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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曾国藩三部曲 > 一 王錱挂出湘军总营务局招牌,遭到曾国藩的指责

一 王錱挂出湘军总营务局招牌,遭到曾国藩的指责

作者: 唐浩明

最前面高悬的是四个楷书字。"衡岳仰止"。字后有段跋语:"衡山王船山先生,国朝大儒也,经学而外,著述等身,不惟行宜介特,足立顽懦。新化邓学博来金陵节署,言其后嗣谋梓遗书,喜贤者之后,克绍家声,固体额以寄。道光十八年四月望总督两江使者前翰林院编修安化后学陶澍敬题。"接下来还有陶澍联一副:"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之师。"曾国藩心里暗暗叫好。再看下去是祁隽藻和许乃普所书的两副联语:"气凌衡岳九千丈,心抚离­骚­廿五篇。""痛哭西台,当年航海君臣,知己犹余瞿相国;羁栖南岳,此后名山述作,同声惟许顾亭林。"许乃普后是常大淳壬午游湘西草堂而作的一首七律:"老屋三间丹垩新,先贤前此久栖身。叹嗟今日风光换,想见当年著述频。甲子自书陶靖节,庚寅谁吊楚灵均。我来无限榛荟慕,欲向船山荐藻萍。"看着常大淳的墨迹,想到他已作古了,曾国藩心里不免有些伤感。常大淳之后,尚有一些诗词联语,也有写得好的,也有平平的。忽然,一种熟悉的字迹跳进眼帘,原来又是一副联语:"自抱孤忠悲越石,群推正学接横渠。"联语后端端正正写着一行字:"而农先生几筵,不能窥之万一。谨节录先生自铭语以为献。道光壬寅六月既望长沙后学唐鉴敬题并书。"镜海先生都有字挂在这儿,自己却今日才第一次来,相比前辈敬贤之心,曾国藩感到惭愧。

王世全走过来说:"承蒙前辈贤良关注,惠赐翰墨,使陋室生辉。今日大人光临,幸会难再,世全已备下笔墨纸砚,请大人及各位贵宾赏赐诗联,王氏族人感激不尽。"

"国藩才疏学浅,前贤墨宝之后,岂容我辈Сhā足?日后世人将以狗尾视之,则自贻羞辱矣。"

曾国藩谦让不肯,王世全执意恳求。曾国藩本喜题诗作对,平日等闲之处,都愿题联留念,今日来到一代儒宗故居,怎会不愿留下墨迹呢?刚才推让,一是出自礼仪上的谦逊,二是正因为此地非比寻常,而自己还没考虑成熟,为慎重起见,不题也好。现在见世全态度诚挚,便思考一番,在书案上写下一联:"笺疏训诂,六经于易尤尊,阐羲文周孔之遗,汉宋诸儒齐退听;节义词章,终身以道为准,继濂洛关闽而后,元明两代一先生。"写完后连声说:"见笑,见笑。"众人见曾国藩对船山学问评价甚高,又见其字刚劲挺拔,严谨流畅,齐声称赞。曾国藩又在左下方以小字落款:"咸丰三年十一月钦命帮办团练大臣前礼部右堂曾国藩敬题"。

世全又请罗泽南题,泽南一再逊谢:"我素来才思迟钝,仓促之间无好句,免了吧!"

曾国藩说:"罗山莫推辞了,你再推辞,就显得我不自量了。"

世全知罗泽南是湘中一带极有影响的学者,如何肯错过这个机会,一再请求。泽南拗不过,只得也写了一联:"忠希越石,学绍横渠,在当年立说著书,早定千秋事业;身隐山林,名传史乘,到今日征文考献,久推百世儒宗。"也落款:"咸丰三年十一月保升直隶州知州湘乡县训导罗泽南谨识"。

大家一致称赞。世全又要国葆题。国葆感到为难,他望着大哥,不知该题不该题。曾国藩懂得他的意思,说:"你素日崇敬船山公,今日瞻仰先生故居,也题一联,表表心意吧!"

得到大哥的鼓励,国葆认真思索之后,也题下一联:"湘水衡云留正气,楚辞孤竹证同心。"家人进来,说晚餐已备好,世全请曾国藩一行、觉庵师和欧阳老人一道入席。

酒席宴上,世全频频敬酒,觉庵也以主人身分不断劝菜,宾主甚是欢悦。觉庵想起世全要以宝剑相赠的事,为消除曾国藩的顾虑,他把话题引到王船山对朝廷的态度上。觉庵有意隐去了船山对清朝敌视的一面,却大谈他对朝廷的依顺:"人们说船山公是明之遗臣,不与国朝合作,其实此说不全面。

先生的确忠于明朝,但对我大清也是拥戴的。"

"真的吗?"国葆Сhā话。

"这有事实为证。"汪觉庵接着说,"康熙十六年,吴三桂慕船山大名,重金请先生为他撰《劝进表》,先生严辞拒绝,说我怎能作此天不盖,地不载之语耶?在大是大非面前,可见先生的志向。"

曾国藩点头,表示同意汪师的观点。世全深知觉庵用意,立即接过话头:"正因为家先祖不与吴三桂同流合污,所以康熙帝景仰家先祖品藻气节。康熙十八年,湖南巡抚郑端遵循朝廷旨意,命衡州知府崔鸣骜馈赠米银。康熙四十二年,受湖广学政潘宗洛之请,才有虎止公刊刻遗书的事。康熙四十六年,朝廷批准将船山公入祀乡贤祠。乾隆三十九年将《周易》《书经》《诗经》《春秋》四种《稗疏》列入四库全书,并命国史馆为家先祖立传。"

曾国藩说:"我朝历代圣主,对船山先生之恩都有加无已。"

世全又说:"幸而长毛未进衡州,以其对待孔孟之态度,家先祖亦将蒙辱。王衙坪之所以尚有今日之平静,实赖大人及各位先生捍卫乡邑、力战长毛之功。家先祖九泉有知,定会感激莫名。"

曾国藩逊谢一番,说:"适才进门之际,见府上楹联书`武功开一朝国运`,看来先生祖上是以武功起家的。"

世全说:"大人明鉴。王氏祖上确是凭武功为家族争得了一席地位。"

泽南说:"我辈孤陋,对令祖上所立军功一事,一向不曾听说。"

"我王氏一脉,出自太原,后迁至江苏邗江。船山公这一支始祖仲一公,当年跟随洪武帝起兵,后渡江攻克金陵有功,封山东青州左卫正千户。洪武二十二年,进阶武德将军、骁骑尉。二世祖成公从明成祖南下有功,升衡州卫指挥佥事,晋同知,授阶怀远将军、轻车都尉,遂定居衡州。相传六世,绍紫垂荣,到七叶而武业中衰。此后则儒者辈出。"

"到船山公是第几代了?"

"已是第十一代。适才所看到的那把旧剑,正是洪武帝赐给仲一公的,仲一公仗此剑随洪武帝攻克金陵。曾大人,你老如今统率兵马,正是用剑的时候。王家自武夷公以来,一直以文章名世。此剑再留在王家,只是一件古董,而不能发挥它的作用。自古宝剑赠壮士,若大人不嫌弃,世全愿代表王氏家族将此剑送与大人。"

"这可使不得!此剑乃王家祖传之宝,国藩怎能夺人之爱!"曾国藩急忙辞谢。

"伯涵,既然世全一片真心,你就收下吧!此剑曾立赫赫武功,又是当年攻克金陵的吉物。今日长毛占据金陵,世全送与你,此乃天意。将来光复金陵,一定非伯涵莫属。"汪觉庵协助亲家来劝。

曾国藩原先认为王船山是个不同清朝合作的前明遗臣,今天听王世全和汪觉庵说来,方知他也是本朝的贞士。更使他激动的是,这把剑有过攻克金陵的光荣经历。难道收复金陵的盖世功勋真的要由自己来建立吗?如真的是天意,则不可违背。曾国藩想到这里,站起来说:"既蒙世全先生错爱,又是汪师之命,国藩祗受了。"

世全命人拿出宝剑来,双手恭送给国藩,说:"此剑有两点异处。一是剑刃看来甚钝,然削铁砍玉,如同泥土。二是每到午夜之间,它要长鸣一声。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满桌人都感到惊奇,曾国藩更是高兴。汪觉庵说:"伯涵,老朽代王家求你一事。日后金陵攻克之际,天下安定之时,请你出面邀请海内名儒,校勘刻印船山公全集,既使船山公一生宏愿得以实现,又光扬我朝学术。依老朽迂见,此功或不在荡平长毛之下。"

曾国藩侧身答道:"弟子谨记吾师教导。日后攻克金陵首功不在弟于则已,若天意授与弟子,弟子一定在金陵刻印船山公全部遗书。"

世全起身,深表感谢。大家继续喝酒。欧阳老人说:"涤生今日喜得宝剑,老夫也高兴。老夫十分喜爱旧日读过的一首古剑铭,现把这首古剑铭送给你如何?"

"谢谢岳父大人。"曾国藩恭敬地回答。

"这首古剑铭是这样写的。"凝祉一字一顿地念道,"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为凶器;深藏若拙,临机取决,是为利器。"

曾国藩听完这首古剑铭后,明白岳父的深远用意,十分感激地站起来说:"国藩牢记在心。"

凝祉又对曾国藩说:"你来衡四个月了,听人说无论巨细,事事躬亲,昼夜­操­劳,毫无暇日。长此以往,将有损身体。秉钰娘要我转告你,还须随时注意保重才是。今日上午你能忙里偷闲,垂钓江上,我很高兴。自古以来,­干­大事有成就的人,都会忙里偷闲。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听岳父提起上午的垂钓,他忽然想到创办水师之事,汪师、岳父和世全先生都是博学鸿儒,何不与他们商量一下?

"岳母大人的关怀,国藩很是感激。国藩今日上午在江上学钓,想起长毛这次顺利攻破武汉三镇、安庆、九江,长趋江宁,近来又在江西肆虐,靠的全是水师。日后,我们与长毛交战,不能没有炮船,我想就在衡州建立水师。今日特地请教各位前辈,不知可行否?"

欧阳凝祉、江觉庵、王世全一致认为曾国藩此虑深远,衡州地处蒸湘汇合处,熟悉水­性­的人极多,不愁练不出一支水师劲旅。末了,王世全说:"曾大人要办水师,我倒想起一个人来,此人从小跟父亲在安徽长大,家藏一部《公瑾水战法》,多年来,对水师钻研有素,乃是一个极有用的人才。"

"此人是谁?"曾国藩对王世全的推荐极感兴趣。

"此人名叫彭玉麟,字雪琴,就是本县渣江人。"

汪觉庵说:"正是。若不是亲家提起,我竟忘记了。此人真可称得上衡州府一只玉麒麟。"

"彭玉麟现在何处?"

"他目前正陪老母在渣江闲居。"世全答。

"我日内当去渣江拜访他。"

"不烦曾大人亲到渣江,"王世全说,"来日我修书一封,请他到寒舍来,我再陪他去桑园街谒见大人。"

五一个钟情的奇男子

发源于邵阳、祁阳两县交界山脉的蒸水,上游水浅河窄,不能行船,到了渣江地带,河面开始宽阔起来,货船可以在江上畅行无阻。这里位于衡州城北偏西,水路到衡州有一百一十里。附近几十里山区的土特产在此处聚集,通过蒸水,运到衡州城,再南由陆路运到两广,北经湘江运到长沙,过洞庭到长江,远销全国各地。南北物产也由衡州经蒸水用船运到渣江,然后流散到各户农家去。因为这个缘故,一个小小码头,逐渐变成了衡阳、清泉两县的最大口岸。渣江镇上三街六巷,百货俱全,店铺栉比,商旅辐辏,不亚于一个中等县城。由于渣江地面重要,设在衡州城里的衡阳县衙门将县丞官署设置在渣江,以便管理。咸丰二年,县丞衙门被饥民放火焚毁,现在又修复起来,照旧行使它的职权。

彭玉麟就住在县丞衙门旁边一栋简陋的木板房里。一早起来,稍事梳洗后,他对母亲王氏说:"母亲,我到外婆坟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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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 血祭.黑雨.野焚》 第42节

作者: 唐浩明

王氏知道儿子笃于情义,从小在外婆家里长大,对外婆感情很深。自从外婆去世以来,只要玉麟住在渣江,隔不了三五天,便要到外婆坟上看看坐坐,有时呆痴痴的,一坐个把时辰,硬是用双脚把家门到外婆下葬处之间走出了一条五里长的小路。她对儿子说:"麟儿,你去去就回来,不要停得太久了。"

彭玉麟离开屋门,在一家纸马铺里买了些钱纸、线香,沿着草河(蒸水的俗称)走了两里多路,然后折入一条小道,迤逦进了一座名叫斗笠岭的山冈。这是一座湘南常见的不大不小的丘陵,山不高,全是紫­色­页岩堆成。这种紫­色­页岩,当地老百姓叫它"见风消"——刚挖出来,坚硬如岩石,过十天半月,便散碎如泥沙了,山丘表层尽是暗红­色­沙砾。这些沙砾既不装水,又没有一点肥­性­,它成了湘南贫困的象征。走到衡清一带眼里若见着铺满暗红­色­沙砾的山冈,不用说,这里的农民一定苦不堪言。

斗笠岭上几乎没有像样的树木,只有几株枞树,矮矮小小的,稀疏的枝­干­在寒风中抖动,如同站着几个缺衣少食的孩子,今人见了既扫兴又怜悯。玉麟外婆的坟就葬在斗笠岭上一块向阳之地。在外婆坟边还有一座稍小的坟,立着一块矮一点的石碑,上面写着:梅小姑之墓,两座坟头各有一株纵树,这是玉麟十多年前亲手栽的,至今仍不到四尺高。

对于玉麟的上坟,王氏总以为儿子是眷念外婆生前的鞠养之恩。其实,玉麟想念外婆,更想念永远偎依在外婆身边的梅小姑。玉麟每次上坟,实际上都是来看望小姑的。今天,他照例在外婆坟头点燃线香,焚化钱纸后,再在小姑的碑下也Сhā了几支线香,燃起一堆钱纸。他站在坟边,心里默默念道:"小姑,我又来看望你了。明天我就要离开渣江,到曾大人军中去了,将会随大军转战南北,还不知有不有再来看你的一天。"

望着坟头被风扬起的片片纸灰,玉麟眼睛变得模糊了,整个身心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玉麟父亲彭鸣九因家贫,二十岁时离开渣江投军,在绿营多年,积功升至安徽怀宁县三桥巡检,后又迁合肥县梁园巡检。鸣九娶妻王氏。王氏浙江山­阴­人,父亲是个老塾师。王氏十二岁时,父亲弃养,母亲周氏带着一子二女守节。王氏择婿甚严,三十岁时才嫁给鸣九。以后王氏的哥哥在安徽芜湖县衙门做了个文案小吏,周氏便带着满女跟着儿子住在芜湖。

嘉庆二十一年,玉麟出生于梁园巡检司署。十岁那年,舅父为玉麟在芜湖找到了一个品学俱优的先生,于是就在那年告别父母来到芜湖。玉麟的姨妈五年前正要出嫁时,却不幸得天花身亡,舅父虽成亲多年,却至今未生得一男半女,外婆王老太太常感膝下冷寂,对于玉麟的到来,真如天上落下一颗星星,欢喜不尽。玉麟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且秉­性­笃厚,对长辈恭顺,深得外婆和舅父母的疼爱。

一个冬天的午后,玉麟放学回家,绕道到附近一座小山上去看腊梅。刚到山脚,见山沟边躺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脸­色­青白,两眼微闭。玉麟吓了一跳,心想:这女孩一定是病倒在这里,天气这样冷,若不叫醒她,病会加重。他蹲下来,推了推她,喊道:"小大姐,你醒醒。"喊了几声,那女孩醒了过来,睁开双眼望着他,却不做声。玉麟问:"你是不是病了?"女孩摇摇头。玉麟好生奇怪,没有病,为什么躺在沟边?他想了想,又问道:"你是饿得很厉害?"女孩点点头。

"我扶你起来,你到我家去吧,我请你吃饭。"女孩望着玉麟,仍然没有做声,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玉麟明白她心里在感谢。于是扶起女孩,一路搀着她回到自己的家。玉麟把情况跟外婆说了,王老太太也很怜悯,怕饿过头的人一时受不了硬饭,赶紧熬稀饭给她吃。那女孩狼吞虎咽吃了两碗稀饭后,气­色­好多了。王老太太又收拾好自己的床铺,要女孩睡到被子里去暖和暖和。那女孩激动地叫了声大娘,双膝跪下去,给王老太太和玉麟磕头,慌得玉麟赶快扶起她。王老太太要女孩休息,把玉麟拉出门外。王老太太把这事告诉儿子和媳­妇­,舅父母都称赞玉麟这事做得好,说心肠好的人今后会有好报,玉麟很高兴。

到了掌灯时,那女孩还未醒过来。王老太太进屋,坐在她的旁边。眼前这个孩子,王老太太越看越像自己的满女,看看想想,竟然流出了几滴泪水。过一会,女孩醒过来。她一眼看着王老太太慈祥地坐在自己身边,心里暖洋洋的,如同看到妈妈一样,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大妈"。她向王老太太恳求:"大妈,我不走了,我就留在你这儿吧!我什么活都会做。"

王老太太吃了一惊:"孩子,你怎么能不回家,父母怕都要想死你了。"

女孩流着眼泪说:"大妈,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

王老太太扶着女孩坐起,说:"孩子,你为什么昏倒在路边,你把详情给大妈说说吧!"

女孩点点头,穿上衣,坐在床边,就像对自己亲生的母亲样,倾吐满腔苦水。

原来,这孩子姓梅,名叫梅小姑,今年十四岁了,是浙江嵊县人。两年前,父亲得痨病去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谁料半年后,小姑十岁的弟弟又得天花死去。儿子的死,给小姑母亲沉重的打击。自那以后,母亲便病倒了,家贫无钱医治,拖了一年多,也下世了。剩下小姑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小姑虽然没有读过书,心眼却灵秀,裁剪针黹,煮饭烧菜,样样都做得好,模样也长得出众。街坊邻里有心肠好的,常常送点东西给她吃。也有人叫她做点女红,送她些手工钱。这样过了半年。

有一天,小姑的一个远房婶子从合肥回来,晓得了小姑的情况,便笑吟吟地来到小姑的家,对她说:"婶子领你到合肥去,那里有一个剧团,班主是我们嵊县人。你长得漂亮聪明,今后跟班主学戏,一定可以赚大钱出大名。"嵊县是越剧的故乡,会哼越调的人很多,小姑也会哼几句。她不想赚大钱、出大名,但她喜欢唱戏,何况家里没有挂牵,去就去吧!

小姑跟着远房婶子上了路。一路上,她把婶子当恩人,尽心尽意照顾她。昨天夜里,小姑和婶子落脚在一家伙铺里,半夜醒来,发觉隔壁有两人在谈话。听声音,一人是婶子,另一个也是个中年­妇­女,但不是浙江人的口音。小姑好奇,把耳朵贴着板壁上偷听。这一听,吓得她脸­色­煞白,手脚发抖,浑身如同掉进了冰窟。原来,她错把恶鬼当菩萨。这个远房婶子,过两天就要把她卖到一家窖子里去做表子,卖笑接客。

小姑想到自己命运的悲惨,一夜里,泪水把整个枕头全部湿透了。小姑想:宁愿死,也不进窑子。她趁天未亮,便偷偷离开伙铺,不分东西南北,信天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婶子越远越好。她又急又怕又冷又饿,走到山沟边想掬口水喝,刚弯下腰,头一晕,眼一黑,便倒在水沟边……

小姑边说边哭,王老太太边听边流泪。老太太自满女去世以后,常常痴心地想带一个女孩。她怜悯小姑的苦命八字,也喜欢小姑的清秀灵泛,又一口绍兴府的乡音,和儿子媳­妇­商量后,收下了这个养女。

没有多久,小姑身体复原了,面孔光洁,白里透红,益发显得标致。她勤快温柔,样样活都­干­得好,对王老太太像对亲生母亲样的贴心,对老太太的儿子媳­妇­,也和对亲哥嫂样的亲热,对待玉麟,则更是关心体贴,无微不至。她感激玉麟,是玉麟救了她的命,是玉麟把她带到这样好的家庭,今生今世,要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爱都奉献给玉麟。她打算自己一辈子不嫁人,今后养母归天了,玉麟成家了,她就到玉麟家去,为他­操­持家务,把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一切,都用来报答玉麟的再生之恩。

每天一早,小姑都把玉麟上学所用的书和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地放到竹篮子里。吃完饭后,她提着竹篮送玉麟到先生家。到了放学的时候,她早早地跑去接他。放学回家后,玉麟喜欢画画,小姑就常在一旁帮他铺纸、研墨。傍晚,玉麟休息时,她坐在玉麟身边,听玉麟讲些古今故事。那些故事多有味啊!慢慢地,她也懂得了不少知识,也跟玉麟学得了几百个字。

"玉麟,我问你一件事。"有一天夜晚,玉麟在灯下合起书本准备休息时,小姑轻轻地问他。

"什么事?梅姨。"

"我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不要叫我梅姨,我只比你大两岁,听起来多难为情。"

"你是外婆的养女,我不叫你姨叫什么呢?总不能叫你小姑姐吧!"

"你就叫我小姑吧。"

"小姑?太不礼貌了。"

"你就叫我小姑吧,我喜欢听。"小姑说着,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犹如三春季节,桃花开了。玉麟真想用手去摸摸。

"好!以后就叫你小姑吧。你刚才要问件什么事?"

"玉麟,你以前讲,古时有个叫兰芝的女子,曾割臂蒸汤给丈夫吃,终于治好丈夫的病。人­肉­真的可以治病吗?"小姑瞪着两只秋水般的眼睛望着玉麟,一转不转的。

"这怎么说呢。"玉麟感到很为难,"可能有用吧!不然古书上为何常有割臂疗母、割臂疗夫的记载呢!"

几个月后,玉麟感风寒病倒在床,一连七八天,吃了十来服药都不见效。这天,小姑端来一小碗汤:"玉麟,你把它喝了吧,喝了就会好。"

"这是什么药?"玉麟问。

"你不要管,喝了再说。"

玉麟端起碗,汤上浮着几个油圈圈,碗中有一块一寸长三分宽的­肉­条。他望望小姑惨白的脸,有点怀疑。他放下碗,抓起小姑的手,大声说:"你把手臂伸给我看!"

小姑两眼含着泪水,死死地把手缩紧。玉麟明白了,他抓紧小姑的手,带着哭腔说:"傻姑,割臂疗病,那是古人心诚的表示,哪里真的就可以治病呢!你怎么下得手,割自己的­肉­。"

小姑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喃喃地说:"你不是说有用吗?即使无用,表示我的心诚也好嘛!"

玉麟哪里能喝下。从这碗汤里,玉麟看到小姑那颗水晶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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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 血祭.黑雨.野焚》 第43节

作者: 唐浩明

时间一天天过去,玉麟和小姑也一天天长大。玉麟觉得自己不知从哪天起,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小姑,常常夜阑更深想起小姑,想得心里火辣辣的,恨不得立刻就把小姑娶来作妻子。他恨外婆那时为什么不认小姑为­干­孙女,却偏要认作养女。外婆的女儿,就是自己的姨,有外甥娶姨妈的吗?但小姑毕竟不是外婆的亲女,只要外婆说一声,改养女为­干­孙女,不就行了吗?玉麟不敢向外婆开这个口,羞呀!小姑想得更多,更热切,她更羞于言辞。到了后来,两人在一起,又快乐又痛苦。纯真的爱情,便被这人为的大石板压着,只能弯弯曲曲、扭扭捏捏地萌生。

玉麟十七岁那年秋天,祖母在渣江病逝。父亲辞官,全家回原籍奔丧。行前写信给玉麟,要他在芜湖等候。玉麟从出生到现在还没有见过祖母一面,但老人家去世,他也感到悲痛。更使他伤心的是,他就要离开小姑了。小姑听到这个消息,哭得两眼红肿。她请玉麟给她画一幅画,画面是她自己想好的:一株盛开的红梅,旁边站着一只威武的麒麟。玉麟懂得她的意思,按着她的构思画了。那一夜,小姑房里一盏油灯一直亮着,她在用彩­色­丝线绣这幅画。那一夜,玉麟躺在床上,直到天明未合眼。就要离开小姑了,他有种失魂落魄之感。第二天,小姑又绣了一天。到了夜晚,小姑推门进来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拿出两双鞋子、四双袜子,一个­精­致的绣荷包,默默地递给玉麟。看着小姑面­色­憔悴,两眼无神,玉麟伤心。小姑又从怀里拿出那幅绣好的麒麟梅花图来,双手抖抖地送给玉麟。玉麟接过,只见那只麒麟用脸摩挲着身旁盛开的红梅花,互相依依不舍。玉麟忽然把小姑紧紧地抱着,一股热血在胸中奔涌,他似乎觉得今夜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了的真正的男子汉。他失去了理智,狂吻着小姑那张洁白细­嫩­的脸。小姑闭着眼睛,柔软地躺在他的怀里,温顺地接受着他的抚爱。当玉麟把她抱到床上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加以制止,只是用手指了指那盏忽明忽暗的豆油灯。

玉麟吹灭了灯……

重新点燃油灯的时候,小姑已穿好了衣服,两颊红灿灿的,偎依在玉麟的肩上,喃喃地说:"玉麟,我的弟弟,我的郎君,我永远是你的人,三四年后你一定回来。"

玉麟用手梳理小姑散乱的头发,说:"小姑,我的姐姐,我的亲人,三四年后我一定回芜湖来,那时我和你拜天地,洞房花烛。"

"莫这样急,玉麟,再晚点,妈妈今年七十多岁了,待她老人家百年后,我们再成亲。我不忍心在老人家生前不做她的女儿,而做她的孙媳­妇­。再说,你也还要抓紧时间用功,我盼望你早日进学中举点翰林,为彭氏光宗耀祖。三四年后你回芜湖来,我陪你读书。"

"好,小姑,我听你的,等外祖母百年后再说。我要用功,我要早点取得功名,让你当夫人。小姑,你等着我,三四年后我一定回来。"

"玉麟,我等着你。此去衡州,登山涉水,你要保重,你要常常给我来信。"

玉麟跟着父母,带着十二岁的弟弟玉麒回到了渣江。他从没有见过自己的故乡,渣江在他的眼里是陌生而新鲜的。办完祖母的丧事,他就急忙给小姑写了一封信,趁父亲发信给上司的机会,顺路将此信寄到芜湖。信中还夹了一首五律:"昔闻蒸湘水,今日到衡阳。树绕湘流绿,云开岳­色­苍。弟兄惭二陆,父母喜双康。风土初经历,家乡等异乡。"他尽量写得浅显,为的是让小姑看得懂。怕小姑不明白"二陆"的典故,又在旁边用小字注着:"系陆机陆云,兄弟二人以文才名世。"但小姑没有信来,玉麟知道,小姑寄信不容易。她只能趁舅父寄信机会才能捎来一页纸几句话。有没有信来不要紧,玉麟相信小姑是时时刻刻在想着自己的。

谁知灾祸接踵而来,回渣江两年后,正在壮年的父亲却染病身亡。父亲临死时没有留给他别的话,只把一本旧书珍重交给玉麟,告诉他:这是多年前一位朋友送的。近几年来,夷人从水路侵犯我海疆,看来水师在今后会大有用处。原本想起复后,自己训练水师用。现在不行了,要玉麟好好研读。

玉麟接过一看,这是一本从来没有见过的书,封面上写着:公瑾水战法。玉麟埋葬父亲后,杜门不出,在家细读《公瑾水战法》。这是三国时周瑜在鄱阳湖训练水师时所写的,内有水师的编制、阵法、训练等内容,是周瑜训练水师的经验总结。

玉麟认真揣摩周瑜的水师作战方法,平时常用纸船在池塘里模拟演习。他相信今后会有一天用得上。

转眼回渣江已五年,玉麟二十二岁了。丧服刚一除,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地来到彭家。王氏也想早点抱孙,极力要儿子早成亲。玉麟心中想着小姑,根本不理睬这事。每次提起,均以年岁尚小、功名未成相推辞。五年间,玉麟只收到小姑一封信。信纸拿在手里绉巴巴的,凸凸凹凹不平。玉麟知道,这是小姑写信时眼泪滴在纸上造成的,真是"一行书信千行泪"呀!小姑告诉他,外婆身体好,舅父母身体好,她的身体也好,媒人辞掉了几十个,天天巴望着玉麟回芜湖。父亲已去世,还回安徽做什么?安徽并没有彭家的根,彭家的根在渣江!玉麟看完信后苦笑着。他按捺着火一般的思念之情,耐心地等待着那一天。

又过了两年,从芜湖来了封急信。信中说舅父去世,要玉麟前去吊唁。舅父无子,他爱玉麟,把玉麟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得知舅父去世,想起在舅父身边生活了七年之久,舅父的疼爱终生难忘。玉麟又想起风烛残年的外婆晚年丧子,不知有几多悲痛。玉麟心里很难受。他跟母亲商议,要把外婆和姨妈接到渣江来奉养。王氏为儿子的孝顺所感动,她不知,儿子固然是要奉养外婆,更重要的是天天和"姨妈"在一起。

玉麟一路急如星火地赶到芜湖,祖孙见面,抱头痛哭,和小姑见面,悲喜交集。一别七年,小姑已二十六岁,是个老姑娘了,她不能再不出嫁。看着悲痛欲绝的外婆,玉麟打消了立即成亲的念头。

玉麟护送外婆和小姑回湖南。一路上,玉麟和小姑耳鬓厮磨,形影不离。七年的离别太久太苦了,从今以后永远不能再分开,过去的亏欠要加倍地补回来。船将到彭泽的时候,玉麟指着长江中高高耸立的小孤山,给她讲小姑和彭郎相望的故事: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恩爱的夫妻,男的叫彭郎,女的叫小姑,在长江边靠打鱼为生,夫妻俩相亲相爱,过着幸福平静的生活。有一年,彭郎病了,一连半个月,不能出船打鱼。小姑偷偷地驾了一只船下水,她要打些鱼来为彭郎换药治病。但那天江面忽起巨浪,小姑的船被吞没,她不能再回来了。彭郎倚门望江,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小姑,小姑"。忽然,奇迹出现了。彭郎发现江心冒出了一座小岛,看那形状,正是他的小姑所化。彭郎激动地扑向江中,向小姑奔去。一个巨浪过来,彭郎与巨浪合成一体。它日日夜夜拍着小姑,千百年过去了,永远如此。

"这是你瞎编的。"小姑听着听着,脸上泛出红晕,笑着说。

"不是的,书上有记载。"

"那为什么也叫彭郎,也叫小姑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水在船底急速地流着,小姑躺在船舱里,心里感到无比的幸福。忽然,她想起彭郎和小姑的爱情,最后竟以悲剧结束,眼前似乎浮现一层­阴­影,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怅意。

老天真是无眼。正当这对有情人又开始朝朝夕夕相处的时候,一个可怕的疾病已偷偷地缠住了小姑。一天清晨,小姑起来到井边挑水,回来的途中,她觉得喉咙粘乎乎的,吐出来一看,她惊呆了:竟是一口血痰!小姑立时软瘫。她想起十多年前,父亲正是死于吐血。这可是不治之症啊!她明白,得这个病是因为多年来苦苦思念玉麟的缘故。她常常整夜整夜不眠,睡不着,就起来为玉麟纳鞋底。写信无法寄,她­干­脆把鞋底当信纸。这一针一线,便是对玉麟说的千言万语,就这样活生生地把人给弄病了。

"小姑,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玉麟挨着小姑的脸说。

"玉麟,你不要着急,我相信我的病会好。我现在有多幸福啊!我再也不要苦思苦想了。"小姑把脸挨得更紧,两行泪水流在玉麟的脸上。

人力终于无法回天。小姑一天天瘦了,­干­了。她再也不水灵灵、­嫩­生生了。捱到第二年春天,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小姑却长眠在寸草不生的斗笠岭。玉麟悔恨不已。那时如果鼓起勇气跟外婆讲清一切就好了。外婆那样的慈祥,对自己,对小姑那样的疼爱,她会宽恕我们的孟浪的。假若那时就携带小姑一道回渣江,怎么会有今天她的早逝呢!玉麟捶胸打背,呼天抢地,但已经晚了。在小姑的坟前,玉麟栽下一棵枞树,又拿出那幅麒麟梅花图来,失神地看着,喃喃低语:"小姑,我这一生要画一万幅梅花来纪念你,纪念我们生死不渝的爱情。"

那夜,玉麟用泪水作墨,写了两首七律。

少小相亲意气投,芳踪喜共渭阳留。

剧怜窗下厮磨惯,难忘灯前笑语柔。

生许相依原有愿,死期入梦竟无繇。

斗笠岭上冬青树,一道土墙万古愁。

皖水分襟整七年,潇湘重聚晚春天。

徒留四载刀环约,未遂三生镜匣缘。

惜别惺惺情缱绻,关怀事事意缠绵。

抚今思昔增悲哽,无限心肠听杜鹃。

彭玉麟从坟上回来,已是将近吃中饭的时候了。王氏对儿子事事满意,就是有一点不理解:今年都三十七岁了,却始终不愿成家。任你怎样漂亮的女子,都不能打动他的心。问他,总说:"待金榜题名时,再议洞房花烛事。"王氏想,天下哪有这样犟的人,倘若这一辈子名不能题金榜,就一辈子不成亲了么?几多人在妻子儿女一大群之后才中举中进士的。

这孩子,如何这样认死了目标,就九条牛都拉不回头呢?幸而次子玉麒早已成家,并生下两个女儿,王氏尚不苦膝下冷寞。玉麟实在不愿成亲,她后来也懒得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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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 血祭.黑雨.野焚》 第44节

作者: 唐浩明

玉麟将随身衣服书籍收拾好,把《公瑾水战法》又大致翻了一遍,然后用布包好。他找出珍藏的麒麟梅花图来,贴心口放着。又把几年来已画好的一千多张梅花包扎好,锁进大柜子。已是深夜了,窗外,一只鸟儿飞过,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玉麟听了,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他拿出一张纸来,提笔写道:

岣嵝峰有鸟,夜呼"当时错过",声清越凄惋,不知何名,其亦­精­卫、杜鹃之流欤?

写完这几句话后,他站起来,在屋里背手来回踱步,轻轻低吟,然后又重新坐下,在纸上写了两首七律。

"当时错过"是禽言,无限伤心竟夜喧。

沧海难填­精­卫恨,清宵易断杜鹃魂。

悲啼只为追前怨,苦忆难教续旧恩。

事后悔迟行不得,小哥空唤月黄昏。

我为禽言仔细思,不知何事错当时。

前机多为因循误,后悔皆以决断迟。

鸟语漫遗终古恨,人怀难释此心悲。

空山静夜花窗寂,独听声凄甚子规。

写完诗,玉麟久久地伫立在窗边。白天热闹的渣江已被夜­色­所吞没。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小姑,待日后大功告就,我决不贪恋富贵,一定回渣江守着你的孤坟。"

玉麟在心里自言自语。

六把筹建水师的重任交给彭玉麟

杨载福从那次王衙坪回来,曾国藩又派人把王世全接到桑园街住了一天。王世全把彭玉麟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曾国藩。当然,王世全不知道彭玉麟至今单身的真正原因,而曾国藩却更佩服玉麟"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志气,认为是当今少有的奇男子。他对世全说:"一旦彭玉麟到了你家,你就派人告诉我,我要亲到贵府去拜访他。"

恰巧这时上月派往江西了解军情的郭嵩焘,从江西带着江忠源的信,来到了衡州桑园街。江忠源鉴于太平军水师的强大,力劝曾国藩在衡州训练水师,并答应向朝廷上奏。郭嵩焘也把在前线所看到的太平军炮船,在江上往来如飞的威风告诉曾国藩。曾国藩愈想早一点见到彭玉麟。

彭玉麟来到王衙坪的第二天下午,曾国藩就来了。玉麟见曾国藩亲自来看他,十分感动,有点局促不安地说:"曾大人,玉麟渣江街上一落魄书生而已,岂敢劳大人屈尊降贵前来,这实在是万万担当不起的。"

曾国藩双手拉着玉麟的手,仔细端详着这位早几年才进学的秀才,果然长身玉立,英迈娴雅,在清秀的眉目之间透露出一股卓尔不群的勇武气概来。他突然在脑子里浮现出由秀才而封王的郑成功的形象,心中喜不自已,笑道:"听世全先生介绍,雪琴兄是时下罕见的奇男子,国藩心仪已久,今日有幸结识,实为三生缘分。"

一股相见恨晚的诚意深深感动了彭玉麟。他激动地说:"大人言重了。大人以朝中卿贰之贵,在衡州训练虎旅雄师,为衡州大壮声威。大人文武兼资,一身担天下重任,大人您才是真正的奇男子。"

曾国藩哈哈一笑:"衡州是国藩的老家,况且今日还谈不上壮声威,即使壮了声威,也是应该的。"

"雪琴知道大人要办水师,极愿为大人效力。"王世全说。

曾国藩对彭玉麟说:"早就知足下深通周瑜水师战法,是国家栋梁之材。国藩欲请足下先筹建水师第一营,待足下将此营建好后,拟以此营为榜样,再建九营,共建十营水师。"

"玉麟其实只是一个书生,虽读过周公瑾的水师法,但毕竟是纸上谈兵。大人将这副重担交给我,玉麟如临深履薄,深恐日后折足覆餗。"

"足下不必谦逊。国藩深知兄台机警勇敢,道光末年,亲擒反贼李沅发,实儒林中少见之英雄。"

"后来衡州协为雪琴请功,总督裕泰公以为擒李沅发者必为武人,于是拔雪琴为临武营外委,赏蓝翎。雪琴一笑置之,竟不受赏,辞归渣江。"世全笑道。

"此事真可载儒林趣谈。去年足下在耒阳当机立断,发主人质库数百万钱募勇制旗守城。这种魄力,国藩深佩不已。"

玉麟淡然一笑:"这也是仓促之间,无可奈何。那时县令请饷,竟无一应,只得以此应急,也顾不得主人肯不肯了。"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凭这一件事,足可以看出雪琴兄的将材。"

大家都笑起来。曾国藩说:"军事殷急,不容闲暇。请雪琴兄明日就搬到桑园街去,立即着手筹建水营。不过,有一事我想劝足下一句。"

"请大人赐教。"

"听说足下至今尚单身一人,要等功成名就后再成家,志气虽可佳,但窃以为不必如此固执。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娶妻生子,怎能慰老母之心?且今后从军打仗,兵凶战危,生死难以逆料,更不能没有子嗣。望足下听某一言,在大军离开衡州之前,一定成家。"国藩叫亲兵抬来一盒银子,指着盒子说,"军中饷银匮缺,又乏珍稀,这八百两银子不是聘足下之礼,只是作为足下的安家之费。待得足下成家之后,水师训练好了,再浮江北下,为朝廷分忧。"

彭玉麟既不能拂逆曾国藩的这番好心,也不能不接受这份厚赠,只得恭敬从命。

彭玉麟第二天就搬进桑园街赵家祠堂。曾国藩想起杨载福在洞庭湖上的­精­采表演,觉得杨载福实在是个难得的水师军官,便向彭玉麟介绍了杨载福。二人相见,甚是欢洽。前些日子,曾国藩从长沙请来永泰金号老板黄冕到衡州。黄冕曾在江苏一带任过多年知府,见过许多炮船,视察过江苏水营,对办水师有经验;又调来在广西管带过水营的候补同知褚汝航。杨、黄、褚三人和彭玉麟一起商讨水师的筹建,先定在石鼓嘴下的青草桥边建一大造船厂,广招各方木匠,努力造船。为互相辨认和壮声势,彭玉麟还为新筹建的水师第一营设计了各­色­旗帜。

常言道,Сhā起招军旗,自有吃粮人。衡州、衡山、祁阳一带历来多船民。这些船民,并不打鱼,而是靠长途运货为生。自从太平军这一两年在湘江、洞庭湖一带点燃战火以来,长途贩运的船民的生计受到很大影响,许多人只得改行另谋生路,但大部分既无田,又没有别的手艺,生活很困难。得知曾国藩在衡州招水勇,连个橹工的饷银都可以养活一个四口之家,于是这一带失业的船民接踵而来。短短十天,前来投军的便有二三千,大大超过一个营的编制。曾国藩决定从中挑出一千五百人,同时建三个营。任命彭玉麟为第一营哨官,杨载福为第二营哨官,褚汝航为第三营哨官。

七湘江水盗申名标

自从彭玉麟的到来和水师的顺利建成,湘勇出现了一派新气象。每逢单日,曾国藩去演武坪,逢双日则去石鼓嘴,见塔、罗训练的陆勇和彭、杨训练的水勇都在认真­操­练。坪里,刀枪闪光,杀声震天;江面,旌旗耀眼,战船如梭。水陆两支人马威武雄壮,曾国藩心情十分欢悦。这些日子来,每天夜晚曾国藩都和康福对奕。康福将祖传秘局一一传授给曾国藩,曾国藩的棋艺大有进展。这天夜里,曾国藩与康福又在以康氏祖传的云子切磋棋艺,彭玉麟、罗泽南等在一旁观看。

正下得起劲,一个水勇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禀报:"曾大人,彭总爷,江上有贼偷袭我们,杨总爷正率领人和他们在搏斗。"

曾国藩忙把棋子一扔,对彭玉麟说:"到江边去看看。"

说完,二人带了几个随从,骑着快马,一溜烟向石鼓嘴江边跑去。

黑夜里,只见江面上灯火通明,七八条水师长龙围住一条极大的民船,民船上装着垒得高高的麻袋,那些麻袋里装的都是湘勇的口粮。快蟹上的水勇们,一手提着刀,一手擎着火把,七嘴八舌地吆喝。一些人则纵身跳到民船上,与船上的人扭打。江面,有两个人头在水面上下出没。曾国藩来到岸边,立即又叫开出四五条长龙,命令他们务必将民船上的人全部抓起来。约摸过了半个钟点,杨载福钻出水面,一只手抓住另一个人的头发,把他拖到岸边。时已隆冬,杨载福出水后已冷得发抖。曾国藩看那人时,只见他脸­色­青灰,就像死去一般。曾国藩要杨载福进舱换衣,并吩咐多喝几口白酒,又叫人拿出一套­干­衣服来给那人换了。接着走进船舱,亲自审讯被抓的一批窃贼。这批窃贼共有十六人,他们招供,因生活所逼,前来盗窃军粮,为头的就是被杨载福从水中推出的那人,名叫申名标。

申名标被押了上来。此人年近四十,长得五大三粗,慓悍狰狞,见到曾国藩,便双膝跪下,说:"我申名标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我甘受大人处罚。在水中擒拿我的那位壮士一手好功夫,我佩服,如果大人不嫌我是窃贼,我愿投靠大人麾下,为大人效力。"

曾国藩问:"你除开会偷盗外,还有些什么本事?"

申名标苦笑了一下,说:"大人,偷盗不是我申名标的本事,只是这些天来,弟兄们揽不到事­干­,家里老少都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我们眼红大人军中的粮食。大人,我们是被逼­干­的。我申名标十几年前,也曾是关天培将军手下的把总,于水战稍知一二。大江之上,一刀在握,二三十条汉子并不在我的眼中,这上下百余里水面上,提起我申名标的名字,船民中无人不知。"

杨载福在一旁说:"这小子是有些能耐,十几个兄弟都被他打下了水;水下功夫也来得。"

曾国藩捋着长须,微闭着三角眼在思索:这申名标分明是个湘江上的水盗,梁山泊里阮氏三雄那样的人物。这种人最无品行­操­守,给他当个头目,他会坏了军风军纪,把一群人都带坏;若只给他当个普通勇丁,谁又能管得了他?如不要,此人勇敢,有些功夫,目前正是用人之际,埋没了他的长技,又太可惜。尤其是当过关天培手下的把总,这点更使曾国藩动心。对关天培,曾国藩一向钦佩,在关提督手下当过把总的人,总不是十分不济的人。收,还是不收?曾国藩在犹豫着。彭玉麟说:"大人,这等鼠盗之辈,纵有某些长处,也还是以不用为好,将来败坏军营风气,为害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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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 血祭.黑雨.野焚》 第45节

作者: 唐浩明

杨载福见曾国藩沉吟不语,便说:"大人,雪琴兄的话固然有道理,但依载福看来,此人尚能用。我与他交手半个时辰之久,无论水上水下的功夫,湘勇水师中还少有人及得他的。况且用人如用器,用其所长,避其所短,主要看在驾驭得不得法。"

曾国藩频频点头,杨载福的这种观点与他的想法完全一致。他暗思,莫看杨载福年纪轻轻,真有大将气度。曾国藩睁开眼,微笑地看了杨载福一眼,然后转过脸去,威严地审视申名标良久,厉声训道:"申名标,你带头偷盗我湘勇军粮,犯了死罪,你知不知道?!"

申名标磕头如捣蒜:"小人知罪,小人罪该万死。求大人饶命。"

曾国藩喝道:"你这等偷­鸡­摸狗之辈,本不应该收留,以免坏了我的营规。本部堂怜你有一技之长,目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我为国家着想,又看在杨总爷的面上,收下你。就派你在杨总爷营中听命。今后要遵杨总爷将令,老老实实改邪归正,为国家出力。立了功,一样少不了你的升官发财;若旧病重犯,两罪并罚,本部堂军法不容!去吧!"

申名标见曾国藩收下了他,喜不自禁,忙又磕头;起来后,又在杨载福面前磕了两个头。曾国藩命令将抓到的窃贼,每人杖责十板后放了。申名标本无妻小,跟那帮兄弟说了几句分别话,也不回去了,当夜便宿在船上。

从那以后,申名标便在杨载福的水师二营中充当一名水勇。申名标十分感激杨载福的恩德,对他毕恭毕敬,训练时百倍卖力,又加之对水战很有一套,不久,杨载福便提拔他当了一名什长。申名标又暗地招唤来二三十个船民头领投靠杨载福。杨载福放排出身,自然十分熟悉水上船民的­性­格,知道他们大都骁勇粗豪,不受约束。他不仅能容下申名标,又见他招来的兄弟个个都有一身硬功夫,且其中几个,杨载福在放排时就已闻其名,故而对他们一概欢迎。这批人也死心塌地跟着杨载福。一个月后,杨载福提拔申名标当了一名哨长。申名标给杨载福当参谋,将在关天培水师中所学得的布阵­操­练的功夫全部献了出来,协助杨载福训练。杨载福的水师二营果然进步甚快,在三个水师营中一枝独秀。其他两营也不甘落后,水师中出现一股你追我赶的气氛。湘江本一向平静温柔,像个待字闺中的淑女,这下弄得一天到晚箭拔弩张、杀气腾腾,变得如同一个准备出征的武夫似的。曾国藩见三营水师蒸蒸日上,又恰好这时收到郭嵩焘在湘­阴­募集的二十万两饷银,于是索­性­比照陆勇的建制,也建十个营。告示一贴出去,应募者纷至沓来。那个年代,老百姓贫穷困苦,走投无路。苦难的岁月,使得人对生的留恋大大减弱,对死也不甚畏惧,反正生和死都差不了多少。他们想:投军吃粮,固然容易死在战场,但吃了几天饱饭,喝了几顿好酒,就是死了也值得,兴许还能在战场上发横财也不可知。若祖上的坟堆葬得好,说不定还可杀出个军官来,光宗耀祖,享受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不上半月,水师又建起七个营,连同原来三个,共十营。战船不够,曾国藩便委托黄冕在湘潭又建一座船厂,昼夜不停地改造民船,制造新船;又派人到广东购买洋炮。曾国藩对这十营水师分外喜爱,彭玉麟、杨载福又是他一手赏识提拔上来的营官,可谓真正的心腹嫡系。曾国藩将大部分心思转而用在水师上,他甚至认为,这十营水师,才是真正的曾家军。

正当彭玉麟、杨载福等人指挥十营水师在湘江上,按照周瑜当年所创造的长蛇阵、方城阵、八卦阵等阵式,并参照关天培训练水师的经验逐日­操­练时,太平军西征军在千里长江两岸取得了辉煌战果。安徽战场上,翼王石达开坐镇安庆主持全局,先是攻克集贤关、桐城、舒城,帮办团练大臣、工部侍郎吕贤基兵败自杀;接着是庐州克复,新任安徽巡抚江忠源投水自尽。江西战场上,国舅赖汉英在占领湖口后,战船进入鄱阳湖,一举攻克南康府。接着湖口、九江易帜,又连克丰城、瑞州、饶州、乐平、浮梁,击毙守城官吏。国宗石祥祯指挥大军从江西西上进入湖北,克复武|­茓­、田家镇、蕲州。张亮基奉旨降调,新任湖广总督吴文镕战死在黄州府城外二十里的堵城。节节胜利的西征军将士,从水陆两路再次包围湖北省垣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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