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宝缘知道你这决定吗?”乐秋心问,竟有一点担心。
英嘉成随即答:
“她稍后会知道,我们昨晚已谈过这样的安排。”
“嘉成,从今天起,请让我好好服侍你。”
英嘉成吻着乐秋心的前额,表示欢慰地笑一笑。
他其实狡猾,相交以来,他从没有在乐秋心跟前歪曲过自己的行动,隐瞒过自己的意向。
这其实不是一个好的开始,恶例一开,可能就会成为习惯,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态一旦形成,真有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这天,乐秋心是满怀高兴的回到公司去,只觉已完全的胜券在握,一整个英嘉成的人,已在自己掌握之中,心呢?老早已俘虏过来,那就更不用说了。
她的喜悦跟秘书冯逸红是一式一样。彼此见了面,竟搁下公事不谈,先交换了私人讯息。
“小红,如果你打电话到家里找我,接电话的是一把男声,切勿大惊小怪,那只是英先生,他已先搬到我家去住了。”
“甚么时候结婚了?”小红急不及待地问。
“快了,他跟妻子已经谈妥了条件,彼此同意签纸离婚的话,很易办理。”
“英先生是不是给对方作置了一大笔?”
乐秋心原本想答,她不知道。实情也是如此。
然而,回心一想,答案改为:
“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了吧?”
小红立即说:“真难为了英先生,不过,千金难买心头好。”乐秋心要的就是这句话。就让外间人传扬这个一掷千金,为载情人归的故事吧,历史上也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要江山要美人,万古留芳的中外奇谈。那种光荣感是完完全全属于千里共蝉娟的最后得主的。乐秋心不打算放过。
一想到这场仗,打得空前顺利,她就乐得飞飞的。小红也不甘后人,说:
“老板,趁你心情好,明天我想请几小时的假。”“做甚么?”“我要跟耀华去抢购廉价家私。”
“为你们的新居添置用品?”乐秋心才刚刚向人事部写了推荐书,对她的工作极表满意,希望人事部批准冯逸红可以把职员家居贷款的年期增长。
“就是嘛!房子交吉了,我们搬进去,除了一张床褥摊在地上为榻榻米之外,甚么家私也没有,也真是怪可怜的。没办法,耀华他自资的小型冷气工程公司,又急着开张,要资金周转,另外,首期两成又是一笔可观数字,我俩的积蓄根本都用清了。
“上星期,看到报载,说有间家私厂在新界,举行清货大减价,我们明早准备去轮队抢购。
“我看他们的广告,有一套4人用的餐台椅,顶便宜,减百分之七十,差不多半卖半送,我们总不成坐在地上吃饭吧!”乐秋心说:
“你有需要的话,可以请足一天假期。”
“不用了,一则耀华也赶着开工,并不能抽空陪我选购其他必需品,只我一个人去买,也没多大意思。二则,我就快请大假结婚了,有很多文件积压着,心里不放心,怕连婚也结得不安不乐的,故此还是赶回来。况且,去抢购平价货的人极多,我们天一亮,就得到达,待厂房一开门,就冲进去成交。回到中环来,怕还未到11点。”
乐秋心笑着点头,示意允其所请。心里却又难免另有一番感慨。
中下阶层的少男少女,要组织起小家庭来,原来也是这般吃力的。
比起自己,手上有一笔为数7位数字的积蓄,再加一份年薪不俗的工作,若还把未来夫婿的家当算在内,生活上是完全优哉悠哉的。
乐秋心当然高兴英嘉成住进公寓来,但,过些时,也要另外物色一幢公寓搬进去才是。
说到底,自己嫁入英家,总应该住英嘉成的物业,这是一项荣耀与权益。
这一夜,乐秋心与冯逸红两个行将为人妇的姑娘,都睡得无比甜美,发者一个又一个美好、浪漫而幸福的美梦。直至天色渐明,闹钟一响,小红才整个人跳起来。
跟小红同住的家人不少,虽不至于一家8口一张床,但兄弟姐妹5人,只除了大哥睡在客厅外。全挤在一间房,小弟今年9岁,根本就跟小红同一铺床睡觉。
闹钟这么一闹,害得一家人都转醒过来,怨声载道。
小红的大哥,据家中各人的传说,这些天来跟走在一起的女友闹翻了,心情尤其不好。每晚开张折床在小客厅内睡觉,实情是辗转反侧,到天要亮时,才刚睡去。今天被小红的闹钟这么一闹,心火尤其旺盛,于是骂道:“你这是干什么的?还不过是5点半,就把全家吵醒了!”
连9岁的小弟都拿脚踢小红的ρi股两下,以示抗议,才翻一个身,重新睡去。
小红一叠连声的说:
“对不起,大哥,我要早起去买家私。”“我管你早起干甚么,自己的事自己打理,你若然心上挂着有事办,自然会得准时起床,用得着如此的把自己的方便建在家人的不便之上吗?”小红被兄长如此谩骂,心里头有气,回敬一句:“没有你说得严重吧?怪人需有理。”小红的母亲一向最偏爱长子,于是Сhā了嘴:
“小红,你别顶撞大哥好不好?要嫁要走,是早晚的事,但今日你还在家里头,就得体谅娘家的人。”
小红被母亲这样一说,眼眶就湿润起来,想跟她驳斥,幸好父亲先开腔:
“好了,好了,越吵越不能睡好。小红,你赶快出门吧!”
小红跑到九龙塘火车站跟麦耀华会合时,眼睛很觉红肿,是哭过了,也是睡眠不足之故。
耀华紧紧的拖着她的手,问:
“为甚么会这么愁眉苦脸?”
小红嘴一抿,差点要在公众地方哭起来大出洋相。
“小红,别这样,你有甚么难过事?是我干了甚么令你不高兴吗?”小红摇头。
“我害你早起,是不是?我知道为了成全我的事业,要你多受了很多苦。”
只这几句安慰的说话,就终于令小红破涕为笑了。
再多受苦也是不要紧的,世界上只要有麦耀华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苦衷,爱惜自己就已足够补偿所有了。
坐在火车上,小红把今早跟家里人呕气的事,复述了一遍。
耀华听罢,紧紧的捉着小红的手,放在胸前说:
“不要紧,我们快有自己的小家庭了,再简陋,也还是可爱的,是不是?”
小红喜悦的拼命点头。
找到了家私工厂时,有人比小红他们还要早到,看样子,他们是排队中的第5对。前面4组人,肯定有3组是跟耀华及小红一样,是年青的爱侣或夫妇,另外一个年纪较大的,怕是打算买便宜货的商人模样。
小红扯扯耀华的衣角,说:
“我有点担心。”
“担心甚么?”
“担心买不到那套餐桌,”
“为甚么呢?他们不见得都打算买我们心目中的产品,工厂大减价的家私顶多。”
“万一他们也看上了那套餐桌呢?”
“那就是天意了,我们已尽全力,是不是?”
耀华用手指拧一拧她的鼻尖,说:“大不了,我把妈妈的麻雀台扛到我们新居来作饭桌,用一个短时期,待我们买到之后才归还。”耀华提起了母亲,小红的面色就略略一沉,忍不住说:“你别怪我小家子气,你妈妈那天问我,买齐了家私用具没有?我告诉她,不打算买甚么了,积蓄都用去供首期,且你的公司又要开支。我以为她老人家会赞美鼓励我们一两句……”“她没有吗?”小红嘟一嘟嘴:
“好说话非但没讲,还塞了我一句。”
“她说甚么?”
“她说:”我一直给阿华说,没有这么大的头,别戴这么大的帽。现今男人30过外置家也不迟,急些甚么呢?又不是一结了婚,就打算要孩子,这年头,就算不结婚也属等闲。‘“华,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从未想过做父母角色的人会说这么令儿女气馁的话。”
“别把她的说话放在心上,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我不同意呐,华,如果将来我嫁给你之后,跟你母亲有甚么冲突,你偏帮谁?”
“何必要胡乱假设?”
“才不是呢,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天下间有几多互助互爱一如母女的婆媳?”
“小红,若果你老早存了这个心,将来跟我母亲相处就有了一个非常不健康的开端,对我们没有好处,你必须谨记,我自小就没有了父亲,母亲守了一世寡,把我和妹妹养大成|人的,她不可能不爱我,我也不可能不爱她。”
小红一听耀华那么一说,就有气在心头。她原本是希望小情人会又疼又哄的,在她今日情绪低落时,说一两句好听的安慰说话,逗她欢喜,谁知适得其反,惹了对方乘机讲几车子孝顺的大道理,言下之意,跟指责小红不体谅他的处境又有何异。
于是小红脸一拉长,立即反驳:
“谁叫你不爱你的母亲了。”
“小红,我只不过向你解释明白,爱屋及乌,你如果爱我,便应该也爱我母亲,不要胡思乱想,先以为她会跟你过不去。”
“这么说,你已经算是给我答案了?”
“甚么答案?”
“我刚才问你,将来万一我和你母亲有甚么冲突,你会站到哪一边去,看来,答案是很显而易见的,是不是?”
耀华为之气结。
兜了一大个圈子,仍是原地跑,又苦苦缠扰在那个荒谬以及完全不必要的问题上。
怎么女人可以如此的蛮不讲理兼幼稚?
“你不能答,不敢答我了?”
没有适可而止,只有变本加厉,小红更进一步的无理取闹。
“你喜欢想当然,解释是没有用的。”耀华答。
“怎么没有用,我只需要你说一句话,说无论如何会站到我的一边去帮我。”小红绝对可能是因为睡眠不足,再加早上跟家人的争执,于是心火特盛。
“不要强迫我说不愿意说的话,我不是个你叫我行便行,指使我止便止的人。我有自己的主意,全部要因人因事而异,不可以一竹篙打一船人。”
“很好,你已经讲得非常清楚了。”
小红咬一咬嘴唇,挽起了手袋,就急步离开那家私工厂,一扬手,跟前停了辆新界的士。
她火速拉开了门,还有一阵子的迟疑,回头看见耀华跟本没有追上来,面子更放不下,立即上车,扬长而去。
那段由新界回到市区上班的路程,像由天堂走向地狱,痛苦得难以形容。小红有想过回家去,好好的哭一大场,不要上班了。
然,回到家去,依然有一大堆差不多可以肯定不会以自己之忧为忧的父母兄弟,何必在他们的跟前献丑!一脚踏入公司,埋头在的的得得的打字声中,或者精神还有寄托。
真没想到原本应该最可爱的一个场面,会落得如此收场。
乐秋心看见小红气鼓鼓的走进办公室来,心里有点骇异,本要开口相问,又有一点顾忌。毕竟在公司环境内把主仆身份拉得太近、太着迹,绝非好事。
最怕小红年纪不大,阅历还不深,把自己付予她的支持与关心掌握得不好,有了过态的情况出现,对自己与对小红都有害而无益。公司内的各个部门头头的秘书角色跟封建帝皇时代的后宫与身边的宫女,有一点点的相像,在这个明争暗斗异常激烈的环境之下,主子固然极需要贴身心腹提供各种服务,包括传递及探听消息。得宠如侍婢宫娥,多是能干聪敏的多,然,一旦恃宠生骄,狐假虎威,闹出一个小争执来,都可以成为乱政的借口,非小心不可。
故此,乐秋心明知小红有点不高兴的样子,还是由着她,不打算过分表示关注。且,也实在忙。那新上任的主管商人银行业务的行政大员徐永禄,工作效率相当高,态度非常积极。为了配合他拓展计划需要,所有有关部门,都做过不少功夫。
乐秋心是集团后勤部门的总舵主,很多方面都成了徐永禄的好帮手,就像今早的会议上,徐永禄就提出:
“我这一张清单,列出心目中可以鼓励和催谷上市的公司,希望资料研究部能尽快把他们更多的背景与该行业的各项数据找出来,以便参考。”
乐秋心接过清单,皱一皱眉头。
她不是怕功夫多,更不是嫌工作烦,而是下意识对徐永禄的急进有点儿抗拒。
为了那天英嘉成在午膳时略略提过的顾虑。
商场如战场,多了一名勇将,就可以分功。
谁愿意自己的地位发生任何威胁与动摇。
乐秋心当然完全为英嘉成着想。
徐永禄再加多一句:
“不会太麻烦你吧?”
乐秋心随即答:“当然不会。”
“那就烦你安排了,公司里头传诵的术语甚多,其中有一句我在上班的第一天就谨记了,他们都说:乐小姐办事,人人放心。”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乐秋心听了徐永禄的这凡句话,刚才一闪而过的顾虑,就荡然无存了。
“给你尽快办妥。”
“谢谢!待我筹备的第一间公司上了市,要好好的答谢同事们的支持,请你们吃顿饭。可否赏我这个面子?”
乐秋心说:
“但愿那是月会,或甚至是个周会,那就好了。我们几个部门的同事。年底的花红靠你。”
这么你一言,我一语,都不外是得体而轻松地互相吹捧,把同事之间的情谊气氛搅好,以便日后合作得更愉快。
无论如何,在社会上做事,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这天晚上,当乐秋心与英嘉成在自己家里头吃那两菜一汤的家庭便饭时,秋心提起了今日会议的情况,说:
“那徐永禄好像真有点儿见得人的功夫。”
“不是猛龙不过江,初加入集团,更是勇于表现。”英嘉成这样说。
“你看他的业绩会不会乐观?”
“你看呢?”
“我不是他的直属上司。”
“从平起平坐的同事眼光看,是另一个值得重视的角度。”英嘉成望着乐秋心再说:“你的语调,似乎跟徐永禄交过手之后,他甚得你心。”
“言重了,英董事!”
“对、对、对!”英嘉成轻吻乐秋心的脸颊:“乐小姐的心,怎么会轻易地就能得到,是不是,是我姓英的,前生修来的绝好福份。”
“吃你的饭去,别再卖口乖。”
“卖口乖就要赞赞你的厨艺了得,我不知多久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家庭小菜。”英嘉成大口的喝着汤,吃着菜,问:“现今的男人真难服侍,既要求身边的女人是巾帼须眉,有本事、有才干,又要她在赚钱之余,会得把女性天职,包括煮饭洗衫,布置家居等,都一一履行,真是!”
乐秋心笑了,难得英嘉成如此通情达理,好让自己没有白白辛苦一场。
开始过二人世界的生活,毕竟是甜如糖,腻似蜜的。
这一夜,乐秋心睡得甚是安稳。
然,在她枕畔的英嘉成却久久未能成眠。
英嘉成的顾虑越来越多,徐永禄的激进与得宠,无可否认是一项不容忽视的威胁。更令他不安的是,这阵子他们安排茂荣食品厂有限公司上市,在政策上英嘉成与徐永禄就意见分歧。
茂荣经营的罐头食品畅销全世界,除了在大埔工业村设厂之外,在中国蛇口与台南均有分厂,且地皮是自己拥有的。茂荣的老板盛茂荣其实是英嘉成的世伯,跟英家是两代相交;说得具体一点,盛茂荣是英嘉成父亲的好朋友,英父壮年早逝,盛茂荣依然跟英母保持亲密来往。
这次茂荣食品上市的安排,盛家根本不劳找其他的商人银行来商议,一股脑儿就认定英嘉成服务的富恒集团最值得信任。故而这单生意是不费吹灰之力而到手的,比起其他公司上市,事必要跟行家打得落花流水,才能把总包销的地位抢夺过来容易得多。
无疑,功劳绝对是归于英嘉成的。
不知是不是英嘉成的敏感,他下意识地觉得徐永禄打算刻意求功,在他已稳操胜券的局面中打一场漂亮的游击战,突出自己的实力。
就在今天的会议上,徐永禄大力建议茂荣应该把中、港、台三地的物业及生意都集合在一起,齐齐上市。他所持的理由甚为简单、茂荣的资产值越大,盈利越高,则向市场集资的能力越劲。
当然是对茂荣有好处,能集资二亿,自是比集资五千万划算,反正上市费用不菲,筹备要花几百万元作各种准备,如果集资数目太少,未免白费功夫。
而实际上,最有利的还是承办上市的富恒集团,集资的数目越大,他们能收受的佣金越高,同一单生意,同一番功夫,当然是收多一点好过收少一点。你永禄的建议似乎是顺理成章,甚至无懈可击。
然,英嘉成有保留。他在会议席上作了最后裁决:
“是否向茂荣建议,要把中、港、台三地的生意与资产一齐拿出来押阵,且稍缓,让我考虑清楚,自作定论。”
徐永禄问:“成哥的意思是甚么呢?”“或者分开来办对茂荣更有利。单是他们在港的厂房物业与营业成绩,己足够支撑大局。把中、台两地的资产稍缓,再进注入母公司,会使茂荣在上市后不断有好消息传出,再行集资也会顺利。”会议上各人都没有多说,毕竟英嘉成是主理商人银行业务的头头,他的决定只有集团主席才可以否决。为了这件事,英嘉成心内好像生了一块铅似的,他认为徐永禄的建议跟自己的打算有抵触,会是一场不能避免、可大可小的战役。
当然,最好是跟徐永禄同声同气,同一阵线。可是,英嘉成无从向自己的良心交代,因为以他的专业知识眼光看,是的确把资产分成三份,分别或分期上市,对茂荣有利得多。或者,这份对茂荣的着想与袒护,渊源于私人感情,总括来说,他有一点点的以私害公,令英嘉成焦虑。
另一方面,直至目前为止,他还是徐永禄的上司,凭甚么要向他屈服,买他甚么帐?单是有这个念头,已教人折损了英气。
英嘉成是深深不忿的。
他心里想:今日决非吾日。
茂荣上市一事的为难还悬疑未决,又来了另一个私人疑惑。
大清早回到办公室去,英嘉成就收到姜宝缘代表律师送来的支票及文件,姜宝缘把他们共同拥有的住宅买起来。
如此的火速、果敢、誓无反顾的行事,代表甚么?
英嘉成忽然想,会不会姜宝缘已另有新欢。
一个女人,手无寸铁,只靠着那个英太太的身份度日,如何会一下子爽快痛快如斯?不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纠缠不休,弄得筋疲力尽而后己。
姜宝缘竟是个例外?
不会吧?除非她背后支撑有人。
这个念头,使英嘉成呆望着桌上的支票及文件很久,不晓得作出处理。
脑海里只翻来覆去地出现故居睡房的情景,只幻想床上躺着的两个人,一个是如假包换的姜宝缘,另一个不是他英嘉成,而是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
英嘉成一拳捶在书桌上,意图宣泄掉心上的一股戾气。
跟着他气馁地抱着头,哭笑不得。
究竟自己在搅甚么鬼?
移情别恋的是自己,抛妻弃子的是自己,到如今,悔不当初的又是自己?不会吧,不会吧!
只不过人的自私心理作祟,自己扔掉的东西,仍不许别人拾起来而已。日间,到底有千百样公事缠身,也不能再细想了。
只是一下了班,心头的翳闷又在作祟。英嘉成按动内线电话,找到乐秋心,问:“我们今晚在家吃饭是不是?”
“我为你洗手作羹汤,好吗?”“好,秋心,我要回旧居去拿点惯用的物品,好不好你先驱车返家,我很快就赶回来。”
“好的。”乐秋心对英嘉成绝对信任,一个男人与妻子分居之后,连回到旧居去取一点日用品都忙不迭向自己坦白报告,这份忠贞是要欣赏的。
乐秋心并没有想到英嘉成回家去的目的并非为取甚么应用之物。
英嘉成希望突然出现故居,会有机会抓到甚么蛛丝马迹,以证明自己的推断正确抑或错误。
当他回到原本的家,拿出了门钥来,要开启大门时,他的心卜卜乱跳,如果先进睡房去,看见睡在床上的是两个人而非一个人,他会怎样反应?
捉奸在床?
笑话不笑话?一个已经先不仁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指责后不义的对手。他只好哑忍。
英嘉成飞快地把门钥一转,就冲进屋里去,走上睡房,突然推开门,亮了灯。
睡房根本没有人,姜宝缘不在。他背后有人说话,是菲佣。
“先生,你找太太吗?她在饭厅。”
英嘉成有点失态,那菲佣看他时的神情是奇奇怪怪的。或许是自己的动静有欠光明磊落,作贼心虚,反转来觉得对方有点鬼祟。
“我回来取点应用的东西。”他主动向菲佣解释。
然后,径自走到浴室去,打开了抽屉,胡乱地拿了盒医生牙线,就放进口袋里,自以为已经圆了谎。
英嘉成走出睡房经过饭厅,探头进去,果见偌大的餐桌只姜宝缘一个人在吃晚饭。
一种落寞凄酸气氛充塞空间,令人感慨。
那才是一张英嘉成梦寐以求的图画。
他叩了一叩饭厅的门,说:
“吃饭了?”
姜宝缘抬起眼皮一望,随即展开笑容,说:
“对。你吃过饭没有?”
“没有。”英嘉成答:“等一会吧!”
“对,还早呢!”姜宝缘答:“如果我不是赶着去听音乐。也不会这么早就吃晚饭。”
“听音乐?我不知道你有此兴趣。”
姜宝缘又笑笑说:
“朋友盛情邀请,主张我多培养一些生活情趣。我想想说得也是,便答应下来了,是中国管弦乐团演奏。”
英嘉成略略一愣,把那个“你跟甚么朋友去听音乐”的说话硬压下去,不许吐出口来。
“我回来拿点东西。”他以这句说了两次的话替代。
“拿到了吗?”宝缘问:“要不要替你找?”“拿到了,谢谢!”
再没法子说下去,只好扬扬手,说声再见。
一路上开车子回乐秋心的住处,英嘉成的脑袋,没有停过回想姜宝缘独自悠闲地吃晚饭的那个形相,没有停过思考究竟她是不是跟男友去听音乐?在英嘉成的记忆中,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未曾跟姜宝缘携手共寻生活情趣。每天晚上若不是有必要应酬,他就回家,早早躺到床上去看电视。姜宝缘在家有很多零碎的杂务,可以谋杀整晚的光阴,他们夫妻俩表面上是很各得其所的,心里头原来盛载了几多不满,彼此都没有认真想过,更没有打算着应如何改善处理。怕就是如此这般让感情淡泊,让关系恶化,以致于乐秋心一出现,就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晚上,躺在床上去时,英嘉成面对着已经熟睡的新欢,竟然难忘旧爱,折腾得他辗转反侧。
窗外微弱的月光投映进房来,正好让英嘉成看清楚枕畔人的美丽轮廓。
他拿手扫抚着乐秋心的那高耸的鼻子和那樱桃小嘴,再拨开了覆在额前脸上的碎发,忽然的觉得要吻下去。
乐秋心自喉咙间发出幽怨似的叹息,然后把双手搭到英嘉成的肩膊上,决定缠着他,不让彼此分离。
英嘉成闭上眼,来自肉体的一切快意与欢乐,很容易将一个男性的血肉之躯吞噬。
他心里确实也迷惘一片,分辨不出自己拥有着的女体是属于新欢抑或旧爱。
或许是新旧冲击,融汇而成的一个混合体。
英嘉成由于一整日的忧虑,令他疲倦,他决定放弃,只朝一个满足自己官能的目标冲刺,直至令自己完全满足为止。
其他的一切,他且不管了。
这种特殊的疗治失眠法很见功效,英嘉成终于熟睡。
清晨起来,他坐到早餐桌上,面对着笑脸迎人,似是一身阳光的乐秋心,纵使再不去想昨天曾有过的焦虑,英嘉成还是觉得很惭愧。
一个分明是深爱着自己的女人,为了能跟他双宿双栖而如此的喜形于色,可是呢,昨夜怀抱着对方时,心上的影像却模糊不清,两个生命上的女人剪影交叠着,才掀起心底一重又一重的兴奋,这就是太对不起乐秋心了。
英嘉成很怕很怕这种已然背叛了乐秋心的感觉。
这种感觉其实并不新鲜。
就在不久之前,当他跟乐秋心走在一起之后,第一夜回到姜宝缘身边,躺下,面对妻子那一脸平和无躁的表情,自咎就油然而生,一直咀嚼着他的心。
那种难过,驱使他终于把心一横,干脆迅速堕入爱河,以乐秋心的浓情蜜意抚慰他那负咎畏怯的心。
不,千万不要再来一次。英嘉成在心里轻喊。
他突然捉住乐秋心的手,送到嘴边,吻着,说了一声:
“秋心,我爱你!”
乐秋心的笑容美得像含苞待放的玫瑰,惹人要采摘下来,握在手上,肆意拥有和欣赏。
“真的,秋心,请相信我爱你。”
英嘉成重复又重复地以这些话肯定内心的感受。
乐秋心呢,没法看到感情背后的千疮百孔,她才会笑得如此毫无保留。乐秋心乘机问英嘉成:“我们甚么时候结婚了?姜宝缘已答应把离婚手续早早办妥了吧?”
英嘉成答:
“让我跟方律师联络,看他如何说吧!”
英嘉成的电话接到替他办理离婚手续的方律师写字楼,对方说:“英先生,说句老实话,我很久没有办过这么顺利的离婚案了,英太太的要求全部在法律保障的权益范围内。换言之,她没有多要一分一钱,她所提出的都是她应得的。你们可以随时签署离婚书,让我代你们向法庭申请,快的话,3个月你就可以回复自由身了。”
英嘉成有点茫然,不辨悲喜,问:
“既是双方同意,法庭还要审核些甚么文件才肯批准离婚呢?”
“都是循例式手续而已。其实法律不外人情,总希望结了婚有转圆余地,或者有些人会在这最后关头有突破。平日打生打死,到了决定分离时,就会是情难舍也未可料。”
无心的一句话竟说到英嘉成的心上去,他急急挂断了线。
乐秋心收到英嘉成的消息,立即蠢蠢欲动,对英嘉成说:“那我们正好利用这个空隙时间准备婚礼,好不好?”英嘉成突然觉得被对方催得紧了一点点,显了些微不悦,并没有造声。乐秋心再问。“怎么样?嘉成,好不好?”“没有甚么不好?只不过,米已成饭,用得着那么喉急吗?”英嘉成想了想,又画蛇添足地解释:“有些男人丧偶,总要等过一两年才再成亲。”
这个比喻是用得太差了。
乐秋心一听,立即变了面色。
“你是认真的?”
“你指甚么?”
“我们等一两年才结婚?”
“根本上,我们现今的情况跟结婚有甚分别?”
“英先生,太有分别了。”
也许因为乐秋心的神态带三分轻蔑七分霸道,使英嘉成微微反感,更乘机发脾气说:
“你且说来听听!”
乐秋心正打算分辩,忽然觉得胸口的一阵翳闷,直往上冲,堵住了自己微张的嘴。
为甚么要她巴巴的解释呢?事件太明显了,配偶去世,剩下来的一个伤心哀怨,以致于不能收拾起受创的心情,再觅爱侣,是顺理成章的。即使伴侣死前,已经另有他欢,还有道义上的责任,要做一些门面功夫。红白两事总不至于在同一个月内双双临门,如此的惹人笑柄。
可是,英嘉成现今的现况怎么可以同日而语?姜宝缘尚在人间,死去的只是他俩的夫妻情份。取而代之的是乐秋心这个人、这份爱恋,完全是众所周知的一回书,还有甚么好遮掩、好隐瞒、好惺惺作态、好故弄玄虚的?
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俩的恋情,明知离婚成了定局,却突然要她乐秋心守望过两年才得嫁进英家去,颜面何存?成什么话了?英嘉成没有理由忸怩作态,除非他旧情未了,或死灰复燃。二者对乐秋心而言,都是绝顶的刺激。彼此都是聪明敏感的人,何须叨叨唠唠的争辩不休?乐秋心的心一下子灰起来,也就不讲话,站起来走回房里去。英嘉成更觉得不是味道。要跟进去吗?老不是味道。
从前跟姜宝缘吵架,他英嘉成依然大摇大摆的把自己抛在床上,就睡去。说到底是英家的床、英家的地方。
现在呢,不受乐秋心欢迎,仍跟进她的房,是太失面子与身份了吧。
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个田地呢?这一次怎么好呢?就这样冲动地跑到街上去,又如何?有家已经归不得,跑回去那已经过了户的房子,怕不笑弯了姜宝缘的腰?去叩母亲的门吗?只怕丢尽孩子与母亲上下两代之现眼?难道就去开间酒店的房借宿不成?一种无人相伴的凄苦袭上心头,从未试过像如今般觉得自己飘泊与可怜。
英嘉成一挺胸,站起来,忽然有种冲出重围的冲动,直奔进乐秋心的睡房去,叫嚷:
“好、好,这就立即要你,你无话可说,无冤可诉了吧!”
说罢,整个人跳上床,牢牢地抱紧了正在啜泣的乐秋心。
一场悲情折子戏,就如此这般,草率地收场,落得一个啼笑皆非的结果。
其实,午夜梦回,乐秋心仍有她的担扰与怅惘。
今日,她才蓦然发觉,自己付出的一份情爱,未必全无暇疵。
纯情之后出现激|情,激|情的火花迷人炫目,动魄惊心,然,之后呢?火花不同于火炬,未必会一直光亮的燃烧下去。到了一个极限,就会熄灭。
天!太恐怖了,乐秋心不敢再想下去。
至于英嘉成,他暗地里深深叹息,觉得做人难,做男人更难。
这真的不是笑话,人人都以为女人难做人,唯是如此,才显得男人更难做人。
成箩的责任,上至精忠报国,下至养妻活儿,都放到男人的肩膊上去。
开始偶然有那一个女人把这属于男人的责任与份内事分担了,不得了,差不多要申请建立牌坊以示功勋。
有功有劳之后,男人要得回一点情与欲上的自由,又是几千几顶大帽子扣下来,甚么用情不专、朝秦暮楚、忘情弃爱、人欲横流等等,泰山压顶地直压得男人头昏脑胀。
人们总是忘记有些事情男人是不能单独一人去完成的。
相恋就是一例。
廉政公署尚且重复又重复地告诉市民,行贿与受贿者同罪。
那又何解事必要以为男人是祸之源,罪之殃?
像他,英嘉成,只不过为了摆脱较沉闷婚姻,让自己剩下来的下半生人好过,他就要付出很多很多,到头来,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像是猪八戒照镜子,总之不是人。外行人还以为他不知多舒服,女人于他,予取予携,呼之即来,挥之则去。事实上呢,夜阑人静,他就给自己的两个女人烦得辗转难眠。
怎么能把心一横,从此以后,天涯海角去远,不顾家国之事,做个无知无欲的浪人还好。英嘉成想,难怪有些家资富裕,妻妾满堂的男人,也会有一日,一声不响地出家,其来有自。女人能给男人带来的烦恼比她所能为他带来的喜悦相差不远,甚而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晨,两人照样起床,道早安、亲吻、微笑、共进早餐,一齐开车上班。
外表仍是亲亲热热的,确是没有瑕疵。实情呢,各自把伤心与感慨收起来罢了。
激|情以后的第一盏红灯,已然亮起。
乐秋心说到底是个成熟人,江湖道行相当,一切喜怒哀乐,都不大形于色,等闲之辈不容易看得出来。跟冯逸红比较,后者的表演是差得多了。
这几天,小红一直是没精打采的,就只为跟未婚未麦耀华吵了嘴的缘故。
固然不便胡乱以上司为诉苦对象,就是跟同事,也不多说。平日闹哄哄的,以公司里头一些无伤大雅的人事或日常生活轶事做话题,还是可以的,要说到私事呢,个个都讳莫如深,有着起码的防范。
至于家里的兄弟姐妹,比自己年长或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都是男孩子,根本从来都不是谈心的对象。事实上,那豆腐方块似的居室,无论如何不鼓励人把心事摊出来讲,谁有任何不得意,就连那最小的小弟都知道。前些时,大哥换了女朋友,小弟是头一个嘲弄他,说:
“怎么,枫妹妹不要你了,她另外找到比你更好的?”
童言无忌,有甚么办法。
大哥铁青了脸,足足整个月没有回家里来吃晚饭,怕家里人那暖昧的,不知是同情抑或是奚落的面色,在重新出现后,父亲在厨房里问母亲:
“脾气发完了,肯见亲戚朋友了吗?”
母亲叹一口气答:
“这是个甚么世界,发脾气也得要有身家支持。在外头吃一餐多少钱了,有本事长年大月食在外,就不会闹失恋了。老是嫌弃爹娘招呼得他那红粉佳人不够周到,又不晓得想一想自己的本事?”
家里有多大呢,这厨房的一席好精彩的私底话,跟在客厅内发表宣言是没有分别的。
小红吓得一点点心胆俱裂。
是个千真万确的感觉,并非故意夸大。
母亲的一席话不知可否视作熟不拘礼?为甚么亲如骨肉,也要把人糟踏得如此不成话?
大哥的感觉如何可不知道。然,这个教训,小红可记紧了,免得过,她绝不会把自己的为难告诉家里人。
故此,小红把失意收藏得紧紧密密,反而在办公时,还会稍为流露疲态,略现心事重重的颜色,一回到家,就只是没事人一样。
活到如今,小红才知道世界艰难,家庭环境不怎么样的人家,种种问题就会出现,家居简陋,别说没有私家用地可供自己痛快地哭一场,就连大声叹息,怕都会被兄弟姐妹听闻而予耻笑。
原以为早早脱苦海,可是,一下子发了臭脾气,跟麦耀华闹翻了,如今怎样下台?
才不过几天功夫,小红就憔悴下来。
这天将近放工,有把陌生的女声摇电话进来找冯逸红。
“是冯小姐吗?我们是宜新家私公司负责送家具的,你订的那套餐桌餐椅已经过了陈列期,可以送到府上了,请示时间地址。”
“甚么?”小红惊异地问:“甚么餐桌?”
“就在前几天,我们总厂作酬宾倾销大减价,你们不是订了一套餐桌吗?让我看看,订单上写了冯逸红的名字,付款者名叫麦耀华,是你的先生吧?”
小红脸上登时泛起红光,精神奕奕的答:
“对,你们现在就可以送货了?”
“是的,打电话来审查一下地址,问是否正确?我们可以在明天上午或下午送去,请选定时间,届时按址送货,有人接应了吧?”
小红想了想,答:
“就下午四时半吧!”
这样她可以向乐秋心请半小时假,到新房去接应餐桌。
完全是意外之喜,这表示着自己跟麦耀华的关系还没到濒临告吹边缘。餐桌一定是在她气极跑回市区之后,由对方买下来的。
忽然的有迹象雨过天晴,云开见月,真是太高兴了。
小红准时跑到新居去,拿钥匙开了门,走进去。
客厅连饭厅那二百英尺地方,空空如也。然,小红兴奋得管自在那儿手舞足蹈,甚至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调来。
就这样一边唱,一边雀跃、飞舞,冷不提防,来个大转身之后,竟撞在一个人的怀抱里。
小红吓得尖叫。
“小红,是我。”麦耀华说。
“天!”小红定下神来,随即破口大骂:“你要吓死我吗?无端端在这儿出现?”
“我为何不可以在这儿出现呢?这是我们的家,你有门匙,我也有门匙。”
“还给你,让你独个儿住好了,我走。”
小红一手把门匙塞给耀华,一边抿着嘴,一副哭笑不分的怪模样。
耀华忍不住笑了起来,使劲地把她拥到怀里,说:“好了,好了,我们别再吵架了。刚才你进来时,不是顶高兴的?”
小红不知是气是笑,嚷:
“早知道你来,我就不用走这一趟,那家私店的人真是岂有此理,何必通知我?”
“你怪错好人呢,是我请他们通知你,然后又问了他们何时送货的。我专诚到这儿来,向你赔不是。”
小红低下头去了,过去几天来的怒火,似被一阵豪雨淋熄之后,只余一缕轻烟,微微往上冒,熏得人双眼有点红。
“你原谅我。”耀华说。
小红点了头,再抬起来,接触到对方炽热的眼神,正打算闭上眼,门外就人声鼎沸,嚷道:
“有人没有,送家私来了?”
那套餐桌餐椅摆好之后,耀华跟小红到楼下商场去买了家乡鸡和粟米,抱了回来,就在这新房子吃他们小两口子的第一餐晚饭。
没有比吵嘴之后和好如初的感受更甜蜜。
“小红,我己请妈妈替我们择好日子,好不好约你父母出来,彼此吃顿饭。”
也是到两亲家会面的时候了。
小红有点紧张,怕双方母亲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结果会难为了自己。然,难关总要闯过去的。
耀华倒算买了礼物,跑到小红家里来,恭恭敬敬地邀请小红父母,说:
“家母请世伯和伯母赏个面,大家围拢起来,吃顿晚饭。也把兄弟姐妹请在内,来个相见欢,凑一凑热闹。”
冯家当然答应下来。
启程赴宴的那天夜晚,小红明显地紧张。她帮忙着替小弟换衣服,把一个抽屉内的衣裤翻了出来,左左右右地察看,总觉得不顺眼。
忽然的,小红急躁起来,骂了几句:
“怎么你的衣裤竟没有一件光光鲜鲜的,带你出去吃饭,失礼死人!”
小红的兄长正在缚鞋带,说:
“怕我们失礼你呢,那就不要去好了,宁食开眉粥,莫食愁眉饭。随随便便吃饱肚,省得安乐!”
小红立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鼓着双腮,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
她的沉默,并没有把家里头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
父亲已经立即说:
“一点都不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未过问,就先嫌弃起自己的家人来。”
“小红,你别以为快将是麦家的人,就对娘家亲属不卖帐,我这做母亲的真要认真地说你几句了。将来嫁出去,家姑的脾气不易受,那时候才晓得跑回娘家来哭诉,就知道谁才是真心站在你的一边了。”小红的妈煞有介事地教训起女儿来。个个似乎都在凑热闹,趁她说错半句话,就打落水狗,事必要她乐极生悲。
有了上次的教训,小红承忍住脾气,不作声。否则先弄得家人不高兴,坚拒赴宴,怎么好呢,再下来,又会把一口乌气转喷到麦耀华,甚至麦家的身上,那还得了,可一不可再,再闯这次祸,就未必会如上次的幸运了。
这口气只好忍了。
然,人是往往不会因为对方退让,就放过生事的。通常反会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小红的大哥就是一例。
一看风头火势,发觉父母都帮到自己这一面来,便更乘机撒野,说: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不去了,你们去吧!”
此言一出,父母的脸色更不好看。父亲干脆把穿到一半的袜子脱出来,掷到鞋面上去。母亲呢?使劲地把手袋抛向梳化,跟着整个人跌坐在上面,把脸望向窗外。其余弟妹,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或倚在墙角,或蹲坐在凳子上,托着腮,看小红如何收拾残局。
小红的眼泪正在眼眶内打滚,很辛苦,很辛苦才把它们生吞到肚子里去。
她微微昂起头,环望着这间斗室。
无法不苦笑了。
她是第一个可以脱离这个家,跑到外头去另闯天地,成家立室的。
这无疑是一项进步,说得坦率一点,她是这家里头第一个作出突破,脱离狭窄的环境,有本事往外头世界吸一口新鲜空气的人。于是,有人妒恨了,有人将不得志的情意结发泄到她身上去。小红心里狠狠地想,大哥被女朋友抛弃,母亲说是该女子嫌他穷。
是不是人穷志短?就是因为兄长那种小家子气的性格把人家吓跑了。
那女孩子的选择是对的。也许,小红跟在大机构的行政大员身边办事良久,至少训练到自己的涵养与胸襟,晓得辨别美丑,兄长这种酸溜溜、不开扬、不大方、没远见、没风度的表现,怎么可能吸引异性?
总是现实的问题。男人不得志,象父亲、象兄长,就会出现一副落泊的形相、猥琐的行止,完全没有办法。越是形容惨淡,器量狭窄,就越没法子发达。越没法子发达呢,唉,不用形容下去了吧!
小红忽然想起麦耀华来,别看他是个普通人家出身的人,就是因为有志气出来闯天下,做小生意,人都出落得比长兄得体。
一想起未婚夫,就立即觉醒到,今儿个晚上的相亲大会,总不能这样子就拉倒作废,如何向麦家交代?
好歹把闷气强忍,赔个笑脸,美言几句,但求息事宁人。反正,说句老实话,自己的前途比他们好,再受气也不过是一个短时期而已。当然,对于父母兄长所付予的压力,小红是失望,以致于反感的。
只不过,自己也算行走江湖几年,知道好汉不吃眼亏的道理,也就不必去计较了。小红跑到兄长跟前去,讲了几句好话,又正式向父母道歉,一场风波才算平息,大伙儿赴相亲的晚宴去。
麦家在一家三流的中国酒楼,摆了一席,也没有要个房间,只在酒楼的大厅一角,霸了一个较静的位置,点的菜更是普通之极。
席间,两亲家都客客气气的,毫不亲热,更缺诚意。
麦耀华连连给未来丈母娘添菜,冯母说:
“我吃得不多,你别客气。”
“是菜粗了,亲家们不赏面。”麦母如此说。
“我们根本就是普通人家,给我点了鲍参翅肚也吃不惯吧!”
这算不算间接怪责对方点的菜没有贵价货呢?真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
何其不幸,耀华的母亲是个极端敏感的人。她年轻即守寡,把儿子及女儿养大成|人,心里就有一份挥之不去,且毫不自觉的占有欲信念油然而生,以致于根深蒂固。儿子要娶妻了,要搬到新居去自立门户了,她的心早已灰冷,对于一总令儿子远离她的有关人等,都痛恨得牙痒痒。
对于今晚,她老早唧咕,在耀华跟前不知说了多少次:
“你现今既要创业,又要置家,所有的积蓄都一下子用光,相亲只不过是例行公事,倒不如以饮茶方式聚一聚就算了。”
还是麦耀华坚持:
“也不差那几百块钱了吧,一生人只有一次。”
“常言有道:山大斩埋有柴。同样的道理,处处节俭,就是一条大数。我看一请了,就得一家大小请在一起,我们家只两个人,就要包起一围台。”
“妈!”麦耀华负气地喊了一声。
麦母随即举起手来,说:
“好了,好了。再讲下去,呣子就要反面了,人还未进我们麦家的门,就为媳妇而破坏与儿子的感情,太划不来。”
原来相亲前,两家人都各自有难以言喻的争执与苦衷。见了面,言语之间有一些合不来,真是其来有自,无可避免。
麦母对冯母他们那几句刺骨的话,立即还以颜色,说:
“也不是怕你吃不惯鲍参翅肚的问题,老实说,孝敬岳父岳母是应该的。只不过,我们耀华是个心急人,事必要又创业又娶妻,齐齐办,手上的资金就缺了。我也不明白他年纪轻轻的,如何会这么着急成亲?先打好事业基础的男人,何患无妻?说句老实话,两小口子结了婚,立即一大堆儿女的生下来,只吃两餐,都会要掉老命,更莫说要把儿子装扮得出色、供书教学了。如果节育的话,那又何必急急结婚了?亲家也是过来人,你说我是否有道理?”
一顿饭,在座各人,除10岁以下的小弟外,人人都从背脊骨吞下去。
一回到家里去,小红的父亲大力拍台拍凳,跟妻子二人落力把麦耀华的母亲数个臭。
“都说孤阴不去,独阳不长。原来真有这回事,年纪轻轻就守寡,几十年积聚的郁结,如今发泄到抢她儿子的女人及其家人身上,这是没法子的事。”冯父这么说。
冯母气得脸如土色,问说:
“甚么叫没法子的事,谁叫自己的女儿不争气,人家都差不多讲白了,是她急于要嫁,才弄到如今这个地步。”
当然不可能没有大哥的份儿,他说:“小红,你好自力之,嫁给姓麦的,是立即抱娃娃,抑或长年大月的节育呢?我看你是两面不讨好。”
小红差一点就想叫嚷:
“对,对,对,你们都说得对,是我一个人错,吃甚么苦也是应该的。我生我死,我好我坏,我贫我富,通统与人无尤,请高抬贵手,别管到我的头上来,功德无量,福有攸归。”
若真能说这番话,怕也可以稍平心中怒气。
既是始终出不了口,那种翳痛运行全身,叫人难受得半死。
最最最伤心的还是天下间最亲密的人,竟最不留情地把自己推跌在地上,拼命践踏,这成甚么世界了?
若不是婚期即至,小红就真的无法忍受这种家庭气氛下去了。
然,反正就只有短短几个礼拜就能摆脱一切,过其二人世界,对付有完结希望的困境是比较容易的。
于是,小红再不造声,把全副精神放在工作上头,拼命把功夫尽量做齐,才放她的结婚大假去。
临放假前的一个黄昏,乐秋心把小红叫进办公室去,笑着对她说:
“新娘子,恭喜你。”
乐秋心站起来,以双手捉着小红的手,非常诚恳地向她祝贺。
小红兴奋地不住笑,连声答:
“谢谢!谢谢!”
“我没空去搜购礼物,又不知你的小家庭究竟需要甚么、所以想了一个权宜之计。我跟一位开设电器商店的朋友阮植讲好了,已经付了一个数额的钱给他,你与耀华按址到他的店上去,随便选购电视和录影机等等,好不好?”小红感动得甚么似,连忙答:
“不好!不好!”“为甚么呢?”“礼物太贵重,我受不起。”
“你我还要说这些客气话,就太见外了。”
乐秋心真心诚意地说出这话。这些年来,她有与小红相依为命的感觉,事业发展再顺利,在大机构内的政治人事纷争还是无日无之。全公司,在自己跟英嘉成未闹恋爱之前,只得秘书是最信得过的人。
在英乐之恋传出之后,人前人后,还是有流言中伤这回事,尤其当大局未定之际,很多人心都在起化学作用,那些在公事上头,看乐秋心、英嘉成不顺眼的人,都恨不得他俩的一出戏是悲剧收场,甚而那些根本与他们没有利害冲突、抵触来往的人,都会以别人不幸疗治自己失意的歪心肠,静观其变。
凡此种种,均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压力,够乐秋心受的。
只不过,她身心都溶泻在极度激|情之中,没有余情剩力去感受,不会觉察太多的难过。
小红这女孩子非但忠心耿耿,且还善解人意。除非遇上极严重的事,否则,从来都报喜不报忧,那就是说,小红好比守门大将军,把那些不必入耳,入耳亦无用的是是非非都挡绝了,所有消息经她过滤之后才传到乐秋心的耳朵里去,让她耳根清静得多。有些人真不晓得争取眼不见、耳不闻为净的效果,一有甚么大事发生,立即四出奔走,打探消息,死捏着周围人等问长问短,问不出结果来,忧心戚戚,问出了因由呢,苦自气结,真是莫名其妙。
乐秋心在商场内能征惯战,她绝不笨。历年来有甚么公司内的政治危机,她第一件做的事是冷静自己,定夺方针,坐言起行,外间传言,一律拒诸门外,以免影响心情,扰乱视线。这个方法,百试百灵。
然,有些时不是你不要听就听不到的,人像老是在想办法去刺激你,企图令你气愤,乱掉阵脚。故而有小红之流的得力将领挡在前方,诚是她专心应付种种危难的一大助力。
对小红的感激,常在心间。
要回报呢,也还不易。公司有人事部的已定薪金架构在,有好的表现,还是要看年资、学历、职位。小红已在乐秋心照顾下得到相当好的优惠。但秋心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她始终认为不足以表达她对小红的感谢。
如今小红结婚了,正正是大好时机。
既为小红高兴,也有点惺惺相借。于是决定来个大手笔,以示对小秘书的爱护。
当然,乐秋心绝不是饱人不知饿人饥。她家当相当,但也明白小职员一旦成家,凡事一阔三大的苦。
一念至此,就知道小红家居的常用摆设也许会缺了,因而作了这个安排。
小红当然不是为了物质上的厚待而深深感动。这年头,连父兄等都受不了生活压力,而不自觉地常常将脾气发泄到自己身上来,这位女上司,难道就缺了形形色色的挑战与考验吗?还能在每天每时兵凶战危之际,对为她出过力、尽过忠的人关照,真是太要感谢,太要知情了。小红千多万谢之后,说:“乐小姐,我放假回来,再请你吃顿便饭。”
小红结婚不打算摆酒,一则是这阵子年青人结婚也不重视这个摆场了。二则,不消说了,当然是为着手头没有松动余钱做这番喜事。
乐秋心于是说:
“好,你回来后,由我请你们两位吃饭吧!”
小红突然想起,嚷:
“可能我们谁也不能请谁呀!”
“为什么?”
“俗例不是规定两个都有喜事在身的人,不宜互相邀请,有相冲之嫌吗?”
这就等于肯定乐秋心也在这最近要办喜事了。秋心一时有点点的难受,然,还是欢喜的。因而答:
“我们百无禁忌,况且,又不是大排筵席,只是吃顿便饭,有甚么不成?”
“乐小姐,你也不打算结婚时要宴请亲朋戚友?”
“不!”乐秋心摇摇头:“简简单单算了。”
小红回应:
“对,反正是两个人的事。”
小红认为乐秋心及英嘉成都是在社会阶层内有相当名望的人,也不缺那个钱,一定会铺张,没想过乐秋心如此的答她,也就不好再讲下去了。
乐秋心是有苦衷的。
有哪一个女人结婚前没有想过,要有个相当难忘、相当轰动的婚礼,最好是卫星直播,把自己的丰福,通知全人类,这才算真真正正的威风八面。
然,在自己的例子中,姑且勿论前些时,还在跟英嘉成相处上生了龃龉,发现感情上的第一道很轻微的裂痕,就算依然郎情妾意,十全十美,仍不能把他俩的一份幸福公然向所有亲朋炫耀。
因为,他们的结合,无可否认代表另一段婚姻的脱离。
别说姜宝缘有她的拥趸,还有不少局外人是支持她一面的婚姻卫道者,太明目张胆地向这一干人等挑战,是不智,且心上也有不忍。
一宗光明正大的人生大事,原本可以在大太阳底下进行,但,对她就只能在阳光可到之处的一个角落内静悄悄的处理,不能毫无顾忌地接受四方八面洒来的鲜花与彩纸。
不能不说是一宗憾事。
如果乐秋心没有这些客观环境的故障,她可能还是会携了英嘉成,到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过个如神仙眷属般的蜜月生活,但如今明知不得不如此,才愤愤然,但望能开个轰动全球的结婚酒会。
乐秋心在心内苦笑。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两个已经寻着了终生伴侣的快乐人儿,也有不快乐之处。
冯逸红与麦耀华的蜜月地点是珠海。
他俩订了一个3天的度假村假期,当日在大会堂签字行礼之后,就简简单单两个人牵着手,挽了两个大包包,干脆步行至码头,乘船到珠海去。
珠海的这个度假村,发展得相当不错,尤其是一幢管理得颇整齐的酒店落成后,便可容纳很多游人住宿。
村内的设备还算像样。不但有网球场、卡拉0K、的士高、保龄球场、水上单车、陆路马车,还有各式各样的商店、茶楼、酒馆,可供游人两三日十分丰富的节目。
年青男女结伴前往游玩的也不少,最主要是收费廉宜,像麦耀华小夫妻,两个人3天的费用,大概还不过是一千元上下的样子,若果在香港要三天节目,支出还可能不只此数。
怎么样的环境下的蜜月,都是甜蜜的。一对新人,生活在心境与环境都如诗似画的情况之下,两个人,由头到脚,都沐浴在幸福之中,光芒四射,新鲜明朗。
这是留在珠海的最后一天,麦耀华携着小妻子,走出度假村,到珠海市上游览。
在一幢文化馆跟前,小红买了很多彩色的人形公仔,打算带回去给弟妹们。心里想,说是姐夫给他们送的小礼物,一定会加强彼此的关系。
耀华呢,转身就不见了人影,原来他走到另一个即席替游客写字画的摊档去。
当小红看到他,急嚷:
“吓死人,转头不见了你。我以为你要撇下我不管了。”
“不急,待那十年八年后,我总会。”耀华幽小红一默。
小红想了想,才晓得嗔骂:“你敢,我缠定你一生一世。”
“此生休矣!”耀华才吐舌头,就把小红拥在怀里。
“你买甚么!”“回到酒店去你便知道。”“不,不,现在看,现在看。”耀华没办法,只好把字画打开,是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吾爱吾妻”。小红感动得一下子就歪倒在丈夫的怀里,整个人似是喝得酩酊大醉,没有能力再站得稳了。
为甚么还要靠自己呢,都已是人家的人了,就这样永远依傍着他,由他照顾好了。
这个意念,这个感受,实实在在是太好、太甜、太美了。
可惜好景永远不常。
对小红而言,蜜月才那么几天,一返回现实生活,就已苦难重重。
当她回到娘家去,摊开了那些在珠海搜购回来的礼物给家人,就立即被浇了一头冷水。
那唯一的,才14岁大的妹妹逸芳,把弄着那个彩泥娃娃,冷漠地说:
“我班上的同学王淑湄的姐姐,也刚刚蜜月回来,姐夫给她买了件礼物,逗得她乐透了心。”
小红慌忙兴致勃勃地接嘴问:
“是什么礼物呢?也是泥娃娃?”
“啊,不。”逸芳慢条斯理地答:“是在英国一间叫哈理斯御用百货公司内买的一套旅行真皮皮包,还可作书袋平日上学用。是名厂货吧,有法国名字,我都记不起来了。”
还未待小红作出反应,她的大哥冯逸忠在旁就笑了出来。
虽没有加一句半句嘴,但那一声笑、那个不屑的表情,还厉害过赏小红两记耳光。
她直情愤怒,扬起声来骂道:
“小芳,你别学得这么虚荣好不好?甚么也得讲身份、讲资格,那不是我们可以奢求的生活。你姐夫送甚么给你,也是出于一番诚意,不领这个情,也不必如此刻薄。”
骂完这番话,心上仍有气。幸好耀华还在楼下烧腊店买东西,未上楼来,否则要叫他不好受!
小红的妹妹小芳听了她姐姐的怪责,闷声不响。站起来,把那盒泥彩娃娃向小红的手里一塞,说:
“多谢了,请代归还你的丈夫。”
小红气得发抖,那双手紧紧握着纸制礼盒,竟有一种把它捏个稀巴烂的冲动。她嚷:
“你这叫做发脾气了,是不是?”
冯逸芳竟挺一挺胸,答:
“是。我自承认是个虚荣的人,我不讲身份,也不讲资格,只奢求美好的一切,你与你丈夫的诚意且留为自用吧!”
这番说话,出自一个才14岁的亲人之口,太令小红吓呆了。
她只有眼泪汪汪,无辞以对。
环视斗室之中,几张亲属的脸,都像带个似笑非笑的轻蔑表情,难看得有如青面潦牙的鬼,冲着她而来。
再忍不住了,小红只有夺门而出,背后还听到有人冷笑几声,道:
“看,是谁个使性子了?还不是恃着自己有另外一条路可走,有另外一头家可栖身,才有这副德性。”
“蜜月回来,要一家人凑她的兴,硬要人锦上添花。”
“风吹得起的几份礼物,就要受惠人感激涕零,过分不过分?一当成老板娘,就摆个气派出来,骂穷亲穷戚虚荣。好笑不好笑?”
这些说话,不知是幻象抑或真实,总之,听得小红激心刺肺,掩着双耳,直奔至楼下去。整个人忽然软弱无力的跌坐在楼梯间,似刚刚逃出鬼门关来,既有余悸,又复伤感。
她回望着背后那道幽阴的楼梯,发觉自己与家人竟然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之内。
小红在这一刻明白过来了,为甚么人穷志短?一家几口瑟缩在那转身都有困难的居住环境之内,怎么可能培养得胸襟气度来?空间把人压扁了,根本大方不起来。
为甚么说站在名山大川之中,高瞻远眺,人的视野与量度都会豁然开朗,宽松宏大,因为环境是最见效的染缸。
小红必须学习接受一个事实,她是家中唯一一个有机会接触到社会上层人物言行风采的人,也只有她一个在目前得以脱离贫困局促的居处,拥有自己的窝。
妒忌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对自己的不甘不忿、凄惶与无奈。不错,小红谅解家人的心情与处境。
然,这并不表征着他们可以通过谅解而再走在一起。
嫁出去的女儿,是父母兄弟要视之为泼出的水,罪不在己。
第一次,小红体会到当自己际遇超越他人时,会遭到家人的联手杯葛,他们以此表示自己的地位与力量。
也是第一次,小红体会到原来从另一个角度看,锦上添花也是气度纵横的人才肯做的事。
远远的看见耀华从街角转弯处走过来,小红立即拭干了眼泪,拿出粉盒来印去泪痕,站起身等耀华走近。
“怎么?你走下楼来了?”耀华奇怪地问。
“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头在痛,母亲嘱我早回家去躺着休息,不必陪他们吃饭了!”
“你母亲是个明白人。”耀华一边挽扶着妻子,一边这么说。
甚么叫做好女两头瞒?小红也知道了。
出嫁的姑娘,会在一夜之间成长,怕是为了在柔情与激|情之后,巨浪似的翻过来,打在身上的全是人情世故,轮不到你再不脱去幼稚天真的种种憧憬与期望,而面对现实。
耀华正要扬手叫计程车,就被小红叫住了:
“怎么了?我们坐巴士回家去吧?”
“你不舒服还挤甚么巴士?”
也不由分说,就截停了部计程车,硬塞了小红上去。
现今在本城坐计程车,价钱比起外地仍是相当便宜,但以当地普通人的经济能力去应付,则是很吃力的。
小红呆呆的望住了车头的那只价钱咪表,每跳一下,心头就有着重重的扯动,这就叫做肉刺了吧?这车程怕要用过百元,是起码三餐的菜钱了。
巧妇难为无米炊,学习做主妇,还真不容易。
蜜月回来,探过了娘家,赢得一场至大的没趣之后,还要应付家姑。
小红跟耀华说:
“把奶奶请回来吃顿晚饭好不好?”
“新妇要为家姑洗手作羹汤,当然好。我明晚下班就顺道把妈妈接回来。”
于是小红忙足一天,又是煲汤,又是烧菜。连那张小小4人用饭台,都给铺了张好看的绣花台布,放上一小盆人造丝花,教室内添上不知多少欢乐温暖的气氛。
小红环视这新居的布置,心头就畅快。
真是生活上的一个大跃进。
虽说五百多英尺的房子不怎么样,但有自己的睡房、客厅、饭厅、厨房、厕所,还有个小小的客房,完全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推开那客房,见到一整套价值不菲的电视机、录影机、甚而是卡拉OK的设备,像足小型娱乐音响室,更令小红欣慰。因为都是乐秋心送她的结婚礼物,正好表征着自己年来的工作成绩获得赞赏。让小两口子能在工余,捧玩努力得来的报酬,尤其多一重意义。每晚她和耀华都可以相偎相倚地坐在散放于地上的软垫,看电视或看那些向朋友借回来的录影带,更兼听唱片,其乐融融。
只容纳着她与耀华的二人世界,是太完美、太宽敞了。
小红开心得吐一吐舌头,更进一步原谅了娘家人各种小家子气的反应。
处在顺境的人,始终拥有着各种贴身享受,不会因为外头的酸风妒雨,而影响有瓦遮头者的安全感与欢乐情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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