预测在开庭前他能否拿到这份他必须拿到的鉴定书。

在寻找这两份鉴定书的同时,韩丁还有一项至关重要的工作,就是寻找目击者。目击龙小羽尾随祝四萍进入制药厂工地的那两个人也都是绍兴人,一个名叫钱德来,在制药厂工地上当电工,另一个名叫洪卫国,是个架子工。两个人的证词大同小异,韩丁都看过,总的感觉比较笼统,对很多细节诸如发现龙小羽进入工地的时间和位置以及具体过程交待模糊,对那天晚上四周环境的描述也太过简单,韩丁从直觉上感到其中必有破绽可寻。

证词记录中分别记录了两个目击证人的联系地址和联系电话,但韩丁按号码打过去,竟然是个空号。按地址找过去,才发现原来就是制药厂的扩建工地。现在这块地皮早已换主易帜,被另一家企业收购了,并且早就盖起了高高的围墙,早不知里面变成了何等风景。那成了空号的电话想必就是当年工地办公室的电话,自然早已随着工地的消失而撤销了。韩丁又去找了当时承担扩建工程的那家建筑公司,向他们查问这两位工人的下落。建筑公司答复说他们都是临时招募的民工,工程一停便到其他地方揽活去了,早已不知去向,甚至是否还在平岭,都很难说。韩丁知道他们都是跟着大雄­干­的人,就向那家建筑公司打听大雄。他还到其他工地上打听过大雄——大雄在平岭的建筑行里不是很出名么——遗憾的是还真没几个人知道大雄这个人的,偶尔听说过的,也只知道他是个很厉害的工头,但说不清他现在去了哪里。

这其实只是一个完全不知有无价值的线索,韩丁却带着罗晶晶,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地几乎走遍了平岭的每个建筑工地和每个建筑公司,找得极其辛苦。开庭日期日渐临近,可供耕耘的地方也不多了。找不到这两个证人,检察院对载入证据目录中的那份血迹鉴定书的下落又迟迟未见答复,韩丁和罗晶晶每天早上起来,吃完了早饭便茫然相顾,谁也不知道今天该到哪里去,再­干­点什么。

彷徨了三天,韩丁突然想起了平岭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那位姚大维!

于是他就找了姚大维,像过去一样,打着老林的旗号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电话里的姚大维还是以往那样爽快的口吻:“我最近太忙,饭不吃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韩丁就说了想看看血迹鉴定报告的事。当然,他只说想看看血迹鉴定报告,没说想看哪一份报告,更没说他知道有前后两份血迹报告的事。

姚大维说:“就这事啊,没问题,你找检察院要就行,他们都有。”

韩丁说他已经要了检察院到现在还没找到呢。姚大维想了一下,说:“那好吧,我回去查一下,我帮你复印一份。”

韩丁大喜过望,没想到姚大维这么帮忙,不由连声道谢。他放了电话就把这个情况向站在边上听着的罗晶晶说,罗晶晶愣了半天,不相信地问:“咱们要给他买点东西么?”

韩丁愣了一下,马上摇头。他摇头是为了表示他和姚大维的关系有多么好,他说:“姚大维和老林是老同学,和我现在也没的说了。不用!”

但韩丁和姚大维通完电话以后便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急得韩丁每天晨昏坐卧不宁。他隔两个小时就给姚大维的手机打电话,夜里都打,但每一次都是“你拨叫的电话已关机”。他给姚大维单位打电话,电话转来转去终于转到姚大维的办公室,姚大维的一个同事在电话里把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地问了个底儿掉。韩丁一通自我介绍:我叫韩丁,是北京来的,是姚大维的朋友云云……韩丁的京腔京调很标准,一听就肯定是北京来的,假冒不了。于是对方便告诉他,老姚生病回家去了,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韩丁懵了:哎哟,他怎么病了?对方说:他也是人,怎么不能病啊!韩丁说:噢,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我去看看他。对方毕竟不明韩丁的底细,多有不便地搪塞过去:啊,他家呀,不知道。我们也没去过。如此这般,韩丁也无奈。

挂了电话,韩丁心情坏透了,在一边旁听的罗晶晶看他脸­色­不好,便叨咕:还是得送点东西吧……罗晶晶这么单纯的小姑娘现在居然变得这么世故,动不动就想着“送东西”!送东西是什么?是行贿!韩丁愤怒地说:不用!

韩丁赌气地想,到了开庭的那一天,逼急了,他就当庭要求把第一份血迹鉴定书也作为呈堂证据!但想想又觉得没用,因为第一份鉴定书也并未否定龙小羽杀人,所以即便第二份鉴定书认定杀人,和第一份也不矛盾。他之所以想搞到第二份鉴定书,无非是想提前研究,请教专家,找出矛盾,找出漏洞,而这个目的在庭审过程中匆匆听读一遍是绝对难以达到的。

在得知姚大维生病回家的第二天,他们等待已久并且为之紧张已久忐忑已久的那个日子终于来了:韩丁接到了法院的通知,通知他三天后正式开庭。韩丁知道,这案子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了,他不能再傻乎乎地苦等这份血迹报告,在最后的三天中,他必须全力以赴抓紧时间进一步熟悉那些原来早已烂熟于胸的辩护材料,为开庭做最后的冲刺。那些材料他本来已能倒背如流,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以及整套的逻辑推理和法理分析,随便从哪里进入都能前连后贯、纲举目张,但从接到开庭通知的这一刻起,他似乎一下子把它们都忘了 ,他的大脑就像遭遇了病毒的电脑,所有储存刹那间一片空白,他不得不从早到晚把那些原始记录一一重啃一遍,重新输入大脑。他全神贯注于这样的复习,并没有注意到罗晶晶仍然在不厌其烦地拨打着姚大维的手机。她并不知道韩丁找姚大维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姚大维请病假回家了,她主观地认定韩丁执意寻找姚大维肯定是为了一件很关键的事情。在开庭的前一天他们吃午饭的时候韩丁忍不住问她:你这两天总拨电话到底给谁打?罗晶晶不答话,继续拨。突然,她把电话飞快地递给韩丁,说:“通了!”

韩丁疑惑地接过电话,问她:“谁呀?”他在对方接听之前听到罗晶晶说出了“姚大维”三个字时,几乎吓了一跳。

“姚大维?”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果然是姚大维的:“喂,哪位?”韩丁一听到姚大维的声音竟措手不及地结巴起来:“姚,姚,您是老姚吗?”

姚大维的声音有气无力:“你是哪位?”

韩丁嘴里还塞着米饭,口齿囫囵地说:“我,我,我是韩丁呀。”

姚大维居然想不起来似的:“韩丁?”但出乎韩丁意料的是,他接下来突然说到了那份血迹鉴定书:“啊,对了,你是问那份鉴定书吧,不好意思这两天我生病了,一直没上班。那份鉴定书我查了一下,已经送到检察院去了,我让检察院的人给复印了一份,还没来得及让你来取呢,真是不好意思。这案子什么时候开庭?”

韩丁说:“明天,明天就该开庭了。”

姚大维说:“是吗,你要急的话,可以直接到我们队里去取,我给他们打个电话,你去了就找一个姓廖的……”

姚大维的态度让韩丁很感动,再三道谢,记下了那位姓廖的姓名和地址。他吃完了饭就和罗晶晶一起冒雨到姚大维的单位去。路上,罗晶晶因为这个电话是她的坚持不懈持之以恒才打通的,所以格外兴奋,情绪高涨地问韩丁:“韩丁,明天就要开庭了,你对胜诉有多大把握?”其实这类问题他们不知已经讨论过多少次了,每找到一个新线索,每得到一个新证据,他们都会把整个案件的结果重新展望一次,越展望越有信心,越觉得前途光明。至少韩丁认为,由于他们成功地获取了龙小羽与祝四萍确实有过恋爱关系的确凿证据,强Jian之说已显得极其勉强。他们虽然没有找到大雄手下那两个在本案充当证人的民工,但已有足够理由对他们关于龙小羽与祝四萍没有恋爱关系的伪证提出反诉。法庭追究与否暂且不说,但他们所做的其他证言,特别是关于看到龙小羽尾随祝四萍走进工地的证言,都将连带着因人而废!而在这种情况下,公安机关在案发现场找到的一切和龙小羽有关的痕迹就只能证明龙小羽那天晚上去过现场,只能证明他和四萍确实发生过­性­的关系,不能证明这个关系就是强Jian,更不能证明在这个关系之后就是杀人。在这个案件中,强Jian是皮,杀人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何况,四萍身中三刀,刀又在哪儿?还有外套上的血,龙小羽那天返回现场发现四萍被害后曾抱过四萍,他想救她,结果染血上身,所以血迹也不能认定龙小羽就是杀人者。总之,警方提出的几乎每一个证据,都不能绝对排除其他可能。从证据学的角度说:一千个可能不等于一个必然!只有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的证据,才称得上证据!

罗晶晶不懂法律,甚至,她也说不清证据这个词的定义,但她从韩丁的言谈话语中,从韩丁在绍兴与他找的那些证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从这些天韩丁渐渐晴朗的脸­色­中,已经明确地察觉到,事情正向好的方向扭转。

从工人新村到姚大维的单位——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要穿过大半个平岭城区,他们乘了一辆出租车,一路无阻,很顺利地在姚大维那位姓廖的同事那里取到了他们要取的东西,然后原路返回。这一天天上下着小雨,雨水使城市显得比平时­干­净,空气也比平时清新。罗晶晶和韩丁挤在同一张伞下,彼此依靠了对方的体温,这种天气和他们彼此相依的样子让韩丁突然被自己感动,他在刹那间回顾了他为龙小羽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情敌夜以继日风雨兼程的每一个点滴积累的努力,他看到身边的罗晶晶一扫初来平岭时的­阴­愁,显得­精­神振奋充满信心,他几乎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的成功。

明天,本案就要开庭,开庭前韩丁的心情与罗晶晶并不相同。虽然,他也有信心,也预见到了已经可以预见的成功,但他不能预见,或者不愿预见的,是这个成功于他究竟是祸是福,他一直刻意回避展望这个成功的背景和它将要导致的结局,尽管这个结局他早就心知肚明。是的,他是为了爱才这样努力的,他是被罗晶晶感动了才这样玩命的。但无论如何,他在辩护上的胜利,说不定反而葬送了他这份努力维持的爱情。

韩丁想,罗晶晶会预见到这个结局吗,还是和他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层窗户纸说厚也厚,说薄也薄,反正罗晶晶至今从未和韩丁谈到过他们的未来,她对未来的态度和原则非常暧昧,难以揣摩。如果龙小羽无罪出狱,她将怎么选择?她是真的像个没有远虑的孩子那样,只顾龙小羽眼前的死活,还是早把一切都想好了,故意隐而不说?

明天就要开庭了。现在,他们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皮包里揣着刚刚取回的那份最后的文件。罗晶晶的话题依然执着在这个将见分晓的案件上,仍然执着在韩丁到底有多大胜算上,而她的音容笑貌,却早已擅自带了胜券在握的振奋。

韩丁没有呼应她的振奋。他们站在路边等出租,雨天的出租不好打。他们亲热地挤在那张小小的雨伞下,雨水的包围使他们之间看不出任何间隔。

韩丁说:“我们说好的,只要我们尽力了,案子无论胜负,互相都不埋怨,你还记得吗?”

罗晶晶说:“谁说埋怨你了,我只是想问问,你对明天出庭辩护,有多大把握。”

韩丁说:“从我现在拿到的证据看,法院再判他杀人肯定是太勉强了。我想,至少说服法官不定他的死罪,应该是有希望的。”

罗晶晶说:“不定死罪,就说明他没杀人。他没杀人,就说明他无罪。他无罪,就应该放了他。难道法官会既不杀他,又不放他吗?”

韩丁说:“审判的进程可能很复杂,很多情况是难以预料的,并不是认定不了死罪就马上能放他出来,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韩丁打着伞往车前走,走了两步发现罗晶晶没有跟过来。她还站在原地,任雨水淋湿双肩,韩丁惊异地叫她:“喂,怎么啦,上车啊!”

罗晶晶依然没动,雨流在脸上,像泪水一样。她怔怔地问:“你是说,他就是没罪,也出不来?”

韩丁走回去,把伞遮在她的头上。罗晶晶的样子让他心中不快。他不满地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你当初不是说,只要他能活下来,能不死,你就知足了吗?”

罗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从这目光中看到了她的疑心和抱怨,罗晶晶说:“我不明白,是法院不想让他出来,还是你不想让他出来。”

是的,也许在韩丁的潜意识里,他真的不想让龙小羽出来,但他从没真的这样想过。他作为龙小羽的律师,要真这样想,就等于没人­性­了。所以,罗晶晶的这句话就不免说得太狠,太过分!而且隐隐地,戳到了韩丁的痛处,令他恼羞成怒,他控制不住地,让自己的愤怒从声音中发泄出来:“什么意思呀你,我这一个月什么都没­干­行了吧!我几次到平岭来到绍兴去,花这么多钱我是玩儿呢,旅游呢,行了吧!”

罗晶晶见他生气,马上退缩了,开口想说缓和的话,但她的缓和无形中却变成了争辩和提醒。

“我没说你什么都没­干­,我是怕你讨厌他……”

“对,我是讨厌他,要是法院判他无期,我就给他辩成死缓,要是判死缓,我就让法院枪毙他,行了吧!”韩丁越说越气,“既然你把我想得这么坏,当初­干­吗找我辩?既然这样明天我也甭出庭了。我不沾这个事你该放心了吧。明天你自己去给他辩,材料我给你准备好,你看着哪份能用你用哪份,哪份没用或者还能害了他你就给撕了,到时候法院是杀是放都不关我的事,都和我没关系,行了吧!”

韩丁说到一半罗晶晶就哭了,她的抽泣和眼泪并没有让韩丁稍稍息怒,反而让他越说越来劲了。那辆等他们的出租车早被另一对男女捷足先登,晃动着车前的雨刷开走了。韩丁把雨伞往罗晶晶怀里一塞,怒火上头地扭脸就走,他大步过了马路,听着罗晶晶在身后的哭声,也没有回头。

他没想到在开庭的前一天他们会因为龙小羽而翻脸。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中,他们为了龙小羽而同心协力,四方奔走,连夜里做梦都梦的是这件事,可没想到胜利在望时居然闹翻。

韩丁也想哭,他委屈透了!可他脸上只有雨水,没有眼泪。他快步走,走到浑身湿透了,才发觉自己不仅心冷,身上也不胜其寒。寒冷使他冷静下来。气慢慢地消了,但他不想早早地回去。他冷得受不了便走进一家路边的桑拿店,他在一个水清见底的大池子里一直泡了两个小时把身子泡暖,等服务生把他的衣服全都烘­干­了他才出来。从桑拿出来时雨已停了,天也黑了,他想回工人新村去,拦住一辆出租车又挥挥手放掉了,然后沿着街往相反的方向走,走进一家小餐厅,坐下来点了两个菜,还要了一瓶冰啤酒,对着嘴大口喝,嘴里和心中俱是苦不堪言。他从未这么喝过酒,一瓶酒咚咚咚地喝下去,菜没怎么动,脸和眼睛都红起来。

借着心里的酒劲,他真想大声问自己,你还爱她吗,还爱这个其实并不爱你的女孩吗?

他为了得到她的爱,才去救她爱的那个人。等把她爱的那个人救出来,她也就彻底不爱他了。他做这件事的动机,与这件事必然会达到的目的,竟是如此矛盾!这矛盾他以前不是不知道,不是没预见,只是他一直苟且偷安地骗自己,骗自己罢了!

他骗自己是因为他一直幻想罗晶晶还是爱他的,她对龙小羽只是旧情未了,只是仁义之心,只是不忍看着他死去而已。但现在,当他一步一步地了解了罗晶晶和龙小羽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了解了那段爱情由滋生而发展而炽烈的每一个进程,他的信心也开始一步步地崩溃,他的自我感觉也一步一步地离位。那样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他甚至不知道当龙小羽以无罪之身走出监狱的那一天,当龙小羽和罗晶晶像恋人那样重新拥抱在一起的那一时刻,他会不会像个失败的“第三者”那样,自己转过脸,讪讪地离开。

他摇摇头想否定自己,他能感觉到酒­精­在脑袋里晃来晃去。他昏昏沉沉地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手机,他想打电话到程瑶家,他想在电话里告诉罗晶晶:他明天会准时出庭为龙小羽辩护的,他会尽全力救他出来的,他会让龙小羽和罗晶晶在灿烂的阳光下幸福团聚!

在拿出手机的同时,他看到了皮包里那份血迹鉴定书。这也是一份复印件,上面血红的抬头和下面暗红的印鉴,都变成了黑乎乎的油墨­色­。他取出这份复印件,打开来看一遍。他拿到它还没看过呢。这份由市公安局技侦处出具的鉴定书,与公安学院刑侦研究所出具的另一份鉴定书相比,格式大同小异,词语基本雷同。韩丁把手机放在餐桌上,把这份鉴定书反复看了好几遍,把当中的每一个技术表述和原来那份早已熟记在心的鉴定书互相比对,以便发现彼此的不同。这两份报告肯定是有重要差异的,否则,从情理上说,办案人员就没必要在已经有了一个权威机构的鉴定之后,还要再搞出另一个版本。

看完这份鉴定书,韩丁结账离座,走出这家冷清的餐馆。半个小时后,他赶到了平岭公安学院的教职工宿舍区,敲开了刑侦研究所血迹专家老汪的家门。

此时已是不宜登门造访的时间,老汪的妻子已经身着短衣,散发卸妆,一副睡前的打扮,见这么晚了还有客到,有些不悦地躲进卧房去了。韩丁就在客厅仅燃的一盏台灯下,请教于那位不苟言笑的老汪。

为了不让老汪厌烦,为了表示他的来访确实事出紧急,韩丁一上来就从皮包里拿出了那份血迹鉴定书。这份鉴定书想必老汪也没看过,想必他也有兴趣与自己的鉴定做个比较。

韩丁说:“两份报告文字上大同小异,但还是有点不太一样的地方,我看不大懂,所以特地送过来请您过目,看有没有原则差别。这个案子,明天就要正式开庭了。”

老汪慢慢地看着那份报告,反复看,眉头很快皱起来,他先是点了一下头,说:“唔,是不同。”继而反问韩丁:“你说文字上大同小异,大同不必说,你看小异在哪里?”

韩丁说:“比如衣服上的血迹,您那份鉴定上用的词是擦拭,可到他这份鉴定里,讲到胸前血迹,还是沿用了上次用过的擦拭,后面又增加了一条,讲了左袖上还有一个很小的血点,就改用了另外两个宇:喷溅!”

老汪眉头紧锁,说:“当时我们接了这个检验任务以后,是我们下面一个年轻人做的,我复查的。我们没有注意到袖口上还有血迹。当然了,办案单位找其他人另做鉴定,鉴定结果与我们不同,这也是可以的,是正常的事情。如果确实发现衣服的其他部位有漏检的血迹,那对这个另作的鉴定我们就更不能多说什么了。”

韩丁茫然地看着老汪,问道:“这两个词,不一样吗?”

老汪停顿了一下,慢慢地开口,答道:“擦拭,是指血迹可能是由多种方式沾染到衣服上的;而喷溅,只能是杀人时产生的血迹状态。所以,如果不是凶手,身上就不可能有喷溅状的血迹!”

韩丁的脑袋嗡的一声,耳朵似乎也有几秒钟竟是失聪的状态,似乎完全听不清老汪又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全身的血是一下子冲进了大脑,还是大脑的血一下子退回到心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是白了还是红了,他的思维几乎僵止,他用近于失语的木讷,喃喃地挣扎道:“凶手?龙小羽肯定不是凶手,我已经找到了证据……”

老汪把手中的那份鉴定书还给了韩丁,依然用没有任何表情的声音,重复了他刚刚说过的结论:“如果这份血迹鉴定报告被法庭采用,龙小羽毫无疑问就是凶手了。”

老汪抬起目光,看韩丁,语气习惯­性­地再次停顿,停顿之后又再一次地,做了意味深长的重复:“这毫无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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