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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 > 三十

三十

韩丁知道,他明明说到罗晶晶心里去了,但罗晶晶是不会承认的。她心虚嘴软地想做些辩解:“不是,我只是想帮你多找点证据,我都是为你着想的……”

韩丁­阴­着脸,打断她:“为我着想?为我着想你怎么也不问问我身上哪儿受伤了,要不要去医院。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龙小羽了?你别忘了,龙小羽只是你以前的男朋友,你们早分开了,你现在的男朋友是我,咱们俩是订了婚的!你就不怕我有内伤落下残疾拖累你一辈子!”

罗晶晶也知道自己理亏了,连忙关切地端详韩丁的脸,并且用纤细柔软的手在他脸上发青的地方摸了一下:“啊啊啊,你还疼吗?”

韩丁越发来劲儿地皱着眉说:“你摸那儿­干­吗,我身上疼!”

罗晶晶往起掀他的衣服:“伤哪儿了,我看看,要不要上医院?”

韩丁看到,罗晶晶脸上的关切是真的。每到这时韩丁又要想起他们过去的那一段幸福生活了。他想罗晶晶过去对他真是不错的,现在的女孩子,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有几个能这样关心人?现在的女孩可自私呢。罗晶晶的可贵也就在这儿,她跟上一个男的,就会全心全意关照他,把他当成自己生活的主要内容。也许她以前对龙小羽,也是这样。

韩丁站起来,说了句:算了。便率先走出饭馆。罗晶晶跟出来,还是表示先去医院看看,至少上点药什么的,要不然你第二天更得疼!她这样说,韩丁也就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站下来,问道:“我要是真的残废了,你养不养我?”

罗晶晶发誓般地叫道:“当然啦,不信你就残废一次看看,看我对你怎么样。”

韩丁说:“你靠什么养我?你整天在家睡觉,睡醒了就是逛街,你又不懂得挣钱你拿什么养我?”

罗晶晶说:“到那时候我就出去打工,挣好多钱养你。”

韩丁说:“打工?你能打什么工?到公司当文秘吧你又没什么文化,还当模特吧你又不肯出去找活儿,总是大牌似的等活儿找你。你年轻的时候还能凭着老天爷给你的这张脸,等你人老珠黄了你怎么办?”

罗晶晶口中没了话,只好乖乖地说:“所以咱们赶快去医院吧,你千万别残废了,我养不了你,我还得靠你呢。这附近有医院吗?咱们找找。”

韩丁心里彻底痛快起来,在这么一大段对话里,罗晶晶没有提到一句龙小羽,非但没有提到,而且在讨论未来生活的时候,她还是把韩丁当作了自己惟一的伙伴和依靠。这让韩丁多少找回了一些自信,他此刻的脸上也顿时充满了明媚的阳光。

于是他挥了挥手,说道:“去什么医院呀,时间不多了,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罗晶晶站着没动:“咱们到哪儿去?”

韩丁向前走了两步,回头,招呼她:“百花绍剧团!”

十五

绍兴人的第一所爱,据说是绍兴酒;第二所爱,大概便是绍兴戏了。所以韩丁和罗晶晶只须随便问问路人,便可轻而易举地找到那家百年红酿酒厂和这家百花绍剧团。绍兴本来不大,百花绍剧团离他们准备过夜的那家小旅店相隔又不算远,他们找到这座形同危房的砖楼时,离剧团下班的时间还早,但不知为什么这里已是人去楼空。他们如入无人之境似的从一层上到四层,又从四层下到一层,最后才在一间男厕所的门口找到一个老头儿。他们上前向老头打听那位姓李的花脸,一打听才知道团里的演员们下午都到剧场去了,这几天都有为中小学生加排的专场演出。

于是韩丁和罗晶晶又往剧场的方向赶,赶到剧场时太阳已开始西斜,为中小学生的专场演出也到了快要收场的时候。台上锣鼓喧天,杀声阵阵,后台忙忙碌碌,人流不息。韩丁和罗晶晶问了好几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位刚从台上下来尚未卸妆的大花脸。听说是龙小羽的律师求见,那位花脸很热情很亲切地把他们带到后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来,有问必答。那花脸的脸上涂得凶神恶煞,说话的声音却敦厚温和。韩丁辨不出他的年龄,从声音上和常理上判断,大概至少四五十了。他说他和龙小羽的父亲是至交,原来都是石桥镇的。龙小羽的爸爸后来拉戏班子很大程度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他是从石桥镇出来的惟一一位专业的绍剧艺术家,在那一乡一镇以及后来在整个绍兴市,都是有点名气的。这位有点名气的花脸说到龙小羽的爸爸,画着黑边的眼里居然有了些闪亮的泪水,他说:“小羽他爸戏唱得不灵,人可是好人,四乡八镇都知道,那是个大好人!”

“他好在哪里呢?”韩丁问。

“他那个人,对老婆好;老婆走了以后,对儿子好。他带着小羽既当爹又当妈,又当老师。有多少次别人把女人带过来,他都不肯再娶。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儿子!就盼着儿子长大成|人能有出息。他在乡下,人缘非常好,你对他敬一分,他对你敬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们梨园行里最讲这个。像小羽他爸爸这样在外面自己闯的人,这个就更重要了。所以他人死了,我们还都怀念他,他的孩子有困难,我们还是要帮的。所以小羽当时没工作,是我硬替他向团里担保,给他找一份差事做的。”

“是在团里做杂工吗?”

“对。小羽这孩子和他爸爸很像的,人嘛,平时不说话,其实心很重的。对他好的人,过去对他爸爸好的人,他都很感激的,给人家当牛做马他都肯的,把命搭上他都肯的。有一次我那小女儿在街上被一伙流氓欺负,让他碰上了,他一个人和他们六个人打,打得头破血流啊,把那六个都打跑了。那时候我那女孩在上中学嘛,小羽天天早起来送她。到现在我那女孩都工作了,还常常说起来,说小羽哥哥怎么样怎么样,很想他的。所以我现在也不把小羽出事的情况告诉她。我老婆那里我也不讲,我老婆也蛮喜欢小羽这孩子的。我也真搞不懂,他怎么会出那样的事,他从来不去主动招惹别人的。后来人家告诉我他在外面杀了人,我真的是不信啊!”

韩丁问:“龙小羽在你们团里工作,表现怎么样啊?”

花脸说:“表现?当然好啊!­干­活很出力,谁求他办事他都肯的。你们知道不知道他是上过大学的?他是有文化的!我们这里的老师们都看好他,都说他以后肯定有前途的。唉,我真没见过比他命更坏的人了,他从小跟着戏班子在乡下走,没上过什么学,最后能考上大学真不容易啊。可惜,他爸爸一死他又从学校里出来到乡下去给人家划船,那是很苦很累的活儿。所以这个孩子真可怜啊。他要是杀了人,也肯定是被人逼急了,不然不会的!”

韩丁不想当着罗晶晶的面,让这位花脸继续这么极尽同情开脱之词地感叹龙小羽了,他怕这些言辞会误导罗晶晶更加感情用事地看待这个案子。他打断花脸的唠叨,岔开话头,问:“龙小羽在你们这里­干­了多长时间?”

花脸想了一下:“总有几个月吧,时间倒不长。”

“因为什么走的,是自己辞职的吗?”

“是的,他住在他女朋友家里,女朋友的妈妈有风湿病行动不方便,每天都靠他背进背出的去看病,做饭喂水照顾她。可我们剧团常常要到外面去演出,一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都有的。他总是请假不去团里也不高兴嘛,就找他谈话,他也没别的办法,只好不­干­了。我也没办法。我们团里有个演青衣的老阿姨给他介绍到一家文化单位去用电脑打稿子,他在大学里学过电脑的。老阿姨也是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她先生是这个单位的,家里又有电脑,就给他用。可这是个临时工作,有稿子嘛就打打,没有嘛就打不了,钱是挣不多的。后来小羽女朋友的妈妈自己可以下床做事了,他就到外地找工作去了。走以前还给我打过电话告别呢。”

花脸说起龙小羽,始终滔滔不绝,眼里始终带着充血的湿润。直到韩丁和罗晶晶走出剧场,站在街边,看着天边低垂的夕阳,耳边似乎还响着那个厚重沙哑的声音。那声音让两个人的心情都沉甸甸的。至少韩丁心里对龙小羽的看法,在听了“百年红”的厂长和这位李姓花脸的叙述之后,有了些本质上的转变。他倒并非就此断定龙小羽没有杀人,而是觉得,龙小羽也许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说他不错?罗晶晶怎么会这么爱他?他杀四萍,也许是真的,也许是真的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特别的原因!

他们在屋顶上那轮血红的残阳下慢慢地往回走,看着自己的身影越拉越长,谁也没有心情说话。直到太阳投在地上的光芒渐渐变冷,河面上的微风也有了些刺骨的寒意,韩丁身上却依然虚热难却。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思想中,究竟是几分的惶惑、几分的怀疑,和几分的茫然无措。

这天傍晚,他们在街上胡乱吃了点东西,算做晚饭,回到河边那家小旅馆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刚刚走进旅馆的大门,服务台里的一位女服务员就开口招呼他们:“你们是楼上三号房的吧?那边有人找你们。”

在服务台右侧墙边的长椅上,坐着两个女人,一位是个十六七岁满脸土气的小姑娘,另一位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妇­女。那中年­妇­女很吃力地让小姑娘扶着站起来,把病弱不堪的目光投向韩丁。

韩丁认出来了,这就是他曾经在平岭法院里见到过的祝四萍的母亲。

也许是因为四萍父亲留在韩丁身上的疼痛尚未平复,所以一见到四萍的母亲韩丁还是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警觉地环顾左右,他看到门厅内外除了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外,没有其他闲人,才向她们迎了上去,他迎上去却不知该怎样称呼祝四萍的母亲。

“您……是找我吗?您是四萍的母亲吧?”

四萍的母亲拄了一支拐杖,另一只胳膊让那姑娘搀扶着,往前迎了一步说:“你是……是北京的律师?”

韩丁说:“是,您找我有事吗?”

四萍的母亲看看韩丁身边的罗晶晶,欲言又止。韩丁介绍说:“她是我的助手,您要找我有事的话,到我房间去谈好吗?”韩丁转而又想到这女人是有风湿病的,他看看她的腿,问:“您上得了楼吗?”

四萍母亲向前移动了一下身子,抖抖地说了句:“……行。”

去韩丁的客房虽然只有一层楼梯,但四萍的母亲还是爬得很慢很吃力,由罗晶晶和那位小姑娘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步一步慢慢地上了二楼,进了韩丁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盏昏暗的台灯亮着,四萍的母亲和那小姑娘被安置在床上坐下,脸孔都沉在灯下的­阴­影里。

四萍的母亲先开了口:“你们今天去我家,我知道。后来听一个邻居说,看见你们住在这里了,我就让邻居家这个孩子扶我过来。我……我想见见你们,刚才四萍她爸爸出去喝酒了,我就过来了……”

韩丁点头,他和善地冲这位病弱不堪的母亲点着头,说:“您……您来找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四萍的母亲那缺乏生命力的目光在韩丁脸上吃力地抖着,她用带着些哭腔的声音说:“我……我想知道,想知道小羽,小羽这孩子,到底怎么样了,他以后,以后会怎么样呢?”

韩丁半张着嘴,不知该回答什么,在这一刻他对这个女人的所问感到非常疑惑。他万万没有想到四萍的母亲,这位几乎无法下床的女人,瞒着她的丈夫,让人搀扶着一步一挨地走到这里,又走到楼上,不是为了她的女儿祝四萍,而是为了涉嫌杀害她女儿的凶手龙小羽!韩丁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几乎无法掩饰地流露出自己心中巨大的惊疑!

“龙小羽?您是在关心龙小羽吗?他可是杀害您女儿的犯罪嫌疑人……”

四萍的母亲轻声哭泣起来:“他怎么会去害四萍呢,他对四萍可好了。他对我也……也可好了。我病得下不了地的时候,全是他照顾我,他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背我上医院,没有他我现在也下不了地啊。他就像我的儿子,我亲儿子也不能对我这么好啊……他跟我住在一起,天天叫我姆妈……他叫我姆妈,他没有姆妈了,我就是他的姆妈!他怎么会去害四萍呢?我不能信啊!我跟他说好的,他以后就是跟四萍不成了,我也认他做儿子,我喜欢他做我的儿子!他可以不和四萍好,他不用去害她呀,小羽不是那样的孩子呀……”

这位­妇­人一直抽泣着,一直用一块手巾擦着不停流出的眼泪。她把龙小羽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也许她对他的感情已经超过了脾气不好的女儿。女儿的死是从天而降的悲痛,她承受住了。可现在有人告诉她,是她的儿子,杀了她的女儿,这样的悲痛,她能承受吗?

罗晶晶掉泪了,韩丁的眼睛也红了。

但他红着眼睛,向这位母亲提了这样一个问题:“小羽和四萍既然这样好,你们现在为什么不愿承认他们曾经是恋爱的一对?你们为什么向公安局说他们从来没有恋爱的关系?”

四萍的母亲哭着摇头,摇了半天才断断续续说出原委:“是四萍的爸爸这样说的,他也逼我这样说。他不喜欢让人家说我们的女儿交的男朋友是杀人犯,他害怕自己没有面子!他害怕不这样说就拿不到赔偿的钱了。人家要知道四萍是让她男朋友杀了的,就会说你们都是一家人,你们自己杀自己,就不赔我们了……我真是死也不相信,他们两个人那么要好,怎么自己杀自己呢!”

在送走四萍母亲的时候,韩丁对这位悲痛欲绝的女人说了这样的话:“对,我也不相信,我和您一样不相信龙小羽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一个看重感情的人,一个肯为别人牺牲的人,他突然­干­出这种事情,是不合情理的。我来绍兴就是想搞清楚这件事情的原因!我要为这件事情的真相辩护!”

这是韩丁第一次当着罗晶晶的面,发表这样的态度。也正是从这一刻起,他在自己的内心做了同样的决定:他要全面地、深入地了解龙小羽,了解龙小羽和祝四萍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他要把检察院提出的全部证据一一推敲,他要从无罪的立场,全面质疑这个表面上无懈可击的指控!

当天晚上,韩丁便着手开始了无罪辩护的准备工作,那就是:与罗晶晶进行了几乎一夜的长谈。他要罗晶晶告诉他有关龙小羽的各种情况,包括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是怎么好上的,在龙小羽潜逃将近一年之后,他们又是怎么在北京相逢的。韩丁对罗晶晶说:所有这些问题已经不是你们之间的个人隐私,而是我作为龙小羽的辩护人必须了解掌握的情节,关于这些情节我必须得到如实的陈述,任何有意无意的隐瞒和对事实的任何一点更改涂抹,都将导致辩护的歧路和最终的失败。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谈到深夜,又一直谈到天明。罗晶晶用时断时续的叙述和时断时续的眼泪,回顾了她与龙小羽的那段美丽爱情。这爱情的美丽当然包含了他们后来的分离,那个分离对他们来说,曾经是一个明确的永别。在他们分离的一年中,潜藏于彼此内心的任何期待都经历了彻底的幻灭,而他们一年后在北京的重逢,又是那样不可思议。这种爱情是韩丁确实不曾拥有的。和龙小羽相比,韩丁与罗晶晶的爱情,他原来一直自以为浪漫无比、曲折无比的爱情,立刻显得柴米油盐,平淡无奇了。

天亮时韩丁和罗晶晶筋疲力尽地走出这家河边的旅店。韩丁本来计划在绍兴的这次调查结束之后,要带罗晶晶到王羲之的兰亭和陆游的沈园好好地玩玩儿的。他一直觉得罗晶晶天生丽质,只是缺了点文化。而游览这些文化古迹,听听讲解,看看介绍,增长知识,培养情趣,对罗晶晶来说,绝对是一种有益的熏陶。对韩丁的这个计划,罗晶晶也是同意的,绍兴的每一个历史的遗迹,每一个现实的即景,她似乎都愿意驻足瞻仰和细心揣摩,都有一份特殊的兴趣。但是在彻夜交谈之后的这个清晨,他们走出旅店,走在晨雾将散的岸边,谁也没再提起这些计划中的行程。他们步行着,穿出一条旧式的小巷,走到大街上,搭上了前往火车站的公共汽车。

十六

罗晶晶认识龙小羽,是因为一次车祸。

那时罗晶晶刚刚拿到了汽车的驾驶执照,说拿到,是因为这执照并不是她自己考来的,而是托王主任走关系办来的。而且,这事是瞒着她爸爸的。罗保春对这个宝贝女儿百般娇惯,­干­什么都由着她,却偏偏不准她学开车。不准她开车也是一种娇惯,既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然不放心她一个人驾着车满大街地闯。

所以,罗晶晶开车是偷着学的,偷着学还能学得好么。她爸爸去上海出差的时候她开着一辆本田车出去练手,刚开出市区就在一个拐弯的路口刮了一个骑车带人的年轻人。那小伙子骑车的技术大概和罗晶晶开车的技术差不多,车子后面又带着个俏姑娘,一见有汽车过来就摇摇晃晃。罗晶晶见他们在前边摇晃,心里先就慌了,手忙脚乱地把车头拐过路口,车尾不知怎么就碰上了那辆破烂得扔了也没人捡的自行车。骑车的小伙子和被他驮着的姑娘一齐摔在路边了,罗晶晶从反光镜里看到后面自行车摔倒的情形,还没来得及搞清怎么回事,就听到前边后边都有人高声叫喊:“撞人啦!撞人啦!停车!”

最近的声音来自前方,前方路边有个小饭馆,几个在小饭馆门口吃饭的男人跑过来,拦住汽车。罗晶晶被这阵势吓坏了。她面­色­发白地下了车,看着躺在路边的那一男一女,手足无措,她紧张得连句问候伤情的话都忘了说。

倒是那几个吃饭的男人,有的跑去关心被撞人的伤情,有的张罗着要打电话去喊交警,还有人怕罗晶晶肇事逃逸,索­性­把车门打开拔了钥匙。被撞伤的小伙子这时从地上被人搀了起来,还一瘸一拐试着走了几步,女的还躺在地上起不来。有人在路口拦住了一辆过路的军车,把那女的抬上去送医院了,另有人扶着那男的要和罗晶晶去交警队理论。罗晶晶也不知道交警队在哪儿,她差点哭出声来。她眼睛红红地问:“我的车钥匙呢?”拿了她车钥匙的一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把车钥匙还给了她,同时做了调解人的角­色­,说:“这样吧,你们要去交警队,就去交警队,要是想私了,就在这里你们自己商量商量,能商量得通,双方都省事。”他问被撞的男孩:“那女的是你什么人?”男孩说:“是我女朋友。”他又问:“你能代表她吧?”男孩说:“能代表。”这调解人于是说:“那你说个数吧,去交警队也不过是让她赔你点钱,你说个数,她要是肯,你们都省得往交警队跑了。你也好抓紧时间到医院看看你女朋友去。”

男孩犹豫了一下,开口要价:“我女朋友,也不知道伤到哪里了,也不知道去医院要花多少钱,你先给两万吧。”

罗晶晶吓了一跳:两万?但她没敢拒绝,她没经历过这种事,她也不知道出多少钱才算合理,碰上这种事拿什么价格才能摆平。最后还是那位三十多岁的调解人替她还了个价:“两万,这数倒是不大,可你看这个女孩子也不是成心撞你,你这数还能不能商量?”

男孩不说话。

调解人说:“一万,怎么样?”

男孩说:“一万五,少一分就上交警队吧。”

那位调解人把目光移向罗晶晶,等她的表态。罗晶晶说:“我先给我爸单位打个电话。”她当时想打电话给王主任,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个场面了。

调解人说:“人家还得赶到医院去,不能等。你行就行,不行就上交警队吧,我也不管了。”停了一下,又好言相劝,“到了交警队,起码也不止这个数。医药费你得付吧,营养费你得付吧,人家养伤的误工费你得付吧。那女的要是伤得重,住在医院里不出来了,你这钱就得源源不断往那个无底洞里扔,流水一样的。再说,一进交警队你的驾驶证弄不好就得让警察吊销了,你再考个证儿起码又要花几千……所以,上交警队你肯定是不合算,你想好了,要去就去……”

调解人的腔调不太好,有点流氓气,但他说的道理蛮是那么回事的,把罗晶晶说动了,终于表了态,她说:“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我得回去取。”

调解人说:“那行,让他跟你去。”

他又转脸问那个男孩:“你自己去,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

男孩马上说:“麻烦大哥陪我去一趟吧,我必有重谢。”

于是他们两人一起上了罗晶晶的车。罗晶晶把他们拉到了自己的住处。她从住处拿了两千块钱交给了被撞的男孩,又写了一张一万三千元的欠条,欠条是由那个调解人一字一句地口述,罗晶晶一笔一画地写好的:“兹有肇事人罗晶晶开车撞伤龙小羽(二人),自愿赔偿人民币一万五千元整,已付两千元,欠一万三千元三日内一笔还清。如不还加倍处罚。”肇事的“肇”字罗晶晶一时忘了怎么写,问那调解人,调解人拿过笔比画了几下,写得也不对。还是“被撞人”龙小羽接了笔,在欠条的背面熟练地写下了一个端正的“肇”宇,字迹煞是好看。

写好欠条,连同罗晶晶的驾驶证、身份证,都当作抵押品,给了调解人,调解人又给了被撞的男孩。

两个男的走了。罗晶晶这才打电话给王主任,向他哭诉自己的遭遇,她向王主任求助,第一,想办法搞一万三千块钱来;第二,这事千万别让她爸爸知道。

罗晶晶不想让她爸爸知道,是怕她爸爸知道她开车会发脾气,并且会彻底禁止她开车。其实,经过了这场惊吓,她爸爸就是同意她开车她也不敢开了。后来她真的很少动车,韩丁和罗晶晶共同生活了半年多,压根都不知道罗晶晶以前开过车。

不让罗晶晶的父亲知道这场祸是容易的,但在这个前提下三天以内搞到一万三千块钱却让王主任犯了难。这钱他不跟她爸爸要跟谁要去?王主任和罗晶晶商议再三,谋划再四,最后决定由他替罗晶晶编一个谎话,并且由他亲自打电话给远在上海的罗保春,说罗晶晶所在的模特公司要给模特们添置服装,需要模特每人交一万三千块钱押金。罗保春果然上当,同意王主任先从公司财务上领取一万三千元现钞,在第二天上午就交到了罗晶晶的手上。罗晶晶拿了钱,心情好转,安然等着被她撞伤的人前来取钱,好把这件倒霉事圆满解决。

向那个被撞的男孩付清赔偿费的期限是三天,罗晶晶以为他们会在第三天的头上找上门来,没想到在她拿到钱的当天晚上,她就提前见到了他们。

天下太小,平岭更小。这天晚上罗晶晶去平岭最大的嘉佳超市买饮料,在交款时看到旁边的收银台上有人争吵。她歪过头去看,很快明白原来是一个女孩拿了一瓶洗头液没有交钱,在通过出口时被仪器查获。几名超市的警卫赶过来,拦住那女孩大声训斥。那女孩从口音上听显然不是本地人,坚称是无意中忘了交钱,警卫让她交钱,她又拿不出。罗晶晶先是觉得好奇,继而看那女孩有点面熟,最后,她看到一个男孩从超市里面赶过来,帮女孩说话,并且掏遍身上的每一只口袋,想替她交钱。罗晶晶这才认出他们来,他们就是被她昨天开车撞伤的那一对男孩女孩。

男孩翻遍全身,只翻出了二十几块钱,但那瓶洗发液要三十八块钱,而且,警卫们还要罚款,数额是货款的两倍。拿不出钱就要把人带走,或者交公安机关以小偷论处,或者叫亲朋好友单位领导带钱来领人。正在警卫们拉拉扯扯要把这对年轻人带走的时候,罗晶晶站出来了。

她问警卫:“对不起,他们怎么了?我是他们的朋友,要罚多少钱我来交。”

她替他们交了钱,不但交了两倍的罚款,而且,还买下了那瓶洗头液。其实摆平这件事一共也就一百多块钱,对罗晶晶来说不算什么。

警卫们松了手,然后斜着眼睛看罗晶晶和那两个“贼”一起走出超市大门。在超市门口,罗晶晶把那瓶洗发液塞在那个外地女孩的手上,说道:“再见。”

女孩先是一愣,随即把洗头液推回来,说:“我不要。”

那女孩眉眼挺秀气,气质有点土,能看出是小地方来的人。她拒绝罗晶晶的馈赠是因为不好意思,但动作和口气显得极没礼貌,反倒弄得罗晶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不无尴尬地把那瓶洗发液又递向那位男孩,说:“那给你吧,我不用这个牌子的洗发水。”

男孩表现得礼貌多了,红着脸接过洗发液,并且说了谢谢,并且还说了其他客套的话,他说:“算我们欠你的吧,以后还你。”

罗晶晶一笑,说:“我还欠你们的呢。”她又说,“你们没事了吗?我还担心你们的伤呢,没事了就好!”

男孩没说话。女孩随口说了句:“啊,没事了……”继而马上反应过来,连忙更正,“怎么没事啊,医院说我的脑子可能摔坏了,还要彻底检查呢。我大腿也肿了,不信你看。”她在自己的裤子上比画着,“我原来大腿没这么粗,要是真检查出骨头有什么毛病来,我们还得找你呢。”

罗晶晶已经好转的心情让这乡下女孩一说又变得坏起来,她转脸对男孩说:“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了,你明天可以到我家来拿。”

男孩比女孩懂事多了,表情上带了足够的礼貌和客气,说:“啊,谢谢你,谢谢你了。”

他说完,拉了女孩一把:“咱们走吧。”他对罗晶晶说了再见,然后拉着女孩快步走了。女孩先是快步走,继而又做出一瘸一拐的样子,罗晶晶也知道那是做给她看的。她想,不管怎么说,她的伤不重,那就好。

第二天罗晶晶没有出门,因为约好了今天交钱的。她把王主任也叫来了,怕对方万一再提什么要求,她一个人应付不了。上午九点钟那男孩果然来了,在外面按门铃,王主任开门把他放进来。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女孩也没带调解人。虽是冤家对头,但罗晶晶对这男孩不知怎么竟然有点好感。那男孩不仅长得很顺眼,而且,也挺有修养的。罗晶晶把他让到客厅里坐下,还为他开了瓶冰冻的果茶,然后,她站在壁炉的边上,事情则由王主任代她出面交涉。

王主任四十岁的人了,社会经验很丰富,面对这种二十来岁的半大小伙子,一脸漫不经心,游刃有余的模样。他和那男孩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问:“你来取钱呀,你怎么称呼?”

男孩说:“我叫龙小羽。”

王主任又问:“你不是本地人吧?你是哪儿的呀?在平岭有工作吗?”

那男孩没答话,他看一眼罗晶晶,说:“我想跟她单独谈谈可以吗?”

王主任说:“你不就是谈钱的事吗?我和你谈,我是她的代表。”

那男孩说:“我先跟她谈谈,如果需要的话,再跟你谈。”

王主任还想挡在前面,但那男孩直接把目光投向壁炉边上的罗晶晶,问:“我跟你说两句话,行吗?”

罗晶晶愣了,不知该说什么。王主任抬高声音,把男孩的目光硬拉回到自己的身上:“你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说吧,啊!说吧。”

男孩再次把目光投向罗晶晶:“我单独跟你说,行吗?”

罗晶晶被那目光拉动了,迟疑地,点了一下头:“行。”

王主任也看罗晶晶:“那怎么着啊,你跟他先说?”

罗晶晶说:“啊。”

王主任在男孩脸上看了一下,有点不放心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像是给罗晶晶壮胆似的,说了句:“我就在旁边屋里。”便离开了客厅。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罗晶晶依然站在原地,靠着壁炉,她说:“那,你说吧。”

男孩说:“我不想要那一万三千块钱了。”停了一下,他看着罗晶晶惊愕的表情,更加明确地又补了一句,“那钱我不要了。”

罗晶晶问:“为什么?”

男孩说:“我就是摔了一下,没受什么伤,四萍也没受什么伤,你前天不是给了两千块吗,我们足够了。”

罗晶晶傻傻地愣了半天,又傻傻地问:“那……够吗?”

“够了。”

罗晶晶那时的心情不知是高兴还是疑惑,这个情形对她来说,有点突然。她这回真的觉得欠了他们。她看得出他们是外地来的,他们没有钱,那一万三千块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个大数。这么穷的人碰上这么大一笔不要白不要的横财居然真不要,现在还有这样的好人吗?罗晶晶不敢相信地问:“那,那这个事怎么办呢?你看你还需要……还需要别的什么吗?”

男孩­干­脆地说:“不需要什么了。你给了两千块,我们已经很感谢了。”

男孩拿出了罗晶晶的驾驶证、身份证,还有那张欠条,放在茶几上。罗晶晶愣了半天,又问:“那你女朋友,她,她真的没事了?她的脑子,和腿,都没事了吗?”

男孩说:“没事了,谢谢你关心她,你的心太好了。”

罗晶晶被这男孩所表现出来的品行感动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就说:“那咱们以后做个朋友吧,你上次说你叫龙小羽对吗?我叫罗晶晶你知道的。你女朋友叫什么?”

男孩说:“她叫祝四萍。”

罗晶晶问:“听她讲话好像是南方人?”

男孩说:“是绍兴人,我们是同乡,都是浙江绍兴的。”

罗晶晶问:“可你说话好像和她不一样。”

男孩说:“我普通话讲得好,她讲得不好。”

罗晶晶问:“你们来平岭是打工吗,还是来玩?”

男孩说:“来打工。”

罗晶晶问:“你们在哪里打工,你们是刚来吗?”

男孩说:“来了一个月了,我还没找到工作呢。四萍在一个工程队里打工。就是那天跟我一块来拿钱的那个雄哥的工程队。他也是我们绍兴人,在平岭当工头承包工程好几年了,对这里挺熟了,他经常能揽到活儿,四萍就在他那里­干­。过一阵如果我还找不到工作,也想跟雄哥到工地上­干­活去。”

罗晶晶问:“你学过什么专业吗?你想找什么工作?”

男孩说:“我高中毕业后在绍兴经济学院上学,学经济管理。去年我父亲去世了,我没钱念书了,所以就出来找工作。不过像我这样半路退学的,要想找到和经济管理有关的工作,那太难了,谁能要我呀。”

罗晶晶说:“你要学过经济管理的话,我可以问问我爸爸。我爸爸就是搞企业的,我问问他们厂里要不要人。”

男孩听了,有点不太相信似的,但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很腼腆,充满了感激似的,他说:“是吗?那你帮我问问,我­干­什么都行,­干­体力活也行,体力活儿我也能­干­的。”

罗晶晶和龙小羽的这一次见面是双方关系的一个开端,也是彼此好感的一个延续。在龙小羽告辞之后罗晶晶已经决心一定要帮他找一份他满意的工作。王主任对这场事故赔偿被罗晶晶化解为无感到万分惊讶,半信半疑,因为他从罗晶晶的叙述中听不出任何令人信服的理由,可以导致这个乡下男孩心平气和地放弃这笔横财。他试探着建议罗晶晶把那一万三千元退回公司财务,以免将来她爸爸向模特公司问起服装押金的事穿了帮,反正她要花钱还可以跟她爸爸要。罗晶晶基本上算是个很本分的小姑娘,花钱虽多但也仅限于买衣服买裙子买搽脸油之类以及下饭馆和吃零食,别无出格的地方。她爸爸对她用钱也一向宽松大方。

罗晶晶果然听话地把钱还给了王主任,王主任当天便把钱退还了公司财务,以免他亲手­操­作的这件事今后露馅惹出麻烦。第三天罗保春从上海回到平岭,公司和家里看上去一切如常,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罗保春去南方走了几趟,对公司产品的市场前景十分看好,回来后便与公司及厂里的经理们策划扩大生产规模,创造规模效益。他决定向银行贷款扩建厂区,建立新的车间和生产线,广纳人才,改进管理和技术,把保春口服液的产量翻上几番,向国内药业巨头的目标奋进。

就在罗保春摩拳擦掌,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刻,罗晶晶带着龙小羽来了。保春制药厂正是用人之际,龙小羽又学过经济管理,人长得又英俊,几句话谈下来,感觉也还忠厚,所以罗晶晶为龙小羽求职的过程比她原先预想的还要顺利,不到半个小时,罗保春就同意龙小羽到制药公司上班,先到公司办公室当文秘。

这对龙小羽来说,当然大喜过望,连罗晶晶都看得出来,他肯定想不到这么简单的几句交谈就能跨进这家在平岭相当知名的民营企业的门坎,而且,还是在办公室里做白领。保春制药公司其实只有一个部门,就是公司办公室,整个公司的业务体系都在保春制药厂的建制上。制药厂就像一个完整的塔身,而制药公司只是它上面小小的一个尖。这个尖虽然小,却是一个居高临下的指挥核心。龙小羽,这个小地方来的,虽然学过点经济管理的知识但没有什么资历,甚至连正规学历也没有的年轻人,居然能这样一步登顶地走进这个容量很小但权力很大的塔尖里,这是一个梦么?当然是梦!

这是一个女孩带给他的梦,一个­色­彩丰富的、有进行曲伴奏的梦。这个梦就在一个波澜壮阔的节奏中开始了,龙小羽随着这个梦,进入了一个页码快速翻动的人生篇章,他从每月拿八百元工资,主要在办公室里打杂的小文秘开始,很快便得到了公司办公室王主任的欣赏,继而得到办公室其他工作人员的好感,最终连罗保春本人,也注意并喜欢上了这个新来的小伙子,开始交给他一些重要的事务让他办理,比如,陪重要的客户去游览、购物;比如,帮他处理一些家庭私事,像给罗晶晶送东西,家里装修时负责监工等等。无论公事私事,龙小羽都办得很好,既快捷又周全,从没出过任何纰漏,碰上什么麻烦也能应付得恰到好处。

龙小羽何以做得如此成功呢,是他的工作能力特别强吗?社会经验特别丰富吗?都不是。他其实只是比一般人更勤快一点、更谦虚一点、更吃苦一点、更自律一点、更注意小节一点而已。比如:每天上班时到得早一点,下班时走得晚一点,办公室里的杂活像扫地打水擦桌子什么的­干­得多一点,别人求助时态度热情一点,公司里发钱发东西发放任何福利时则一点不计较,一点也不。但就是这些个“一点”,现在大多数年轻人很难做到了,有的简直一点都做不到了。但龙小羽做到了,所以他在这个公司里,就稳稳地站住了。

龙小羽站住了,也可能缘于他的个­性­。他是一个少言寡语但绝不孤僻的人,既有谦恭礼貌的美德,与人相交该热情时也热情得起来,外表又比较阳光。这样的个­性­,这样的外形,谁能不喜欢呢。历史对一个人的评价多注重功过是非,现实对一个人的评价则注重为人处事。上司对下属的好恶往往取决于下属的能力和贡献,而平级对同伴的看法往往取决于他的品行和­性­格。龙小羽是一个刚入行的年轻人,也许他懂得初来乍到绝不是急于表现能力和建立功勋的时候,他借以立足的,其实是他尽力表现出来的那种良好的个­性­品格。

龙小羽站住了,还可能缘于他的生存本能。他一向生活漂泊,无亲无靠,他对这样的工作能不珍惜么。这个工作不仅能带给他不错的衣食保障,而且,完全可能成为他今后安身立命的一个事业上的起点。

这确实是一个梦,壮丽的进行曲中还交响着婉约的小夜曲,阳光般的亮­色­中又变幻出浪漫的玫瑰­色­,这个突然时来运转的年轻人竟然悄悄地成为灰姑娘故事现代男子版中的一个主角。他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并经历了什么过程与罗晶晶互生爱慕的,之后他们又走过了怎样一段心心相印的情感之路,以及他们后来怎样分别怎样重逢,这一段历史在韩丁以龙小羽辩护人的身份得以刺探之前鲜为人知!

十七

罗晶晶爱上龙小羽,按照她自己的总结回顾,大约始于三件平凡的事情。在一般人的眼睛里,那确实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情。但韩丁还是相信了这些事情与那场爱情之间的因缘,因为他相信现实中的爱情有时不需要任何理由,他相信男女之间的呼应和支点,有时微妙得只有寸心可感。

第一件是什么事呢?是做饭。有比做饭还要平凡的事么?

做饭的事发生在龙小羽被招聘到保春制药有限公司当文秘之后不久,那时罗保春积劳成疾,因为心脏病住了一回医院,出院后突然厌倦了嘈杂的都市,决定租下黄鹤湖风景区的那幢别墅。罗保春搬到黄鹤湖后很少进城,除了开会和应酬外,日常批阅文件和指挥公司的业务运作,都在这幢郊外的老房里进行。他同时决定把他在城里住了多年而且现在罗晶晶依然住着的那个小院翻修一下。罗晶晶那时刚刚当了模特,每天忙碌的训练和演出使她不能住到郊外去,除了休假时去陪父亲两天外,她也不想天天住在那里忍受他的唠叨和管束。因为她还在城里的小院住,所以翻修工程只能一半一半地分期进行。罗晶晶在左边的屋里住着,施工队在右边的屋里­干­活儿,­干­完了再互相倒过来。那时候龙小羽刚刚调进公司,手上没有多少日常工作,所以办公室的王主任就派他天天扎在罗家小院,负责监工。

于是罗晶晶几乎天天可以看到这个黑眉亮眼的小伙子出现在窗外的院子里,看到他在她卧室对面的房屋里进进出出,听到他和施工的工人们认真交涉的说话声……甚至,她还看到他光着膀子帮工人们搬东西。她看到龙小羽赤­祼­着身体比他穿戴整齐时要显得强壮,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很单薄的小伙子竟会有明显的胸肌。龙小羽身上的肌­肉­大概是在绍兴城外九曲连环的河道上划那条乌篷船划出来的,每个部位都那么­精­­干­有形。他的腰很细,但腹部那一组不用力也能清晰可见的肌群把整个身体支撑得生气勃勃。韩丁跟罗晶晶相处的时间不算短了,他知道她对男孩子的欣赏口味。显然,在那三件所谓的平凡事发生之前,罗晶晶肯定早在隔窗偷看龙小羽的举手投足了。韩丁能想到的,龙小羽那副被太阳晒黑的瘦削的脸孔,那副不是经常锻炼绝对塑造不出的健康的体形,那副沉默寡言的神态,对女孩子都是有杀伤力的,这种小伙子只须往那儿一站女孩子一般都会降了。韩丁也漂亮,但那是另一种感觉,他也知道,像他这种能言善道衣冠楚楚的都市白领罗晶晶见多了,早就腻了。反而是龙小羽这样的人,能带给她更多的新鲜感,和更加故事化的梦幻。

慢慢的,罗晶晶开始有意无意地,走出卧室,走到小院里,看看工人们装修出来的房子,自然也就有了和龙小羽随意攀谈的机会。她先是问他关于翻修房子的一些情况,以及关于泥瓦装修一类的知识,继而问起他手上的白­色­珠链,这是女人戴的饰物你怎么戴它?进而又聊起了他的老家——你的老家是一座水城吗?水城该是什么样儿?于是龙小羽就给她讲述了乌篷船,讲述了古纤桥,讲述了社戏和黄酒,讲述了绍兴两千五百年的沧桑历史……龙小羽对罗晶晶——韩丁搞不清他是不是从拒绝那一万三千元补偿费之前就已经开始——也有了兴趣,他向她询问一些关于模特的知识和见闻。模特这个行业对龙小羽这样的男孩来说,当然是充满诱惑而且异常神秘的。他现在能够和一个过去只能在电视上偶尔看见的秀丽的模特如此近切地站在一起,如此平易轻松地谈天说地,这大概是他从未遇见过的场面。他们彼此交谈得很快活,给对方的感觉也都很舒服。他们交谈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每次的时间越来越长。这小院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施工的工人们只埋头­干­活,谁也不管他们是什么关系。工人们收工之后,他们常常还没有聊完。有一次他们聊起绍兴的咸亨酒店,聊起那里边卖的茴香豆。因为鲁迅先生的那篇名叫《孔乙己》的小说,咸亨酒店和茴香豆很是出名……接下来他们又顺水而下地聊起绍兴的风味小吃,龙小羽说起这些小吃显得十分内行,不仅是口味,连那些小吃的制作程序和生产原理,都能极其详尽地一一道来。龙小羽这样的男孩子居然也会做饭,这让罗晶晶格外惊讶,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于是在这间小小的院落里,就经常飘出了绍兴风味的饭菜的香气——罗晶晶让龙小羽露一手,龙小羽就露了一手。后来,又陆续露了第二手和第三手。龙小羽做饭是给他爸爸戏班子里一个会做饭的打鼓师傅打下手时耳濡目染学会的,后来他给四萍的母亲天天做饭做了半年,手艺练得炉火纯青。罗晶晶对龙小羽做的饭菜,对那个口味,慢慢产生了依赖。她喜欢看这个英俊的男孩子动作麻利地为她在厨房间里叮叮咣咣地忙碌,喜欢吃着他做的饭和他一起聊天。韩丁这下才知道,罗晶晶迷恋于在家做饭,以及她做饭的手艺,都是从龙小羽那里师承而来的。

做饭是罗晶晶对龙小羽产生依恋的一个开端,而接下来的另一件事情,则让罗晶晶对龙小羽进一步产生了好奇和好感,那就是,龙小羽让罗晶晶对电脑产生了兴趣并且成了她学习电脑的进门师傅。

一个男孩教一个女孩学电脑,这在世界已经进入信息时代和全球一体化的时代,当然也是太平凡太平凡的事了。你信吗,现在的年轻人会玩儿电脑的比会炒菜做饭的还要多得多呢。但在罗晶晶的眼里,龙小羽只是一个从小地方来的、吃过苦的、肯出力的、助人为乐和厚道善良的、没有沾染现代城市中种种不良风气的年轻人,这也正是龙小羽吸引她的地方,是她在从小长大的城市环境中很少遇到的类型。她没有想到,也从未奢望过的是,像龙小羽这样的人也会玩儿计算机这种高科技的东西。那天他们吃完饭不知怎么聊起了电脑,一向说话被动的龙小羽突然兴致盎然滔滔不绝起来。他如数家珍地评论着不同品牌的电脑各自的优劣,以及它们最早的产地、销量排名、老板是谁和历史背景,这让罗晶晶大为惊讶。罗晶晶不懂电脑,她是一个喜欢艺术的女孩,不仅喜欢艺术的风雅,也沾染了艺术家常有的懒散。她不去训练和演出的时候,宁可在家睡大觉,上街逛商店,和龙小羽一起做饭聊天,也从来没想过要去学什么电脑。可现在不同了,因为龙小羽,她对电脑突然发生了兴趣,她是从龙小羽的口中才第一次全面了解了电脑在现代人类生活中竟有如此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功能和应用,也了解了在未来的人类生活中,一个人如果不懂电脑将会面临怎样的无趣、尴尬、低能,甚至生存的危机。

在龙小羽的影响和说服下,罗晶晶决定,立即为自己配备一台电脑。她去找父亲要钱,告诉他自己要学电脑的决定。罗保春当然高兴,女儿自爱上模特这一行后,几乎荒废了一般年轻人都应当学习掌握的其他技能,而且怎么说都不听。女儿的变化让他半信半疑:“你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吧,买了电脑玩儿两天然后一扔就再也不学了?”罗保春说:“我看你不如先去报个电脑学习班,先学好基础,或者我找个人教你,学会了以后再买不迟。”罗晶晶说:“我已经找到一个特别­棒­的老师了,他对电脑可­精­通呢。”罗保春问:“谁呀,你从哪里找到的?”罗晶晶磕巴了一下,然后答道:“是我们模特公司给我们找的,公司现在要求我们都学电脑。”

罗保春信以为真,兴高采烈地往外掏银子,又吩咐王主任派内行的人陪罗晶晶去商店选购。罗晶晶说不用不用,我们公司说要让请来的老师帮我们挑。她从父亲手里拿到了一万五千块钱,拉着龙小羽去了IBM的专卖店,买了一台IBM的新品Aptiva,这是龙小羽先到各家计算机专卖店转了一圈之后给她出的方案,他一共出了高中低三个不同价位的配置方案,这套IBM Aptiva是其中最高的一个。

从此以后,龙小羽的业余时间,大部分就是陪着罗晶晶消磨在这台IBM Aptiva的面前了。他从罗晶晶的兴趣出发,因势利导,先教她学会了玩儿电脑里的各种游戏,然后,又带领她一起上网冲浪。当丰富多彩应有尽有的网上内容让罗晶晶眼花缭乱叹为观止之后,他又把她领进了一间聊天室。他让罗晶晶看到这里的自由和放肆,看到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在这里互相交流、互相调侃、互相争吵谩骂、互相谈情说爱……当罗晶晶迷上这一切之后,他才开始教她五笔字型,教她处理文件,教她建立自己的伊妹儿。这时候罗晶晶眼中的龙小羽,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体力劳动者,他在电脑前的那份熟练和麻利让罗晶晶着迷,她满心佩服地看着他用那只小小的鼠标,行云流水般地快速点开屏幕上的无数暗道机关,在这个小小的荧屏内幻化出无尽的天地,这种叱咤风云的本领和气度在一个电脑初学者的眼中,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地换来五体投地的崇拜和信服。

当罗晶晶有了这样一个崇拜的偶像之后,她对电脑的学习热情和进步速度就变得日新月异起来。她很快就可以自由地浏览网上的信息,用伊妹儿给同学发信,可惜同学中有伊妹儿的太少了。接下来不久,她也可以像龙小羽那样,在网络聊天室里和一群不知姓名、不知地点、不知年龄甚至不知­性­别的人聊得恋恋不舍。每次聊天她都和龙小羽一道,由龙小羽­操­盘或者由她,和网上那帮GG、JJ、DD、MM们灌水、造砖甚至开房,侃得不亦乐乎。两个人一起与别人论战会显得更有力,更热闹,更智慧和更有笑料。

龙小羽给罗晶晶起了一个网名,叫“似水骄阳”。罗晶晶的名字中有十个太阳,六个中天之日,四个垂暮夕阳,而她的外貌和­性­格,又那么柔情似水,称之为“似水骄阳”恰如其分。罗晶晶也给龙小羽起了一个网名,叫“龙行天下”!这是她在一个港台影碟里看来的词,觉得特别神奇和霸气,充满阳刚。但是他们在化名的包藏下,用了各自真实的­性­别。因为用“龙行天下”这样名字,说是一位“美眉”人家也不信。那一阵“龙行天下”和“似水骄阳”如影随形,总是双双出没在不同的网络聊天室中,一唱一和,咄咄逼人。很多网虫肯定都知道,当“龙行天下”出现时,“似水骄阳”必然降临,当“似水骄阳”和大家说拜拜我要去睡觉了之后,“龙行天下”肯定随之销声匿迹,他们看上去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江湖情侣,来去无踪的雌雄双侠。

网络是一个爱情泛滥的地方,“龙行天下”和“似水骄阳”不论如何形影不离,还是有人见缝Сhā针地充做第三者,和他们“动感情”的不乏其人。对这些家伙他们有时予以痛斥有时婉言拒绝有时则调侃几句,有时还假意逢迎装作动心的样子,一切依当时的情绪而定。甚至,他们共同策划了一个­阴­谋,就是由“似水骄阳”出面,“勾引”一个叫“少年侠客”的同城网友,在“龙行天下”的认可下,“似水骄阳”主动示爱,情意绵绵,甚至不惜堆砌大量直奔主题的爱慕之词,眼睁睁地把那“少年侠客”降于裙下。他们都看得出,这位“少侠 ”真的动心了。他开始向“似水骄阳”交待他的真实身份和真实年龄,他已经不是少年了,但也不老,不像有的网虫,都四五十了还起一个天真烂漫的名字蒙人。他今年只不过二十八岁,在一家公司当销售经理,管一摊业务,算得上是一名“成功人士”。他恳切地询问“似水骄阳”芳龄几许,贵庚几何,现在哪里工作,而且,最重要的,是不是真的女­性­。罗晶晶也就真的告诉他,自己真是女的,今年二十岁,也是平岭人,喜欢艺术,但没说自己­干­什么工作。接下来那位二十八岁的销售经理当真约她出来见面了。玩儿到此处龙小羽说咱们别再逗他了,给他来个突然失踪,换个网站找别人聊去,让他伤心几天迷惑几天也就罢了。可罗晶晶偏偏来了兴趣,来了好奇心。聊了这么多天,她特别想看看这位含情脉脉的少侠究竟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她不听龙小羽劝阻,执意和那位痴情少侠互发伊妹儿,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到了那天她拉上龙小羽一起去了,他们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十分钟就赶到了地方,那是离罗家小院不算太远的一个植物园的门口。可那位“少年侠客”比他们到得还早,他右手拿着一个卷成筒状的平岭晚报,左臂搭了一件上衣外套,这是双方约定的接头标记。罗晶晶吓了一跳,那人大概只有一米六○左右,很胖,有些秃顶,说他二十八岁打死谁罗晶晶也不会相信,与“少年侠客”的称谓实在离题万里,风马牛不相及。罗晶晶不得不相信这样一句俗话,真是:网上无美女,网上无俊男!她连忙把右手的晚报扔在街边的垃圾筒里,把左手的外套穿在身上。她看到那个胖子注意到她了,连忙忍住笑,挎着龙小羽的手臂,装作一对亲密情侣的模样,从那人怀疑的目光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然后喷饭似的笑出来,落荒而逃。

这第一次失败的“接头”却无意中成就了她和龙小羽之间的“第一次亲密接触”,那就是:他们第一次手挎着手,肩并着肩地像恋人那样公然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们几乎走出了半条街才发觉彼此的身体挨得有点不成体统,慌忙散开了,两个人都有些脸红。但是,心里也不约而同地都有些心旌摇曳。

龙小羽在电脑使用方面的才能让罗晶晶对他刮目相看,很自然的,也引起了她对龙小羽人生经历的好奇。当龙小羽说出他是在大学的专门课程里学会电脑­操­作的时候,罗晶晶对他的好奇心几乎达到了极点:“你上过大学?”她没想到这个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个体力劳动者的小伙子竟然是个大学生。一个大学生怎么会落到像他这样背井离乡到外地的建筑工地上谋个小工都谋不上的地步?于是龙小羽又向她讲述了自己的童年和父母,讲到自己是怎样在戏班子里帮大人­干­活的同时,又在父亲的启蒙下,自学了小学的全部课程;讲到如何艰苦地考上大学,又如何被迫地离开大学……那所经济学院是民办的,没有奖学金的制度,成绩和表现再好也没用,交不上学费就得退学。他那时不但交不起学费,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他向罗晶晶讲述了他从二十岁中断学业开始,在绍兴乡下的河道上划船,在东浦的酒厂里酿酒,在国营的绍剧团里当杂工,在很不景气的文化单位里当兼职的电脑打字员,那些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几乎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一切,都倾诉给这个看上去是真心关怀他的美丽的女孩子了。他惟独没有告诉罗晶晶的,是他和四萍的关系。不过关于那个叫四萍的女孩罗晶晶多少是知道一点的,尽管龙小羽从不提起这个女孩,但她猜想这女孩和龙小羽大概是青梅竹马的同乡。罗晶晶在这方面其实是个颇有心计的女孩,她并不急于向龙小羽问起那个和他一起被撞的姑娘,当然那时她心里也还没有明确意识到她和龙小羽之间的关系将会发生什么­性­质上的变化,隐隐的感觉肯定是有了,双方都有了,但明确的意识还在以后。

罗家小院历时两个多月的翻修工程结束了,施工队撤走了,龙小羽的任务完成了,但他依然是这里的常客。他几乎天天晚上都过来,教罗晶晶做饭和学电脑,当然更多的是和她一起上网冲浪与网友聊天。后来,更多的是他们自己,坐在幽幽的台灯下,天南地北无话不谈地,聊天。

这时候,就发生了第三件事:打架!

年轻人动手打架,也是平常的事。

那一天罗保春在平岭大丰酒楼摆席宴客,被宴的是一对老年夫­妇­。男的姓张,叫什么罗晶晶记不得了,原是平岭轻工局的副局长,早已退休。女的叫梁惠兰,是平岭生物制品研究所的研究员,也是研究所的药理研究室主任,还是平岭医学院的兼职教授,总之头衔不少。那天晚上的这两位客人中,女的是主宾,男的是陪衬。罗保春那顿酒席的目的,是正式聘请这位不仅在平岭,而且在全省和全国也十分知名的药理科学家担任保春口服液的特聘专家。其实给生产厂商当这种专家并不需要做太多的工作,主要是挂名。由知名专家挂名有利于厂商对产品的推销,专家也拿些挂名费,两厢情愿,各得其所,这在商品经济的时代早不是什么新鲜事。那天傍晚本来应该由王主任亲自到梁教授家去接这对老夫­妇­的,但王主任的会没散,出不来,所以就派龙小羽去了。龙小羽坐公司的车到梁教授家接出两位客人,接到大丰酒楼时,王主任开车拉着罗保春也刚刚赶到。罗保春那天特地叫上了罗晶晶,一来是因为好几天没见到女儿了,有点想,正好借这个机会和女儿一起吃顿饭;二来有个女孩子席面上会多几分轻松,有一点家庭聚会的味道,和梁教授谈正事时也显得气氛亲切。

罗保春父女与梁教授夫­妇­那个晚上果然相处得非常融洽,外人只有王主任在座。龙小羽和公司的一位司机在附近的小饭铺里吃了十元钱标准的一顿工作餐,然后就在停车场等着楼上的宴会结束。那天晚上罗保春很高兴,喝得稍稍多了点,但没醉。宴会结束后他先把教授夫­妇­送上汽车,让龙小羽陪着,送他们回家。然后非要自己开车,跟女儿回罗家小院。他把车子一开出车位就走错了方向,在停车场逆行道的拐弯处,和一个车速过高的左拐车几乎撞在了一起。对面车上有三个年轻人,看样子也喝多了,下了车先是破口大骂:“你他妈开的什么车!没长眼睛吗!”罗保春也下了车,神情还算理智,没有回嘴,只是走到车头想看看蹭上了没有,不料猛地被对方揪住脖领子甩了一个趔趄。王主任连忙下车过去劝阻,也被对方另一条汉子揪住。罗晶晶也下了车,腿脚发软地过去想拉走父亲,可父亲这时已经大声和那几个年轻人争吵起来,互相都厮扭住对方。那几个年轻人身强力壮,罗保春却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显然不是对手,三扭两扭又被对方甩了一个更大的趔趄。这时,龙小羽冲上来了,送梁教授的车尚未走远,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到董事长被打就停了车,龙小羽跳下车便冲过去,大有单骑救主的无畏气概。他冲上去倒没想打架,他只是扶起罗保春,想往汽车那边走,可那几个人不依不饶还揪住不放。龙小羽竭力用自己的脊背和手臂,将他们隔开,不但没用,还被对方揪住。在这之前,罗晶晶站在他们身后都看到了,龙小羽的表现很克制,是想息事宁人的样子,是想保护好她的父亲。但对方有些没完没了,在他们几只手都揪住龙小羽的衣领时龙小羽像是突然发怒了,出其不意地一拳打在其中一人的门面上,那人几乎是“砰”的一声就坐在地上了。接下来龙小羽马上成了另外两人联合攻击的对象,他们的身材都比他胖大,但很明显,力量不如他。他们三个人打做一团仅仅几秒钟,那两个壮汉就一个捂着肚子蹲下,另一个索­性­口鼻蹿红仰面躺倒了。

龙小羽出拳的一刹那让罗晶晶着实震惊了一下,尽管这是在救她的父亲,但那一刹那龙小羽眼中的那道凶光几乎在瞬间改变了罗晶晶对他的美好印象。她原来完全忽略了在这个乡下人纯朴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本质上的野­性­,那是龙小羽二十年生长环境和周围人群留在他­性­格上的根,是从小漂泊无定的生活附在他身上的魂。要不是在大丰酒楼的停车场上看到龙小羽这股突然爆发的狠劲,罗晶晶差点忘了这个已经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的小伙子,和她原本并不是一路人,他们的家庭和经历,他们所处的环境,使他们在本­性­上肯定有着巨大的差别。

当然罗晶晶那时心里的念头,并不像后来向韩丁讲述这事时那样理­性­,她只记得当时她先是吓了一跳,继而担忧的是龙小羽能否打得过他们。那天晚上这个事件的结局也出乎罗晶晶的意料,王主任喊来了酒楼的保安,保安呼来了街上的巡警,巡警带走了其实属于正当防卫的龙小羽。

那天晚上罗保春没有再回罗家小院,他把惊魂未定的女儿带回了黄鹤湖别墅。那一夜罗晶晶通宵未眠,她万分心疼和想念为了她和父亲而身陷囹圄的龙小羽。龙小羽的大打出手在她的脑海中,完全成了一种大无畏的英雄壮举,他的冷酷面容也被她在不断的想象中幻化成一个单纯的酷字,那份沉着和迅捷有如卡通片中潇洒英俊的少年勇士那样静若泰山动若脱兔。龙小羽在那个瞬间表现出来的野­性­也变成了男人力量和豪气的象征。它不仅不再让罗晶晶感到惊愕和害怕,而且,甚至,它使龙小羽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更加臻于完美。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有亮,罗晶晶就起床来到父亲的房间里,她叫醒了父亲,恳求父亲赶快救出龙小羽。父亲其实在前一天晚上就给有关方面的熟人和朋友打了电话,说明打架的原委并请他们找公安局疏通。到了中午龙小羽就被放出来了。他把那三个家伙打得不轻,其中一个面部还有骨折。但公安局还是裁定龙小羽的拳头属于正当防卫,其实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的界线很难说清,罗晶晶也不晓得公安局的裁定是秉公执法还是父亲托的关系起了作用。

龙小羽是由王主任亲自去拘留所里接出来的。他把他接出来后按罗保春的指示直接送到了黄鹤湖别墅。在别墅的书房里,罗保春接见了他,还让保姆给他泡了杯热茶压惊。他对龙小羽说了嘉许和鼓励的话,关心地询问了他的家庭、经历和专长。龙小羽简短而又笼统地做了回答。在他还没有答完的时候罗晶晶突然走进了这间书房,她和龙小羽互相目视,谁也没有说话。罗保春出于礼貌,也出于对龙小羽的亲切体己,似乎忘记了是女儿带龙小羽来工厂求职,他亲自接纳龙小羽进厂的事了,竟起身向龙小羽介绍了自己的女儿。

他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儿,是飞天模特公司的模特。”

龙小羽愣了一下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含了些笑意,他冲罗晶晶微微点了一下头。

罗保春又向女儿介绍龙小羽:“这是龙小羽,我们公司新招的大学生。是浙江绍兴人……”

罗晶晶凝视着龙小羽,然后,她落落大方地伸出一只手来,朗声说道:“我叫罗晶晶,我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十八

也许龙小羽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的前程会这么迅速地明朗起来,在罗保春于黄鹤湖别墅的书房里正式接见他的第二天,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王主任就找他严肃认真地谈了一次话,这次谈话在龙小羽短短的人生历史上,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里程碑。王主任奉命通知他:经董事长办公室的大力推荐,董事长已经决定让龙小羽担任他的私人秘书。董事长原来是不设私人秘书的,秘书事务一直由王主任兼管。现在王主任事情太多,分身乏术,有龙小羽做专职秘书之后,诸如董事长每天文件的处理、日程的安排和交办的生活事务等等,就都由龙小羽来办了。王主任对龙小羽说:之所以推荐他是因为他一向是工作勤恳,服从领导的,希望今后地位变了仍能保持本­色­;当然,还因为他的条件——有文化底子,能熟练使用电脑,相貌也不错,身手也了得,跟在董事长身边等于雇了一个兼职的保镖了。

从王主任谈话的这一刻开始,龙小羽就成为罗保春为自己设立的第一位私人秘书,也意味着他一步登天地成了保春制药公司机关内一个最受人瞩目的角­色­。月薪也从八百涨到了一千。当然涨的那点钱和这个职务的重要­性­相比微不足道,重要的是他搬进了罗保春在公司的那间平时一直是空着的办公室里,还可以乘坐罗保春的汽车在城里和黄鹤湖别墅之间频繁往返,把公司的文件带给罗保春,把罗保春的指示带回公司。他经常参加罗保春召集的公司内部的高层会议,是厂长、副厂长、总会计师和人事总监这种级别的­干­部才能参加的会议。厂长、副厂长、总会计师、人事总监对他都很亲热。公司的部门经理和厂里的车间主任这级­干­部见了他的表情和说话的口吻就更亲热了,亲热中还带了点巴结和恭敬,弄得龙小羽很长时间都不习惯。他没想到他才二十二岁就如此受人尊重,那些部门经理和车间主任一主动和他打招呼他总是受宠若惊,一天到晚像在云里雾里做梦似的,都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他还经常陪罗保春出席各种宴会、酒会、招待会,西服革履、山珍海味。那时罗保春正在和银行谈他的扩建计划,龙小羽就在饭桌旁帮他向银行家们展示扩建厂房的设计图和制药厂扩建后若­干­年的远景规划图。龙小羽参与公司的上层活动越多,了解的情况越深,他对自己已经投身进来的这份事业就越充满激|情,越有主人翁的责任感。对公司,对公司的产品保春口服液,对保春口服液的老板罗保春,就越生出一份由衷的归属感。罗保春每一个紧皱的眉头,每一根细细的白发,都让他为之心焦神虑;而这位老板每一次神情舒展的开怀大笑,又让他像久旱的甘霖那样,从头顶一直滋润到脚跟。他感到自己的人生甚至每一天的喜怒哀乐都和保春公司的事业融为一体了。他在韩丁从绍兴回到平岭再次找他谈话的时候甚至说了这样的话,他说那时候他觉得罗保春像他的父亲。

龙小羽的这种心态韩丁完全能体会到的。他从小吃苦,父母早亡,没有亲人,罗保春的知遇之恩很容易使他产生强烈的报答之心、忠孝之情。当然,他的归属感还生自另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他爱上了罗保春的女儿罗晶晶!

尽管,龙小羽与罗晶晶已经有了一段秘密的接触和牢固的友谊,但他们之间,还从未谈过“爱”字,连一点试探、影­射­和暗示都从未有过。对龙小羽来说,他和罗晶晶之间悬殊的出身,使这种爱显得遥不可及,进而也使爱的念头愚不可及。

他一直把罗晶晶对他的亲昵当作一个小妹妹对小哥哥的依求。能当罗晶晶的小哥哥对他已是莫大的幸福。他努力使自己像哥哥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罗晶晶;心甘情愿地为她做一切琐屑之事;对罗晶晶时而发作的小脾气总是毫无怨言地逆来顺受,让罗晶晶在他面前可以任意而为,毫无顾忌地发泄本­性­。他知道罗晶晶喜欢有他这样一个能保护她,顺从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地听她使唤,总是让她开心,让她永不寂寞的小哥哥。他看出罗晶晶真的喜欢这样,他因为意识到他对罗晶晶的价值而感到特别兴奋,特别满足,那种满足感使他那一阵生活得特别充实快乐。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奢望他们之间,最终会产生爱情,那种认真的、有结果的爱情。而且,他很明智地知道,罗晶晶的父亲能够破格重用他、培养他,却不能容忍他对自己的独生女儿存有非分之心。罗保春要是知道他有这样的念头,龙小羽完全可以想象出自己将受到何种处分:他会被打入­阴­山背后,甚至被逐出保春公司,重新回到平岭的大街上,回到在劳务市场里成群结队等待工作的外地民工的群落中去。他最初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一旦罗晶晶真的离不开他了他该如何自拔,一旦拔不出去了又会有多大麻烦。他还顾不得去想这么远,他那时只顾得享受着罗晶晶对他的依赖,她离不开他只会让他感到激动和自豪。他甚至没有发现罗晶晶其实早就离不开他了,她频频打电话让龙小羽下班后到她的小院里来,让他教她学电脑,让他给她做饭。她说我想吃你做的饭了。她常常要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想出一些看上去比较正常的理由让他来。有时天已经很晚了,都九十点钟了她突然想他了,想得不行,她就打电话呼他,说点理由,比如,她闻到屋里有煤气味,或者,有人在她的院外走来走去她害怕了睡不着觉。龙小羽肯定会很快赶过来,他就住在公司的办公楼里,离小院不算太远,骑自行车十分钟就到。到了以后龙小羽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总是在屋里闻一圈然后问她:哪里有煤气味?我怎么没闻到?或者:院子外面一个人都没有,你听错了吧?然后就坐下来和罗晶晶聊天或者上网,一直呆到她真困了才走。有时时间真的太晚了或天气不好的话,罗晶晶就不让他再骑车过来了,她就和他在电话里聊一会儿或者­干­脆让他到办公室去用公司的电脑和她在网上聊天。同一个聊天室的网友们这时就可以看到“龙行天下”和“似水骄阳”双双出现,彼此间你来我往,话语密不透风,谁也Сhā不进一句嘴去!

罗晶晶的这种表现,不是爱又是什么?可她是女孩子,她不大可能先向对方启口。何况,她从未谈过恋爱。爱情在罗晶晶的感觉中,是个从未经验的新鲜东西,新鲜得几乎令她手足无措,令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一步一步地深入,怎么一步一步地进行下去。

她的这种新鲜感,和由这新鲜感带来的兴奋,只有她最要好的同学程瑶知道,因为罗晶晶总是情不自禁地在她面前说起龙小羽,说龙小羽做的菜如何难吃,说龙小羽只有一件衬衫而且还开了线,说龙小羽笑起来一脑门抬头纹一点也不好看,还说龙小羽说话有口音有几个字眼咬得可笑极了……直说得程瑶疑心起来:你不会是爱上龙小羽了吧?程瑶的这个推断在刹那间把罗晶晶也吓了一跳,她在片刻语塞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否认:你说什么呀,谁爱他了!你才爱他呢!程瑶比罗晶晶大四岁,她显然已经谈过一次或数次恋爱,有经验了。见罗晶晶红脸白牙,气急败坏,便心照不宣地诡笑一下:好啊,谁要爱他谁是小狗!罗晶晶用枕头砸她:你是小狗,你是小狗,你是小癞皮狗……两人一通互相攻击,把这话题遮掩过去。

龙小羽和罗晶晶一样,都进入了一个心神不宁的暗恋时期。暗恋是最容易让人表现出自己的优点和魅力的,因而彼此的感觉格外美好。罗晶晶眼里的龙小羽魅力何在呢?那就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龙小羽这样的年轻人是罗晶晶在自己的同学中、在模特公司的同事里、在平岭的大街上、在她从小到大的经历中,从来没有碰到过的。

如果说暗恋对罗晶晶是幻想和期待的话,那对龙小羽说来就是结果。只要罗晶晶还需要他,还让他为她做饭、教她电脑、陪她玩儿,还以他为伴,就够了!因而,龙小羽的暗恋在充满了牺牲快感的同时,也充满了获得的快感。牺牲和收获都是一种终结,让人再无所求,而且还能让人体会到成就和壮烈,过程也很缠绵,在罗家小院的每一分钟,哪怕是他独自在厨房里做饭,听着罗晶晶在客厅里看电视听音乐和跟着唱歌的声音,感觉都很缠绵。

龙小羽没想到的是,这个缠绵的暗恋时期很快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骤然结束。他早知道这样的状态早晚有一天会结束的,但没想到结束得这么快。因为罗保春和王主任陪同一位客户去北京了,所以这一天龙小羽下班很早。他到罗晶晶家以后又出去买了菜和鱼,然后为罗晶晶做了一顿丰富多彩的晚饭。他做饭时天就开始下雨,直到做完饭吃完饭雨也没停。吃饱了饭的罗晶晶突然说特想吃冰淇淋,龙小羽说那我给你去买。罗晶晶看着外面的天­色­听着外面雷声,说算了不吃了。可过了不到十分钟她又说想吃,龙小羽笑着拿了雨伞,没等罗晶晶劝阻就跑进了雨中。一刻钟后罗晶晶真的吃到了冰淇淋,是她最喜欢的酸­奶­冰淇淋。她坐在床上,一连吃了两根,吃得嘴­唇­冰凉,可看着龙小羽赤­祼­着上身在晾他淋湿的衣服,又觉得心里发热。她说:小羽,你冷吗?龙小羽说:有点。她说:你过来我给你焐焐。龙小羽过来了,厚道地问:你拿什么焐?罗晶晶突然把快吃完的冰淇淋贴在龙小羽的胸脯上:拿这个!龙小羽未加提防,被冰得“哎哟”一声。罗晶晶大笑着往床里面躲去,龙小羽像只豹子一样扑上来,一把按住了她。大概他在罗晶晶面前的动作从未如此迅猛,吓得罗晶晶禁不住失声尖叫,龙小羽这才发觉自己闹得大了,有点过分了,按着罗晶晶的手受惊似的蓦然松开,怔怔地看着身下的罗晶晶,有点不知所措。可这时罗晶晶却一点没生气,反而出人意料地,用一双细长的胳膊环绕了他的身子,一下子把他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那时龙小羽的神经完全瘫痪了,全身触电般地麻木。罗晶晶软软的胸,细细的胳膊,润滑的冰凉的皮肤,噘噘的薄薄的嘴­唇­,合成了一剂猛烈的毒药,毒得龙小羽不能动了,但意识还清醒,他还知道恐惧。心理上的恐惧还能控制,生理上的冲动却难以遮掩……其实罗晶晶也一样,她的手一触及到龙小羽结实滑溜的脊梁,心里的羞涩就崩溃了,原有的那点女孩儿的矜持、自爱,统统幻化为无,她真想对他说一句:我爱你!可她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一句很平常很平常的话,平常得连龙小羽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说:“你不冷了吧……”

龙小羽没有回答。他当然不冷了,他被沸腾的爱欲燃烧起来,烧成了一头充血的幼兽。他什么都不顾了,不顾他应当顾忌的一切,他只有二十二岁的年龄,血气方刚,他无法抵抗眼前这个女孩的柔情蜜意,无法抵抗她的几乎没有缺点的­肉­体,他的理智和胆怯统统陷落在这个女孩柔弱的怀抱、温暖的气息和湿润的亲吻中。罗晶晶后来在韩丁的追问下坦白了她第一次和男孩接吻时的感觉,她说她没想到男人的嘴­唇­也软得无骨,她说她那一刻像要融化在龙小羽的舌尖下了。接吻的美妙就是双方都尝到了融为一体的滋味。

这种事罗晶晶真的是第一次。她在主动张开怀抱之后便完全不懂该怎么往下进行了,她认为那一阵如痴如醉的热吻就是今晚的Gao潮了,她其实心里并没有准备好龙小羽的动作将失去控制地延伸下去。她在他动手解她的衣服扣子时有点不知所措,有一个扣子扣得紧,龙小羽慌慌张张解了半天才解开。罗晶晶愣着,没有帮他,她心里有点害怕,耳鼓里全是心跳的声音。但她也没有制止,她像个俘虏一样任由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她也不知该怎么制止,她惟一残存的理智就是她相信龙小羽不会伤害她,但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几乎让她丧失了这个牢固的信任,她毫无防备地惊叫起来,她一叫龙小羽的身体就僵住不动了,她一停他就再次前进,这时她开始往外推他,同时哭出声来。

龙小羽从她的身体里出来了,出来的那一瞬间弄脏了罗晶晶的床单。床单上的脏物和血迹让罗晶晶越发哭个不停,她后来跟韩丁说当时她还以为自己哪里受伤了,马上会大病一场。其实以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当时龙小羽被她的疼痛和惊恐吓坏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浑身打抖,但他只会把手搁在她的抽泣的脊背上,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罗晶晶哭了好一阵哭得乏了,没劲儿了,也不觉得疼了,身体里只留下了隐隐的烧灼感,但不严重,所以她慢慢平静下来。龙小羽这才把她抱在怀里,用充满歉疚的抚摸安慰她。尽管,她还有点怕,还有点疼,但两人身体彼此的熨帖还是让她非常舒服,这种舒服让她立即恢复了对这个刚刚弄疼她的鲁莽男孩的爱意和信任。而且,这种爱意和信任和刚才是不同的,它有了质的飞跃,有了新的内容。罗晶晶最先意识到的,是自己的贞­操­,已经给了这个人,那种心情不知是生气还是兴奋,是后悔还是欢喜,是茫然还是充实,她自己完全说不清楚。

她镇定下来之后对龙小羽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高兴了吗?”

龙小羽满脸羞愧,点头,无话。

她第二句是问:“你以前和别的人……这样过吗?”

龙小羽目光回避,这等于招认。

罗晶晶想哭,好像自己上当受骗了似的,但没哭出来。她问:“你都和谁这样过?”

龙小羽离开她,帮她盖上被子,然后自己穿衣服,他低声说:“没有。”

罗晶晶问:“我知道是谁,就是和你一起让我的车撞了的那个女孩,是吧?”

龙小羽还想抵赖:“没有。”

“那你怎么懂这种事?”

“这有什么不懂的。”

罗晶晶停顿下来,看着龙小羽一声不响地扣着衣服扣子,她突然问:“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和谁?”龙小羽歪头看她。

“就是那个女孩,她是叫四萍吗?”

龙小羽移开目光,继续扣着扣子,一边扣一边摇摇头,“你别乱猜了。”

罗晶晶也不看龙小羽,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在龙小羽的脊背上摩挲着,轻声问:“你真的从没交过女朋友?”

龙小羽的身体有些僵硬,僵硬得像是转不过头来,他梗着脖子,说:“没有。”

“你以前还承认那个什么四萍是你女朋友呢,怎么现在不承认了?”

龙小羽低头沉默,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缓缓开口:“其实,那天你并没有撞到我们,是我们自己故意摔倒的,是我们故意的。”

罗晶晶想不到他说这个,她诧异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那时候刚来平岭,没有钱。四萍是我同乡,她那时也没活­干­,还有那个和 我一起去你家拿钱的大雄,他是我们这帮绍兴人的头头。他让我和四萍在路边等着,有汽车过来就装着被车撞倒,然后跟司机要一点钱。一百也行二百也行。那天是看你的车好,你又是个女的,大雄告诉我们,碰上高级小汽车就开口要两万,最后能得个一两千就行。”

罗晶晶像听故事似的,满脸惊讶:“你们……这不是故意敲诈吗?你……你怎么也­干­这样的事,你不是大学生吗?”

龙小羽羞愧地把脸红着:“我……我那时候把从家带出来的钱花光了,吃饭成了问题……”

罗晶晶也怔怔地,问:“那,那后来的钱你­干­吗又不要了?”

龙小羽说:“我也不知道。”停了一下,又说:“我去你家,后来又在商场碰上你,我觉得你这个人特别好,所以我觉得我这样做太无耻了。”

罗晶晶笑了,她笑了一下说:“我觉得你现在才无耻呢,你不要那笔钱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对不对,我早看出来你没安好心了。”

龙小羽没有笑,这有点出乎罗晶晶的意料。他不但没有笑,甚至还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怎么敢没安好心呢?你爸爸对我这么好,他收留我,给我这么好的机会,我每天都在心里感激他,每天都想该怎么珍惜这份工作。自从我退学之后,我从没想过我会找到这么好的工作,我怎么敢对你没安好心呢。我每天到你这里来,心里都害怕极了,我怕万一在这里碰上你爸,那我就完了。”

“那你为什么还来?”

龙小羽像是解释不了自己似的,停顿片刻,只说了两个字:“想来。”

“为什么想来?”

“不知道。”龙小羽低头说了这么一句,又抬头,看着罗晶晶,说道,“特别想你。”

罗晶晶心里开怀一笑,但嘴角咧了一下又憋住了,她绕回去问:“我刚才问的话,你还没回答呢——你爱那个女孩吗?”

龙小羽扭过头,看她,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才勉强回答:“不。”

“那她爱你吗?”

龙小羽移目窗外,窗外的雨还没停呢。他说:“我和她现在没什么来往。”

罗晶晶的声音突然轻下来:“那你爱我吗?”

龙小羽把脸转过来,和罗晶晶四目相对。他张了半天嘴,才艰难地说出这样一句话:“爱!每天深夜,我都在我的梦里,爱你。”

“白天呢,白天不爱吗?”

“白天?做白日梦太不现实了。”

“就因为怕我爸爸?”

龙小羽不语,默认。

“那你可以瞒着他嘛。”

龙小羽摇头:“晶晶,你觉得我配你吗?你说心里话,我配吗?你可以找比我强一百倍的人,可以找有地位的,像你爸爸那样有钱的人……”

“你真恶心!”罗晶晶的脚隔被窝踹了他一下,“你不是让我找个老头儿吧!”

“不是,现在年轻人也有发财的,也有事业特别好的……”

“是不是像那个‘少年侠客’那样的?”罗晶晶又踹他一脚,“你真恶心!”

龙小羽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让她踹,她踹他的感觉真好。他说:“你别着急呀,你爸爸那么疼你,他会给你找一个最好的。你的条件这么好,你不用着急的。”

罗晶晶坐起来,用力在龙小羽肩上打了一拳:“谁着急啦!你倒是不急,你不急你今天­干­吗这样!”

龙小羽见她红脸白牙的样子,不知她是不是真的动怒了,心里一乱,脱口争辩道:“今天是你先抱我的。”

罗晶晶立即回击:“我抱你是怕你冷,你怎么反倒怪我!”

龙小羽也回嘴道:“我,我也是怕你冷。”

“怕我冷你脱我衣服,怕我冷你……我明天就上医院去,我要是真让你弄伤了弄出病来,你就说你怎么办吧!”

罗晶晶说完转身躺下来,背朝龙小羽不再说话。龙小羽头上一下子冒出汗来。如果明天罗晶晶真的上医院检查身体,然后弄得满城风雨,然后让她爸爸知道了,傻子都想得出会有怎样一场轩然大波。罗保春要是顾及女儿的脸面会瞒下这事然后把他赶出公司,罗保春要是气急了什么都不顾了,说不定会把他送到公安局去,告他个强Jian少女……龙小羽其实早明白这一点,他跪在罗晶晶身后,俯下身来用手抚摸她薄薄的肩,他像发誓一样地说:“今天是我错了,你要怎么处置我我都心甘情愿,我都心甘情愿。”他说这话时的心情和他的态度是一样的,如果事情真的走到这一步,他相信自己愿意为罗晶晶承担一切,包括坐牢!

罗晶晶没有转身,但她的口气马上回转,她甚至用了一种不无调戏的语调说道:“你心甘情愿?那好,那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你答应吗?”

龙小羽问:“什么事?”

罗晶晶坐了起来,目视于他,说:“我要你为我,去做一个最美最美的白日梦!你做得了吗,啊?”

十九

你知道白天做梦的感觉吗,在你并没有入睡的时候,你却生活在梦里,双脚踩下的每一步,都有些飘飘的,你常常要在没人的时候问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么?是真实的存在还是虚无的梦?

这是龙小羽与韩丁谈话中的一段自语,也正是他过去的恋爱心情。这种梦幻似的心情可能还缘于那场恋爱的私密,缘于那场恋爱所经历过的那个秘而不宣的过程。这种秘密的状态使两个人的相爱更加激动人心,更加充满挑战,更像一次冒险……这一点韩丁也能想象到的。他一向赞成这样的说法:爱情就应当是探险,就应当是违反常规,就应当是与众不同,就应当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让它发生!

在和罗晶晶秘密相爱的阶段,也是龙小羽事业上一帆风顺,快速发展的时期。因为罗保春以前从来没有设立过专职的秘书,所以也从未尝到过有这样一位专职秘书的好处和便利。有了龙小羽之后,罗保春的办公室变得井井有条起来,罗保春对整个公司的指挥也变得更加方便快捷。以往案头上每天堆满的各种报表、请示、书信和公函,从此分门别类,一目了然。罗保春要查什么情况,问什么数字,龙小羽很快就能查到报来。每天的活动,诸如几点开会、几点见客、几点宴请、要到外地出差几点的飞机、几点从家走、要带什么东西和文件等等,全都不必­操­心,不会遗忘,龙秘书都会一一安排、提醒,并且准备周全。有这样一位­精­­干­细心不辞辛苦的秘书,罗保春每天的工作和头脑明显轻松了许多。

他喜欢并且依赖上了这位年轻的秘书,常常用欣赏的目光看着他进进出出地忙碌,看他打电话帮他约人,帮他调车,帮他订饭,帮他整理文件,帮他送往迎来……在龙小羽担任秘书的两个月后,罗保春开始在日常秘书工作之外,有意地让他参加一些公司的专业会议和对外的业务洽谈,让他逐步学习、了解公司的运作程序和业务知识,让他接触并结识公司的一些关系和客户。罗保春这样做,公司里的人都看得出来,董事长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是在着意用心地培养这个年轻人呢,是在让这个年轻人一步一步走进公司的管理系统。当然,龙小羽太年轻了,他只有二十二岁,还不足以成什么气候,虽然半吊子学了两年宏观的经济管理,但经验上还差得远,微观上也茫然。也许正因为他的年龄,在公司那些在职在位的骨­干­以及罗保春的那些亲信旧臣的眼里,他还是一个孩子,所以没人畏惧到他的威胁,没人把他的受宠放在心上。何况,龙小羽的少言寡语和忠厚为人,使他在公司里的人缘不错。年龄和人缘成了他的保护­色­,有效避免了过早地引人注目和四面树敌。

龙小羽在向韩丁回忆起他介入公司业务甚至是公司核心机密的第一件事,是罗保春在黄鹤湖别墅召集的一次扩建工程的筹备会议。会议是在罗保春的书房里召开的,参加的人除罗保春之外,只有制药厂的厂长、总会计师、扩建工程的负责人和公司销售部的经理。龙小羽还记得那是个挺冷的下午,书房里开了热风空调,罗保春刚刚睡完午觉,脸上还挂着惺忪的倦意,龙小羽小心翼翼地替他们倒上茶,又把罗保春的眼镜和纸笔摆在他的写字台的显眼处,正要退出时,罗保春叫住了他。

罗保春用哑哑的嗓子,没­精­打采地说了句:“小羽,你也坐下来听一听。”

于是龙小羽就没有走,他在书房里一个恰如其分的角落里坐下来,旁听了这个会议。这一旁听他才知道罗保春的那一脸倦意并非没有睡醒,而是真的心力交瘁,他才知道在平岭和全省都赫赫有名的保春制药公司的辉煌外表下,也包藏着重重忧患。那天的会议先易后难,首先研究了扩建工地的清场问题和工程项目招标的问题,听上去这两个问题都已谈了不止一次。接下来他们开始重点讨论工程款项的来源。制药厂扩建工程已经批下来了,新的制药流水线也已向加拿大生产商定了货,五百万元的首期预付款已经从银行汇出,整个扩建项目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兵马已动,粮草未筹,扩建项目的各项工作都按进度顺利进展,惟独工程款和征地费尚未完全落实。总会计师把公司能够动用的存款、近期有望收回的应收账款、银行已经答应放贷的贷款一一相加,再一一减去公司近期要支付的各项成本费、税金、土地使用费、到期的贷款利息和应付职工的工资等,结论让人一目了然:要进行这个工程还有两千万元的资金缺口。大家讨论来讨论去,最理想的方案是盘活库存,尽快把价值五千八百万元的存货卖出去。对此罗保春强打­精­神,提高嗓门,面孔赤红地给部下打气,他说凭保春口服液这么多年的品牌声誉,这几个月的滞销只是暂时的低潮。他指示厂长和销售经理要加大销售力度,必要时可以设计一个新的广告片取代原来的旧片子,新片子可以请刚刚聘为公司顾问的梁惠兰教授亲自上镜,说明保春口服液的神奇功效。梁教授是全国知名的药理学专家,她出面做广告肯定事半功倍,至少很多医院的医生会向病人推荐。保春口服液前年还创下了月销三千万元的市场奇迹,如果能加强促销再造辉煌,五千八百万元的存货还不够两个月卖的,所以前景非常乐观。罗保春的这番展望把工程负责人和总会计师说得神­色­振奋,连龙小羽在一旁听了都浑身是劲。但厂长和销售经理的表情却呼应得有些勉强,一再表示压力很大,前景不一定那么乐观,万一销得不畅资金问题还应另想办法,以免远水不解近渴……

那个会开了两个小时,龙小羽除了起身为领导们倒了两次开水之外,没Сhā一句嘴。这种会他也Сhā不上嘴,也轮不到他Сhā嘴。但他仍然感到很兴奋,因为他知道他今天参加的,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能让他旁听这样的会,似乎是一个信任的标志,一种身份的确认。现在,保春制药有限公司下一步的发展计划,眼前面临的困难,公司的资金存量,库存数额,所有这些属于企业核心机密的情况,罗保春都准许他一字不落地听去了,没有半点避讳。这让龙小羽不仅深感自豪,而且,甚至,还有几分感激之情,心中油然而生的,有几分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龙小羽的这种心理,韩丁也是有过类似体会的,他在大学里当过学生会的部门头头,也交过几个铁哥们,他体会过上下级和朋友间的信任对一个热血青年来说,能产生多大的­精­神力量。

那天散会后罗保春向龙小羽表示没什么要他做的了,让他跟厂长的车回城里去。厂长看出龙小羽很得罗保春的赏识,所以对他也很热情。一路上还和他主动攀谈,问长问短来着 ,表现出一个长者的亲切与随和。

这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天上的太阳不仅变得一天比一天大,而且,走得也一天比一天迟,厂长把龙小羽送到公司门口时,街上的路灯刚刚燃亮。龙小羽后来对韩丁很坦白地承认,那些天他一看到路灯燃亮就心神不宁,就满脑子都是罗晶晶的影子。他谢了厂长匆匆上楼,到自己住的小屋里换下上班穿的西服,换上了一身流行的休闲套装——牛仔布的裤子和范思哲的外套,里边连毛衣都忘了穿就往楼下跑。公司的办公楼已经下班没人了,他在楼梯上跳跃而下的脚步在这幢空洞洞的楼房里发出了肆无忌惮的回响。

这会儿正是城市街头最喧闹的时刻,街上拥塞着形形­色­­色­下班回家的人群和汽车,但制药公司的这幢小楼被夜­色­叠在两条小街的接缝处,此时居然门可罗雀。小楼的斜对面,有间卖杂货的小铺,灯光惨淡,生意萧条,老板坐在柜台后面雕塑般地发呆,只有一个女人在柜台前借打电话,龙小羽刚刚跑出公司的楼门,那女人便挂断电话,转身叫了他一声。

“小羽!”

龙小羽蓦然止步,愣了半天,才在那间小杂货铺灯光的反衬下,认出­阴­影中的那张脸来。

“四萍?”

四萍走出那片­阴­影,走近龙小羽,她用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像不认识了似的。打量了一会儿才咧开嘴笑了,大声说道:“哟,你真发财了。”

龙小羽知道她是指他这身穿戴,牛仔布的筒裤和那件很新潮的外套,都是四萍没见过的。筒裤是他上班后用工资买的假名牌,价钱还不到一百块呢,可穿在他的身上显得两腿瘦长,轮廓非常好看。在买这条筒裤之前,四萍是知道的,龙小羽几乎就没有一条稍微体面一点的,哪怕仅仅是稍微新一点的裤子。

四萍的目光更多的是惊奇他的那件外套,她大概也看出来那外套是件高档的东西。这还是罗晶晶在和龙小羽发生关系之前给他买的。当时龙小羽坚决不要,推辞半天,差点弄得罗晶晶生气了,才红着脸收下。而且这是罗晶晶按他的身量买的,他不收下又怎么办呢。

四萍说:“哎,我说话算数吧,我可有一个多月没找你了,你过上好日子了也不知道告诉我一声,不是把我忘了吧!”

龙小羽愣着站在那儿,心里咚咚地跳,口中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没错,四萍说得真是没错,他真的差不多快把她忘了,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他到保春公司上班以后,在他从大雄的工棚里搬出来以后,他和四萍的见面自然少了。都是四萍主动找他。四萍是个野­性­子,龙小羽担心她整天到公司来诈诈唬唬影响不好,所以他后来不得不和四萍约法三章:别到公司找他,尽量少打电话,双方暂不见面,等他工作稳定了再说。四萍很不情愿,嘟囔了一阵还是勉强答应了。他们之间果真有一个多月没再联系。

在龙小羽和韩丁谈到这段情节时,他强调了他与四萍约定减少接触完全是为了不影响工作,他不想因为任何差错而失去这个得来不易的工作机会。可韩丁并不想听他唠叨这种表面的理由,他尖锐地追问了背后的原因,关于背后的原因龙小羽无以为答,其实他不说韩丁也知道是因为他背后又有了一个罗晶晶。

这两个女孩的差距当然是无可衔接的,但龙小羽和祝四萍之间却衔接着一段恩爱之情,在他丧父失学的那一段最为孤苦无助的日子里,祝四萍毕竟是他惟一的温暖和慰藉。尽管,她脾气差,文化素质低,­性­格品位与龙小羽不般配,但那一段历史就是那么走过来的。龙小羽对韩丁说起他和四萍的那一段生活时,眼里依稀还能看到一些温情:“绍兴的冬天特别­阴­冷,我住在酒厂的仓库里,没有生火。仓库是不准生火的。四萍从家里拿了被子和热水袋给我,还带来她做的酱鸭和大米饭。我从小没有妈妈,没有姐妹,她是第一个爱我、照顾我的女人,这我不会忘的,我永远不会忘的!”

龙小羽的言语和他眼里的温情会是假的么,会是装出来的么?为此韩丁曾用一串连续的提问试图探究其中的真伪:“你是一个念旧的人吗?你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吗?你是那种会永远记住别人恩情的人吗?”

龙小羽声音不大,但说得很坚定:“是!”

“所以,”韩丁结论式地说道,“你肯定不会杀害祝四萍,对吗?”

龙小羽没有直接回答,但也没有改变声音中的坚定,他说:“如果你们不信,如果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我,如果法律必须让我死的话,我只有去死。死也许对我是一个机会,是老天爷非要给我的一个机会,让我到­阴­间去,去找祝四萍,向她解释我为什么要离开她,如果这样才能补偿她的话……”龙小羽像是说累了,停顿下来,可紧接着又开口,说完了这段话:“那我就只有到­阴­间去!”

龙小羽的这段如同人生告白一样的回答让韩丁良久地沉默,沉默之后他依然不无残酷地,继续他的逼问:“到了­阴­间,你怎么报答她?让你再和她相爱,你­干­吗?”

龙小羽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不,我已经不爱她了。”

“那你怎么报答她?”

“只要能让她早些升天或者转世,我可以忍受一切痛苦!我可以替她下地狱,受阎王小鬼的十八般酷刑!”

“她该下地狱吗?她做了什么该下地狱的事吗?”

“……没有。”

“那又是为什么呢?等你到了­阴­间,等你再也见不到罗晶晶了,再也不能和罗晶晶在一起了,你都不愿再回到祝四萍的身边,你至死也不愿意再和祝四萍重新相爱,你和她之间,难道真有那么深的仇恨吗?”

“没有,我们没有仇恨,我只是不爱她。”

“为什么?”

“爱是需要理由的吗?”

“爱与不爱,都是有理由的!”

“……那好吧,那我告诉你,因为我爱了罗晶晶,我至死都爱罗晶晶!所以,我无论到了哪里,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我都不会再爱其他人。”

韩丁无话。

但韩丁同时猜想祝四萍,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她也许至死都是爱着龙小羽的。这位有着清俊面容、黝黑皮肤的划乌篷船的小伙子,也许一直是她心里的归宿。每个女孩表达爱的方式都是不同的,祝四萍肯定缺乏罗晶晶那样的娇媚和纯真;或者祝四萍没想到龙小羽这样一个从小吃苦、漂泊为生的男人,竟也如此深切地需要女­性­的单纯和柔美;或者她没想到在这么现实的世界里,龙小羽竟然真的会撞上这种浪漫的桃花大运——一个大老板的千金小姐,一个美得像画一样的都市名模,会看上龙小羽?简直是做梦!

在她和他间断往来的一个月后,她在制药公司的门口堵住了正要出门的龙小羽。而就是在这个晚上,龙小羽终于向她提出了分手的要求,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在她和他之间,已经站着一个强大得几乎无可匹敌的第三者。当龙小羽说出:四萍,我们不要再来往了,以后也不要再来往了,我们分手吧的时候,四萍还认为他这样说只是因为他刚刚开始的事业,因为接下来龙小羽也是这么向她解释的。他说现在是他人生中一个最关键的时刻,他必须把男女恋爱的事情放在一边,他不能再为这种事分散­精­力。他希望四萍能理解他,支持他,也希望她能赶快找个工作,趁年轻学点本领,­干­点事业,别荒废了宝贵的青春。

龙小羽以为,四萍会哭、会闹、会骂他忘恩负义,会一口拒绝他分手的要求,对这些他都有准备。他也想好了该怎么劝她,怎么讲清道理。恋爱和婚姻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不是用来偿债和还情的。何况,他对祝四萍过去同样有情有义,他因为代她受过,才被百年红酒厂除了名;她去平岭以后他一直尽心照顾她那个半瘫的母亲;他到保春制药公司工作后,祝四萍每次来找他,他都给她一点钱,少则五十,多则一百,他还给她买了两件衣服呢。他本来一直想给罗晶晶买点什么的,一直都没买,一来因为罗晶晶应有尽有他实在不知道该买什么,二来他的剩余工资有相当一部分都给四萍花了,他也拿不出多少钱向罗晶晶表达什么。总而言之,祝四萍对他的情义他记着,但若以此相威胁的话他就要告诉她,他不欠她的。

可他全都想错了。

祝四萍在听他说到分手二字时倒真的愣了一下,但没有哭闹,甚至未置可否。但她在龙小羽希望她也赶快找份工作别虚度青春时接了话茬,她笑了一笑说:“好啊,我是想找工作,你给我介绍一个?”

龙小羽愣了,说:“我怎么介绍,我又不认识什么人。”

祝四萍说:“我看你现在混得挺神气,别人你不认识,你们公司的人你也不认识?当初我在百年红酒厂走了多少关系把你弄进去的你忘了?现在你进了这么大的公司,自己吃穿不愁了就不想我了?”

龙小羽有点出汗了,他似乎猜到了四萍今天来此的目的,他马上顶住说:“这里和绍兴不同的,我们这家公司很正规的,你什么专业都没有,学历又低,人家怎么会要你!”

四萍不急不恼地说:“我不是为我,为我我就不来找你了,为我我找谁都不会找你的!我早知道你是个白眼狼,你放心,我还有这个骨气。”

龙小羽狐疑地问:“你不为你,那你为谁?”

四萍卖关子似的沉默了一会儿,他们这时已经边谈边走,不知不觉地走出小街,来到了人来车往的大道上。大道上灯光明亮,而灯下的四萍却显得面目全非,龙小羽从没见到她脸上有过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为了谁?”祝四萍说,“我为了咱们在平岭打工的那些绍兴人,我为了大家都有饭吃。我不像你,你自己可以了就不想帮帮大家。”

龙小羽是厚道人,他听不出四萍的话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还是真有什么过错。他本能地想为自己辩解:“我怎么不想帮大家……”可又找不出更多的词儿。

四萍说:“你想帮大家吗,好啊。”她凑近龙小羽,用很严肃的口吻说:“大家让我来找你,正好有个事想请你帮个忙,你帮吗?”

龙小羽问:“什么事?”

四萍不说什么事,而是再问:“你帮不帮?”

龙小羽也再问:“什么事?”

四萍说:“大雄有个朋友,是开建筑公司的,最近想接你们制药厂什么扩建工程的活儿,准备参加你们公司的招标呢。你知道什么叫招标吗?”

龙小羽并没有马上明白她要说什么,他咕噜了一句:“当然知道。”

四萍笑一下:“噢,我忘了你学过经济的。要是大雄的朋友能接上你们公司的活儿,就会用大雄的施工队,这样,大家不就都有工作了么。所以,现在就看你帮不帮忙了。”

龙小羽说:“我又不管招标的事,我想帮也帮不上啊。”

“你帮得上!大雄让你想办法搞到那个活儿的标底。”四萍的嗓门在路边一辆重型卡车高速开过的呼啸声里放大了数倍,她大声地问道:“标底!你知道什么叫标底吗?”

二十

拉着碴土的重型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去,这肯定是刚从哪个建筑工地开出来的车队。平岭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常能看到一个个黄|­色­的车斗在斑斑泥浆的装点下,炫耀着它们为街头带来的轰鸣,为地面带来的震动,在大小路口耀武扬威地鱼贯穿行。

街上开始刮风,风把卡车遗撒的黄土向上扬弃,再刮在龙小羽的脸上,他竟浑然未觉。他呆呆地站在路边,望着车队滚滚而去的烟尘,望着随烟尘翩翩而去的四萍,他的心情也被那片尘土蒙住。卡车的轰鸣渐渐远了,而他的听觉却反而失聪,街头的喧嚷不知何时变得细小,他耳边充满的只是四萍的声音,还有他自己的声音,他们为之争执的那笔交易……

对,他们刚刚达成了一笔交易,四萍是买方,他是卖方。他将要出卖的是保春制药厂扩建工程的标底,而他需要四萍拿来交换的,只是一个简单易行的承诺,那就是:以后再也别来找他。这笔交易说不上公平与否谁亏谁赚,但至少,这肯定是他们的两厢情愿。

尽管如此,龙小羽还是心神不宁,他知道自己花了多么大的代价,他将要出卖的不仅是那个用数字组成的标底,同时出卖的,还有用品德组成的忠诚。

还有他在保春公司的前途。

他在与四萍成交之前还不知道自己能否搞到那个标底,以后会不会形迹败露东窗事发。当远处的尘土掩去四萍的身影之后他仿佛看到自己踏入一片泥泞,他无法断定那是否是一片足以将他吞没的沼泽。

但他还是答应了她,因为他不答应她就不走。

还因为他今天已经答应了罗晶晶,晚上下班后陪她一起去逛商场的。他们约了晚上七点在中联百货大楼西门见面,现在已经到了七点,他必须赶快哄走祝四萍,赶到中联百货大楼的西门去。

火车站的钟声在半条街外将龙小羽从呆滞中惊醒,他急急地叫住了一辆出租车,行­色­匆匆地上去。他这辈子几乎从没破费坐过出租车的。他赶到中联百货时已是七点一刻,他还没下车就看见罗晶晶穿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在等大人接她回家的小女孩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风中。罗晶晶的样子让龙小羽一路上编好的各种迟到的解释统统变得苍白丑陋,他下了车直奔过去什么都没说就把罗晶晶拉到一面大广告牌的背面,一把搂在了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在大街上抱住罗晶晶,好在广告牌背面黑暗无人,他的搂抱充满歉意。他想罗晶晶怎么骂他都是轻的,他心里没有辩解只有心疼,他心疼地说:“这么大风你怎么不进去?”

罗晶晶没有骂他,一句都没有,连埋怨的表情都没有,她还为自己在风中傻站向他做着解释:“我怕你看不到我。”她也用手搂住了龙小羽,她说:“你怎么穿这么少,不怕冻着?”

他们互相搂着,跑进商场大门。大门里就暖和多了。人也多了,两人不约而同松开手,对视一眼,暗暗一笑。罗晶晶问:“你没吃饭吧,咱们先逛还是先吃饭?”

龙小羽这才觉得腹中空空,也许是和四萍你来我往的谈判耗尽了他的体力,让他顿感饥饿无比。但他还是对罗晶晶说:“怎么都行,随你。”

罗晶晶说:“我现在一点都不饿。你饿吗?”

龙小羽说:“我,我也不饿。”

罗晶晶脸上高兴地笑着,她是个购物狂,一进商场便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她拉起龙小羽的一只手,兴冲冲地往商场里走,说:“那就先逛!”

龙小羽把手抽回来,小心地环顾左右,他小声说:“别让人看见。”

“看见怕什么?”

“别让我们公司的人看见。”

“噢!”罗晶晶恍然大悟,“那怎么办?”

龙小羽说:“你在前边走,我在后面跟着。反正我又不买东西,我就在后面跟着你。”

罗晶晶说:“行!那你别跟丢了。”

她说完,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去。罗晶晶后来跟韩丁说过,她和龙小羽每次上街都是这样一前一后把距离拉开了走。要是进饭馆吃饭,总要龙小羽先进去,看有没有公司的人也在里边吃饭,有的话他就出来,没有的话就找位子坐下,过一会儿罗晶晶再进来。进来也是先转一圈,没有熟脸才转到龙小羽的桌子上坐下,有的话就转一圈出去,在外面等龙小羽,龙小羽也就出去,就跟以前地下党搞秘密工作似的。开始罗晶晶觉得挺刺激,久而久之就烦了,而且她特别渴望和龙小羽手拉着手地在大街上和商店里逛,那多好啊!可龙小羽不敢,对她一再晓以大义,千万不能小不忍乱大谋。平岭不是北京上海那样的人海之都,在平岭的大街上,三转两转就能碰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罗保春要是听说他的宝贝女儿拉着自己秘书的手逛大街,非得气出心肌梗死不可。

这个一前一后的队形就起缘于中联百货的这个晚上。让龙小羽感到意外的是,罗晶晶没在二楼女装的楼面停留,直接乘扶梯上了三楼,三楼是男装。龙小羽满腹狐疑跟上来,看到她在前面走,每逢拐弯总要停下来回头看,看他是否跟丢。龙小羽看她回头张望便冲她笑一下,两人隔着很远眉目传情。一路走到三楼深处的一家羊绒制品专卖店里,那专卖店的门楣上写着“雪莲”两个大字。

龙小羽跟过去,站在这家专卖店的门口,店里没有太多顾客,但他依然谨慎地没有进去。他看见罗晶晶和一位营业员说着什么,营业员问:“他有多高?”罗晶晶回头向门口的龙小羽伸手一指:“就这么高。”营业员说:“那穿四十四号的。”

龙小羽这才看明白,罗晶晶是给他买羊绒衫呢。他连忙走进店内,对罗晶晶说:“哎,你别买,我不要,我不要,我真的不要。”

罗晶晶不理他,挑了一件­奶­­色­的羊绒衫,又挑了一条颜­色­差不多的围脖,无论龙小羽怎样试图制止,她还是交了钱。在她交钱时龙小羽听到收款员的唱收唱付:“收你八百整,找你七十三,拿着!”他心里真有点承受不住,他真害怕罗晶晶给他买东西,一花就是七八百,他觉得每一笔都像是自己欠下的债,越欠越多!

买完羊绒衫和围脖,他们才下到二楼的女装区。还是一前一后,罗晶晶在前面走,龙小羽拎着装着毛衣围脖的塑料袋在后面跟着。罗晶晶一家店一家店地走,试了数不清多少次衣服,龙小羽的脚脖子都跟酸了,站麻了,肚子饿得两眼发蓝,罗晶晶还在乐此不疲地试着衣服。结果一直试到商场快要关门下班了她也一样没买。带着龙小羽下到一楼,径直来到一个卖首饰的柜台前,花一千多块钱买了一只玉珠手链,转身就递给了龙小羽。

罗晶晶一掷千金,龙小羽吓了一跳,说:“这是­干­什么,这么贵的东西我可戴不了。”

罗晶晶说:“又不是白给你,我想换你手上那条珍珠链。”

龙小羽:“这珍珠链哪值这么多钱,你退了这个花二百块钱能买一条更好的珍珠链呢。”

罗晶晶怨怨地看着他:“你真的不懂吗,人家好朋友都互相送东西的。”

“噢,”龙小羽恍然道,“那我送你别的吧。你还喜欢要什么?”

“我就要这个,我知道这是你最心爱的东西了。”

龙小羽还是摇了头,他这是头一次拒绝罗晶晶:“这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可它并不代表我。我妈妈不在了,它代表我妈妈,我爸爸不在了,又代表我爸爸,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它才代表我。那时候我会留给你的。你要是还真的想着我的话,那时候可以戴上它。”

罗晶晶愣了半天,才猛省般地说:“你怎么会不在呢,净说不吉利的话。”

龙小羽从罗晶晶手上,拿过那串玉珠链,给她戴在手腕上,他托起她的手腕说:“多好看啊,这手链像专门配你的。”

信物没有换成,罗晶晶有些怏怏。他们走出商场,站在风里等车。等车的时候罗晶晶从龙小羽手中的提袋里,取出那条刚买的新围脖,拆开盒子拿出来亲手给龙小羽围上。这是龙小羽有生以来第一次戴羊绒的东西,感觉比想象的还要轻柔得多,温暖得多,细细软软的有点像女人的皮肤。罗晶晶帮他掖好围脖还嘱咐了一句:“以后出来要戴上。”龙小羽答应:“唔。”

那天的晚饭龙小羽吃得很多,直到吃得撑了。吃完饭把罗晶晶送回家后天已很晚,他就在罗家小院住下了。第二天清晨六点钟他就起床,先为罗晶晶做了早饭,把早饭放在桌子上,然后在罗晶晶迷迷糊糊的脸上亲了一口,便离开罗家匆匆上班去了。他必须在八点以前赶到公司,在大家上班前搞好卫生,灌满开水。他一向如此。他不想让公司里的人察觉到他一夜未归,进而传出一大堆风言风语。

新的一天照常开始。九点以后,龙小羽照例打电话到黄鹤湖别墅,把今天收到的文件名目一一念给罗保春听,请示罗保春是自己过来批阅还是由他把文件送去。罗保春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很疲倦,像是尚未睡醒,他让龙小羽把文件送过去,还让他出来时顺便去一趟罗家小院,接他的女儿来一趟黄鹤湖。

听到要接罗晶晶,龙小羽难以掩饰地兴奋起来。他和罗晶晶正是热恋阶段,恨不能分分秒秒朝夕相处。他兴冲冲地刚要出门,迎面撞上扩建工程筹建办的马主任,听说他要去黄鹤湖,便从皮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材料交给他,让他送给罗总过一下目。龙小羽一边点头应承,一边接过材料,材料是装订好的,封面的标题突然让龙小羽触电般的全身激灵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这是咱们厂扩建工程的标底和整个工程的预算。预算是请市建委指定的监理公司做的,格式都符合投标的要求。你跟老板提醒一下,明天下午是发标会,几家想来投标的单位我们都通知了。这个标底是按罗总当初确定的原则制订的,昨天晚上刚刚送过来。先给罗总过过目,没问题的话我们将来就按这个开标了。要有问题的话还可以再改,不过再改还得另付监理公司费用,人家是做一次收一次的费。”

马主任唠唠叨叨,龙小羽似听未听,他的心跳开始加快,咚咚咚地直撞胸口,脸上也有些赤热,做了亏心事似的。他慌张地把材料装进公文箱,然后应承着马主任,脚步发飘地下楼上车,每一步都迈得有点心神不定。好在他并没有忘记让司机先把他拉到罗家小院,叫起了还在睡觉的罗晶晶。

罗晶晶看来早已接到父亲的电话,听见龙小羽在院子门外一本正经地按铃就衣冠不整地跑去开门放他进来。她睡眼惺忪地问:你怎么来得这么快?又问:我爸叫我去做什么?龙小羽说:我怎么知道。他说完抱着罗晶晶亲了一下,说:快点穿衣服,司机还在门口等着呢。

罗晶晶没去穿衣服,突然让龙小羽心惊­肉­跳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我爸是不是发现咱俩的事了?”

龙小羽一下愣住,罗晶晶猛丁这么说把他猛丁吓蒙了,几乎下意识地相信他们真的东窗事发。喘息片刻,他用虚了的声音说:“不可能……”

罗晶晶全然没有龙小羽那样的紧张,她甚至还带着几分满不在乎的神情,说道:“其实还不如就跟我爸明说了,肯定没关系的!我决定的事,我爸不会强迫我,他也强迫不了我!”

龙小羽不知道罗晶晶是随便这么一说还是认真的,他领教过罗晶晶在生活小事上的任­性­,他害怕她在大事上也这样任­性­而为。龙小羽后来对韩丁承认,他那时对罗晶晶的个­性­还远未吃透,他常常摸不清她下一分钟将会做出什么一意孤行的事情。

所以那天他的表情有点急,语调也有点没压住,他用气急败坏的表情和语调想制止罗晶晶:“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我现在不能让你爸知道,你为什么大事小事都不听别人的,这事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罗晶晶没想到他会生气,她本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她对爱情的勇敢、坚定和义无反顾,但他却生了气。罗晶晶委屈地扭头进了卧室,赌气地对跟进来的龙小羽不搭不理。

龙小羽跟进卧室,坐在床上,慢慢放缓了口气,那口气中有几分歉意,也有几分恳求:“先别告诉你爸好吧,咱们的感情,你爸一下理解不了的。他要是坚决不同意,你能跟他吵架吗,你知道他有心脏病的……”

龙小羽好言相劝,罗晶晶默不作声。龙小羽以为她气消了,上去刚想抱抱她,没料罗晶晶把他伸过来的手挡了一下并且使劲一甩,一只手指不巧勾在了龙小羽的珠链上,只听“啪”的一声,珠链崩断,雪白的珍珠飞溅开来,像一朵浪花突然绽开的瞬间,紧接着他们满耳都是劈里啪啦的银珠落地声,那声音嘈嘈切切,既热闹又悦耳,之后的刹那间又静得吓人!

两人都愣住了,那散落一地的声音,那散落一地的珠子,把事态夸张得有点严重,在愣了片刻之后龙小羽先开了口,他不知所措地说了句对不起。

罗晶晶碍着面子,什么都没说,像刚刚闯了祸的孩子那样假装还生着气。她转身坐在床上,歪着头不理他。但眼睛的余光看到龙小羽默默地蹲下来捡珠子,她的心一下子酥软了,愧疚万般。她当然知道这串珠链是龙小羽的珍爱之物,寄托着他对父亲的一腔哀思。

散掉的珠子一粒一粒地,重新聚拢在龙小羽的掌心里,但不见了那根尼龙线。罗晶晶直直地伸出两只手,两只掌心向上翻。“给我吧,”她说,“让我帮你串起来。”

龙小羽知道她气消了,听话地将珠子倒在她的手心里,罗晶晶看着那一捧珍珠,脸上的线条柔和了。她抬头命令龙小羽:“你先把脸背过去,现在我要换衣服。”

龙小羽把气松下来,咧开嘴角笑了笑,拎着手提箱离开卧室来到客厅里。他把手提箱放在沙发上,进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解了手,又洗了手,洗手时想起了什么事,动作犹疑地关掉水龙头。他走出卫生间,看到客厅里静静的,又听听卧室里也静静的,他轻手轻脚提了沙发上的公文箱,重新进了卫生间,顺手反锁了卫生间的门。他把公文箱放到洗手池上,转动数码锁,“啪”地一声响,箱盖打开了,摆在上面的,正是祝四萍要的那东西,那份名叫“标底”的机密文件。

他手指略略发着抖,把印有机密二字的封面翻开来。他是学过经济的,这东西一看就明白。标底后面还附着工程预算表和单位项目收费表等一整套文件,他把这一套文件快速地看一遍,大都数字表格之类的,很难一目了然。他拿出笔,笔尖抖抖地,把“标底”上的几个主要数据草草记在从洗手池边顺手拿来的一张倩碧的说明书上。这时他听到卫生间的门被“砰砰砰”地敲得山响,罗晶晶在门外叫:“你快点,我要洗脸!”他慌慌张张地将那张已经携带了重要商业机密的倩碧说明书塞进裤子的口袋里,关了手提箱,慌慌张张地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罗晶晶一脸坏笑,问他:“锁门­干­什么,咱们都老夫老妻了还怕我看!”

龙小羽的脸肯定红到脖子根了,额头上也蹿出汗来,他结巴了一下,说:“你换衣服不是也不让我看么。”

罗晶晶走进卫生间,说:“你早上做的什么饭?早凉了吧,你给我热热去。”

龙小羽这时才想到放在餐桌上的牛­奶­和烤面包什么的肯定早凉了。但他说:“你自己热吧,司机在外面等着呢,我进来这么半天不出去,司机该怀疑了。”

罗晶晶说:“那我不吃了。”

龙小羽无奈,只好说:“那我给你热,你快点洗!”

罗晶晶说:“我真不吃了,我还怕长胖呢。”

龙小羽说:“那我先走了,要不然司机真要问我进来这么久到底­干­什么呢。”

龙小羽拎着手提箱要走,罗晶晶又叫住他,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你就跟他说,咱们­干­这个呢。”

龙小羽走出罗家小院,重新回到车上。司机果然唠叨说:“那大小姐还没起么,这么难叫。”

龙小羽顺水推舟地应和了一声:“啊,起来了,马上就出来。”

罗晶晶又磨蹭了好半天才姗姗走出罗家小院的。她上了汽车,一个人坐在后座上。当着司机的面,和龙小羽之间互不正视,互不搭腔。龙小羽低声对司机说:“走吧。”

汽车把他们拉到黄鹤湖别墅,一进屋,罗晶晶先进书房见她爸爸去了。龙小羽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等。保姆给他倒了一杯茶之后,就不言不语地走开了。客厅里很安静,龙小羽默默地坐着,他或许能从这出奇的安静中,体会到黄鹤湖的寂寞。他侧耳倾听,竭力想听到一点声响,他听到的只是书房那扇厚重的木门内,罗保春父女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他很想听清他们说什么,他把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那个方向,但劳而无功。书房里的说话声忽生忽灭,时断时续,若有若无,他尽管什么也听不清,但本能地疑心他们是在谈自己。这个疑心刚一闪现 ,龙小羽的全身就激出了一层冷汗。他真害怕罗晶晶一时兴起,仗着她爸爸疼她惯她,控制不住把他们的关系和盘托出,他完全判断不出当罗保春知道了这段恋情之后会做何反应,怎样处置。他几乎不敢幻想罗保春会无条件尊重女儿的选择,无条件接受他这个穷途末路的流浪青年一步登天地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他做梦都不敢往那儿想,那简直是神话!他能想到的只是罗保春会大发雷霆,不是对罗晶晶,而是对他。他对罗晶晶不能怎么样,对他却绝不饶恕。也许在罗保春的眼睛里,女儿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如果有人,特别是像龙小羽这样一个刚刚苟且了温饱的家伙胆敢得寸进尺地把女儿从他的羽翼下这么拉走的话,罗保春说不定真的会像一只发怒的母鹰那样,一口把他啄死!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担忧和恐惧,书房里父女两人的哝哝低语忽然明显地放大了,似乎很快升级为一场争吵。接下来那扇厚重的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罗晶晶沉着娇­嫩­的小脸走出来,她看一眼从客厅的沙发上张皇站起的龙小羽,红红的嘴­唇­一咧,想哭,但忍住了,脚步也没有停顿,径直走进对面的房间里,“砰”的一声把房门重重地关住。

整个别墅在房门响过之后显得更加安静,龙小羽向书房的方向张望了一眼,罗保春并没有出来,书房的门大开着,里面鸦雀无声。

龙小羽提了那只公文箱,脚底像踩着棉花一样,虚一步实一步地走过去。他站在书房门口,胸口怦怦跳着,试探着往里看,他看到罗保春板着面孔,­阴­沉地坐在大班台的后面若有所思。龙小羽迟疑片刻,硬着头皮走进去,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叫了一声:“罗总……”连他自己都听得出声音中那份克制不住的心虚。罗保春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下,沉着嗓门“唔”了一声。这“唔”的一声,虽然情绪不高,但却分明是平和的,让龙小羽悬在喉咙的那颗咚咚乱跳的心,忽地一下回落到原位,全身的肌­肉­也随之放松下来。他当着罗保春的面,打开公文箱,取出箱里的文件,一一摆在大班台光可鉴人的台面上,这时他突然觉得自己筋疲力尽!

“罗总,”好在他还保持了明快­干­练的语调,声音清朗地说道,“这是扩建工程招标的标底,筹建办马主任说请您尽快把意见告诉他们,明天就是发标会了。”

二十一

罗保春父女在黄鹤湖别墅的书房里发生的争吵确实让龙小羽饱受惊吓,好在当天中午他就知道了这次争吵的实际内容。中午之前他带着罗保春批阅过的文件离开黄鹤湖别墅回城,进城后当然要先送罗晶晶回家。和早上出城时一样,罗晶晶一路沉默不语,车子开到罗家小院,她下车后突然对留在车上的龙小羽说了这么一句:“龙秘书你下来一下,我有个东西你给我爸带去。”

她说完顾自转身,走进小院去了。龙小羽也就下了车,让司机稍等,跟在罗晶晶身后进了院子。

他们进了屋,关上门,龙小羽先问:“你跟你爸吵架了?”

罗晶晶坐下来,没­精­打采地脱鞋,未做回答。

龙小羽又问:“到底为什么?”

罗晶晶抬头,看他,看得龙小羽心里直发毛,声调变得不自信了:“你爸说了些什么?”

罗晶晶开口说:“我爸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龙小羽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一下,但同时又被另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他愣着没说话。

罗晶晶说:“是省里卫生厅厅长的儿子,说是看过我演出,喜欢我。”

龙小羽傻傻地站在那儿,还是没说话。

罗晶晶又说:“那厅长儿子是个大学生,现在自己搞了一家医疗器材进出口公司,据说做得很成功。岁数也不算太大,今年刚三十,个子一米八,我爸见过的,说人也挺顺眼的。”

龙小羽眨着眼睛,听着。

罗晶晶停顿下来,突然问:“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龙小羽仓促地开口:“呃——那倒也挺好的,这个人……条件挺配你的。”

罗晶晶盯着他问:“那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跟他交朋友了?”

龙小羽迟疑了一下,回答:“啊,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对你,和你爸,都好,我觉得挺好的,我觉得……”

他还没有说完,罗晶晶的一只鞋子已经飞过来了,龙小羽用手护住脑袋,鞋子打在胳膊上,罗晶晶又抄起另一只鞋子扔过来,砸在龙小羽身后的衣架上。罗晶晶扔完鞋子,一抽一抽地哭起来。龙小羽走过去,伸出双臂把她搂在怀里。

他说:“晶晶,我爱你,只要以后你能过得好,你爸能过得好,你怎么选择,我都愿意。我说过,我只要能在梦里爱你,就心满意足了。”

罗晶晶还在抽泣,委屈万分地说:“你爱我吗?你爱我­干­吗还让我跟别人好,我跟了别人,你还怎么爱我?”

龙小羽紧紧抱着罗晶晶,他把这个女孩爱到骨头里去了。这是一个山盟海誓的午后,他擦­干­了罗晶晶脸上的泪水然后发誓:只要罗晶晶能够幸福,他什么都可以做,他可以为她活,也可以为她死。直到两年后龙小羽坐在平岭市公安局看守所的监牢里,面对他的辩护律师,和他同龄的韩丁,在说起那个激|情的午后时依然眼含热泪,他对韩丁说:那个誓言他一直牢牢记在心里,是至死不变的!

那天龙小羽用发自肺腑的誓言安抚了罗晶晶,然后匆匆离开了罗家小院。司机还在门外等着,他不能逗留太久。当汽车开动时他在后座上回头看去,那座红门小院在他的视线中渐渐远了,渐渐被一层朦朦胧胧的泪水弄得模糊,他转过头,深深地呼吸,没让眼泪流下来。他从深沉的呼吸中为自己找到了力量,找到了那种用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的信念。

下午,办公室里没有人。龙小羽坐在一部电话机旁,坐了很久很久才抓起听筒,拨了祝四萍留给他的一个呼机的号码。他约了祝四萍晚上见面,这次见面是龙小羽与罗晶晶关系上的一个重要情节,这个情节对韩丁弄清本案被告人与被害人之间的关系必不可少。那个晚上龙小羽让自己面对一个痛苦的选择——是效忠企业还是保全爱情。事实上他直到最后一刻都可以改弦更张,但他经过反复犹豫终于没有,他如约在晚上七点半准时出现在位于平岭市商业中心区的青年宫电影院的大门口。如果那天晚上他不去的话,那后面所有的事情,以及那个让人难辨原由的悲剧,也许都不会发生。

但不幸的是,龙小羽去了。

他带了他所热爱的企业的一份机密材料——几个乍看上去不过是手抄在一张化妆品说明书上的零乱的数据,去赴祝四萍的约会。他不想伤害他赖以生存的公司,他不想背叛好心帮助他扶持他的老板,但他还是带了这份偷出来的商业机密,在约定的时间站在了青年宫电影院的大门口。他站在这里,怀着做贼般的心情,等着祝四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参与了一个不道德的­阴­谋,他不清楚的只是这个­阴­谋的结局,他不清楚今晚与祝四萍的接头最终将给他的公司,他的老板,和他自己,带来什么。

他在见到祝四萍以前确实没有料到会有那样一个始料不及的结局。这次接头的结局居然牵涉到了罗晶晶。那天傍晚制药公司下班前罗晶晶曾经打电话给龙小羽,让他晚上早点到她家里去。她告诉他那串珠链她已经帮他串好了,她还说她一下午没见他了,很想他,想和他一起做饭,吃饭,一起呆着。龙小羽在电话里没有和她亲热,罗晶晶当然听得出来,他身边是有人的。龙小羽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晚上公司领导让他去办些事情,恐怕不能过去了,他会在明天,或者今天晚些时候打电话给她的。这些通话的内容即便让办公室进进出出的人全部听去,也不可能听出电话那一头的人,是正躺在床上刚刚睡了一下午还没起来的老板的女儿罗晶晶。

罗晶晶以为他真有公事,不再勉强,嘱咐他办完事就过来,多晚她都会等。挂了电话,她倒头又睡,睡了半天却睡不着了,她习惯­性­地又把那串刚刚串好的珍珠手链拿出来在灯下端详,除了这条手链,她想不出还能有什么足以代表龙小羽,成为那种化身般的信物。但她不敢再要这条珠链,因为龙小羽已经说过,只有他死了,才会把这东西留给她,她现在要过来,岂非太不吉利么。罗晶晶细细地把玩着手链,等着龙小羽过来,看了好几次表,时间走得出奇的慢,比往常慢多了。时针好像成心拖延似的一步一步蹒跚地走到晚上八点,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罗晶晶以为是龙小羽打来的,迫不及待地接起来,话筒里的声音却是个女的。那女的说:“罗晶晶?”她茫然地答:“啊?”那女的又问:“罗晶晶吗?你是不是睡觉呢?”她这才听出是程瑶的声音。

程瑶说:“我在青年宫电影院呢,你猜我在这儿看见谁了?”

罗晶晶还有点迷糊:“谁?”

程瑶说:“我在这儿看见龙小羽了。”

龙小羽?罗晶晶兴奋起来:“你在哪儿看见龙小羽了?”

程瑶未答,反问:“晶晶,你和龙小羽到底怎么样啊,你对他到底有没有意思?”

罗晶晶不知这话所问何来,懵懂地问:“怎么了,你在哪儿见着龙小羽了?”

程瑶的话头停了一下,这一停让罗晶晶有点不祥的预感,她心情紧张地再问:“啊?”

程瑶说:“青年宫电影院。他在青年宫电影院的录像厅和一个女的看录像呢。”

“女的,不会吧……多大的女的?”

“二十来岁吧,跟你差不多。”

罗晶晶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甚至不想判断她是听明白了还是疑问着就挂了电话。挂断电话以后她发了一阵呆,突然掀了被子跳下床去。这时电话又响了,她没去接,也许是程瑶又打过来了,她不想接。她非常快地穿衣服,快得有些潦草,她从未这样潦草胡乱地穿戴过。电话铃响了一阵,无可奈何地停下来,罗晶晶已经衣冠不整地夺门而出。走出院门的那一瞬间她想哭,但迎面来风让她的哽咽陡然止住。她跑着出了巷口,站在路边挥手叫车。

程瑶在青年宫电影院见到龙小羽确实是件碰巧的事。晚上七点半是龙小羽和祝四萍接头见面的时间。祝四萍是七点四十才到的,她从街的对面走过来,步子迈得四平八稳,不紧不慢。龙小羽看着她,她穿得很单薄。冬天都快过了,她还没有冬天的衣服呢。从傍晚时分就开始刮起的风带了些街角工地上的沙土,从西往东横行霸道地张扬着,祝四萍冷得缩头耸肩,从风尘中由远而近。

龙小羽那一刻心跳有些紧,他看到祝四萍时的感觉十分矛盾,说不清是心疼还是畏惧。他的手Сhā在裤兜里,有一点汗,摸着那张写了标底的倩碧说明书。他想,应该给四萍买件厚衣服,平岭的气候要比绍兴冷多了。面对四萍的瑟缩,他自己这一身厚厚的新外套和暖暖的新围脖让他有几分不自在,好像四萍奚落和忿忿不平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头上。

好在四萍走近了,表情上没有一点尖酸的样子,她甚至还冲龙小羽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这个笑让龙小羽的紧张松弛下来,这个笑和他在绍兴石桥镇外的乌篷船上第一次见到的笑容,是多么相像。那个主动的,带着些进攻­性­的微笑曾让龙小羽心神动摇。

四萍微微笑着,吸溜着嘴里的凉气首先开口:“冷死了冷死了,你什么时候买的围脖,快给我戴戴,我的脸都冻僵了。”她一边说一边动手摘下龙小羽的羊绒围脖,三下两下就把自己脑袋严严地缠住,只留了一双忽闪的眼睛和半截通红的耳朵。然后,嘴巴也不再吸溜了,发声开始正常起来。

“你早来了?”四萍问。

龙小羽点头。

四萍又问:“那东西你带着么?”

龙小羽又点头,他看看左右,左右没有熟人,在街头的风中每个低头过往的路人都是行­色­匆匆。他想把裤兜里的那张写了数据的倩碧说明书掏出来,还没动作四萍已经依偎贴身,一只手Сhā进他的肘弯,挽住了他的胳膊。

“哎,你看,”她指着电影院门口立着的一块手写的广告牌,兴奋地说,“今天有泰坦尼克的录像,你带我看!”

龙小羽也看那广告,却说:“泰坦尼克,你不是早看过了么。”

四萍说:“我还想看!前年在小红家看的是盗版碟,一点都不清楚。小红去电影院都看了三次呢,我才看了一次,还是盗版碟。”

祝四萍拽着龙小羽往售票的窗口走,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既撒娇又认真:“我最喜欢里奥纳多了,我觉得他长得有一点像你,那眉毛,那嘴,和你还蛮有一点像呢。”

四萍把龙小羽拽到售票窗口,伸头冲售票员吆喝了一声:“要两张录像厅的票。”窗口里撕了两张票递出来,四萍歪头看看龙小羽,示意他交钱:“两张一共十六块钱。这里连录像都这么贵。”

龙小羽掏兜,掏出十块钱,递给祝四萍:“你自己看吧,我不看,我还有事呢。”

祝四萍不­干­,半娇半嗔地说:“不行,你多长时间没陪我啦,现在让你陪我看一场录像都不陪啦!不行,今天非让你看不可。你看看人家里奥纳多怎么对女孩子的,你也学学人家好不好。”

四萍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龙小羽的裤兜里,又掏出一把零钱来,从中抽出十块,其余塞回龙小羽的裤兜。她买了那两张录像厅的票,兴高采烈拉着龙小羽要往电影院里走。龙小羽摆脱开她的拉扯,严肃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不再见面了么,我现在工作很忙,不能再陪你了。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龙小羽从另一个裤兜里取出那张倩碧说明书,向四萍递了过去。

四萍半笑着看他,没接。

龙小羽说:“你到底要不要?”

四萍一笑:“要。”她扯过那张纸片,冲那上面草草写着的几个数目字草草地看一眼,略带轻蔑地说了句:“这个就是呀?”她看上去似乎对那几个数字有些不屑,而对那张说明书本身却产生了兴趣,翻来倒去地看了半天,满脸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龙小羽随口说:“这是一个化妆品的说明书。”

四萍问:“化妆品?你用的?”

龙小羽说:“不是我用的,这是……”

他突然把话刹住了,幸而没有说下去,但四萍显然已经从这张说明书上嗅出了脂粉味,冷笑了一声:“这是女人用的!你不是背着我拈花惹草去了吧,你怎么有这东西?”

龙小羽张口结舌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慌不择言地顺口编造:“我当时手边没纸,这是从我们同事桌上拿的……”

“女同事吧?”

“啊。”

“你在你们那里可要老实一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懂不懂!”

龙小羽没有应声,未置可否。四萍转脸一笑,把那张说明书收好,又挎住了龙小羽的胳膊,说:“算你最后再陪我看一次录像,最后一次,总归行了吧。风这么大你别让我在外面冻着了好不好。我早看出来了,你这个人真是没良心的。”

祝四萍连拉带拽连哄带骂地把龙小羽拽进电影院了。在电影院的门口还用买票剩下的钱买了一袋爆米花。这时,电影放映厅一侧的小录像厅里,壮观的泰坦尼克号游轮已在苏格兰风笛悠扬的旋律中浪漫启航。龙小羽随着祝四萍,在黑了灯的录像厅里哈着腰找了一对靠前的座位——靠前的座位都空着——坐下来看里奥纳多和那位跟他一起赢了船票的穷哥们在三等舱里寻找他们的铺位。龙小羽对里奥纳多毫无兴趣,他坐立不安地想着如何能够早点离开这里赶到罗家小院去。他满脑子都是罗晶晶床头那片橘黄|­色­的灯光,他猜测罗晶晶还在那片凝固不动的灯光下寂寞地等他。他当然不可能猜到,罗晶晶这时已经走进了这间观众寥寥的录像厅。龙小羽怎么能猜得到呢,他心爱的女孩已经认出了他的背影,已经坐在了他的身后,已经透过朦胧的泪水,看到四萍狎昵地趴在他的肩头,在那段已成经典的爱情乐章中,模仿着杰克和露丝的柔情蜜意。这情状让罗晶晶的心被一把利刃一下一下地捅,每捅一下她都想尖锐地哭出声来,但每一次哭喊都被喉咙口不可名状的痉挛堵住。她几次想站起来走出去,但两腿麻木得不能动,脸也是麻木的,眼泪在眼窝里满出来,在麻木的脸上无知无觉地流淌着。整个胸口都麻木了,麻木得甚至让她无法抽泣。她惟一残存的知觉让她意识到龙小羽站起来了,他和那个依偎着他的姑娘说了句什么就低头向外走,他路过罗晶晶的身边,脚步急促。那个姑娘也站起来了,捧着那包吃了一半的爆米花追出去。罗晶晶这时才清醒了,才站起来,尾随他们走出影院。在影院门口的街边,她看到龙小羽正和那姑娘说着什么。罗晶晶认出来了,那女孩不是别人,就是和龙小羽一起敲诈过她的祝四萍。

罗晶晶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她不怕他们看见她。她此时最痛恨的,不是那个祝四萍,而是龙小羽。她至此才明白龙小羽一直在欺骗她,一直在否认他还有这样一个女人。他居然把她给他买的围脖,围在这个女人的头上了。罗晶晶横眉怒目,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她故意让龙小羽看见她,她让他愣愣地看着她,刹那间不知所措。罗晶晶向街对面走去,街上车来车往她也毫不躲闪,她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她恨死了龙小羽,脑子里飞快而混乱地想象出各种解气的方式和他一刀两断。可同时,她又盼着他能追过来,她真的盼着他能追过来,她甚至没想好他要是追过来,她是骂他,还是原谅他……结果他真的追过来了。罗晶晶擦了眼泪,她想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没能做成,当龙小羽从后面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时,她几乎不能控制地哭起来。她不是为一个男人的背叛而哭,而是为这个男人在她心中完美的幻象突然破碎而哭。她终于看到了龙小羽的另一面,当她意识到她的龙小羽已经不是过去的龙小羽时,当她意识到过去的那个纯洁专一的龙小羽,她深爱的那个龙小羽已经永远不复再有时,她几乎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可在接下来的一刻,她支撑在他的怀抱里,靠在他的胸膛上,她像过去一样感到了温暖,那温暖的怀抱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吗?那结实的胸膛与过去有什么不同吗?她想这只是一个梦吧,她刚刚醒过来吧,龙小羽正扶着她,搂着他,往什么地方走呢。

她依靠在他有力的臂膀上,走到一辆刚刚停稳的出租车前,龙小羽拉开车门,扶她进去,那感觉和过去完全一样的,动作和过去也是一样的,她的心因此而安定下来,呼吸也平静下来。她看到龙小羽也钻进了车子,当一切都如梦般飘飘然地演进着,她突然听到了一声咬牙切齿的叫喊,这声尖厉的叫喊把现实的残酷重新撞进她的意识,把她几乎麻醉的神经再次刺得很痛很痛。

“龙小羽,你上哪里去?你他妈什么女人都敢要!”

车子已经开动起来,罗晶晶转过头,她从后车窗肮脏污浊的玻璃上,看到围了那条围脖的祝四萍站在对面的街边,向他们这辆汽车发出气急败坏的吼叫。

二十二

真正相爱的人,没有隔夜的仇。

可罗晶晶连着三天与龙小羽断绝来往,龙小羽每天下了班都来罗家小院找她,她只要从可视门铃的屏幕上看到敲门的是龙小羽,就一概闭门不应。她通过屏幕,看到龙小羽一遍一遍地按着门铃,看到他在门前低头徘徊,看到他扒着门缝往里看,看到他黯然离去……罗晶晶的心里,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

第四天晚上,龙小羽没再过来。罗晶晶一直等,等到半夜十二点了,也没听见门铃声。她不止一次地自己把可视门铃的屏幕打开往门外看,门外空无一人。她有点无趣,心里怅然,一整夜昏昏沉沉不能睡死。

第五天,龙小羽又没来。

周末,罗晶晶去黄鹤湖别墅看父亲,和父亲一起吃午饭的时候龙小羽突然来了,给父亲带来了当天的报纸和一些文件。父亲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没有。父亲说那就一起吃吧。龙小羽说不用了司机在外面等着呢。父亲说你就坐下吃,让他等着。龙小羽看一眼桌上的罗晶晶,罗晶晶马上把目光移开,在龙小羽坐下的同时她站起来离开了桌子,走出了餐厅。

龙小羽自己盛了饭,只盛了小半碗,然后低头吃。罗保春的饭,一个这么大老板的午饭,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像一个普通人家最平凡的生活。罗晶晶一走,罗保春也不吃了,起身离开餐桌,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文件看报纸。龙小羽一个人坐在老板的餐桌上,这顿饭吃得浑身上下真不自在,好容易等到罗保春抬头发话:“小羽,你快点吃,吃完了带晶晶回城里去。”龙小羽才如释重负,放下碗筷,起身擦嘴,朗声应道:“我吃完了。”

罗保春放下报纸,走出餐厅,不知到哪个房间叫女儿去了。龙小羽走出别墅,上了汽车,他坐在车里,看着罗保春带着女儿出来,站在门口慈父慈母般地循循善诱了好一阵,罗晶晶才点点头走向汽车。龙小羽钻出汽车,帮罗晶晶拉开后车门,罗晶晶看都没看他一眼,自己拉开前门就上去了。龙小羽尴尬地愣了一下,只好讪讪地自己坐进了后座。

车子开动起来,一路无话。谁都无话。

车子开到罗家小院。罗晶晶还是一言不发,自己开门下车,走进家门。龙小羽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掏钥匙,打开门,看她低头捡地上的什么东西,他突然对司机说了句:“我有点事,你等我一下。”说完打开车门下去了,在罗晶晶还没有关上家门的刹那挤进了院子,然后随手把院门关上。

罗晶晶没有料到他会跟进来,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故意看也不看他,径直往客厅里走去。龙小羽追上她说:“我想和你谈谈,晶晶,我们谈一谈行不行?”

罗晶晶爱搭不理地,皱眉问:“谈什么呀?”

龙小羽说:“谈谈四萍,那天你见到的是四萍。”

罗晶晶说:“噢,你的女朋友。跟我谈什么?”

龙小羽急急地否认:“她不是我女朋友,她不是……”但罗晶晶直视的目光让他的否认戛然而止。

罗晶晶问:“她不是吗?”

龙小羽低了头,低了声,说:“过去是。”

罗晶晶又问:“她知道你总到这儿来吗?”

龙小羽说:“不知道。”

罗晶晶说:“噢,她和我一样,也被你蒙在鼓里。”

龙小羽说:“她和你不一样,她蒙在鼓里,你没有。”

罗晶晶说:“我怎么没有,我一直以为你只有我一个。”

龙小羽说:“我是只有你一个,我是只有你一个!”

罗晶晶说:“这话应当是我说!你没资格说!”

龙小羽说:“四萍和我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的缘分早就到头了!”

罗晶晶冷冷地说:“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你们的缘分才到头的吗?”

龙小羽没有否认,可也没有承认,他没有勇气承认他和四萍的缘分到头是因为他见异思迁,是因为罗晶晶比四萍好,比她漂亮,比她有钱,比她有文化、有品位……他不想承认。因为这个事实不是事实!事实在他的心里,他心里知道他是因为爱,是因为他没法无视、拒绝和逃避这个爱,才发生了这一切。他爱罗晶晶!哪怕她不漂亮,没钱,一点文化也没有……甚至,他想,哪怕她是个残疾人,哪怕她缺胳膊断腿,甚至,成了植物人,他也爱她!他敢发誓,罗晶晶无论成了什么样,他都爱她!

可是,她信吗?

她不信!龙小羽看到了罗晶晶脸上的轻蔑和不屑,他有点绝望。他叫了她一声,想唤回她对他的感觉,但没用。罗晶晶转脸拉开客厅的门,一步跨进门坎,门随即“砰”的一声,关上了。

龙小羽站在院子里,院子寂静极了。寂静中回响着一阵阵空灵的笑声,他和罗晶晶的笑声和喃喃不清的低语,在这院子的上空,在每一个亲切的角落此起彼伏,让龙小羽留恋不已,让他有入梦的幻觉。当他突然醒悟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当他从梦的幻觉中跳出来的那个瞬间,那些笑声和低语也戛然而止,快得令人不寒而栗。在一年半之后龙小羽向韩丁谈到他那时的心情时,他说他除了心碎之外,还感到了恐惧。

“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会感到恐惧?”韩丁问,“你是担心罗晶晶一旦不爱你了就会让你失去你的前程,甚至失去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呢,还是仅仅担心失去爱情?”

龙小羽没有马上回答,他也许需要回忆一下当时的确切心情,也许需要时间在真话与谎言之间徘徊犹豫。他说:“是因为罗晶晶,我害怕我真的失去她了。”

“害怕失去她对你的爱情?”韩丁紧追了一句,“仅仅是爱情吗?”

龙小羽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突然问道:“你知道,自从我爸爸去世之后,一直最让我感到恐惧的是什么吗?”

韩丁摇头:“是什么?”

龙小羽说:“是没有工作,是饥饿!”

韩丁定定地看他。

龙小羽又问:“你知道饥饿吗?”

韩丁摇头。

龙小羽说:“饥饿,这是任何一个人最本能的恐惧。在饥饿面前,一切都是次要的,都不能和它相提并论。”

韩丁说:“包括爱情吗?如果你全心全意爱上了一个人,究竟是吃饱肚子重要,还是爱情重要?”

龙小羽停顿了声音,但韩丁知道他并不是在想,他知道他早有结论。

龙小羽开了口,说:“不饿的时候,爱情重要。”

韩丁问:“这话你对罗晶晶说过吗?在你们相爱的时候,在你们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可以为对方牺牲一切甚至牺牲生命的时候,你对她说过吗?”

龙小羽摇头:“没有。对一个从没挨过饿的人说这些,她会生气的。人可以为爱情献出生命,但没法抵抗饥饿。”

“你是说,你是一个挨过饿的人,对吗?”韩丁问。

“对。”龙小羽点头,“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爸他们找不到演出,那一段我老是吃不饱。长时间吃不饱的感觉真是难受极了,它能让你每天不想别的,什么都不想,每分每秒,只想能到哪儿弄点吃的。我爸去世以后,我退了学,没有工作,就算早上起来能吃上一碗大米饭,中午饭就又不知道去哪里吃了。我到平岭以后也有很长时间没找到工作,钱花光后就只有去找大雄,大雄能养着四萍,但不可能养我,所以他让我带着四萍到路边去敲诈那些过路的汽车,我就去了。也许是缘分吧,也许是上帝不让我作恶太多,所以我碰上的第一辆汽车,就是罗晶晶的……”

龙小羽的这些话在韩丁的心里留下了一层别样的滋味,这也许是因为龙小羽原本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经接近于一个完美的爱情至上主义者,一个为爱献身的情圣。但从龙小羽的这一段人生剖白中,韩丁又看到了一个非常现实的,具有典型生物本能的龙小羽。这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滋味,就像在触摸到一样东西的实在时,又突然发现它并不如虚幻时那么完美,就是这样的感觉。

也许龙小羽的话确实是一个真理,谁也不能更改自己的经历,谁也不能去掉历史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记。挨过饿的人和没挨过饿的人一辈子都会有一种心理上的差别。他们一样恋爱,一样工作,一样社交,一样生活,看起来可以毫无二致,但是,当一个机会突然出现,当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当一个重要的十字路口突然横在面前时,他们的反应会一样吗?选择会一样吗?表现会一样吗?从小挨饿的和从小饱食终日的,是殊途同归还是南辕北辙?龙小羽和罗晶晶,会是一样吗?

还有祝四萍,会和他们一样吗?

当四萍终于知道,龙小羽对她的冷淡和躲闪,并不是因为什么事业上的需要,而是因为一个女人时;当她终于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制药公司大老板的宝贝女儿时;当她继而认为,龙小羽所得到的一切,并不是靠了他的努力和勤奋,而是靠了这个女人的赐予时,她会怎么想?她会羡慕还是嫉妒,会悲痛还是憎恨,会失望地离去还是找上门来大吵大闹,会吵闹一阵然后一刀两断还是全力争夺不甘失败,还是怀恨在心设计报复,还是你既不义我也不仁,还是我不成也不让你们成?也许这些都在龙小羽的意料之中,但祝四萍最终的选择,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祝四萍差不多是在第二天就找到龙小羽的办公室来了。她在制药公司还没下班的时候大摇大摆地走进罗保春的办公室,把龙小羽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罗保春不在。王主任和公司的人事经理恰巧进来找文件,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大模大样走进来野调无腔地冲龙小羽直呼其名,都愣了片刻,幸而龙小羽解释得快:“啊,主任,这是我的表妹,来给我送东西的。”幸而祝四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未发一言。王主任和人事经理都没有察觉出什么特别反常之处,他们在罗保春的办公桌上找到了那份要找的材料之后就走了。王主任只是事后单独提醒了一下龙小羽:公司有规定的,上班时间亲戚朋友都不许往办公室带,你是董事长秘书更要以身作则云云。

龙小羽在王主任和人事经理取了文件出门之后,才发觉自己口­唇­发麻,四肢厥冷。他慌慌张张拉着四萍,连哄带劝地把她拉出了办公室,下了楼,走出了公司大门,他把她带到了离公司不远的护城河边。这里远离大路,人迹冷清,通红的夕阳倾泻在发亮的河面上,使整个河道像灌满了熔岩似的,让人的双目有被灼痛的感觉。

在这条“熔岩”的岸边,龙小羽所能预想的每个结果都出现了,四萍先是悲伤的哭泣,表示她将自动从这场爱情漩涡中抽身退出,一个人回绍兴老家去,把自由还给龙小羽。但在龙小羽满怀内疚好言抚慰时她又开始恶语相向,对罗晶晶满口恶毒的诅咒和仇恨,她扑在龙小羽怀里又哭又骂,发誓绝不将他拱手让出。龙小羽不得不用很明确的语言表明自己的态度:缘分既已到头不如好说好散。好说好散还能留下彼此的情分。这是龙小羽第二次正式提出分手,四萍重新哭起来,龙小羽也不再劝她,让她哭。这次四萍哭得很短,哭声很快停止, 继而口发毒誓,她对龙小羽说她决定去死,在死之前绝不会让伤害她的人好过,不信你们就等着瞧吧!我这个人心要狠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四萍忽软忽硬,半疯半癫,几个回合下来就把龙小羽的阵线很轻易地搞垮了,他开始哀求祝四萍,他告诉她他真的爱上了罗晶晶,他为她可以牺牲一切。他恳求祝四萍念在过去的情分上,给他自由,让他得到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这幸福是上天赐予的,他不能失去。

祝四萍在表现完悲伤、绝望、憎恨以及柔弱的啼哭和歇斯底里的吵闹之后,突然平静下来,她的情绪转化之快几乎让龙小羽怀疑她先前的情绪都是故意的做作。而祝四萍平静以后所说的话让龙小羽马上意识到这才是她今天找上门来的真正目的,四萍选择这样的目的乍一听来似在龙小羽的意料之外,但他定神一想似乎又尽在情理之中。

那目的依然是:交易!

四萍和龙小羽过去的关系,就是她现在手中的本钱,她凭了这份本钱,要和龙小羽做一笔交易。

她说:“小羽,既然你不爱我了,讨厌我了,我强求你也没有意思。可我毕竟是你的女朋友,跟你好的时间也不短了。你过去没有工作是我帮你找到工作的,你刚到百年红酒厂那阵子除了身上穿的什么都没有,连你盖的棉被都是我从我家抱来的。现在你攀上高枝了,你搭上一个有钱的女人了,你喜新厌旧了,总不能说把我甩了就甩了吧。你把我逼急了,我就急给你看,我就让你看看把我逼急了以后我会说什么做什么。你来狠的我也来狠的,你讲仁义我也讲仁义,反正主动权在你手里。”

龙小羽听明白她的意思了,他内心深处对祝四萍还保留着的那一点温情和愧疚,立刻荡然无存。他的心冷下来,脸上的表情也冷下来,他用冷得几乎没有表情的表情,与祝四萍开始了谈判。

“好,你明讲吧,我怎么做才算仁义?”

“这事我不好讲的,你心里总该有数。跟我分手也是你先提出来的,怎么个分法应该你说。”

“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一个保证,等将来我挣了钱,我会对你做出一定的补偿,我们今天可以商量个数……”

“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

“可我现在没有钱。你要不愿意等的话,我可以每月从我的工资里给你二百块钱,每月都给,给一年给两年甚至给三年,都可以。”

“……也行吧,可就算给一年,也不过两千多块钱,现在这对你也不算个什么数了。两千多块钱就把咱俩的感情买走了,这也太便宜了吧。”

“那你想要多少?”

“这样吧,你每月给我二百,给三年,我也不多要,三年以后就算清了。除此之外,你还必须帮我一个忙,这对你其实也是毛毛雨的事。”

“你要我帮你什么?”

四萍微微一笑,开口说:“你们扩建工程的标底你上次给我的那几个数不行,太简单了。大雄给那家公司的老板看了,老板让我们问你能不能把标底书和监理公司做的预算书复印一份拿出来,还有……”四萍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清单,念给他听:“……还有‘标底汇总表’、‘单位工程取费表’,都得要。”

龙小羽拿过那张字条,字条上写着那家参加招标的建筑公司索要的一系列文件。那些文件龙小羽都见过,他把那些文件给罗保春看过批过之后就退给筹建处了,现在就存放在筹建处的保险柜里。

龙小羽把字条还给祝四萍。他对祝四萍,对她背后的那个大雄,还有大雄背后的那个建筑公司的老板,对他们的贪得无厌和没完没了非常反感。他面带厌恶地说:“我不想再做这种事了,你们拿我当什么,叛徒还是内­奸­?”

四萍拿着字条直发愣:“你上次为什么就能做,这次为什么就不能做?我又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大家。大家都是从绍兴老家出来的,你一个人有吃有喝了,你就不管大家了吗?”

龙小羽张了半天嘴,他不想当叛徒,不想做内­奸­,公司是他的衣食父母,老板待他情同骨­肉­,他拒绝四萍的要求本来是件理直气壮的事,但四萍说到了“大家”!“大家”这个词让龙小羽变得理屈辞穷。

在中国,在那些小地方的人群中,“大家”的概念是什么?

“大家”,就是父老,就是乡亲,就是义气,就是曾经和他一起生活一起吃苦,一起喜怒哀乐的那一帮人!他不顾他们,也是背叛。

四萍见龙小羽哑口无声,继续晓之以理:“我反正已经说了,你对我不仁,我就对你不义。你要是砸了大家的饭碗,我就到你们公司去闹!我就让你们公司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老板的女儿真个脸皮厚,仗着自己钱多,硬要抢人家的男朋友!我反正不在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非臭臭她不可,我让她做不了人!你不是说为她可以牺牲一切吗,那你好好搞搞清楚,你就算为了她,也不应该把我逼得没路走吧!”

龙小羽的心咚咚地跳,四萍的话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地叫一板,叫完了并不一定真个出场的,但这一板却叫得龙小羽魂飞魄散!眼看着他的面­色­变了白,祝四萍掩饰不住得意的笑,把手上的那张二寸条,那张他们索要的“情报清单”,噗一下塞给呆若木­鸡­的龙小羽,然后说了句:“那我们可算讲好了啊,办完以后你直接给大雄打电话。”

四萍说完,也不等龙小羽表态,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用命令的口气大声说:“你可快点啊,过两天就要开标啦!”

二十三

四萍走了。

尽管,龙小羽已经不爱她了,但这样的分别仍然给了他出乎意料的失望。他在回公司的途中,脑子里一再跳出两年前在石桥镇通往绍兴城的河道上,他第一次见到四萍时的印象。他摇着一条乌篷船载着她们母女回城去,四萍扎着两条粗粗的黑小辫,穿着一件火热的红毛衣,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定定地看他。那个情形他终生难忘。

他很难将那个四萍,和今天板着脸像生意人一样和他讨价还价的四萍,在讨价还价时变得穷凶极恶的四萍,想象成一个人。尽管他不爱她了,但他不希望他爱过的女孩,成了这副德行。

龙小羽的这种心态,按照韩丁的分析,是缘于他和四萍本来就不是同路的人。他们同乡、同龄、同样出身寒微,但不同路。四萍思想简单,从小受母亲娇惯,凡事以自己为中心,又常被醉酒的父亲打骂,养得­性­格暴戾反叛。而龙小羽自幼在乡村戏班的集体中成长,受梨园行中师徒规矩的熏陶,懂得尊重前辈,先人后己。又受父亲的影响,对人知恩图报,较重感情。他不爱四萍了,但在感情上还是把她当作姐妹一样,所以他受不了四萍变成了这副德行。

其实四萍对龙小羽也同样没有绝情,这在后来韩丁的调查中被一再地证实。在后来的调查中韩丁还意外地发现:祝四萍和大雄的关系,也多少有些蹊跷,种种支离破碎的迹象让韩丁对他们的关系发生怀疑。从现象上看,四萍从老家来到平岭后一直没有找到什么正经工作,她基本是靠大雄生活的,换句话说,是靠大雄养着的。大雄这样的男人心甘情愿去供养一个女孩,尤其是四萍这种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凭什么呢?韩丁曾把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去问龙小羽。龙小羽承认,四萍曾经告诉他,大雄对她是有那个意思的。四萍把大雄对她的那个意思告诉龙小羽的目的,既是炫耀,也是表白,同时也兼带着一点刺激龙小羽的作用——别看你现在冷淡我,追我的人多了,连大雄这样的人物都追我呢。但她每次向龙小羽提及大雄时都要表白一句:“我可没让大雄得了手,因为我心里只有你。”

大雄在平岭的绍兴人中是个名人,是个有势力、有本事的人。在绍兴人的圈子里,哪个女孩让大雄看上了也算是份荣耀。龙小羽知道四萍是靠着大雄的,她花他的钱,和他一起吃饭,管大雄叫“哥”……但他也知道四萍并不喜欢大雄,她和大雄在一起是生存的需要,除了吃喝不愁外,还可免受别人的欺负,当了大雄的“妹妹”就没人再敢动手动脚打主意了!龙小羽惟独不知道的,是四萍对大雄,是不是真的守身如玉,一次都没来过。

和四萍说好分手的这个晚上,龙小羽一夜失眠,脑子里杂乱无章地交替出现着两个他爱过的女人。当然更多的是想罗晶晶。罗晶晶真的生气了吗?真的不再理他了吗?他从罗晶晶又想到了他的父亲和母亲。这两年,每当忧伤袭扰时,父亲的那张脸,他和他说话时的那种表情,在龙小羽的脑子里总是呼之即出。还有母亲。母亲的印象不深了,母亲在他心中已经成了一个母爱的符号,散发着固定不变的光辉。那天晚上他想了父母,想了自己早不存在的家,想了这两年的流离失所,想了和罗晶晶的相遇和相处……他最后的思绪,在他被罗晶晶拒之门外的那个刹那变得破碎不堪。此时此刻,他突然害怕孤单,他甚至为自己的孤苦零丁,掉了几颗眼泪,眼泪在黑暗中从两边的眼角滚下去,留下两道冰凉的痕迹。这冰凉的感觉让他终于明白自己最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是一份固定的工作,是一个未来的家,是有一个人能像父亲那样,真心地爱他!

龙小羽向韩丁坦白过他的这份脆弱,这份灵魂深处的脆弱和他健康阳光的外表有着巨大的反差。他对韩丁说到罗晶晶将他拒之门外时的表情非常可怜,他说他害怕罗晶晶不爱他了,他害怕极了。

在罗晶晶不理他的那些天里,龙小羽每天都过得惶惶不可终日,上班时总是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和人说话常常前言不搭后语。王主任关切地问他是不是生了什么病,他说没有没有,搪塞过去。那些天他除了应付日常的工作外,还要留意能够拿到扩建工程预算书的机会。工程标底和预算书都存放在工程筹建处,筹建处就设在制药厂的办公区里,他曾经找理由到那里去了一趟,还进了马主任办公的屋子,屋里很触目地放了一组文件柜和一个带暗锁的铁皮柜。在他和马主任不到五分钟的事务­性­茭谈中,有好几拨人来来往往,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他接近那个柜子。

但这事四萍逼得很急,逼命似的,不仅电话不断,而且口吻和几天前见面时一样,忽软忽硬,忽缓忽急,有时还夹着几句直来直去言辞露骨的威胁。龙小羽压抑着心里的反感,耐着­性­子向她解释,材料不在他的手边,在筹建处,不是他想拿就能随便拿得出来的。四萍在他最后一次解释时沉默下来,她沉默了半晌突然用哽咽的声音异常短促地说了句:“我爱你小羽,真难为你了。”

然后,电话就挂了。

在四萍反复催逼威胁的时候,他真想在电话里大吼一句:我不­干­了!你愿意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吧!可四萍的这声哽咽,让他的心又软下来了。他知道四萍拿不到这东西在大雄那边就交不了差,他和四萍分手了他反倒更加担忧她衣食无着。所以在挂上电话以后他还是决定尽快为她把这事办成。

这一天是周末,傍晚快下班时,罗保春亲自打电话给龙小羽,告诉龙小羽他打算到福建的云清山去休养几天,指示他到财务部拿点现金,把这两天没有看过的文件统统带上,明天早上随他一起飞到福建去。去福建的机票王主任已经办好了,龙小羽只需备好去机场的车子。他放了电话,急急忙忙地通知司机、去财务部取钱,然后回办公室手忙脚乱地收拾文件。收拾文件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下来,犹豫再三,迟疑再四,最后还是抓起了桌上的电话。

他把电话打到了扩建工程的筹建处,电话接通后他说我找马主任。

接电话的是个女的,说马主任上环保局去了,不在。

龙小羽到这一刻的口气依然是犹疑不定的,让人听上去有些底气不足,他甚至还结巴了一下,才说:“呃……我是董事长办公室的,我是龙小羽,董事长想再看一下扩建工程的标底文件,还有监理公司做的那份工程预算。那预算在你们那里吗,还是在财务部?”

那女的说:“在我们这里呢,是董事长要看吗?那好,明天一上班我马上告诉马主任。明天马主任不休息。”

龙小羽说:“董事长明天一早就走了,你们能今天送过来吗?”

女的说:“哎呀,标底文件都放在保险柜里呢,钥匙在马主任手上,他今天大概不回来了,所以今天恐怕拿不出来了。董事长一定今天要吗,要不要我们呼一下马主任?”

龙小羽要张嘴的那一瞬间,突然胆怯了,一口气本来已经顶在喉咙口,不知怎么呼的一下泄下来,以致声音都泄得散掉了。他说:“啊,啊,不用了,那再说吧。”随即挂掉了电话。

他不敢惊动马主任,马主任和董事长常有热线联系,万一拍马屁直接给罗保春打电话要把材料送过去,岂不闹出事来。龙小羽显然也等不到第二天那位马主任上班了,他第二天早上六点钟就必须起床,七点整就要和司机老赵一起,把车停在城外黄鹤湖别墅的大门口,好接上董事长罗保春一起到机场去。

这是龙小羽第一次奉命陪罗保春出远门,而且是陪他去休假,这对他当然是一份巨大的鼓舞。这似乎标志着罗保春对他的信任已达到了特别亲信的程度。他早早地起床,带好该带的全部东西,在七点之前,就把汽车停在了黄鹤湖别墅的大门口,等着罗保春出来。

十分钟后,罗保春出来了。龙小羽惊喜地看到,跟着他一同走出别墅的,还有他的女儿罗晶晶。他惊喜地看到,罗晶晶和她的父亲一样,手上都提了出门旅行的行李。他兴奋地和司机老赵一起把那两只行李安置在汽车的后箱里,上车后他回头先注目地看了一眼后座上的罗晶晶,罗晶晶马上把脸转开了,看窗外。龙小羽转而向罗保春打招呼。

“早上好,董事长。”

罗保春唔了一声,随即吩咐司机老赵:“开车吧。”

车子开动起来,半小时后就到了飞机场。司机把车开回去了。龙小羽把自己的一只双肩背的背包背在身上,手里拖了罗保春的一只带滚轮的皮箱,又伸出另一只手想接过罗晶晶拖的小提箱,但罗晶晶闪开了,冷冷地拖着自己的皮箱向旅客入口处走去。罗保春笑笑,对一脸尴尬的龙小羽说:“你叫她自己提吧,她也不小了,以后免不了出门在外,得早点锻炼锻炼。”

他们一行进了机场,在候机时罗保春一脸慈祥地和女儿唠唠叨叨地说着家常话,龙小羽坐在他们对面,静静地一言不发。他能注意到罗晶晶对她父亲的唠叨心不在焉,偶尔会把目光向他这边偷偷扫上一眼,虽然总是回避和他对视,但那一次次貌似无意的扫视,则分明是刻意的,龙小羽能感觉到!

很快,他们检票上了飞机,飞机是小飞机,座位两人一排。自然,罗晶晶和她父亲坐在一起,龙小羽坐在他们后面。让龙小羽感到高兴的是,在入座前往头顶上的行李柜里放行李时,罗晶晶的箱子是他帮她放上去的,她托着箱子举了半天举不上去,龙小羽连忙过来帮忙,箱子正僵持在半空,所以这个忙是难以拒绝的。龙小羽帮她把箱子放好后,罗晶晶的表情有些尴尬,习惯地想说谢谢,但没说出口,想冲龙小羽微笑一下,刚咧开嘴角,又收回去了,脸孔依然板着。龙小羽也不知道她是在做戏,还是真在生气。但他想,罗晶晶肯定是知道她和父亲的这次度假有他同行的。如果她真的不能原谅他,她会同意父亲带他来吗?

两个小时的飞行很快就结束了,当他们走出福建漳岩机场时立刻感到热风扑面——这里的空气像夏天一样的湿闷。他们雇了一辆出租车往云清山方向开。罗保春像是此地的常客,一脸轻车熟路的样子,罗晶晶也像是来过,路上父女二人的话题不外是山上的气温食宿如何如何……

云清山这地方龙小羽虽未经历,但有耳闻。他在绍兴上大学时就听一名漳岩来的学生在班里大吹特吹他们的云清胜境,但胜在哪里,龙小羽并未留意去听。印象中是一处未曾开发的原始森林,和湖北的神农架差不太多。此时真入此山,才发现这里其实离都市很近,它的原始气息可能缘于它的僻静。进山的公路虽然修得非常正规,正规得甚至可以称得上讲究,但沿途没有什么人迹,连个放牛的农人都未见一个。当汽车在山路上辗转盘桓一小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一片依坡而建的松木小屋,龙小羽才发觉这里显然是一处早已被人­精­心打造深度开发的度假胜地,人工建筑与山林景观相得益彰,结合得恰到好处。龙小羽一生还从未到过这样清幽秀丽的地方。

那片木屋就是罗保春路上说过的云清山旅游度假村,那度假村里的每一座松木小屋都是一幢功能齐全的独栋别墅。他们在一栋木屋里住下后去度假村的野味餐厅里吃了午饭。饭后罗保春父女回木屋休息,龙小羽去餐厅旁边的商店里买了些­鸡­鱼­肉­菜和一应调料。他们的木屋有三间卧室和一间客厅,还有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的宽大的厨房。罗保春路上随意问龙小羽会不会做饭,说到做饭龙小羽看了一眼罗晶晶然后说会,令罗保春不由大为惊讶:你真行,用你当秘书,连保镖、厨子都算请了。然后他用征求意见的口吻对罗晶晶说:晶晶,那咱们这几天就自己做饭吃,尝尝小羽的手艺怎么样?龙小羽看着罗晶晶,说:谁知道晶晶能不能吃得惯呢。罗晶晶爱搭不理地说:我最讨厌男的爱做饭了,男不男女不女的。罗保春则笑着鼓励龙小羽:做饭也是一种生存技能,对不对?你好好做,给我们露一手!

于是龙小羽就从商店大兜小兜地把各种食物拎回了他们的木屋。一进屋就看见罗晶晶一身短打扮,背着一只小小的坤式背兜正在系鞋带,像是要出门的样子。龙小羽问:“你出去?”罗晶晶唔了一声,不多搭理。龙小羽硬着头皮,又问一句:“你去哪里?”罗晶晶说:“去山里转转。”龙小羽问:“要我陪你吗?”罗晶晶还未答言,罗保春从卧室里出来了,对女儿说:“你不能一个人出去,这周围都是深山野林,万一迷了路或者碰上野兽可不得了。”罗保春又用命令的口吻对龙小羽说:“小羽,你陪她去,记住路,不要走远了。”

龙小羽马上应了一声,飞快地跑进厨房放下采购回来的东西。他还没有离开厨房就听到客厅里罗晶晶反抗父亲的声音:“我不要他陪,我想自己转转,不要他跟着我。”龙小羽心里明明知道,罗晶晶是故意说给他听呢,可他还是走出厨房,他站在厨房门口,说:“晶晶,你爸爸担心你出事情,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罗晶晶不看他,低声说:“我不要和你一起去。”

罗保春见女儿出来第一天就这样任­性­耍脾气,有些不高兴,板起脸来粗声说:“那你也就不要出去,你一个人出去不行!”

罗晶晶愣了一下,脸涨红了。龙小羽知道她是因为父亲当着他的面用这样训斥的口气,让她有点下不来台了。她瞪了父亲半天,然后红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门咣的一声关上了。龙小羽看看罗保春,罗保春说:“别理她!搞不懂她现在怎么变得这样了。”

罗保春说完,也回自己房间去了。

客厅里只留下了龙小羽。

龙小羽心里真不是滋味!

整个一下午龙小羽都躺在床上,透过木墙上的一扇小窗看外面的天空。天空半灰半红,有些雾气。雾气不仅在天上,仿佛也弥漫进这间小屋,弥漫进龙小羽的心里。整整一下午,龙小羽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的动静,但客厅里始终没有动静。到傍晚五点钟龙小羽起来了,到厨房去准备晚上的饭。他认认真真做了四个菜,一个汤,两荤两素,还做了一个水果盘,是鸭梨苹果和橘子的杂拼,样子颇为讲究,米饭也蒸得恰到好处。晚上吃饭时罗保春把他的手艺大大夸奖了一通,说比想象的好,好多了。还问他这手艺是打哪儿学的。龙小羽简单说是跟过去戏班的一个师傅学的。他和罗保春说话时始终注意着罗晶晶,他发现罗晶晶只盛了小半碗米饭,菜吃得更少,她很潦草地低头吃完碗里的那一点点米饭便起身离座,回她的房间去了。罗保春皱眉问她怎么吃这么少她也不搭腔,还是“砰”的一声把卧房的门关上了,弄得罗保春只能对龙小羽长吁短叹:“我这个女儿啊,从小惯坏了,不过她以前也不这样的,要闹脾气也是跟我一个人闹,有个外人在场她还是很顾场面的,连我那老保姆在她都不这样子。所以我那些朋友,还有公司里的人,还都说她特别懂事呢,这回出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搞的。不过也好,说明她不把你当外人了。”罗保春这么说,龙小羽这么听,听罢不作呼应,未置一词。

晚饭后各自休息。连电视都没人看。龙小羽从自己房间的窗户往外看,除了近处有几盏星星点点的路灯外,四周都被浓墨般的黑暗包围着。云清山的夜晚真是静极了。这样安静的夜晚他却无法睡眠,整整一夜他都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隔壁的声音。和他一壁之隔,就睡着他倾心所爱的那个女孩,那个不知还爱不爱他的女孩。

他反复推理,结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罗晶晶依然爱他!她要是不爱他了,何苦还要一起出来?何苦还要这样成心故意地跟他任­性­斗气?

二十四

天蒙蒙亮时龙小羽才昏然睡去,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便猛然惊醒,看看手表已是早上七点,匆忙起床跑到厨房里草草地洗脸,洗完脸就急急忙忙为罗保春父女准备早饭,刚刚把一锅水烧在火上就听见罗保春在外面叫他:“小羽!龙小羽!”

龙小羽扔下手上正在洗着的一只西红柿,跑出厨房,看到罗保春刚从女儿的卧室出来,面­色­焦急地问他:“晶晶上哪里去了?”

龙小羽说:“不知道,没在屋里睡觉吗?”

罗保春看着龙小羽湿着的两手,说:“你做饭吧,我出去找找。”

罗保春出去了。龙小羽回到厨房,心神不宁。切面包时切了手,灌开水时烫了脚,一顿早饭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他做了稀饭、切了­肉­肠和面包,还炒了­鸡­蛋西红柿。饭刚刚做好,罗保春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一回来先进罗晶晶的屋子,看到罗晶晶的行李还都放着,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对跟进来的龙小羽笑笑,掩饰着心里的不安:“这个晶晶,一大早跑到哪里去了。不管她,我们先吃饭。”

他们就坐下来吃早饭,看着热腾腾的稀饭,烤得焦黄焦黄的面包片,还有­色­泽鲜艳的西红柿炒­鸡­蛋,可谁有心情吃呢。枯燥的一顿早饭吃得味同嚼蜡,漫长的一个上午熬得神虑心焦,仍不见罗晶晶回来。中午,龙小羽又开始做饭,做到一半,终于忍不住走出厨房,走到客厅里,向面对着电视机发呆的罗保春说:“董事长,要不要再出去找找,要不要请度假村的人帮忙找找?”

从龙小羽的口气中,罗保春听出了其实他也一直担心但同时又一直心存侥幸的那个暗示:这四周都是原始森林,万一罗晶晶一个人进去转悠走不出来了怎么办。罗保春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这孩子说不定在附近什么地方没事闲逛呢。可现在,龙小羽的提醒,他提醒时用的那种语气,还有那一脸焦急的表情,让罗保春的自信一下子崩溃了,他站起来就往外走,还没走两步就扶着门站住了。龙小羽一看他那脸­色­,知道坏了,罗保春的心脏显然没有承受住这份焦急,他上身僵硬,一手扶着门框慢慢往地上溜……龙小羽喊了一声董事长!就扑了过去,他扑过去从罗保春的衣兜里往外翻药。他给罗保春当秘书知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董事长上衣兜里的硝酸甘油……他把硝酸甘油塞进罗保春嘴里,扶他靠着门框慢慢地坐正,然后就去打电话。十分钟后,度假村的医生来了,还来了一位值班经理,给罗保春做了救治。医生说需要上城里的医院,不然不保险。于是经理急急忙忙联系车。在把罗保春抬上度假村的一辆面包车之后,龙小羽把那位值班经理拉到一边,说了罗晶晶的事。经理见他说话时浑身直抖,便安慰他,表示会派人去附近找找。她问了罗晶晶的相貌特征和衣着样式,然后让龙小羽先陪病人去医院,那个女孩由他们去找,让他放心。这位女经理的服务态度和处事的­干­练对龙小羽是一个有效的安抚,他就随车陪送罗保春进城去了。从度假村到漳岩市区要走一个多小时,而且是高速路,等把罗保春安置在医院的输液床上已经是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了。输液瓶里的镇定药很快发生了作用,罗保春昏睡过去。龙小羽一刻也不耽搁地跑出去打电话,电话辗转了好久才接到了刚才那位值班经理的手上,龙小羽一问,才知道罗晶晶并没有找到。他一路上不断安慰罗保春说很快会找到的,差不多找到了,说得自己都相信了,所以一听根本没找到,他的神经有点受不了。他扔了电话就跑出医院,乘长途汽车沿来时的高速公路返回了度假村。他到达度假村时太阳都有点偏西了,他很快找到那位女经理,女经理正在服务台那边准备接待一位来头很大的领导,她一拨一拨地向属下布置任务,还兼顾着和政府派来迎接领导的官员应酬,忙得不亦乐乎。龙小羽站在一边几乎Сhā不上话去,刚一开口就被她礼貌地打断:“对不起,请你稍等一下。”她那职业化的微笑和客气把龙小羽压制了整整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龙小羽说什么也不等了,他拦住那女经理大声喝道:“对不起!”这回是他说对不起!女经理有点生气了,但还忍着,压着火对他说:“小伙子,你不就是找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人吗,现在我们很忙。我们今天有重要客人。你先自己去找一找,我们现在没办法帮你找,除非你到公安局报警去,你报警公安局帮你找……”

龙小羽愣了一下,随即说:“好,我报警!”

女经理也愣了,看来她压根就没把这事当回事,一个客人早上出去玩儿到下午还没回来,这是常有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年轻人如此焦躁。她说报警原本只是极而言之,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来真的。她愣了片刻,说:“好,真要报警你自己去报,或者你去找一下保安部,我们保安部可以帮你联系。不过这种事公安局是不是接受你报警得由公安局定。”

龙小羽不再多说,转身去了保安部。显然女经理已经给保安部打了电话,保安部开头也是这个腔调:这人出去游玩没有回来,你可以再等一等嘛。公安局又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也不能专门为你找人呀。在龙小羽一再坚持要求下,保安部的人不得不给附近的派出所打了电话,用很客观的表述说有个客人因为怀疑同伴走失所以要报警。派出所的答复令龙小羽松了口气,他们表示可以接受报警,但需要让报警人亲自到派出所去一趟。龙小羽向保安部的人问了方向立即去了。派出所民警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好,很认真地记录了他的叙述,然后,真的派了两个民警,还派了一辆车子,和他一起回到了度假村。然后,由派出所民警提出要求,度假村的保安部出动了十多个人,连快下班的都留下不让下班了,挑了一个游客最常去的方向,往森林里走。十多个人,加上龙小羽,加上民警,拉开了距离,围网般地向前推进。龙小羽高声呼喊:“罗晶晶!罗晶晶!”后来其他人也跟着喊:“罗晶晶!罗晶晶!”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把安静的森林搅动了,一时间鸟兽无声,都惊恐地看着这群人披荆斩棘地走过去。

这真的是一片原始森林,枯藤朽木,盘根错节,越往前走脚下越纠缠不清。气味也越来越­阴­湿,鼻腔里充满了枝叶腐败的怪味。原来还有路,日久天长被人踩出来的那种小路,走着走着路就不见了,方向感顿然错乱起来。红­色­的夕阳穿透密匝匝的树冠,倾泻为无数细细的光纤,把他们的前程装饰得斑斓万端。但好景不长,光纤越来越少,越来越暗,那一声声焦急的呼喊也留不住夕阳最后的灿烂,整个森林迅速地­阴­冷下来,暗淡下来。派出所的两位民警简短商量了一下,毅然决定停止前进,收兵往回走。因为天暗得很快,再往前走就有危险了。龙小羽心里急得几乎要疯了,但他不能阻止警察下令往回走。警察能出来,这么多人能出来,到林子里帮他找人,他已经感激不尽了,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表达这种感激了。他看到警察和保安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森林里的这个树那个花,骂骂咧咧地抱怨着那些带刺带钩的­干­枝野藤,哩哩啦啦地往来时的方向走去,他只能绝望地向森林的深处投去最后一瞥,他只能尾随着搜索的人群,转身跟他们回去。

他们回到度假村,保安们即时散了,警察也准备回派出所了,临走时安慰龙小羽:“你也不要太着急,也许她根本就没进林子,到晚上自己就回来了。再说,这片森林没有什么大的猛兽,她进去了也不会有太多危险。要是今天晚上她还没回来,你明天天一亮赶紧给我们打电话,我们再组织人帮你找。今天太晚了,没法找了,而且,也不好认定她就是走失了,她也许是进城玩去了呢。”

警察安慰完了,就走了。太阳的余火已经彻底熄灭,夜幕铺天盖地笼罩上来。龙小羽回到他们的木屋,木屋里暗暗的,静静的。他打开灯,心存侥幸地走到罗晶晶的卧室,卧室里没人。他又把这小木屋里的每个屋子都走了一遍,但没有奇迹发生。他连厨房都去过了,厨房里那些做了一半的中午饭,还一动没动地放在那儿。龙小羽这才想起从早上的两口稀饭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一口东西呢,也没喝过一口水,但他没有一点饥饿感,身上有些发虚发软,但没饥饿感。他从厨房走出来,再次走进罗晶晶的卧室,罗晶晶的小皮箱还依然如故地放在墙角,罗晶晶的那一堆香水搽脸油也十分触目地摆在那儿,什么夏奈尔什么倩碧之类的,都依然如故地摆在桌面上。那些东西让他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竟然脱眶而出,顺着脸颊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云清山的夜晚比平岭的夜晚还要黑,窗外已是夜­色­如墨。也许因为这里是山野,而平岭是城市,城市的夜晚总是流光溢彩,而暗夜本身则更属于山野。窗外无边无际无法看穿的黑暗似乎让龙小羽执着地相信,他心爱的罗晶晶就在这片夜幕之中,就在这片庞大的黑暗中某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哭泣着,等待着。她不会是等别人,她肯定是在等他,她惟一能够期待去解救她的人,只有他!

龙小羽擦掉眼泪,他背上自己的背包,他在背包里装了面包、­肉­肠、西红柿和水。他把木屋里配备的两只手电筒都带上了。为了防寒,他又带上了自己厚厚的外套,这件范思哲的外套还是罗晶晶给他买的呢。然后,他写下了一张字条,是写给派出所的警察同志的,他告诉他们他去森林了,去找罗晶晶了。他把这张字条留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上面还压了一只烟灰缸。压好烟灰缸后他又想起了什么,特意又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写下了此时的时间。此时已是晚上八时四十五分,他在这个时间走出木屋的大门。走出大门时他没有关掉客厅里和卧室里的那些灯,他想让这幢木屋远远一看就能看到,就像一个夜航的灯标。他离开那些灯光通明的窗口,独身一人向远处那片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大步走去。他想唱个歌子为自己壮行,让内心的壮烈发泄出来,但不知唱什么。而且,也不知是怎么搞的,他在走出屋门时竟然再一次热泪双流!

原始森林,这是他在书本上知道的词,很遥远很生僻很不常用的一个词。他过去不可能想象到他会像今天这样一个人闯入这片生存禁地。而且,是在黑夜。云清山的白天风光秀丽,景致壮观,但到了黑夜,黑夜把林莽带入了魔鬼般的地狱。夜风在每一片树冠上发出的声音,和林中鸟兽的惊叫与奔突,把龙小羽的前途和退路渲染得异常恐怖。他勇敢地挥舞着手电筒细弱的光柱,就像舞动着一个科幻电影中的激光兵器,他大声地呼喊:“晶晶!晶晶!晶晶!”每一声呼喊都竭尽全力,他时而感觉他的呼喊传得很远很远,时而感觉这些呼喊与浩瀚的森林相比只不过是几声渺小的细语,仿佛远远不如头顶上突然振翅飞过的一群不知形状的惊鸟,来得轰鸣震耳。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喊叫了多久,他好像很快就累了,喊不动了,但他还是喊。他寻找罗晶晶的主要方法就是喊。很快他的嗓子就哑了,每喊一声都要牵引出一次尖锐的刺痛,他知道他的喉咙充血了,喊到后来他甚至怀疑喉咙已经皮破­肉­开,疼痛难以忍耐。他脸、手,都破了,也不知道怎么破的,在手电筒的光芒下,可以看到两只手上血迹斑斑。而最可怕的,则是绝望!当力气用光,激|情耗尽,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黑暗越来越深不可测的时候,绝望便不可控制地笼罩上来,取代了他走进这片森林时的义无反顾。他的步伐也开始放慢 ,开始踉跄,开始跌跌撞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他早忘了他已经摔倒多少次了,直到最后他意识到自己已没有力量再爬起来,绝望也就达到了顶点。他躺在厚厚的腐叶上,不知是身上的汗还是地上的水,他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是湿的。他瘫痪一样地在地上躺着,有片刻似乎进入了昏迷的状态,但嘴里还在喃喃呓语,他在说罗晶晶,在说他爱罗晶晶,他喃喃地叨咕着罗晶晶的名字,他说让我们一起死吧,让我们一起死吧……他反复说到死这个字眼,因为他很明确地意识到了死。他也迷路了,他早就辨不清方向。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前行的时候,都不知道是不是在往回走。他这时候一点都不怕死,他惟一渴望的,是能和罗晶晶相遇,是和罗晶晶在一起,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心里向往着那样的时刻。当他想象到和自己的爱人相拥长眠的情景,他的灵魂不仅超越了恐惧,而且整个身心都激动无比。

龙小羽在向韩丁述说这段与原始森林的死亡之吻时,始终面带微笑,显然这段经历留在他心情上的印象是快乐的,快乐中还有一点兴奋和自豪。这不仅是因为他在触摸死亡时所感受到的是壮烈和缠绵,是牺牲的快感,而且,正是那片险些吞没他和罗晶晶­性­命的原始森林,弥合了他们的嫌隙,巩固了他们的爱情。警察组织的搜索队在第二天中午找到了昏迷不醒的龙小羽,把他送进了漳岩市的医院,在这家医院里,他不仅见到了已经可以下床的罗保春,而且还见到了他以为永远见不到的罗晶晶。

罗晶晶是那天早上被一群进入森林进行探险旅游的学生发现的。她前一天早上独自离开木屋,原意只是想再次气气龙小羽。其实她早知道龙小羽并不爱那个叫四萍的女孩,那天晚上在电影院内外两人的行状她都一一目睹。龙小羽对四萍很冷淡,是四萍死赖着他的。她一个星期不理龙小羽无非赌气而已,她这次出来的每一次无事生非,全都蓄谋已久,其目的也只是想看看他的反应。他如果尴尬、难过,或者左右为难的话,她就得逞了,就有了报复的快感。其实她在前一天晚上就对这样的游戏有点腻了,想收场说不玩儿了才发觉居然没有一个台阶可下,想和龙小羽和好算了却没有一个自然的机会。这机会起码是:龙小羽要先向她低头道歉,然后做出保证,然后她再“勉强”地表示原谅……但这机会没有。

夜里,她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龙小羽,几次想起来悄悄到他房里去,但都忍住了。早上起来她独自出门,开头只想让他们起床见不到她再着一回急,但当她信步走近森林时才发现森林的边缘是那样的宁静、亲和与平易,树木并不密匝,路边繁花似锦,一条小路蜿蜒向前,引人不知不觉步入其中。罗晶晶是生平第一次走进森林,她以前听说过森林浴什么的,听说过呼吸森林的空气可以延年益寿。云清山清晨的森林让她切身体会到了森林浴的享受,清新的阳光穿透树冠,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肺,鸟语花香,枝叶婆娑……实际上她进入森林仅仅十分钟便迷路了。她印象中是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进来的,结果归途走了一条斜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她已经换了两次方向。她意识到迷路后就开始呼救,但除了自己的回声没有任何应答。她在森林里走走停停转了一天,腹中空空筋疲力尽,喉咙嘶哑眼泪流­干­。黄昏时她决定不再徒劳地寻找出路,她早上出来时带了龙小羽的那串珍珠链,那珠链串好后还没来得及还给他。她当初在串这只珠链时特地留下了一颗珠,又从自己的那串玉珠链上取下一颗玉珠换上去。这只珠链立时就显得很奇特,莹白的珍珠环绕着一颗透绿的玉珠,看去怎能不耀眼。她觉得那颗玉珠就代表了她自己,而她取下的那颗珍珠就代表了龙小羽。她从背包里取出那串缀了玉珠的珍珠链,像护身符似的戴在手腕上,她躲进一个不深的石洞里,石洞口有小股山泉淋下,可以补充身体的水分。事实证明她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她成功地保持了体力,她决定保持体力是做了长期坚持等待救援的准备。女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虽不及男人那样果敢无畏,但常常比男人更有韧­性­,女人一旦镇定下来就比男人更熬得住。罗晶晶那一夜也和龙小羽同样,心中充满了对爱的思念和渴望,她一直想象着如果再见到龙小羽时肯定会抱着他大哭一场,她想她再也不和他怄气了,再也不冲他任­性­发脾气了……整整一夜她都这样想,想一会儿哭一会儿,直到天亮。女孩的思念是柔软的、内敛的,不像龙小羽那样,一夜泣血呼喊,耗尽了体力,几乎丧命。

罗晶晶被那群学生发现时神智还非常清醒。她被送到医院吊了盐水吃了东西之后­精­神体力很快好转。那天傍晚她让护士扶着来到龙小羽的病床前,在那里她和龙小羽抱头痛哭。当着医生护士的面他们除了哭没说一个爱字,但在彼此的心中早已海誓山盟!

二十五

龙小羽和罗晶晶住进漳岩医院的第二天,公司的王主任便匆匆从平岭飞到了漳岩。三天之后,龙小羽跟着罗保春父女和王主任一起,在漳岩机场乘坐和来时同样的一架飞机,回到了平岭,回到了他们的黄鹤湖别墅。

龙小羽比罗晶晶伤得重,但比罗晶晶好得快,他从漳岩回到平岭时虽然脸上手上依然伤痕累累,但­精­神和体力已恢复如初。从漳岩回到平岭的当天,罗保春本来要留他在黄鹤湖住两天调养调养的,但龙小羽没有留下来。他对老板说他已经没事了,身体已经彻底复原,脸上的伤手上的伤不要紧的,慢慢会好,他说这几天肯定会有一大堆文件堆在办公桌上等待处理,他需要尽快回到公司去,回到办公室去。罗保春没有强留他,他满意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纯朴的面容,微笑着点头,说:“好,办公室的事,辛苦你了。”

龙小羽离开黄鹤湖别墅时,罗保春破例地走出大门,走到院子外面送他。罗晶晶也出来了,默默地站在父亲身边,看着龙小羽上车,看着他的车远去。龙小羽三次回头,看见罗保春进去了,但罗晶晶还在,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的门口。

龙小羽回到保春制药有限公司的时候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公司里早已人去楼空,从上到下听不到一点动静。龙小羽上楼的脚步在楼梯昏暗的灯光里发出的回响,使整座小楼显得更加空洞。他用钥匙打开董事长办公室的房门,摸黑走到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打开台灯。和他预料的一样,桌上堆了不少待阅待批的材料。他想整理一下这些材料,刚一伸手打开第一个文件夹,他的动作便蓦然停住。

摆在最上面的这份文件,就是制药厂扩建工程标底文件的汇总,龙小羽看到封面上的标底两个字时,心里忽悠了一下,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起来。

他小心地翻开封面,下面果然附着全套的标底文件,有标底汇总表、工程预算书、单位项目取费表等等。他合上封面,沉了一会儿气,毅然拿起这套文件,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没有开灯,很暗。他凭借着楼梯壁灯折­射­在走廊墙上的虚光,从东头走到西头,然后摸索着用钥匙打开他住的那间小屋的门。这屋子只有十平米大小,放了一张单人床,一个档案柜和一台复印机,很挤。他打开固定在床头的一盏小小的阅读灯,灯光把他的身影夸张地投在暗暗的墙壁上,墙壁上的影子就像是个困兽般的幽灵,那幽灵飘到了那台复印机前。复印机充油预热的声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渲染出一种­阴­森恐怖的气氛,那声音被四周的寂静无端地放大了数倍,让龙小羽在心惊­肉­跳中挨过了这个漫长的瞬间。

他镇定了一下自己,开始一页一页地,复印这套文件。复印机发出的青光一来一去地把他的面孔弄得忽明忽暗。他的五官也因此深陷在反复划动的­阴­影里。在青光最后一次划动的同时,他用手机呼叫了祝四萍。他向寻呼台通报了自己的名字,留下的信息是:请速回电话!

半个小时之后,还是在那家电影院的大门口,他见到了祝四萍。和四萍一起来的还有大雄。大雄的出现让龙小羽有点意外,面目变得­阴­沉起来。他没和大雄多说什么,板着脸把装了材料的一只信封交给四萍,四萍看都没看就转交给大雄。大雄当场打开了那只信口袋,里边的文件立刻让他眉梢带笑。他看罢文件,收好信封,提议和龙小羽到附近找个饭馆喝两杯,让四萍陪着。龙小羽谢绝了,他沉闷地看了四萍一眼,说道:“我该走了,我还有事呢。”

四萍注意到他脸上的划伤,问:“你跟谁打架了?”

龙小羽摇摇头,说:“摔了一跤,蹭的。”

他说完扭头走了。走了几步又站下来回过头,他看到大雄已踱到一个烟摊前去买香烟,而四萍还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四萍,用告别的神情,他对她说了句:“再见吧!”也是用了告别的声音。

四萍什么都没说,没有用告别的话与他回应,她只是定定地看他,脸上没什么表示,甚至,也没什么表情。

龙小羽走回去,他的脚步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沉重。他希望今晚能够成为一个了结,把他和四萍的关系,做一个分界;他希望今晚能够成为一个开端,让他后顾无忧地走进新的生活;他希望这是一个平等的交易,他用出卖忠诚作为代价,换取另一个他渴望做到的忠诚。是的,这确实是一场真正的交易,一场双方早就说好代价的交易。在这场交易之后,买卖双方即可各自自由地分道扬镳。

三天之后,是保春制药厂扩建工程的开标大会。会上到底是谁中了标,龙小羽当时并不知道。半个月之后,扩建工程的工地上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鞭炮竞放,人声鼎沸。在公司董事长罗保春通过高音喇叭大声宣布保春制药有限公司二期工程奠基仪式现在开始的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站在罗保春身后拼命鼓掌的龙小羽突然从主席台下的施工队伍中,看到了头戴安全帽的祝四萍。祝四萍随着台上台下的掌声机械地拍着巴掌,目光却和那个最后分手的晚上一样,定定地看着台上的龙小羽。龙小羽愣了半天没缓过神来,直到在这支施工队伍的头排看到大雄那张宽阔的胡茬大脸时他才恍然大悟:他和祝四萍的这场交易并没有把他们远远地隔开,相反,却使他们更紧密地挤进了同一个狭小的空间,近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距离,近到每日晨昏随时随刻都会迎面相逢无法回避的程度。扩建工程的工地离制药公司的小楼很近,而且,罗保春肯定要接长不短去工地视察,去工地视察肯定要带上龙小羽随在左右,如此一来,与四萍的碰面就无法避免。与四萍碰面,他就依然不能彻底甩开过去。过去的一切本来应该结束了,可现在看来,似乎远远未到结束的那天!

龙小羽猜得一点没错,扩建工程开工后,成了罗保春心中的重中之重。无论早晚,多次亲临视察,每次视察必带龙小羽随从。他们在筹建处马主任、总工程师、建筑公司主管等一­干­人的前呼后拥下,威风八面地在工地上走来走去。虽非每次,但很经常,龙小羽看到了祝四萍,有时甚至与其擦肩而过。四萍在工地上做统计,她在百年红酒厂就是做统计。虽不是体力活,但也穿一身沾满泥灰的工作服,蓬头垢面,与西服革履的龙小羽四目相对,已有天壤之别。四萍无所谓,总是直勾勾地放眼过来,龙小羽心里别扭,目光不免闪烁回避,每次都弄得如芒在背。

不仅是看工地,罗保春现在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带上龙小羽。龙小羽为救罗晶晶夜闯云清山的事迹,确实让罗保春感动不已。他表面上不露声­色­,内心里暗作主张,决定要好好培养培养这个小伙子,他还计划过一段让他下到厂子里,先到某一个车间或者某一个部门锻炼锻炼,然后再回公司。这么一个本­性­忠诚的年轻人,如果通晓业务,学会管理,若­干­年后足可委以大任。

除了寄予厚望之外,罗保春对龙小羽的工资待遇,也做了很大调整,从每月的一千元,提高到每月两千元,加了一倍。他还考虑给龙小羽在公司附近买一套一房一厅的宿舍,指示公司行政部派人到周边看看,价钱在十万元左右的,哪怕是二手房,只要是双气带卫生间,设施齐全就行,合适的话价钱贵点也没关系。另外,罗保春还让办公室王主任为龙小羽量身定制了一套很像样的西服,同时搭配了讲究的衬衣、领带和皮鞋。罗保春说:我做老板的可以胡穿,我的贴身秘书必须仪表周全,要像个大公司秘书的样子,事关公司的形象,不可马虎。有他这个话,后来龙小羽但凡随罗保春出行在外抛头露面,必定衣冠楚楚,连脚上的皮鞋都擦得一尘不染。龙小羽本来就端正,身材又挺拔,再这么人是衣马是鞍地一收拾,在街上一走,连男人都回头。

龙小羽和罗晶晶的关系恢复如旧,像过去一样亲密,像过去一样快活,也像过去一样,秘而不宣。他穿了这身“行头”去让罗晶晶看,罗晶晶更爱他了。她说:真的,你比我们公司的那些男模还要漂亮呢。龙小羽说:那你介绍我去当模特算了。罗晶晶说:­干­吗呀,男的当模特多没出息!靠脸吃饭,能吃几天?男人学管理才更有意思呢。你上过大学,又懂电脑,­干­吗要去吃那碗青春饭。

几乎每个晚上,有时甚至时近深夜,龙小羽都会出现在罗家小院。罗晶晶给龙小羽配了一把院门的钥匙,他来了可以自己开门。他要是来得早,就给罗晶晶做上一顿好吃的晚饭,要是来得晚,罗晶晶就做好了饭等他来吃。有时罗晶晶到外地演出,多则一星期,少则两三天,龙小羽也会半夜三更地悄悄来到罗家小院,在罗晶晶的床上黑着灯躺一会儿。在与罗晶晶分开的日子里,他整夜无法入睡,只有跑到罗家小院,躺在罗晶晶的床上,那床上被褥枕头的气味,才能让他安定下来。这时候他恍惚可以听到厨房里和院子中,罗晶晶唧唧嘎嘎的笑声,这笑声让他心静如水。

和罗晶晶相聚的时候,他们的话题又多了些新的内容。他们会兴奋地谈到云清山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他和她也许已经离得很近,但咫尺天涯,互不能见。事后确认他们那时的心果然是相通的,每个人在最后绝望时都不约而同地为另一个人流泪。这个情形回忆起来,让人感到非常带劲和自豪,他们觉得自己真好!有时他们还会谈到四萍,龙小羽不再遮掩,把他的身世和与四萍的关系,以平静的心情,诚实的态度,一一道来。龙小羽不疾不徐地讲,罗晶晶心平气和地听。但最后的结尾,他仍然隐去不提,那就是:祝四萍现在还在罗保春的工地上­干­活,还在和龙小羽三天两头地不期而遇。他怕说出来罗晶晶不愿他再随她爸爸到工地去,还怕罗晶晶到工地去找祝四萍……罗晶晶没准­干­得出来的,她没准会一时兴起跑到工地,当面告诉祝四萍她和龙小羽已经相爱的事情。罗晶晶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常常会突然表现出最最率­性­而为的女孩子才有的那种疯狂!率­性­而为,不计后果!

他想,他已经给了四萍她所要的东西,他已经让她在大雄那里交了差,有了面子,他已经让他们大家都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个挣钱的项目,这是一笔已经完成的交易,没有反悔和找后账的道理。四萍应该遵守游戏规则,不再背信弃义。可道理归道理,龙小羽每次在工地上见到四萍或者大雄时,还是免不了心惊­肉­跳,目光不知该向何处闪避。他凭本能估计他们还会找他的,也许今晚,也许以后,因为本能常常是不会错的。

果然,在扩建工程开工的一个月后,在龙小羽几乎以为一切都将相安无事的时候,他又接到了四萍的电话。电话是打在龙小羽的手机上的,一听是四萍的声音龙小羽就心慌意乱起来,随之而来的则是莫名的愤怒。他克制着情绪冷冷地问她:“四萍?有事吗,你找我­干­什么?”

四萍在电话里轻轻笑了一下,说:“哟,没事就不能找你呀。你现在当官发财了,架子也大了,在工地上见了面都不拿正眼看人了。你第一次跟着老板来,我简直都不敢认了,你穿西服可真是漂亮死了。他们好多人还问我来着,那是小羽吗,我说当然是了,他们还不信呢。”

四萍的声音很快乐,没有恶意。甚至,在说到龙小羽穿西服时还流露出几分自豪和荣耀。这让龙小羽一下子心软了,他这才发觉自己无论怎么不爱四萍,都很难拒绝她,很难对她不理不睬,很难把心硬到冰冷的程度。在他无措地沉默之后,四萍的声音依然亲切,就像她和他的关系依然亲密如旧,就像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小羽,你什么时候有空,大雄想请你吃顿饭呢。上次的事还没好好谢过你,所以他说这回一定补上。大雄说你现在做大了,想请你还怕你不肯呢,所以让我请。我跟他说,让我请可以,我请小羽肯定来的,可你们不许又求人家办事情。大雄也下保证了,他说不会不会,大家是老乡嘛,出门在外就是一家人,在一起亲热亲热,不谈事情。我说那还差不多。小羽,你有空吗,你要真不想见他们也就算了。不过你刚来平岭的时候大雄也帮过你。你现在发达了就不理他了,大家背后会讲你的,大家讲你,我脸上也不好看啊。”

四萍说得入情入理,让龙小羽多少感到些惊讶。四萍话中的情理也让龙小羽对大雄的邀请几乎无法拒绝。当天晚上他真的去了离扩建工地不远的一家吃杭州菜的馆子,在那里见到了四萍和大雄,还有大雄手下的一个工头和一个跟班。工头叫洪卫国,黑瘦­干­枯,长得像个广东人,跟班叫钱德来,五大三粗,俨然北方壮汉的模样。这两人龙小羽都认识,都不熟,只知道他们都是大雄的死党。

那天晚上大雄要了很多菜,虽然这桌菜远远不及龙小羽跟着罗保春参加应酬时的那种排场,但也是满眼的油香鲜­嫩­。他们那天还喝了很多酒。正如四萍在电话里预先承诺的那样,大雄除了闲聊胡扯之外,没谈任何事情,没提任何要求,没再让龙小羽帮忙­干­这­干­那。后来大雄喝醉了,搂着四萍不放手,还在四萍脸上摸来摸去。四萍不让他摸,两人半娇半怒地推来打去,打到后来四萍下手重了点,大雄发火了,扯了四萍的头发,四萍给了大雄一个耳光,大雄也给了四萍一个耳光,骂四萍臭表子!骂完就吐了一地。钱德来和洪卫国见状拖着他去卫生间了,桌上只剩下四萍和龙小羽。四萍红着眼睛,恨恨地瞪着龙小羽,说:“他把我打死,你也不会管的。”龙小羽是不想管。他甚至猜不透大雄和四萍忽而涎脸调笑忽而翻脸动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大雄当着他的面对四萍动手动脚,他看了当然不舒服,可他能管么?他怎么管?他算四萍什么人?大雄动手打四萍的刹那龙小羽的脸­色­很是难看,但他也没有管,没有劝,更没有拍案而起。大雄喝醉了,何况四萍也是自找的。他一直怀疑四萍在依靠大雄的情况下对大雄是否还能有贞­操­,尽管四萍有好几次向龙小羽表白她从没让大雄吃过豆腐占过便宜,但龙小羽不信,从常理上推断他不信。

所以面对四萍怨恨的目光他无动于衷,他心里很乱但故意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地说:“他既然对你这样,你为什么还要靠着他,离开他不就行了。”

四萍眼圈更红了,哑着嗓子反问:“我不靠他我靠谁?靠我那个醉醺醺的老爸?靠我那个半死不活的老妈?还是靠你?靠你你要我吗!”

龙小羽让她问愣了,他换了个概念,转移自己的尴尬:“你为什么非要靠男人,你应该有骨气,自己独立一点!”

四萍马上抬高嗓门压住他的话:“我总归比你好,你倒是个男人,你为了穿这身名牌的衣服宁可去靠一个女人!你还好意思教训我!”

龙小羽没想话题会如此突然地涉及到罗晶晶的身上,他心里像被人刺了一刀似的,疼得抽了一下。他神经质地呼一下站起来,吼了一声:“你他妈住口!”

祝四萍被吓了一跳,她大概从没见过龙小羽这么粗暴的反应,在她蓦然愣住的同时,龙小羽离开了桌子,涨红着脸向门口走去,身体撞在桌角上,把满桌的碗碟撞得哗啦作响。

祝四萍没有动窝,看着他往门口走,看着他走出餐厅不见人了,她的眼泪才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那顿不欢而散的酒席以后,无论是大雄还是四萍,都没有再找过龙小羽,龙小羽度过了相对安静的一段时光。每天认真地上班,下了班无论多晚,也要悄悄地赶到罗家小院。实在太晚过不去了也要给罗晶晶打个电话说上几句温存的话。那几句温存的话能让他和罗晶晶都面带微笑地安然入睡,都感觉对方就在枕侧,彼此呼吸相闻。

后来,制药厂扩建工程进展得不太顺利,原来一直担心的积压产品销售不旺,银行贷款担保落空等等最坏的局面,统统成为现实。罗保春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权宜之计已遮掩不住建设资金明显的缺口,工程进展的速度也就明显地慢下来,工程筹建处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因此变得无­精­打采。罗保春也很少像过去那样整天兴致勃勃地到工地上转了,工地上的劳资纠纷也开始此起彼伏,原因不外一个钱字。后来龙小羽听说大雄的人在工地上把筹建处的一个头头打了,大雄还带着人上制药公司闹过一次事,都是因为拖欠工人工资的事。闹事的工人让公司办公室的王主任拦在大门口,经过一通艰苦耐心的劝说工作,好歹都给劝回去了,仅仅砸碎了公司传达室的两块玻璃了事,损失不大。

龙小羽还听说,在大雄那帮民工连着两个月都拿不到工资的同时,四萍却捡了一个大便宜,到保春口服液的专家顾问梁惠兰教授家里当了小时工。梁教授夫­妇­两个年纪大了,子女都不在身边,一直想请个人帮忙做家务,又不敢自己到劳务市场去找,万一找不好找个贼岂不是开门揖盗么。于是托到保春公司的王主任,王主任又托到筹建处的马主任,马主任又托了建筑公司的人,建筑公司的人就找了祝四萍。因为四萍模样不错,在工地上比较出众,包括建筑公司的那帮男人在内,目光都是随着她转的,所以有好事自然会找上她。她每天傍晚到梁教授家­干­两三个小时,帮忙做饭和打理家务,一个月可以挣到四百元钱。这每月的四百元王主任请示过罗保春,就由公司走账算了。四百元是小钱,对公司不算什么,但对祝四萍来说可不得了,每天只­干­两三个小时,一个月就挣四百,比每天在工地上十个小时每个月才九百元而且还被拖欠着拿不到合算多了。四萍很高兴,对推荐她的建筑公司的那个­干­部千恩万谢。

龙小羽知道四萍得了这份外快是听王主任说的,王主任在打电话向罗保春报告这件事并且请示那四百块钱的出处时说到了祝四萍这个名字。龙小羽当时正在同一间屋里打印一份会议通知,他在听到祝四萍三个字时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尘,永远都擦不掉的!梁教授家他必须常去,除了给梁教授送一些公司产品的技术文件外,梁教授每月的顾问费,公司里发的诸如大米、­鸡­蛋、蔬菜之类的福利也是他送。如果祝四萍真的成了梁家的保姆,他就必然要在那里和她碰头撞脸,这让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总也摆脱不了的梦魇!一个无休无止的梦魇——他绕来绕去不管走出多远,依然注定要在某个固定的地点,与一个女鬼相见!

二十六

在担任龙小羽辩护人的最初时期,韩丁一直试图找到某些依据,推断出龙小羽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对祝四萍起了杀心。

他为此向龙小羽详细询问了祝四萍被杀当晚的全部情形,如果搬到好莱坞的惊悚电影中,那也称得上是一个绝对经典的杀人之夜。那天从傍晚开始整个城市突然平地起风,这场没有预兆的北风咆哮了一夜。被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的沙尘暴遮星蔽月,连平岭街头的路灯都变成一个个影影绰绰的烛火,昏晕地挂在视线不清的半空。这样晦暗古怪的天气据说几十年前曾经降临过一次,只有少数上了年纪的老人还记忆犹新。

根据龙小羽的说法,那天傍晚他接到了祝四萍打来的一个电话,那时这阵沙尘暴的前锋刚刚从窗外的屋檐下尖声掠过。电话是打到保春制药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那时龙小羽尚未下班,他奇怪地问祝四萍是怎么搞到这个电话号码的,四萍笑着说你管得着吗?龙小羽也就住了口,懒得深入追问,一言不发地等着四萍说话。

四萍说:“你哑巴啦?”

龙小羽冷冷地问:“你有什么事啊?”

四萍又笑了一下,说:“没事,没事就不能给你打个电话吗,你从来也没想过主动给我打电话,我死三个月了你也未必知道吧。”

龙小羽不想和她多聊,说:“没事别给我打电话我还上着班呢。”

四萍不再嬉笑,变得严肃起来,但口吻依然是友善的:“那你好好上班吧,下了班来找我一趟行吗?我刚从梁教授家出来,你下了班没事的话,到制药厂工地办公室来找我吧,晚上那里没别人。”

龙小羽说:“我不去。”

龙小羽当然知道工地办公室下班之后没有人,整个扩建工程因为资金不到位已经停了工。但四萍暧昧的语气让他不得不用这样正­色­的口吻回答她,他故意答得立场坚定不假犹豫。

但四萍没有放弃,她的脾气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之好,她说:“来吧我求你了,我真的很想你。我这些天一直睡不着觉,就想你,骗你不得好死。”

龙小羽腔调依然冷淡,回答道:“四萍,我们不是已经讲好的,我们现在只是普通的朋友,或者,仅仅是同乡而已。”

四萍不急不愠地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乡里乡亲的,至于连面都不想见一面吗,何况咱们以前……”

龙小羽打断她:“不要再讲以前了好不好,以前的事我都忘了。”

四萍沉默了一下,声音忽然深情起来:“可我没忘,我这几天睡不着觉,老是想以前的事情。我老是想以前我到百年红酒厂的仓库里去看你,那么大的厂子到晚上一个人都没有,老静老静的。我每次去找你路上老害怕的,可我一想到你在仓库里等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你那时候是不是每天晚上都盼着我来?”

龙小羽也沉默了一会儿,这一会儿代表了他对历史的尊重。是的,他不能否认,在每天酒厂关门之后,当天黑下来,四周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就坐在仓库角落里的那张木板床上,等待着四萍。他等她过来找他,给他带来吃的东西,天冷时还带来暖和的铺盖,还带来赶走寂寞的笑声和唠叨。他不能否认,这是他的一段难以忘掉、无法抹去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他不否认!

但是,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并不想转变态度,他对四萍说:“对,过去盼着你来,现在盼你别来。”

他说这话也许和听这话的人同样难受,他是狠了心有意这样说的。他对四萍已经一再忍耐,她要什么给她什么,他给她的东西,包括钱、衣服、哀求,还包括出卖自己的良心,这样的代价足以赎回自己的感情。更何况,感情本身就无须赎回。

他说:“感情是勉强不来的,咱们之间不是早就画了句号吗?”

电话那边,四萍哭了。龙小羽听得出来,那是真的伤心。但他一言不发,连一句劝慰都没有,他想劝,但忍住了。他忍受着自己的残酷,这份残酷是他本­性­以外的。可他现在必须强迫自己这样沉默,强迫自己忘记,强迫自己无情。他爱上了罗晶晶,所以,和四萍,总得有个了结。

四萍哭得有些不可控制,龙小羽几次想把电话挂了,但没有挂,因为那样就太狠了。四萍在他冷冷的沉默面前终于抽噎着恢复了言语:“好,小羽,我同意,我今天就和你画个句号。你来吧,你别怕我再缠着你,我们最后再谈一次,谈清楚了,我们从今以后各走各的路,互相不搭界。我晚上在工地办公室等你。”

四萍说完,把电话挂了,挂得很果断,果断得有几分凶狠。龙小羽半天没有缓过气来。他那天晚上下班后,先给罗晶晶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公司有事他可能不去找她了,要找的话也会很晚,让她别等他,自己吃饭,太晚了就先睡。罗晶晶说正好她同学今天过生日,晚上约她去呢——你说我是路上买个生日蛋糕呢还是送点别的?龙小羽说都行你自己定吧。打完罗晶晶的电话,他慢慢地走出办公室,锁了门。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楼里很静。他慢慢地走到楼下,走出楼门,发现门外风很大。他又回楼上穿了他那件范思哲的外套。他再次走出楼门来到街上时脚步变得快捷起来。他快步走向隔了一条街的保春制药厂。他从制药厂的门前走过去,他看到厂门口还有人员进出,但没人注意到他。他把防风的衣领竖起来往制药厂的后门走,他从自扩建工程开始后就被拆毁的后门走进工地。工地上黑着灯,大型的施工机械包括长颈鹿似的大吊车都­阴­沉沉地趴在自己的暗影里。龙小羽往里走,转过一排排尚未加顶的毛坯厂房,他看到了那几间用木板临时搭建的工地办公室,其中一间亮着灯光,风中起舞的沙土在灯光的照映下看得出有多么猖狂。龙小羽走近那间亮着灯光的屋子,他的脚步在门前砖石上的声音被风声遮掩掉了,他推门进入时看到四萍背朝里躺在墙角的木板床上一动不动。

确如四萍所说的那样,这里没有人,只有她一个。

开门声让四萍坐起来,龙小羽看得出,四萍的眼睛还红肿着,见到龙小羽推门进来,先是愣一下,继而又哭起来。她的每一声抽泣和呼吸的窒息,都尽情地表达着女人的脆弱和委屈。龙小羽这时候心真的软了,真的觉得自己伤害四萍了,真的想起和四萍恋爱时的那些往事了,那些往事在龙小羽的头脑中变得异常温情起来。他想抱一抱四萍,但没抱,他意识他现在早已成了罗晶晶的人,他不能再碰其他女人,包括他以前碰过的女人,他都没资格再碰。他很想用什么方式安慰四萍,这方式就是语气,他用非常温和的语气说:“你别哭了,再哭我可走了啊。”他刚说完了这句,四萍就一把抱住了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一点也不吝惜地把脸上的眼泪全部蹭在了他的前襟。

“不,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

四萍把龙小羽抱得很紧,紧得他全身僵硬,四肢无措,就这么僵僵地,让四萍抱了半天。终于,他把两只手抬起来,环抱了四萍有些瘦削的脊背,他轻轻地把她抱了一下,然后用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拍,说:“四萍,和我分手不值你这么伤心,其实有很多男人都喜欢你,我知道咱们绍兴老乡当中,就有好多人想跟你好呢……”

四萍使劲地抱住他,她用挤压式的拥抱阻止他说下去:“我谁都不要,我就要你!我就要你!”

龙小羽松开了四萍,那动作甚至是,推开了四萍!他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严肃:“四萍,我今天是来画句号的,你答应我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最后一次约会,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说了不算!”

四萍让他推开了,但一只手还拉着龙小羽的衣服。她说:“小羽,我知道你搭上罗老板的女儿了,我可以让你跟她好。我愿意做你的小,在外面不公开也可以,我都愿意。你懂我的意思了么,这样总行了吧!”

龙小羽有点懵了:“你胡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干­什么要做人家的小?”

四萍说:“做你的小,我愿意!”

龙小羽说:“你愿意我不愿意,我就是愿意也不行,让人做小老婆是违法的。”

“你可以不跟我结婚,我就做你的情人。只要你心里还有我,我就愿意做你的情人,做一辈子我都心甘情愿。”

龙小羽没想到,今天他是来结束的,而四萍显然要重新开始。他心里乱得没了方寸,知道四萍的办法是万万不行的,但不知为什么四萍的态度竟令他隐隐有了些感动。特别是四萍最后的一句话,让他对她的厌恶和畏惧顷刻瓦解——四萍流着泪说:“你愿意吗,你要是真的不愿意,我不逼你。”

龙小羽也是个脆弱的人,他的脆弱在于经不住别人对他好。他把四萍抱回怀里,他亲了四萍。他说:“原谅我,四萍,我对不起你,我今天……我今天来,是来和你说再见的。你别恨我,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今天只能和你说再见。再见,四萍!”

他亲吻了四萍,四萍也亲吻他,当龙小羽说完再见时四萍的手已经伸进了他的衣服。他想挣脱,但四萍紧紧抱住他,她抱着他跪了下来,她仰着被泪水弄脏的脸,看他:“再要我一次好吗,最后一次,就算你以后真不要我了,也别从今天开始……你今天再要我一次吧,真心再要我一次,然后让我死我都愿意。”

事隔一年之后,龙小羽无可回避地,向韩丁叙述了他和四萍发生的这次关系,正是因为这次关系,构成了龙小羽犯有杀人罪行的重要证据。工地办公室的这间屋里有一张木板搭出的小床,那天晚上龙小羽和祝四萍就在这张凌乱的木板床上,在散发着一股霉味的床单上进行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Xing爱,也是四萍一生中最后一次Xing爱。龙小羽对四萍的身体是再熟悉不过了,但那天他在进入她的身体前有很长时间不能兴奋,后来是怎么兴奋起来的他也忘了。关于这一点韩丁有过超出职责以外的追问:“和一个你不爱的女孩Zuo爱你舒服吗?”他想从龙小羽身上判断男人是否都这德行,对女人可以灵­肉­分开,和爱的女人不一定Zuo爱,和不爱的女人Zuo爱不一定不痛快。龙小羽的回答有些含混,难以得出明确的结论。他说他和四萍做的时候很难受,没有快感,只想早点做完,所以那次Zuo爱延续的时间很长,始终难以达到Gao潮。最后他还是闭着眼睛想罗晶晶,想他和罗晶晶­干­这事的感觉,才勉强成事。龙小羽对韩丁说:这是他和女人­干­这种事最艰难的一次,说不清什么滋味,感觉很被动,很麻木,六神无主……Gao潮过后他想放声大哭!

四萍的Gao潮比龙小羽来得要快,在龙小羽结束之前她似乎有两次抵达了快乐之巅。快乐之后四萍的情绪没有了Zuo爱前的委屈和激动,她把龙小羽搂在怀里,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意。见龙小羽翻身下床匆匆忙忙地穿衣服,她也就坐起来,慢慢地找自己的衣服穿。两人谁都找不出一句多余的语言。

龙小羽飞快地穿好衣服,他这时惟一的心情就是早点离开,他甚至为今晚来此而感到格外后悔。四萍慢慢地穿好裤子,又叫他过去帮她扣胸罩后面的扣子。他帮她扣了。扣的时候四萍突然柔声问他:“小羽,你讲句实话给我听,在床上我是不是浪得很?”

龙小羽没心情说这个,低声说:“我没想过。”

四萍说:“人家都说,女人在床上要浪一点,男人才喜欢。那个女模特是不是很浪?”

龙小羽听她这样说罗晶晶,郁闷了一肚子的怨气砰的一下发泄出来,他不再帮她扣扣子,起身向门口走,同时恶声恶气地说道:“你太无耻了,没人比你再浪了!你要多浪有多浪,你和她根本不是一种人!”

四萍不急不愠地,笑问:“那你和她做,舒服么?和她舒服还是和我舒服?”

这种话题以前和大雄那帮人在一起时龙小羽也常能听到的,大家聊聊开心罢了。可现在不同了,他已听不得这种污言秽语。特别当这种污言秽语涉及到罗晶晶时,他只觉得玷污和恶心。

他站在门口,做出要开门的样子,他再次神情郑重地向四萍告别:“我该走了四萍,从现在开始,咱们两个人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你也别再找我,找我我也不会见你。”

四萍冷笑了一下,说:“小羽,你承认吗,你这个人心特别狠,一般人都不会像你这样狠的。”

这句话刺伤了龙小羽,他后来对韩丁说,祝四萍的这句话让他彻底厌恶了和她的这场旷日持久的猫玩老鼠的游戏,他决定不再和她说任何话,他拉开房门,外面的风几乎是“砰”的一声,迎面撞进了这间简易的木板房,让人顿觉寒冷彻骨。不知是他用力摔上的房门还是风的震撼,整个房子都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巨响。

龙小羽走了。

龙小羽被捕后在公安机关的审讯中供述:他离开工地以后先回了一趟办公室,他回到办公室想给罗晶晶打电话,发现手机不见了。手机他一向是放在裤兜里的,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在刚才宽衣解带时掉在工地的那间办公室里了。手机是公司给他配的,万一丢了影响不好,没法交待。所以龙小羽尽管非常不愿意,但他还是离开公司重新返回了工地。他依然从制药厂的正门经过,从后门进去,工地上依然漆黑一片。他绕过那排形同废墟的新厂房,那间工地办公室的窗口依然亮着灯光。他走近前去,不知四萍是否已经睡下,他还敲了敲门,敲了几遍无人应答。他转动门把手,发现门并未反锁,随着把手的转动那门吱扭裂开了一道细缝,紧接着被强劲的风势轰一下吹开,冷风立刻灌满了整个房间,桌上摆的和墙上贴的那些图表类的纸片在风中哗啦作响地飞将起来。屋里没有人,四萍也不在。龙小羽关上门,开始找他的手机。他先翻了那张木板床,包括床下,然后又到办公桌上找……这时,他看见了办公桌一侧的地上,四萍靠墙歪着,身上血迹斑斑。他吓坏了,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四萍。四萍一动不动,没有应声。龙小羽俯下身子想抱她起来,她的身体还软着,但很沉,四肢和脖子都像断了一样没有知觉,这时龙小羽才意识到,四萍已经死了。

从龙小羽的供词中韩丁知道,龙小羽当时看到四萍的头部和腹部都流了很多血,已经变浓变暗的鲜血大片地半凝在她的脸上和胸前。他叫着四萍的名字,想唤醒她。但她醒不过来。不知是她的身子太沉还是龙小羽的手已经抖得使不上劲,他也抱不动她。这时他听到门外有响动,像是风吹倒了什么东西,也像是有人走动碰翻了什么物件。龙小羽放下四萍,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支铁锹木柄,小心地打开屋门往外看,外面没有人,只有风。

龙小羽是在确信四萍已死,确信屋外安全,确信整个工地上一个人也没有的情况下,离开这间屋子的。他先回到公司他住的那间小屋,换下沾了血迹的范思哲外套,然后,他去了罗家小院。他用罗晶晶给他的那把钥匙开门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家里没人,他想起罗晶晶是到她同学那里参加生日聚会去了,也许不久就会回来。他进了屋门,在客厅里等她,等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在这五分钟内他经过反复的犹豫,终于在这间客厅里,用自己的手机拨了110报警电话。

关于龙小羽的报警,公安局110报警中心那天晚上的接警记录有详细记载。龙小羽报警使用了真实的姓名,他在接警人员的要求下到了制药厂附近的派出所接受讯问,然后又被带到案发现场向勘查人员指证现场的情况。关于他为什么没有及时报案的理由,在他后来的供词中已有详细陈述。他在和韩丁的谈话中也有涉及。他说他当时吓蒙了,整个人处于慌不择路的状态。他担心一旦报警自己就会成为最大的嫌犯,因为他身上沾有四萍的血迹,因为他另有新欢刚刚把四萍甩了,说四萍是他杀的很多人都会相信,都会觉得那实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还有一个顾虑龙小羽在口供中没有说到,但他对韩丁说了,他说他那时最害怕的就是失去罗晶晶。

那天晚上公安人员结束现场勘查后又带他到刑侦队问了半天情况,做了笔录,放他回家时已是深夜三点。他没有再去罗家小院,罗晶晶肯定睡了,他不想吵醒她。尽管在那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特别渴望见到罗晶晶,特别渴望能够躺在罗晶晶娇弱的怀抱里,让她轻轻地安慰和爱抚。但他没去罗家小院,天太晚了,他也没打电话,他想一切都等天亮再说。

那天夜里他没有入睡,天亮之前的几个小时在混乱的思前想后中短得像是愣了一个神。天亮后外面的风停了,龙小羽像往常一样起床,像往常一样打扫办公室的卫生。陆续有人来上班了,人们在他的脸上,没有察觉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上午,公司里来了两位民警,让龙小羽跟他们“去一趟局里”继续取证。公司里的人才从不同的方面,听说了昨夜狂风大作的时候,工地上发生了一幕凶杀血案。

龙小羽跟着两位民警——其中一位就是姚大维——到了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在那里继续接受讯问。从警察的问话中他明显察觉到他们怀疑的矛头,已经指向自己。到了中午他们要求他在几张白纸上,留下他的指纹和掌印,左右手掌和十个指头都留了。然后又取了他的耳血说要化验化验。再然后,他们让他等着,让他坐在屋里别动,给他打了一点饭,他没吃。他说要上厕所,警察就带他去厕所。厕所就在刑侦队的楼里。他蹲在厕所的茅坑上听着警察在外面说话,他出来时,看民警就在门口,背朝着他,他悄悄打开厕所的窗户,从二楼往下一跳,跳到了楼外的一条小巷里。他也搞不清警察听到没听到,爬起来就飞快地跑向巷口,在巷口拐了一个弯,就跑掉了。

龙小羽的跑,在韩丁今天看来,是愚蠢的,这一跑反而把事情搞复杂了。但龙小羽的这个行为在情理上则可以成立——一个小地方来的,没见过这种阵势的,缺乏法律知识的,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被一个血腥场面惊吓过的年轻人,神经发生紊乱,理智受到困扰,他变得像孩子那样慌乱和低能,像孩子那样寻求简单的解脱,所以决定先跑了再说,这是一个常见的心理选择,在逻辑上当然是说得通的。

龙小羽很清楚自己在杀人现场留下了指纹,很清楚公安局验了四萍的尸再验了他的血就能知道四萍死前和他­干­过那种事情。也许这些就足以让警察认定杀人者非他莫属。

他在刑侦队的厕所里蹲着的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劫难逃,他全身每一条肌­肉­都因此而变得麻木。麻木得几乎让他无法起身。他最先想到的是:一旦他成为嫌犯,一旦公安局抓不到真凶,还有谁能为他洗脱罪嫌吗?没有!

龙小羽从刑侦队跳窗逃走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罗家小院。罗晶晶不在家。他没想到罗晶晶不在家。他站在罗晶晶的卧室里发了半天呆,然后写下了他留给罗晶晶的那一纸别书。后来他对韩丁说:他那时非常想见到罗晶晶,想和她见上最后一面,说最后一句告别的话。可后来又觉得她幸亏不在,在的话他说什么呢,说什么可以让这样生离死别的话既表达出他的感情又不让罗晶晶受惊呢。他不想让罗晶晶知道公安局怀疑他杀人的事,他不想看到罗晶晶惊慌恐惧的表情,他害怕罗晶晶也相信公安局,也怀疑他真的杀了人。一个杀了人的人,有谁还会爱他!

他用发抖的笔画,给罗晶晶写下了那份别书。因为发抖,所以每个字都不得不写得很大。那张写好字的白纸就放在了罗晶晶的枕头上,在韩丁同意为龙小羽担任辩护律师之后,罗晶晶拿出来给他看过,这一纸别书一直被罗晶晶悄悄藏在身边,藏到了现在。

“晶晶:我走了,让我再亲亲你吧!

我家里出点事,我回去办一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要相信我是爱你的,我求你别忘了我,千万别忘了!我一定回来的!我一定回来找你的!

小羽“

龙小羽说他在写这张字条时哭来着,他流泪的时候心中有无法承受的疼痛。这一点韩丁是相信的,因为龙小羽在事过境迁之后向他讲到这一纸别书时,眼中依然饱含热泪。罗晶晶也对韩丁说过,她那天是偶然上街买东西去了,只出去了半个多小时,回家后看到这张字条,一时没法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甚至并没意识到龙小羽真的就这样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但她还是哭了。是字条里的那些话让她哭了。她给龙小羽打电话,电话是关着的。她打电话到公司龙小羽住的那间陈放复印机的小屋,也没人接听。她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没想到这个简简单单的字条竟是他们之间的永别!

龙小羽离开罗家小院,他想回公司拿点衣服,但细想想又觉得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搭了辆出租车出城去了黄鹤湖别墅。别墅里的老保姆告诉他罗保春还没起床呢,他没起床一般不让人叫,电话也不接的。龙小羽说不用叫了,我留个条子。他就在书房给罗保春留了一张条子,内容是家有急事特来请假,以及对不起抱歉之类的话。他把各种钥匙,公司发的手机、BP机,全部留在写字台上,压在那张“请假”的字条上面。然后,又让那辆等着他的出租车,把他带到了离黄鹤湖很远的黑牯镇火车站,在那里买了一张往南走的火车票,搭乘刚刚进站的一班过路列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平岭。

龙小羽离开平岭时两手空空,除了身上穿的衣服,只有兜里剩下的几张散碎的零钱。

二十七

在公安机关提供的材料中,那个夜晚所发生的事件完全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过程。

根据公安机关的侦查调查,根据一应证人的证言记录,根据第二天清晨对杀人现场的技术勘验,可以证明:那天夜里龙小羽跟踪祝四萍走进制药厂扩建工地,伺机对其实行­奸­­淫­。这一点有两位在同一时辰经过工地后门因而得以目击的民工予以证实。龙小羽尾随祝四萍一直到达工地的办公室,虽然工程已经停了,但办公室还留了几个人做些日常的维持,所以 四萍白天还照常来此,所以她有这间房子的钥匙。龙小羽尾随四萍进了这间房子,意欲与之发生关系,遭到四萍的挣扎抵抗。在搏斗中,龙小羽用铁锹木柄将其击昏,然后实行强Jian,­奸­后用尖刀刺入四萍腹部,将其残杀灭口。

公安机关的证据看上去确凿充分,除了目击者的证词之外,尸检报告还查出四萍在死前不久和龙小羽确实发生过­性­行为,而且身上留有挣扎和厮打的痕迹。现场勘查报告说明在现场发现的一只铁锹木柄上留有龙小羽的指纹和掌印,虽不完整,但足以认定。那只铁锹木柄也因为与四萍头部的伤口完全吻合,所以被认定为杀人凶器。公安机关还在龙小羽的住处,起获了龙小羽的一件范思哲外套,上面血迹未消。经化验为四萍的血迹无误。

如此等等,各种确凿铁证还有许多。公安机关从一开始就将目标锁定在龙小羽身上。在四萍被害的第二天即基本确认龙小羽为犯罪的主要嫌疑人,但在血迹鉴定和指纹比对的结果尚未做出之前,龙小羽即已畏罪潜逃。平岭市公安局通过省公安厅和公安部发出全省乃至全国通缉令,市局刑侦大队还派出专门小组前往龙小羽的老家绍兴石桥镇进行追捕,但他们发现石桥镇已经没有龙小羽的家了,也没有龙小羽的一个亲人。

除了石桥镇之外,公安人员失去了侦查追捕的方向,他们不知道龙小羽投奔了何处,何处还有他的亲朋好友,同学故旧。

他们更不知道,龙小羽在平岭还有一个爱人,就是罗保春的女儿罗晶晶。

的确,没人知道龙小羽和罗晶晶的关系,连罗保春在内,谁也搞不清龙小羽会去哪里。罗保春也只是听王主任汇报过公安局到公司来调查龙小羽的情况,如此而已,对公安局通缉和侦查龙小羽的详细情况则不甚清晰。公安机关在尚未侦查到龙小羽的具体去向,破案线索茫然不清的情况下,当然不能向保春制药公司的人透露更多的案情,对龙小羽在此案中究竟有多大嫌疑也并未向公司做出更多介绍。罗保春对龙小羽不辞而别并且受到公安调查也只是感慨一番,惋惜一阵。回家和罗晶晶长吁短叹了几句。毕竟龙小羽是一个蛮称职的秘书,本来前途无量的,而且,他曾经为救自己的女儿,冒着生命危险,只身闯进云清山原始森林并且真的险些丧命,这些都令罗保春感动不已,当然,他也做了回报,他给龙小羽大幅度加了工资,还打算给他买套住房。房都看好了,就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住宅新区里,幸亏钱还没交,要交了钱,这房还真就砸在手里了。

和女儿谈起龙小羽的时候女儿没有多说什么,那样子好像早就知道似的,那样子好像不想多谈似的。罗保春注意到女儿那几天脸­色­萎靡,­精­神不振,像大病将临或大病初愈的模样。他问女儿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太劳累,是不是这几天没睡好,晚上都­干­吗了……女儿不答,懒得答。罗保春也就不再多问,他听老保姆悄悄透露:前两天女儿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来着。老保姆在罗家二十年了,晶晶是她一手带大的,她甚至比他这个当爹的还要心疼晶晶呢。他让老保姆旁敲侧击问了半天,才大致知道女儿是交了一个男朋友,前几天刚刚吹了,看样子是那男孩把她给甩了。晶晶交男朋友了?这让罗保春大吃一惊,怪不得上次介绍省卫生厅乔厅长的公子给她她不愿意呢,怪不得乔公子这么好的条件她连听都不想多听呢,原来是悄悄和另一个人谈上恋爱了。罗保春暗暗后悔,这么长时间让她一个人住在城里,看来确实是失控了。但罗保春定神一想,随即转忧为喜:既然已经吹了,那就好,让女儿自己难过几天,过了这个劲儿就会好的。事过情迁之后,再慢慢和她重提乔厅长的大媒,说不定还会柳暗花明成全好事。

龙小羽这个人的来无影去无踪在保春公司被大家窃窃私语了几天,很快成为往事,取而代之的是关于祝四萍的死亡抚恤和赔偿问题,开始沸沸扬扬起来。四萍的父母从绍兴老家来到平岭,天天到公司又哭又闹,工地上原来用的一批绍兴籍的民工,也不依不饶要为死者伸张“正义”、索取“公道”,非四十万的赔偿金不肯善罢甘休,几乎闹到对簿公堂的程度。罗保春被这事牵扯­精­力,再加上扩建工程半死不活,积存产品滞销压库,公司的流动资金拆东补西,疲于应付。罗保春发家二十年,此时才真是到了内忧外患,内外交困的关头。他一方面四处跑贷款抓销售,事必躬亲;一方面请律师打官司,忙于出庭。中间还发了好几次病,哪里还有心情顾及女儿的婚恋。知道女儿整日闷闷不乐,也抽不出时间开导劝慰。他只能有心无力地想,孩子大了,也该自己面对挫折,自己调整情绪了。

其实罗晶晶那时仅仅是闷闷不乐而已,并未到伤心欲绝的程度,因为她始终不相信龙小羽真的不回来了。她猜测他的老家也许真有什么人什么事要他回去处理一番,或者他自己在平岭惹了什么事什么人要出去躲避一阵。她一向认为龙小羽表面上是个不善言语的人,其实心里的主意比谁都大,别看他会做饭会打电脑对女孩子体贴随和,其实骨子里的粗野强悍深藏不露。他真的是深藏不露!要不然他那次在酒楼的停车场上为她爸爸大打出手的样子吓了罗晶晶一跳呢,要不然他怎么会独闯密林置生死于不顾呢。能做出那样的壮举光有爱是不够的,还要有胆!还要有学也学不会装也装不出的野­性­!所以,罗晶晶想,谁知道他还和什么人打过架结过仇惹出过多大的事来呢。

制药厂工地上死了一个民工罗晶晶也有所耳闻,但不知道死的是四萍,更不知道和龙小羽有什么关系。龙小羽被公安机关怀疑并且通缉的事她是很久以后才听说的,听说之后她才确切地意识到她心爱的这个男孩,每天都来陪着她守着她帮她做饭教她电脑对她好得不能再好的这个男孩,也许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罗晶晶知道龙小羽负案在逃这件事是在她父亲暴病而亡的第三天,这时,她才彻底地崩溃了!她同时失去了两个最亲的人,她从一个被千娇万宠的女孩变成了一个孤儿。整个世界在她心里突然天塌地陷!

可她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

可那时她偏偏必须强打­精­神,有所作为。由于父亲的去世,她一下子变成了保春制药有限公司的继承者和掌门人,公司里所有人财物方面的大事都要她出面做主,都要她拨乱反正,都要她力挽狂澜……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来要她表态,要她签字,给她出各种主意,要她做这做那,每天不知有多少人来找她要债、要工资、要赔偿、要拼命……她无法面对这样的阵势这样的局面,她在­精­神恍惚神智混乱的情况下做出的惟一正确的决定,就是听从了王主任的建议,去找了北京来的律师韩丁!

除此之外,她只剩下哭!而且是一个人悄悄地哭,一个人躲在罗家小院,躲在她自己的卧室里,抱着被子,悄悄地哭。被子上枕头上还残留着龙小羽身上的那种味道,是汗味,但很香。那香味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一点一点地提醒罗晶晶:龙小羽终将在这个屋子里,慢慢地,彻底地,消失­干­净!

这场爱就像一个缠绵无比的梦,让罗晶晶醒来时两眼空空,让她无法相信这场爱确确实实发生过、存在过,让她难以克制地张皇四顾,想看一看那梦中的男孩是否还在这间屋里,还在这个小院……也许他此时正在卫生间里洗澡,正在厨房里做饭,正帮她打开电脑……她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幻觉,总是听到卫生间里哗哗的流水、厨房里高压锅的喷气,以及龙小羽语焉不详的说话和天籁般的笑声……

常常的,她也会梦见父亲,但她梦到的父亲,总是和龙小羽在一起的。她梦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幸福快乐地生活,一起出门旅行,一起回家做饭,一起玩电脑。父亲还带上小羽,一起看她在T型台上盛装猫步……这些梦境,是她逃避痛苦,安顿身心的去处,也是制造痛苦,让她身心俱焚的源头。梦是短暂的,醒来后的现实漫漫无边。父亲真的死了,永不再生;小羽真的跑了,从此天涯海角,隐姓埋名,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与她重逢,这就是现实!是梦境永远不能抵消的现实!

那时候罗晶晶的大部分时间都消沉在梦境与现实的矛盾中,她还想不到现实的恶化比她所能预料的更加迅速。在小羽失踪、父亲去世的两个月后,从她一出生就已存在并与她共同成长起来的保春制药有限公司正式向平岭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了破产申请,辉煌一时的保春神话终结得如此残酷,不仅工厂的厂房设备,公司的小楼及汽车被一一拍卖,就连罗保春的银行存款和家中的浮财,也被债权人毫不留情地拆取分光。罗保春在黄鹤湖租住的别墅被到期收回,连罗家小院,这个承载着罗晶晶幸福回忆和美丽梦境的惟一小窝,也被他人入主。家产拍卖一空,后代扫地出门,落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境地,连罗保春自身的安葬之处,都是由女儿卖光个人物品买来的。在那个苍松劲柏的墓园中,不知道罗保春叹息的灵魂能否得到永远的安宁。

葬了父亲,怀揣着最后仅存的一千多块人民币,罗晶晶告别了惟一的朋友程瑶只身上路,先到广州,后至北京。她走到这一步才彻底明白,靠当模特,特别是靠当这种没有公司签约的“野模”谋生,该有多么艰难困苦。以前韩丁也并不了解,他看到的那些浓施粉黛、衣着光鲜、亭亭玉立的美女,如果不找一个男人来供养的话,将会过着怎样狼狈不堪的生活。

终于,罗晶晶也找到了一个男人,那就是韩丁,一个大学刚刚毕业,其实并没有多少钱的家伙。

但至少,他有一处房子,有稳定的工作,可以让罗晶晶有地方住,有饭吃。而且,在他继承了大伯的遗产后,也能给罗晶晶买倩碧、CD和夏奈尔了,也能让从小娇养惯了的罗晶晶不用出门奔走,为争一个出场的机会四处钻营了,也能让她每天很晚起床,然后上街逛店,回家玩电脑,衣食无愁地消磨时光了。尽管,韩丁总是为此批评她,但同时也喜欢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靠他的钱过着舒适生活的那种感觉,那感觉对一个刚刚工作、刚刚有钱的男人来说,能产生成就感、被依赖感,因而也能产生幸福感。那时候韩丁单纯地以为,罗晶晶什么都不缺了,她生活中惟一的缺憾,就是在他上班后她独自在家时有点寂寞。

罗晶晶确实没有太多的朋友,这对韩丁来说当然是一个优点。所以韩丁对她上网和一帮素不相识的人漫天闲聊这种他一向很反感的事情,采取了比较宽容的态度。他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也都出在了这种无聊的聊天中。在一个失眠的深夜,罗晶晶起床打开电脑,随便进入了一个聊天室,去看一群网虫的胡言乱语。网上的语言是轻松的、诙谐的、戏谑的、­肉­麻的、脏话连篇的……罗晶晶滑动的鼠标忽然停住,她瞪大双眼盯着通常需要眯着眼看才舒服的荧屏,在那一片不正经的嬉笑怒骂中她看到了一个焦急的声音,那声音不理会别人正在议论和争执的话题,不理会围攻过来的讥讽和谩骂,执着地,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重复着他的询问:我找似水骄阳,各位网友谁见过似水骄阳……

罗晶晶全身的血流都在瞬间凝结,呼吸也在瞬间窒息,她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像重锤击鼓一样的心跳,她看到了那个询问者的名字,那名字带着排山倒海般的雷鸣横空出世!

——龙行天下!

龙行天下!犹如一道期待已久的霞光穿透身心,她用发抖的双手,在键盘上敲出了自己的哭声:龙行天下你在哪里,我是似水骄阳!我是罗晶晶……

这就是龙小羽失踪一年后,与罗晶晶恢复联系的过程。其实他在逃亡四个月后,曾经悄悄潜回过平岭。他去了罗家小院,但那里早已物是人非。他想去找罗晶晶的同学程瑶,想去找王主任,他们是惟一可能知道罗晶晶去向的人,但终于没敢冒险,他在平岭也不能久留。

在这一年中,龙小羽寻找罗晶晶的主要途径听起来不免匪夷所思,那就是上网。他只要一挣到钱就去那些街头的网吧,进入他与罗晶晶过去经常进入的BBS,寻找他心中的那片“似水骄阳”。寻找“似水骄阳”的过程和念头,已经成了他最重要的人生寄托,成了照亮前程的希望之光。他也许并没想到他的希望之光在这个深夜终于燃成了通明的巨焰,但这通明巨焰的轰然一亮也燃尽了他人生命运的全部能量,实际上变成了一道回光返照式的灿烂辉煌。在他被通缉追捕一年零十八天之后,在他藏身的北京爱群旅馆的地下室里,在他与罗晶晶激动人心的重逢之时,龙小羽再度落网。

龙小羽当初的逃跑,在今天重来分析,究竟对他自己有利还是有害呢,至少韩丁站在律师的角度,是有些疑义的。

在韩丁看来,如果龙小羽当时不跑,对他的形势也许反而好些,他这样跳楼一逃,反而认定了自己的嫌疑。但罗晶晶不这样看:公安局抓了那么多证据,他有口难辩,他势单力薄,他洗清不了自己,他只能一走了之。

也许龙小羽的选择和罗晶晶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现实确实是很现实的,学究式的幻想和好意有时并不能指挥一件事情的现实进程。相信真理、相信政府、相信事实终会大白于天下,这话没错,但冤假错案确实也有,哪个时代都有,这也是没错的事实。

从绍兴取证回来,韩丁确信:那位被杀死的女孩祝四萍确实是龙小羽以前的女友,他们确实交往过不短的时间,他们之间确实发生过多次­性­的关系,四萍的父母和大雄等人关于龙小羽与四萍从来没有恋爱关系的证词确实是有意的伪证,而公安机关据此认定龙小羽对四萍因强Jian而杀人灭口的犯罪动机确实有悻于事实!

韩丁确信,在推翻这个犯罪动机的方面,他已握有充分的证据。他接下来要做的工作,是在能够认定龙小羽杀人行为的其他证据和环节中找到缺口。他和罗晶晶从平岭回到北京,着手分析和整理已经搜集到的那些材料,他利用几个晚上呆在老林家,和老林做彻夜之谈。他们仔细分析研究了警方的证据链条中每一个接口,在每一个细微之处寻找这根链条的薄弱环节,在连续几个不眠之夜的一个灰蒙蒙的清晨,他们发现自己手中凌乱的纸片上,已经横七竖八地记载了如下收获:一、龙小羽使用的主要凶器——尖刀,至今没有找到,他是从哪里搞到这个凶器的,行凶后凶器又扔到哪里去了,案卷材料中没有说明。

二、龙小羽那天晚上有合理的理由先后两次进入杀人现场,在第二次进入现场时曾触摸过另一件凶器——铁锹木柄,因此,公安机关在现场采集的龙小羽的鞋印和凶器上的指纹,这些认定其杀人的重要证据因违反证据的排除原则,应被认为不具证据效力。

三、龙小羽承认那天晚上与四萍发生过­性­关系,如果龙小羽与祝四萍曾经保持恋爱关系的事实能够站得住的话,强Jian之说就显然站不住了。强Jian如系子虚乌有,灭口又从何而来呢?

四、龙小羽的脱逃也是他嫌疑重大的又一个证据,但他的脱逃行为从心理学的角度是不难找到解释的。脱逃与杀人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因此脱逃不应成为杀人指控的直接证据,不具有独立的证明力。

五、如果韩丁能够让法庭相信本案部分证人确实做了伪证,那对这些证人的其他证言也应不予采信,甚至应取消这些证人的做证资格。

当韩丁把纸片上这些观点逐一理清之后,他的头脑忽然清晰起来,眼前豁然开朗,仿佛自己的胜利指日可待。过去那一个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罪证刹那间不攻自破,杀人指控的阵线眼看首尾不能相顾,剩下几个最后的堡垒也渐显形单影只,好像都在孤立无援地等待着韩丁一个一个地去端掉它们。

老林认为,首先要端掉的,是那几个证人的证词,第一,要确认他们做了伪证并找出原因;第二,那天晚上指证龙小羽尾随祝四萍进入工地的目击者,也是龙小羽和祝四萍的老乡,也是大雄手下的民工,这些人好像有预谋地串通在一起陷害龙小羽,至少老林有这样的感觉。

老林说:一定要找到那两个“目击者”,要仔细向他们询问那天晚上的情形,每一个细节都要让他们详尽地叙述一遍,看和龙小羽说的,和我们掌握的情况是否对得上号,有无前后矛盾之处,有无编造不实之处,如果能抓住一两个破绽把这两个目击者“斩于马下”,这个案子的胜算就超过八成了。

除了老林指示的这个突破口外,韩丁还找到了另一个疑点。他在控方的证据卷宗中,始终没有找到对龙小羽那件外套的血迹鉴定报告,但鉴定的结果却在各种材料中被反复提到,被反复引用。而在不同材料中提到鉴定报告时对报告的文件编号和出处的记载竟然是不一致的,大多数材料,包括呈送检察院的证据目录中,引用和列明的都是“市公安局技侦处九八九○号血迹鉴定书”,但韩丁注意到,有一份材料在提到血迹时却用了“平岭公安学院刑事技术研究所血迹鉴定书”的字样。韩丁经过细心比对,发现惟有这份材料,只是提到血迹鉴定,鉴定结论却没见下文。所以他先是怀疑,继而假设:龙小羽外套上的血迹鉴定很可能先后出过两份,而且结论截然不同!

韩丁想,他必须想办法看到这两份血迹鉴定的原始报告,看看这两份报告究竟有什么不同。

带着理清的思路,带着下一步调查取证的计划,韩丁和罗晶晶一起,再次回到了平岭。

他们依然住进了罗晶晶的同学程瑶家。

在去平岭的路上,韩丁对罗晶晶表示,这次去平岭,希望罗晶晶能和他住在一个屋里。他说:程瑶是知道咱俩现在的关系的,咱俩何必还要假装正经分开睡呢。对他的要求罗晶晶想了一下才说:还是分开睡吧,咱们还没结婚呢,睡一起让别人看了不太好,这毕竟是在别人家。

韩丁有些不悦,但他也不想勉为其难,他沉默片刻,只是闷闷地问了句:“那你还想和我结婚吗?”

这是一个过去他们常常说起但现在很少提及的话题,罗晶晶没有马上回答,她回避了韩丁的注视,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当然,我不是答应过你吗?”但韩丁能从那几秒钟的迟疑中,察觉到罗晶晶根本没有谈婚论嫁的心情。

韩丁也彻底想过,他爱罗晶晶,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但他绝不勉强她。不仅不在婚姻大事上勉强她,而且,她说分开住,就分开住。是的,这是在别人家,可他们在北京自己的家里又怎么样呢,他们在自己的家里,睡在同一间屋子,同一张床上,虽不至于同床异梦,可也有点授受不亲,像一对兄妹似的,只有互相的关心爱护,没有往日的缠绵激|情。自从龙小羽出现之后,他们基本上就没有做过那事。

这次他们到了平岭,就和上次他们去绍兴一样,凡是不认识罗晶晶的地方,韩丁就把她带上,让她一起参与调查,对外称作他的助理。韩丁发现让罗晶晶参与调查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无形中加深了罗晶晶对他的理解,韩丁进而推论,加深了理解也就能加深彼此的感情。他让罗晶晶看到,他为了龙小羽的这条­性­命,多么一丝不苟,多么全力以赴,多么不畏艰难,多么多么不容易!

让罗晶晶参加调查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本来有的调查对象不愿或懒得跟韩丁谈,但带上了罗晶晶,三求两劝就坐下来了。罗晶晶的美丽、单纯和满脸的真诚,让人看了不能不被她吸引和感动,尤其是男的。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他们在平岭公安学院刑事技术研究所就碰了一个钉子。研究所办公室接待他们的­干­部倒很热情,很快在痕迹研究室帮他们查到了当时承办祝四萍被杀案血液鉴定工作的那个技术人员。那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姓汪,韩丁和罗晶晶就尊其为汪老师。这位汪老师拿着韩丁的律师证翻来倒去看了半天,又要罗晶晶的律师证,韩丁说:这是我的助理,从北京政法大学刚刚毕业,还没考律师证呢。那位汪老师也就点头罢了,但表示他当初做的那份血迹鉴定书早就交到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去了,你们要查的话到刑侦大队去查比较好,那是正路。

于是,韩丁不得不说明:“我在市公安局呈送检察院的证据目录中看到的血迹鉴定书,是由市公安局技侦处出具的。技侦处和你们不是一回事吧?如果不是一回事,是不是说明这个案子先后由两个单位出具了两份鉴定书,而您这边出具的鉴定书最后没被采用?”

汪老师看着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韩丁甚至看不出他对自己的鉴定书未被采用是早就知道还是从未耳闻。这位汪老师在沉默之后开口道:“我们和市公安局技侦处不是一个单位,我们是省厅直属的学校,我们研究所的任务主要是配合教学搞科研,因为市公安局技侦处案子太多常常忙不过来,所以办案单位有时候也就找我们承担一些技术鉴定的任务。既然我们的鉴定没被采用,那你们也就更用不着看啦。”

韩丁又说了许多还是希望看一看,希望把两份鉴定书做一下比较的想法,但那位汪老师变得不耐烦起来,说着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他说:“你们还是找办案单位吧,他们要是同意你们看他们就给你们看了,我们已经把鉴定书交给他们了。”

韩丁说:“这种鉴定书都是公开材料,将来到法庭上都要公示出来的,我们主要是想看看两份鉴定书有没有不同。您知道有什么不同吗?”

可这时汪老师已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韩丁话没说完他已经走出门口,只把敷衍潦草的声音留在了屋里:“你们去找办案单位吧,去找办案单位吧……”

人就这样走了。

韩丁和罗晶晶气得够呛,他们面面相觑。韩丁以为罗晶晶会发泄,会狠狠地诅咒这个家伙,但她出乎意料地没有。相反,她用比韩丁还要沉着的表情,用比韩丁还要成熟的语气,像个大人似的对他说:“你别灰心,成吗?”

他们在学院的大院里逗留着,没有急着走,三打听两打听,知道学院的教职员工,包括研究所的人,大多是住在学院家属宿舍区的住宅楼里的,于是他们就在学院的商店里买了六百多元钱的烟酒之类的礼物,在傍晚下班时找到了公安学院的家属宿舍区。那宿舍区挺大,就在学院教学区右侧一条马路的对面,连围墙都没有,很方便找。他们在宿舍区的一个楼门口一打听,也很顺利地打听到了研究所搞血迹鉴定的老汪住在几号楼几层几门。虽然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警察和他们的家属,但韩丁和罗晶晶衣着整洁,俊男倩女,相貌和气质都不会让人提高警惕。没准人家还以为他们俩是老汪的亲戚呢,他们敲开那位汪老师的家门时,他的妻子还把他们当成了丈夫的学生呢。韩丁刚一开口:请问汪老师回来了吗?那女人便皱着眉说:“你们是哪个系的,怎么找到家里来了?”

韩丁点头哈腰地说:“不是,我们是北京来的,有事来找汪老师帮忙的。”

他递上自己的名片,女人看了他的名片,又看了他手上的东西,这才把门开大了,放他们进去。他们就进了屋,放下礼物,和汪夫人亲热地嘘寒问暖,做作地夸奖着客厅里的装修。那装修其实挺简单的,让韩丁一说就成了简洁大气。不管怎么说反正让汪夫人听着舒坦了,矜持地笑着请他们坐,还要给他们倒茶呢。

他们在汪家客厅等了半小时,也没见汪老师回来,再坐下去也很难受了,于是起身告辞。从汪家出来外面天都黑了,罗晶晶一出楼门就打电话,韩丁听得出电话是打给程瑶的。她问程瑶她老爸是不是认识平岭公安学院的院长,以前好像听她说过。罗晶晶在电话里说了他们想看血迹鉴定书的事,还说了那个姓汪的名字。韩丁听出来程瑶的老爸或什么人和这所学院的头头肯定是有点关系的,便静息去听,可他刚静下来听罗晶晶就结束了通话。

她收起手机之后的第一句话就问韩丁:“哎,你身上还有钱吗?”

“有,­干­吗?”

“我和程瑶说好了,今天晚上她就让她爸爸找这里的院长去,咱们得给人家买点东西。”

“给这儿的院长吗,买什么东西?”

“不是给他买,是给程瑶她老爸买。咱们这两次都住在程瑶家,本来也该好好谢谢她的,正好趁这个机会,给她爸送点什么,你说呢?”

韩丁说:“行,你说买什么东西。”

罗晶晶说:“还买烟吧,程瑶她爸是个烟鬼。”

于是他们就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条中华,一条三五,也不知那烟是真的假的。回到程瑶家时,程瑶已经给她爸打完了电话,他们一进门就报喜过来:“没问题了,我爸刚跟沈院长通了电话,沈院长已经答应了。沈院长说案件到了快开庭的时候,这些证据材料对法院认可的辩护律师已经不保密了,看看应该没问题。”

程瑶说得挺兴奋,挺肯定,她转向罗晶晶,继续笑着说:“哎,你们要是真从那份什么鉴定书上看出问题来,你说龙小羽算是你救的还算是我救的?将来龙小羽要是出来了,你们俩可得谢我一辈子。”

罗晶晶也笑了一下,但马上收住了。她瞥了一眼韩丁,韩丁故意视而不见,起身走进卫生间去了。他当然听得出来,程瑶说的这个“你们俩”,并不包含他在内。她说让他们谢她一辈子的这个“你们俩”,显然指的是那位还说不定死活的龙小羽,和他的旧爱罗晶晶!

二十八

其实韩丁的心里并不责怪程瑶,程瑶给他的印象一向很好。在韩丁眼里,程瑶是个热情泼辣的姐姐的形象。说起话来虽然心直口快,却能善解人意;做起事来尽管风风火火,但也有板有眼,雷声既大,雨点也不小。在她搬出老爸帮忙疏通关系的第二天,鉴定书这件事就有了大致的结果。公安学院那边传过话来,让他们再到研究所去一趟,还是找那位姓汪的,看来已经有人和姓汪的打过招呼。

当天下午罗晶晶就去了研究所,是她一个人去的,因为前一天韩丁突然半夜三更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罗晶晶叫他起床吃饭时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两眼无神,额头滚烫。她把韩丁拽起来去了医院,查了一上午也没查出所以然来,打了退烧针吃了消炎药——医生说肯定哪里有炎症了——然后回到家里捂着被子继续睡觉。罗晶晶等韩丁睡了,就一个人到研究所来了。

这次她在这家研究所的经历格外简单,直接到老汪的办公室找老汪,见着老汪就汪老师汪老师地一叫,“材料”就顺顺当当地拿到手了。“材料”就是那份血迹鉴定书的复印件。那位汪老师脸上依然不苟言笑,但在罗晶晶道谢要走的时候竟出乎意料地给罗晶晶留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老汪说你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可以找我,我不在家我太太就在,太太不在有我女儿,反正家里总有人的。

罗晶晶把这份鉴定报告的复印件拿回家来,自己先看,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到晚上吃饭的时候韩丁烧退了,喝了罗晶晶熬的粥以后,有了些­精­神。就披衣坐在床头的灯下看这份鉴定书。毕竟他也没有专门学过这门知识,报告里符号连篇,术语成片,无论怎样穿凿附会,也是似懂非懂。韩丁把这份不算太长的鉴定报告反复看了四五遍,看得眼睛都花了,看得罗晶晶都劝他赶快躺下别再看了,他才放下材料,用罗晶晶带回的那个电话号码给老汪打电话。

老汪在家,正吃饭呢。他让韩丁第二天上午去所里找他。第二天韩丁就去了。虽然高烧刚退,脚下发软,但还是让罗晶晶扶着他去了。他在研究所的痕迹检验室里见到了这位“血迹专家”,他们在一排排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试管的包围中,交谈了大约十分钟。韩丁首先问了这份血迹鉴定的结论,他说他在这份鉴定书的结尾没有找到任何明确的意见。从血迹分析上看,被害人究竟是不是被告人所杀呢?或者说,被告人有没有可能杀她呢?鉴定分析说得模棱两可,还是说清楚了我没看懂?老汪说:这说明你确实看懂了。这份鉴定报告只是客观地记录了血迹化验和分析的情况而已,首先,我们对被告人外套上的血迹进行了DNA检验,证明确实是被害人的血液无疑;其次,我们对外套上的血迹分布特点做了一些分析。至于这些血迹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怎么形成的,是不是能认定被告人就是凶手,则没做结论。因为从目前我们分析的情况看不好绝对认定,当然也不能彻底排除。这需要办案单位根据现场的其他痕迹和证据,根据各方面侦查调查的结果,综合判断,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老汪的这番话让韩丁心中暗喜,看来这份血迹鉴定也顶多算个旁证,只有参考分析的作用,没有认定的价值。他又问了些别的问题,大都属于血迹鉴定基本知识方面的问题,如:为什么形容衣服上的血点用了“擦拭”这样一个词,“擦拭”是个什么概念呢?老汪就一通解释:“擦拭”,就是沾染的意思。是指被告人的衣服沾上了血迹,这血迹可能是沾上的,可能是擦上的,可能是蹭上的,几种可能­性­都有……韩丁频频点头。这时检验室进来人了,韩丁的求教遂告结束。

拿到了这份血迹鉴定书并且知道了它的含义之后,韩丁急于要找到的,是另一份鉴定书,就是由市公安局技侦处所做的第二份鉴定书,也是那份最终被列入到证据目录中去的鉴定书。那份鉴定书是否提出了什么结论­性­的意见或者倾向­性­的观点呢,依据又是什么呢,成了韩丁最想知道的事情。检察院原来给他的材料中,惟独缺了这份最关键的文件。他再次找了检察院,提出需要看一下这份鉴定书。检察院答复说可以,答应去找。隔了一天他再打电话到检察院,检察院说那份材料在目录里有,但可能在主诉检察官那里,主诉检察官去北京出差了,你过两天再打电话来问问吧。韩丁无奈,他只有等。他甚至无法预测在开庭前他能否拿到这份他必须拿到的鉴定书。

在寻找这两份鉴定书的同时,韩丁还有一项至关重要的工作,就是寻找目击者。目击龙小羽尾随祝四萍进入制药厂工地的那两个人也都是绍兴人,一个名叫钱德来,在制药厂工地上当电工,另一个名叫洪卫国,是个架子工。两个人的证词大同小异,韩丁都看过,总的感觉比较笼统,对很多细节诸如发现龙小羽进入工地的时间和位置以及具体过程交待模糊,对那天晚上四周环境的描述也太过简单,韩丁从直觉上感到其中必有破绽可寻。

证词记录中分别记录了两个目击证人的联系地址和联系电话,但韩丁按号码打过去,竟然是个空号。按地址找过去,才发现原来就是制药厂的扩建工地。现在这块地皮早已换主易帜,被另一家企业收购了,并且早就盖起了高高的围墙,早不知里面变成了何等风景。那成了空号的电话想必就是当年工地办公室的电话,自然早已随着工地的消失而撤销了。韩丁又去找了当时承担扩建工程的那家建筑公司,向他们查问这两位工人的下落。建筑公司答复说他们都是临时招募的民工,工程一停便到其他地方揽活去了,早已不知去向,甚至是否还在平岭,都很难说。韩丁知道他们都是跟着大雄­干­的人,就向那家建筑公司打听大雄。他还到其他工地上打听过大雄——大雄在平岭的建筑行里不是很出名么——遗憾的是还真没几个人知道大雄这个人的,偶尔听说过的,也只知道他是个很厉害的工头,但说不清他现在去了哪里。

这其实只是一个完全不知有无价值的线索,韩丁却带着罗晶晶,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地几乎走遍了平岭的每个建筑工地和每个建筑公司,找得极其辛苦。开庭日期日渐临近,可供耕耘的地方也不多了。找不到这两个证人,检察院对载入证据目录中的那份血迹鉴定书的下落又迟迟未见答复,韩丁和罗晶晶每天早上起来,吃完了早饭便茫然相顾,谁也不知道今天该到哪里去,再­干­点什么。

彷徨了三天,韩丁突然想起了平岭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那位姚大维!

于是他就找了姚大维,像过去一样,打着老林的旗号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电话里的姚大维还是以往那样爽快的口吻:“我最近太忙,饭不吃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韩丁就说了想看看血迹鉴定报告的事。当然,他只说想看看血迹鉴定报告,没说想看哪一份报告,更没说他知道有前后两份血迹报告的事。

姚大维说:“就这事啊,没问题,你找检察院要就行,他们都有。”

韩丁说他已经要了检察院到现在还没找到呢。姚大维想了一下,说:“那好吧,我回去查一下,我帮你复印一份。”

韩丁大喜过望,没想到姚大维这么帮忙,不由连声道谢。他放了电话就把这个情况向站在边上听着的罗晶晶说,罗晶晶愣了半天,不相信地问:“咱们要给他买点东西么?”

韩丁愣了一下,马上摇头。他摇头是为了表示他和姚大维的关系有多么好,他说:“姚大维和老林是老同学,和我现在也没的说了。不用!”

但韩丁和姚大维通完电话以后便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急得韩丁每天晨昏坐卧不宁。他隔两个小时就给姚大维的手机打电话,夜里都打,但每一次都是“你拨叫的电话已关机”。他给姚大维单位打电话,电话转来转去终于转到姚大维的办公室,姚大维的一个同事在电话里把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地问了个底儿掉。韩丁一通自我介绍:我叫韩丁,是北京来的,是姚大维的朋友云云……韩丁的京腔京调很标准,一听就肯定是北京来的,假冒不了。于是对方便告诉他,老姚生病回家去了,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韩丁懵了:哎哟,他怎么病了?对方说:他也是人,怎么不能病啊!韩丁说:噢,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我去看看他。对方毕竟不明韩丁的底细,多有不便地搪塞过去:啊,他家呀,不知道。我们也没去过。如此这般,韩丁也无奈。

挂了电话,韩丁心情坏透了,在一边旁听的罗晶晶看他脸­色­不好,便叨咕:还是得送点东西吧……罗晶晶这么单纯的小姑娘现在居然变得这么世故,动不动就想着“送东西”!送东西是什么?是行贿!韩丁愤怒地说:不用!

韩丁赌气地想,到了开庭的那一天,逼急了,他就当庭要求把第一份血迹鉴定书也作为呈堂证据!但想想又觉得没用,因为第一份鉴定书也并未否定龙小羽杀人,所以即便第二份鉴定书认定杀人,和第一份也不矛盾。他之所以想搞到第二份鉴定书,无非是想提前研究,请教专家,找出矛盾,找出漏洞,而这个目的在庭审过程中匆匆听读一遍是绝对难以达到的。

在得知姚大维生病回家的第二天,他们等待已久并且为之紧张已久忐忑已久的那个日子终于来了:韩丁接到了法院的通知,通知他三天后正式开庭。韩丁知道,这案子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了,他不能再傻乎乎地苦等这份血迹报告,在最后的三天中,他必须全力以赴抓紧时间进一步熟悉那些原来早已烂熟于胸的辩护材料,为开庭做最后的冲刺。那些材料他本来已能倒背如流,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以及整套的逻辑推理和法理分析,随便从哪里进入都能前连后贯、纲举目张,但从接到开庭通知的这一刻起,他似乎一下子把它们都忘了 ,他的大脑就像遭遇了病毒的电脑,所有储存刹那间一片空白,他不得不从早到晚把那些原始记录一一重啃一遍,重新输入大脑。他全神贯注于这样的复习,并没有注意到罗晶晶仍然在不厌其烦地拨打着姚大维的手机。她并不知道韩丁找姚大维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姚大维请病假回家了,她主观地认定韩丁执意寻找姚大维肯定是为了一件很关键的事情。在开庭的前一天他们吃午饭的时候韩丁忍不住问她:你这两天总拨电话到底给谁打?罗晶晶不答话,继续拨。突然,她把电话飞快地递给韩丁,说:“通了!”

韩丁疑惑地接过电话,问她:“谁呀?”他在对方接听之前听到罗晶晶说出了“姚大维”三个字时,几乎吓了一跳。

“姚大维?”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果然是姚大维的:“喂,哪位?”韩丁一听到姚大维的声音竟措手不及地结巴起来:“姚,姚,您是老姚吗?”

姚大维的声音有气无力:“你是哪位?”

韩丁嘴里还塞着米饭,口齿囫囵地说:“我,我,我是韩丁呀。”

姚大维居然想不起来似的:“韩丁?”但出乎韩丁意料的是,他接下来突然说到了那份血迹鉴定书:“啊,对了,你是问那份鉴定书吧,不好意思这两天我生病了,一直没上班。那份鉴定书我查了一下,已经送到检察院去了,我让检察院的人给复印了一份,还没来得及让你来取呢,真是不好意思。这案子什么时候开庭?”

韩丁说:“明天,明天就该开庭了。”

姚大维说:“是吗,你要急的话,可以直接到我们队里去取,我给他们打个电话,你去了就找一个姓廖的……”

姚大维的态度让韩丁很感动,再三道谢,记下了那位姓廖的姓名和地址。他吃完了饭就和罗晶晶一起冒雨到姚大维的单位去。路上,罗晶晶因为这个电话是她的坚持不懈持之以恒才打通的,所以格外兴奋,情绪高涨地问韩丁:“韩丁,明天就要开庭了,你对胜诉有多大把握?”其实这类问题他们不知已经讨论过多少次了,每找到一个新线索,每得到一个新证据,他们都会把整个案件的结果重新展望一次,越展望越有信心,越觉得前途光明。至少韩丁认为,由于他们成功地获取了龙小羽与祝四萍确实有过恋爱关系的确凿证据,强Jian之说已显得极其勉强。他们虽然没有找到大雄手下那两个在本案充当证人的民工,但已有足够理由对他们关于龙小羽与祝四萍没有恋爱关系的伪证提出反诉。法庭追究与否暂且不说,但他们所做的其他证言,特别是关于看到龙小羽尾随祝四萍走进工地的证言,都将连带着因人而废!而在这种情况下,公安机关在案发现场找到的一切和龙小羽有关的痕迹就只能证明龙小羽那天晚上去过现场,只能证明他和四萍确实发生过­性­的关系,不能证明这个关系就是强Jian,更不能证明在这个关系之后就是杀人。在这个案件中,强Jian是皮,杀人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何况,四萍身中三刀,刀又在哪儿?还有外套上的血,龙小羽那天返回现场发现四萍被害后曾抱过四萍,他想救她,结果染血上身,所以血迹也不能认定龙小羽就是杀人者。总之,警方提出的几乎每一个证据,都不能绝对排除其他可能。从证据学的角度说:一千个可能不等于一个必然!只有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的证据,才称得上证据!

罗晶晶不懂法律,甚至,她也说不清证据这个词的定义,但她从韩丁的言谈话语中,从韩丁在绍兴与他找的那些证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从这些天韩丁渐渐晴朗的脸­色­中,已经明确地察觉到,事情正向好的方向扭转。

从工人新村到姚大维的单位——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要穿过大半个平岭城区,他们乘了一辆出租车,一路无阻,很顺利地在姚大维那位姓廖的同事那里取到了他们要取的东西,然后原路返回。这一天天上下着小雨,雨水使城市显得比平时­干­净,空气也比平时清新。罗晶晶和韩丁挤在同一张伞下,彼此依靠了对方的体温,这种天气和他们彼此相依的样子让韩丁突然被自己感动,他在刹那间回顾了他为龙小羽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情敌夜以继日风雨兼程的每一个点滴积累的努力,他看到身边的罗晶晶一扫初来平岭时的­阴­愁,显得­精­神振奋充满信心,他几乎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的成功。

明天,本案就要开庭,开庭前韩丁的心情与罗晶晶并不相同。虽然,他也有信心,也预见到了已经可以预见的成功,但他不能预见,或者不愿预见的,是这个成功于他究竟是祸是福,他一直刻意回避展望这个成功的背景和它将要导致的结局,尽管这个结局他早就心知肚明。是的,他是为了爱才这样努力的,他是被罗晶晶感动了才这样玩命的。但无论如何,他在辩护上的胜利,说不定反而葬送了他这份努力维持的爱情。

韩丁想,罗晶晶会预见到这个结局吗,还是和他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层窗户纸说厚也厚,说薄也薄,反正罗晶晶至今从未和韩丁谈到过他们的未来,她对未来的态度和原则非常暧昧,难以揣摩。如果龙小羽无罪出狱,她将怎么选择?她是真的像个没有远虑的孩子那样,只顾龙小羽眼前的死活,还是早把一切都想好了,故意隐而不说?

明天就要开庭了。现在,他们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皮包里揣着刚刚取回的那份最后的文件。罗晶晶的话题依然执着在这个将见分晓的案件上,仍然执着在韩丁到底有多大胜算上,而她的音容笑貌,却早已擅自带了胜券在握的振奋。

韩丁没有呼应她的振奋。他们站在路边等出租,雨天的出租不好打。他们亲热地挤在那张小小的雨伞下,雨水的包围使他们之间看不出任何间隔。

韩丁说:“我们说好的,只要我们尽力了,案子无论胜负,互相都不埋怨,你还记得吗?”

罗晶晶说:“谁说埋怨你了,我只是想问问,你对明天出庭辩护,有多大把握。”

韩丁说:“从我现在拿到的证据看,法院再判他杀人肯定是太勉强了。我想,至少说服法官不定他的死罪,应该是有希望的。”

罗晶晶说:“不定死罪,就说明他没杀人。他没杀人,就说明他无罪。他无罪,就应该放了他。难道法官会既不杀他,又不放他吗?”

韩丁说:“审判的进程可能很复杂,很多情况是难以预料的,并不是认定不了死罪就马上能放他出来,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韩丁打着伞往车前走,走了两步发现罗晶晶没有跟过来。她还站在原地,任雨水淋湿双肩,韩丁惊异地叫她:“喂,怎么啦,上车啊!”

罗晶晶依然没动,雨流在脸上,像泪水一样。她怔怔地问:“你是说,他就是没罪,也出不来?”

韩丁走回去,把伞遮在她的头上。罗晶晶的样子让他心中不快。他不满地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你当初不是说,只要他能活下来,能不死,你就知足了吗?”

罗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从这目光中看到了她的疑心和抱怨,罗晶晶说:“我不明白,是法院不想让他出来,还是你不想让他出来。”

是的,也许在韩丁的潜意识里,他真的不想让龙小羽出来,但他从没真的这样想过。他作为龙小羽的律师,要真这样想,就等于没人­性­了。所以,罗晶晶的这句话就不免说得太狠,太过分!而且隐隐地,戳到了韩丁的痛处,令他恼羞成怒,他控制不住地,让自己的愤怒从声音中发泄出来:“什么意思呀你,我这一个月什么都没­干­行了吧!我几次到平岭来到绍兴去,花这么多钱我是玩儿呢,旅游呢,行了吧!”

罗晶晶见他生气,马上退缩了,开口想说缓和的话,但她的缓和无形中却变成了争辩和提醒。

“我没说你什么都没­干­,我是怕你讨厌他……”

“对,我是讨厌他,要是法院判他无期,我就给他辩成死缓,要是判死缓,我就让法院枪毙他,行了吧!”韩丁越说越气,“既然你把我想得这么坏,当初­干­吗找我辩?既然这样明天我也甭出庭了。我不沾这个事你该放心了吧。明天你自己去给他辩,材料我给你准备好,你看着哪份能用你用哪份,哪份没用或者还能害了他你就给撕了,到时候法院是杀是放都不关我的事,都和我没关系,行了吧!”

韩丁说到一半罗晶晶就哭了,她的抽泣和眼泪并没有让韩丁稍稍息怒,反而让他越说越来劲了。那辆等他们的出租车早被另一对男女捷足先登,晃动着车前的雨刷开走了。韩丁把雨伞往罗晶晶怀里一塞,怒火上头地扭脸就走,他大步过了马路,听着罗晶晶在身后的哭声,也没有回头。

他没想到在开庭的前一天他们会因为龙小羽而翻脸。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中,他们为了龙小羽而同心协力,四方奔走,连夜里做梦都梦的是这件事,可没想到胜利在望时居然闹翻。

韩丁也想哭,他委屈透了!可他脸上只有雨水,没有眼泪。他快步走,走到浑身湿透了,才发觉自己不仅心冷,身上也不胜其寒。寒冷使他冷静下来。气慢慢地消了,但他不想早早地回去。他冷得受不了便走进一家路边的桑拿店,他在一个水清见底的大池子里一直泡了两个小时把身子泡暖,等服务生把他的衣服全都烘­干­了他才出来。从桑拿出来时雨已停了,天也黑了,他想回工人新村去,拦住一辆出租车又挥挥手放掉了,然后沿着街往相反的方向走,走进一家小餐厅,坐下来点了两个菜,还要了一瓶冰啤酒,对着嘴大口喝,嘴里和心中俱是苦不堪言。他从未这么喝过酒,一瓶酒咚咚咚地喝下去,菜没怎么动,脸和眼睛都红起来。

借着心里的酒劲,他真想大声问自己,你还爱她吗,还爱这个其实并不爱你的女孩吗?

他为了得到她的爱,才去救她爱的那个人。等把她爱的那个人救出来,她也就彻底不爱他了。他做这件事的动机,与这件事必然会达到的目的,竟是如此矛盾!这矛盾他以前不是不知道,不是没预见,只是他一直苟且偷安地骗自己,骗自己罢了!

他骗自己是因为他一直幻想罗晶晶还是爱他的,她对龙小羽只是旧情未了,只是仁义之心,只是不忍看着他死去而已。但现在,当他一步一步地了解了罗晶晶和龙小羽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了解了那段爱情由滋生而发展而炽烈的每一个进程,他的信心也开始一步步地崩溃,他的自我感觉也一步一步地离位。那样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他甚至不知道当龙小羽以无罪之身走出监狱的那一天,当龙小羽和罗晶晶像恋人那样重新拥抱在一起的那一时刻,他会不会像个失败的“第三者”那样,自己转过脸,讪讪地离开。

他摇摇头想否定自己,他能感觉到酒­精­在脑袋里晃来晃去。他昏昏沉沉地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手机,他想打电话到程瑶家,他想在电话里告诉罗晶晶:他明天会准时出庭为龙小羽辩护的,他会尽全力救他出来的,他会让龙小羽和罗晶晶在灿烂的阳光下幸福团聚!

在拿出手机的同时,他看到了皮包里那份血迹鉴定书。这也是一份复印件,上面血红的抬头和下面暗红的印鉴,都变成了黑乎乎的油墨­色­。他取出这份复印件,打开来看一遍。他拿到它还没看过呢。这份由市公安局技侦处出具的鉴定书,与公安学院刑侦研究所出具的另一份鉴定书相比,格式大同小异,词语基本雷同。韩丁把手机放在餐桌上,把这份鉴定书反复看了好几遍,把当中的每一个技术表述和原来那份早已熟记在心的鉴定书互相比对,以便发现彼此的不同。这两份报告肯定是有重要差异的,否则,从情理上说,办案人员就没必要在已经有了一个权威机构的鉴定之后,还要再搞出另一个版本。

看完这份鉴定书,韩丁结账离座,走出这家冷清的餐馆。半个小时后,他赶到了平岭公安学院的教职工宿舍区,敲开了刑侦研究所血迹专家老汪的家门。

此时已是不宜登门造访的时间,老汪的妻子已经身着短衣,散发卸妆,一副睡前的打扮,见这么晚了还有客到,有些不悦地躲进卧房去了。韩丁就在客厅仅燃的一盏台灯下,请教于那位不苟言笑的老汪。

为了不让老汪厌烦,为了表示他的来访确实事出紧急,韩丁一上来就从皮包里拿出了那份血迹鉴定书。这份鉴定书想必老汪也没看过,想必他也有兴趣与自己的鉴定做个比较。

韩丁说:“两份报告文字上大同小异,但还是有点不太一样的地方,我看不大懂,所以特地送过来请您过目,看有没有原则差别。这个案子,明天就要正式开庭了。”

老汪慢慢地看着那份报告,反复看,眉头很快皱起来,他先是点了一下头,说:“唔,是不同。”继而反问韩丁:“你说文字上大同小异,大同不必说,你看小异在哪里?”

韩丁说:“比如衣服上的血迹,您那份鉴定上用的词是擦拭,可到他这份鉴定里,讲到胸前血迹,还是沿用了上次用过的擦拭,后面又增加了一条,讲了左袖上还有一个很小的血点,就改用了另外两个宇:喷溅!”

老汪眉头紧锁,说:“当时我们接了这个检验任务以后,是我们下面一个年轻人做的,我复查的。我们没有注意到袖口上还有血迹。当然了,办案单位找其他人另做鉴定,鉴定结果与我们不同,这也是可以的,是正常的事情。如果确实发现衣服的其他部位有漏检的血迹,那对这个另作的鉴定我们就更不能多说什么了。”

韩丁茫然地看着老汪,问道:“这两个词,不一样吗?”

老汪停顿了一下,慢慢地开口,答道:“擦拭,是指血迹可能是由多种方式沾染到衣服上的;而喷溅,只能是杀人时产生的血迹状态。所以,如果不是凶手,身上就不可能有喷溅状的血迹!”

韩丁的脑袋嗡的一声,耳朵似乎也有几秒钟竟是失聪的状态,似乎完全听不清老汪又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全身的血是一下子冲进了大脑,还是大脑的血一下子退回到心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是白了还是红了,他的思维几乎僵止,他用近于失语的木讷,喃喃地挣扎道:“凶手?龙小羽肯定不是凶手,我已经找到了证据……”

老汪把手中的那份鉴定书还给了韩丁,依然用没有任何表情的声音,重复了他刚刚说过的结论:“如果这份血迹鉴定报告被法庭采用,龙小羽毫无疑问就是凶手了。”

老汪抬起目光,看韩丁,语气习惯­性­地再次停顿,停顿之后又再一次地,做了意味深长的重复:“这毫无疑问!”

二十九

灯黑着,整个楼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连小偷怕也摸不上来的。韩丁一步一蹭地上了楼,在墙上摸索着敲门。防盗门上发出的哗啦哗啦的破铁声,在冥界般的黑暗中透出一口人间的生气。

开门的是程瑶。

尽管程瑶的脸被身后的灯光衬出一层­阴­影,但韩丁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上面抱怨的表情。她匆忙回首向亮着灯的客厅张望一眼,轻声对韩丁说道:“怎么才回来,你吃了吗?你们俩又怎么啦?”

韩丁心里闷闷的,没说他们又怎么啦,他们怎么啦是说不清的。他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句:“吃了。你们吃了吗?”

“没有啊,等你呢。晶晶一回来就哭,饭也不吃。”

韩丁低头换鞋,没有吭声。他不知道罗晶晶哭是为了他下午的脾气,还是为了龙小羽。他低声对程瑶说道:“你们吃吧,我在外面吃过了。”

他说着,往自己的卧室走。这时,客厅的门开大了,里面­射­出的灯光使暗暗的走廊一下子亮起来。罗晶晶站在门口,眼睛还红着,嗓子也哑了,她哑着嗓子拦住了韩丁。

“韩丁,你别生我的气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就原谅我吧。”

最后一句,罗晶晶的声音哽咽住了,但她竭力控制自己,脸上甚至还堆出一些讨好的笑来。那样的笑让韩丁看了真不是滋味,心里又难过,又心疼。他见不得罗晶晶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

他站下来,面对罗晶晶,他说:“没事,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冲你发脾气,以后我也不冲你发脾气了。”

罗晶晶抽泣起来,眼泪像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她抽泣着说:“你走以后……我,我追你来着……我没追上,我……我特别害怕……我怕你真的生气了,真的不管小羽了。其实我知道你为小羽花了好多力气,想了好多办法,我知道你肯定能把他救出来的,我下午是跟你说着玩呢,你要生气你就使劲骂我吧……”

罗晶晶像个在大人面前挨了打然后低头认错的孩子,一抽一抽地哭着,说着。韩丁知道她在期待他的安慰,在等候他的表态,等候他给她一个定心丸,等候他告诉她龙小羽是无辜的,无辜的人终将重见天日!她等候韩丁满怀信心地宣布他已做好了准备,他将在明天微笑着走进法庭,然后大获全胜!

也许,一个小时以前韩丁可以这样宣布,可以这样安慰这颗受惊的心。一个小时以前韩丁至少已经有了一个最低纲领,那就是,法院即便不判放,也起码不判杀。只要能判个证据不足,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也算是留下了龙小羽的­性­命,留下了宝贵的时间。时间对龙小羽来说,和­性­命同等重要。如果龙小羽赢得了这份时间,韩丁就有可能找到那些不知去向的证人,找到他们提供伪证的证据和原因,而在法律规定的时间内,如果公安机关补充不到能认定龙小羽杀人的强力证据,法庭就只能将他无罪开释!

但现在不行了,现在是一个小时之后!

现在,当韩丁快要抵达胜利的终点时,他突然发现面前拦住了一座平地而起并且无法逾越的山峰!那座山峰就是那一张薄薄的纸,那一纸鉴定已经宣判了龙小羽的死刑!

可他以前一直对罗晶晶说他行的,现在突然不行了,他该怎么说呢?他该怎么解释,该怎么让罗晶晶不误会他,不认为是因为下午的口角,不认为是因为人类可怕的嫉妒!也许他真是应该向罗晶晶说明一切,应该把第二份血迹鉴定书拿出来,应该把那个生死攸关的词语解释给她听……但他没有这个胆量。他看着罗晶晶那张充满悔意,充满期待的泪眼,他没有胆量说出真相!他只有走到罗晶晶的身边,用自己的怀抱来安慰她。罗晶晶在他怀里像个被遗弃的小猫那样惊恐地哭泣和发抖。韩丁抱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当着程瑶的面把罗晶晶抱在怀里。他看到程瑶脸上带着宽慰的笑意,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韩丁把罗晶晶紧紧地抱了一会儿,等着她慢慢平静。他说:“你放心吧,明天我会准时出庭,我会尽我的全力!”

他说完,松开罗晶晶,转身走进自己的卧房,然后把门关上了。

他原来打算开庭之前好好地睡上一觉,养­精­蓄锐迎接等待已久的决战。但这一夜他怎么睡得着呢,他预感到这一夜将被他永久地记住,这一夜将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个孤独的不眠之夜,他躺在别人的床上,第一次意识到,他和罗晶晶,这个他曾经发誓一生相爱的女孩,已经完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已经不再把他当作嗳人。她心目中的爱人是那个已经难以救赎的死囚,而他,他仅仅是她的一个朋友,一个生活上的依靠,一个能给她帮助的人。

尽管,意识到这些他心如刀绞,双目湿润,但他不想继续麻痹自己。生活如此真实,漫长的过程,繁复的细节,要看清其实只需一瞬!

清晨他从卧室走出来时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罗晶晶和程瑶也都起来了,正在为他准备早饭。他吃早饭的时候听到罗晶晶在和程瑶讨论去法院的路线,怎么走怎么走之类的。他闷声打断她们,说:“我一个人去,你们别去。”罗晶晶愣住了,程瑶看看韩丁的脸­色­,说:“不是说好了晶晶和你一起去吗?”韩丁头也不抬,说:“要是相信我,就别去,她去了我会紧张的。”

罗晶晶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别紧张,我就坐在旁听席上不出声,我不会影响你的。”

韩丁抬头,看罗晶晶,他面无表情地问:“你去­干­什么?是想看看你的龙小羽,还是想看看我怎么给他辩?”

罗晶晶说不出话来,她很尴尬地愣着。

程瑶打圆场:“晶晶,不行你就别去了。你去了受刺激。你就相信韩丁一定会全力以赴给他辩好的,你放心好了。”

罗晶晶没再说什么,一声不响地端着盘子走到厨房去了。韩丁当然看得出,她想去,她想见到龙小羽。但韩丁不想让她去。他对程瑶解释了一句:“法庭上可能会出现各种情况,我不想让晶晶当场听到法官宣判那个人的死刑。”顿了片刻,韩丁沉着声音,又补了一句:“那个人是她的爱人。”

程瑶愣了一下,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像个大姐姐那样直言快语:“你可别这么说啊,小羽是晶晶过去的朋友,她现在的爱人是你。不过晶晶这孩子特别仁义,龙小羽过去对晶晶不错,她一时忘不了他是可以理解的。可她现在爱的是你,你可别伤她的心,她现在最需要你的理解和关心。”

韩丁摇摇头,说:“我都想过了,我昨天想了一夜。龙小羽如果真的无罪出来,晶晶还会回去找他的,我没权利不让她回去。如果龙小羽被定罪判了死刑,我和晶晶也完了。晶晶会怨恨我。她就是跟了我,龙小羽也会在她心里装一辈子,像影子似的跟着她。要是那样的话,你说我又何必呢。”

程瑶不再说话了,其实韩丁是盼着她能再说点什么的,他盼着她驳斥他、盼着她骂他。但她没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沉默。程瑶的沉默让韩丁本来还在飘忽的那份绝望,砰的一声落地生根!

这顿早饭味同嚼蜡,程瑶把桌上的食物端走时韩丁都想不起刚才吃了什么。时间还早,但韩丁不想在家逗留,他早早地带上装满材料的皮包,来到尚嫌冷清的街上。他走出楼门时知道程瑶和罗晶晶都在窗前看他,目送他走远,他的脊背能感觉到她们期待的目光。他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工人新村,他在路边叫住一辆出租汽车,往法院的方向去,到了法院下了车他才发现法院还没有开门。他抱着皮包站在街上,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站在街上,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城市,越来越拥挤的马路上很快塞满了形形­色­­色­的车辆。在不远的地方,推着自行车的人成群成串地穿越红灯未熄的路口,韩丁麻木地想:平岭的早上也是这么乱么……

他心里也乱,乱了方寸!

他彻底乱了,没了主张!

他早早准备好的辩护方案,那些­精­心编排的提问,烂熟于胸的证据,倒背如流的证人名单,似乎都在一个不容置疑的前提下统统作废。对方原先的弱点,他借以发动攻击的入口,他和老林历经数个不眠之夜苦心策划的致命一击,统统都在昨天晚上老汪的那几句斩钉截铁的结论前,变得苍白无力,无关生死,不足为道了。韩丁袖中的暗器就是当庭披露龙小羽与祝四萍曾经保持了一年之久的恋爱关系,以及祝四萍后来对龙小羽的死死纠缠。他本想让这样的事实使强Jian之说成为无本之木,进而,灭口之说亦成无源之水,再而,动摇整个控证体系的逻辑关系。直到昨天下午为止,他一直是乐观的,对胜诉充满信心,他没料到形势的突变会发生在掉以轻心的瞬间。昨晚从老汪的家里出来,韩丁在公安学院宿舍区没有路灯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脑子里轰炸般地一遍一遍不停地响着那两个恐怖的字眼:喷溅!喷溅!喷溅!喷溅!他从老汪的神态上知道他完了,这个案子完了,一切早已注定。龙小羽与祝四萍那天的­性­接触是强Jian还是通­奸­已无碍大局,作案的动机已变得毫无意义。有意义的只有结果,那就是龙小羽确实杀了祝四萍!因为老汪说得很清楚,只有杀人者的身上,才会出现喷溅的血迹!

喷溅!喷溅!喷溅!喷溅……

韩丁在街上盲目地走着,在周围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中,他的步态显得迟钝、蹒跚、漫无方向。他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法院的门口,然后沿着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上。他没想到这才一大早他的双腿就如此疲乏,每一级台阶都攀爬得相当吃力,在迈完最后一步时他竟心虚气短,胸口像有什么压力堵着,喘息困难。他不用想也明白,这个压力就是罗晶晶。

他之所以没有向罗晶晶说明昨晚的变化,就是想避开她的压力。他害怕见到罗晶晶怀疑的目光,害怕见到她绝望的眼泪,害怕和她争辩……她不懂法律,只相信直觉,相信她自己的那个被回忆和爱情毒化了的直觉。韩丁想,既然这样,不如让法院的判决直接告诉她吧:因为有了新的血迹鉴定,所以龙小羽难逃一死!

韩丁参加法庭审判已有数次,但这是他第一次以辩护人的身份独自出庭,内心的紧张难以言表。这是一个少女被杀的案件,一年前曾经轰动市井,一年后将龙小羽缉拿归案时本地的电视和报纸都做过报道,所以,来旁听的群众几乎坐满了礼堂似的审判大厅。韩丁看着旁听席上黑压压的听众,看着他对面三位面目庄严的检察官,看着鱼贯而入的审判长和审判员,他有点晕,他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体力,能否撑到庭审的全部程序一一完成。

审判长宣布开庭,命令带被告人到庭。不知为什么韩丁和那些翘首以待的好奇的听众一样,此刻也非常希望好好地看一看这位龙小羽。自打从绍兴调查回来后他就已经不把龙小羽当作一个杀人犯了,就不相信他是个杀人犯了。他对他的感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心目中的龙小羽已经变成了一个善良、朴实、仗义的好男孩,对女人很不错,是个情种。而现在,当袖口上那个被忽略的血点揭开真相之后,他再次看到龙小羽,看到他的那张脸,韩丁的感觉又是怎样呢?那张脸上五官依然端正英俊,皮肤依然黝黑光洁,走起路来依然身材挺直……但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韩丁从龙小羽依然如故的脸上,似乎看出了几分­阴­鸷,几分故作镇定的姿态。审判厅明亮的灯光也使那张脸的神­色­,比起在看守所那间晦暗的谈话室里看到的样子,憔悴了许多。龙小羽也在看他,韩丁辨不清那目光究竟是清澈如水般的安详,还是带了些戏弄的笑意。龙小羽今天的眼神中,解读不清的东西似乎太多。

审判正式开始,一切依序进行。在韩丁的感觉上,程序快得有些疲于应付,可在上午十二点钟庭审暂告一段时,仅仅到了双方质证的一步。在上午的庭审中,韩丁依然按照原来的方案,提出包括祝四萍父母在内的一­干­证人故意隐瞒被告人与被害人有过恋爱关系的事实,构成伪证,要求法庭剥夺上述证人的作证资格。同时提出杀害祝四萍的主要凶器下落不明,其他指控证据也不能排除龙小羽正常到过案发现场而产生出同样痕迹,因此请求法庭不予采信。韩丁在做出上述请求时,几乎提到了所有控方的呈堂证据,但惟独没有提到那份血迹鉴定书。

关于那份血迹鉴定书,韩丁提出:由于本案先后出过两份血迹鉴定书,且内容结论大相径庭,而第二份血迹鉴定对认定被告人的罪与非罪关系重大,因此建议法庭慎重行事。他请求法庭将龙小羽外衣上的血迹重新进行鉴定,重新鉴定的机构应排除已做过鉴定的两家单位,而应另选其他权威部门进行。

在公诉人的席位上,主要发言的是个中年老成的检察官,语速不慌不忙,态度不急不愠,虽然没有公诉方惯常的慷慨激昂,但那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方式,在赢得法官和听众好感方面显然起了更好的作用。韩丁以疲惫之师,身心交瘁地与之应战,在经验上、口才上、信心上,以及­精­神状态上,已经输了一筹。但他注意到,他的关于原被告曾是恋爱关系并且被告死前一直追求原告的证据,还是让对方感到吃惊,他看到他们急急地翻阅材料,低声地协商对策。他看到他们协商半天,没有对策。他们对韩丁提出的证据,对韩丁提出的种种反驳,无话可说。在证据方面他们惟一让韩丁处于劣势的,就是那份鉴定书!

这份鉴定书太强大了,一下子把韩丁拖进了败局。韩丁看得出来,在公安局技侦处的专家出庭讲解鉴定结论时,龙小羽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变得呆板起来,眼神茫然,那几乎是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

第一次开庭在法庭调查后结束了,控辩双方没有当庭辩论,被告人没有最后陈述,法官也没有宣布判决,龙小羽的生死将留待下回分解。尽管,审判长采纳了韩丁的建议,决定对韩丁质疑的那份鉴定书进行重新鉴定,但韩丁心里也明白,对重新鉴定的结果绝不能抱有太大幻想。重新鉴定有点像是一个时间上的拖延,作用如此而已。

当龙小羽被押解出庭时他转头看了韩丁一眼,目光中没有责备,只有求助,至少韩丁是这样感觉的。那目光让韩丁心里轰然一震,继而百感交集,他也说不清这小子究竟是可怜还是罪有应得。

在离开法庭回家的路上,韩丁的心情由百感交集转为惶惶不安,他全然不知此番回去该如何面对罗晶晶那份翘首以待的期盼。他反复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角度,向罗晶晶叙述今天审判的过程,用什么样的方式引导她对未来的结果做出心理准备。他回到工人新村走进程瑶家时,他看到的情形和路上的想象几乎完全相同,罗晶晶的表情,程瑶的表情,都和想象的相同。她们上来并不马上询问今天法庭的情况,先是像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像接待劳苦功高的战士那样,把韩丁迎进屋里。程瑶冲在前面,帮他接了皮包,帮他脱下外衣,给他递上滚热的毛巾,嘴里伴着一连串相应的寒暄,那热情的寒暄让韩丁应接不暇。但他仍然把注意力投向罗晶晶那边,罗晶晶一见他进屋便跑进厨房,一趟一趟地往客厅的餐桌上端菜。天哪,她们今天做了多少菜!有蒸鱼、炖­鸡­、炒菜、砂锅等等,顷刻摆满了客厅的桌子。罗晶晶把那些盘碗杯筷­精­心地摆好,然后忐忑不安地看韩丁的脸­色­。韩丁最怕见到罗晶晶这种小心翼翼看他的眼神,那种讨好的眼神让韩丁心疼死了——她还是孩子呢,他不想让这个花一样的女孩在他面前这般委屈,这般战战兢兢。

程瑶说:“你饿了吧,快吃快吃,咱们一块吃。”

她帮着韩丁拉椅子,帮韩丁摆酒杯,韩丁机械地,甘受摆布地坐下来,但没动筷子。程瑶又招呼罗晶晶一起坐,还示意罗晶晶赶快给韩丁倒啤酒。韩丁说不喝酒了吧,罗晶晶端着酒瓶愣在那儿,不知所措。程瑶执意让罗晶晶给他倒上:得喝!你今天辛苦了,得好好慰劳慰劳你!她让罗晶晶给她和她也倒上,她们都不会喝酒,但都倒了个杯底。见三个杯子都有酒了,程瑶举杯说道:“怎么样,咱们先喝一口,喝完了边吃边谈。你非不让晶晶去,这一上午可把她急坏了,就盼着你能早点回来。”

罗晶晶也举了杯,一脸期待地看韩丁。韩丁的表情很低沉,但那并不能改变她脸上的期待。韩丁知道,她期待听到的是过程和细节,而结果似乎早就自不待言。

韩丁没有举杯,他不敢正视罗晶晶,只好把目光固定在程瑶的方向,他说:“程姐,你这么说,我有些话就真不敢开口了。”

程瑶举着的杯子尴尬地停在半空,她的声音也有些尴尬,但还故作镇定:“嗐,有什么不敢说呀,怎么啦,今天是不是不顺利?”

“对,是不顺利。”

程瑶放下了杯子,连她也不敢侧目去看罗晶晶的反应,她只敢看韩丁:“哟,怎么不顺利呀?”

韩丁的目光终于缓缓地移向罗晶晶,他缓缓地说:“检察院今天呈交法庭的,是第二份血迹鉴定报告,这份报告和第一份报告的结论不一样。”

罗晶晶一动不动,瞪大了眼睛,韩丁几乎分不清她是全神贯注还是呆若木­鸡­。

他也分不清,程瑶的反应是迟钝还是畏惧,她有些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不一样啊,是什么结论?”

韩丁说:“第一份鉴定的结论是不确定的,第二份鉴定的结论是确定的,认为龙小羽……认为他还是有问题。”

程瑶继续傻问:“有什么问题呀?”

韩丁说:“如果法庭采信了这份鉴定报告,这案子就麻烦了。”

韩丁一直尽量避免使用那类直截了当的词句来表达他的意思,他最怕程瑶冒傻气再问下去:怎么麻烦了?好在程瑶终于没有这么问。怎么麻烦了,这还用问吗!但程瑶的问话依然执着地把锋芒指向最终的结局,也许她以为罗晶晶此时也只是想知道最终的结局!

“你不是说公安局那些证据都不能完全认定这件事吗,那这份报告呢,光凭这一份报告,法院就能认定了吗?”

韩丁运了一下气,才吃力地把他要说的那个字说出口来:“能!”

程瑶哑了,她眨着眼,似乎在咀嚼着这个字的意义。罗晶晶却似乎醒了过来,并且开了口:“法院怎么说?”

“法院同意我提出的要求,另找一家权威部门,对第二份报告的结论和论据进行复核。”

罗晶晶也许弄不清复核是怎么个复核,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韩丁给她一个定论。

“那复核……复核会怎么样呢?”

“这只能等了,只能听天由命。”

“他们让哪里复核呀,咱们能不能去托托人?”

韩丁本想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怎么托人!但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他说:“我打听打听吧,看看法院准备把这份报告送到哪里。”

罗晶晶不再开口,眼圈红了,她从桌边站起来。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去了。程瑶也跟进去了。韩丁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他听不见罗晶晶的哭声,但能听到程瑶低声的劝慰……

整个下午罗晶晶都没再走出那间卧室。那一桌丰盛的午餐谁也没吃。程瑶一会儿卧室一会儿客厅地在韩丁和罗晶晶两人之间来回走动,劝慰罗晶晶,和韩丁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下一步又能怎么办呢?韩丁已经说了:只能等,只等听天由命!

法庭再次开庭要在十天之后,所以韩丁在晚上罗晶晶终于走出卧室后提出建议:先回北京去,等开庭时再过来。北京远离平岭,对罗晶晶的心情也许好些。但罗晶晶不想走,她对韩丁说:你回去吧,你要想家了你先回去,我想呆在这里。韩丁不再劝她,是的,这里离龙小羽近,工人新村在平岭城东,市公安局看守所在平岭城北,只隔了半个城区,说不定在夜里哪个梦中,就能呼吸相闻。

这十天对韩丁来说,相当难熬。他和罗晶晶的沟通越来越难,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彼此对话,也要通过程瑶传达。程瑶白天出去上班,家里只剩他们二人,大多数时间都是各在各的屋里呆着。中午罗晶晶会出来做饭,做完了和韩丁一起吃,但吃得很沉默,且只有两三口。韩丁让她多吃,她就多吃一筷子,应付似的,韩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韩丁白天有时也会出去转转,每次出去都对罗晶晶说是去法院探探情况。其实事已至此,又有什么情况好探呢。他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骗骗罗晶晶而已。关于那份血迹报告,关于喷溅这个杀头的字眼,他打电话到北京和老林谈过,老林也是哑然无话。老林的专业经验一直是韩丁足可仰视的,他的这个反应让韩丁更加确信大势已去,确信龙小羽的死期已经为时不远了。

十天后。

法庭再次开庭。

这一次韩丁依然不同意罗晶晶前去旁听,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连程瑶也坚决表示赞同。她特地请了假留在家里陪着罗晶晶,她口口声声让罗晶晶帮她好好清理一下厨房,她家的厨房藏污纳垢早说要清理的,一直拖到现在,现在竟成了缓解心情的事由。

下午两点钟,韩丁回来了。厨房这时真的焕然一新,该扔的东西都扔了,该洗的东西都洗了,一切显得井井有条,清洁出来的污泥浊水也早就荡涤一净。程瑶给韩丁开了门,帮他挂衣服,换拖鞋,然后陪他一起走进罗晶晶的卧室。罗晶晶坐在床上,不看他们,像一个等候宣判的囚徒似的,低头不语。还是由程瑶艰难地向韩丁发问:“今天判了吗?”

韩丁没说话,但点了头。

程瑶又问:“判的什么?”

韩丁说:“死刑。”

空气是凝结的,罗晶晶一动没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哭。

三十

当秘道里的最后一道铁门砰然关闭的刹那,韩丁的感觉有几分陌生,他记不得他已经是第几次到看守所来和龙小羽见面了,但这一次的心情完全不同。和以前一样,龙小羽早早地坐在了那间光线晦暗的谈话室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韩丁从对面的那扇门里走进来。

也许因为判决已下,民警的监督比过去更加宽松,带韩丁来的那位民警甚至没有跟进屋子,宽大的谈话室里只有韩丁和龙小羽相对而坐。空气在头顶一孔小窗的斜阳下,呈现出发亮的雾状,雾一般的阳光投­射­在两人之间,散漫成一道朦胧的屏障。

韩丁抬眼凝视龙小羽,他想看看那张眉目清秀的脸上都有什么变化。他在来看守所的路上已经尽量运用自己的人生体验,来想象这张脸上可能会有点变化。宣判之后的心情肯定是不同的,怀有希望和彻底绝望的心情肯定是不同的,能数清自己生命天数的心情,肯定是不同的!

但龙小羽没有不同。

他的脸上依然平静,依然和第一次见到韩丁时那样,带着几分拘谨甚至羞涩,依然坐在桌子的另一面默默地等着韩丁开口问他。

韩丁问:“判决书已经送达了吗?”

龙小羽点了一下头。

韩丁问:“你要上诉吗?”

龙小羽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

这是韩丁此番前来的主要任务,他从皮包里拿出已经拟好的上诉书,递给龙小羽。他说:“这是我替你写好的上诉书,你可以看一下,我们必须在一审判决后的十天之内将上诉请求送上去,否则将被视为放弃上诉。我国法律有一条重要的原则,叫做‘上诉不加刑’,何况一审判决已经是最高刑了,谈不上加不加,所以你不必有顾虑。上诉至少可以为你争取一些时间,延缓你的生命。而且,万一……万一上诉成功,二审改判的话,哪怕改判成死缓,那也就保全了你的生命。不管怎么说,生命是最宝贵的,应该尽量珍惜,尽量挽留,你说呢?”

在龙小羽面前劝说生命的宝贵确实是一件残酷到顶的事,以致韩丁的这几句话说得气韵迟缓,很不自然。他之所以连着说了两个“万一”,是因为连他也不大相信二审会有奇迹发生。进入二审的最明显的价值,就是他已经说过的:是对生命的延缓。

龙小羽没看那份已经推到他面前的上诉书,也没有回答韩丁的提问,他的眼睛低垂着,不知在看什么,他突然问了一个韩丁没有想到的问题:“判决的结果,晶晶知道么?”

韩丁想了一下,如实答:“知道。”

龙小羽半天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良久才又问:“那她现在……现在相信四萍是我杀的么,她相信我是个杀人犯么?”

韩丁不知该如何答,他索­性­反问:“你仍然认为自己没有杀人,对吗?”

龙小羽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

韩丁说下去:“那份血迹鉴定已经证明凶手非你莫属,这是科学对你的判决,你还不服吗?你还希望罗晶晶和你一样,不相信那份科学的鉴定,对吗?”

龙小羽把头抬起来,他的眼里存了些泪水,但这泪水并没有像过去那样撩起韩丁的恻隐之心。他冷冷地看着龙小羽,他要用这种不屑的表情,听他如何回答,如何解释。

龙小羽没有如韩丁预想的那样为自己辩解,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我杀没杀人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不想再让晶晶受刺激了,我不想再让她难过了。尽管我也很想在她心目中留下一个好印象,我很想让我过去在她心目中的那个印象,一直留着……”

韩丁愣了半天,他有点不相信一个死到临头的人,会这么在乎他在别人心中的印象,会这么关心他过去在一个女孩心中留下的那份美好印象,能否在他死后还一直保持下去。韩丁怔了半天,才冷冷地说道:“好啊,那你惟一的机会就在这儿!”他站起来,身体前倾,指着桌上的那张上诉状,说:“那你就必须上诉!用上诉来证明你是无辜的,是被错判的。我劝你上诉并不是为了我,你上诉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帮你打这个官司是自费的,知道吗,我是自费的!”

龙小羽突然开口打断了韩丁的话:“我感谢你韩律师,我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上诉了。我知道上诉也没有用,既然没用,那就让这件事早点完了吧。其实我知道,我多活一天,晶晶就会多难受一天。她对我要是还有感情的话,这件事不完她会一直挂在心里的,这对她不好,还是让这件事早点完了吧。”

韩丁无话可答,他愣愣地,一ρi股又坐回到凳子上。

他默默地看着龙小羽,说实话,心里有点感动。

他不得不承认龙小羽是真的爱着罗晶晶的。如果换上他,他都不敢说自己能不能也像他这样,为了解脱罗晶晶的牵挂,为了解脱她内心的折磨,而选择早死呢?他不敢说。

从看守所出来,回工人新村的路上,韩丁想了又想,他想无论如何也得把龙小羽的这段话隐瞒下来。他可以告诉罗晶晶,龙小羽拒绝上诉的原因是此案既已铁证如山,他对上诉不抱幻想。韩丁想,如果罗晶晶知道龙小羽只求速死是为了不想让她多受痛苦的话,她心里受得了吗!不要说痴情苦恋的罗晶晶了,这对任何年轻女孩子来说,都是一把挖心的利刃。

罗晶晶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睡了。脸上一点妆都不化,神形枯萎,气­色­如病,但在韩丁眼里,却美丽依然。她和程瑶一起,在幽黄的台灯下,静静地听完了韩丁的叙述。韩丁告诉她们,龙小羽­精­神还好,情绪正常,对判决早有心理准备,不感意外。韩丁的这些话对罗晶晶显然起到了安慰作用,神情上原来要哭也不哭了,脸上的感觉也平和了许多。韩丁想,她真是个孩子!他进一步开解道:“我问过看守所的民警了,他们说这几天给他吃得也不错,他在关押期间,里边的民警也都没找过他的麻烦。也可能知道我和姚大维认识,所以对他挺照顾的。”

程瑶配合着韩丁对罗晶晶的安慰,不住地点头。他们谁也没想到罗晶晶会突然这样问:“他问我了吗?他今天问到我了吗?”

韩丁先是一愣,继而仓促答道:“哦,问了。他,他说不希望你……不希望你为他难过。”

“只说了这一句吗,他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韩丁沉默了半天,思想反复斗争,不知怎么搞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太残忍了。他看着罗晶晶那张纯净的脸,看着那脸上期待的神情,他实在不忍贪了龙小羽对罗晶晶的那些话。他不能否认龙小羽是她曾经痴心相爱的爱人,他们彼此应该有一个真实的诀别,在他们永远分手的时候,罗晶晶有权知道龙小羽最后的告白。

韩丁把自己的喉关打开,缓缓地说:“他……他不希望你对他失望,他不希望你相信他杀人。他希望他在你心里的形象,和过去一样……”

龙小羽的这些话果然把罗晶晶的眼泪叫下来了,连程瑶的眼圈都红了,她上去紧紧地搂住她,用柔情的抚摸来温暖她。罗晶晶双手掩面,全身发抖,抽泣着说:“他应该知道,我是相信他的,我相信他不会杀人!他在我心里,和过去一样。他们肯定是搞错了,他应该上诉,他为什么不上诉……”

韩丁索­性­不再有任何隐瞒,他接着说下去:“他认为上诉没有用,他不想再拖下去了,他不想再让你为他­操­心了。”

罗晶晶泣不成声:“那你为什么不替他上诉……你是他的律师,你应该为他上诉!”

韩丁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我劝他上诉了,是他自己不上诉的。上诉不上诉是他的权利,不是我的权利。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晶晶,他就是上诉了,我也拿不出新的证据来推翻那份鉴定书!那份鉴定书后来又经过省公安厅的血迹专家复核过,结论没变,我没有能力推翻它!”

罗晶晶还是哭,哭声带出她的绝望:“那也应该上诉,至少可以让他多活几天,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和我们一起,多活几天……”

韩丁摇摇头,说:“晶晶,他想早点结束,是不想让你再这样难过。而且他这样活着,也很难过,难道他不难过吗?结束对他也是一种解脱!我们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罗晶晶只是摇头,她大概想说什么,但她的话哽咽在胸中,一句也说不出。程瑶以目示意韩丁不要再说下去了,然后把罗晶晶扶进了卧室。韩丁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心里很难受。一个他爱着的女孩这样的爱着别人,他心里很难受!

他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他不知道程瑶什么时候出来的。她站在他的身后,说:“韩丁,晶晶想去看看龙小羽,想和他再见上一面,你有办法吗?”

韩丁回头看她,说:“我没办法。”

程瑶没再说话,低头叹了口气。韩丁沉默了半天,低声说了句:“让我想想吧。”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八点,韩丁和罗晶晶一起出门,两人搭乘一辆出租车,从工人新村直接开到了市公安局预审处看守所。

看守所的民警见韩丁今天带个女的来,奇怪地问:“哟,怎么今天两个人?”

韩丁不动声­色­,向民警介绍:“这是我的同事,姓罗,叫罗晶晶。”

民警很好奇地关注着罗晶晶:“也是北京来的?你们北京的律师一个个怎么都跟电影明星似的。”

韩丁笑了笑,说:“个儿头高,对吧。正好她在平岭办别的案子,我今天拉她来帮个忙的。”

民警说:“那小子不是不上诉了吗,你们还有什么事呀?”

韩丁说:“他上次说想给家里人留份遗嘱,我们来把这事办了。”

民警说:“他父母好像早不在了,早没家了,遗嘱留给谁呀?”

韩丁说:“谁知道,他还有亲人吧。”

民警说:“噢。”

那民警既像有意盘查,又像随意闲聊,漫不经心地问着,同时帮他们开好了进监证。然后找来另一位年轻些的民警,带他们进去。罗晶晶没见过这阵势,听着韩丁和那位民警的一问一答,紧张得脸­色­都白了。看见民警开证放行了,脸上的线条才稍稍松弛了些。韩丁看她一眼,示意她随便点,示意她跟着走,她就跟着往里走,跟着韩丁拐了不知几个弯,进了不知几道门,最后走到了那间谈话室。

他们进去,发现长桌的另一面是空的。龙小羽还没有押到。罗晶晶见韩丁坐下来,便也坐下来,因为紧张,因为拘谨,所以过于规矩地坐得挨韩丁太近了。韩丁推她:“往那边坐坐,那么大地儿。”然后笑笑,用笑容放松她的神经。罗晶晶连忙挪挪位置坐远了些,好在陪他们进来的民警穿过他们对面的一道门出去带龙小羽了,对罗晶晶的窘态没多留意。

五分钟后,龙小羽被带来了,穿着囚衣,剃着板寸,一看见罗晶晶迎面在座,惊奇得如在梦中,张开嘴刚要说什么就被韩丁抢先打断:“龙小羽,今天早上吃得好吗?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罗律师,我的同事。今天一起来找你,你不是说要留一些话给你的家人或者朋友吗,我们帮你记下来,好不好?”

韩丁说完,示意罗晶晶从皮包里取出纸笔做记录状。然后对还站着发愣的龙小羽说:“你坐吧,坐下说。”

带龙小羽进来的那位民警也在龙小羽身后拍拍他的肩,很公事地说:“坐吧。”然后像往常一样把龙小羽脚上的镣铐连接在长椅上,锁好后,民警绕到长桌的另一端坐下,旁听。

龙小羽呆呆地坐下来,眼睛犹豫了一下,才抬起来落在罗晶晶身上。他看罗晶晶时大概完全没有听见韩丁又说了什么。

韩丁平静地说:“龙小羽,你说吧,你要给什么人留话?”

龙小羽眼睛只看罗晶晶,对韩丁的问话只字不答。

韩丁提高声音,他想把他的注意力引过来:“龙小羽,你要留遗嘱吗,你要对什么人最后再说点什么吗?”

龙小羽眼睛依然僵滞在罗晶晶的脸上,但他开了口,他哑哑地说了句:“要的。”

韩丁继续大声问:“你要对什么人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龙小羽把目光收回,移向韩丁,他的声音有一点发抖,他说:“我父母早就不在了,我老家也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一个朋友,她也是我的妹妹,只有她,还……还算是我的亲人!我……我想对她说几句话。”

屋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韩丁心里怕死了,他怕罗晶晶会忍不住心里的呜咽。虽然她从昨夜到今晨,一直坚决保证能够控制感情,坚决保证不露声­色­,但韩丁还是担心她会突然之间放声大哭!

韩丁让自己的声音尽量表现出一种事务­性­的平淡,他想用语气中的平淡,冲减罗晶晶的悲伤,淡化空气中越来越浓缩的心酸。

他说:“好的,你说吧。”

龙小羽低了头,没有马上开口,韩丁以为他需要思考一下,这毕竟是他最后的遗言!但当龙小羽再抬起头时,眼里竟然饱含泪水,他低头其实只是想控制情绪,他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亲爱的小妹,我要走了,走以前我真想抱抱你。但这是不可能的,你今天就是坐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能抱你。我是一个死囚,别让我把你吓坏了,别让我把你弄脏了,你是天底下最美、最善良、最­干­净的女孩!自从我离开你以后,我天天都在想你,我最害怕的事,就是你忘了我。我后来还悄悄从南方跑回来,去你家的小院找过你,可那时候你已经走了。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身上常常连十块钱都没有,可我一想到你,想到你也许没忘了我,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也许还能见面的,我心里就很快乐,就有信心了。我一直以为,贫穷能让一个人除了吃穿和挣钱之外什么追求都没有了,可自从我见到你以后,我发现吃穿和金钱都不重要了,能和你在一起没钱也是幸福的。我总是想到我们一起做饭、打电脑,一起聊天和去商店,总想我也许还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可现在,我惟一要嘱咐你的,就是请你快些把我忘了吧,永远忘了!我也要忘了你。只要能忘了你,我对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我就会走得很安心了。你就让我安心地走了吧,我不想走得那么痛苦……”

龙小羽的声音越说越不成形调了,越说越像是一种沙哑的哭泣,带着激动的喘息,说到此处,更是戛然而止。屋里有几秒钟静得听不到一丝响动。韩丁胸口咚咚跳,他完全不敢侧目去看身边的罗晶晶!

他能感觉到罗晶晶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甚至没有呼吸!韩丁把跳到喉咙口的心拼命咽回去,清了一下嗓子,继续发问:“你说完了吗?”

龙小羽低声答:“说完了。”停了一下,又说:“我祝她幸福。”

旁听的民警也许对这种生离死别,决绝人生的场面见多了,见他们都不再开口,便无动于衷地Сhā话进来:“你们谈完了吗,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就这样吧。”

民警率先站了起来,过去松了龙小羽脚上的绑。龙小羽马上站起来,离开长桌,拖着镣铐向韩丁他们对面的那扇门走去,在民警拉开门他马上就要跨出去的一刹那,韩丁没想到的,罗晶晶猛然站起来喊了一声:“龙小羽!”

韩丁浑身一惊,汗毛倒竖,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他出来前和罗晶晶约法三章说定了她今天不能开口的,她一句话也不能说!但此时,谁也来不及阻止罗晶晶爆炸般的声音,她已经站了起来,一句话冲口而出!

“龙小羽,你还有什么东西要留给你的小妹吗?”

龙小羽站在门口,回头看着罗晶晶,他的面孔在门外阳光强烈的反衬下,暗得眉目不清。

罗晶晶又问一声:“你有吗?”

龙小羽背光的脸上究竟是何表情,韩丁无从看清,他只看到他与罗晶晶的目光相对,一动不动,良久,才哑然答道:“没有。”

他不甚清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随即转身出门,可罗晶晶再一次叫住了他。

“龙小羽!你不是说有一串家传的珍珠手链要留给你的亲人吗,你要把它留给你的小妹吗?”

龙小羽站在门口,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然后简短地说了一个“不”字。

罗晶晶的声音有点变调了,至少韩丁可以听出来的:“为什么?”她喘息着问道:“你不是没有别的亲人了吗?为什么不留给你的小妹呢?”

龙小羽的声音也有点变调,那声音让韩丁听出什么是男人的哭泣:“因为,因为我想让她忘了我……我只是她过去做的一个梦,现实中根本没我这个人的,我根本……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龙小羽转了头,他几乎没等最后一句话全部说完就转过头向门外走去,他显然不想让罗晶晶看到他迸出的眼泪,但韩丁还是能从他将落未落的话音中,听出那声竭力遮掩的哽咽。

对面的门终于关上了,龙小羽跟着那位警察走了。罗晶晶一动不动,中了魔一样地站着,听着门外的铁链哗啦哗啦拖地的声音,渐渐远了,没有了。韩丁也站起来,这时他发现罗晶晶脸上已是热泪横流!

他没有指责她,但他用压低的声音提醒道:“晶晶,别在这儿哭!”

罗晶晶擦着眼泪,转身跑出了这间光线压抑的谈话室。韩丁心情沉重地收了她留在桌上的那张字体凌乱的记录纸,也离开了屋子。

他和罗晶晶一起走出监区时,门口那位值班的民警满脸狐疑地直看他们。韩丁虽然走在罗晶晶的身后,但猜得出她脸上的样子该多么可疑。他硬着头皮冲那位民警微笑着打招呼,用若无其事的表情遮掩过去,然后紧紧追上罗晶晶,脚步带着几分鼠窜般的混乱,一起逃出了看守所的大门。

回家途中,坐在出租车狭挤的后座上,罗晶晶头仰着,双目紧闭,眼泪还是封锁不住地流出来。韩丁想搂搂她,又猜想此时此刻她也许不愿任何人触动她,所以他只是默默地坐着,什么话都没说。

一回到工人新村罗晶晶就径自走进卧室,关了门再也不出来了。韩丁在厨房里准备中午的饭,等锅时几次走到卧房外屏息静听,但听不到里面有半点声音。中午,程瑶从单位回来了,见韩丁正往桌上摆饭,便问上午去看守所的情况怎么样?韩丁朝卧房努努嘴,示意程瑶进去安慰安慰,程瑶点头进去了。一分钟后,卧室里终于传出了罗晶晶尖锐震耳的号啕大哭。哭声让韩丁把悬了很久的心放了下来。他想,哭出来就好了。

整整一下午,整整一晚上,整整一夜,韩丁和程瑶都陪在她的身边。在第二天清晨到来时,罗晶晶终于流­干­眼泪,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同意程瑶的提议——跟韩丁回北京去。“忘了龙小羽吧,你的家现在在北京!”程瑶说,“过些天我想你了就到北京去看你,就像你们现在住在我这儿一样,住到你们家里去!”

韩丁感激程瑶这么多天的热心款待,更感激她在一切行将结束的时候,向罗晶晶提示了她的归宿和未来。

当天下午,韩丁和罗晶晶并排坐在平岭至北京的一列客车上,当火车缓缓启动时,他们向站台上的程瑶挥手告别。列车前进,程瑶看不见了,平岭也看不见了,可罗晶晶还在往窗外看。韩丁缓缓地揽过她的身子,同时在心里轻轻地说:“让我来爱你吧,小晶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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