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继续烤火,不注意这些人,也不理会他们的耳语和闲话。壶里的水开了,他由一个纸包拿出些许茶叶,倒进去,由架子上拿了一个白茶杯,就这么喝茶,并咬一块糖,在屋里走来走去,端详家具,或站在中央,用锐利的眼光看别人,让他们有些心烦意乱。
“这些是谁做的?”他指着天花板上挂的威法饼“彩球”说。
“我做的!”幼姿卡面红耳赤地高声回答。
他继续走动,拉帕一步一步跟着他。
“这些画像是谁画的?”他在画框和墙上的几张剪影画面前停下来,问道。
“不是画的,是用纸剪的。”
“真的吗?”他惊呼道。
“是我亲手剪的。”
“花样是你自己发明的?”
“当然,不过这里每一个小孩都会。”
他没再说话,又倒出一点茶,坐在火炉边,屋里接着沉默了很久。邻居纷纷开溜,夜幕将临,暴风雨停了。不时仍有一阵疾风吹过,但是次数减少,风势也减弱,像长程飞行飞累的鸟儿。
最后,雅歌娜收起卷线杆,开始准备晚餐。
“是不是有一位詹姆士·梭哈当过你们的长工?”
“你是指库巴?有,不过他秋天去世了,可怜的汉子!”
“你们的教区牧师告诉过我。天主啊!我找遍所有的村子,到处找他,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怀特克很感动,大声说:“你找我们的库巴?那你一定是佛拉庄大地主的兄弟。”
“你怎么知道?”
“村民常常告诉我,他的兄弟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在乡下各处找一位名叫库巴的人,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位库巴是谁。”
“梭哈是他的另一个姓氏,今天我才听人说他死了,生前在你们家帮佣。”
怀特克呜咽道:“是的,他中弹死了——失血过多而死!”
“他是不是在你们家做了很久?”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在这儿。”
他略微犹豫说:“我想他是老实人吧?”
“噢,全村的人都会告诉你他多么诚实。葬礼上人人流眼泪,连神父都哭了,不肯收丧葬费。他教我祈祷,教我开枪,跟我情同父子……有时候他还给一枚五科培的钱币——信教虔诚,很文静,很勤劳,神父多次夸奖他。”
“他是不是埋在你们的教堂墓地?”
怀特克答道:“不然又埋在哪儿?我知道地方,安布罗斯在那儿立了一个十字架,由罗赫写纪念他的碑文。就算积雪,我也能替你找到。”
“那我们马上动身,天黑前赶到那儿。”
陌生人穿上羊皮袄,站着沉思了一会儿。他年纪不轻了,有点驼背,头发灰白,显得很苍老。多皱的面孔呈上灰色,一边脸颊有个深深的子弹疤,眉毛上也有一条红色的长疤痕。鼻子很长,胡须一簇一簇,稀稀的,黑眼睛凹陷,炯炯有神,嘴巴随时叼着烟斗,他经常填补烟丝。最后他由冥想中惊醒过来,想拿钱给雅歌娜,雅歌娜把手放在背后,满面通红。
“请你收下,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免费的。”
她自尊心受到伤害,反驳说:“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如此。我难道像犹太女人或生意人,为一点火和一点热水而收钱?”
“好吧,上帝酬赏你待客的诚意!告诉你丈夫,佛拉庄的亚瑟克来过这儿,他会记得我。我改天再来,不过现在要赶时间,天快黑了。上帝与你们同在!”
“也与你同在!”
她想吻他的手,表示敬意,但是他抽开了,匆匆走出门。
黑暗慢慢笼罩大地。大风息了,但是路面的积雪堆吹来一阵干粉尘,活像衣服抖下来的面粉。上空现在一片宁静,隔着土青色的朦胧光,房间和花园看得很清楚。
暴风雪期间,村子宛如冬眠,现在开始活动了。路上满是行人,花园充满人声,到处有人清扫门前的积雪,或者存冰上打洞,由池塘提水回家。大门敞开,几辆雪橇滑过雪地。最灵的变天预兆——乌鸦——出现了,在房前屋后乱跳。
亚瑟克兴致勃勃地打量四周,一路问起他们遇见的行人或通过的民宅,而且走得很快,怀特克简直追不上。老狗拉帕在前面奔跑,高兴得汪汪叫。
教堂前面,积雪堆成一大块一大块,盖过围墙,高度和树枝差不多。他们不得不绕过神父的住宅,屋外有一群顽童正跑来跑去,又叫又嚷,互相扔雪球。拉帕对他们狂吠。有一个男孩拎着它的脖子,把它丢进一个羽毛般雾蒙蒙的雪堆。怀特克冲过去救它,但是他们用力拿东西打他,他差一点就脱不了身,尽量报仇之后,就赶去追亚瑟克先生,人家可不等他哩。
他们好不容易到坟场。这里的积雪也常常有一人的高,十字架的黢黑的双臂刚好由坟墓上落雪的表面露出来,这个地方遮掩物很少,有阵风。寒风不时吹起粉状的雪花。四周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光秃秃的树木挥舞着断枝,黑黝黝的树干在雾网中朦胧出现。四周的田地化为一个纯白的平原;教堂墓地的那一端,有二十个人沿着雪径往前走,身背重物,背脊弯弯的。等妨碍视线的雾环散开,风势减弱,女人的红裙便看得清清楚楚,在平原上拖成一长串。
“这些人是谁?他们是不是逛市集刚回来?”
“不,他们是‘地客’,到森林去捡木柴。”
“什么,他们用背扛木柴?”
“当然。他们没有马,只好用肩膀扛。”
“本村这种人很多吗?”
“不少。只有‘地主’有田地,其他的人都租房子住,出去做工,或者在别人的农庄上帮佣。”
“他们是不是常出去捡柴?”
“贵族领地容许他们每星期带镰钩去两次,能折多少和扛多少干木头,就可以拿多少。惟独地主有权驾车进森林,用斧头砍树……库巴和我常常一起到那儿,用车子载一棵很棒的树回来!
库巴善于砍铁树,藏在薪柴之间,连森林管理员都没有逮到过他。”他以夸耀的口吻说。
“他是不是病痛很久?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怀特克欣然说给他听,亚瑟克先生不时问几句话,现在突然住口,指手画脚大声叫。小伙子觉得他怪怪的,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渐渐地心生恐惧。天色黑下来,整个教堂墓地仿佛包在大尸衣里,四周又有不少喃喃的怪声。于是他跑在前头,眼珠凸出,四顾找库巴坟墓的十字架。终于在围墙边找到了,和圣灵节那天他祈祷过的暴动——“战争”——殉难者的乱坟很接近。
“喏,在这儿,十字架上写了名字:詹姆士·梭哈。”他逐字拼出来,用手指画出每一个大字母。“是的,由罗赫写字,安布罗斯立十字架。”
亚瑟克先生给他二兹洛蒂,吩咐他回家。他遵命跑开,曾停下来吹口哨叫拉帕,并回头看陌生人在干什么。
他傻愣愣说:“主啊,大地主的兄弟,居然跪在库巴坟前!”黑夜很快就来了,树木垂在头顶,怪里怪气地摇着头,所以他飞快从捷径跑回村子,只在教堂附近停下来喘口气,看看他握在拳头中的钱。老狗追上他,优哉游哉结伴回老波瑞纳家。
他在水塘附近碰到安提克收工回来。老狗冲过去对他摇尾巴,高兴得又叫又吼,安提克和和气气抚摸它。
“好狗!好狗!怀特克,你打哪儿来?”
怀特克一五一十告诉他,只是没提亚瑟克给他的钱。
“哪天来看看我的孩子。”
“好,好;我做一辆车给小彼德,还做了另外一个滑稽的鸟兽像。”
“别忘了带来。这里有点钱给你。”
“我今天就来,不过我得先看看老爷回来没有。”
“他出去啦?”安提克故作漠然,却不太成功。
“在磨坊主家,跟大地主和另外几个人商量事情。”
“太太在家吗?”他压低了嗓门问道。
“在,忙着干活儿。我去看看就回来。”
他说:“好,到我们家吧!”本想再打听几句,但是,天色虽晚,村民还四处走动,何况这个少年呆头呆脑,可能会泄露秘密。于是他迅速向前走,到了教堂附近,回头看看有没有人监视他,再拐弯走谷仓边的小径。这时候怀特克走回家。
老波瑞纳还没有回来,家居室暗暗的,只有火炉上烧着几根木头。雅歌娜正在弄晚餐,心情很坏,幼姿卡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要做的事情多得很,真不知道从何做起。她没注意怀特克说什么,直到他提起安提克的名字,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停下手边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