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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海上牧云记 > 27

27

“我手中没有剑,杀不了你。”少年说,“但你若不认输,就会死得更惨。”

夸父王感到了耳边的灼热,听到那马嘶之声,踏火骑包围在他的身边,如果它们涌来,他会被活活烧死。

巨人突然放声大笑,他的胸膛鼓动着,连少年也几乎站立不住。

“我被打败了?哈哈哈哈哈……我被打败了?”

他猛地一挣身,那凝冻的冰面竟丝毫无法阻拦他的力量,像是高山突然从地面耸起,踏火马群惊鸣着躲开,少年也摔落下地。

巨人站起身来,他的身影重新遮蔽天空:“是的,我倒下了。以前还从没有人——能这样做到。但人族——和夸父族——战斗了这么多年,你们从来也不能——征服我们的家园。”

他看向穆如寒江:“你是个勇士,这一场仗我败了,你们守住了你们的冰城,我不会再来进攻它,但——你们人族的疆域——也就到此为止。”

夸父族大步地离去,消失在雪山间。

冰城上传来了欢呼之声,战马挟着烈火在冰面上奔腾,像是在共渡庆祝的典仪。

穆如寒江却望着夸父远去的背影,心中没有荣耀,只有忧惧。

12

穆如槊正靠在一堆倒塌的冰垣旁,显得疲惫而苍老。

“父亲……”穆如寒江奔到他身边。

穆如槊却冷冷望着他:“你知不知道,私离战场是什么罪?”

“父亲,我知错了。”

“不要叫我父亲!叫我将军!”

穆如寒江猛抬起头:“我可以是穆如骑军中的一员了么?”

穆如槊支持着身子要站起,穆如寒江想上去搀扶,却被推开了。

“父……将军!”穆如寒江追问着,“我算是穆如军的一员了么?”

“你……”穆如槊正想说什么,突然有人惊恐地喊 :“冰城倒了!”

许多巨冰从残破冰垣上塌落下来,要把一切吞没。

穆如寒江本能地弯下了身子,可穆如槊却没有。

少年再抬起头来时,看见穆如槊高举双手,擎住了那块砸落的巨冰。他的腿骨断了,从靴中穿出来。

“我总告诉你……人生总有些时候,躲是没有用的。” 他浑身颤抖,但仍然站得笔直,“但这一次你对了……活下去……然后离开这里。”

“父亲!”穆如寒江喊,觉得心中的一切都被抽空了,他扑上去,疯狂地想帮助父亲顶住那巨冰。

冰块渐渐倾倒,穆如槊狂吼:“滚!所有的人死了,你也要活着,回到天启去!告诉那些想看到穆如家死绝的人,他们打不倒我们!打不倒!”

他发出最后的咆哮,把巨冰重向上顶去,直到伸直整个身躯,再也不能向天空进展分毫。

将军站在那里,双眼圆睁,怒视着将他的雄心永远留在这殇原上的巨冰之中,热血已经凝冻,像钢一般撑在他的体内。他正在和冰山融为一体,再也不能分开,这是他最后一个敌人,他无法打败它,他是这样地不甘心,就永远站在这里。

“父亲……”穆如寒江叩拜在地,行最重的告别礼。他的头磕破了,血染红了冰面。

“我一定会回到天启城去的。我会打败所有曾想看穆如世家倒下的人,不论是牧云皇族、北陆叛逆,还是西端反王,我发誓!我会让穆如世家所有的敌人被踏为尘泥!”他握紧双拳,仰天泪流满面,“父亲!我——发——誓!”

之六 帆拉凯­色­ 姬昀璁

九月,明帝宣诏,将二皇子牧云陆册立为太子。

正这时,宛州反王牧云栾大举进攻。自穆如世家流放后,朝中除兵法出众的牧云陆,再无能与牧云栾抗衡的大将。前方连连告急,新立为太子的牧云陆只好立刻率军出征。

但更惊人的讯报传来,北方右金族在击溃端朝北陆军,杀死皇长子牧云寒后,开始于瀚宁边境森林日夜伐木,运至天拓大江边造船准备南渡进攻中州。领军者是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

北有右金,西有西端,两面受敌。明帝日夜忧虑,唯恐数百年江山毁于他手,忧郁成疾,重病不起。中都盛传,明帝牧云勤将活不过这个冬天。

将近新年,中都一片大雪。雪似乎把声音也压得沉静了,偌大繁华的都城显得十分安静寂寥。明帝牧云勤于昏沉中醒来,忽觉­精­神好了些,命常侍将他扶到殿门外,于楼栏上看京城雪景。

他回头四顾,问道:“我诸位儿郎何在?”常侍急遣人去召宫中众皇子,顿时后妃侍官百余人,拥着皇子们涌至和源殿下,明帝见众皇子年少,有些尚自玩雪不已,叹道:“可惜我最爱的皇儿,却早战死瀚卅战场。” 忽然问:“瀚州可曾下雪?”常侍摇头说不知。明帝想起长子牧云寒,心痛不已,呼道:“我死后,我诸子中有能北破右金,重夺我瀚州故土,奠寒儿于长寞山祖庙者,方算是我牧云氏之帝!”

言毕跌倒,众人忙扶入宫中,数时辰后,明帝牧云勤于大雪狂飘中崩逝,年五十三岁。

寒风大雪中,整个天启城缟素一片。

牧云笙站在园中,望着风卷纸灰向天,云喷狂雪覆地,交织成密密的一片,他什么也听不到,没有人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这世上的一切事,都与他无关。

他伸出手去,以指为笔,凭空画着什么。满城惶乱、一片号哭之时,他却在与世隔绝的园中、冷寂如冰的屋内,不食不眠地整整一天。当他画完那幅《天启狂雪图》,望着那满纸冰霜,又抬头四顾,雪花从窗外喷洒进来,周遭不闻人语步声,仿佛世上只剩他一人一般。他周身冰冷,丢下笔去,推开屋门,天地­阴­霾,狂雪扑面。他闭上眼睛,泪水方才流了下来。

此时,千里之外的衡云关,宛州叛军正借明帝驾崩、端军军心混乱之机,十几万人轮换强攻城池。血战二十天,城中将士剩不到五千人。太子牧云陆几天未睡,难进吃喝,已是强撑站立。城外杀声震天,牧云陆知道自己这一倒下去,城防立溃,一切皆休。

众副将前来,请求护他从关后山岭小路突围。他们都道:“太子回到中都,还有整个中州可以运筹帷幄,今日若战死这里,岂不是坏了大端的江山?”

牧云陆仰天大笑道:“中都?此刻只怕没人愿我回去!”他指向战阵,“叛军早绕到关后,四面城已围住,如何逃生?”他拔剑高呼:“我牧云家死于战阵之上,死得其所。千古帝业,就留给后人相争吧!”

他终是战死不退。

新年初二,中都城中毫无新春气氛,街上静悄无人,偶有兵马匆匆行过,踏破白雪。

这时传来了衡玉关破的消息,太子牧云陆及城中将士,全部战死。

太华殿内­阴­郁灰暗,再无当年煌煌气象,只有两个影子如幽灵站立,传来轻悄嗡语。

大司马杭克敏道:“二皇子若死,谁为新帝,先帝在世时早有遗诏,我当依诏行事,怎能为私利而另选帝君?你休得再言!”

长史南枯箕冷笑出宫,密召众将道:“杭克敏迂如朽木。各位辅国功业,在此一举。”

于是皇后一党众臣起事诛杀杭克敏,迎立皇后之子十一皇子牧云合戈为帝。

天­色­方明,百官聚在太华殿前,待新皇牧云合戈第一次早朝,并行三拜九叩大礼。至于礼乐大典,却是于纷乱之际免去了。南枯箕主持早朝,皇后南枯明仪晋封太后坐于牧云合戈身后。合戈不过五岁,望着殿外人群十分惶恐,还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牧云笙静坐园中,听着登基大典的礼鼓,心想这宿命终是破了。他心中仿佛卸下重担,丢下笔,向园外走去,一路思忖人生悲喜。浑浑噩噩,走过宫中,仿佛他还是当年每天这样行走。宫中众人见了,却吓得魂不附体。这六皇子不是病死已久,怎么此时步行宫中?真是白日见异。

牧云笙只想去见一见新登基者是谁。他信步走向太和殿,唬得百千卫士围在两边,不知如何是好。牧云笙却只如不见一般,走上台阶。百官一片惊哗。

南枯箕心想,世上哪里有鬼,这是活人无疑,这六皇子若是回来争位,却为何孤身一人,想必是痴症又犯了。我杀了那许多人,不在乎多杀一个。于是立目大喝:“六殿下,见了新陛下,如何不跪?”

牧云笙却只是站在那里,出神地望着牧云合戈。

合戈年幼,被强令坐在皇位上,正无措间,忽见牧云笙站在下面,喜得跳下龙座,直奔过去:“六哥哥好久不见,你去哪里了?我们去玩吧。”

南枯箕大喝一声,合戈吓了一跳,噤在那里,顿时哭出声来。牧云笙上前举袖为他擦拭眼泪,太后明仪却过来一把抱过合戈,重放回龙座上。

牧云笙想着自己小时,随皇后之女瑛儿去雍华殿中看方出生的小合戈,那时小婴儿是那么可爱,眼睛痴望这世界,纯净得不染一点尘灰,而皇后是那样美丽可亲,总是和声柔笑。现在她坐在上面,面­色­冰冷,而这小合戈,也并不知有无数人为他丢了­性­命。他将来长大,还会知道太华殿前曾有的血迹吗?

南枯箕来到牧云笙面前,低低说:“殿下,大势已成,你还是顺时而行的好。”

牧云笙心中一动,他眼中不见南枯箕,只默默念 :“大势已成……大势已成……原来天命是错的,一切都改变了……那么,盼兮也可以和我一起了……”

他一旦专注思索起来,又不觉早忘却周遭事情,自顾转身向殿外走去,于跪伏的百官众目睽睽中走过。南枯箕又气又怒,可大殿之上,却也不能发作。牧云笙走出殿门,看殿外那巨大广场上还跪伏着近千官员,黑压压一片,伏在自己脚下。他叹了一声,转头而去。

暗殿之中,长史南枯箕正与掌握京师兵权的龙骧将军虞心忌商议:“右金反部已尽得北陆,不日必将南下。当速召各郡守率军勤王。”

虞心忌摇头笑道:“各地兵马虽号称五十万,但军心不齐,少经战事,且各怀观望之心。以我之见,不如与右金密谈盟约,允其在北陆称王。右金为游牧之族,不能定居,纵然抢掠,不能占我疆土。倒是其他牧云氏割据皇族才是威胁。”

南枯箕道:“万万不可,北陆乃大端宗室发祥之地,一旦割与右金,千古骂名。”

虞心忌大笑道:“看来这骂名你是不肯让你外甥皇帝来担了,那么我自然再找另一个皇帝来担便是。”

南枯箕大惊,便要拔剑,早被虞心忌一剑砍翻。发出哨箭,四面兵士杀入府来,各骑军早按预先谋划冲入府内,捉拿皇后一党,再见数月之前天启血雨腥风。南枯一族千万算尽,终为尘泥。

虞心忌领军带剑上殿,太后南枯明仪抱着小合戈瑟瑟发抖蜷在龙座之上道:“将军,你当初举兵拥我呣子入主金殿,今又率兵来驱,这是何故?”

虞心忌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最该坐在这金殿上的人已经死了,剩下的想坐此龙位之人,均该杀之。只不过今日轮到你们而已……”

他转过身去,一挥手,兵士们一拥而上,太后明仪与合戈抱头尖叫,被拉下龙椅,乱剑刺死。

血慢慢从白玉阶上淌了下来,待尸首被拖出殿去,虞心忌这才转过身来,面向空空的龙位。

“虞心忌是不忠之人么?”他对着龙椅问道,怆然跪倒,“太子!你英魂若在,请回殿上坐!”

他猛地连连重重叩首,头破血流,染红玉陛。但宝座无言,雕龙不啸。

牧云笙被软禁在自己曾经的寝殿中,浑然不知外面江山又要换了主人。他只是在等待去与盼兮相见的时间。《天启全景卷》,也只仍缺中心东华皇城,无法补上,只恨不得长出翅膀飞上天去,一览皇城全景。

这日正在宫中枯坐,面对白纸,胡乱涂抹,心中烦躁。忽听殿外人声,起身看时,殿门洞开,扑进来一群士兵,推了他便走,直来到太华殿上。那里殿内殿外竟又早聚了文武无数。

牧云笙被推到殿前,他心想着,这次又是哪位兄弟做了皇帝,又要向谁叩拜?

却忽然听常侍太德上前高声道:“恭贺六皇子殿下!先皇留有密诏,皇太子殿下若有变故,不能继位主政,则由六皇子牧云笙继承大统。现皇后一党已诛,请殿下即刻上座登基,江山万载,福泽永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内殿外,近千文武官员一齐跪下。

牧云笙呆立在那里,望着跪倒在脚下的整个帝国。

原来一切并不曾改变,预言还是实现了,长皇子战死北陆,二皇子与关同亡,连五岁的十一弟也死了,所有可能在他前面登基的人都死了,拥护他们的人也全族诛灭,他脚下踏着无数人的血,只为了那个预言。一切都不能改变。

少年呆呆跌坐在龙座上,恍如木雕。

称帝大典草草地结束了,没有鼓乐,没有仪歌,三拜九叩之后,百官如鸟兽散去,一切似乎并无变化。大端朝的百姓们,要很久以后才会知道又换了皇帝,或者有些永远也不会知道,也并不关心。

10

第二日清晨,牧云笙正熟睡,忽听常侍太德来唤:“陛下该上早朝了。”

少年猛然惊起,想起昨天称帝的事情,突然觉得世事滑稽,不由放声大笑。

他头也不梳脸也不洗,穿件皱巴巴的锦袍,就要上殿。常侍太德忙一把拉住:“陛下,您爱穿什么就穿什么,反正虞将军生气了,杀的只是小人的头。不过小人们全被杀光了,就再没人侍候着陛下了,陛下还是胡乱穿件龙袍做做样子吧。”

牧云笙一脚把他踹开,骂着:“呸,难道我这皇袍倒成了为你穿的了?我倒要看看我这皇帝当的是管用不管用,来人啊,把他拉出去给我砍了。”

常侍太德愣了愣,向周围看看。周围的侍官全是他的下属,也全愣在那儿,没一个动弹的。又看牧云笙眼中全无杀机。他心中有了数,跪下喊:“陛下开恩,小人知错了,陛下饶了小人吧!小人再也不敢了。”把头叩得山响,却是一点不伤皮­肉­。这也是练出来的巧劲。

他一边求饶,一边偷伸了手拉牧云笙的袍角。牧云笙心中明白,摇摇头道:“一点也不好玩。你求什么饶,你就不能演演抗命力争的,说一番当皇帝仪容不整何以整治天下的道理,表示宁死也要捍卫礼典的决心?没准我就升你当太傅了。”

常侍太德一拍脑袋:“是啊,小人还是笨了。不过现在日头已升出来了,百官们还在殿上等着呢。这游戏,陛下留着去和忠臣良将们玩吧。”

牧云笙套上龙袍,发现仓促之间,这龙袍竟然还不是新做的,而是用的父皇的,穿在身上有些大了。不觉心中一酸,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忽然道:“为我梳洗,我偏要­精­­精­神神地去当这个皇上。”

少年皇帝拾掇衣冠,束紧袍带,快步行风随龙起,脸庞迎初升之日光,压着一腔慷慨之气,大步走上殿来。百官本来躬腰笼袖打着呵欠,准备应付了事,一看这少年的神采,不由全端正了身躯。司典官本来眼皮打架早饭没吃底气全无准备嘟囔一声“皇上来了”便罢,突然看见少年皇帝大步而来,后面旌旗冠盖飞扬,金甲武士奔跑相随,忽然间觉得又回到了大端朝还傲临四海的时候。憋了数年的一口气突然从心底冲上来,闪雷般大喊了一声:“陛下驾到!”自己觉得分外之畅快。百官忙齐齐跪倒,不自觉全提高了嗓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骧将军虞心忌按剑站在百官之前,看着这少年走上殿来,面­色­仍是冷傲,眼神中却倒有了几分赞许似的。

牧云笙站到宝座前,愣了一愣,轻拂了拂椅面,才坐了上去,紧握双拳,抑制着心中的乱流,半天默不出声。

百官们也只好都那么跪着,偷偷相窥。虞心忌却已自站了起来,转身向百官扬手道:“诸位平身。”

百官们便纷纷站起。司典官皱起眉头,敢怒却不敢言。牧云笙倒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虞心忌,像是一点也不在乎这些似的。

却有一些官员还不肯站起,只等牧云笙的旨意。虞心忌笑对其中一位说道:“老太尉,你怎么站不起来了?”那太尉薛或骂道:“我只听陛下的旨意,你却如何敢号令百官?”

虞心忌道:“您是个忠臣,只可惜现在忠臣应该上阵为国效命,舍身疆场。老太尉您的兵在何处呢?”

薛或气得胡子颤抖:“我的大军勇将,全拼死在西端军的战场了。却便宜了你这窃国之徒。”

虞心忌冷笑着站至他的面前道:“那你为何不也去死呢?”向下喊道:“给他一匹马一把刀,让他出城去上阵杀敌吧。”

薛或暴怒而起:“我先杀了你这狗贼。”方才跃起,立时被虞心忌侍卫一箭从后­射­穿脖颈,从前方喉处穿出,栽仆于地。百官惊倒。

殿下跑来军士将薛或的尸身拖走,在大殿上留下一道血痕。虞心忌才转身望牧云笙道:“陛下受惊了。请继续上朝吧。”

牧云笙目睹一个大臣就这么在殿上被杀,只觉得腹中翻涌,极想呕吐。但那血迹却也点燃了他骨子深处的另一些东西,也许是牧云氏的血中天­性­。他冷笑道:“将军以后再莫要在金殿之上杀人了,因为杀来杀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轮到自己的。”

虞心忌顿时变了脸­色­,众大臣全惊惶地望着虞心忌手按的宝剑,生怕这少年皇帝成为史上第一天登基就殒命的第一人。

虞心忌的目光凶狠霸道,牧云笙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和他对视着,心想道:“要杀便杀吧。瞪我又有什么用。”这么想时,嘴边倒露出嘲讽笑意。

虞心忌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陛下说的极是,我们金殿之上这些人,谁也保不准自己什么时候死,死得多难看。大家各从天命便是。”

他大步走上玉阶,诸官全哗然变­色­。虞心忌来到宝座之前,肘支在龙案上,像是老朋友间说话似的,轻声对牧云笙道:“陛下可知昨天龙位上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牧云笙强平气息道:“因为不听你的话么?”

虞心忌摇摇头:“因为他不配做皇帝。我虞心忌要对得起大端的江山,就要选一个真正能平服天下的人才对。”

牧云笙长吁一口气,道:“那将军你找错了,最不知如何做皇帝的就是我了。”

虞心忌摇头道:“皇帝有很多种做法,有的本无才­干­,却什么事都要自己抓在手里,活活累死 ;有的猜疑惧众,生怕手下臣将太有本事太有抱负,生生害死众多忠良 ;有的放权与重臣,自己享乐逍遥。”

牧云笙问:“那阁下希望我是哪一种呢?”

虞心忌说:“这些都不是好皇帝,其实一个好皇帝,无非就是要会识人。能分得清忠­奸­是非,自然就可安享天下。”

“那……将军可是位忠臣么?”牧云笙嘲讽地望着虞心忌。

“是不是忠臣,不是臣子自己说了算的。天天唯命是从,高喊皇权尊贵,磕无数响头的,不一定是忠臣。直言犯上,貌似无礼,君命有所不受的,也不一定是­奸­臣。一个皇帝能看得出这些,才算是初得帝王之道了。”

牧云笙望着他,突然想起盼兮所言:人心百变,也不过爱欲痴仇四字。看穿这四字,便看穿了人心。

他点点头:“虞将军的确是个忠臣。只不过你会死得很惨。”

虞心忌闻言脸­色­立变,下殿正衣冠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不知为何故这仗剑朝野的虞心忌却突然对这少年皇帝敬畏了起来,也都跟着一齐跪倒,再次高呼万岁。

牧云笙却觉得,这呼声只像是无数人在狂声怪笑。

11

“陛下,按前法礼典,请设承平为年号。”

那早拟好的诏书终于递到了牧云笙的案前,

“承平?”少年冷笑着,“天下分明未平,这年号,不如就定为未平吧。”

典官吓了一跳,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不符礼制的年号。殿中众臣也面面相觑。

“就这么定了。”少年冷笑着,把那诏书上的承平二字涂了,直接在一旁写上“未平”二字,盖上玉玺。

百官皆摇头,殿中一片叹息声。这皇上果然当得荒唐。

虞心忌却并不在乎此事,他手中已捧好了第二道诏书。此刻他慢慢走上前,把它放在案上。

他什么话也没说,但少年分明能看出,那诏书如有千斤沉。

那是将北陆瀚州万里沃土割让给右金族的诏书。

他举起玉玺,忽然想起了父皇临终时的话:“我死后,我诸子中有能北破右金,重夺我瀚州故土,奠寒儿于长寞山祖庙者,方算是我牧云氏之帝!”

“这诏书不能发。”少年握紧玉玺。

虞心忌笑道:“陛下可是在逞强争面子?北陆我们已经战死了数十万将士,现在连各州的反贼也无力征讨,去哪里再征发大军北伐?先帝连年四方征讨,各州的战火只是越烧越旺,国力已经耗尽了,饥民四起作乱,唯有此一诏,可以暂时赢来喘息之机。陛下不发这诏令,我也只好自己借玉玺一用了。”

他上来就要拿那诏书和玉玺。牧云笙缓缓道:“住手。”

虞心忌缩回手去,只盯着牧云笙。

少年望着那诏书,大笑一声,高举手,重重地把玉玺盖在了诏书上。

12

那策封北陆王的诏令被一路护送千里,登上了北陆瀚土。

右金族首领硕风达终于得偿所愿,得大端承认封为北陆王,号令北陆诸族。听旨之日,他夺过使者手中金印,也不跪拜,转头面对族人,大笑三声道:“我右金族,终于不再是大端朝的奴属了。我们是自由之民了!北陆万里草原,任由驰骋!”

四野欢声雷动。

一旁却有一人不笑,那是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他拄剑摇头叹道:“父王的志向为何如此的狭隘。什么北陆草原任由驰骋?大风起时,当横扫天下!”

他此话一出,四野皆惊。草原上狂风卷啸,仿佛正与他的雄心应和。

硕风和叶接着大声道:“端朝数十万­精­锐败在北陆,中州正是空虚之时,若是放过这机会,以东陆之富庶,不出三年,其便可重整大军而来,那时什么北陆封王,不过是一纸笑话!”

但各氏族首领中,有大半认为南下绝不可能获胜。十日后召开的金帐大会之上,十七个大氏族之中只有四个支持硕风和叶。

于是北陆王硕风达点点头说:“既如此,南征之事,且容再议。”

硕风和叶心中愤懑,拔剑高喊:“愿随我杀出个天下者便去,愿在这里吃喝等死者便安坐吧。”

硕风达怒喝道:“小儿不得无礼!”

硕风和叶冷笑道:“当年您也是草原上的英雄,但现在您老了,开始不敢在风雪下出征,喜欢裹着棉袍躲在帐中饮酒。今日我率兵南下,就再也不回北陆了。若是我败了,我就让人把我的头带回来,然后您再献去给大端皇帝作赔罪。但若是我胜了,我便是东陆之主,而且我还要一统三陆九州,做天下之帝王,那时您这个北陆王也要向我称臣,不然我就会回师北陆,扫平你等!”

他跪倒在地,叩拜三次,然后拔剑割断左手小指,丢入其父硕风达的酒杯:“从今日起,你再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也再没有你这个父亲,因为没有人能阻住我一统天下的雄心!”

他转身上马而去,一班忠于他的武将紧紧跟随。硕风达大怒而起,取过弓箭,拉满瞄准硕风和叶的背心,却终于没有­射­出去。

终于,看见儿子远去,他怆然长叹一声,把弓丢于脚下,微微有些踉跄:“看来我真的是老了,想­射­箭时,眼也朦了,手也抖了……这天下,留给年轻人去吧。”

那些天,硕风和叶袒着上身,举着长刀,佩着带血的头盔,游走于狂欢的各营落唱喝道:“醉者生,醒者死。醉者为奴而生,醒者奋战而死!愿为奴者尽管饮酒,愿死者随我来!”

几乎所有的年轻男子都围绕他欢呼,于是硕风和叶领右金最­精­锐军马中忠诚于自己的一半,铁骑七万,渡天拓大江南下!

13

牧云笙将他的佩饰金环挂在屋外,又在下面挂了一张小小的写满古怪字符的纸片。风吹来纸片摇动,发出奇异的声音。

虽然已是皇帝,他却又搬回自己的小园木屋中,沉迷于研究天地与星辰的奥秘。而虞心忌也不再让他去上朝,所有事正好也不向他通报。这些年来,他按盼兮告诉他的方法,利用那世间本源之力,去使万物的结构变化,从而产生种种奇异的效果。

所发生的一切使他入迷,也更加坚信女孩所说的话:真正的法术大师,并不是能呼风唤雨,点石成金,而是知道风雨雷电为何而生,黑夜白昼因何轮转。只有知道了天地生成造化的本源,才真正明白“术”并不是魔法,而是化育万物的真理之所在。

他是如此渴望着去了解更多的天地,如果盼兮告诉他的都是真的,那么必然还有许多奇迹,正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发生着。他心中充满改变这世界的念头,却不是通过战争与权术。少年明白,是自己该出发的时候了。他要去寻找到盼兮。与其在这皇城中做个奴隶般的皇帝,不如去闯自己真正的天下。

他终于无法完成那一幅画,虽然他用过的­色­彩染尽了林园。少年抬头向天空望去,他忽然愣住,这一瞬,他知道自己已经看见了那张无边的画纸,以往盼兮与他所说的世间种种奥秘,在心胸中如百川激荡,猛然融会成大海,从此天高地阔,自在波澜。

少年知道,是离开这个囚笼的时候了。

想逃出皇宫并不容易,以他现在的力量,还无法从重重侍卫和御用术师们的监视下逃脱,只有在这幻彩的森林中,他才能掩藏自己的行动。于是少年有了一个看起来更疯狂的想法。

在挂出金环十数天后,这天牧云笙出门,他终于欣喜地看见,一只金­色­的甲虫正紧紧挂在金环上,得意地啃吃着。

盼兮曾经和他说过,这世上有一种甲虫名唤贪金,擅长挖掘,以石中的金质为食。他要的就是它。

牧云笙将金环带回屋中,那贪金要吃不要命,只顾紧紧地抱着金环不放。牧云笙将它捉取放在小纸笼中,将金环以法术熔了,浇在地面。那熔化的金流像小蛇一般在地上扭动爬行,看见地缝,闪电般地钻了进去。

他再放出贪金,那贪金立刻扑到地缝前,急速向下掘去,瞬间没影了,只留下一个小洞。

牧云笙将他的一点意志贯入了那金液小蛇中,使它会在地下来回游走,而贪金也会不断追赶,直到在地下掘出可容人通过的孔道。这些法术颇费心神,他倒下睡去,只等明天来查看结果。

可盼兮也曾提醒过他,世间奥妙无穷,没有人敢言能掌握一切变数,所有的法术,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少年在梦中,心神不宁,总是听见女孩在耳边如此叮嘱。他猛然惊醒,已是第二天清晨。

少年向地面看去,不由吓了一跳。

像是地震般的,从床边到门口偌大一块地面没了踪影,变成一个大洞,斜向下去。虽然这正是少年想要的,但他却没想到,一只小虫竟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若是将来有人用它来挖掘城墙,那这世间的城池岂不都是白建了。

不过世间万物总有相生相克,这样的小虫也定有制约的办法,少年这样宽慰自己,举了火把,沿斜坡慢慢向地下走去。

越向下走,他就越不安,行了几十丈后,那地洞更大更宽,还分出许多新孔,这样一只小虫,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黑暗中他凝神细听,那些孔洞深处传来沙沙声响,像是雨声一般。少年心奇,这会是什么声音?可不像一只甲虫弄出来的。

一个孔洞中忽地声音大作,像溪流暴涨,突然间孔口喷出无数贪金虫,像金瀑狂奔一般泻流在地,瞬间铺满整个地面,许多还从少年脚上爬了过去。然后像水珠没入沼泽一般,又全钻入另一边的土中不见了,那边的土层上只是又密布了无数小洞。

正这时,那甲虫涌出的孔洞中,又忽地钻出一物,身上也遍布金­色­鳞片,落地倒仿佛一个小球急速滚动着,从另一边掘土钻进,挖出一个新的孔洞来。

牧云笙有些明白了,这金甲虫召来了它全族没准想在这里落户,可能把什么以它们为食的异兽也招来了,所以这一夜地下才孔道纵横,幸亏自己醒得早,不然再一会儿,只怕房子也要塌了。

之后的许多天,贪金虫们疯狂开凿着它们的地下宫殿,牧云笙用法术引导着它们,渐向宫城的外围掘去。

但这一天,牧云笙却发现,所有的贪金虫都聚在洞的尽头不动了。它们静静停着,形成了一面巨墙。

这使少年十分地惊异,贪金虫为什么懂得停在同一个平面上不再掘进,而且这墙平整得连人族工匠可能都建不出来。

他手一挥,向墙面洒出一片光尘。甲虫们向四面奔涌开来,像风吹开沙尘,露出那光滑的墙面。

牧云笙借着光芒走上前,惊异于他所看见的一切。

那里,是一面铁铸的巨墙。

这才是甲虫们停止向前的原因,为什么会有一面铁墙挡在这里?这是什么时候筑成的?难道就是为了囚住他?

牧云笙驱使贪金族们向下方挖去,一种不安的预感笼罩着他。如果这是为了防止地道所设置的,那么……难道这铁箱也是有底的么。

甲虫们的挖掘很快又停止了,最不想看到的事还是出现了,牧云笙的脚踩在了铁铸的地面上。

他呆呆地站着,心中惶乱与绝望交织,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一切都是徒劳的?他永远不可能逃离这里,即使死去,他的白骨也会被永远留在这里,没有人来,与世隔绝,直到千年万年后。

少年脸上却露出了冷傲的笑意,他不相信,他绝不相信有人可以囚住他。他要离开,没有人可以阻挡。

铁墙上写满了密密满满的符号,少年在计算着,用普通光与火的法术割开铁墙都需要极强的能量,少年无法收集这样的力量,也没有任何的法术书籍现成符咒可以学习,他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创造所要的法术。

近一个月过去了,符号从墙上写到了地上,又从地下一直延伸到了屋中,再到墙上、窗上、室外,而被抹去修改的部分,更比写出的多上十倍,终于那一天,少年检查了所有的算式,吁一口气 :“试一试吧。”

他把笔扔到了那些字符中间。

笔落地处,光芒开始散开,在字符组成的长卷中急速地向前涌去,穿过窗口,进入地下,照亮了层层孔道,最终在铁墙上铺散开来,当所有算式字符都被点燃的时候,这个法术完成了它的内部自洽,启动了。

整个大地就是一声巨响,那光芒从园中直­射­出来,光环急速展开,向整个皇城扑去。

连少年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呆站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看见自己袖上、手指上,结着透明的冰霜。

整个皇城像是冬天突然来临一般,所有宫阙、树木、人兽,都被笼罩在冰雪之中。

正在宫中洗浴的某位太妃,呆呆地望着澡盆中水面忽而结成了冰,突然发出尖厉的大叫:“来人啊,好——冷——”

牧云笙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迅速向地下奔去。“希望法术成功了,不然就再也走不成了。”

地下几乎变成了冰雪堆积的王国,少年连奔带滑冲到铁墙前,跌倒在地。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的情景。

法术的蓝辉还没有散去,光芒中那铁墙仿佛依然如故,坚实而立。

少年慢慢走到墙前,伸指在墙上轻轻一点。

“砰”的一声,蓝­色­光尘飞溅,铁墙像粉末堆成一样轰然崩塌了。

而墙外,什么也没有。

没有泥土,没有岩石,没有光线,墙外是一片虚空。少年把手伸出墙外,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又拾起一个小石块扔了出去,小石块消失在黑暗中,许久也没有听到声音。

这铁墙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在地下?它外面又是什么?

但他已没有选择。

找出自己制成的那一双可使人身轻如鸿毛的银­色­羽翎,将它们Сhā在双足之上,少年纵身跳入了黑暗之中。

14

牧云笙直落下去,坠了也不知多深,却突然脚下一冰,他跌入了水中。

那竟是条湍急的地下河,他被水冲着一路向前,却听耳边一种声响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

牧云笙正疑惑间,那声音已充斥整个地下,像是要把人震碎了,水势也越发湍急。他忽然想到什么,心说:“不好!”这同时身子已被抛了出去,河水仿佛消失了,他直坠向下。

在空中他看见,下方一片碧蓝的光荡漾着,不见边际,光芒在四周峭壁上映出巨大的蓝­色­波纹,像石壁上流动的浪,也映亮了他身边那巨大的瀑布,它足有几千尺高,怒吼着注入下方那片光芒,那像是一个水晶般的巨湖,却有极亮的星辰沉在湖心,映亮了整个地下。自己的身边,无数水滴正一同下落着,像是悬浮在他的周围,也折­射­着幽蓝的光芒,像是千万明珠,浮于天上。

那片碧蓝扑面而来,牧云笙直坠向湖中。

但足Сhā银­色­羽翎的他,像一片羽毛般,缓缓落在湖面,像落在了一块柔软的绵床上,那水面将他托住了。

他的脚下,湖心中透出巨大的光芒,他能清楚地看到脚下碧蓝的水中,鱼儿自由来去,那些鱼竟然也是透明的,有金黄有碧绿,如彩晶缀于水中。这湖不知有多深,那湖中光芒的来源,在一片朦胧之中,却是一直看不清。

这时脚下有一团晶光游来,他细一看,竟是一条透明大鱼,有两人般长,身体一伸一缩,张着大嘴直冲而来。牧云笙吓得拔腿就跑,水上水下开始竞速。

他此时身轻如羽,脚点水面,每次可轻轻跃出数丈,可那鱼扭动着身体,几下便赶上了牧云笙,来到他的脚下,猛地跃出水面,牧云笙觉得水花扑面,四周升起透明的壁,便身在鱼腹之中,隔着透明的鱼身,还能看见大鱼落回水中。

大鱼连水带人一起吞下,牧云笙在鱼腹中如在注满水的袋中,极力挣扎,险将溺死之时,水位却下降了。原来大鱼缓缓将水吐了出去,牧云笙长出一口气,软倒在这透明囚笼之中。鱼腮的扇动传来缓缓的气流,他在鱼腹中,却也可以呼吸。

大鱼直向湖心而去,眼见离那湖心的光源越来越近,却突然又折个方向,向前游去。

突然四周都有这种大鱼移来,牧云笙发现自己已置身鱼群之中。可更让他惊喊出来的是——那每条鱼腹中竟都有一个人!

但那些人却并不像是死去了,他们是活的!而且他们还跪坐在鱼身里,望着前方。

牧云笙惊疑不已,鱼群却游近了一处岸边。这岸并不是真正的湖岸,却像是浮在湖上的陆地,因为湖水仍从岸下流过。鱼群游至岸前,便“噗噗”地把腹中人吐了出去。他们稳稳地落在岸上,开始说笑。

可是牧云笙这条却并不吐出他,只在岸边徘徊着。牧云笙想他是还不知道驾驭这鱼的方法,眼见那鱼又要游向岸下了,牧云笙急得向鱼腹猛踹一脚,那鱼“噗”地把他吐进了湖中。但牧云笙很快便浮上了水面。

那群人已向陆地的深处走去。牧云笙小心地跟在后头,听他们说话,也是东陆言语,只稍稍有些口音。

“听见那声怪响了吗?听说有人把南面崖上那个出口给掘开了,上面终于又要有人下来了。”

“听说打那出口被封,三百年没有人掘开过了,现在上面什么样,牧云族的逆贼还统治着东陆么?还是早换了朝代?”

“无论如何,这出口被掘开,总不是好事。我们的安宁日子怕是要到头了。陛下正在召集军队,准备作战。”

“我们为何要死守在地下呢?我们回地上去不好么?”

“出口都被从地上封死了,就算是被地上人掘开的那一个,也是从瀑布而下,只有来路没有去路。再说那地上太多人口,人一多心就异,战乱频生,何必回去呢?”

“可是我们在这地下,更深处也有河络国为敌,几百年来也没断过战事呢。”

没有了湖水的光线,岸上变得渐渐黑暗了。但这些人却不点火把,像是在黑暗中也能自在视物似的。

牧云笙却看不见脚下,磕磕绊绊,跟不上那些人的步伐了。爬上一个坡,忽然眼前现出奇景,他不由惊叫一声。

几根极高的光柱从黑暗空中一直连通地下,使眼前的大地有如月光映照。原来那竟是从上方垂下的水柱,无穷无尽,注入湖泊之中。那水瀑之巨大,直径定有十几丈,如果走到近前,那大地一定在隆隆颤抖。这地面被许多闪亮的蓝­色­河流所分割着,脉脉流动,远方有一座庞大的宫殿,仿佛玉石砌成,映在湖光水影之中。

15

却有大批人围在城墙前,各自戴盔穿甲。正听台前一锦服王冠的老者说话。

那老者大声喊:“自我国国土被牧云逆族所略,至今三百余年了,我等躲于地下,日夜不敢忘复国大业,那牧云逆族害怕我等杀出地面,便用铁汁铸石封起所有出口,还驱使河络族来与我们厮杀。但数百年来,我大晟却仍然人丁兴旺,气象日隆。如今,南面崖上我国故皇城处出口被掘开,想必是牧云贼党又要大举进犯,我等要从速准备……”

忽然远方有人大喊:“河络!河络族渡湖了。”

长者大惊,一挥手,“看来他们是约定好了,众军将与我赶至湖边坚守!”人群轰然向湖边涌去。

牧云笙也想去看个究竟,他足有翎翼,跑得飞快,虽绕弯避开人群,仍是先赶到了湖边。

少年抬眼望去,只见那湖中漂着密密层层像是巨大坚果似的东西,漂近岸边,那坚壳迸开,里面就弹出一物事,落在地上,却像是一巨大蜘蛛,有一人多高,上面还隐约坐了个小人儿。那些小人身形只有人族一半高,一头红发,一双大眼倒像占去了脸的一半,好似画中的­精­怪小鬼。那便是传说中居于地下的河络族了。

而那些巨蜘蛛,却不像是真的巨虫,而是由河络们­操­纵着的。牧云笙曾听说,河络族会拼起支架,然后用一种叫惜风的又似植物又似动物的怪东西栽植其上,惜风就会按骨架生长成河络们需要的形状,或多足虫,或高大巨兽,或是长着眼耳的车辆,这些东西被称为将风。看来这些巨虫,也是将风的一种吧。

河络族正驱动这些巨蛛将风与晟国的守军交战,用绑着锐利刀锋的前足将他们刺倒。又或是喷出白线,将他们粘住捆翻在地。

而晟国军似乎也与这等怪蛛军交战多次,并不慌乱,在地面布下道道火墙,在火墙后向蛛军­射­出火箭,那巨蛛果然纷纷燃烧起来,虽然它们带着火仍能行动,蛛上乘的小人儿却先受不了了,怪叫着跳下蛛去,滚打着身上的火苗。

忽然又有另一些巨虫涌上前来,这回却像是些巨蚁,行动比巨蛛们要慢许多,拖着巨大的肚子,近至火墙,猛地喷出水去,上百条水柱顿时将火墙冲开。巨蛛军一拥而入。晟军第一道防线开始崩溃,纷纷退上山坡,准备第二道防线。

却突然背后传来响箭示警之声。牧云笙回过头去,见那座冰琼般的美丽城殿之中,竟然也腾起了火光。他顾不上看这面厮杀,又奔向宫城而去。

来到城边,果然见晶石楼台前怪影重重,一支怪蛛军不知何时已侵入城中,乱冲乱跳,有些爬上石壁宫墙。城中民众四下逃散,哭声震天。

牧云笙凭着足上雪羽,一点地身子跃起,轻轻落在一幢平房顶上,再一跃,抓住了一箭楼的栏杆,他身子轻得没有半两重,轻轻一翻,就已站在箭楼之上。

却见中心宫殿之中,也已有怪蛛侵入,从高处看下,就如闹了虫灾,数百蛛影在楼宇间爬来爬去,追逐晟人。他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觉得背后什么一动,他一回头,吓得大叫。不知何时一只巨蛛已经爬上箭楼,正攀在栏杆之外,挥舞黑长大足。他吓得直接一跃,就从箭楼上跳了下去。身子正轻飘在空中,那箭楼上巨蛛赶至栏边,猛地喷出蛛丝。牧云笙只觉得一下被又黏又韧的筋绳缠住,拉回向箭楼。回头见那巨蛛的怪头越来越近,吓得他在空中乱踢不止。

那巨蛛伸出前足将他一把夹住。蛛背上探出一个小脑袋,用人族话问道:“你为什么可以跳到那么高,像是没有重量似的?莫非你是个羽族?”

牧云笙挣扎着:“我若是羽族,你们便不杀么?”

那河络道:“我们与羽族是并没有什么冤仇的,只是这些人族下到地下,占了我们的领土,我们才要将其赶走。”

牧云笙被夹得喘不过气来,只道:“地下……这么大,你们分……他们一点……也没有什么……”

“哼,若是人族繁衍起来,这地下也不够他们住哩。”那河络道,“你是羽族,我不杀你,快点逃命去吧。”他­操­纵那蛛前肢一放,牧云笙又飘落下去。却突然听到空中箭啸,数支弩箭­射­上城楼,穿过了那巨蛛身体,蛛背上的河络也尖叫一声,摔落下城楼。但他背上却缠了一条蛛丝,借着它缓缓落地。牧云笙一看,他的身材只有自己一半高,奔跑却极快,一转眼便消失在街角了。

牧云笙从屋顶上向中心皇宫望去,见几只巨蚁正在宫城顶上喷吐火焰,但这宫城却是晶石所铸,烧不毁的,只是那些人族士兵在火焰下逃散。

突然传来女子尖叫,一个怪东西从皇宫中猛地跳了出来,纵在空中能有七八丈高,方落地又一纵而起,倒像是个巨大跳蚤。但跳蚤足间却夹着一个女子,挣扎尖叫。牧云笙一惊追去,奔过重重房顶,追近那巨蚤,它一弹而起时,牧云笙也一纵而起,抓住那巨蚤的足肢,翻上蚤身,只看见蚤背上一张河络惊讶的脸。他一拳过去,那河络伸手来挡,巨蚤失了控制,啪地撞上箭楼,跌落地上。

牧云笙落地却觉毫无冲力,立刻站起来去看那女子如何,却见她被挡在蚤足之后也无大碍,正要拉她出来,那河络跳了过来。原来这河络族个子虽只有人族一半,却脚力极好,一跳便纵到一人半高,挥刀劈下。牧云笙一躲,河络这一刀落了空,那女子却突然飞起一脚,踢得那河络直飞出去,撞在墙上。

他摔在地上,爬起来东西南北还不辨就开始用了人族的话大骂:“你们这些高个贼,不肯早些交出传国玉玺来,居然还敢还手。”

女子冷笑:“交给你们,也一样免不了战事。”

“自然!”那河络道,“玉玺我们要拿走,但我们先祖受大端牧云氏皇族所托,要灭了你们的国,便许我们回地面建城。今日正是机会。”

“牧云氏?”牧云笙心中暗惊。这时四周,又有河络族­操­纵着怪虫攀爬而来,准备扑向他们。少年眼见危急,喊:“我便是当今端朝皇帝,你若真与我祖先有约,却来同我见证。”

一旁少女吃惊地转头看他。那河络也上下打量他,笑起来:“你是端朝皇帝?那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想逃出皇宫……不小心凿穿上面的墙落下来的。”

河络向头顶看看:“那把晟国封在地下的铁壁是你弄穿的?我还以为是上面派人来检查进度,才赶紧大举进攻呢……听说新立的那个未平皇帝倒真是你这般年纪……可你有玉玺么?拿来我看看。”

少年正想说话,那河络却自己摇头晃脑道:“我这脑筋,定是刚才撞在墙上受了损伤。你们是托我们来夺传国玉玺的,自然是没有。”

“传国玉玺?”牧云笙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端朝的玉玺是三百年前立国时所刻,并不是从前朝夺来的。而东陆皇朝却有一颗世代所传了千年的玉玺,据说是当年第一位平定天下一统九州的皇帝取了世上唯一的天降玉石所铸,世代王朝,诸家势力,均以夺得此传国玉玺为获得天下的象征。也据传这从天坠下的玉石中有神奇光蕴,可以安定四方,庇佑皇朝。于是成为英雄霸主并争之物。

那千年传国玉玺,自然是被这流亡的晟朝带来了地下,所以自己的先祖才托了河络族夺取。

那河络又说:“你说你是未平皇帝牧云笙,却没有玉玺。不过我却有个法子,我早听说这未平皇帝别的什么不会,就是一手画天下闻名,你画上几笔,若是我鉴定是未平真迹,便相信你是那牧云笙。”

少年心中暗笑,想:河络族也懂赏画?他从腰间锦囊中取出心爱的随身银狼毫,四顾道:“可是无墨无纸砚啊?”

“你们人族就是事多,纸张一碰就碎一烧就毁,我们河络族用灼热炭刀在岩石上作画,那才是万世不朽呢。你入乡随俗吧。”

那河络一挥手,巨蛛们喷出蛛液,霎时把一面墙涂抹得白如雪、平如镜。又道:“把那女人的血,用来作墨!”

牧云笙惊叫:“不可……”却早有巨蛛喷出白丝将女子裹住,悬起在半空,又伸前肢刀锋在女子腿上割了一道。少女一声惨叫,血涔涔而下,河络摘了头盔,上前接了血道:“你若不画快些,她便死了。”

牧云笙急横下心,眼一闭,使笔蘸了血,在墙上急绘起来。却是雪地一枝梅,寥寥几笔,便已画成,此时盔中血还接不到小半。

忽听众人惊叫,原来白墙之上,画中那七八朵鲜红梅花却突然绽蕊破蕾,挣出墙面,扑扑扑扑地在白墙上绽放了起来。

那河络大呼道:“变……变成真梅花了?这是什么法术?”

少年说:“你现在相信我是牧云笙了?”

河络忙道:“信了信了。”他一挥手,女子被放了下来,又有蛛液喷到她腿上,瞬间把伤口裹好。河络却上来打量少年手中之笔道:“你这笔当真是宝物,我用我的心爱宝剑和你换好不好?”

少年摇头:“你要尽量拿去,但先放过这女子和这些地下国民。”

那河络却跳开一步:“等等,可是你们当初要我们灭晟朝,许给我们在地面上的土地,现在好不容易要成功,又要我们放过他们?若这样,就还要答应我们三个条件。”

牧云笙问:“什么?”

那河络道:“我们要在地面越州清余岭原河络族发源地一带山中建地上城,我们居山中,人族居平原,互不侵犯。”

牧云笙点点头道:“可以。”

河络道 :“第二点,我要你封我为地下王,执印统治天下河络部族。”

牧云笙心想:我册封你没有问题,却不知其他河络部族服不服你呢。笑道:“也可以。”

河络道:“第三点,你们牧云氏世代从越州征发我们河络族去北陆殇州建城,与夸父族作战。那些河络不堪苦役反了,你们又派人剿杀,我们要你们允许我们河络在殇州地下立国,再不服役。”

牧云笙想一想道:“也可。”

那河络欢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你是君主,一言既出,可不要反悔!”

牧云笙笑道:“只要我还是君主一日,我定然信守诺言。”

那河络道:“那我与你歃血为盟,我是河络速莫国国主帆拉凯­色­,现与端朝皇帝牧云笙定下盟誓,家邦兴亡,在此一言。”他抽出所佩短剑,割破手指,将血滴于剑上,那短剑上立时就泛出光华波纹来。

见牧云笙好奇,河络王帆拉凯­色­笑道:“今天也让你见见我们河络族的宝贝。你可知世上有十二把名剑,今天你便见到其中的未明剑了。”

牧云笙当然听说过十二名剑的传说。那是世间所流传着的天下最好的剑的排行。

其中第十二把叫菱纹剑:据说可用剑风杀人。剑一挥,十几尺外的树木也迎风而断。

第十一把为未明剑:可吸收剑下死者的魂魄,杀人越多剑上越戾气缠绕,挥剑就有恶魂冲出,索取人命。

第十把是厌火剑:羽族所铸,听说剑轻软得像羽毛一样,可以飞出取人首级再飞回你手中。

第九把为影鳞剑:这把剑据说封着一个前世大英雄的魂魄,你凑近剑身,能看到剑上流动着一个狂怒的影子,心中听到呼啸的怒吼。

第八把苍云古齿剑:是古时一个叫天驱的武士团的宗主之剑,这些天驱武士平时潜伏于四方,个个都是身怀绝技,而此剑一出,就可以号令他们。

第七把裂风剑:听说可以用来指挥风云雷电。

第六把承影剑:据说是乱世之剑。以前帝王所佩,但若是帝王执之,则天下大乱;若是臣子执之,则可能弑君乱国。

第五把龙渊剑:据说是开启龙渊之剑,可世上真有一个叫龙渊的地方吗?没人知道它在哪里。

第四把纯钧剑:这把剑好像没有别的好处,就是铸剑的材料不一般,再无第二把。没有锋芒,连豆腐也切不动,只是专制天下所有的剑器,听说好像很多名剑都是被这把剑毁了的。

第三把光授剑:据说是天神用来驱赶星辰的剑。

第二把启玄剑:听说是天地还没有就有它了,那也不知道是谁造的,别的剑只能杀人,这把剑可以使万物重生。

第一把:拓天剑。传说中开天辟地的剑,不过也只是传说中,并没有人真正找到过它。

这前三名的宝剑都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器,所以真正流传过于世间的只有后面九柄而已。

而眼前的未明剑,岂不就是排名十一位的那把可吸魂索命的河络族名剑么。

河络王帆拉凯­色­正得意说着:“我们河络铸剑,以饮血魂印为极致,真正的好剑,剑师都要将自己的血注入剑中,而若是刺入敌人身体,就会把敌人的魂和血一齐吸入剑中,绝不会滴淌血迹,这样越是经临战阵,剑就越利,而死在剑下的敌人越强,剑中的战魂就越厉,可以震撼敌手。北陆右金二王子硕风和叶那把著名的血­色­剑,就是河络剑师所铸,它剑中也不知有多少英雄勇士的魂魄了,但却绝比不上我这一把未明。”

他将未明递给牧云笙,牧云笙看这刀柄密密镶满细碎钻石,极是华丽,刀身却是纯黑­色­,宽处微显粗糙,不知是何种材质铸成。细看时,能看到刃锋四周有隐隐的锐气流动,想必还未碰到刀身,那锐气就能割金断石了。

他伸手指轻轻在那股锐气边缘一触,果然手指就被割破了,连疼痛也没有。他学帆拉凯­色­将血滴到剑身,剑身便如­干­渴土地一般将那血吸去了,那血印泛开处,黑­色­却突然向四周退去,现出明镜一般的剑身,光华四­射­。

“果然是未明。”牧云笙赞道。

“我们的血都滴入剑中,这剑便是盟约的见证了。他日有人反悔,必死于此剑下。”帆拉凯­色­说,“现在我们是盟邦了,这剑送与你。”

牧云笙手中并无信物,只好将那画笔回赠给帆拉凯­色­,却忧心地说:“我虽然和你立约,可我这皇帝也不知还能当多久。”

帆拉凯­色­跳上巨蛛道:“放心,我每日在地下都夜观星相,你还有好几百年君主可做呢。速派人把册封诏书与大印送来。诸将,退兵!”

一河络巨蛛骑士吹起号角,那些蛛蚁骑士向城外退去。

牧云笙还愣在那里。

那一旁女子缓缓站起身来,却只是呆望着他:“你……你真的是牧云笙?当今端朝的皇帝?”

牧云笙苦笑:“什么皇帝,端朝都变得什么样了。我不是也逃到地下来了?”

女子走近他,望着他手中的剑:“这帆拉凯­色­一直吹他的剑,究竟有什么好?”

牧云笙递给她看道:“的确是天下至宝,这工艺绝不是……”

突然女子夺过剑,手腕一翻,那冰凉的刃便压在了少年的颈上。

“你这是做什么?”少年冷冷地问。

这时周围有许多晟国士兵奔了来,望见少女,却突然全部跪倒在地:“陛下受惊了,属下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陛下?”少年哑然而笑,“你也是陛下?”

少女­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没想到两朝三百年争夺天下的世仇,今天我们俩却是这样相见。”

“三百年中是我们从你们手中夺的天下……不过现在这天下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都不是你我所能掌控,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却还在这争什么?”

“同病相怜?”少女默念这几个词,冷哼一声,手上却将剑压得更加紧,少年觉得那冰冷一直钻入血脉,一阵阵地眩晕,耳中只听到剑中百千血魂哭号之声。他明白这剑根本不用割破自己肌肤,只凭剑中厉魂就能卷去自己的­性­命。

“陛下,此人是谁?”有将官抬起头来问道。

少女微扬下颌,举目挑视着少年:“是啊?你是谁呢?是全天下都要向你跪拜?还是你做我的囚徒?”

16

牧云笙坐在那晶石所砌的殿中,望着四周晃动着的水影,耳边能听见清亮不绝的泉水声。这宫城之中处处都是水,而所有光线,也都从水中来。那些池中瀑中发亮的晶石,取代了所有火烛。

再看眼前的纱帘置摆,却不像是在某位帝王的寝宫,倒像是公主的绣殿。那些晶亮吊饰,泉边绮兰,无不是小女子情调。

看着眼前摆着的纸笔,他摇头苦笑:“我本来以为你要我签什么出让天下的诏书呢,没想到……”

“少废话!”女子从榻上坐起,扬着未明剑,“专心点!”随后立刻恢复了甜美的笑容,重新把剑藏到身后,左手轻执罗扇拍着胸前,斜倚在长榻上:“你要是把朕画得不传神,这幅画要是不能流传三千年,你就是世上第一个淹死在金鱼缸里的皇帝!”

少年平息静气,缓缓提笔。他专心入画时,便忘了世上其他的纷争利害。眼前女子,也只看她目中灵韵面上纹肌,而再不管她是否会在画好后便杀了自己。

这少女,看她脸上隐去了杀意与威势后,俨然还是一清水般的女孩子家,眼中晶亮地望着自己,不去想家国利害,满心只盼着把最美的韶华长留。

突然他眼中浮现起另外一张面容来,耳中分明听见那个清灵的声音 :

“小笙儿,你会成为世上最伟大的画师的……”

“这样也好啊,对于我这样爱美如命的人儿来说,我不用看到自己老去时的样子,这是多么幸福。你也只会永远记住我最美丽的时候。”

少年喃喃念着,心中无限怅然,猛地放下画笔,却是一笔也画不出来了。

女子从榻上坐起,望着少年神情,却没有怒挥宝剑,只是走近问:“你怎么了?”

少年满腹的衷肠无从诉说,只是呆呆望着湖光水影出神。

女子缓缓踱到殿中池边,“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我在地下,却并非不闻世间的事情。”她望着假山流瀑,轻轻问,“告诉我……她的美,是什么样……”

少年痴坐许久,才缓缓开口:“若我画你,必画煦暖春­色­,踏青和歌,用淡黄浅绿,描彩衣丰颜。但我画她……却用不出任何一种颜­色­,唯有水清墨晕,一点点泛开,像……像雪落梅枝,所有的鲜艳,都孕在苞中,像白鹿跃过雪地,只见风痕,不见实影。”

女子沉默许久,才悠悠长叹:“我明白了……真希望能亲眼看到她。”

“我答应过她,在世上最美的地方,与她相见。”少年凝望水纹,“她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他忽抬眼望向女子:“所以恕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了。天下将来属谁尚未可知,但我这条命,此刻却要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女子脸上突然恢复了那帝王的冷漠:“你以为你想把命带走,就可以做到吗?”

她扬剑指向少年,少年却也抬起了手。手中画笔的几滴绯红甩出,飞落到她的纱袍上,却突然急速泛开。女孩皇帝眼看着自己的衣裙变成了坚硬的石雕一般,她被裹在这壳中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走上前,慢慢取过她手中的未明剑。少女急得满面通红喊:“我若喊卫士来,你就会被乱刀砍死当场。”

少年望向她的眼睛,笑着:“你不会的,就像我也不会杀你。那三百年的恩仇,对我们来说,重如山岳,但若一转念时,却也轻若烟云。”

他转身向外走,女子却喊:“等等。”

少年站住时,她轻轻说:“把我也带走吧。”

17

地下巨大光湖之畔,俩人缓缓行着。

“谢谢你带我经过河络族的地界。三百年来,他们守护着通向地面的出口,我们一直被困在这湖边和崖前,我们的国土只有这地下方圆的十数里,国民不过千余。”女子笑着,“我其实明白得很,连皇族血脉都衰微到要我这个女子来做帝王,靠这村庄般的国度,谈什么复国重得天下呢?”

她低下头:“我只想走,想逃出去。我不要做什么村庄里的帝王,我要去看看地上的样子,看看真正的天下。”

牧云笙微笑着:“这回是两个逃跑的皇帝了。”

“所以那天你说我们同病相怜,真把我的心扎得好痛。至少你有挣脱宿命的勇气,我却没有。”

“可你打算去哪儿呢?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会很危险的。”少年说,“这未明剑,你拿着防身吧。”

“不用你说,我也一定要自己去闯一番天下的。这未明剑是天下英雄都想得到之物,你却肯将之与我……”女子叹一声,“你既有赠剑之谊……我却无以回赠……我以帝王之诺,将来你若向我求一样东西,除了天下,我都可以给你。”

少年一笑:“你也不过是个手中空空的帝王,不过我先谢过了。”

女孩也笑着,“好了,见到阳光的那一刻,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最后的时刻,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吗?”

“啊……什么……”

“唉,”女孩子轻叹了一声,转过脸去,忽又急转回看着少年,“你就不问问我的名字?”

“啊……是的……”少年脸一红,“你叫什么?”

“昀璁……姬昀璁……就是发光的玉石。”女孩笑着,“将来见到我时,可别叫不出来哦。你敢忘了,我就让你变成世上第一个被玉玺砸死的皇帝。”

她向前奔去,回头喊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幅画呢。”

之七 苹烟

天启城一千里外,澜州砚梓郡、淖河边。

“苹烟!你个懒东西,什么时候了,还不去打水!要等到我来抽你的嘴,让你个不知好歹的赔钱货……”

婆婆的骂声中气十足,举着鞋底冲出来,少女苹烟叹一口气,丢下正劈的柴火,推开流着鼻涕要做弹弓玩的丈夫,提着桶奔向河边。

一路上女孩子心里愁苦,家中八个姐妹,二姐三姐嫁去镇上,一个嫁与杀猪匠,一个嫁给打更郎,全是正经人家,据说三天便可吃一次­肉­,偏偏自己生时,家就穷了,六岁就被卖给人当童养媳,换了一个猪仔五斗米,从此一辈子便要挨苦受气。

到了河岸上,少女对着河水发呆,凭什么人的际遇如此不同,难道只因为自己晚生了几年?可既然是受苦,又为什么要把自己送来世上,然后又这样轻贱抛弃。

不觉眼泪一滴滴落在河水中,苹烟忙捧了河水冲洗一把脸面,决心把烦苦暂忘,继续忍受不知为何要忍受的生活。

她一转头,却看见那里坐着一位少年,也凝望着河水奔流,久久不动。

“你是谁?不是本村人吧,我没有见过你。”

少年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我也没有见过你。”

“你……你是想洗衣服么?”苹烟看见他身边散开的包袱,不少脏衣服乱堆在那里,虽然都是上好的料子极好的做工,却沾满泥土,有的已经划破了,她心痛不已。

少年脸微微一红,“我……我坐在这里歇歇。”

“你是远道出游的吧,不然怎么会有男人在河边洗衣服的呢?我来帮你吧!”苹烟做惯了活计,随手就把那衣物捡了起来。

少年也不推却,像是被人侍奉惯了似的,只点点头:“我会给你报酬的。”

苹烟一边洗着衣物一边与他聊天:“现在兵荒马乱的,你从哪来?去哪儿啊?”

少年把石子一块块地投入水中:“从天启来……向……向宁远去。”

“啊?你要去海边?”

少年点点头,其实他也不知该去哪儿,随便说了一个最远的郡,他倒想把这天下走一遭,这世界对他来说还是全新的,只是不知道自己能支撑多久。

“你连水漂也不会打啊。”苹烟笑着,选一块扁平的石子,“看我的!”

石子在河面上弹跳了五六下,才没入河水中。少年仿佛一下来了兴致:“有趣,你如何做到的?”

“你啊,一看就是富家里长大的公子哥吧,没在河边玩过?”苹烟笑着,忽然看见他灰扑扑的脸和有泥垢的脖颈,“哎呀,都脏得这样了?快下河洗洗吧,我帮你看着衣服。”

“啊?这……”少年脸涨红起来。

苹烟“扑哧”一乐:“你平日里都是在大宅子里丫鬟倒上热水侍候着洗的吧,现在既逃乱出来,就讲究不得许多了,这么热的天,你看那些男人们全在河里扑腾呢,也从来不避人。俺们乡下人也没有那么些讲究,我可是好心怕你焐出病来,这么俊秀的人长出热疮可就不好看啦。”

她拿起少年的衣服,笑着跑到一边去了:“我不看你!”

少年愣了愣,看了看水中笑闹的村民们,还有一头大水牛,上游小孩子正比谁撒尿远,下游还有人在淘米洗菜,终于还是摇摇头:“我还是去前面镇上再说吧……”

“你啊你啊……”苹烟又气又笑地跳过来,把洗好的衣服在他面前的石上拍­干­,水珠溅那少年一脸,“这样吧,一会儿我带你去我家洗,总没有人看你了,行不?反正你这衣服,也要找地方晾­干­。”

苹烟带着少年向家中走去,却正遇上她婆婆寻出来。那婆子上来就是一个耳光:“你这馋嘴懒贱的东西,打个水打这样久?又死到哪里和野男人调笑去了?欺负我揍不动你?等你男人大了,看不让他打断你腿!”

苹烟捂着脸,眼中含泪,快步就往家走,这对她已是家常便饭。倒是后面少年喊起来:“你休要打她,她是帮我洗衣来着!”

“啊?果然是寻了野汉子了?看人家还穿得富贵,腿就走不动道了,不定给了你几个铜钱,就卖与别人了,怎地就生得这般下贱,我家是造了什么孽……”

“你……你……”苹烟挨打并不流泪,这段话却气得她浑气发抖,“你打死我好了,却不要这么凭空糟贱人!”

少年口瞪目呆站在那里,他哪听过市井乡间的骂人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婆子又对了他来骂道:“你还跟着我们家媳­妇­做什么?好不要脸!想女人就去烟花巷,却跑来这里勾搭良家女子……”

她抓过苹烟手中的湿衣服,狠狠向地上一掼,“连衣裳都帮人洗了啊,你这个倒贴货……”又使了尖指甲狠狠地掐这少女。

“够了!”那少年大喊一声,把那婆子吓了一跳,“她不是你女儿吧?难道是你买的丫头?”

“呸,这是我家儿媳­妇­!我教训她,你还心痛了是不是?你……”婆子缓过神来,一大堆污话又泼了出来。

少年皱皱眉,他反正也不熟砚梓郡的口音,看对方咿里哇啦的一堆反正知道没好话,很想下令拖出去斩了。但他不再拥有权力了,他救不了自己,却又还能救别人吗?

他低下头,捡起又沾上了泥的湿衣服,小声地说:“对不起。”摸出一块碎银来,“是我非请她帮忙的,这是工钱,不要骂她了罢。”

婆子眼中放光,这块碎银够她家半年的生活了。语气立刻和缓下来:“呃,这位少爷……我不是有心……”

苹烟却一把把少年的手推回去:“不要不要,你给她钱做什么?你自己也不容易,一人逃难在外,这钱有良心的都不能收!”

婆子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滚回屋去!”几乎劈手从少年手中把碎银抢了过来,然后嬉笑说:“少爷可怜我们,这可真是好心人儿,那……家中坐坐?喝杯水再走?”

少年看看手中的脏衣服:“借我个地方洗个澡吧,的确是走得太累了。”

少年看着苹烟把河水倒入后院的木盆中,那木盆也就只能供个婴孩洗澡,还从缝中渗水。看来是只有擦洗了。

“你就在这洗吧,我们在屋中,不会出来的。”苹烟一笑,退回屋内,把门带上了。

少年看了看,这院墙只有半人高,院外一只牛正伸脑袋看着他,四面人声咳嗽清楚可闻,空气中传来邻家猪舍的气味,他摇头苦笑,还不如在河里洗呢。

屋中,那婆子却正在翻少年的包袱,她几乎要软倒在那里。

“哇,这么大块玉?”婆子这一辈子,加上她们祖上十九辈,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珍宝。

“你怎可翻检别人财物!”苹烟气得冲过来,要扎上那包袱,却也看见那光芒四­射­的物事,呆在那里,“天啊……这是什么……”

门被推开了,少年带着滴水的头发,穿上­干­净的衣服,站在那里。他看见自己的包裹正摊开,苹烟就站在包裹前,却面­色­平静,什么也没有说,只走到她们近前,道:“再请借口水来喝吧。”

婆子“刷”的一下就歪倒在地,又强爬了起来:“哦,什么?水?哦,水……水……”却原地打圈,就是看不见近在咫尺的茶壶。而苹烟还是保持原来的那个姿势,看着少年嘴张了好几次,都没有说出话来。

少年笑了:“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原本也是该酬谢的,我没有多少金银,只有一些从家中带出来的小玩艺,都是自己从小收藏舍不得丢的东西,但你们好心帮我,便挑一件去吧。”

“挑一件!”婆子惨叫一声,被这晴天霹雳般的好运砸倒,当场人事不知。苹烟张大了嘴,那玉玺从她手中滑落,直坠向地下,少年看得分明,用脚一钩,又一转身,一个漂亮的燕子剪的脚法,玉玺飞上屋顶,又落回到他的手中。

婆子突然闪电般醒来,扑到包袱边:“挑一件?那谁来挑?”

少年笑对苹烟道:“我只给她。帮我洗衣的是她不是你。”

婆子仰头望着苹烟,就像望着天上神女,“苹烟、丫头……你富贵了可不会忘记婆婆吧。”

少年心中感叹,这些东西平日堆满身边,他看也不看,可是现在随便一样,竟就能改变一个人、一个家的命运。人与人的生活,竟然会如此不同。

苹烟还是看看少年,又看看婆婆,再看看包袱:“我真的……真的可以挑一件?”

“当然。”

“这些……”苹烟怯怯地伸手在一块深红玉佩上抚过,想拿起又怕碰坏似的。

“这叫古云纹翡翠环佩,是八百年前所制,已养得入手如水滴,戴在衣内,可以暑不生汗,不过……似乎不太配你衣服的颜­色­……”牧云笙丢下它,“你喜欢这个么?这是玲珑珠,外有七窍,内有曲孔,孔中又有三十六瓣小金花,不知是如何放进去的……哦,这也不错,是个冰琥珀佩,里面那只金翅蜂是活物,若是切开琥珀融化内中的寒冰,它醒过来就会飞起的……”

牧云笙眉飞­色­舞,俨然又回到了当年在宫中拿稀罕物事去哄小姑娘们笑跳争夺的美好时光,但说着说着,自己却先难过了起来,所谓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原来就是如此。他紧握着手中冰佩,坐在椅上,默然无言,不觉落下泪来。

这泪把苹烟的心思打醒了过来,她方才被眼前的珠光宝气震住了,心窍堵了,却因为少年的伤心而惊觉。一个仅包袱中的财物就可富可敌国的人,却为何会身边没有一个伴地独自流浪呢?衣服脏了破了,也没有人洗,没有人缝补,他的亲人呢?或许是在战乱中离散了吧,这满包的珍宝再多,能买得来一天的时光重回么?

苹烟慌忙为他拭了泪道:“别哭了,我不要这些,一样也不要。命中不是我的,我也不求。这个乱世间,一人在外,多不易啊,你要是不急着赶路,就多待些日子,把身子养一养吧。”

她越是关切温柔,少年越是心酸,站起来收拾包袱:“多谢好心,我该走了。你还是挑上一件吧。”

“不、不、不……不要了。”苹烟连连退后,生怕自己忍不住伸出手去似的。

婆子在一边急得不行:“哎呀死丫头人家少爷要送你东西你还不领情,夭寿啊你,快快快快拿一样……”恨不得就把牧云笙的包袱整个捧走。

苹烟赌气道:“我帮人家洗了几件衣裳你便说我卖与人家,这会儿收这样贵重的东西,只怕一辈子、几辈子都要背人家的情,做牛做马还不清了,我不­干­!”

婆子恨不得给她跪下了:“哎呀小祖宗你这会儿来拾掇我,要件东西算是你为婆婆、为你男人造的福德,将来咱家富贵了,给你烧香上供……”

“呸!我还没死呢。”

牧云笙在一边看明白了,这东西就算给了少女,将来也是落到这恶婆婆手里,她还是一样没有好日子过。他叹一声:“这么着吧,我看你那儿子才八九岁的样子,她看来是你买来那种叫……童什么媳的,不知你当初多少钱买来的?”

婆子愣了愣:“这……一头猪仔……再加五斗米。我可没亏待她们家,这可是天价!她娘家连生七个女儿,我是可怜她,不然也是让她老爹丢井里淹死。”

牧云笙长叹一声:“明白了。”从包裹中取出一小颗珍珠。

“少爷你这是……这是要了她?”婆子睁大眼。

“这可够了?”

“当然……够了……只是那东西……”婆子还死盯着包袱。

牧云笙笑笑:“这东西我若不给,立时走了,你也一样是没有,还是过从前日子。这珍珠你是要不要?不要我便走了。”

“要的,要的!”婆子一把将珠子抢在手中。

牧云笙转头看看还呆在那里的苹烟,“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出门去,苹烟愣了好半天,看看婆子,看看屋内,又看看门外。婆子突然大喊道:“你还站着做啥?你好命了,从此入了富贵人家了,赖在这做啥?享你的好运去吧。”

苹烟眼中含泪,望望走到一边的她那八岁的男人,蹲下来摸着他的脸,帮他擦擦鼻涕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又怕再留连就再也走不了似的,拔腿飞跑了出去。

牧云笙坐在石上望着村前的河流,把玩着手中的狗尾草。苹烟奔到他身后,怯怯站住:“少爷……不,公子……”

牧云笙站起身,对她笑着:“这里还有些钱物,你拿去用吧,那婆子收了我的珍珠,再不能欺负你了。我走了,后会有期。”

“你?你不……要我?”苹烟睁大眼睛。

牧云笙笑笑,这少女的面容绝说不上美丽。且就算是国­色­天香,又怎比那些曾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子们呢。他一个人流浪,只想独自面对将遇到的一切,不会再让任何人探察他的内心与过去,也不想有人目睹他因心绪难平而在黑夜中嘶吼的那些个时刻。

“告辞了。”他大步向前行去。

“等等,”苹烟急召唤着,“我不明白,你有这样的财物,大可雇些车马,招募护卫,一路舒适无比,为何却要一个人苦行呢?”

牧云笙笑叹道:“我曾坐着三十六匹纯白­色­马拉的车子,每次出行身边有五百少女侍奉,一千武士护卫,旗盖十里。那又如何呢?一阵风来,不过是烟消云散,你身边除了你的影子,什么也不会剩下。”

“你说的什么啊,我都听不明白……”苹烟嘟囔着,而少年已经向前走去。

牧云笙走出半里,却发现苹烟一直低头跟在后面,却又不敢接近他。

“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地方可去?”牧云笙不回头地问道。

苹烟忙点点头,却也忘了人家根本看不到。

“我明白,初离了习惯的日子,都会有好一阵子不知道该如何活。不过很快就好了。跟着谁也不要跟着我,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比我身边安全。”牧云笙蹲下身子,把两根银­色­羽毛Сhā在鞋上,跃向河面,几个起落,就落在河对岸,消失于树林之中。

女孩目瞪口呆地望着流水奔腾 :“这人还说自己不会打水漂……”

苹烟走回屋中,想着从此自由了,便收拾衣服回山中自家去见父母吧。带着少年给的银钱,那是父母一年也赚不到的,他们会笑着迎自己回去的吧。

正想着,踏进屋门,就看见那婆子手举着一颗偌大的珠儿,对光看着。

“这……这是什么?”苹烟立时急了,“这并非他给你那颗,莫不是……莫不是你偷的……”

婆子吓了一跳,想把珠藏入怀中,一看牧云笙并未回来,才眼睛一瞪,“什么偷!买了我的儿媳­妇­去,就给一颗小珠子?我当然要自个找补回来。咦?你咋回来了……”

苹烟一急,跳上去夺了那珠儿就跑。

再冲到河边找那少年,却哪里还看得见?

“你这珠要卖多少钱?”

几个时辰后,城内珠宝行中,老板正眯眼将那牧云珠对着光线看着,光影映在他脸上,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一幅宏大奇景的某一部分。

“我……我不卖,我只是想让你看看,它值多少?”苹烟怯怯问。

“嗯……或许……值十个金株……假如你要让给我们,看你也是家境艰难的样子,我们可以再赠你一匹布,如何?”

“十个金株?”苹烟眼睛大睁,今天早晨醒来时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能有这么多钱,但她明白,她不能卖这颗珠子,这对不起那少年。“谢谢了,请您还给我吧。”

“别处可没这个价,你可别后悔。”老板不情愿地伸出手,还死捏着那珠不放,苹烟使了好几次劲才抢回来。

“好吧好吧,您出个价。”老板在身后喊着,苹烟却逃一般跑出了店面。

十个金株,她想,这是多少钱啊?可以盖一座上好的砖房,或是买二十头牛……能让她一家从此不再受穷……不,不能就这么卖了,这颗珠儿也许对那少年很重要,也许是无价的,但她此生还可能寻到那个少年么?

天­色­已暮,苹烟坐在人影渐稀的街头,隔着衣裳紧紧握住怀中的那颗明珠,她不知道它值多少钱。一千株?一万株?但她会卖掉它么?少女的心中却总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再与那少年相见,为了那若有若无的希望,她愿意一直这么握着它,走过贫穷与饥苦,直到白发苍苍。

这一个清晨,砚梓郡城苏府的大门打开时,扫地的小厮看见了一个因为彻夜守候在门前而憔悴的面容,只听她怯声问:“听说你们这需要奴婢?”

苏语凝轻轻拈起那根晟木钗,这钗颇为古旧了,木­色­深红,上面绘着的一枝梨花也已发暗,比不了其他富家小姐的发上珠翠,若是送去质当,只怕几个铜丁也质不到吧。

“小姐,新来应征的奴婢,您见一见吧。”家仆老程的声音打断了苏语凝的回忆。她忙放好晟木钗,唤着:“让她进来吧。”

苹烟低着头,手垂衣前,小步走了进来。老程说着:“她说她唤作苹烟,就是十五里外粟村的,今年十五岁,因为家境贫寒,所以出来找份差事。”

苏语凝走上前,看着苹烟怯生生的模样,笑道:“不用怕,我们家中都是良善人,你既入了府,便会当你自家人一般看待的。”

其实苏府此时偌大个家院,早已空荡荡的,仆奴们跑了十之八九。苏语凝之父苏成章原本已升任御史主笔,官拜二品。可当年天启城乱,明帝死后,皇后一党专权,立了皇后所生十一皇子合戈为帝,满朝文武,不服者杀。他们便逃了出来,回乡避难。后来天启城破,天下诸侯并起,苏成章这御史中丞早已是个虚衔,他又为官清廉,没有什么积财,家中虽有数百亩地,近年来兵灾盗贼纷起,佃农四散,田不是被地方上的恶人占了,便是早荒了。苏家书香门第,只懂读圣贤书,哪懂乱世求生之道。大儿子苏语衡曾在京为官,后调任越州。二儿子苏语斟出外求学,不通消息,家中只有小女儿苏语凝侍奉父母。

当年因为出生时有红霞贯紫薇之天象,苏语凝被选入宫伴皇子读书,人皆以为苏家要出皇后了,从此荣宠繁华,享用不尽。不想世事如浮云,只十来年工夫,偌大个端朝竟就破败了,未平帝牧云笙不知所踪,有人说投井死了,有人说削发为僧去了,这皇后一说,也就成为笑谈。现在连地方上的恶霸也都敢欺负苏家。这年眼看存银用尽,连苏夫人的嫁妆首饰都变卖了,原来从京中带来的仆人们眼见这家势微,散了大半,只好再招一两个工钱便宜的穷苦家孩子。

苹烟进了苏家,一人担起三人的活,一日三餐,洗衣打扫。苏府虽大,好些院落却已锁上,花木也无人修剪,落叶遍地,满目萧条之意。苹烟看得凄楚,也就从早到晚,尽力收拾,可纵然忙到深夜,她只身薄力,也无法重拾这大宅的旧日风景。

有时小姐苏语凝也亲自做些打扫洗洒的活计,苹烟极是过意不去,总是抢过来做。苏语凝向她微微一笑,眼中却总有掩不住的艰难。有时夜间,苹烟看见小姐独站在天井中,默默注视檐外冷月,吟咏诗句,尽是悲伤怀秋之词。苹烟心中不好受,也暗中对管家老程说:小姐是不是该找个婆家了?

老程却总是瞪一眼她道:“婆家?你知道小姐是要嫁与谁的?说出来吓死你,小姐是紫薇命星,是要做皇后的,将来皇上要用八抬……不,十六,不,六十四抬的大轿来迎的呢。”

“可是现在不是一年内崩了两任皇上,听说现在的陛下又失踪了啊?”

“哼!无知愚­妇­,这皇族自有天佑,将来必有重整河山的一天,那时必来迎娶,我们家就是国丈府了。看那时,占我们田地、污我们府墙的贼人贼将,全要跪爬了来求饶。”

若是真有那一天倒便好呢……苹烟也陷入了和老程一样的憧憬之中。那时,我不也是国丈家的丫环了么?听人说,这种大府第的丫环,身边也都是还有更小的丫头侍候着,出门也坐马车锦轿,比县令还要大呢。

苹烟想着不由笑起来,却望见一轮残冷月­色­,忧疑又回心间……若是这皇上一天不来,难道就一天不让小姐出嫁?只每天望着冷月幽云,直到白发苍苍么?

皇上的迎亲大队没来,却还照样是天天有人来扒苏府的墙偷瓦窃砖,老程持­棒­气喘吁吁地奔跑喝骂,被地痞们掷石投打,却也无计可施。苹烟很担心,如果有一天老程累倒了,还有谁来保护苏家呢?

苏语凝有时作上几幅字画,请苹烟拿去街上卖了,却不肯署自己名字。苹烟知道小姐和老爷都脸皮薄,不肯让人知道御史中丞大人要卖画为生,若是让老爷知道小姐拿了自己的字画去卖,没准还要家法侍候,说丢了家族的脸面呢。虽然家中快要连­肉­也吃不上了,可是脸面对这样的大户人家才是最重要的啊。

苹烟经常在自己的小屋中,取出那颗明珠来看,月光把珠中的影痕印在地上,她看不出那是什么,只隐约看到有人影有字迹,便知道是绝世珍宝了。她曾想,若是将此珠给了小姐,他们家定能渡过难关,可是……她握紧那明珠,痴痴地想,若是有一天那少年回来,她拿什么还他?

苹烟连着几天上街卖画,但乱世时分,只有疯抢米棉,哪有人有心思买画呢?这天天­色­­阴­晦,疾风送寒,卷起尘沙,街上行人举袖遮面匆匆而过,苹烟又是站了一天,无人问津。她心中叹息,可惜小姐画得这样好画,世间哪还有人识得?

正惆怅时,一只手伸来,轻轻拈起画幅一角。一清朗声音道:“真是好画,可入上品,不想却会在这样街头叫卖。”

苹烟一看那人,却惊喜地叫了出来:“是你?”

看画的却正是那给她明珠的少年。

牧云笙却没有听见一般,看画看得入迷了:“只可惜啊,这一笔还稍轻些,布局也太紧了,这里褚­色­上得凌乱了……倒像是匆忙赶就。”

苹烟看他衣裳比原来更破了,脸比原来更脏了,头发乱如蓬草不知几天没梳,却还有心思品画。他一把抓住他手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苹烟啊,帮你洗过衣服的。你这些天去哪里了?你不是要去宁远寻亲么?咦,你……你那包袱呢?”

少年笑笑:“丢了。”

“丢了!”苹烟尖叫起来,路人都吓一跳地回望。那里可有能买下整个城池的宝物啊,苹烟心中想,“丢在哪儿了?快去找啊!”

“丢入万丈深渊中了,呵呵,爬山时不小心,就落下去了。”牧云笙一拂头发,露齿笑着,像是一个顽童贪玩丢了书包那般的神情。

“你……哎呀,若是我,拼了命也要下崖去寻啊。”

“拼了命?”少年脸上的笑容消散了,眼光迷离,“那么多人拼了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苹烟看他神­色­悲戚,像是满腹愤懑苦楚说不出来,只全写在眼中,只好把手紧紧地握着他,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收拾了画卷,一路和少年向家走去。原来这少年竟迷了路,向北走却又走到硕梓城中来了,身无分文,漫无目的满城游荡,却正好看见画摊,也不顾一天没吃东西,就跑来看画了。

苹烟很是心痛,忙说:“我带你去见我们家老爷小姐,先吃点东西。他们都是好人,定能收留你下来的,若是你再能做点活计……”她忽然想起这少年身份,不是王公之子也是名门之后,于是打住不说了。

牧云笙却点点头道:“好啊,做伙计也好。只是我什么也不懂,你们要教我。我做得不好,不拿工钱便是。”

苹烟心中念他好处,忙道:“不用你做,我现在领了工钱一人没处花,你自管拿去用,我照顾着你……”忽然脸上绯红,原来心中一念闪过:这少年人善良又俊朗,若是便结了夫­妇­,哪怕一世照顾着他,只看着他舒适快乐便开心,不也是幸福生涯?

来到府前,却见一帮兵士,大呼小叫地拥在门口。挤进门一看,原来是砚梓城城门都尉何永要为他儿子何林说亲。

大堂中,苏成章正气得胡须发抖,把装何林生辰的大红信笺拂于地上骂道:“何家是什么东西?一个城防守将的儿子,也想来娶我的女儿?这种生辰,却是可以和紫薇正宫相配的么?这是辱没当今皇上!是要诛九族的!”

那媒人嘿嘿笑个不止:“皇上?皇上在哪里?这朝代都要改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准将来皇帝也就姓了个何呢!”

“混账,混账!”苏成章气哆嗦了,“快与我打了出去!”老程上来挥舞­棒­子就打,媒人尖叫逃出,却被那等在门外的何永手下校官冲了进来,一把将老程推倒在地,骂道:“什么狗屁御史大人!端朝都没有了,还摆个屁臭架子,今天我们老爷看得起你们家,才明媒正娶,若是不答应,他日派兵抢了去,就连个小老婆也捞不着做了!”一众粗野兵士哈哈大笑,随地乱啐。苏成章气得手脚颤抖,当时便坐倒在地。

苹烟抢上去将老爷扶起来,也气得流泪。牧云笙看着这些士兵凶形恶相地从自己身边走过,皱眉道 :“原来当兵也可以这样的?”却被一军汉听见,一把将他推出老远 :“你说什么?”苹烟忙又扑过去护住牧云笙:“这位军爷,对不住了,我弟弟年纪小没见过世面。”那士兵骂一声出门去了。苹烟拉住牧云笙手道 :“公子啊,和谁斗也千万别和兵斗啊。”

牧云笙却也不怒,反笑笑:“明白,路上见得多了,原来世上一物降一物,猫吃鼠,鼠却吃象。只是那真正战场上的兵,要比这几个凶狠得百倍千倍了。这样的土兵,也只能在这里欺负欺负百姓。”

“正是啊,正是啊!”苏成章缓过气来,听得此言,深以为然,“北寇进犯,贼子横行,士兵不保家卫国,却来逞凶撒野,国家就败在这些匹夫手中了!”

“国家是败在皇帝手中的,这些人又哪有回天之力呢?”少年笑笑,竟还帮匹夫们辩护起来。

“什么!”苏成章刚压下的火又腾了起来,“现在什么世道了?是个人就敢非议圣上?你是哪里来的?站在我家院中做什么?你读过书吗?识得字吗?知道什么是忠孝信礼义吗?凭你也敢议皇上的不是,这是要灭九族的!”

少年不愠不恼,笑容不变。苹烟却吓得跪倒在地:“老爷,他是我弟弟,我们家就这么一个男丁,你就饶了他,饶了我们九族吧。”

“弟弟?”苏正章上下打量少年,“唉,世道艰难,你们逃难也不容易,你要让他进府也无妨,我们苏家这么大产业,还养得起些人,只是,这张轻狂的口再不改改,我可容不得他!”

苹烟连连点头,拉牧云笙也要跪下来。牧云笙却摇摇头,自顾走到一边去了。

这少年果然不会做什么事情,整天背着手东游西荡,有时走出门去天­色­晚了才回来。苹烟也不愿他受累,只每天更加勤快,尤其是把他们住的小院洒扫得分外­干­净。

那天,少年又府中乱逛,向一处清幽的小院走去。一边扫落叶的苹烟忙叫住他:“去不得,那是小姐住的院子!”

“哦……”牧云笙转回身来,“小姐整天也不出屋子的么?”

“人家是大府,家教严,小姐也好静,不爱乱跑,只在屋中写诗画画。”

“切,”少年嗤之以鼻,“我可见过……就算是司空府的千金疯起来的样子也是很可怕的……她没有朋友么?真可怜啊。”

“这年月,保得清静平安就不错了,还能强求什么啊。可怜这样的大臣家,现在居然还要受一个城门校尉的欺负,旧日那些世交部下全也不知哪儿去了,老爷还巴巴地盼望着有一天皇上能重回天启,派人来迎娶小姐呢……”

“皇上……”少年摇摇头,“苏老爷是南枯氏作乱那年逃出天启的,只怕连未平皇帝的面也没见过吧。他们所等的,并不是当今的那个未平皇上。可惜那本来应做皇上的,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唉,这谁做皇上,是我们这些草民能­操­心的事么?可你说现在这皇上也奇怪,别人起年号都是景安、天祥什么的,偏他起个未平,叫这么个年号,那这天下还能安定得了吗?”

“景安时有六国之乱,死了数十万人,天祥时海啸洪灾淹了十七郡,百万人逃难。可见这年号起得好坏,与国运无­干­。那时六皇子登基,原本大臣们想用年号承平,可那皇帝想分明是天下未平,粉饰又有何用?就把年号起为未平了。”少年叹了一声,“天下未平,难道终还是逃不出那句话?”

那夜,苹烟在府内走过,又看见苏语凝站在院中,手中握着一支木钗,痴望着月光像是祝祷什么。少女的目光像水波流到天上,脉脉而动。她的心中在想什么?她真的还在抱着那个皇后的梦想吗?

苹烟转入邻墙的小院,发现少年也坐在廊前石阶上,手搭在膝头,望向天空,这一墙之隔的两人望着同一个月亮,却不知是否想着同样的事情。

苹烟突然觉得,她离这少年,就像离这月亮,是一样远。他是谁?他为何而来到这里?他喜欢什么?恨什么?有什么过去?她不知道。少女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她害怕有一天,少年会从她的眼前消失,就像你不知道月光何时就隐入云中。他们终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害怕恶霸何永前来逼婚,苏成章决定举家迁去越州寻大儿子苏语衡,却又担忧这一路上盗匪甚多,无人保护。欲请护卫,又没有金钱。“难道我苏成章竟要困死在这里吗?”他整日叹息。

苏语凝看在心中,她唤来苹烟,偷偷交予她一个小匣:“今天在敬宝堂有赏珍会,会有各地人士云集,售购宝物。你将这其中之物拿去竞卖罢,记住,若是少于一千金株,万不可出手。而且不要让老爷知道。”

什么东西可以当上一千金株?苹烟心中疑惑,想是极为名贵,觉得那匣子在手有如千斤。她担心市井的劫盗,于是唤上少年同行。

到了敬宝堂,果然是偌大一个厅楼中挤满了人,不断有人上台展示自己要出售的珍宝,下面的富商贵人们竞价不休。

他们来到一边柜台,取出那匣中之物登记。里面却是一块小小的玉佩,外碧内紫,中央还铭刻着两行金­色­的小字。

少年忽然脸­色­变了,一把抓起那玉:“不要卖了,我们走吧。”苹烟惊问:“那如何向小姐交代?府中还急等钱用。”少年握着那玉,手指在玉上用力摩挲,怔怔想了半天,才长叹一声,将玉丢回柜台上。

苹烟问:“你自然是懂得鉴赏的,这玉该值多少钱啊?”少年冷笑着:“买不到,买不到。”

“那是为何?”

“这是当年,牧云氏皇族给皇子们一人一块的佑身信物之玉,若是交给外族女子,那就是与未来皇子妃的信物了。这块玉,应该是二皇子赐给你家小姐的吧。”

“啊?”苹烟惊叫着,“那小姐若当了此玉,再过期不能赎回被别人买去,岂不是将来再做不得皇后了?”

少年叹息一声,“她也是想借此让自己断了那个念头吧。”

“现在怎么办?”

少年冷笑一声:“是我方才又犯迂了,现在牧云皇族早就败了,要此物何用?不过已是块普通的美玉而已。真能换一千金株,着实也不算亏了。”

他环视厅中,这些乱世时尚有钱购宝之人,想来多是发了国难财的­奸­商、掌地方实权的官员将领、举火行劫的盗匪,心中厌恶,不愿跻身其中,只和苹烟远远站着。

轮到他们,厅上伙计大喊:“御史苏府有御赐玉佩一枚出售,起价一千金株!”

厅中一片喧哗,当时就有人大喊:“一千金株?什么年头了,皇帝都没了,这‘御赐’值个鸟钱啊,若是成­色­好,五十个金株,爷便拿走了。”

正这时,一清朗声音笑问:“莫不是当年的碧海托日紫玉?据说每有一位皇子降生,便琢下一块制成玉佩,只有皇子才可佩戴,乃是皇家的象征。若真是这样,在下愿出一千五百金株。”

说话的是位年轻人,青衫白袍,发髻间却光芒闪闪,却是别着一根银­色­羽毛,分外夺目。

厅中再次哗然,这“皇家象征”和“御赐”可就完全不同了。那些乱世暴发之徒最怕被世家轻视,才来搜寻珍品以示地位,如今有可显帝王之气的物事,怎能不夺?当下一片大喊:“一千六百!”“一千七!”“一千七百五!”“二千!”

苹烟不知是喜是忧,这玉眼看价格超出原想的一倍,但是若真让人买去,小姐心中其实却不知该有多伤心呢。若不是走到绝境,她又怎肯出让此玉?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五千金铢!”

众人齐“哇”一声后,厅中立时没了声息。

苹烟看那站在厅中的女子,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头戴金珠发冠,不佩钗环,一身习武紧袖战袍,银丝带束腰,显出俊美身形。腰中佩一把墨绿­色­玉鞘的短剑,似乎也是稀有之物。她凝望着那玉,仿佛身边再无他人,气质高傲夺人,势在必得。

本来厅中报价者此起彼伏,她这一声,几乎所有人都坐了下去,只还有一人立着,就是那最初识得此玉报价的年轻公子。

那年轻人望向少女笑笑:“越州商军近来得了不少城池,看来不再是去年连军粮也没钱买的境地了,有心思来赏古玩了么?”

那少女听得身份被人认出,却也不惧,紧按了那短剑的玉柄,也不转头,冷笑一声:“关你何事?这玉我一定要得到。劝你莫要逞能误了自己­性­命。”

听她之意,却是纵然买不到,用剑夺也要夺到了。

年轻人也不恼,只笑道:“这玉若只论成­色­年头,不值五千金铢,若是女子佩了,那就是皇子妃的象征,你是义军头领,要来何用?莫非想嫁入牧云家?”

厅中一阵狂笑,女子咬紧嘴­唇­,双颊绯红。突然抽剑,旋而入鞘。厅中之人不知发生何事,只看见她身边一本来笑得最响的商人突然连人带椅一起倒塌下去,周围他的随从惊呼,拔剑冲上来。女子几下劈刺,就将他们砍倒在地。

厅中大乱,人们争相逃出去,只剩那年轻人还站在原处。

“你还在这做什么?”女子目光如冰。

“赏玩会还没结束呢。”年轻人一笑,朗声向台上道,“一万金铢!”

“你!”女子气得按住剑,“你不怕我杀了你?”

“来这里就要懂这里的规矩,你拿出比一万金铢更多的钱来。不然,东西我就拿走!”年轻人语带傲气,寸步不让。

苹烟站在台上,吓得都不能思想。手中握着的玉转眼就值到了一万金铢,而且可能还要搭上许多人命。

女子低头,强按着怒气:“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无名小辈,陆然轻。”

“陆先生……这玉,实在对小女子十分重要。”

“我明白……”陆然轻一笑,“那么,就将你腰中佩剑五千金铢让与我,我自然再没有钱与你争那玉佩了。你也不必因为花了购战马的钱而回去被责。”

“什么?这剑?”女子抓住剑柄,万没想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

“那玉佩和这把菱纹剑,对你哪个更重要,你心中自然明白。我出的价钱,也并非不公道。”

看女子咬紧嘴­唇­,偏头不语。陆然轻笑一声:“柜上,我存在你处的一万金铢归那位苏府来的姑娘了,这玉佩还请交给我。”

“慢着!”佩剑女子高喊,然后声音小了下去,“好……就给你这把剑……”

陆然轻放声大笑:“看来商王的三年恩宠,还是比不过当年牧云陆的轻浅一笑啊。”

女子绯红了脸怒道:“再说便杀了你!”

她上前将一张银凭拍到苹烟手中,就去取那块玉。苹烟却紧紧抓着,不敢放手。女子正恼怒夺时,忽然听见一句话:“十万金铢!”

陆然轻,那女子,所有在场的人全部猛回过头去,看着门口立着的这位少年。

苹烟欢喜地扑了过去,来到牧云笙的身边,却又担忧地说:“你不是所有宝物都被盗匪劫去了么?怎么还能拿出这许多钱?”

少年一笑,走到台前。敬宝堂主事好奇地问:“这位公子,你的十万金铢在何处?”

少年举起一幅画卷展开:“这画可值此价?”

“什么!”主事大叫起来,上下打量那画,“这莫不是……牧云笙的《天启狂雪图》?此画明明一年前被宛州珍云阁十万金铢购去,为何现在会在你手中?”

牧云笙笑道:“他们购去的,乃是赝品吧。”

“这不可能!是我与几位各地赶来的当世鉴画名家亲自过的目!且那画装裱过,为何此画却是……”

“牧云笙此人,画成后便弃之一旁,却从来也不会拿去装裱。即便有,也都是流散出去后得主所为。你既识画,就再好好看看,这幅是真是假?”少年将画摊开在桌上。

主事一看那画,立刻呆在那里,手在画幅上虚抚过,不停颤抖:“这……这……这怎么可能?这笔力这画工,明明是出自牧云笙之手,可是构图气势细节,又与我所见那一幅大不相同,那幅分分毫毫,­精­描­精­刻,雪虽大却声势静然,满纸哀伤。这幅全然一挥而就,如暴风挟雪激扬,反更见气势。难道牧云笙曾经画过两幅此画?若是赝品,以此画师之功力,也定是当世名家,只是为何要临仿狂雪图?”

那公子陆然轻走上前来,看着此画,眼中也露出诧异之­色­。他又打量少年,再看此画,若有所思,忽然点头道:“果然是真品!”

主事抬头:“陆先生识得此画?只不过这事太事关重大,是否等我发急信请各地大古玩书画阁的鉴宝名家来此,讨论之后再……”

“不必了,这画何止值十万金铢……”陆然轻望向那少年,微微点头道,“不过这乱世,只怕没有人拿得出十万金铢买这幅画。我愿以五万金铢相购,可否?这里有盖我印章与宛州商会信记的银凭,你去任一家商会,钱自然会有人送来。”

牧云笙看看他:“那么,就请你将那银凭交付给这位姑娘,算是我用五万金铢买了她手中这玉佩了。”

苹烟听他们说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张嘴呆在那里。她这十几年也没有听过一百个铜铢以上的数目。不想今天一个时辰之内,就碰上张口就是五万十万金铢的主儿,没有见到钱,光是这些数目灌进她耳中,已让她满头嗡嗡作响。

交付完毕,他们带了五万金铢的银凭离去,一路上苹烟仿佛觉得那几张纸有千斤重,路也不会走了,腿也颤了。还得少年扶着她行走。

可行不数步,那佩剑女子却从巷中截住了他们。

苹烟吓得后退,那女子却躬身深施一礼:“二位,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金银。但,那玉,我无论如何都要。你们若是能让与我,我菱蕊一辈子记得二位的恩德。若是不肯……”她按紧了剑柄,“我也只有强夺了。”

少年声­色­平静:“这块玉,曾是长二皇子牧云陆的佩玉,你一定要,却请告知我一个理由。”

菱蕊抿住嘴­唇­:“只因……当年曾与他有三十日的相处……此生难忘……他战死衡云关,我却没能赶至他的身边……现在唯有此玉……是我能寻到的唯一他的遗物……虽然……并不是赠给我的……可我……”眼泪从她的眼中滑落,“却无法再容忍它不在我的身边。”

牧云笙叹一声道:“玉佩我定要赎回,原也是为留寄怀念。此玉的主人也只是受星命所累,现在不想遇见了它的正主,也是姻缘奇巧。此玉在你身边更会被珍惜,便与了你吧。”

菱蕊接了那玉佩,猛跪于地:“多谢这位公子了。将来若有菱蕊能报答之处,定舍命为之。”她站起身来,解下腰中佩剑,“公子为此所失了价值连城的名画,菱蕊无以为谢,这把菱纹剑,乃是千年古剑,送与公子防身。只是此剑也对我十分重要,如将来菱蕊能带得五万金株重见公子,望能请赎回此剑。”

牧云笙看那剑,不过两尺余长。剑鞘为墨玉古玉,有鲜红纹路,却光滑如脂。剑柄也为玉制,镶古镜石,凝重大气。

“菱纹剑,莫不是十二名剑谱上之十二,剑风也可断金裂石的么?”少年道,“以如此珍奇来换,姑娘果然是重情之人。”

菱蕊嫣然一笑:“却怎比公子洒脱,牧云笙的画作,哪怕是半成之品,世间也能卖到近万金铢,何况这《天启狂雪图》。自从天启城破后流散出来,便一直被藏家所争购。都传说这画一展开,便能有真的风雪狂飙。此剑哪里配得。公子的好处,小女子心中记得便是了。”

她望着牧云笙的脸庞,忽然笑容收去,面上掠过一丝疑­色­。牧云笙恐被她看出身份,忙笑道:“告辞了!”拉了苹烟向府中赶去。

他们回到苏府,苏语凝望见这五万金铢的银凭,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本想换些金钱雇些护卫,可这钱只怕是能募上一支大军了。

苏府正收拾行装准备逃离,都尉何永却已亲自带着士兵抬着礼物前来求亲,想是欲在战事起之前强定姻亲。苏成章闭门不见,却被兵士把大门拍得山响。“苏老头,你再不开门,我们就冲进去抢啦!”众人正焦急间,忽听见外面一阵喝嚷喧乱,然后就竟没了声息。

老程偷偷把门打开一条缝,却见一群贯甲的军士,一看便是真正上战场的军队,而那些城门校卒,全部被枪刀逼着退到一边。一位披挂整齐的将军策马立在那里,见门打开,跳下马来,上前施礼道。

“苏大人,在下图门将军江重,现陛下御驾已至城外,特率军特来迎苏大人及令千金前去参见。”

“陛下,陛下?果然还活着?”苏成章惊喜交加,“大人,快请里面来说话。”

那将军跨入门中时,牧云笙笑着望向他,那江重也看了少年一眼,便又看向别处去了,并没有在意这个站在墙边的少年。

士兵护卫着苏府一行向硕梓郡外的松明山而去,那里不知何时已戒备森严。山腰之上有一座刑天神庙,已经挤满了各类人士。

刑天神庙不知何时改成了皇宫大殿的式样,只是小得多了。神像被布拦起,布前摆着高台高座,一年轻人身着皇袍帝冠,坐在座上。还有官员按文武分立两边。

苹烟和牧云笙被拦在了殿外,只有苏成章和苏语凝得以进入。不过殿宇并不大,所以里面说话听得清楚。

“陛下,御史中丞苏成章,及小女语凝前来参见。”

苏成章抬头观瞧,那殿中­阴­暗,年轻人的面目辨不清楚,何况他也没有见过未平帝,无法分辨。而苏语凝年少时在宫中曾见过小笙儿,但她很快迁到京城的苏府居住了。现在让她说这座上人是否真正的牧云笙,她也不敢断言。

“太好了。”一边说话的人正是砚梓郡郡守纪庆纲,“苏大人的千金本来就是皇后备选,陛下出天启后,一直在寻找你们呢。”

忽然一边有人冷笑道:“难道不是先有陛下才有皇后,倒是先有皇后才有了陛下么?”

纪庆纲大怒道:“陈文昭,你这是何意?”

“苏府语凝是假不了的,但她出生时有帝后之天象,她所嫁的人就一定是皇帝么?可笑!”

“大胆!你竟敢怀疑陛下是冒充!难道华琼郡一心要反叛,不肯归服陛下么?”纪庆纲拔出剑来。

“说是陛下,谁也不曾真见过。我奉华琼郡守冯玉照大人命而来,定要分辨明白,既是陛下,只拿玉玺出来看看。”

“玉玺天启混乱之时,被贼人所窃,现在不知所踪。”

“那说是陛下,有何为凭?”

“御史苏大人、公府长史、通史大夫、诸位元老之臣,皆在此处,你难道连他们也不信么?”

苏成章皱起眉头。原来纪庆纲把自己和诸位老臣接来此处,却是为了显示自己所扶持之人是真皇帝。

“哼哼,”陈文昭冷笑,“这些人都是当年弃皇上而逃出天启的老家伙,还有何面目谈元老?”

一旁一老臣怒起:“当年是皇后南枯一党作乱,诛杀忠臣,百官才逃离天启,后来未平皇帝登基,又逢虞贼当权,无法回去觐见,怎是我们弃皇上而逃?”

“既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此时又怎认得陛下?”

“这……”那老臣无语。

“苏大人,你以刚直著称,我来问你。你可知座上之人必是牧云笙陛下么?”陈文昭望向苏成章。

“这……”苏成章沉吟着,“实在是……无法确信。”

纪庆纲脸­色­铁青:“苏大人,你老糊涂了!”

陈文昭喊着:“既无人认得,又无玉玺,恐难以服众!”

纪庆纲冷笑道:“只怕就算我们呈出玉玺,你们也不肯听命于陛下。我知你等早有异心,现已派兵去讨华琼城了。”

陈文昭大怒:“你果然早有吞并华琼郡之心,冯太守并未看错你……”这时殿下冲来士兵,将他推倒狠狠踢打,然后拖下殿去。只听外面一声闷响,那是头颅掉在地上的声音,众老臣全闭了目,不敢回头看。

纪庆纲高喊:“我今日拥戴陛下,会盟澜州十二郡之兵,共图收复中州。但有不从者,以谋反讨之。”

殿下许多人先跪倒下去,高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愿肝脑涂地,忠心不贰。”还有犹豫者,看看殿外兵士的刀光,也只得跪了下去。

苏成章心中明白,纪庆纲这是要借拥帝之名称霸澜州。这殿上的未平帝,也不知是真是假,可要将自己女儿与这“陛下”完婚,以示天下却是真的了。不由心如乱麻。

参见典仪完毕,纪庆纲又道:“请苏氏语凝上前听封。”

苏成章如被雷击,他虽然日日盼着女儿真能成为皇后,却没想到是要在这种场合。若是眼前这皇帝不是真的,将来岂不是全家清白尽毁,粉身碎骨也洗不尽耻辱了。

苏语凝心中却暗暗拿定了一个主意,不惊不惧,低头缓缓走上前去,只略低了低身子行礼道:“参见陛下。”

纪庆纲凑近那“陛下”身边说些什么,那“陛下”便挥手道:“朕寻访你已久,今日便策封你为皇后,三日后行大典。”

苏成章满头大汗,不知该不该喝止。苏语凝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只是当年圣母皇太后曾答应,我要出嫁,却得有三样聘礼。陛下忘了么?”

“哦?她……她说过什么?我……的确记不得了,是哪三样聘礼?”座上“皇帝”言语支吾。

“一为龙渊剑,二为鹤雪翎,三为牧云珠。”

“使得使得……这有何难……呃,只是……这些是什么?”

“大端朝的三宝,难道陛下却没有带在身边么?”苏语凝冷笑着。

牧云笙在门外心中笑说,你苏语凝就这么不愿嫁给我么,编出这样的话来?我母亲何时曾答应拿这三样聘礼给你们家?不过心想,或许苏语凝早识破那并非是自己,才故意这么说。于是又为她的安危担心起来。

那“陛下”面有难­色­,纪庆纲却大笑说:“重聘自然是少不了的,只是这样的奇珍,都留在宫中了。不如先完婚,他日杀回天启,那时大端朝的宝物,还不尽由皇后娘娘挑选?”

苏语凝摇摇头:“圣母皇太后亲口说过的,将来若哪位牧云皇子要迎娶我,定以此三样为信物,若不见信物,断不能嫁的。圣母皇太后说过的话,我岂能不遵?”

纪庆纲面­色­铁青,瞪着苏语凝,忽冷笑道:“成婚吉日,岂可推延。不如先成大典,再补此三件珍聘。”

苏语凝摇一摇头,举起手中一枚碧绿草种,“各位可识得此物?”

“断心草么?”众人疑惑地观瞧着。这是自古人们用来立信的草药,服下之后,它会把根扎在人心中,如果违誓,便立刻被绞心而死。

“我苏语凝愿以此明誓,不见这三样珍宝,我若与人成婚,便死于违誓之痛。又或是有人拿得这三样信物来,就算他是丑陋怪物,或是世上最­奸­恶之人,我也嫁与他。若是违誓,愿被此草绞碎心脏而死。”

她立时吞下草种,一旁众人都惊呼起来。苏正章伸出手去,却痛得说不出话来。

龙渊剑、鹤雪翎、牧云珠,全都是传说中的物事,哪里有人有这样的本领集得?纵然是以大端皇室的力量,只怕也得不来从未有人见过龙渊之剑和羽族圣物鹤雪翎,还有那据说是乱世之物早已随未平皇帝不知所踪的牧云珠。苏语凝这样立誓,无非是以死抗婚。

纪庆纲也呆在那里,好半天才开口:“既如此……就派人去寻访此三样宝物,但大婚之典,最迟不可超过月底!”

苏府众人被软禁在山中院落,虽然山中清凉,鸟声鸣幽,可人心却如在热炉上烤着。

这日牧云笙在林间小道踱步,却看见一清丽人影正站在竹林边凉亭中,正是苏语凝。她仰望着竹间飞翔的山雀,如一泓静水的双眸中,也有了哀愁的涟漪。

牧云笙轻轻走到她的身边。他们本在宫内园中见过一次,但时隔许久,此时牧云笙装束全变,又对她施了小小的障眼法,苏语凝却只以为他是苹烟的兄弟。

“从前,我在宫中伴读的时候,也盼着有一天自己能做皇后。”苏语凝望着林中,像是在自言自语,“可那时,却只是想着让姐妹们羡慕的虚荣,却从没有想过,成为了皇后……是否是一种幸福。”

牧云笙叹一声:“那要看那皇帝,是不是你的真心所爱。”

“难道女子是有选择的么?纵然皇子中有所爱之人,可谁能当上皇帝,又是谁能主宰的呢?”

“世间都说,皇长子武功卓越,二皇子韬略满腹,他们若是做皇帝,一个可使疆域远拓,一个可使国民富足。那时……你可曾有想过……”牧云笙轻折下竹叶,“愿意嫁与哪位皇子?”

苏语凝眨着闪亮的双眸,仿佛陷入回忆:“若说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只有皇长子和二皇子,所以那时,一同入宫伴读的女孩们,谈得最多的也是他们……谁能想到……十数年时间,如沧海桑田,当年谁又能想道,长皇子二皇子那样英武才俊的……却竟都这样战死了……谁又想得到……当年金雕玉砌的一个大端朝,却就这样败了……”

牧云笙忽然转过头去,往事无不涌上心头,却不想让少女看到他落泪。

苏语凝却笑道:“但我所念着的那个人……也许并不是哪位皇子。”

“那就算有人拿了龙渊剑鹤雪翎牧云珠来,你也还是不肯嫁吗?”

少女叹息了一声:“为了缓阻婚事,我立了这个誓,但誓言又岂能不遵呢?只是……要能这三样奇物尽得的人,只怕……世上还没有这样的英雄。”

“若是真有……可他偏又是个大恶人,或是丑八怪,总之是你不喜欢……”

“那也只有嫁了……女子这一生,又多少事是由得自己的,能应了自己的誓言,又有什么好后悔的呢?”

“可若是月底时纪庆纲逼你成婚……”

“那正好让断心草杀了我,免得我成为这权势之争的道具。”

牧云笙叹了一声,默默无语。

那夜,少年坐在窗前,对着透入的片片月­色­,手中捏着一根银白羽毛沉思着,它在月光中渐变得透明,发出莹洁光辉,柔韧分明,像是一松手,它就会像个生灵,飘飞上天去一般。

这大地茫茫,其实却是一重重的囚牢,方离一困,又入一困,能自由翱翔于天际该是多么的好,却又是多么遥不可及的梦。

苹烟看见少年心事重重,也坐立不安。几次走近欲说什么,又慢慢低头退了回去。

忽然窗外一声清鸣,牧云笙手中那羽毛像是听到召唤一般,脱离了少年的指尖,穿破窗纸飞出屋外。少年一惊,出屋观看,只见那羽毛飘飘忽忽,直向山间竹林而去。他仰望跟随,走入山林,只见月光之下,千竹万竿,半明半暗,竹叶摇摆,宛如异境。

不觉来到山顶小亭,此处可远望群山,月­色­下苍莽起伏。崖畔站着一人,白衣映着洁光,他缓缓抬起手,那羽毛就顺从地落到他的掌心之中。

他将羽毛轻点在鼻尖,微笑着转过身来:“陛下一向可好?在下宁州陆然轻。”

“你……”牧云笙站住,看着他的发髻上,一枚银羽光芒闪烁,“你就是那天花五万金株买下我画的那个人。”

“你的画……”陆然轻笑着,“正是,若不是你的画,你又何以能在一个时辰之内造出一幅真迹,而将原来的真迹指为赝品?”

牧云笙定了定神,也笑起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只不过,认出一个凡夫俗子牧云笙又有何用呢?我在皇位上掌不了天下大势,现在流浪民间还能掀得起波澜么?”

“也许你早不再是皇帝了,但是对诸侯太守们来说,牧云笙这个名字并非毫无用处,你逃出了帝都,以为就可以自在逍遥,实在大错特错了。世间虎狼环伺,帝都之外,只会更加危险。”

“你也想成为天下之主?”

“人来世间一遭,若不能登高及顶,放眼众山之小,岂不可惜?”陆然轻负袖望向群山,疾风抖起他衣带猎猎,如银鹰欲飞。

“你并不姓陆,而是羽族的姓氏路然,是不是?你若不是羽族,怎么这雪羽翎,甘心受你召唤?”

“陛下好眼力,可是羽族纵能高飞,却也只能困守宁州一隅,还常受人族的欺凌进逼,你可知这是什么原因?”路然轻道。

“你们羽族虽有翅膀,但骨质中空,身体轻巧,体重和力气自然只有人族的一半,所以地面­肉­搏,不是人族对手,而且搬不动石梁,建不起高大城郭,有领土也守不住,再说你们羽族天­性­散漫,不喜欢法制定居,所以城邦林立,羽王并没有什么实权。”

“说得好,我路然轻正是要改变这个局面,使羽族真正拥有一个强悍的帝王,将散沙般的羽族凝成一体。就像当年翼在天与向异翅所做的一样。”

“你不仅想做人族的皇帝,还想统御六族?”

“因为羽族不思进取,反而把我这样的人视为乱世狂徒,那我就先一统东陆,然后发人族大军,征讨宁州。”

牧云笙长叹一声:“打来打去又如何呢?天下一统了那么多次,又有哪一个王朝是千秋万代的?”

“太阳升起来还是会天黑,难道你就觉得大地不需要光芒普照?乱世终需有人来结束,我不站出来,莫非让那些匹夫竖子去称了高祖?”

“那我这样的一个流浪之人,帮不了你。”

“你或许是帮不了我,但你带的牧云珠却可以帮我。”

“牧云珠?你要它做什么?”少年一惊。

“陛下既然知道鹤雪……就该了解我们是羽族中最高贵的一支,因为只有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都凝羽高飞,而大部分羽族,只不过一年或一月才能凝羽一次。只是因为鹤雪一脉的存在,其他诸族才不敢轻视羽族。可是七百年前的一次辰月之变的天象异动,几乎使鹤雪一支尽丧凝羽的能力而被屠杀。那之后,虽然重建,却分裂为路然姓一支和风姓一支,而作为鹤雪领袖信物的鹤雪翎也在向异翅死后就失踪了。所以七百年来路然支系和风氏支系各自认为正统,互相敌视,致使鹤雪迟迟不能统一。羽族也就无法完成它的强大。”

“那么,你所追求的应该是羽族权力的信物鹤雪翎才对。”

“可是鹤雪翎的秘密,却记载在牧云珠之中。”

“你为何如此说?”

路然轻叹一声道:“那并不是什么映照俗世的珠子,而是一颗种子。”

“种子?”

路然轻神­色­凝重起来:“那珠儿内,可是藏着一位魅灵,美得超脱凡尘?”

“她被封在珠儿中,完全没有关于自己的记忆,不过是像孩童一般纯真的人儿,可一旦她离开了珠儿,凝出了真正的身体,她的记忆就会苏醒,她的真正灵魂才会体现出来。那时她会毁掉这世上的一切。”

“你在说什么?”少年皱紧眉头,“她究竟是谁?”

“这珠儿和这珠中的魅灵,与当年的辰月之变和飞翔的秘密有极大的关联,这珠儿于你无用,但对我,却是傲视天下的至宝,它应该在懂得它价值的人手中……”路然轻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天空中一道银光,仿佛有什么急掠了过去。

路然轻皱了皱眉:“这人竟也来了。那么,他日再会。你将来若再见到那珠中魅灵,自然会明白我所说的话。”说罢纵向崖下。牧云笙向下望去,却看见一双白翼,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展开,向远方而去了。

那雪羽翎被风送回,又飘落到牧云笙的手中。

10

少年避开火把,想回到住所去,却不想再也寻不着路,只能在林中乱转。

正焦急时,他却隐约听见了什么声音,像是远处的风铃儿在响,清悠鸣远,像是星光自天洒落,又像是风中­精­灵漫舞低吟。

这声音平抚了他心中不安,仿佛这黑暗之界,突然宁静温暖。可这声音却竟一会儿在右,一会儿又飘向左,难道真是仙灵所发出的么?

牧云笙抬头观望,见竹林之上的天空中,星云发出淡淡的微光,忽然东北方位上,有一道星芒一闪。铃声忽然断了,空中“扑拉”一声响,一个白影撞破竹枝,落向他前方不远处。

牧云笙惊了一跳,小心地走上前去,低身查看。却见地上坐了一位白衣少女,正在忙不迭地修整头发,她的背后,竟有一双银­色­羽翼,正发出光芒,只是不断有光点落于地上,那羽翼像是融化一般渐渐暗淡缩小了下去。又是一个羽族。

那少女见人走近,忙跳了起来,拍打着发上身上落叶,整整襟领,露出一副明丽笑容,像是因为方才的摔落很不好意思。

牧云笙走到她的面前:“你是路然轻的同伴么?路然轻已经飞走了啊。”

“路然轻?他也来过这儿了?”少女眨眨眼,“啊?算他跑得快吧。”

“你似乎不是他的朋友?”

“倒是旧相识……”少女笑着,“我们互赠过不少礼物,他赠我以毒花,我还之以利箭,他投我以火蛇,我报之以寒刀,从此他见了我就跑,我倒紧追不放。你说,是不是也算感情深厚?”

“莫非你就是那路然派的对头,什么……鹤雪风派?”

“在下风婷畅,习术不­精­,方才摔得不轻,见笑见笑。”

“风婷畅?我好像在哪听说过这个名字。”牧云笙思忖着,“想起来了!那世间流传有十二名剑谱,也有十二美人谱,美人谱上面排第二位的,不就是你吗?”

“啊?”少女笑笑,“真有这事?”颜面稍红,连忙又把鬓发抚了抚,突然立眉道:“那排第一的是谁?”

牧云笙觉得这少女着实可爱,引人开怀,却突然想到那个名字,刚绽开的笑容又被击碎了。

“姑娘你不必担心那排第一之人了,她……早已经化为云烟了。”

“哦……”少女注意着牧云笙的神­色­,“莫非,你认识她?”

“她名叫盼兮……其实世人把她排入美人谱第一,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只见过未平皇帝的那幅画而已……至此这个人……却从来没有真正地来过这个世界上。”

“盼兮……我知道了!”风婷畅说,“就是传说那个从少年皇帝牧云笙的画中走出来的女子么。原来我是输给了一位画中魅灵……倒也没有什么不服气的,早知不如也让那皇帝帮我画上一张,也好教我容颜传世……哎呀,不行不行,”她又自己先摇了头,“我做杀手的,若是画像挂满大街,人人识得,岂不是要饿肚子?”

“杀手?你这次是来杀人的?”

“是了。我是来杀那个少年皇帝牧云笙的。有人出了一万个金株呢。”

牧云笙苦笑:“这还真是不值钱,你可有得手?”

“已然得手了,只不过正要离开,却突然遇到流星过天幕,我失了飞翔之力,所以摔下来了。”风婷畅半是懊恼半是闲趣地用手指绞着发梢。

“一有流星的­干­扰就无法飞翔?看来你们的飞翔术果然是有缺陷的啊。”

“咦?你竟也知道其中之事?”

“正好方才路然轻与我讲过一些。如果飞翔是这样的危险,为什么还要飞呢?”

风婷畅微笑着看向少年:“如果是你,安逸的大地与危险的高天,你会选择哪一种呢。”

“后者吧。”牧云笙觉得自己不用思索。

“当年……我师父也是这么问我的……”

牧云笙点点头,若有所思。

“为了一万金铢,你就这样冒险?”

“鹤雪早已脱离宁州羽国的控制,也没有了当年鹤雪团的组织,大部分鹤雪士都是游荡在世间,接一些刺杀的活计为生。”

“只是杀人……总是不好的事情吧。”

“自然,我也不会去杀一些无辜良善的平民,不过那样的人,也不会有人出钱让我去杀的,我杀一人的价格可是很高的哦。”

“你觉得这个皇帝是该杀的?”少年睁大眼睛。

“他昏聩无能,好好一个端朝就要亡在他手中,现在又忙着与郡守们残杀,也不知又要死多少人,与其让更多人死在他手中,不如杀了他也好。”

“那……你为何不去刺杀北陆右金军主帅硕风和叶,不去刺杀宛州反王牧云栾?这些不也是乱世之人么?”

“第一,还没有人出得起这个价钱;第二,他们才是真正有实力建立新王朝,统一乱世的人,杀了岂不可惜。留下那些诸侯草寇们不知还要打多久。”

牧云笙点点头:“你说得倒也有道理。”

“难得你自己竟也同意啊,陛下。”风婷畅笑望着少年。

“陛下?”少年微微一惊。

“作为杀手,自然要见过所刺者的画像。从我­射­杀那人时,我就发觉他不是真正的牧云笙了,再看看你,又听你说话,又知道路然轻也曾来找过你,便分明无疑了。”风婷畅走近少年,与他擦肩而过,轻轻道:“不为一万金铢,就只为了不让牧云珠落到路然轻手中,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少年一惊,望向这羽族少女。她在少年耳边说杀字的时候,却也是一副和悦的笑容,眼光清亮,谁也看不出那其中有半点杀机,但牧云笙知道,这才是真正可怕的杀手,只要她愿意,你便会在任何意想不到的时候死去,死时面容还分外安详,因为来不及露出一丝惧­色­。

“你为何却怕牧云珠落到路然轻手中?”

“这个人野心勃勃,一心要重现当年翼在天与向异翅时代羽族鹤雪的盛况,他现在想得到这珠儿,只怕是想用它去做更多的恶事。”

“那么,你也想得到这牧云珠么?”少年微微一笑。

“啊,这也被你猜中。”风婷畅俏皮地一笑,“我自然也想得到它,你不知道它的妙处,我却知道呢。”

“你也和他一样,想得到那珠中有关鹤雪翎的秘密吧。但你杀了我,就再也不知牧云珠的下落。”

“那么我就天天陪着你,缠着你,寸步不离,直到你有一天你被我烦得不行了,把牧云珠丢给我,可好?”风婷畅跳到牧云笙身边,像是一位要抱着大哥哥的脖子撒娇的小丫头。

牧云笙苦笑着:“军士们可就要搜近了。”

“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被他们捉去的是吧。”风婷畅贴近少年耳边轻声说,吐出的气息如清风拂湖面,却撩起微澜。牧云笙知道,他不忍心看着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儿被杀,而且,他如果不帮助她,她却绝不会不忍心让他立仆于地。

11

苹烟惊望着少年带着一个美丽的女孩儿跃入门来。原来他出去这许久只是和这女孩儿相会,苹烟心中揪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女孩儿却先跳过来牵了她的手:“姐姐,今后我们就要在一起了,今天我和你一同睡好不好?让那人去睡外屋。”

军士们敲响了这屋的门,对开门的苹烟警告着:“可有看见陌生人来此?如有看见,速速禀报。”他们走入屋中持火查看一圈,望望床上坐着的牧云笙,便又匆匆出去了。

风婷畅从牧云笙身边的被褥中探出头来:“是不是曾有许多人想睡在你的身边?因为你是皇帝,而且是很俊气的皇帝。”她的头发稍有些乱了,眉目弯弯,牧云笙也是脂玉堆中打滚的人物,此刻却也不禁脸红心跳地转过眼去。

“你看,我现在都没有杀你,作为报答,牧云珠你何时与我?”少女像是在为一串糖葫芦讨价还价。”

“路然轻也向我讨要牧云珠,我也不给,却凭什么给你?”

风婷畅笑道:“我是小美女啊。”

“我不知这颗珠儿里有多少惊天大秘密,我不肯与人,只是因为,那里面曾经有过她的影子。我也要借它重新去寻找她。所以我是不会把它给人的。”少年话语平静,却毫无变更的余地。

“寻找她?她在哪儿?”

“她……本是那珠中的一个魅灵,日夜与我做伴,却被宫中法师所伤。她消散时,曾与我说……她去找一个地方……凝聚出一个真正的身体……变成真正的人……那时,我们就能重新相见。”

风婷畅叹息了一声:“是这样么?”

她起身来到窗前,望向月亮,又缓缓开口: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只是一个谎言?”

“什么?”

“女人有时是这样……她说一个谎……却只是不想你更伤心……”

少年呆了一呆,说:“不,我不信。”

他心中揪痛,觉得血液也正被抽去,浑身的力量只紧紧聚在“我不信”那三个字上。他不能去想,如果她从来也不可能再复生,已经永远地消散,那他的追寻却是为了什么。

“那么,你连天下抛却了不要,也要去找她?”

“天下本来也不是我的,我的任何一位兄弟,都比我更适合做皇帝。我若为帝,只怕更会世上大乱,我只想去做我能做到的事。”

“若是永远也找不着呢?”

牧云笙摇摇头:“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等我。”

“小傻子,她只说‘世上最美的地方’,可这天下之大,哪有什么公论最美之处?分明是她也并不知晓这样的所在,随口说了,好使你有个念想,不至于太伤心。”

“她不会骗我。我虽然不知那地方在哪儿,但我相信,我一看到它时,便立时会明白,就是那里。”少年执著地望着烛光。

风婷畅没了嬉闹神­色­,沉默许久,点点头:“我明白了。”她将手探入衣襟,取出项上挂着的晶莹坠儿。牧云笙看见,那是一片玉制的叶子,青翠欲滴,恍如初从枝头撷下。

“这不是玉,而是玉珧,是宁州的一种植物,珧花本来就娇弱高洁,一点污尘就会让它死去。一万株玉珧中只有一株能开花,一万朵珧花中又只有一朵可能开出玉珧。但玉珧花一旦开放,花叶就再也不会朽坏,就任是风吹雨打、刀砍火烧都不能损它的光泽于分毫。我没能有幸见到玉珧的花瓣,这里只是一片玉珧的叶子,已是世间罕物。是我的师父传下来的。它可以当做叶笛来吹奏,声音悠扬,与大地生灵共鸣,有心之人,纵然千里远处,也能感应。这本是我们风派鹤雪传递信号所用,只是……现在风派鹤雪只剩我一个人……纵然吹奏,也再无人回应了。”

她不再戏谑之时,面容沉静,气度嫣然,牧云笙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她。而那些欢跃笑容背后,却似总隐藏着不想为人所察觉的痛楚。

“我也盼着有朝一日,你能真正寻找到她。你救了我一命,我也自然应报答。你有事时吹奏这玉珧叶,我便会赶来的。”

风婷畅欲离开,却又回头:“只是……那世上美的极致,却是太虚渺了。你身边已有痴情单纯的女孩子,一个女子若越美丽,就越不甘心平凡,就像一个赌徒越是有钱,就越是想下重注。她虽不美丽,也毫不知你的帝王身份,却是不论你贫富贵贱,都真正能陪你一生一世的人。”

她望向窗外,少年顺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苹烟坐在门前树根上,执树枝在地上,不知默默写着什么。

风婷畅道:“你们人族的眼力远不及我们羽族了,你可知她所写何字?”

少年摇摇头。

女孩一笑:“以后让她自己告诉你吧。”

她开门展翅,转眼消失在深­色­天穹之中。

12

“皇上”被刺杀了,山中大乱,大家趁机逃离,在山口处丛林中潜行了一段,避开哨卡。之后便如鸟出囚笼,尽情奔跑起来。

此时战乱频生,不仅右金军南下,各郡郡守诸侯间也争战并吞,路上尽是城中向山郊村落逃难的人群,携家带口,包袱满车,而路匪也趁机大肆出动,一路上路边常可见被推落坡下的尸首和被翻检过的杂乱行李。苹烟害怕,一路紧紧抓着牧云笙。可他们孤身破衣又没有大件行李,倒也没有路匪盯上他们。

来到苹烟家所在的山村,苹烟领着少年向她家中走去,少年却发现苹烟好像并没有归家的喜悦,却反而越接近家,越是心绪低沉。

一处田畔的木屋泥墙,便是苹烟出生之地了。苹烟在院口止步,探头向里张望,院中有一女人正在洗菜,生得粗壮。苹烟走上前,怯怯地打量许久,才叫一声:“姐……”那女子抬起头来,大声道:“你是谁啊?”

“我……我是小五……”

“小五……”那女子站起身来,把菜往木盆中一掼,溅起水花,“你回来做什么?”

“我……是这位公子赎了我。我现在……外面战乱,我想带公子回来暂避。”

那女子打量一身破衣的牧云笙,冷哼一声,回头大叫:“娘,小五也回来了。”

苹烟一家人对苹烟的漠视超出了牧云笙的想象。她从小被卖出当童养媳,离家五年多,就像是一条出门散步的狗回到家中,没有任何人表现出一点激动或欢喜。她们几个姐妹仿如陌路,苹烟都认不清她的大姐二姐,她们之间也没有几句话好说。苹烟家八个女儿除了最小的老八都已嫁出去,其中二姐三姐嫁得尚好,嫁去了镇上,现在兵乱,也都带着夫儿跑回了家中。她二姐夫是镇上杀猪匠,三姐夫是巡更的,这好歹都是山村中人羡慕的“正经人家”,这次回来,也都带回来若­干­钱米,老爹老娘也就乐于接待了,可这苹烟回来,却只带回一个破衣衫的流浪少年,更有传闻说她是弃了丈夫和人跑了。俩人又没能带来一分钱,她的爹娘恨不得一脚把她踢出门去。狗还能看家呢,回来个女儿,除了多添个抢饭的,还能有什么用处?

木屋中早住满了。苹烟娘对她说,便和你这夫君先在那废猪棚中住一住吧。说罢捧着碗咕噜着什么离去,也不招呼他们先吃点什么。原来这家从来就是有饭大家抢,抢不着的饿死活该。苹烟从小也是这么过来的,这回重拾往日时光,挽起袖子对牧云笙示意,你等一等,我去与你拿吃的来。

她冲入大屋中,立时引来骂声一片,姐姐们一骂,姐夫们便上来推搡,苹烟忍着一言不发,只死死地抓住了锅勺,抢了一碗红苕饭,却被老娘嫌添得太多,上来一巴掌,抓着她的手拨回半碗。“抢,抢什么抢!长到多大还是这副死德­性­,全无用处,光会吃饭拖累爹娘,你怎的也跑回来?还带了个不知什么样人,被婆家赶出来了吧,怎不去找条河跳了,倒也­干­净。还在这现眼做什么?”

苹烟红肿着脸走出门来,望着手中那糊糊饭,想怎么也是不该给牧云笙吃这的,可又还有什么呢。心一酸,眼泪才扑簌簌地掉下来,全掉进碗里。

牧云笙上前拉了她的手,说:“走吧,他们不要你,我要你便是了。”苹烟抱住牧云笙痛哭:“是苹烟不好,连一口米饭也找不来,让你受气受饿。”牧云笙心痛,抱着她道:“是我不好。连一个身边的女子都照顾不了,我不该再让你受气受饿才是。”

她老娘冲出来道:“小五,你吃完赶快给我滚回你婆家去,再看你带着个野汉子乱跑,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你爹在里面磨刀要砍你,你还是快滚吧!”

苹烟气得呜咽道:“我是这位公子用了许多银钱赎出来的,你们一头猪仔五斗米便把我卖了,那算是什么婆家,把人当牲口使!”

“你现在混个出息来啦,银钱在哪里?你二姐三姐的官人回来,提了­肉­买了布的来孝敬,你却就带回来两张嘴,要跟了汉子跑便跑远些,还好意思回来吃我们的饭,你那汉子咋养不了你,还跟着女子跑回来吃,真不害臊……”苹烟老娘手指戳点,唾沫横飞。

牧云笙一声冷笑,拉过苹烟的手:“她嫁的人家好不好,你们将来便知,只是今天你们赶她走,将来也莫怪她再不认得你们。”

他紧握了苹烟的手,大步而去,苹烟双眼含泪,望着少年,却是满腔欣喜。听到他今天这样的话,哪怕将来跟了他一辈子行乞流浪,也心甘无怨了。

他们走出村子,在山中露宿,苹烟不忍少年挨饿,去偷了几个苞米来,烧与他吃。她自己不肯吃,望着少年吃,好似自己也不饿了似的。少年看着手中苞米,叹息了一声:“当年宴席吃小半倒弃了大半,珍肴奇味犹嫌不足。原来物事的珍贵,只在来得容易还是艰难。”

他又定要苹烟也吃些,苹烟却只吃了小半个,把剩下的小心裹入火灰中,备着晚上再吃。牧云笙看得心痛,笑道:“你尽管全吃了,我去寻晚饭来。”苹烟笑道:“你贵人家出身,哪里懂得这些山野生计,你尽管歇着,只要我苹烟还能动能爬,也定不能让你受饿受累。”

少年叹道:“苹烟,你跟在我身边,只怕是危难重重,若是另寻生活,或许还有口饱饭吃。”苹烟瞪大眼道:“咦?你不是说要娶我为妻?嫁夫归夫,我这辈子哪儿也不去,可跟定你了。”看少年默然,忙又笑道:“傻瓜,谁要你真娶我了,说笑而已,你既然花钱赎了我,我便是你的奴婢,将来你定会娶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就像戏文评书中那样,我知道的……现在只是上天暂时降的磨难,你将来终是还要回到天上去的……”她不由眼圈一红。

13

他们夹裹在逃难人潮中,向北行去。

“你要向北走,究竟是要去哪儿呢?”

“我要去找一个地方,却只有看见了,才知道是那里。”

“可是若一直向北走,只怕要走到大海边上了。”

少年点点头:“苹烟,我要走的路太远了,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了,我帮你另寻地方安顿吧。”

苹烟正想说什么,后面一阵大乱,人哭马号。原来是一股败军逃下来了,夺路而逃。败军催马狂奔,撞倒百姓,路中一片惨叫。

牧云笙拉了苹烟爬上路边山坡,那里早躲了许多人,路边还有败军在抢掠,看有逃得慢的,上前拉住包袱,若是敢争夺时,挥手一刀,方才还尖叫的人已倒在血泊中。苹烟吓得发抖,走不动步。牧云笙扶着她向高处而去。

“小笙儿……我们会死吗?”苹烟的声音颤抖着。

牧云笙握住包袱中的菱纹剑:“不要怕……有我在。”

“可是……小笙儿……你千万不要为我和那些兵斗,如果他们真的追来,我跑不动……你也要先走……”苹烟低下头。

牧云笙心中一痛,唯有抱住她瘦弱的身子,默默无语。

钱财在此刻已经全然没有了用处,只会招来杀身之祸。而逃难的路上,即使有钱也换不到粮米,几十万逃难的流民把路上的树皮都给啃光了。牧云笙的包袱中,那仅剩的几张饼成了稀世之宝,只有在深夜或人稀时才敢取出来食用。为了食物而不惜杀人的人随处可见。那些以前只知埋头耕作抬头望天的纯朴农夫,在面临死亡时也都变成野兽一般。

苹烟的脚步越来越缓慢,因为饥渴。他们本想沿着河走,可是河边人太多了,随时都能看见争斗与被杀的人,强盗也不时出没。两位少年只好走在人烟稀少的荒野,可连找些水都困难了。

该向何处去呢?他们一直在向北走,可牧云笙也不知道为何要一直向北,那里真的有他要寻找的地方吗?苹烟默默跟随着他,从来不置疑要去哪儿,哪怕自己已经虚弱得走不动路,但为了跟随他,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站起来前行的。这少女这样地简单执著,牧云笙有时却羡慕她——至少,她不会像自己这样地彷徨。

远处有一个倒毙的人,群鸦正围绕着他。他的包袱中是否会有些粮食?牧云笙很快打消了去查看的念头,因为乌鸦和野狗已经开始用餐了,很快什么可吃的都不会剩下,只有白骨。

又走了一天,最后的饼子也吃完了,苹烟并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喊一声辛苦,可她苍白的脸­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她很可能无法再支撑下去了。“你走吧。”深夜,少女倚着他的肩,突然说。牧云笙以为她早已睡着了,原来她也不能入眠。少女不再说话,这可怕的沉默表示,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拖累少年。

牧云笙知道,他连背她走的力气也没有。一个人也许还有可能活下去的,但那就必须看着她死亡,在乌鸦与野狗围到她的身边之前赶快转身逃走。如果不看到那个惨景,少女的笑容也许还能永远留在他心里。可是那样做的话,也许比亲手杀一个人还要痛苦。

“等到明天吧,明天,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就会有办法。”牧云笙这样说着,他希望少女能有信念支持到天亮,虽然,他并不知道办法在哪里。

野狗在他们周围徘徊、等待着。牧云笙抱着少女越来越冰冷的身体,突然感到无比的害怕。他猛摇着少女的肩:“醒一醒,醒一醒,和我说说话!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少女睁开眼,微微一笑。这样的话,如果是早一些听到,该是多么的幸福啊。是不是只有在她将逝去的时候,他才会这样表露感情?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她可真想爱抚着他,照顾着他,可是不行了。上天为什么把人造得这么卑微,连想爱一个人都没有力量,没有时间。

“不能……不能闭上眼睛……”少女想着,“不能离开他……他会害怕……他会孤单……”

“和我说说话吧……”她勉强支撑着不让自己沉入那可怕的黑暗,“什么都行……”

牧云笙紧紧抱住她,却张不开口,越是想说些什么,就越是心乱如麻。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海边。”

“海边……”牧云笙抱着少女,望向幽暗的天际,“海边……”

他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他只是想给自己一个目的地,一个最远的终点。也许,她就会在路上等着他。

“海边……会有大船。”

“船么?开去哪里?”

“去……海外的一个国度……”

“那里很美?”

“是的……那里没有战争,也不会有人挨饿。”

“世界上,是不会有这样的地方的……除非,那里没有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苦难的。”

“是的,那里没有人,那里阳光普照,土地是金­色­的,遍地碧绿的草木,果蔬长得飞快……”

“你骗人的,没有那样的地方……”

“不骗你……你跟我到了海边,我就带你去那里。”

少女沉默着,头渐渐低下。

“苹烟……苹烟你听得见么?你不相信我么?”少年握着她越来越凉的手。

少女紧闭着眼睛,慢慢吐着微弱的声音:“我相信……我会……一直跟随着你……”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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