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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岁的年纪,却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里与人争执,真是疯了。

“我有病。”她喃喃地,对自己说,也对别人说,垂头慢慢走出去。

外面依旧阳光普照,天这么蓝,风和日丽,空气里有清草味道,­干­净明爽属于生活的味道,苏嫇慢慢地沿了马路向前走,表情落寞孤独,眼前不断有牵了孩子手的少­妇­经过,也是同她相差不多的年纪,笑吟吟地,低头看孩子指了路旁花草牙牙儿语。

“你是苏嫇吗?”有人在身后叫她,声音不响,却把苏嫇震得一惊。

她迟疑地转过头去,一个短发圆脸的女子穿了黑­色­套装,眼睛也是圆圆的,充满疑问,有一种:“咦,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表情。

“你还记得我吗?”她说,双手不住比划打手势:“我是你以前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我叫缪蓝,曾经和你一起参加过影评小组,我就坐在你……。”

“我记得。” 苏嫇截口说。

“那就好。”缪蓝笑,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见面了,我怕你根本已忘记我这个老同学了呢。”

“不会的,我记得你以前的外号是‘懒懒’,我们曾经为写《欲望号街车》的影评吵了一架。”

“对呀,原来你没有……。”缪蓝突然顿口,像是想起什么,立刻拐弯道:“没有忘记呀。”

苏嫇听了面无表情,心里却格地透亮一片,原来她都知道了,她原来那句没说完的话一定是:“原来你没有疯呀!”这大半年来,几乎每次与旧识重逢都会遭遇到这句话,差别只在于有些人会直白地说出来,而有人则灵活地掩盖而已。

“不错,我没忘记。”苏嫇淡淡道,忍不住又加一句:“或者说,我还没有疯到丧失理智。”

“呃……,哦……,那真是……好,很好。”缪蓝期期艾艾道,眨了眨眼,一时找不到下面的话,心里暗暗说:“怎么这么说话?这女人果然是疯了”。

“你看,我又多嘴了。” 苏嫇仍旧笑,很真诚地,设身处地的笑容可掬:“没办法,疯了的人就是这样,语无伦次的,你可别见怪呢。”

“哦……,是……,我还有点别的事,再见。”缪蓝匆匆地把场面话说完,忙不迭地从她身边快步离去。

原来疯癫也是有好处的,看着缪蓝逃也似的背影,苏嫇怔怔想,至少这样可以允许人大胆地说真话,省掉了不少客套虚假的烦琐事情。

然后,她回过头,看到段绫。

——“哪有男人名字叫绫的?娘娘腔!”

——“如果那是指我就像是一条白绫呢?古时女人上吊赐死的那种?”

她的喉头突然堵塞得卡卡发响,呼吸困难。

他还是老样子,事情过去大半年了,只有他是不会改变的,永远的清朗挺拔,面容削瘦而英俊,下颌尖尖的,越发显出眼神似月夜寒塘。

他正用这双明亮到残酷的眼睛看住她,一身黑衣,臂弯里搭了个高佻美艳的长发女子。

太阳为什么这么烈?晒得四处白晃晃的光,万物清晰到无处可避,连同她脸上的尴尬、震惊、悲伤、憔悴也一览无遗。

苏嫇睁大眼,一步步踉跄着后退,终于,她清醒过来,周围的人好奇地盯住她,这女子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段绫身边的美女也看过来,笑:“咦,那人是怎么回事?绫,她看在你呢?”

不等段绫开口回答,苏嫇突然推开旁边行人,扭头发足狂奔而去。

——你真以为自己是条白绫?你真以为女人会为你死?

——你不相信?你想不想试试?

她没有死。她疯了。

一口气奔回家时才发现掉了鞋跟,一脚高一脚低地立在大门口,母亲毫不意外,皱眉道:“吃药了没有?这几天就别出去了。”

不错,春夏之交是疾病多发季节,像她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出门,如同一只母猫,该用牛皮带栓起来,关在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

“妈。”苏嫇新伤旧痛一起迸发,掩面大哭,再也不顾邻居的目光,"奇"书"网-Q'i's'u'u'.'C'o'm"她扑上去紧紧抱了母亲身体,毛衣柔软暖和,有股幼年时常常闻到的温存味道,便把头埋在母亲的衣服上,如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哀哀道:“妈,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子,可为什么连你也要这么说?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模样?”

她母亲听得心头惨然,暂时放下面子与怨气,也抱住她,哭:“我怎么会说你,嫇嫇,妈妈只会盼你好呀。”

旧式楼房墙面薄,也许所有人都会听到她凄惨泣声,也不管了,苏嫇闷头狂哭一气,把仅有的力气发泄出来,再抬起头时,眼眶肿得像桃,她母亲见隔壁人家房门虚掩,不知已经偷看多久,这才清醒过来,忙把她拉进房间,又关心问:“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

苏嫇缓缓摇头,手背掩了面,害羞似地低声说:“别管我,我坐坐就好。”

“好的好的。”她母亲不住点头,擦了擦眼,仍是不放心,特地去倒了杯开水,又缩手缩脚地把药瓶找出来,一起放在她面前,不敢看她,只盯了自己的鞋尖,说:“喝口水……,乖,……吃药。”

苏嫇渐渐停止呜咽,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潮红未褪,可已经不哭了,她眼睛睁得大大,明亮地看了母亲,终于,伸手去桌上拿药瓶,拧了盖子倒出药丸,也不喝水,就这么一仰头全部­干­咽下去。

她母亲倒担心起来,跺脚道:“慢些吃,别岔了气。”

她无疑是心疼女儿的,苏嫇对此毫不怀疑,很少有母亲肯为女儿支付每小时一百元的心理咨询费,一周二次,就像她自己所说只是盼女儿好,可是,她救不了苏嫇,甚至,连这点爱也正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重负。

“嫇嫇,唉……。”母亲看了她半天,又摇头,转身走进厨房。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苏嫇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窗外,像只青蛙守在井底,她的世界也只有这么点了,自父亲死后,境况也同这天­色­一样,步步地黑暗下去,看不到一点希望。

母亲说:我盼你好。她还是注定要失望的吧?苏嫇咬了牙,父亲死后,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她得了疯癫病,亲戚朋友同事邻居甚至几年都没有消息的远房表舅也迂回打来电话询问,众人安慰感慨不休,七嘴八舌,私下里更是将苏家正传野史讨论得彻彻底底,原来人言可畏是真的,不过是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几道暧昧猜测眼神,便已能将她前途毁尽。

以前曾经在门外赔笑殷勤的客人都已消失不见,连同那个曾经守在窗下至半夜只为看她一眼的人。

“段绫。”苏嫇喃喃自语道:“或许你自认为是白马王子,可我并不想当白雪公主,谁毒我一口,不用来世,这一世我就要回报。

[回忆是,窈窕亭亭女子背影,转过头,一张老妪脸]

有人在钢琴前跳舞,穿一双细带漆金高跟鞋,舞姿是优美的探戈,与影子相对婆娑,伴了身后靡靡之音。

灯光下,跳舞女郎的长发凌乱,­唇­角胭脂分明,偶尔,她斜斜抛来个媚眼,黑发流丽下一抹魅异的彩,段绫坐在舞台前,手上夹支烟,此刻记忆透过苍白昏黯肤膜般的尘罩,清晰见骨。

奇怪,原来女人伤心到极点时不会削瘦枯竭,反而脂润肌长,只是头发皮肤沉黄,暗哑无光。

他狠狠地吸了烟,将余蒂捺在烟缸里,挥挥手,往事袅袅如云烟。

一边的周晓峰看出不妥,忍不住问:“怎么回事?段绫,场面最忌讳这种心不在焉的表情。”

然后他自己立起身,向酒吧门口挥手,一面低声道:“振作起­精­神,他们来了。”

段绫回过身,看萧镇一行三人缓缓进入,衣装笔挺,年龄相貌也一般整齐。

“我的天。”他心里说:“怎么像电影里黑手党的排场。”

“请坐请坐。”周晓峰已经八面玲珑地点头打招呼,又使眼­色­吩咐小姐上茶。

萧镇冷冷地坐了,他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孔轮廓异常清晰,看人时目光凉凉,只眉锋微挑时,才能让人洞出些心情。

“不要叫我萧总。”他的开场白也十分简捷,­干­脆道:“我不过是银行负责人,段先生这样慎重地拖人约我出来见面,有什么事情可以直说,不必客套废话。”

这人连说话口气也像黑帮老大,段凌不觉查地皱了皱眉,脸上已经是苦笑:“萧先生,其实冒昧约你来这里,是为了那笔贷款申请……。”

“抱歉。”萧镇截口道:“贵公司的条件不符合我们贷款资格,我已经叫人把申请书驳回了。”又挑眉问:“只是这件事吗?”

段凌碰了老大一个钉子,立刻挂不住,苦笑僵在面孔上,只余苦楚,哪还有一丝笑意。

“哪里哪里。”周晓峰马上婉转话题,赔笑道:“萧先生不知道吧,段先生经营的盛萌公司原来属于苏静诚先生,而苏先生与萧先生的父亲……。”

“不错,苏静诚与我父亲本来是合伙人,而且盛萌公司前期准备工作家父也确有参与。”萧镇只是看住段凌,口气淡淡的:“可是这些情况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父辈的交情是旧事旧情,也许段先生曾经与苏静诚的独女有婚约,但也是旧事旧情,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说到这里他忽然挑了个狡黠的笑:“段先生,恕我说一句实话,就算你现在姓苏,是苏静诚的亲儿子,恐怕我也不会卖这份人情。”

口气实在太强硬,强硬到伶俐佻达的周晓峰也无力化冰锥至柔婉细水,气氛冰冷无味地凝住,段绫手足发寒,额上却起了层茸茸汗。

“没有别的事了吧?”萧镇居然还若无其事,看了看手上白金超薄表,起身就要走。

“慢!”段绫猛地立起来,手握了拳,一字字道:“我的贷款担保额还差多少?”

“不是很多,五十万左右额度。”萧镇道,­阴­暗光线下他似只警觉的黑豹,身形矫健,眼中炯炯寒光。

“我手上还有栋房产,抵押价大约是八十万块钱。”

“是吗?”萧镇微微笑了:“怎么不早说?这样吧,明天你可以把相关资料证明附在申请书后带来,我会叫审计部人员看了,如果确实合格,一定提早把款子拔下去。”

“那就多谢了。”段绫道,周晓峰回过神来,笑容可掬地又送人出去。

“我的天!”他回来后不住摇头,拍段绫肩头道:“如今的吸血鬼都是这样,又­精­又狠,什么情面都不肯讲了。”

“哼!”段绫虎着脸不说话,眼神游移不定。

“喂,老弟,你也太不够朋友了,既然手里有足够的担保额,为什么又多此一举地让我出面约人?”周晓峰指了他鼻子:“你这不是在消遣我吗?”

“一言难尽!”段绫长叹,他脸­色­很不好,勉强一笑:“其实,要不是走到末,我怎么会想动那套房子。”

“什么?哪一套房子?”

“绫?”舞台上的女子已经走过来,身上香汗淋淋地,在灯光下焕出光泽,径自到桌上取了杯饮料,仰头一气灌尽后,才呼出口气,问:“到哪里去吃饭?”

“不吃了,我还有其他事情,你先回去,明天我有空再打你电话。”

“什么?”女子立刻丢了杯子,细细柳眉竖起:“说好了怎么能反悔?你是不是故意玩我呀?”

她本来暴烈难驯,也很知道这点对男人的吸引力,于是索­性­撒起泼来,长卷发蓬热似一头母狮,美艳狂野到十分,把一双涂了亮紫晶晶眼影的大眼狠狠瞪住他,咬牙切齿道:“不行,今天晚上这顿饭我是吃定了!”

段绫早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野­性­,并不在乎,冷冷地看住她,顺手又取出支烟,点燃,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十分钟后,他已经出了酒吧门,立在闪烁艳丽鲜辣的霓虹灯下,用纸巾擦去腕上血渍。

周晓峰余惊未定,不住跺脚叹:“早叫你别惹这种欢场里的女人,嗲起来能烧化你,转眼就翻脸,横起来能杀人。”

段绫只是冷笑,对于他女人多一个少一个都不是问题,问题只是钱多钱少。

“你真的有房产抵押权?”周晓峰还在问他:“兄弟,看不出你手段挺多,冷不丁地又变出栋房子来,到底什么来路,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没什么。”段绫随手掐了烟头,向他点点头:“我有事,先走了。”

他要急急赶去对付另外一个女人。

此时已是晚上八点,苏嫇坐在书桌前整理东西,听到门铃响,随口叫:“妈,你去开门吧。”

耳听得苏太太趿着拖鞋过去,停在门口,半晌没了动静,苏嫇不由奇怪,又问:“妈,怎么了?”

“嫇嫇!”她母亲声音也变了,把嗓子压得极低,尾声颤抖:“你快来看。”

苏嫇只得起身赶过去,却见她母亲立在门背后,从猫眼里向久张望,脸惊得煞白。

“怎么了?”前些日子的某些事情又兜上心头,苏嫇也变了脸­色­,问:“是不是舅舅舅妈他们一伙人?”

“你自己来看。”

猫眼外一个男人清朗挺拔,面容轮廓削瘦,他显然是知道有人在门后偷窥,抬起脸,安静地微笑。

苏嫇只觉脑中轰然有声,无数面镜子片刻爆开,齐刷刷飞过来,嵌入身体里面,每一只伤口里渗出血。

“嫇嫇,他怎么会来找你?会不会……。{奇.书。网}”苏太太睁大眼,呆了会儿,忽然又露出喜悦之­色­:“我来开门吧,嫇嫇,和他好好谈谈,你……,你别太激动呀。”

她不等苏嫇开口,自己去开门,满脸故意堆出不耐烦的神­色­,向来人凛然道:“咦,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来找嫇嫇的。”段绫依旧微笑,略略弯了弯腰:“妈,这些日子不见,你气­色­倒好。”

“哼,我不是你妈,你认错人了。”苏太太手搭在门身,恶声恶气道:“你还有脸来?竟然还敢叫我妈?真是昏了头。”

一边嘴里势不两立,一边却已让开身,侧身让他进来。

苏嫇在旁边看得怔住,拦也拦不住,心里郁闷堵塞,又不好发话。

只见母亲把段绫让到里间,面上还是故意冷落表情,道:“你们年轻人的事向来乱七八糟,说给我听也不一定懂,以前的事就不要提了,有什么话你们自己谈。”

打着哈哈,又背转身向苏嫇使了个眼­色­,才慢吞吞地出去,临走时还不忘把房间掩上。

情形实在荒诞可笑,苏嫇面­色­由青转白,生气之后,唯觉万分悲哀,咬­唇­立在一边不响。

“嫇嫇。”等房间里安静下来,段绫脸上露出种体恤理解表情,温柔地看着苏嫇,轻轻问:“今天下午为什么不打招呼?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必要。”苏嫇冷冷道:“离婚后,我们已经是陌路,何必再做什么表面功夫。”

“唉,你这又是何必?”段绫叹,上前想拉她的手,被苏嫇断然拂开。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请直接说出来,别再演戏了,我妈也许会相信你尚有一丝人­性­,可我从来并不这么认为。”

“这么激烈?”段绫笑:“你……。”

“不错,我就是个疯子,这一点你不是早到处替我宣传过了吗?奇怪的是,你怎么会有兴趣来看一个疯女人?是不是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如此直接,段绫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题是,他才与一个同样犀利冷冰冰的人说过话,只是,他没有对她忍气吞声的理由,于是索­性­板了脸,淡淡道:“也好,想不到几个月不见,你变得这样果断,看来生某些病倒未必有坏处。”

苏嫇听了倒吸口冷气,怒得指尖发麻。

段绫看在眼里,倒很有些解气,便又笑:“嫇嫇,如果我没记错,当初我们准备结婚时买的房子产权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你想怎么样?”

“我公司最近要开发新项目,资金周转有些困难,需要些担保抵押品。”

“你有没有良心!”苏嫇愕然:“那套房子是我父亲出的钱,当初你分毛未拔……。”

“可是这是个法制社会,一切以文件资料为准,我有这个权利。”

“你去死!”苏嫇浑身发抖,想也不想,顺手从桌上抢了只水晶花瓶向他迎面砸过去,眼角已迸出泪来:“你要不要脸,段绫,你得到我父亲的公司家当,把我逼到绝路,现在还要谋这套房子,现在这是我和妈妈唯一的经济来源了,你到底是不是人!”

她动作快,但段绫早有觉查,立刻侧身避过,可距离离得实在近,仍被瓶身擦到额头,雕花水晶瓶弹出去,撞在墙面上,碎成裂片。

“唉呀呀,出什么事了?”隔壁苏太太尖叫,跌跌冲冲奔进来,拍着胸口急:“有话好好说,段绫,你说什么了,把嫇嫇气成这样,她……。”

“她有病,是个疯子。”段绫抚着额上肿起,冷冷地,尖刻地,一字一字道:“其实我根本是多此一举,怎么能和个疯子商量事情呢?苏伯母,我没事,可你得小心别让她出去生事,万一在外面打了人,是要吃官司的。”

一听这话,苏嫇冲过来便要拼命,苏太太紧紧抱住女儿,又急又怕,哭了起来:“嫇嫇,你定定心,别这样。”

段凌乘这一拦,已转身出去,在门口,当着缩头缩脑看热闹的邻居面,一笑:“没事,春天到了,正常现象。”

众人掩口笑,看他动作潇洒地一挥手,走了。

房门大开,有人凑到门口探身往里看,只见书房门也开了,里面苏太太抱了苏嫇,哭得脸红颈胀,地上一只碎玻璃瓶,于是吐了吐舌头收身回来,向众人轻轻笑:“别看了,小心惹祸上身,听说神经病发了是不管熟人生人的。”

大伙嘻嘻哈哈地各自回家,楼道里又恢复原样,只有苏氏母女泣声隐约,混了电视综艺节目喧闹、麻将桌上骨牌哗啦啦、小孩子奔来奔去积木瘫了一地,在冗长黯蓝­色­的夜晚,又有谁肯用心分辩。

苏嫇渐渐收了泪,推开母亲去关门。

“怎么会这样?”她母亲仍在淌泪,跟着她身后喃喃地说:“嫇嫇你为什么要同他发脾气,现在你已经这样,人家肯来找你总是让步,你这孩子,怎么还要……?”

“妈!”苏嫇叹:“既然知道我已经这样狼狈,还有谁会来看我的眼­色­,他是来要房子的,明天起我还是去找工作吧,如果那房子也出事了,咱们俩只也有喝西北风了。”

“什么!”苏太太这才完全惊呆,张口结舌地看女儿:“他要那房子做什么?他有了你爸爸的公司,我们却只有这一套房子收租!”一想到要生活艰难,脑中一热,再也不顾女儿面子,拉了她手又哭又骂:“这就是你找的男人?简直禽兽不如!你真是瞎了眼了……。”

“是,我瞎了眼,我还是个疯子!”苏嫇头痛,一整天下来所有新创旧疾全发,她抱了头弯膝蹲下去,开始尖叫,一声高过一声。

苏太太被她叫得害怕起来,反而自己住了口,唬得又去劝她:“没事的,没事的,嫇嫇,快别叫了,别人会听到的。”

可是苏嫇哪还会怕人听到,她紧紧抱住头,闭了眼,对住黑暗狂声发泄。

[人确实经历一个时期,不是一件可以纪念的事物]

苏嫇打电话退了一周两次的心理咨询,穿上一年前的套装,去开始工作。

镜子前才发现自己真是胖了许多,裙裢拉不上去,窄身西装钮扣如牛郎织女遥遥不可及,面上皮肤­干­涩无光,脂粉也吸不牢。根本不可能再用哑光淡­色­口红,于是狠狠地涂抹鲜艳玫红系列,换上套深­色­宽身套装,往镜子前挺胸吸肚一立,果然风韵犹存中年美­妇­一名。

叹气,皱眉,还是出了门。

苏太太一直在旁边看她打扮,不住追问:“嫇嫇你行不行?已经一年多没有工作了,还记得以前的功夫吗?”

苏嫇苦笑,以前?苏太太还以为她是年薪十五万以上的高职,这份工作月工资才一千五百块钱而已,说得好听点是经理助理,可在那个关系群狭小的行动空间里,她只须往返于复印打字泡茶同文件整理。

嘴上还是婉转保证,顺手取了包袋出门。

在门口,忍不住回头笑一笑,妈,你放心,至少那里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病。

苏太太一怔,立刻脸上有些讪讪地。

工作的确简单,是个国营小公司文书管理部,连打字复印泡茶工作也不大有,一共只得四个员工一个科长,一个部门就是一个小社会。

“苏小姐这么年轻漂亮,又会英文懂财务,怎么会到我们这种小企业来工作?”戴眼镜外表斯文的老职员方万华笑嘻嘻地问她,玻璃镜片也挡不住猜疑好奇。

苏嫇敷衍道:“我最怕有压力,工作轻闲点才好。”

“对呀,女孩子重要的是找个好丈夫,苏小姐年纪也不很轻了,大概已经名花有主了吧?”高嗓门的许大姐谄媚地向她一个劲的笑:“看你这身衣服就知道啦,虽然我不懂行情,可我知道,这一定是名牌!”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帮衬着绕她的来历,苏嫇只是微笑,转头问:“丁先生是我们的司机吧?我应聘时好像见过一面?”

小市民也好,长舌­妇­也罢,总比那些表面清秀高尚暗地里刀枪俱利的面孔容易相处,她心安理得的做自己工作。

可是,立刻便发觉不妥。

等几天的新鲜客气过后,尤其当众人都明白她并没有什么厚实背景,于是大家全换上真面目,许大姐之尖刻泼辣、方万华之老练刁钻,连外表沉默的司机丁咏也会露出偏激愤慨情绪。

苏嫇这才明白,原来同小人物打交道最是伤筋动骨,她既舍不下脸面同他们泼口大骂,又面红耳赤地说不了道理,几星期后,初来时的一点热情活力荡然无存,原来在这里并不需要­干­劲十足,所谓做多错多,而年纪资格最轻的她,根本错不起。

他们的口头惮也各有不同。

许大姐是:“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我只管文档保存,小苏你别来问我。”可是倘若苏嫇一点做不周全,她立刻跳出来大叫大嚷:“咦,虽然我不懂,可我知道这种事情应该……。”

于是方万华不知从哪个角落走出来,认真点头:“的确的确,徐大姐是很有经验的,许多事情不是大学生就能做了,工作上靠的还是经验。”

他又喜欢发表各式奇言怪论,说:“我这人眼最毒,女人有没有结过婚,是不是家庭幸福,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当然这只是工作了两个月时的情形,到了第四个月时,他已经断言苏嫇不是Chu女,而且“心里十分痛苦。”

他也不会当面说出来,可把意思杂在其他话里,蛛丝马迹地露给人听,这时候许大姐与丁咏都会明白的仰天大笑,向着苏嫇的位子使眼­色­,问:“小苏,你说对不对?呀?对不对?”。

多可怕,比当面辱骂更不堪的就是若隐若现的指槐骂桑,苏嫇甚至不能板下脸来吵架,因为,他们说:“我们并没有说你,我们只是就事论事。”

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人倒是瘦了一大圈,可眼神空洞,面­色­灰白。

晚饭时跟母亲提到要辞职,立刻引发大惊小怪责备一筐。

“为什么?这么点点工资的工作也做不好?”眼里满满的失望。

苏嫇马上改口:“不是,我本来想跳槽,这点工资太少了。”

“何必呢,好好做总会出头的,嫇嫇,咱们并不在乎这几个钱,我只希望你能有个工作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唉,你和别人不一样。”

“是,是。”苏嫇满口应承,把所有伤心连着碗里的米饭咽下去。

记得父亲才死时,母亲受了很大打击,一下子瘦了十几斤,从医院领了骨灰回来时,她脸­色­与包骨灰坛的裹布几乎一­色­,从那时起,苏嫇便下定决心,从此只有母亲一个亲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拂她心意。

她永远不会再让母亲有那种死灰面­色­。

于是,她自己面­色­苍白地在角落里埋头工作,打印分发各种工作报告、通知、会议记录、董事会决议。

偶尔从成堆的纸张里抬起头,看窗外一方蔚蓝天空,知了在树上叫得欢,空调吹得股热气在房间里赶来赶去,

原来时已至酷暑仲夏,为何她从来只觉周身寒冷。

科长姓王,名品龙,也是个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是企业中新提拔出来的后勤工作备­干­部,很会查颜观­色­,知道自己的资格历练不足,于是脾气非常好,向来只和苏嫇一个人开玩笑,因为,部门里只有她比他更年轻。

“小苏,你老是不肯找男朋友,是不是像我这样好的男人如今不大有了?”说话时王品龙睨了苏嫇,不住嘻嘻地笑。

许大姐方万华立刻哄然叫好,起哄道:“当然,王科这样年纪轻轻就做了­干­部的人,有钱又有才,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小苏来得太晚了,都怪王科自己不好,害得小姑娘一点机会也没有。”

苏嫇脸胀得通红,双手紧紧捏成拳,狠狠咬住牙暗暗地数:“一、二、三、四……。”这是黄安琪命她每次生气时必须要做的功课,一口气数到一百,果然众人的谈话已经结束,于是她俯下头把面孔覆在桌面上,自觉无比苍凉。

或许她是暴烈而冲动,可周遭世界光怪陆离,如块粗糙嗜血的砂纸将人的意志渐渐打磨消尽。

第二天,还是装扮整齐的出门,因为晚上要和同事参加场婚礼。

新娘新郎都是公司的同事,新娘在财务部做出纳工作,新郎是公共关系科的副科长,从表面看新郎的地位占优势,可暗地里大家都在传言说新娘家庭背景颇有来历,祖祖辈辈都是金融业的宠儿,就是到了新娘这一辈家族里也很出了几个银行总裁和金融公司总经理人才。

也许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新郎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扶着新娘的腰肢如捧古董瓷器,每说一句话,他也都要先看过她的脸­色­再开口。

“小何真幸福,他简直是娶了个金娃娃。”人人都这么说。

苏嫇今天穿了二年前置下的浅绿修身套装,是从香港搜罗而来,裁剪极其­精­致合度,又把父亲送的水晶镶金胸针别在领口,形状是片袅娜秀美的蕨类叶子。

许大姐因此几乎扑进苏嫇的怀里,她的手一直没有离开那枚胸针,不住地叫:“小苏你还说自己是没有来历的,这套衣服真是漂亮极了,还有这个胸针,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的,但肯定是名牌!”

苏嫇勉强笑,闪手把她的手避开,这是前年过生日时父亲送的礼物,她不想它被人,尤其是这样一个俗媚的女人当作普通珠宝东摸西摸。

这时,门口响起音乐,漫天鲜花洒迎新人入场。

也许所有的婚礼都是差不多,特别是这类交给专业礼仪公司­操­办策划的婚礼,一切水到渠成般顺利与公式化,他们通常都会给你挑选ABC套装服务,老式点的便向父母长辈奉茶,新式的会借一个有花园的饭店,在草坪中摆起百合拱门酒水食品台子。

今天举行的是老式婚礼,照例有新人奉茶长辈讲话,司仪是特别请来的某相声界名人,说一口流利无厘头式的杂荤笑话。

所有的人笑得东倒西歪,苏嫇也跟着笑,却有一点凄凉意味,记得一年前她也是众人口中的金娃娃,身旁围拥如众星捧月,原来生活也是流利的无厘头式冷笑话,滑稽多变令人毫无还手招架之力,甚至来不及问:“为什么?”和“怎么会这样?”

她终于叹息出来,然后,一侧头,看到那个白衣女人。

参加婚礼的女人一般不会穿白­色­连衣长裙,因为,会和新娘礼服相冲,可这个女人此刻却穿了身洁白的纱质长裙,尤其当她踩在红地毯上时,分外显眼明亮,台上的一双新人吃惊地瞪着她,引得台下所有人也转头去看。

苏嫇所属的酒席桌子靠在红地毯走道旁,于是这女人便站得离她不远,令苏嫇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上的泪迹已把妆容浸糊。

耳边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并不只是一个人的,于是场中像是突然刮起了阵冷风,然后脚踏落叶似悉悉索索议论不绝,苏嫇这桌的人兴奋地交头接耳道:“看,有人要捣乱了。”说完后自己都觉得口气太过幸灾乐祸,马上又充满同情地接了一句:“真可怕!”

白衣女子充耳不闻地立在红地毯走道上,眼里含泪盯住台上,把新娘看得脸上脂粉白里透出青筋­色­,新郎额头涔涔的冷汗,忙向台下朋友使个眼­色­,立刻有人挺身而出。

两个年轻人走到白衣女子面前,笑嘻嘻地道:“咦,米米你不是说有事不来的么?都没有准备你的位置。”一边说一边左右挟住她往外架:“来,我们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他们才一动手,白衣女子顿时哭叫起来:“何学轩你这个见利忘义的伪君子,你真不要脸!”

所有人俱眼神炯炯凝神屏息等待,听到这句话才松口气似的哗然出声,大堂里正式乱作一团。

许大姐尖利地叫:“这是什么事呀!”

方万华丁咏嘻嘻地相视一笑,各点了支烟等着看好戏。

白衣女子拼命挣扎,在两个和事的年轻人手上奋力脱身,众目睽睽下他们不方便举止过分粗鲁,累得一头一脸热汗。

“住手!”有人突然大叫一声,用了发言的话筒,声音振得耳膜嗡嗡地响。

娇小矜持的新娘嗓子有些沙哑,说完后她‘嗵’地把话筒仍到地上,一手甩开新郎扶持,撩起长长裙角大步走下台。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方万华丁咏等甚至忘记吸烟,大众眼里紧张到闪出绿油油的光,一眨不眨地盯住新娘移动的白礼服。

白衣女子也停了哭泣,身边的人收手退后,让她自己立在地毯当中。

“你就是那个米米?”新娘骄傲地仰头问。

“是的。”米米说,眼里泪水不断,她身材明明比新娘高三四公分,可不知怎么的,反觉得要比新娘低一头。

“你今天来这里准备­干­什么?难道还想继续破坏我和学轩的感情吗?”新娘挺胸冷冷道:“以前我听学轩说起你的缺点是轻浮和虚荣,可今天见面后我觉得你还很粗俗和不自量力,为什么你要来破坏我们的婚礼?你有什么权利做这种事情?”

她说得一声比一声说得用力响亮,一句句如鞭子抽打般刮拉松脆,白衣女了脸上浮起伤肿似的红晕,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好!”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嗓子,居然有人鼓掌回应。

众人异口同声:“新娘子说话太有道理,这才是大家风范呢!”

新郎紧跟过来,明显受到妻子鼓舞神气许多,他一瞪眼:“米米你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到这里撒泼生事,我早看出你脑子有问题,做事情思路混乱不讲道理!”

“哟!”有人说:“原来是个神经病呀!”

只这一句话,苏嫇脑中轰然一声,眼前一片刺目白光。

多么熟悉,神经病、男子的喝骂、冷嘲热讽,还有众人指指点点游移暗示的目光,她听到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呜呜哭泣,因为孤单力薄而被噪音压在最底下。

此时所有人都在各抒己见,有人建议:“那这个女人拉出去算了。”]

也有人说:“结婚大喜的日子里别闹得太不愉快,让她自己走吧。”

听着所有的支持言论,新娘与新郎双手早已紧握在一齐,四只眼睛盯住米米,眼神轻蔑不屑,仿佛在说:“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于是米米脸上颜­色­由红转白,在众人指责下继续惨然灰败下去,她原本修长秀丽的身材一点点地佝偻起来,苏嫇看到她手指渐渐用力弯曲,直到捏成拳头指节处苍白无血­色­。

可是,她并没有上前动手,四面八方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制住她,束缚到透不过气来,迫得她只能拼命的、溺水似的用力喘息,脸上泪如雨下。

“这种疯女人应该被关起来,否则会扰乱到社会秩序的!”身边许大姐对方万华道,口气十分认真肯定。

苏嫇只觉撕心般的疼痛,她猛地从座位上立起来。

“我是疯子。”没头没脑的,她心里只剩下这一句话,往日黄安琪吩咐的所有克制方法都置之度外,她一步步向红地毯上的那对新人走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身后有人叫,是许大姐尖利的声音。

苏嫇脑中一片混乱,无数个声音吵嚷就像这个礼堂,但底子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冷冷的说:“你不过是个疯子!”

她稳稳地走到新人面前,伸出手,直接、肯定、不偏不倚的,给了那个正勉强向她微笑的新郎一记耳光。

‘啪’,无比清脆的声音,像魔术时分的指针滴嗒轻响,礼堂里重新鸦雀无声,米米也不哭了,她瞠目结舌地睁大眼看苏嫇。

“你不就想这样做吗?其实只是件很简单的事。”苏嫇淡淡对她说,然后转身笔直走出礼堂。

[有时你跌,不是因为你跌,而是你想跌]

晚上七点突然接到苏嫇电话时,黄安琪吓了一大跳。

“我还是想继续每周二次的心理咨询。”苏嫇说,声音是那种拼命压制下的安静,因为太用力而音尾发颤。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黄安琪语气几乎是肯定的,若是没有出什么事,一个病人肯去而复返才怪。

“苏嫇,”她软下口气哄道:“告诉我吧,说不定我能给你分析一下?”

也许黄安琪自己不知道,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医生她其实并不够资格,这种不合格不仅存在于她犹豫偏见的治疗方法,还有她说话的声音,尤其是她想要套病人话时那种故作亲近的柔软到甜腻的嗓子往往适得其反。

于是电话那头,苏嫇突然没了指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刚才抽了新郎一个耳光后,随着手心微微的震痛感,她才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四周的惊骇目光,于是强作镇定的对米米说了那句话,完全是对这种行为的最后补救,但说完后她觉得其实已经无用,不管怎么说,她的行为都是怪异的。

可现在,她又发觉给黄安琪打电话更加多此一举,黄安琪从来帮不了她什么,她只会追问、分析,然后再追问、再分析,每一次的谈话结果只是更加肯定苏嫇是个疯子的事实。

“喂?喂?”黄安琪手里的电话突然断线。

苏嫇同时关了手机电源,这款蓝屏银质诺基亚手机是前年买的最新款,当时市价八千八百块,不过两年时间已跌至千元不到,任何东西都有涨跌,可苏嫇身边的涉及所有都仿佛一味狂跌,她不由想起母亲平时唠叨的一句话:“嫇嫇,你已经二十五岁了,女孩子过了二十五就一年败过一年呀!”

她把这话仔细想了想,忽然觉得好笑,原来苏太太与黄安琪有一个共同点——基点矛盾,她们总是在一面说苏嫇是个疯子的时候一面又以正常女子的生活标准要求她。

苏嫇把手机放进浅金­色­手袋内,漫无目地的在大街上行走。

七点多的城市热闹喧嚣,人们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从一栋建筑里涌出来,又在另一栋建筑门口消失得一­干­二净,路边摆了流动大排档,摊主把菜蔬­肉­类海鲜分别盛在雪白盘子里展示在桌上,每过半小时用洒水器细喷一遍,于是红的更红绿的更绿并带挂了水珠在电灯泡下透出光泽。

苏嫇看得呆住,不知不觉停了步子。

摊主也在犹豫地上下打量她,衣料昂贵的套装同皮质柔软的手袋,这样体面打扮的人决不肯屈身在路边大排档里吃饭,于是他随口招呼一声:“小姐,吃饭吗?”

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你不吃饭请别挡在我摊子前面。

“好的。”苏嫇立刻接口。她的确饿了。

摊主吓一跳,瞪她:“你想吃什么?”

“这个,酱爆螺蛳,还有那个雪菜银鱼,再清炒通心菜,我还要瓶啤酒。”

“哦……,你请坐这边。”

他从桌旁拉出张板凳,桌上凳上摸上去滑不溜丢的像是打磨抛光又上过蜡。

苏嫇想也不想,一ρi股坐下,顺手把手肘支在桌面上。

“什么路道?”摊主肚子里嘀咕,又瞟了她一眼,暗暗肯定:“这女人的行头一定不是自己的,胸口那枚胸针说不定是玻璃货。”

苏嫇并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她,也不在乎了,她坐在肮脏的环境里,反而心平气和起来,扭头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卷起袖子在烧得旺旺的锅炉旁立稳,长勺兜了油倒在锅里‘滋啦’爆了一片。

这种摊子里的菜肴往往味道鲜美,因为油水润、用料足,整片蒜姜与整支长长青葱,不切不剥,随手在摊旁的一只水桶里浸一下,卷一卷抓一把晒­干­的尖头红辣椒一起扔进锅,立刻蓬起阵烟雾辣味扑面。

苏嫇呛得鼻子眼睛里涨潮似的涌出鼻涕眼泪,她整张脸皱成一团,眯了眼摸索到手袋里去找东西擦脸。

此时眼前一亮,有人递过来张餐巾纸,雪白的送到苏嫇面前。

米米怯怯的站在油腻污垢的摊子里,她整个人也像是张雪白餐巾纸一样清秀­干­净。

苏嫇一怔。

“谢谢你。”米米眼泪已经­干­了,脸上红潮未消楚楚可怜。

苏嫇不响,接过纸巾擦眼泪。

“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米米问,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旁边的板凳。

“你想­干­什么?”苏嫇问,她擦了眼泪又醒了鼻涕,四处寻找垃圾桶。

“我想和你交个朋友,今天多亏了你,否则……。”米米忽然说不下去,她捂着脸又哭了。

“拜托!”苏嫇觉得快受不了了,她到处找不到垃圾桶,索­性­把脏纸巾扔到桌子上,然后抬头皱眉看米米:“你今晚还没哭够吗?有什么好哭的?还有,我打他这个耳光其实并不是为了你,所以你别谢我。”

“我……。”

“所以你也别陪我坐在这里,小心把这么漂亮的衣服弄脏了,油迹也许洗也洗不掉。”

“对不起。”米米抽抽咽咽的道:“我……,其实……,我想我们也许有相似的经历,可以……,可以做朋友。”

“谁说的?”苏嫇奇怪:“有相似的经历又怎么了?你想和我做什么样的朋友?难道你想要和我组织成立一个怨­妇­俱乐部?小姐,你是不是电影看得太多了?”

米米被她一连串问得呆住,一双含泪盈盈的大眼睛果然温柔如鹿,苏嫇可以看到她有十分纤长秀丽的睫毛,微微卷曲,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女孩子,可是,­性­格也如娃娃,所以遇到坎坷时只能任人鱼­肉­。

“你回去吧。”苏嫇软下口气劝她:“你真不适合坐在这里,也不适合做我的朋友。”

米米捂着脸走了,无论哭与不哭,她似乎只有这个习惯动作,永远想要藏起来不去看,像只埋头到沙堆里的驼鸟,原来狼­性­鹿­性­都是一早注定的命运,这一点,在苏嫇伸手打新郎耳光时就已经明白了,她和米米不是同一类的人。

酱爆螺蛳热气腾腾的端了上来,摊主把啤酒也送到,大排档里的玻璃杯洗­干­时也会有隐约的水迹,一摊摊只聚在杯口处,苏嫇拿在手里对着灯光看了半天,终于决定,以豪放的,自得其乐的姿势嘴对嘴直接用瓶子灌。

事实证明,如果人一旦决定堕落,不是因此无药可救,而是根本不再想用任何的药。

苏嫇一手用筷子挟着美味螺蛳,一手举着啤酒瓶作“吹喇叭”状,心里说:“嘿,现在我是一个疯女人!”

在这样一个风黑风高的晚上,周围人声吵嚷一片,混合眼角偶尔蓬然跃起的火光、鲜亮十­色­的菜肴、鼻端气味热辣闷呛,借了几分酒意,苏嫇恍惚如同身处在南非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上。

而萧镇西服笔挺,皮鞋在那样­阴­暗的角落里仍然发光,他并不是个美男子,五官太过端正,以至于到了毫无特­色­地步,同时,他的目光太凌厉,表情太严肃。

他走过来,坐到苏嫇。

(很多年后,苏嫇问他:“那天晚上你看我,是不是像看到了个疯子?”“当然不是。”萧镇认真的想了想,回答:“我看你举止很像某建筑工盘里的民工甲,只是穿了身极漂亮套装。”)

摊主只觉得今晚的情景诡异至不可说,在他一如既往粗糙简陋又脏又乱的大排档里,出现的竟然都是衣着端庄­精­致的男女。

他紧紧闭了眼,用眼­色­命令早已看呆的掌勺小伙子回到炉旁去。

萧镇说:“老板,我也要个酱爆螺蛳,有没有新鲜的梭子蟹?清蒸一只,再上瓶啤酒。”

“好,好。”

苏嫇的酒量并不好,此时明显有点上头,纵然如此,她仍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于是转头向周围打量,看清楚了,再回来奇怪地问萧镇:“先生,旁边的四张桌子也是属于这个大排档的吧?”

“是。”萧镇肯定地说。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要坐在这里?你是否觉得这张桌子有些挤了?”

“我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专门从国际饭店跟着你出来的,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咦?你是谁?”

“我姓萧,这是我的名片。”萧镇眼睛直视她,像是对客户的开场白,把名片双手一路奉到她面前。

苏嫇吃一惊,手足无措,根本搞不清到底他是个什么意思,只好自己先接过来。

“我是新娘的表哥。因为她母亲身体不太好,所以她从小就住在我家里,和我一起长大。”

“哦?”苏嫇有些明白了,放下酒瓶,喝:“你是特意追出来教训我的吗?”

“你说呢?”萧镇严肃地看她。

苏嫇终于害怕起来,今天会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个男人当场吃耳光呢?而且,若是他不依不饶的问她讨利息再多加几拳几脚怎么办?

她看萧镇,估计是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头,脸上毫无表情,肩膀很宽,手腕结实,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脸,鼓起勇气道:“你要替他报仇我也没办法,不过我只打了他一个耳光,如果你敢多打我一下,我就去警察局告你。”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厉害,又故意冷冷加一句:“警察局长黄明是我爸爸的老朋友。”

“你确定?”萧镇道:“小姐,你的消息很闭塞,黄明半年前已经调到市里去了,新继任的局长姓张,我前几天还和他吃过饭。”

苏嫇怔住,脸上立刻通红一片,再无强硬余地,只好咬着嘴­唇­直截了当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是特地跟来谢谢你的。”

“啊┉┉?”

“谢谢你打了何学轩。”萧镇严肃的看着她,眼神专注又认真:“其实我很早就想揍他一顿了。”

“哦?”苏嫇张大嘴半天合不拢,看萧镇并不像是开玩笑,呆了半天,自己咽了口口水,说:“不用客气。”

说话间,萧镇的菜也上齐了,他要了听罐装啤酒,顺手拉开环盖,递给苏嫇:“你喝这个吧,女孩子喝瓶装酒总是不好看。”

他一边说一边已把苏嫇手上的酒瓶接过去,放在手旁。

不知怎么的,苏嫇竟不能拒绝,虽然她不认识他,但萧镇外表稳妥沉敛,很压得住场,有种叫人不得不安静服从的气度。

她乖乖的低头小口啜啤酒。

萧镇将所有菜推近到她面前,又把清蒸蟹端到眼下仔细看了看,沉身向摊主道:“这蟹已经不新鲜了。”

“喔┉┉,是吗?” 摊主本来久经顾客,可眼光才一遇到萧镇那双漆黑的眸子,顿时觉得矮了半截,软弱无力地狡辩了句:“我看还好嘛。”

“肯定在冰箱里冻了几天,”萧镇用筷子挑开蟹盖,“看!里面的­肉­质绵烂。”

“呀┉┉,那我给你换。”

萧镇不再理会他,转头向苏嫇道:“你是米米的朋友吧?刚才我看到你和她说话了。”

他的口气几乎是肯定的,苏嫇也懒得说明,反正她的行为本来怪异到无法解释,于是低头吃菜只当没听到。

“其实把婚礼的消息透露给米米并要求她来闹事的人是我。”萧镇淡淡说,声音不大,苏嫇却几乎被才挟进嘴的螺蛳呛住喉管,她蓦地大咳起来,嘴角汤汁飞喷出去,溅到苏镇脸上。

“呀,对不起。”立刻转达头狼狈地去包里掏纸巾,两手摸了个空。

“不要紧。”苏镇安静地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脸,又递给她。

苏嫇瞪圆了眼,看那方雪白的手帕,仿佛是在幼儿园里的记忆了,现在这个社会里竟然还有人随身带手帕?居然还是个男人!

她彻底服了,比疯子更厉害的大约就是怪胎,她受不了他。

老老实实地接过来,不敢擦,装模作样的抿一抿­唇­角,又递还给他。

“你留着吧。” 萧镇指了指桌面:“别停,继续吃呀。”

被他这么眼睁睁地参观一样守住,苏嫇大不自在,在他目光炯炯下早已胃口全败,走又走不掉,吃又吃不下,尴尬起来,看他一眼,叹气放下筷子。

“怎么了?”萧镇木知木觉,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要找米米来闹事?”

“一定是你不喜欢何学轩。”苏嫇翻了翻白眼:“抱歉,萧先生,我对家族斗争没兴趣,争来争去不过是为了点钱。”

“不错,很客观。”萧镇不但不生气,反而更有兴趣地看住她:“看来你不但有魄力,而且很实在,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苏嫇几乎又要喷酒,果然各花入各眼,如果打比方说她是有隐疾如狐臭,萧镇就是逐臭之夫,别人眼里的不可思议在他竟然是­性­格与特别。

只是很久没有被人当面奉承,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心情立刻大好,坐直身体挺了挺胸,她又举起筷子:“来,别客气,吃菜。”

[一端是白昼,另一端肯定是黑夜]

看样子今天这顿饭都能靠他付账买单,苏嫇边吃边自嘲地想,突然悚然一惊,查觉出这话里的市井味道,与徐大姐方万华一流何异,虽然她厌恶他们,可到底这些天里耳沾目染被同化过去,一念至此,有股凄凉自心底升起郁痛至不可言,勉强大嚼几口,终于又丢下筷子。

“不吃了?”

“饱了!”

招手叫摊主过来结帐。

果然,萧镇立刻制止:“这顿饭由我请。”掏出皮夹子付钱,又问她:“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这个不重要,你无须知道。”

“那请让我送你回去。”萧镇说:“我的车子就停在不远的商场地下室里”他顿了顿,看看她冷漠的表情,轻轻说:“希望我能有这个荣幸。”

他仿佛有意于她,是个追求者。

苏嫇喉口又堵,却是自己的旧伤,在以前这种情况多到花样层出不穷,一打长枝白玫瑰用紫纱裹了直接送到家门口,整盒­精­美巧克力是意大利手工细制,半夜十二点仍有人候在她窗台下击响小石子深情地凝视以求约会,这个“以前”,不过只一年时间而已。

“可以吗?”萧镇见她失神,轻轻问。

“不可以。”苏嫇收了魂魄,摇头:“没有机会。”

所谓机会,不过是人来人去的过程,等他明白她的处境和背景,他便会后悔有这个机会,何必呢,再让他有机会找借口心疏远她。

她起身就走。

“那请先收下这个。”萧镇双手奉上名片:“虽然我们初次见面,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我很欣赏你的­性­格,说话办事直接爽快,毫不虚伪做作。”

那只是因为我是个疯子,苏嫇心里说,嘴里客气一句,接过名片随手往包里一扔,眼角划过他的面孔,不屑一顾。若是让他看到一年前的那个苏嫇,穿鲜艳衣裙戴各­色­珠宝,脸上即骄傲又矜持,走到哪里都需要男伴服侍左右,他又会说什么?是不是与当初那些人说的一样?他们说:“苏小姐,你有种高贵秀雅的气质,十分与众不同。”

人言是最善变的东西,见风使舵左右逢源,这一切,她已经见识得够了。

于是嘴角挂了抹冷笑,她自顾自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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