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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点三刻,躺下去翻来覆去睡不好,半夜里噩梦连连,早上不得不顶了两只黑眼圈去上班,坐在办公桌前心神不宁。

徐大姐陈万华等人看她的眼光果然不妥,他们突然变得安静万分,也不在她面前高谈阔论了,大家像回到才认识时的模样,偶尔,温和的,客气的,低声的与她讨论工作问题。

开始时苏嫇忐忑不安,渐渐倒也觉得不错,哪怕他们心里一万个疑惑不解,内外腹诽流言铺天盖地,至少表面安宁和平,只要耳根子清了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十点三刻,时近中午,苏嫇正把一套公司管理制度拿在手上翻找条款,耳听门口处有人问:“苏嫇小姐是在这个办公室的吗?”

抬头,却见好大一束鲜花,约摸十几支雪白的香水百合周围夹了寥寥情人草,用浅绿­色­皱纸包了满满一大把,快递员头往门里一张望,立刻向苏嫇桌子走过来:“苏小姐,请签收一下。”

“你是不是送错了?”苏嫇想也不想,一指隔壁:“人事科也有一位苏小姐,这花肯定是她的。”

“不,不,是文书管理部苏嫇小姐的。”快递员把手里的单子给她看,收件人处端端正正的写了她的姓名,快递人处签的是一个萧字。

快递员催她签字,苏嫇没有办法,只好先收下来。

花束上还别着只小小的卡片,翻开来写了:苏小姐,仍旧是感谢,萧镇上。

苏嫇一呆,第一反应是想把这花扔到拉圾桶里去,可办公室只有小小字纸娄,哪里塞得进去。

“哗……。”徐大姐尖叫起来,走过来东摸西摸:“这么漂亮呀,谁送的。”乘苏嫇发怔,已将卡片抢过去,看一眼,突然闭了嘴。

苏嫇立刻清醒过来,一把将卡片夺回,同时狠狠瞪她一眼。

徐大姐噤声。

方万华也跟过来,看两人脸­色­不对,玻璃眼镜后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打着哈哈走开了。

完了!苏嫇叹,本来风言风语不过是她的行为问题,现在又牵涉到男女问题,小老百姓最感兴趣焦点所在,无论她与萧镇是分是合,以后在公司肯定将永无宁日了。

她沉下脸,把花束往旁边桌面上一抛,继续工作。

晚上不得不抱着花回家,为了防止苏太太看到这花后产生的不良后果,好几次想把它弃在路旁拉圾桶边,每一次弯腰下去,又不得不在路人奇怪错愕的目光中立起,的确,花束太美太美,如果她能做到把这样美奂绝伦的花朵抛在肮脏的垃圾里,只能说,她的确是一个疯子。

于是苏嫇换了个法子,假装停下系鞋带,把花放在脚边,起身时故作不见,加快脚步向前奔,可身后永远有人大叫:“小姐,你忘记拿花了。”

他们捧着那束白­色­累赘,闻一下,脸上浮现出羡慕的表情,又杂了几分不理解,这么美丽的礼物,这女人居然都能忘记遗失。

一路上,苏嫇希望自己能隐形,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平时行走二十分钟的路程磨蹭了近四十分钟才到家,一进小区,立刻有人说:“咦,你是不是住在某楼的苏小姐?好漂亮的花。”

那人面孔似乎是熟悉的,可苏嫇发誓他们从来没有当面说过一句话,他居然会知道她的姓。

不知怎么的,她脸孔红了,唯唯喏喏地一路应过去。

一进门,苏太太果然尖声狂叫,像是怕邻居听不到似的:“嫇嫇,这是什么?又有人送你花啦?他是谁?”声阶抬得太高,有些走音。

苏嫇倒是早有准备,冷静的以泼水浇火似的口气淡淡道:“没什么,这个人是我公司同事的亲戚,他还知道我是个疯子。”

“啊……!”苏太太噎住,看对面邻居门缝里鬼火一样闪烁的眼,期期艾艾地抱着花退回去。

这一招,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

第二天起花样更多,萧某人的确办事雷厉风行,居然在下班后守在公司门外等人。

“苏小姐,请给我一个机会。”他万分真诚且不留余地的恳求她。

苏嫇忍着气,用后背顶住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目光,说:“萧先生太过分了,你这样明目张胆的堵在我公司门口,是不是觉得自己财大气粗,无论做什么我都逃不过你的手掌心?”

“不,你误会了。”萧镇大惊失­色­。

“我不敢误会你,萧先生,你就像古代那位著名的王老虎先生,不过持高等学历斯文浪漫些,懂得先有花再上人,不肯对良家­妇­女动手动脚而已。”

萧镇被她夹棍带­棒­一番话说得面孔涨红,他的车子就停在一边,手搭在车门上本来是绅士礼节请女士上车,现在有些下不了台。

“我……,苏小姐,你误会了。”他反来覆去只剩下这一句话。

“再见。”苏嫇也只剩下一句话,她转头就走,这一刻头昂得特别高,大不了就是换工作而已。

可满怀的豪情在打开门看到苏太太脸­色­后漏气般跑了个­精­光,她仿佛才哭过,脸上潮红,眼角皱纹湿漉漉。

“妈,出了什么事?”

“你自己看。”

苏太太把本资料递给她,原来是银行房产抵押合同,段绫果然没有放过那幢房子,总算他还尚存一丝良心,把抵押合同复印件寄来给她们看。

“这人怎么这么狠心,他抢了你爸爸的公司、糟蹋了你的名声,现在又要来夺我们的房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靠你手上这点工资我们根本连西北风都喝不了。”

苏嫇本来倒没什么,被她这几句话说得胸闷起来,苏太太骨子里是老式­妇­女,居然还用‘糟蹋’这样的字眼,仿佛是她曾经被强Jian过,老天,糟蹋!

她很想顶一句上去:“被他糟蹋掉的其实不止我的名声,还有我的身体。”

但后果太严重,只怕苏太太会当场昏过去,故话冲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妈,别想这么多,总会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苏太太收件后等了大半天才找到人倾诉,有些歇斯底里,抢过合同手指了给苏嫇看:“喏,银行可不是假的,法律也不是空架子,人家全部铁面无私,而你爸爸的公司现在运作得很不好,我找人打听过了,今年定单比往年少了一半。”

她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要是少了那份房租,我怎么活。”

“够了。”苏嫇再忍不住,板下脸喝她:“你哭什么穷?房租现在不是好好在你手里?妈,我又不是外人,又不会向你借钱,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爸爸走时也留了一笔钱下来,难道还不够你养老?”

“你这是什么话,那点钱够用什么,你将来还要结婚,嫁妆总不能太寒酸,那点钱……。”

“好了好了,我是嫁不掉了,所以你尽管放心,所有的钱都是你的,谁也得不到一文。”

苏嫇急了,连珠炮似地一气说完,推开母亲冲进自己房间。

多悲哀,血浓于水,钱又重于血,母亲的逻辑大约是这样的:你这个败家女,瞎了眼找那种狼子野心的男朋友,把父亲的公司赔掉不算,还连累到我将来养老的房子,你自己本身就是一笔浊本生意,嫁不掉养在家里吃闲饭,若饶幸有人要你,还须花掉另一笔钱,别人的女儿生下来添光耀祖,只有你苏嫇拖累了一家。

这个想法太刻薄太偏激,苏嫇双手紧紧捏成拳,不会的,母亲绝不会这么想,一定是她自己在火头口不择言语无伦次,可是翻来覆去,这几句话始终在脑海里盘旋,她长叹一声,又低头去看手上的信,眼光落在银行授权代理人落款上,两个大大庄重的字,威严而有力,她突然发怔,觉得仿佛在哪里才看过似的。六

[每一次痛苦,都渴望,每一次渴望,都失望]

萧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出丑过,鲜花攻势与亲自出马都大败而归,众目睽睽下被一个女子从‘钻石王老五’斥为‘浪漫王老虎’,他苦笑,这女人莫不是铁石心肠,不过又有些喜欢,真特别,平时只要公开场合表明身份,立刻花红柳绿偎靠过来,娇滴滴香风习习:“萧先生你真是年轻有为,实在青年才俊。”

莺莺燕燕敬慕崇拜的不过是他的钱,而别人眼中的至宝在苏嫇面前成了垃圾,难得有女孩子不贪财畏权,把他当成平民百姓冷眼相待,他倒是越来越觉得她难能可贵。

既然舍不得只好继续努力下去,他摸出手机找人:“我要XX公司文书管理部苏嫇小姐的背景资料,越快越好!”

打完电话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好像的确有苏嫇说的那种蛮横作风,不过他习惯争取利益,当然,爱情也是一种利益,­精­神上的获取。

第二天仍有鲜花赠佳人,萧镇自认为不是个轻易退缩的人,勇气与果断是他一贯取胜法宝。

苏嫇手里捧着百合束,心情也已经变了,真可耻,在知道萧镇就是段绫那家贷款抵押银行的负责人后,不知怎么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了。

这次,她没有把花弃之一旁不理,犹豫的,拿在手里细看,心思飞到天外,送花的人是接受她房产抵押的人,权与利,相生相息的一对孪生子,令人仰头而视纵然不欲谄媚攀爬也要忌之三分,如果萧镇再一次守在公司门口,苏嫇已没有这个把握继续强硬无情的冷嘲热讽。

虚荣?趋炎附势?笑话,哪有人具备真正的铮铮傲骨,这同软弱一样属于人类基本特­性­,或多或少,一早根植于骨髓,只要你是个人,要吃饭穿衣,就不可能置身红尘度外。

于是苏嫇脸红,为自己做为人的悲哀。

同事们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呆呆出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相视疑问摸不到路数,嘴上不敢问,更不敢再刻薄,毕竟年轻女孩子向来多一条机会,你看,这不马上就有王子追求了,这天下午所有话题都含糊地围绕一个中心思想:还是生女儿好!

还好萧镇没有再接再厉地守在门口,第二天,他婉转地,打来电话:“苏小姐吗?我想请你吃晚饭,作为一个普通朋友的身份,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口气是跟电视里大众爱情连续剧学的,温和且不失坚定,接电话前半小时苏嫇才接到他送来的花,面对面叶茂香浓地横放在办公桌上,一时倒不知道怎么开口拒绝。

“苏小姐,我们之间总要有个结果,是不是?不如出来吃顿饭谈个清楚吧。”萧镇乘机说:“而且,若要仔细算,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了。”

“呃……,嗯。”苏嫇支支吾吾,前面许大姐看她的眼神已经很暧昧了。

“那就说定了。今天晚上六点我来接你,好吗?”

“不,你说个地方我自己来。”

“也好,我在苏香阁订了位子,我们六点见面,不见不散,好吗?”

“好。”

匆匆挂了电话,苏嫇忐忑不安,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冷笑:“真没志气,什么结果不结果的,你逃不掉是看中了他的权。”

自鄙自怨了一下午,出门时还是情不自禁地照了照镜子,补了颜­色­鲜一些的口红。

恍惚的,她似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可羞于承认,于是对自己说:“虽然我不准备给他机会,可在公共场合仪表总是很重要的。”

苏香阁是家装修古典的中式餐厅,专做各­色­浙江口味鲜美­精­致的小菜,一分货­色­一分价钱,生意好得出奇。

萧镇订了个小包间,清静又周到,有含笑端庄的小姐候在一边随时听命。

在这样的天、时、地、利复杂趋动下,苏嫇也不得不矜持起来,初次见面时的大排档风情全部收回去,沉默的着看早已候在桌边的萧镇。

“苏小姐,不要客气,点几个自己喜欢的菜吧。”萧镇接过菜单,毕恭毕敬地放在她面前,上面不止有各­色­菜肴名称,还专门拍了图­色­鲜艳的照片以供参考。

苏嫇被满目琳琅花花绿绿的名目扰得眼花缭乱,睁大眼睛看了又看,每一道菜都贵出平常的三倍,有些物似人非的感觉,记得以前父亲也常带她来这种餐厅吃饭,只是那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超出大众享受的奢侈罢了。

萧镇在旁边仔细看她,容貌并不很美丽,只是清秀而已,今天又多了一份柔弱之气,与前几次见面时的印象似乎有些不一样。

苏嫇眼角扫到他认真的目光,更加不安,胡乱点了几个菜,把菜单推开。

“今天是不是有点不舒服?”萧镇问:“怎么脸­色­有些灰暗,看上去都不像是你了。”

这是什么话?苏嫇暗底里皱眉,萧镇果然是逐臭之夫,见不得暗香默默的女子。今天,是苏嫇一年来最温和正常的一天,他居然又觉得她不妥了。

“没什么。”她摇头:“萧先生……。”

“我很欣赏你,苏小姐,这是真的,绝对没有半个字的假话。”

“呃……。”

“你看,也许我的行为是急躁粗心了一点,但一切发自内心,我其实是个很木讷的人,并不会市面上那种花哨复杂的本事,送花的办法是从我表妹那里照搬过来的,每次她收到花都会高兴个大半天,我还以为苏小姐也会如此,想不到,还是弄巧成拙了。”

他搓手苦笑。

一句弄巧成拙勾起往事,苏嫇有些好奇:“你表妹和何学轩后来怎么了?在我……,呃,在那天之后?”

“哈!”不提还罢,一提起这件事,萧镇喜不自禁,双手一拍:“苏小姐,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丽雯从来是刚烈要强的脾气,任何事情非要在场面上胜了才好,这次本来以为把米米制下去就万事大吉,可末了你一记耳光,让她全盘皆输,又觉得在大家眼前失了面子,再也不肯原谅何学轩,只是不好立刻离婚,现在搬回自己家里冷战呢。”

“哦?”苏嫇作声不得,人说劝合不劝分,天下居然有这种表哥,巴不得表妹马上离婚。

萧镇立刻感到她的神­色­奇怪,马上自嘲:“让你见笑了,苏小姐,不止我,家里的人都不喜欢何学轩,要不是丽雯一意孤行,怎么会闹到这步田地,依我看,离婚是小事,只要不把表妹的下半生托付到­奸­诈小人手里,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话说得格外入苏嫇的耳,触动她自己旧事,立刻拼命点头,对萧镇大有好感。

“我从来不管别人的风言风语,什么名舆和清白,结婚是两个人之间的大事,无需与财产、地位、背景相关,我最恨人家为了利益把婚姻当儿戏!”

“的确是。”苏嫇脸侧微红,心里不是不矛盾的,一方面,她很高兴萧镇不注重女子的过去,另一方面又心虚惭愧,自觉今天肯与他出来吃饭,绝大多数就是为了那层微妙的利益关系。

“我知道你就不是这样的人,苏小姐,第一次见面,你的坦率坚强就已经叫人眼前一亮,你是与众不同的。”

他口口声声左一个特别右一个与众不同,苏嫇听了既喜又悲,如果他真是这么想的,如果他真的爱她,那么,是不是会有灰姑娘式的童话,或者是乌­鸡­变凤凰,人生因此否极泰来?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乏味,萧镇向来公事公办生意经,在花前月下情场中渐渐技穷,原以为苏嫇的泼辣爽利能填补空白,可今天晚上她明显有些魂不守舍,始终垂头看盘中菜,吃得心不在焉。

渐渐的,萧镇有些失望,眼前女子不是那天晚上在街边档口言笑犀利的那一个,也不是在公司门口冷冰冰倔强无理的那一个,她此时温柔小心,倒是与平时接触的女子一般无二。

他把这一切归咎于她的害羞与生疏,或许身体也有不妥,于是温柔的,陪她吃完饭,努力寻找话题,并开车送她回家。

晚上八点,苏太太正在阳台上看风景,夜幕下一辆崭新银灰­色­别克轿车缓缓驶进小区,还以为是哪家的风光,正要撇嘴做一个不屑表情,却看车子在自己楼下停住,一个男子下车打开闪光车门,女儿从里面慢慢走出来。

才看了一眼,不由她睁大眼,双手紧紧掐住自己喉咙,因为震惊过度,反而沉默下来。

两人并没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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