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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于是第二天,我就退了房,带着明远去了杭州。

我们在杭州住了足足有十天,什么西湖、灵隐寺全都逛了个遍,之后又去苏州看园林,去上海看和平饭店,反正是把整个旅程安排得多姿多彩,只盼着他能把C城的事情给忽略掉。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回家以后,明远居然就收到了刘浩维的信。他竟然把家里的地址给那孩子了。你说刘浩维这娃儿怎么那么多事呢。七八岁的孩子身边不是应该有很多朋友吗?何必非要拽着明远不放呢。

之后我很认真地翻阅了青少年心理杂志,暂时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其实刘浩维的­性­子我还挺了解的,这会儿不是流行交笔友吗,刘浩维也就是图个新鲜,过不了几天,他就能把明远丢到爪洼国去。

明远对刘浩维也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来了信就回一封,并不常跟我提起他,到他初三的时候,基本上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刘浩维的信了。

明远初二的时候,我在老年大学认识了一个画肖像的龚老爷子,他以前曾帮公安局给嫌疑犯画过相,能根据证人口述把疑犯的样子给画出来,一手绝活让我十分羡慕。那会儿公安局都还没电脑呢,更不用说画像的软件了,所以老爷子这一手技术让他在公安局备受器重,连刘涛都来找过他几回。

在邻居老教授的引荐下,我拜了龚老爷子为师,跟他学习画肖像。当然,这技术不是一两个月就能成的,好在我也不急,加上闲散时间也多,每天都去老爷子家里头画画,因为去得勤,还被老爷子好一阵夸。

到明远初三的时候,我就已经略有小成,虽说不能达到龚老爷子那样凭口述就能画出人相貌的程度,但在景区摆个摊子给人画肖像赚点吃饭钱还是够的。

同一年,刘江终于在刘家长辈的催促下跟省城的一个小学老师建立的恋爱关系,估计好日子不远了。到年底,古艳红终于重新调回了刑警队,喜得天天来我们家串门,没事儿还喜欢跟我探讨一些刑事案件。

我倒是挺有兴趣,毕竟以前就在法院工作,对这些事情也不陌生,但明远很不喜欢,每次等古艳红一走,他就让我离那些事远远的,说听多了小心我的心理会变得扭曲……

三十三

1992年,明远读高二,我第一次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情书。

为了表示对少年人**的尊重,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进出明远的房间了。每次进屋前都会先敲门,如果他不在家,我更不会轻易进他的屋。但他似乎对所谓的**一点也不在意,白天去上学从来不锁门,有时候功课忙了,还让我给帮忙收拾房间。

于是,我就在他书桌上发现了三封情书。

当时明远在浴室里洗澡,屋里只听见淅沥沥的水声。我快速地把这三封情书掂在手里看了眼,字迹不同,看来我们家孩子在学校里还挺受欢迎。只不过,这三封信只开了一封,另外两封信都还封得严实,不晓得是不是刚收到,还是明远压根儿就没打算看。

“明远——”我捏着嗓子心虚叫了他一声。浴室里有低低的声音回了一句,尔后继续是水声。看样子他一两分钟也洗不完。我猥琐地把开了封的信夹出来,展开,怀着无比八卦的心情迅速地浏览了一遍。

这是一封非常具有时代特­色­的纯朴情书,纯朴到我又回头看了一遍,硬是没看出这是一封情书。这封信写得不长,通篇都没有情情嗳嗳的字眼,只委婉地赞扬着明远的优秀,他的成绩好,体育出­色­,工作能力强等等,到最后,又委婉地提出交朋友的愿望。

这也是我,要换做二十一世纪习惯了张口闭口就是真爱的小青年们,只怕根本就看不懂。

也不知道我们家孩子收到情书时心里怎么想的?我一边猜测着当时明远的心情,一边低头准备把那封信折好。

这一反折,忽然瞥见信纸的背面还写着字——敢情劲爆的都在后头。我颤抖着手重新打开信,却瞧见信纸背后几行龙飞凤舞的字,那字迹嚣张大气,可不正是我们家明远所书。

第一行,“语句不通,错别字多。”

第二行,“不知所云”……

难怪后面两封信都没拆封,敢情我们家娃儿还是个榆木疙瘩,没开窍呢。这写情书的姑娘真倒霉!

我还在替人家小姑娘感叹呢,忽然听到开门的声响,明远裹着睡衣一边擦头发一边从浴室里走出来,“姑姑——”话没说完,他就看到了我手里的信……

光天化日之下,我就这么被他逮了个正着,一时说不出的窘迫,尴尬地朝他笑了笑,努力地装作很自然地说:“洗完了?”

明远“嗯”了一声,没再继续纠结我手里的东西,而是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走到书桌边坐下,朝我道:“姑姑,你帮我吹下头发。”说罢把毛巾扔给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副等着人伺候的大少爷模样。

我正想好好地跟他说一说情书的事,所以就没理会他这幅大爷派头,从抽屉里翻了吹风机出来,一边给他吹头发,一边想着要怎么样开口才好。

“姑姑——”我还正琢磨着要怎么把话题转向情书的事儿呢,明远倒先说话了,“古恒找了个女朋友。”语气听着有些怪,好像他自己也挺疑惑的。

“噗——”我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险些没摔倒。幸好明远手疾眼快把我给扶住了,要不,这一跤跌严实了,我还不得瘸几天。

“古恒…不是…古恒才几岁?他怎么就——”我话还没说完就自动住嘴了,古恒那小子比明远大两岁多,这会儿都快十八了,找个女朋友倒也不稀奇。要换作2010年,人家小学生还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了呢。

可这时候学校抓早恋抓得挺严的吧,就这样古恒也能铤而走险,这小子胆儿还真肥啊。难道真是青春期的雄­性­荷尔蒙一分泌,就一往无前啥也不顾了。

可我现在的问题是,虽说明远现在还没开窍,可眼看着他越来越大了,又一向跟古恒走得近,要是哪天被古恒这小子一撺掇,也想尝尝恋爱滋味什么的,那可如何是好?

我倒也不是非不肯让明远谈恋爱,可他到底年纪小,心智也不成熟,要是一没把持住,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去恋爱了,这…我一想到这个问题,心里头就忽然觉得有些憋屈,好像有一股难言的怨气涌在胸口,就是不舒服——难怪人家说婆婆和媳­妇­是天敌,我这回可真理解了。

“那…古恒的女朋友,你见过?”我小心翼翼地问。

“嗯,”明远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上回他过生日,就把那女孩子带过去了。”

我刚想八卦地问他那个女孩子漂亮不,又听到他继续道:“说话娇滴滴的,像个大小姐,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好,­鸡­皮疙瘩出来的好!我也不喜欢娇滴滴的女孩子,要真有一姑娘整天嗲声嗲气跟捏着嗓子似的在我耳朵边上聒噪,我非发疯不过。看来我们家明远的审美观和我是一致的。

“那古阿姨知道吗?”

明远睁开眼瞧着我,似笑非笑,那神情分明是在笑话我。我也笨,这话怎么都问出来了,古艳红那姑娘可没我这么好脾气,对她那个宝贝弟弟看得可紧,要是她晓得了,古恒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只怕天都要掀翻了。

“你跟我说,也不怕我回头说给你古阿姨听。到时候古恒还不跟你打架?”我嘴里抱怨着,心里头却还是挺高兴的。明远这孩子在外头话不多,可在家里头真是什么话都跟我说,我觉得我们俩能把整条街的邻居都八卦一遍。

明远别过头看我,认真地问:“你会么?”

我立马不说话了,这娃儿真是太狡猾了!

于是我也懒得再跟他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古恒爱怎么玩儿是他的事,你可别跟着学。我也知道你现在长大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对女孩子有朦胧的好感。这并不奇怪,我也不…不阻拦你,可是,你得知道分寸,也就是说,你……”

我还想继续长篇大论地说下去呢,结果就听到明远捂着肚子使劲笑,脸上的表情特别可恶。我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上来了。

“行了姑姑,你放心!”明远朝我举起手,一脸郑重地保证道:“我绝不会乱来。要不,你打我。”

他一向说话算话,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当然相信他。只不过,感情这种事情自己也很难控制,我就怕他对自己要求得太严,反而弄得到时候心里头难受。仔细想想,还是叮嘱道:“压力不要太大,我没非逼着不让你谈恋爱。”

“姑姑——”

“行了行了——”我放下吹风机,用手拢了拢他的头发,眼睛却朝他书架上搜索,很快找到了我想要的那本书。“你…自己好好看看第七章。”我把书塞给他,强板着脸飞一般地逃了出去。

家里头没男人真不容易啊,男孩子的教育让我一个女人来管,这要我怎么开口呢。

第二天明远去上学后,我很不心虚地去帮他收拾房间,偷偷地翻他的枕头,果然看见昨儿给他的书就在床头。第七章的地方有折痕,这孩子应该已经听话地看过了。我稍稍放下心,只要我们对待问题的心态是正确的,那就出不了大事。

至于古恒交女朋友的事儿,我当然没跟古艳红告状,当然,以她那刑警的眼神和直觉,怎么可能会被蒙在鼓里。过不了几天就东窗事发了,古恒被古艳红狠揍了一顿,好几天没去上课。听明远说,脸都打肿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替古恒叹了口气,这男孩子都特别重面子,古艳红下手太没分寸了。以古恒的­性­子,只怕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善了。

果然,没几天,古恒离家出走了。

其实他也就走了不到一天,他可忘了他姐姐是刑警,第二天中午就被逮了回去,先是一通打,古恒不仅不承认错误,还寻死觅活地喊着要退学,说什么也不肯再读书了。这会可真正地把古艳红给气到了。

我知道这事儿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还是明远跟我说古恒有阵子没去念书了,我这才想起来去他们家走一趟。明远非要跟着,于是周六我们俩就提了点水果直奔古家而去。

因为古艳红爸妈都在下面县里工作,这屋里住的也就是他们姐弟俩,可等我们到她家的时候,才发现客厅里居然坐了一对中年男女,两个人的脸上都是愁云惨雾。古艳红则板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见我们来,尤其是见到明远,古艳红顿时表现出艳羡的情绪,拉着我的手叹道:“还是你们家孩子听话,你看看古恒,这都办得什么事儿,简直气死我了。要不是我爸妈拦着,非打断他的腿。”

得了,古恒脾气本来就不好,又撞上这么个­性­格火爆的姐姐,再加上正处于叛逆期,这要不闹起来才见了鬼了。再不好好劝一劝,就怕真把那孩子一辈子给毁了。

“人呢?”我问。

古艳红咬牙切齿地道:“在里屋床上躺着呢,我妈不让我进去。”

“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古艳红气得直跺脚,那神情就跟要杀人似的,“还犟着,怎么也不肯再念书了。你说这都高三了,还来这一出,这可咋办啊?”

古恒那孩子从小就被惯着,虽说古艳红凶了些,但对她唯一的弟弟可宝贝了,要不当年也不会一见面就跟我打架。那孩子没受过什么挫折,心理承受能力本来就不行,又遇到这么个犟脾气的大姐,不闹别扭才怪。

要换平时也就算了,可眼下是最关键时刻,再过个半年都快高考了,万一影响了考试,那罪过可就大了。这会儿可不比二十一世纪,随便考考也有大学能上,有钱的还能送出国,那会儿大学多难考啊。

“要不,我进去看看?”老实说,这几年为了预防明远有青春期叛逆问题,我还读了不少关于心理研究的书,再加上以前在法院的时候,也接受过相关的心理培训,说不定跟古恒说说话还能有用。

不管怎么说,总比古艳红进去打人好吧。

“你去,你去!”古艳红巴不得,连声道:“我们一家人都是火爆脾气,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开打。还是你去跟他说道理比较好,起码有耐心。要是你把那小子说服了,我们全家都得好好谢你。”

得了她的首肯,我又去跟古爸妈招呼了一声,尔后才去屋里找古恒。

明远见状,一弯腰就跟在我身后进来了。

三十四

一进屋,就瞧见一脸青紫的古恒惨兮兮地躺在床上,脸朝着墙,听到我们进来的脚步声也没转过来看一眼。这孩子,看来真被家里人给气到了。

古艳红本来也打算跟进来的,在门口又被我给推了出去,又气又急地直跺脚。明远也懒得理她,毫不客气地把房门也给带上了。

“打傻了吧?”我问。

古恒听到我声音缓缓转过头来,又朝我身后看了一眼,确定只有明远在,这才委委屈屈地叫了我一声,“钟阿姨。”说话时勉强坐起身,一伸手露出半截儿胳膊,好家伙,全是伤,这古艳红真够狠的啊。

再这么着也不能这么打孩子吧,连我一个外人都看得不落忍了,心里头酸酸涩涩的,到处找药膏,“这…你姐怎么下得了手啊?这古艳红,真是没分寸。”

明远对这里的地形比较熟,轻车熟路地从书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翻出红花油来递给我,又一脸同情地朝古恒道:“你放心,我姑姑推拿手法很好的,一点也不痛。”

明明是一句安慰的话,古恒却偏偏听得笑起来,脸上满是无奈。这孩子从小就顺风顺水的,估计长这么大也就受过这一次挫折,只是,他估计也没想到,这场挫折居然会来得这么凶猛。

我一边仔细观察古恒的面部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他说话。起先只是问他推拿的时候痛不痛,尔后才渐渐切入主题,“听说你不想读书了?”

古恒沉着脸不说话,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道:“我不想读了。”

我笑,这孩子,心里头憋着气呢。这要是不发泄出来,就算强押着送回学校,只怕也无心学习了。“明远说,你那个小女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明远偷偷地瞪了我一眼。他可没跟我说起过古恒女朋友的名字。

“娜娜,”古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尔后又抬起来,一脸认真地看着我,“阿姨,她特别好,真的。我姐就是太古板,你不会这样想的,对吧。”他眼睛里满是希翼,看来他确实被打击狠了,迫切地希望能从我这里获得支持。

我笑,“能让你这么喜欢,她肯定是个好女孩儿。”明远又斜着眼睛看我了,看来他还记得我那天说不喜欢捏着嗓子说话的女孩子的事儿。

古恒听我这么说,立刻高兴起来,原本有些发肿的脸顿时显出光彩来,口中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钟阿姨你特别开明。”

“我开明是没错,不过,要换做我们家明远,我也不希望他以为谈恋爱就耽误学习。”说话时,我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眼明远。他端着架子站得直直的,眼观鼻、鼻观心,好像根本就没听到我刚才的话。

“钟阿姨——”古恒有些不耐烦了,“怎么你也说这些,真是烦死了。”

“我知道你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听到家里人说这些也烦。”我笑着道:“我能理解,真的。可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知道你可能会烦我,我还非要跟你说呢?”

古恒不说话了,正­色­看着我。一旁的明远也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你觉得你和娜娜的感情是最重要的,对吧?”我问,“什么学习,什么前途,都没有爱情重要。它那么纯粹,那么高洁,不能被任何东西玷污?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

古恒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倒是明远的眼睛都睁圆了,满脸疑惑地看着我,好像完全听不懂我的话。

“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将来负责,你也是。可在这个问题上,我想,你可能不仅对自己不能负责,还会影响到娜娜的未来。”

“我不会,我——”古恒急切地想要反驳我的话,却被我打断,“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觉得,爱情是那么美好,就算付出一切也是值得的。可是,娜娜呢?我听说她以前的成绩很好?”

这个娜娜我除了知道她声音嗲之外还真是一无所知,不过能考进一中的孩子成绩都不会差。

“她说她不在意那些。”古恒低下头,仍是嘴硬,可声音却不像先前那么有底气了。

“如果没有这件事,她考上大学应该不成问题吧。她的人生本来应该很顺利的,念大学,有个好工作,之后嫁个同样有学识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当然你说她在意你,然后呢,你们俩在一起,一起退学,高中都没毕业打算怎么养活自己?别说让家里人帮忙找工作,就算你爸妈愿意,我看你也拉不下那个脸。”古恒那小子可要面子了,要不,也不会这么犟着把事情越闹越大。

古恒涨红着脸,依旧逞强,“我就算去工地搬砖扛包我也能养活她。”

“行啊,我知道你有责任心。可是,我问你,你搬砖扛包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够你们俩吃饭就不够租房子住的。就算你们俩勤俭节约能熬下来,可你愿意看着她跟着你过那种苦日子。别人问她,‘哎,你男人­干­啥的’,你要她怎么回答,说她男人是工地扛包的?以后你们俩再生俩孩子,然后跟着你们一起过这苦哈哈的日子?就算她愿意,你舍得吗?”

这会儿的人们,尤其是古艳红那样的,不屑提钱的事儿,可我不同,我在论坛看多了那些贫贱夫妻百事哀的事儿,只消说几句,直切主题,毫不留情。

古恒一听这话都懵了。到底才十八岁,脑子里全是爱情美丽虚幻的泡影,什么时候考虑过生活的本质,如今被我一刀下去,顿时鲜血淋淋。

我见他这样子就晓得他快不行了,又继续火上浇油,“你老去我家,见过我们那巷子口摆早餐摊子的季大嫂子吧?”

那个季大嫂子在我们那一片儿地区名号都响当当的,不为别的,就是泼辣,说话嗓门比男人还高,常年穿一身脏兮兮的围裙,动不动就跟人吵架,一不高兴还会打孩子,闹得整条街­鸡­犬不宁。

古恒人还懵着,完全不明白我怎么忽然又把话题转到外人头上去了,傻兮兮地只晓得点头。

“那你知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念过书的,还是我们那一片儿的片花。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再仔细想想,要是你和娜娜一意孤行,非要退学在一起,保不准她以后就会变成那样。好好一女孩子,大好前程不要,非要跟着你过那种日子,你说你亏心不亏心。”

古恒听得都快哭出来了,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来反驳,可终究说不出话,一抬头,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所以,今儿钟阿姨就给你两条路,一条我去劝你爸妈和你姐,让他们同意你退学,然后你和娜娜一起过苦日子去,另一条,你赶紧把伤给养好,赶紧回学校把功课给赶上。你们俩齐心协力地努力学习,一起考上大学。你说,你选哪一条?”

结果当然不用我说,临走的时候,古艳红拉着我的手都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慧慧,今天这事儿,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大恩不言谢,以后你要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就给我管好自己,不要再跟古恒动手动脚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恨恨地道。不管怎么说,用暴力来解决家庭争端,这是最不理智的方式。也不晓得这混女人怎么就下得了手。

回家的路上,明远一直若有所思,等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姑姑,我觉得你说得特别有道理。”

“哪个有道理?”

“全都有道理!”明远认真地看着我,正­色­道:“我觉得姑姑你懂得特别多。”

“那当然,”我一听到表扬的话就有些飘飘然,得意道:“你不见我看了多少心理书。这叫做因人而异,别小看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专门针对古恒去的,换了别人还不一定有用。”

明远的脸­色­变得更加郑重了,“姑姑你看那么多书,是因为我吗?因为担心教不好我,所以才特意去学习?古阿姨就完全不懂这些,连我们老师都不会这么说话,只有姑姑你才会这么认真。”

这孩子怎么这么敏感。我不想增加他的心理压力,讪讪地笑了笑,道:“我就是闲着没事看看书,没别的。”

可他认定的事,就算我否定也没有用。他低下头,忽然上前握住我的手,认真地道:“姑姑,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比你对我更好了。”

“谁让我是你姑姑呢。”

“姑姑!”

“嗯?”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吧。”

“……”

我很久没有说话,明远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又把声音提得更高了些,“姑姑!”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这么多年一来,我已经撒了太多的谎,可是这件事情,我真的不想骗他。

我想了很久,才终于斟酌着词句回答他的话,“明远,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长辈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你看,日子过得这么快,你就快长大了,很快就会念大学,工作,然后会有自己的家庭,甚至还会有孩子。但是,陪你渡过一生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的妻子。所以——”

“所以,姑姑要离开我吗?”他打断我的话,语气中有决绝的哀伤。

是的。

他越是懂事,我就越是走得早。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后年,我很清楚,我在他身边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许久的沉默……

明远放下手,­干­笑了两声,“今天真是…姑姑,你看我们怎么无缘无故说起这事儿啊。我们回去,回家去。”说话的时候又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

可是,我分明感觉到他浑身都在颤抖。

三十五

那天的事情过后,明远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日子仿佛还是照常地过。他依旧懂事乖巧,认真学习,可是我却越来越不安,总觉得有一天章老头会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带着我永远里离开。

带着这种忐忑,我心神不宁地渡过了1992年。

这期间古艳红来我家更加勤密了,自从我的肖像画越来越熟练,她简直就把我当成了她的专属画师,不管大案小案都来找我,有时候索­性­把案子搬到我家里来做——因为我偶尔还能给她出个主意。

对此我不是没有提过意见,但每此都被古艳红驳回,还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为人民服务,应该倍感荣幸才是。

1993年夏天,古恒参加高考。可惜的是,他临考前两天患了重感冒,考试时发挥失常,结果只考取了一个专科学校。古恒死活不肯屈就,于是他又复读了一年,和明远成了同班同学。

为了让古恒更加安心地学习,古艳红姐弟俩索­性­搬到了我家,美其名曰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我在啼笑皆非的同时也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至少有一天等我离开的时候,明远的身边还有朋友在。

1994年三月的一天早上,我去菜市场买菜回家,路上忽然听到有人叫我,不是钟慧慧,而是“十一号”。“十一号”是我的代称,我们那些所谓的有仙缘的小姐妹彼此之间都不用真名称呼,可现在还只是1994年,我实在想不到会有谁认识我?

一扭头,赫然看清了面前这人的长相,鹅蛋脸,长卷发,这身打扮实在跟九十年代的风格一点也不符。样子瞧着是眼熟,可真要我说她名字,我却说不上来。到底都过去了十三年,我记­性­没那么好。不过,既然能叫出我的代号,那她肯定也是我们成员之一。

会是谁呢?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当初我们一群小姐妹里头,我也就跟B市那位聊得多些,仔细想想,她似乎就是那个老跟我一起八卦过天界绯闻的那个B市小姐妹,代号是二十几号来着?

对了——二十二号。

“真的是你呀,我刚刚还以为自己眼花呢。”二十二号兴奋地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哎,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前几天也没听你提呢?”

前几天?哦——我又想了老半天,总算依稀有了点印象,临行前一个礼拜,我们似乎曾经网聊过,至于到底说了些什么,却是零星半点也不记得了。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哪里还记得住。

我发了半天呆,终于迟钝地朝她笑了笑,问:“你怎么也来了,有任务?”

二十二号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红着脸道:“没啥任务,就是特意过来找个人。”

我一看她这神情就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估计和她有点暧昧关系,不过,什么时候章老头那里的管制变得这么松了,还能利用起来办私事?

“我就是过来瞧瞧他,”二十二号似乎猜出了我的心思,低着头,搓着衣角,眼睛里有些黯然,“后来好不容易等我长大了吧,他就过世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原来又是一个有缘无分的结局,我听得心里头也酸酸的,怪不是滋味。

“算了,不说我了。”二十二号抹了把脸,马上挤出一副笑脸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这是——在做任务吧?”

我无奈地点头,“要不也不会来这么落后的地方。”

二十二号顿时来了兴趣,一脸好奇地问:“什么任务?透露点内幕听听。”她是我们这群姐妹中最八卦的,以前我知道的所有小道消息几乎都从她那儿传过来。所以,而今被她这么一问,我觉得要是一句话不说,似乎也不大好意思。

可问题是有些事儿是不能明说的,要不到时候章老头准得跟我急,想了想,我才笑着敷衍道:“也没什么大事,跟那个5.23事件有点关系。”

二十二号皱着眉头,不解地问,“什么523?啥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就是那个5.23呗。”我朝她眨眨眼,使劲地想要提醒她。虽说她在B市,可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几乎全国皆知,她没道理不知道啊。

我们俩挤眉弄眼地折腾了一阵,忽然同时反应了过来——不是二十二号不记得了,而是因为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也就是说,我已经差不多要功德圆满了。

“恭喜啊,”二十二号笑嘻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任务完成,马上就能回去了吧。”

我努力挤出笑容朝她点点头,脑袋空空地回了家。等进了院子,才发现菜篮子不知什么时候给落下了。

从那一天起,我开就始为以后的事做准备。公司里的股份一部分留给了明远,另一部分还给了刘江,他不肯要,于是我让他把每年红利送回陈家庄。那个淳朴热情的小村庄,承载着我们太多的快乐。

之后的两个月我都过得浑浑噩噩,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古艳红的不对劲。我后来想,如果当时能及早地发现她的问题,能多问一句话,事情就不会发展到后来的地步。

1994年五月,已经到了明远和古恒复习的关键时刻,学校甚至要求他们住宿以便节省时间。可我却没有同意,原因无它,这已经是我们相处的最后时间了,我必须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五月中旬起,古艳红每天晚上都回来得很晚,­精­神总是很好,脸上带着以前从未有过的光彩。我想她应该是恋爱了,打趣着说笑了两句,古艳红不肯说对象是谁,我也没有深究。

到六月初的时候,古艳红开始变得心神不宁,有两回在厨房还失手打碎了碗。只可惜我当时满脑子都是离开的事,根本没有多问。

六月六号,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前天晚上古艳红回来得很晚,可第二天大早就起了,坐在沙发上一直等我做好早餐,又把明远和古恒送走,然后让我帮她画一副画像。

人应该是她亲眼见过的,口述得非常清晰,所以我画得也很准确。画像出来之后,古艳红对着发了半天呆。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三角眼鹰钩鼻,满脸横­肉­,头发略微有些长,凌乱地披散着,一看就不是善茬。

也许是她的嫌疑犯?我心里想。

古艳红拿了画像后就匆匆离开,当天晚上却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终于缓过神来的我给她的同事打电话,才知道她并没有去上班。

直觉告诉我她一定是出事了,可她一个警察,一天没露面也不至于闹到去报警,于是我只得赶紧去她家找人。因为很久没有住人,她屋里的家具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似乎并没有回来的迹象。我隔着窗户喊了半天不见人应,只得打道回府。

屋里还是­干­­干­净净的,依稀还是我出门时的样子。可是我细心地发现我房门口的地垫有动过的痕迹。

会是古艳红回来过吗?或者是别人——

我不安地朝四周察看了一番,并没有发现别的异常。想了想,还是先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在手里。轻手轻脚地缓缓踱到房门口,又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屋里安安静静的,并无异常。难道人已经走了?

轻轻推开门,屋里的一切缓缓展现在我的面前。

空无一人……

我终于松了口气,一ρi股坐在了床上。但很快我就发现了不对劲,梳妆台上什么时候多了个白­色­的纸盒子,我记得每天早上我都会把梳妆台清理得很­干­净。而且,这个纸盒子明显不是我家的东西。

是古艳红回来过了!我在纸盒的右下角看到了刑警队的标志。可她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放在我屋里?以前她就算带案件资料回家,也会小心地把所有东西都带到二楼她的房间去。

我狐疑地打开纸盒,里头只有几份文件和一盒磁带。我随意地翻看了几下,那是一个叫做重和有限公司的进货单,全是今年的,足足有十几页,不过我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至于那盒磁带我也没办法听,家里的录音机上个礼拜坏掉后,我一直忘了去修。

也许古艳红是懒得上楼才会把东西放我屋里,我这么想。

于是放下心,把东西收进柜子里继续做我自己的事。

离高考越来越近,那两个小子也越来越拼命,我看在眼里实在有些心疼,恨不得让他不要考了才好。可我心里头也明白,现在绝不是拉后腿的时候,只得想方设法地给他们做些好吃的,算是做好后勤工作。

刚开火准备做晚饭,客厅里电话铃响了。我赶紧放下淘好的米去接电话。

刚拿起听筒,就听到电话那头急促的声音,“磁带…赶紧送去报警……”

“古艳红?”

“赶快去!”古艳红那边好像有什么异常状况,不断地有砰砰的声响传过来。我对着话筒高声喊了几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的回应,但声音却有些闷闷的,好像憋足了气发出来似的“不…不要去…西城派出所……”

我还待再问,那头已经狠狠挂断了电话,直把我吓得手里的话筒都掉了下来。

她果然是出事了!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呆了好几秒钟才猛地醒过来,跌跌撞撞地冲向房间,一路上把椅子都撞倒了两把,也根本察觉不到痛。

连衣服也来不及换,我抱着盒子立刻冲出了家。离我们家最近的就是西城派出所,可古艳红既然特意叮嘱了不让我去,肯定是那里有问题,我一边跑一边想。除了西城派出所,那就只能去南苑门派出所了。

刚走到巷子口,就撞见了隔壁的老教授夫­妇­,瞧见我,二老还特意过来跟我打招呼。我实在没时间跟他们寒暄,点点头飞快地冲了过去。出巷子后,打了辆的士直奔南苑门派出所而去。

这时候路上车不多,的士只花了十几分钟就顺利地把我送到了派出所对面。

我付完钱刚下车,正准备过马路,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剧烈的马达声,刚准备转过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忽听得“砰——”地一声,身上一阵剧痛,然后,整个人已经飞了起来……

三十六

痛……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就好像有一千匹马拴着绳子在我身体的各个地方拉扯,身体好像快要撕裂一般……

天晓得怎么会这么痛,刚撞上那会儿不是都没感觉吗?难道要醒来了?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片刺眼的白,鼻子里有熟悉的消毒水味儿,不用说住医院了。身上还是痛,连动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就会动动眼珠子,想看看旁边有人没。

“醒了,慧慧醒了。”有个大嗓门儿在我耳边大喊大叫,一会儿,一张大脸凑到了我的面前。黝黑的面皮,浓眉毛高鼻梁,粗犷的五官,围着嘴巴一圈儿全是胡渣子,瞧着有些眼熟。不是刘江,不是刘涛,更不是我们家明远,是谁呢?

我才刚醒来,脑袋有些晕乎,想了老半天,才终于清醒了过来。“刘浩维!”费尽了力气,发出的声音却还是跟蚊子哼哼似的。说一句话,胸口马上就震起来,五脏六腑都跟马达发动了似的一个劲儿地颤,痛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刘浩维抹了把脸,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又哭又笑地骂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幸好我去得及时,要不,你这不是连小命儿都没了。”

这是咋回事儿啊?刚刚不是都还在派出所门口吗,怎么一眨眼就回来了?我现在的脑袋转得特别慢,过了好几分钟才明白过来,敢情那一撞就把我给撞回来了。那94年的慧慧呢?十有**是死了……

天杀的章老头,那时候不是说我这边的身体不会受影响吗,怎么还躺医院,险些连小命儿都丢了?

“我…我这是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问,尽量轻声,可还是牵动了胸腔,痛得我直冒泪花。

“感冒了,”刘浩维又气又心疼地责备道:“你说这天气,你晚上睡觉怎么也不关窗户,连被子也不盖,高烧三十八度五,险些就这么睡死过去了。幸好我跟大冲哥去找你,打了电话不见你听,又问物业说你没出门,觉得不对劲了才翻窗户进去。要不,你就算保住了小命儿,这脑袋肯定得坏。”

我迷迷糊糊地点头,“我觉得头痛得厉害,估计现在已经坏了。”

“得了,”刘浩维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还能开玩笑呢,没烧坏。”说话时又从兜里掏出手机拨号,一会儿就冲着手机喊,“舅妈,慧慧醒了,你们送点儿吃的过来。”罢了又朝我道:“你害个病不要紧,可把我们给害惨了。你爸妈早上才回去换的我,整整两天,可把我们哥儿几个给累惨了。回头看你怎么补偿。”

我就笑,不说话。

睡了不知道多久,再睁开眼睛时爸妈已经来了,前几年才见过他们年轻时候的样子,现在忽然看到他们这样的老态,我眼睛一酸就忍不住要掉眼泪。老爸一见我这架势马上就受不住了,大男人眼睛都红了,一个劲儿地哄我,“乖,慧慧,是不是很痛啊。过几天就好了啊。”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想哭,这一哭身上又痛了,抽得浑身都扭曲起来,眼泪更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掉。老爸老妈也抱着我一起哭,刘浩维都把脸别到一边儿去了。

我哭累了又睡了一会儿,醒来后老妈赶紧把一直用开水捂着的热粥端过来,温柔地哄我道:“你刚醒来,吃不了口味重的,只能先喝点粥。过几天妈给你弄好吃的,啊。”

“我要吃螃蟹,”我手指头都动不了,老妈一勺一勺地把粥喂到我嘴边。我一边吃一边使劲儿地撒娇。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撒过娇,我还又当爸又当妈地养孩子,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过去——我只要回头想一想,就觉得特别委屈。

而且我还想明远。

这会儿他在做什么呢?眼看着都要高考了,结果家里头还来这么一出,这得乱成什么样子。他要是知道我车祸死了,该有多伤心。那么大一个家就剩他一个人,早上起来没有人给他做饭,没有人和他说话,没有人再关心地问他睡得好不好,每天睁开眼睛,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他独自一人……在那个世界里,连最后一个亲人也都离他而去。

他得多难过,他甚至还不能哭,因为还要料理我的后事……不管他多么懂事,多么坚强,可终归只有十六岁。

我的心里也一阵一阵地煎熬,想放肆地大嚎一场,又怕爸妈看了伤心,只得强忍着,还要挤出笑容来跟他们说话。

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后我才出院,爸妈不肯让我一个人回公寓,于是我又搬回了老房子。当然这里并不是新民路32号,而是99年爸妈新买的商品房。

刘浩维帮我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所以我还能在家里继续休息两天。住院的时候就有同事过来探望过我,回家后依旧有好朋友老同学过来,这天晚上,家里又来了客人。爸妈把人一领进来,我立刻就激动了,双手在四周到处摸,只盼着能找到块板砖扔过去,非要狠狠砸那老滑头不可。

来的可不就是那老­奸­巨猾的章老头,他居然还胆敢找上门来,真是胆儿肥了。

章老头自称是我单位的同事,老爸老妈虽然觉得他年纪有点大,但也没疑心,居然就这么放他进来了。这要不是当着爸妈的面不好太放肆,我非得顺手拿起床头的台灯砸他个满脸血不可。

“你还有脸来啊你?”等爸妈一出去,我再也忍不住了,张口就骂,“我说你这老不要脸的怎么脸皮这么厚呢。你当初怎么说来着?全是放臭屁!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子,不是说一点儿影响都没有吗?怎么我险些连命都给丢了?我告诉你章老头,我这幸好是没大事,要不,就算去了阎王殿,我非得告你一状不可。”

章老头自知理亏,一直笑呵呵地任由我骂,直到我都口­干­了,他这才笑呵呵地凑上前,神神秘秘地从兜里掏出个乌溜溜的小药丸来递给我,一脸猥琐地怂恿我吃。我怀疑地接过,一拿到手就作势要往窗外扔,“又拿这些假冒伪劣商品忽悠我,当我傻子呢?”

东西没扔出去,被章老头给死命地拽住了,他一脸­肉­疼地道:“好姑娘,咋这么激动呢。不骗你,真是好东西,我亲自问清河神君求来的仙丹,病者祛病,无病强身,千金难买啊。”

他的话我现在还哪里肯信,要不然我这会儿也不会躺床上不能动弹了。

见我态度如此鲜明,章老头也没办法,只得再摸出一颗药来,当着我的面吞了,又道:“这回信了吧。你说你这姑娘,怎么变得疑心病重了。你都这样了,我还能害你么。为了你这事儿,我都挨训了。”

我气得直发抖,“到底是你挨训重要还是我的命重要?你个死老头子,我非——”我一张嘴,章老头手疾眼快地把那颗药丸扔进了我嘴里。一股清香入喉,刹那间便融作甘液滑入胃中。尔后浑身上下好像被泡在了暖洋洋的温泉水里,所有的毛孔全都打开,疼痛如同流水一般缓缓离开了我的身体……

这章老头居然良心发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没骗你吧。”章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表情仿佛很慈祥。可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他另有所图,所以抿着嘴不肯说话。

“你这次受了这么大的苦,是我们工作没有做到位,我代表天界向你表示歉意……”章老头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看得很不习惯,他越是这么客气,我就越是不敢信他。这个老流氓,要没事儿求我我把名字倒过来写。

果然,他话风一转,很快切入正题,“不过,这次的事情实在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按照正常情况,我们原本是打算让你待到1997年才回来的。结果——”

“什么意思?”我敏感地发现了问题,“难道不是你拉我回来的?”

“我们这么会用这么不仁道的方式呢?要知道,我们天界……”章老头巴拉巴拉地又将天界人士的仁慈博爱宣扬了一通。我反正一个字没听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想着事发时的境况。既然不是章老头,那我的车祸到底是意外,还是……谋杀?

“谋杀!”章老头郁闷地直捶胸,“你说这眼看着都要功德圆满了,怎么又来着这么一出。这还让我们这些当差的活不活!”

我敏感地转过脸去狠狠盯着章老头。他朝我“嘿嘿”地笑,“慧慧啊,你明白我意思了吧。”

“我不明白。”

“别装了,你聪明着呢,好好听话,再回去一趟。”

我猛地冲上前,一把拽住章老头的衣服领子,狠狠地把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明远不是好好的吗,我都问过了,5.23早没了,他到底怎么了?”

章老头哭丧着脸,一边挣扎一边道:“这…我们也没想到啊。你死得不明不白,那位自然要查,这一查事儿就大了。5.23是没了,出了更大的案子,涉嫌害你的那几位全没命了,震惊整个公安系统。虽说媒体没报道,可司法系统的都知道。你要不信,去问问你表哥,99年的事儿,他保管听过。”

我被这个消息震得半天没说话,我不能相信,不愿意相信,我那么懂事乖巧的明远怎么还是会重蹈覆辙,他怎么会……杀人……

“送我回去!”我放开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章老头很为难,往后退了几步,直到退出了我力所能及的范围,这才吞吞吐吐地道:“你知道,那个车祸现场…很难看,而且,当场死亡,你要是再这么回去,恐怕——”他见我脸­色­不对,又赶紧大声道:“再说你的身体和魂魄也负荷不了,这要是再出点什么意外,我还真怕保不住你的命。因为你这事儿,天界都下新条文了,不准真身穿越。所以,只能魂穿。”

我直不楞噔地瞧着他,想明白到底是啥意思。

“就是说,得换个身体……哎呀,慧慧你别动粗啊,这殴打天界人士要坐牢的……”

三十七

章老头跟我仔细说明了车祸后明远的境况,料理完我的后事之后,他就回去学校参加了高考,却没有填报之前我们曾经商议的医科大学,而是与古恒一起选择了公安大学,其目的不言自明。

明远和古恒在大学里表现十分优异,大四毕业前夕就被省刑警队大队长亲自挑进了队里,一连破获了好几个案子。但之后没多久,他就查明了杀害古艳红和我的凶手,尔后就是惨案的发生。

章老头说要把我送到1997年十月,距离惨案发生还有近两年的时间,那个时候的明远还在读大四,而我的新身份则是公安大学的大一新生。

“为什么不把我送回94年?”我十分不理解章老头的做法,如果能尽早回到明远身边,他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不用一个人孤独地过那么多年了。

章老头为难地直摇头,“姑娘啊,你以为一个合适的身体那么容易找么?第一不能逆天改命,我又不能随便找个人把你给塞进去,一不小心就把人给弄变态了。第二,这身份还得合适,你难道愿意变成个老太太回去,或是身上多点儿什么东西……”

这个老流氓!虽然他说的也有道理,要真让我变成个男人,或是无端端地老个几十岁,我估计自个儿得崩溃掉。

章老头说这回给我找的身体不错,小姑娘长得比我漂亮,还是个**。不过我总觉得他的话不大靠谱,这个老小子,永远不会跟我说实话。

我吃了他给我的药,一沾上枕头,无边的睡意如潮水一般将我包围,迷迷糊糊间,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附身的那一刹那,小姑娘所有的记忆都悉数灌进了我的脑子里,整个人有种吃得太饱消化不良的憋闷感。

我现在的身份叫刘晓晓,是公安大学一年级学生,正如章老头所说那样出身于高­干­家庭,父亲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母亲则是大学教授,可最重要的那个老流氓却没有跟我说,刘晓晓之所以香消玉损就因为一个礼拜前对某位高年级师兄表白被拒,之后郁郁寡欢,不留神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而那位冷淡的师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家明远。

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

前几天那孩子还叫我姑姑呢,今儿我就成了被拒绝的追求者。天界那群浑球们只知道要我完成任务,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天晓得我要怎样才能适应这种巨大的落差。

我这才刚刚从医院里回来,结果这边还没睁眼,又进了医院。鼻子里依旧是熟悉的酒­精­味儿,身上提不起力气,比我刚才在家里头还虚弱,敢情这姑娘也刚抢救回来,身体状况跟那天我刚回去的时候差不多。

我还没睁眼,就听见身边有人小声说话,“……舅妈,我说的可都是真的,那人在我们学校出了名的傲,谁也不放在眼里,对晓晓一个女孩子也不假辞­色­,真是太过分了。要我说,晓晓就是被他给气的,这要是有什么事儿,都得算他身上……”

这位是谁呢,背地里说人坏话,也不怕烂舌头。而且,听这话里的意思,说的还是我们家明远。

我赶紧睁开眼,床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位是气质优雅的中年女­性­,正牌刘晓晓的妈妈廖教授,另一个则是刚才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年轻女人,记忆告诉我,她是我的表姐廖倩。

“晓晓你醒来啦,”廖妈妈估计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这不,我才刚睁开眼,她马上就注意到了,赶紧凑上前来温柔地跟我打招呼,同时又伸手轻抚我的额头,眼睛微微发红,“可算是醒过来了,妈妈都快急死了。”

我对她有些抱歉,虽然刘晓晓的死并非我的责任,可无论如何我现在占据了她的身体,而且在未来一年多的时间里还将享受本应属于她的父母之爱。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让她们都开心。于是强迫自己挤出笑容来,吃力地叫了一声“妈”。

“乖,乖,”廖妈妈心疼地捂着脸几乎说不出话,猛地转过身去低头,过了许久才回过头来,眼睛红红地朝我道:“我去给你爸爸打电话报个平安,他这两天晚上陪着你,白天又强撑着去上班,担心坏了。”说罢爱怜地抚了抚我的头发,又跟廖倩说了一句“好好照顾晓晓”,才起身出了门。

等廖妈妈出了房门,廖倩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下来,脸上有些僵硬。

“你…好点儿了?”廖倩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我猜她肯定做了亏心事,估计还不止明远坏话。努力地回头想想,廖倩到底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她是我舅舅家的小女儿,大我半岁,高考的时候差两分可考上大学,后来是晓晓爸爸找关系让她进了公安大学成了定向生。

这姑娘长得还行,在学校里头不少人追,不过她眼光高,好不容易才挑中了个叫王榆林的男孩子,那个男生家庭是军队的高官,跟明远同一届,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算是明远的劲敌。廖倩为了追他,费了不少力气。我估计她刚刚在廖妈妈跟前一直说明远的坏话也是为了他。

她这么诋毁明远,我当然不会喜欢她,所以她跟我说话也没搭理,闭上眼睛作闭目养神状。过了一会儿,廖妈妈回来了,我这才睁开眼。廖倩赶紧趁机向廖妈妈告辞,尔后逃一般地出了病房。

“怎么了这是?”廖妈妈皱着眉头看着廖倩飞奔的影子,有些疑惑地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她,就索­性­不说话,光看着她笑。廖妈妈见我­精­神还好,立刻把廖倩的事儿给抛在了脑后,对着我一通嘘寒问暖,好不体贴。

我在医院里头又住了近一个礼拜才回学校,原本依照廖妈妈的意思,索­性­休学半年在家休养的,被我慌忙拒绝了。这要是大半年窝在家里头,我还怎么去找明远。

一想起这件事儿我就头疼,明远那­性­子我最清楚不过,看起来待人客客气气的,其实除了我和刘江他们几个,他对谁都不亲,高中那会儿追的女生也不少,可他都躲得远远的。我现在这身份,只怕连他的行踪都找不到。

1997年十一月十七日,我又重新迈进了大学校门,成为了一名大一新生。

这时候学校的条件都差,根本没有什么四人间公寓,小小的一间宿舍里挤了八个人,洗手间在走廊里,整整一层楼公用。廖妈妈把我送回学校时一直不放心,路上唠唠叨叨地总说让我回去住,被我严词拒绝了。

当然我的理由非常充分,这才刚进大一,正是交新朋友适应新环境的时候,我这么搞特殊,很容易把自己排除在同学之外,到时候一个人被孤立,日子那才难过。

回去的时候正是中午刚吃完饭,宿舍里的同学全都到齐了,见我回来,马上就有个高个子女孩过来迎,笑呵呵地朝我们道:“晓晓,你可好了,班上同学都一直担心你呢。”这姑娘长得很喜气,一看就让人心生好感。我记得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哦,汪小圆。

其余的同学也都出来帮忙拎东西,大伙儿笑呵呵的,看起来气氛十分融洽。

廖妈妈见大家伙儿这么热情,脸上的担忧之­色­也渐渐散去,把事先准备好的零食分给大伙儿后,又说了一阵话,好生叮嘱了我一番,这才回家。

虽说继承了刘晓晓的记忆,可到底不是我自个儿带的,脑子总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有好几次甚至还叫不出室友的名字。汪小圆还担心地偷偷问我,那天是不是摔到了脑袋,罢了又把她的笔记本塞给我,让我把落下的功课自己补上。

以前的刘晓晓是个好强的姑娘,凡事喜欢争第一,为这估计得罪了不少人,起码我发现这宿舍里头就汪小圆对她毫无芥蒂,其余的几位都客客气气的,没有深交的意思。不过我跨越这么多年来到1997年可不是为了交朋友,明远还等着我拯救呢。

晚上我就偷偷跟汪小圆打听明远的事儿,汪小圆立刻惊叫出声,“晓晓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儿,他都那样说了,你还想着他­干­嘛呀。不是我说,那个金明远也就是长得端正点儿,那个——也的确是挺优秀的,可是,我后来都听说了,连白天鹅都没把她追到手,你怎么斗得过她呀。”

我没想斗什么白天鹅啊,我就想跟明远好好说说话——不过那个白天鹅是谁?

“大三的白若冰,听说是公认的校花,你没见过?也是,这事儿都是前几天听人说的,你也不在。”汪小圆语重心长地劝道:“晓晓啊,我觉得我们现在年纪还轻,最重要的是学习,不要把心思放在别的方面。你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好好复习,期中考试马上就要到了。”

什么期中考试?什么,还有期中考试!

我虽然对什么期中考试成绩一点也不在意,可刘晓晓在意,刘爸和廖妈妈肯定也在意。我现在既然做了他们的女儿,就不能做出让他们伤心的事情来。所以,无奈之下,只得先将明远的事放在一边,把汪小圆的笔记拿去复印,好好地准备考试。

这会儿学校的学风好,晚上等我出去找地方自习的时候,发现居然所有的教室都爆满,连个空位子都腾不出来,一时郁闷得直抓头发。

在校园里转了两圈,自习的地方没找到,肚子给转饿了。

我现在这身体的体质不大好,本来廖妈妈是怎么也不肯让刘晓晓读这个学校的,可这孩子脾气倔,非警察不做,孩子妈拗不过,这才许了。幸好刘爸爸在学校有门路,要不,那刘晓晓根本就撑不过军训。

因为胃不好,我每顿吃得也不多,所以一会儿就饿了。学校食堂估计都关门了,我索­性­就出了校门,在外头的巷子里找了个小馆子坐下,点了几样喜欢的小吃,一边慢吞吞地吃着东西一边看书做笔记。

正吃得爽呢,忽然觉得不大对劲,抬头一看,面前赫然站了俩人,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桌子看。一个嬉皮笑脸,一个沉郁冷淡,可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明子你看,这姑娘的字跟你的一模一样呢。”古恒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大惊小怪地喊起来。

三十八

我在陈家庄小学当老师那会儿备过不少课,那会儿明远就喜欢拿着我的备课本当字帖用,写了十几年,两个人的字不说百分百相似,但也有**成像,所不同的只是他的字体稍显大气和潦草些。

我一激动就去收笔记本,刚合上心里头就暗道失策,我这样岂不是显得心虚,反倒更引得他怀疑了。于是又慢吞吞地把笔记本打开,摆出一副任君观赏的态度,懒洋洋地道:“你们二位­干­啥呢?”

“是你呀!”古恒似乎这才注意到我是谁,一脸惊诧地往后退了几步,一副要跟我撇清关系的样子。看来刘晓晓倒追明远的事儿他是知道的,要不也不会这幅见了鬼的样子。没准儿还以为我暗恋明远到了要模仿他字迹的地步。

我心里头无端地有些憋闷,他这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样很伤我的心,想当初在我家里的时候,古恒这小子没少吃我做的饭,那会儿“姑姑”长“姑姑”短地整天讨好我,这会儿倒好,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可怖,古恒都不敢说话了,­干­笑了两声使劲去拽明远的胳膊。我也终于认真地去看明远的脸。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身体也壮实了,站在我跟前无端地让人产生一种压抑感。脸上的五官仿佛还是先前的样子,可眼睛里却有淡淡的沧桑,神情很淡漠,就算是看到了我,也只是微微皱起眉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哎,明子,好像没地儿坐了。”古恒在小馆子里转了一圈,颠颠儿地跑回来道,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我看,那意思不用说也明白。可我偏偏就装不明白,我一个人坐怎么了,我桌上东西吃完了又怎么了,谁说非要给他们腾座儿啊。

我睁大眼直视古恒,看他怎么好意思开口要我走。

结果,没想到最后开口不是他,而是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明远,“那就拼个桌儿吧。”说话时,他就已经坐了下来,那神态自然得好像就在自己家里。我还在发愣呢,他已经若无其事地招呼店里服务员点菜了。

“……嗯,再来份­干­炸小泥鳅……”点了好几个菜了,最后他忽然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道。那服务员也多嘴,指着我道:“哎呀,今儿店里最后两份泥鳅都被这妹子买走了,哟,这都吃完了。”

你小伙子能不这么多废话不,这回可好了,这俩人都盯着我看,当我是饿死鬼投胎呢。

我假装看不到他们诧异的眼神,低头继续看书做笔记,就当他们不存在。那两人见我不理他们,也没再主动跟我说话,自顾自地聊天去了,不一会儿服务员上了菜,俩人边吃边聊,倒是热闹。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忽然听到古恒好像在说我,“……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刘晓晓今天有点儿不一样啊?”

我赶紧竖起耳朵,手里的笔立刻停止了动作。可明远根本就没回话,古恒继续一个人自言自语,“虽说还是老偷偷看你,可那眼神似乎跟以前不大一样,怎么说来着,以前那是志在必得,现在好像有点儿…毛毛的,哎呀我也说不清……”

看来这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就是不一样,以前古恒什么时候会看人眼神,现在可不说得头头是道,我觉得再被他那X光照几回,估计就无所遁形了。更何况,旁边还有一台X加镭­射­光加强版,我觉得我现在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得了,收拾东西赶紧走吧。我赶紧把笔记本和书都收进包里,招呼服务员准备结账,结果又听到明远在说,“……过两天我要去一趟北京,这边的事儿你帮我看着些。”

“怎么忽然要去北京?”古恒似乎也很惊讶。

是啊,他为什么忽然要去北京?明远难得地笑了笑,那一刹那间仿佛有春风拂过他的脸颊,笑意自嘴角缓缓蔓延到眼底深处,那一瞬间,我的明远仿佛又回来了。

“过几天是我姑姑生日,我想去北京老家看一看……”

晴天霹雳!这孩子­干­啥不好,怎么忽然会产生这种怪想法,好端端的去啥北京啊。他这一到北京,不是什么事儿都给揭穿了吗?连姑姑都成了假的,到时候他怎么承受得住?这万一要是心理再扭曲什么的,我要怎么才能给他掰过来!

“哎,你不走啊?”古恒仿佛忽然才发现我还在一旁站着,疑惑地问。明远也抬头看我,目光晦涩不明,看不清也看不透。

我把钱往桌上一放,抓起包就往外跑。

整整一晚上我都在考虑这个严重的问题,到底要怎样才能阻止明远去北京呢?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一直想这个问题,却怎么也找不到答案。明远的­性­格我很清楚,认死理,决定了的事情就算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要照这么下去,我一生气,索­性­就把所有的事情给坦白了!

但我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到时候我要怎么解释自己的由来,难道把章老头也给供出来?然后说他是个神二代,来人世间体验生活,等结束了他再回天界好好地当他的太子爷……不是我说,怎么听怎么跟写小说似的……

那明远要是知道他不过是我的任务,指不定心理更扭曲呢。

于是第二天大早,我顶着俩熊猫眼就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临走前给廖妈妈留了信,说心情不好想出去走走,虽然晓得她会担心,可我实在不能跟她说实话。要不,廖妈妈一生气,说不定真对明远产生什么误会,私底下打压就不好了。

我发誓,我只在明远面前提过一次北京的地址,那还是有一回刘江无意中问起时我敷衍回话的,可没想到那孩子记­性­会那么好,这都多少年来还念念不忘。

幸好离北京不远,做了近十个小时的火车后,我就顺利地抵达了首都。尔后,又迅速在和平巷路口找了个地方住下。我特意寻了个视线好的房间,开了窗户,正好把附近几条路上的情况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管明远从哪里过来,都会落入我的视线。

在这里守株待兔了一天,果然就被我给等到了。

这么冷的天气,明远就穿了件薄薄的毛衣和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慢悠悠地朝巷子方向走。他应该是头一回来这里,一边走还一边朝四周看,好像要把附近的所有景致全部记在脑子里。

我赶紧关上窗户往下冲,等快到路口的时候又停下来整整衣服,平复一下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好像刚刚从巷子里走出来一般。

一转弯,果然就瞧见了十步开外的明远,他眼睛还在朝左右看,一时没注意到我。

“嘿,金明远!”我尽量自然地跟他打招呼,笑容满脸,又惊又喜的样子,“刚刚就觉得好像是你,没想到还真是。你怎么来北京了?”

明远站在原地没动,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仿佛有意外,又似乎是重重地释然,更多的我却读不懂。他会不会知道了什么,我是说——他会不会觉得我还对他死心不改,千里迢迢赶到北京来堵他。

“我…老家在这里。”我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抢先解释道:“我姥姥家就在巷子里,所以过来看看。对了,你怎么来这里了。这边都是老房子,没什么看头。”

明远微微低头,所有的情绪都被隐藏了起来,“我…以前有个亲戚住这里,过来看看。也许还有人认识她的。”我注意到他的手紧握成拳,微微发抖,好像在强制压抑着什么。是不是我出现得太突然了?

“不会不会!”我话一说出口就恨不得掐自己一把,这张嘴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于是赶紧又补充道:“我是说,这里虽然是老房子,不过住户都是新搬过来的,十有**都不认识这里的老住户。你要找谁?不如我帮你去问问我姥姥,说不定她认识。”

“你怎么知道我亲戚是很多年以前住这里的?”他问,还是没抬头,声音有些怪怪的。

我怎么又犯傻了呢?被他一句话就问得瞠目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过你真没说错,”他抬起头来,脸上出乎意料地带着淡淡的笑意,“她还是很久以前在这里住过。嗯,她走的时候是81年,那会儿你也许还没出生呢。她的名字叫——钟慧慧。”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我的名字,而我的心也跟着他的声音一颤一颤。

巷子口很安静,有冷风从里头灌出来,吹得我的头发飞起来,卷在他的脸上。

我赶紧将头发正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回头我帮你问问我姥姥,她一定知道。”

他“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什么没有提出要亲自去问姥姥的话。我也终于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为了防止他继续往里走,我又赶紧问道:“对了,你住哪里?”

明远朝巷子里瞄了一眼,然后又看看我。

也许太急切了,我想,他千里迢迢地赶到北京,再怎么着也会想要去我曾经生活的地方看一看,可问题是,要是露马脚了怎么办?

“你…要进去看?”我迟疑了一会儿,问,身子侧开,有些不安地让出一半的路来。

明远在原地沉默了好几秒,终于摇头,整个人好像忽然放松了似的,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柔和起来,“算了,以前她从来不带我来,也许,她并不希望我来这里找她。”

既然都想通了,又何必还逃学出来跑一趟,害得我也跟着奔波了一回。这娃儿心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你什么时候回去?”明远忽然问,不等我会话,又继续道:“到时候我们一起。”

“……”

我想,我也许应该觉得很高兴,我终于可以接近他,之后的阻止计划也可以慢慢展开了。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头呢。

传说中的金明远同学不是应该高傲冷漠很不容易接近的吗?他不是应该拒我于千里之外吗?

怎么好像一切都乱了套了……

三十九

第二天我按照明远说好的地址去找他,把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讲给他听。关于慧慧以前在和平巷的往事,关于金家的那些亲人们。明远听得很认真,整个过程中他甚至没有打断过我一句,表情欣慰而淡然。

我的心情有些微妙,毕竟说谎是一件挺心虚的事,更何况,我面前还是明远。从他十岁开始,我就已经很少能骗到他了。

因为临近期中考,明远说得尽快赶回去,于是我们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正赶上周末,火车上人特别多,我们俩都是硬座,难免有些拥挤,原本两人座的位子上活生生地挤了仨,别提多难受了。

我附身的刘晓晓身体差,上车没多久就开始有些晕乎,不一会儿脑袋就死沉死沉,一倒头就睡了。迷迷糊糊的时候,被乘务员喊着下车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几乎全倒在明远的身上,脑袋枕着他的腿,手勾着他的裤脚,嘴角湿湿的,一摸,哈喇子不知什么时候淌了下来,把他膝盖处淌湿了一大块。

丢人!我心虚地去摸怀里的手帕,才刚动一动,上方那人拍了下我的脑袋,紧接着低低的喃语,“别乱动,还没到呢。”

我顿时像被人点了|­茓­一般怔在原地,心情很怪。头顶上的那个人明明是曾经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的小人儿,现在却成了个高大的伟岸男子,而我却成了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病秧子。这样的我,要怎样去阻止他要做的事?

更重要的是,我对他这几年到底如何渡过的一无所知,我甚至不明白他的所想所思,他在做些什么,我也完全看不出有一天他会变成章老头口中的那个冲动而肆意的杀人犯。

我迷迷糊糊地想了一阵,尔后终于又撑不住,眼睛一闭,又倒下了。

到省城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膝盖上的那处口水渍愈加明显,我脸上都快烧起来,可明远却好像根本没看到似的,若无其事地提着两人的行李迈开大步走在了前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赶紧追。

我们在学校后门的小街上吃了早饭,罢了明远一直送我到宿舍门口。我低头道谢,接过行李包刚准备往宿舍楼里走,忽然又听到他在身后道:“你要是没地方自习,就去三栋教学楼找我。”

“啊?”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他就已经转过身,声音远远地飘过来,“晚上七点我在教学楼下等你。”

我都已经傻了。

提着行李迷迷糊糊地往宿舍走,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尔后肩膀上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吓得我蹦了起来。惊恐地一回头,赫然是汪小圆,我这才松了口气,抚摸着一直跳个不停的心脏,有气无力地道:“姑娘,你要命呢。”

“别装了,”汪小圆半点怜香惜玉的­精­神也没有,急切地问:“我刚才没看错吧,是金明远送你回来的?你跟他——”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行李袋上,眼神暧昧而担忧,“这个…你们这样不大好吧,你才多大啊……”

我气得嘴都快歪了,这姑娘真会瞎想,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别胡说八道。”我斩钉截铁地否认道:“同学,你的脑袋里能不能装点高尚的东西,不要整天都想着男欢女爱这些低级趣味的东西。我跟明……金明远只是半路上遇到了,人家好心送我回来而已。你的,明白?”

汪小圆不回答,只笑。敢情我这话等于没说。

“行了,行了。”我觉得要对着一个年轻八卦的女人把这种事情说清楚几乎不大可能,我这会儿还困得厉害呢,打了个哈欠叮嘱道:“反正你别乱说,要不我还活不活了。”

汪小圆使劲点头,一副我很能理解你的神情。我十分怀疑这姑娘能不能守得住这消息,但我也总不能把她拴在裤腰带上看管着,只得听天由命地进了屋,一头栽倒在床上。

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汪小圆给我打了饭,还热腾腾的在冒热气。我对这姑娘的细心非常感激,一边吃饭一边谢了她好几回,直把这姑娘弄得都不好意思了。宿舍里的其他几个女生对我一直不冷不热的,见我们俩亲亲热热的,就有些看不惯。其中有个叫吴珊的女生还不忿地瞪了我好几眼,也不晓得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等吃了饭,汪小圆才悄悄跟我说,上午明远给我宿舍打电话了,听说我还在睡觉,就没让叫,又特意请汪小圆给我打的午饭——我使劲地遮遮掩掩,好不容易才堵上了汪小圆的口,结果他一通电话就给彻底拆穿了。这小子存心跟我作对是不是。

“可这跟吴珊有什么关系?难道她也——”我觉得我的脑子有些不够用,实在看不透这些少男少女们旖旎的心事。刘晓晓前段时间倒追明远的时候,我不记得吴珊有什么反应呐。

“也就是看不惯呗。”汪小圆直言直语,完全不介意我的心情,笑呵呵地道:“你说你不就是长得好看点儿,成绩不见得多好,身体这么差,要不是家里有关系,根本进不了咱们学校。大伙儿本来就觉得你开后门进来不喜欢了,可你还这么高调,一进学校就倒追金明远,谁不是抱着要看你笑话的心情呢。所以,你越是出洋相,大伙儿越觉得痛快。结果,事情发展到现在这地步,吴珊她们心里头不痛快也挺正常。”

这些小姑娘们,心胸就不能开阔些,哎。

“那你呢,你怎么就不看我笑话了?”我觉得汪小圆特别有意思,这姑娘说话直,心里头有什么都说,丝毫不避讳。

“你以为我跟她们一样幼稚呢。”汪小圆扁扁嘴,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摇头走了。

吃了饭,我赶紧给廖妈妈打电话报平安,之前给她留的信里说跟同学一起出去,她虽然有些埋怨,但并没有特别担心,这会儿听到我已经平安回家,她也松了一口气,又叮嘱了好好吃药,多休息之类……

我跟明远的绯闻暂时还只在宿舍内流传,所以下午我去上课的时候,除了辅导员来找我对关于我此次擅自离校谈了次话外,别的同学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来。不过我猜,以女人们八卦的本质,这事儿很快就会长了翅膀,传得全校皆知的。要知道,明远在学校里头可是有不少粉丝的。

晚上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第三教学楼,一直等到天全黑了,手表上的时针也指向七的方向,我终于坐不住了。宿舍里大部分同学都出去自习了,就剩下吴珊、董翠云和我。董翠云一向不爱说话,吴珊又跟我不对盘,我在宿舍里头简直就跟受罪似的。

索­性­还是出去算了。刚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忽然听得宿舍的电话铃“叮叮——”作响,吴珊刚准备起身去接,我赶紧冲到她前头一把将话筒抢在手里,“是我的电话。”

吴珊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高兴地坐了回去。董翠云依旧盯着手里的书看,连眼睛都没抬起来过。

“怎么还没来?”他好像知道接电话的人是谁,连名字也不问,就直接开口质问我。

我明明都还没有说话。

我瞥了一眼吴珊,她手里拿着书,一双眼睛却时不时地朝我瞟过来,满是不善。我真是一分钟也不想在宿舍里待了,赶紧道:“马上”。说罢,挂断电话,提起包就出了门。

三栋教学楼门口,明远果然在,穿一身宽宽松松的军绿­色­袄子,斜靠在门口的柱子上发呆。身边不断地有人经过,时不时会有女生指指点点地说笑,他也好像没看到一般。

我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贪婪地看着他。只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才敢这么大胆这么放肆地打量他。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我一直努力地想让他变得正直又善良,我很努力地付出,让他感受到我的爱,而他也一直照着我的期望那样成长起来,陈恳、踏实、善良而正直,可为什么结局竟会是那样。

我不能理解,不敢相信,有的时候,我甚至会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想要拽住他的衣领狠狠责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

可是我还来不及再感慨,就已经被他发现了行踪。明远迈着大长腿三两步就走到了我跟前,一伸手把我手里的包接了过去,却没有责问我为什么让他等了这么久,只柔声道:“我们上楼。”

我就是再蠢也能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也许我应该直截了当地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是,万一他也直截了当地说他喜欢我,那该怎么办?

虽说他喜欢的对象其实是刘晓晓,可是,我还是会觉得不好意思,会觉得别扭,我要是再一时冲动拒绝了他,天晓得这孩子会­干­出点儿什么事。

楼梯间很暗,他背着包走在前头,时不时地提醒我注意台阶,转弯的时候还会小心翼翼地扶我一把。这么细心体贴,难怪会有那么多女孩子对他趋之若鹜。

他带着我一直走到了三楼东边的最后一间教室门口,然后掏出钥匙来开了门。开了灯,才发现里面是一间办公室,偌大的房间里只摆放了四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安静而空旷。

“以后我们就在这里看书。”他说,说话时人已经走到了最里面的那张办公桌处,把我的包放在上头,“以后你坐这里。”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也就是说,他…他也要一起来?

四十

不知道他又从哪里翻出个杯子给我倒了杯热茶,然后自己在我对面的那张办公桌前坐下,头一抬,眉头微皱,“怎么还不坐?”一副自然得就好像我原本就应该坐在那里似的表情。

我很犹豫,我很纠结。

我觉得我这一ρi股下去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不可控制,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掌控局面的人,更何况,现在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从小就­精­明得让人心里发毛的明远。

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虽然我现在的样子和以前不一样,可是总有很多地方会露出马脚,比如说话的语气和方式,看人时的眼神,特殊的小动作,以及我们那几乎一模一样的字体……他会不会也会觉得不对劲,会不会怀疑,甚至会不会有一天他会发现我的身份……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开始有些发憷,喜欢的姑娘原来竟是自己姑姑,这事儿也太狗血了,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种地步,我觉得就算是个普通人也很容易心理扭曲,更何况还是明远这样心思敏感的。他那会儿真要做点什么坏事,我还真没立场来阻拦他。

我还在抒情地想着呢,教室大门忽然被推开,古恒和一个陌生男孩子忽然出现在门口,两个人原本有说有笑的,忽然瞥见我,声音戛然而止,就跟被人卡住喉咙似的,脸上的表情也是震惊和意外。

他们这一出现不要紧,我反正是被吓到了,一ρi股就坐了下来。明远却头也不抬,顺势递过来一个笔记本,慢条斯理地道:“里面是我大一时的笔记,上面有重点,你先仔细看看,回头我再给你讲。”

古恒和那个陌生男孩愈加地震惊,嘴都张开了,你拍一下我的头,我踢一下你的脚,两人“嗷嗷”地叫了两声后,这才激动地扑进屋,一把抱住明远的脑袋,大叫道:“明子你太不厚道了,居然连哥们儿都瞒着,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明远虽然被他们俩抱着头,可手脚依旧灵活,也不知怎么一扭,就把古恒的胳膊给甩开了,尔后站起身,跟那个男生打成一团。看得出来,那个男孩子的本事不弱,个子高,手脚利索而灵活,攻击的角度极刁钻,两人你来我往,居然不分上下。

在刘晓晓的记忆里,明远似乎拿过全校自由搏击的冠军,这个男孩子能和明远打成这样局面,显然绝非无名之辈。可刘晓晓的记忆中却并没有见过这个人,我就更不晓得他是谁了。

二人打得难舍难分的时候,古恒猫着腰偷偷踱到我身边,笑嘻嘻地小声道:“你是那个刘晓晓吧,嘿嘿,行啊,居然能把明子给套牢了,咱们整个大学,你还是头一份儿呢。”

我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强板着脸,嘴硬道:“你别瞎说,我跟金明远不是那种关系。”

“行行,你们不是那种关系,”古恒嘿嘿地直笑,朝场上正打得火热的两人看了一眼。我都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他忽然又道:“那你们俩啥关系?明子能领着啥关系没有的姑娘来这里?小姑娘,你以前脸皮不是挺厚的吗,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胆小了。不像你啊。”

我索­性­不跟他说话了。古恒这小子,以前虽然觉得他有些皮,可没觉得这孩子这么讨厌呐。

明远跟那男孩子估计打起兴来了,两人你一拳我一脚的越打越HIGH。他们俩是打得投入,我却是越看越心惊,那一拳一脚全都实实在在的,要换做普通人,挨上一脚只怕要在床上躺半个月,可偏偏那两位跟没事儿人似的,这一连打了十几分钟,两个人都满身大汗,这才一声大笑,同时住了手。

“这位谁呀?”我问古恒。

“你不认识?”古恒的表情就好像是吃到了一只酸葡萄,指着那男孩子几乎不敢置信,“这王榆林呐,在咱们学校还有不认识他的?”

我也深深地震惊了,原来这就是廖倩中意的那个**,我还以为是个文绉绉的讨厌鬼呢,没想到原来也这么男人。虽说还没跟他说话,不过看他打架这么猛,就觉得像是个豪爽豁达的人物,我顿时觉得廖倩悲剧了。

“听说过。”我摸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还以为是个公子哥儿呢,没想到这么本事。哎,我说你不是跟明——不,金明远,你不是跟他关系最好吗,怎么人家拳脚那么厉害,你就这么怂。白长这么高个儿了。”

古恒顿时就郁闷了,举手大声朝明远道:“哎,明子,管好你家属啊,嘴忒损了点儿。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劳动分工,哥哥我主要负责动脑子,动手动脚都是他们这些粗人来­干­。你小姑娘没见识,不懂别乱说。”

我被他这句家属弄了个大红脸,刚准备反嘴澄清来着,明远忽然把身上的袄子脱了下来,随手朝我一扔,口中道:“热死了,你帮我把衣服挂起来。”

我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生生地被他给打断了。等挂好衣服转过身,他们仨就已经说笑起来,王榆林一直偷偷地看我,挺好奇的样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直接开口问明远,“你还真被这姑娘给打动了?不容易啊。以前白天鹅也追你,怎么不见你动心呢。”

“瞎说什么呢?”明远有些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又抬头朝王榆林道:“你一大男人嘴巴怎么这么多,跟个娘门儿似的。”

王榆林被他骂了也不气,反倒抱着肚子大笑起来,罢了又拍拍古恒的肩膀,一副难兄难弟的表情,“哥们儿,看清楚明子的本质了吧,这兄弟敢情是个情种,见­色­忘友啊。以后就剩咱们俩相依为命了,苦啊。”

古恒假惺惺地和他抱头而哭,嚎得跟真的似的。

明远被他俩弄得哭笑不得,上前一人给了一脚,大声吼道:“嚎丧呢你们俩,再吵吵把你们从窗户扔出去。人家还得看书准备考试呢,能不能安静会儿。”

王榆林挤眉弄眼地朝他笑,“明子,人家是谁?不会是你吧?”

明远啪地给了他一拳,不过王榆林早有防备,轻轻松松地避了过去,那一拳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古恒的肩膀上,痛得他嗷嗷直叫。明远又扑上前捂住他的嘴不准他发声……三个人又闹成了一团。

我在一旁看得真是又好笑又尴尬,这事儿还真是完全不受我控制了。要是这时候我再刻意澄清什么,明远还真有些下不了台。算了,还是回头私底下再跟他说吧。

可王榆林跟古恒俩闹完了也没走,两人各找了个座位坐下,又轻车熟路地从抽屉里找出各种各样的资料和书籍,看这架势,这里原本就是他们仨的基地。不过,为什么会有四张桌子?

我刚一开口,屋里顿时静下来。就连一直嬉皮笑脸的古恒都严肃起来,王榆林的脸上满是痛­色­,明远则是沉默,过了许久,他才低声朝我道:“这事儿以后我再说给你听,啊。”

其实我这会儿都有些后悔了,早晓得气氛会这么僵我就不问了。一看这几位的表情就晓得这张桌子十有**是有故事的,估计还是个悲剧,我就算真知道了,不也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屋里的温度因为我的一句话给跌到冰点,我觉得特别尴尬,有好几次都想找个借口回宿舍去,可一瞧见大家都装得跟没事人似的,我又觉得,要是我真走了,他们三个可能连装也装不下去,那种感觉也许更糟糕。

于是,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留在屋里。好在明远给我的小册子很有意思,而我又被几天之后的期中考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会儿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虽然继承了刘晓晓的记忆,但这东西并不是电脑,一个复制粘贴立马就能用的,起码我对着书上各种各样的公式很为难,这跟我念书那会儿学的东西相差的也太大了吧,更何况,还有专业课呢。那什么犯罪心理学,跟我在电视里看的怎么一点也不同?

复习了一晚上,临走的时候明远过来检查我的复习结果,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后,一旁的古恒和王榆林憋得脸都绿了,以为我不注意捂着肚子使劲儿笑,被明远狠狠瞪了几眼后,这才收敛了些。

倒是我们家明远是个好孩子,完全没有因为我表现差就批评人,而是很认真地教我怎么抓重点,仔仔细细地讲解教材中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像我小时候那么认真地给他讲课一样。

我们四人一直到十点半才散了,明远背着包送我回宿舍。回去的路上我总想着要跟他说清楚,可他却一直在说话,等到我们走到宿舍大门口,他这才把包往我怀里一塞,叮嘱道:“明天我过来接你。”

我:“……”

回到宿舍,除了汪小圆笑嘻嘻地看着我,其余的几个同学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我可没心情管这些小女生们怎么想,洗漱完了,躺在床上迅速地进入了梦乡。

四十一

在我准备期中考试的这几天,我和明远的绯闻以光速迅速地在学校里传播开来,现在我去上课,已经能感觉到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了。不过我也没把它当回事儿,毕竟这不是在演电视,而且现在还是九十年代呢,大家伙儿还不习惯那么明确而坚定地表达情感,所以也没出现什么吃醋挑衅的事儿。

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低估了这件事的影响力,考试前一天,廖妈妈亲自过来了,脸­色­很不好,把我叫出去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听说你谈恋爱了?”

哎哟,我的亲娘,您老人家的消息也太灵通了吧。不过我十分怀疑传这消息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便宜表姐廖倩。这几天我没少见那姑娘,在王榆林面前老晃荡着,不过见老王的反应,好像对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我不敢对廖妈妈打马虎眼,赶紧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表情,郑重而认真地回道:“您老人家可得明察秋毫,千万别相信谣言。不过您就是被那些谣言蒙蔽了眼睛我也不担心,谁让你们家闺女身正不怕影子斜呢。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人家乱说话……”我正说得慷慨激昂呢,宿舍电话铃响了,汪小圆赶紧去接,一会儿迟疑着回过头来,看着我悄悄指了指话筒。

她这点小动作怎么逃得过廖妈妈的火眼金睛,她的眉毛立刻倒竖起来,锐利的眼神往汪小圆身上一瞟,小圆立马就招了,“…是…那个…金明远……”

这姑娘,立场这么不坚定,这要放抗日战争时期,得多让人­操­心呐。

廖妈妈一脸冷峻地走过去,朝汪小圆伸手。小圆立刻乖乖地把话筒双手奉上,我的心都快揪起来了。

“喂——”廖妈妈冷冷地对着话筒道:“我是晓晓的妈妈。”

电话那头的明远不知说了什么,廖妈妈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凉凉地瞥了我一眼后侧过脸去,将所有的表情都藏了起来。我不敢凑过去看,只竖起耳朵想听听明远到底说了什么,但宿舍的电话音量实在太小,我听得耳朵都发麻了,也就听到廖妈妈时不时发出的低语,一会儿“嗯”一声,一会儿又淡淡地笑笑,态度好像温和了许多。

我心里头对明远更加好奇了。

这个电话足足说了有二十分钟,汪小圆受不住屋里的怪异气氛早溜了,就剩下我心里头痒痒的,就跟有只猫爪子在一个劲儿地挠似的。到最后廖妈妈终于挂了电话,我还准备再继续聆听她的教诲的,结果她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轻飘飘地说了句“你自己心里要有数”,然后就走了。

天晓得她怎么忽然这么开明,到底明远跟她灌了什么**药?怀着这种好奇,我今儿还不到七点,就主动去了322教室,准备等明远过来好好问清楚。

不过今儿倒是奇怪,平时都是他去宿舍门口接我,今天我提前来了这里,却不见他的人影。不仅是他,就连古恒和王榆林也不在。我在教室里背了一会儿书,又做了几页题目,折腾得脑袋都大了,就起身在教室里走走。

我早说过这间教室很大,里头只放了四张办公桌和几把椅子,还有些零散的扫把和一块可移动的黑板靠着西边墙放着,上头都积了灰,显然有阵子没人管过了。我正好做得久了,浑身酸痛,索­性­就把教室里打扫一番,也算是这些天来报答明远帮我补习了。

说­干­就­干­,我卷起袖子,­操­起扫把迅速地把教室里零星的一些垃圾清理走,尔后又从门口找到了一块抹布,去厕所洗手池洗过了,把几张办公桌擦得­干­­干­净净。然后还不过瘾,又想着那种黑板也染了灰,索­性­也一道儿弄­干­净了。

黑板是双面的,擦完了正面,我把抹布扔一边儿去,费尽了力气把它的反面给翻过来。好不容易给它翻了个身,刚想动抹布,忽然瞧见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字和照片,一时愣住。

这是一张典型的关联图,警察局里常见的那种,几张照片几条线把原本毫无关系的人全都串了起来。而面前这张黑板上,正当中的不是别人,赫然就是我和古艳红。

其实我早就猜到,这些年明远肯定在追查这件事,要不然,他也不会放弃学医,转而和古恒一起来了公安大学。我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如此真实而直接地面对这一点,就像现在这样,对着黑板上笑得傻兮兮的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

门外似乎有脚步声传来,我手忙脚乱地赶紧把黑板复原,又捡起抹布,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桌子。心里头却十分地不安,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明远,我应该怎么跟他说?这毕竟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除了我之外,还有古艳红——我已经从得知了她的死讯,就在我被汽车撞飞的第二天下午,她的尸体在城外的小长河里被发现。

“咦——”门口有人发出狐疑的声音,尔后门被推开,王榆林一脸诧异地进了屋,瞧见我,先是意外,尔后笑道:“是你呀,刘晓晓,你居然会主动来这里,真是少见。明远说你可能还在宿舍,刚刚在楼下准备给你电话呢。”

我强笑着道:“宿舍里人多,还是这里安静。明天就考试了,临时抱佛脚还是挺有用的。”我有些意外他们今天来得这么迟,平时都是七点左右到,今儿却好像约好了似的,一直不见人影。这会儿可不像二十一世纪,手机还是个稀罕玩意儿,连王榆林这样的**都还没配上,更何况我们了。

“今天学校里有事儿,所以来晚了。”不能不说王榆林是个很善于观察的人,他就看了我一眼,立刻猜到了我的想法,解释道:“你猜猜看今儿到底是什么事,能让明子都顾不上去接你了?”他说话时眼睛都亮了,整张脸上有异样的神采。看来,这件事儿不仅对明远重要,对他来说也同样意义非凡。

最近都忙着准备考试了,学校里发生什么事儿我还真不清楚。不过连王榆林都这么上心,那就只有——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猜到了原因。这几个晚上老听宿舍里的几个姑娘们议论,说什么省刑侦大队的潘一要来学校挑人,我当时还认定了她们听信谣言,这么看来,莫非是真事?

这个叫做潘一的大队长连我都听过他的名号,据说是个神探,破案率百分之百,简直就是警界的神话。他们刑侦大队个个都是­精­英,没在警界摸爬滚打数年绝对进不去,我还没听说过谁从学校一毕业直接进刑侦大队的呢。

难怪大家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么激动,要真被潘一给挑中了,这就算他的亲传弟子了吧,进了刑侦大队,这起点可不是要比别人高几个台阶。要是我也有点儿本事,我保管跑得比他们还快呢。

我忽然想起来,好像章老头先前也跟我提过这事儿,说明远就是这回被潘一给挑中了,进了刑侦大队之后没多久,就把我那件案子给破了。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没有选择法律途径,而是亲自动手报仇,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惨案。

难道事情还会照着过去的历史重演一遍?我的心跳得厉害,头也痛,一会儿连气也喘不上了。刘晓晓的身体太差,我这么点儿情绪波动,这身体立刻就承受不住了。

“刘晓晓你没事儿吧?”许是我的脸­色­太难看,王榆林吓得立刻冲过来扶住我,小心翼翼地把我搀扶到椅子上坐下,又倒了杯热茶递给我,柔声道:“你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去看医生?不然我还是去叫明子过来吧。”

他起身欲走,我赶紧叫住他,“等等——”

王榆林转过身看着我,一脸关切,“你脸­色­很难看,还是——”

“王榆林,”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呼气,心跳总算平复了些,尔后才开口问:“那个潘一,他挑中了谁?”

王榆林一脸古怪地看着我,尔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和明子,我们俩当中选一个。”我知道最后的结果,可我却宁愿潘一挑中的是他,虽然这样对明远似乎不公平,可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组织他。

“你觉得我和明子谁会胜出?”王榆林笑着问我,眼神却是认真的。

我不说话,王榆林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大家都觉得明子比我强,不过我觉得,他并不适合做警察。”

我很讶异他会这么想,因为身边几乎每一个人都说明远是我们学校这么多年以来最优秀的学生,说他不适合做警察的,王榆林是第一个。他的观察力真是敏锐。

“怎么说?”我问。

王榆林微微皱眉,摇头,苦笑,“你竟然没有生气,我以为你听到我说这话会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好奇。”我话一说完,脸都黑了,赶紧道:“我­干­嘛不高兴啊,他是不是适合做警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说这话,好像我跟明远真是一对儿似的,真别扭。

王榆林笑起来,一边挥手一边道:“行行,我不说你们了。我就是…我就是觉得,明子他…他的是非观念太强,不是黑,就是白,这样以后面对现实,会有些激进。”

对,激进……

明远从来就不是个坏人,他只是激进。他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他的世界里容不下灰­色­。

“你知道,警察——”王榆林顿了顿,有些迟疑,好像在考虑着用什么词,“警察…并不是永远都代表着正义,警察紧紧只是在维持法律而已。而这个世界上,常常有更多的法律无法惩戒的罪恶,有时候,为了所谓的法律,甚至还不得不维护那些人。而明子,他的是非观念太强,他做不到……”

他不仅做不到,还有可能会做出更加激进的事。他甚至还会觉得自己维护了正义,而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在这个法制的国度,不需要以武犯禁的侠者。

我想那句话说的真有道理,最了解你的人,常常是你的敌人。王榆林是明远最大的竞争对手,却也是最了解他的人。

我多么希望那个潘一也能看清这一点。

四十二

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到走廊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们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尔后门开,明远有些急躁的脸出现在门后,看清屋里的人,他似乎吁了一口气,朝我们摇摇头,道:“我打电话去你宿舍,她们说你不在,我还以为……”他话说到此处时声音忽然一顿,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

我想我也许是眼花了,那一瞬间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他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恐。我所认识的明远不是这样的,他从五岁起就已经坚强而勇敢了,那么多年来,我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情绪。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他问,并不等我回答,又继续道:“明天就要考试了吧,复习得怎么样?”

我立刻就蔫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正发愁呢。英语什么的就算了,好歹还有点基础,什么毛概马哲的也能勉强背一背,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刑侦专业还要学数学?为什么还要期中考试?为什么……

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背书就能过的。

“晚上我再给你补习。”他说,经过时伸手在我的头上拍了拍,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兴许还能猜中不少题。”

我又有些不信。王榆林在一旁帮腔,“晓晓你可得好好讨好明子,他猜题的本事杠杠的,当初挽救了我们班多少险些失足的少男啊。”

讨好?怎么讨好?难道要上前挽着他的胳膊一边甩一边撒娇,“求求你了——”。光是想一想我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更不用开口说。要我对着从小带到大的孩子撒娇,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明远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等着我说话,可等了好半天,见我终于一声不吭,有些失落地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别过脸朝王榆林道:“林子,帮忙去看看一楼有开水没?”

王榆林一愣,“一楼什么时候有——”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笑道:“没错没错,我想起来了。那个传达室好像有开水。这就下去,下去……”他朝我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笑呵呵地拎着热水瓶出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我和明远两个,气氛似乎有些怪,明远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搬了椅子直接在我身边坐下,一弯腰,大半个身子都快要靠到我身上,一时间,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的气息所笼罩,让我简直呼吸不畅。

他面­色­如常地翻了翻我的作业本,又把微积分的书拿起来看了两眼,随即拿起我的笔,飞快地在书上画记起来,一边画记还一边念念有词地跟我解释。可我这会儿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的身上,温暖的身体,热的气息,低沉而有蛊惑力的嗓音,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已经这么大了。

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终于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于是抬头看。瞳仁漆黑,眼眸深邃,那眸光中仿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无法控制自己。我挪不开眼,转不开身,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屋里安静得只听见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我的“噗噗”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撞得我难受。

我觉得,好像有些东西不在我的控制范围之类了,却又说不上是什么。他的脸近在咫尺,眼睛那么亮,呼吸的热气缓缓喷在我的脸颊处,热得发烫……

胸口忽然涌起一股恶意,我“唔——”地一声捂住嘴,猛地跳起身,快步朝门外冲去。刚跑到外头的垃圾桶,一阵酸意已经涌了上来,顿时吐得一塌糊涂。

“…晓晓,”明远从后面追出来,担心地叫我的名字,“你这是怎么了?”说话时手已探上了我的额头。

“没有发烧,是不是吃错东西了?”他喃喃的道,不清楚到底是在和我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胸口憋得难受,喉咙里全是难闻的酸味,又恶心又痛苦。我早就知道刘晓晓的身体不好,可没想到会这么差,整天­精­神不济也就算了,这还三天两头地来这么一出,还让人活不活了?

这个时候,我无比地想念前些年的时光,十三年来我一点小毛病都没有,要不是那场该死的谋杀,我也还能用魂魄再重塑一个身体——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也没有必要再回来一次了……

“我送你去医院。”明远不知从哪里找出块手帕,细心地擦了擦我嘴角的污渍,罢了一伸手,忽然拦腰将我抱了起来,吓得我“啊——”地叫出声来。

“别怕,”他柔声道,手臂微微用力地将我托得更高,“一会儿就到。”

下楼时正要瞧见王榆林拎着热水瓶慢悠悠地在一楼逛荡,瞧见我们微微愕然,快步冲上前来想搭一把手,明远却侧身让开,低声道:“你先去医务室,看看老李在不在。”

王榆林没说话,点点头立刻就转身走了。

我反正是没有力气说话,这会儿也只能任由他施为。别说他要送我去医院,就算是要送我去火葬场,我也没法子反抗。脑袋沉沉的,浑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力气,连手指头都不愿意动,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只下意识地觉得他的怀抱很温暖,温暖得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醒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是半夜,屋里没有开灯,只从走廊里照进黄|­色­的光亮。借着淡淡的光,我认出这里是医务室。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两张床,床头摆放着两个破旧的矮柜。我的胃里似乎已经没那么难受了,只是头还是有些痛,身上软绵绵的,正打着点滴的右手臂冰冰凉,手却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吸取着淡淡的温暖。

我才稍稍一动,立刻就惊醒了身边的人。明远轻轻拍拍我的手,黑暗中有低而温柔的声音传来,“醒了?”

我应了一声。

“还难受吗?”他又问,说话时伸手开了墙上的壁灯,橙黄|­色­的光让小小的医务室立刻温暖起来,而他的五官也在这明亮的灯光中渐渐清晰。浓烈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还有棱角分明的­唇­,明明还只是二十出头的男孩,却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成熟。

“手冰,”他问,“是不是冷?我让古恒再抱床被子过来。”说话时他就要起身,我手里微微用力,他又立刻坐下来,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没力气说话,就摇头。他拍拍我的手,朝门口看了一眼,无奈地点头,道:“我不走就是。”

“……”我才不是不让他走呢,这人怎么这么自作多情。

醒了一会儿又撑不住了,眼睛一闭上,再睁开时外头天已经大亮。

屋里就剩我一个,明远也许是上课去了?我想。心里忽然觉得有些空落落的,生病的人总是比较脆弱,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无缘地都会不开心。我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刚准备下床,一转身瞧见床头柜上的大保温杯。

费力地抱起保温杯,拧开,里头是热腾腾的蛋花粥,淡淡的粥香扑入我的鼻息,我的肚子顿时发出“咕咕”的声音。

想吃,可是——

门口忽然一暗,抬头看,明远拎着一个大塑料袋子进来了,瞧见我,脸上满是笑意,“醒来了?还难受吗?”说话时把袋子放在旁边的床上,一件一件地往外拿东西,牙刷、毛巾……那颜­色­和图案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他居然去我宿舍了?

“我让汪小圆把你东西送下来的。”他解释道:“今天考试,我刚刚去给你请假了。你们辅导员说没关系,反正不是期末考,也不用补考,就是恐怕年底没法评奖学金了。”

准备了这么久,最后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告一段落。我在庆幸着可以逃过一劫的同时,心里头居然还有点小遗憾。人可真是奇怪!

他扶着我去了走廊尽头的水房洗漱,回来后一起吃早餐。

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个严重问题,“不是说…那个潘一挑中了你,要你去刑侦大队实习?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明远笑笑,“没事儿,他们也不差这一两天。”

他说得轻松,可我昨天刚问过王榆林,很清楚现在的情况,他们两个竞争对手势均力敌,明远今儿这一手,还不等于说主动放弃吗。

虽然我昨天还想着要他永远不去查那件案子才好,可到了这会儿,却又忍不住有些难受。我不知道自己的到来会给他带来什么改变,也许我就是那故事当中的蝴蝶,扇一扇翅膀,许多人的人生都会变得不同。

可是,到底是变好,还是变坏,却无法预测。这让我更加地不安。

明远见我在发呆,忽然伸手在我的额头上点了一下。我猛地抬头看他,就瞧见他一脸得意地笑,像个调皮的小孩子。

“汪小圆说中午过来看你,”他忽然想起什么,脸上忽然有些凝重,迟疑了一下,才小声道:“我刚刚给你妈妈打电话了。”

我的老天爷,廖妈妈这要是晓得我又病了,这还不得把我押回家去呀,说不定还要逼着我休学呢。

“你——”我又急又气,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远好脾气地笑,轻拍我的脑袋,安慰道:“没事儿,我说你吃坏了肚子,打了点滴好得差不多了。廖妈妈说晚上再过来看你。”

廖妈妈什么时候对我这么放心了?真不晓得明远到底跟她说了些啥。

既然廖妈妈这一关过了,我心里的大石头也就放了下来,安安心心地回到病床上休息。中午时分,汪小圆果然来了,同行的居然还有宿舍里的其余几位,这让我既意外又感动。虽然平时和大家处得不算好,可关键时刻,她们还是关心我的。

晚上廖妈妈过来的时候,我基本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廖妈妈见状,终于放下心来,但还是逮着我教育了老半天,直到后来护士给我打针了,她这才罢手。

四十三

晚上王榆林和古恒也一道儿来了,一进门就打趣明远,话里话外都是调侃我们的意思。我听得脸上发烧,好几次想开口澄清,结果明远却摆出一副任由他们取笑的样子,还笑着道:“你们别得意,以后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这…算是正式承认了我们俩的“情侣”关系?

我觉得有些窘迫,心里头一半是怪异,一半是不知所措。这些天来我一直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有时候大家开玩笑地说起,只要明远不在,我也会笑着澄清,可到目前来看,似乎收效甚微。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当着古恒和王榆林的面承认这件事。回头再想一想这些天来事情的发展,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点点地落入了他的陷阱中。等到周围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俩是一对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反驳了……

我坐在床上,脸­色­可能有些不好看。王榆林和古恒见状,偷偷地打量明远,他却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自在神情。王榆林和古恒二人说了几句话后,就告辞着要离开,等到要走的时候,王榆林忽然开口,“明子,你出来下,我有话跟你说。”

明远应了一声,把削好皮的苹果递给我,柔声道:“你先吃点苹果,我去去就来。”不过是出去几分钟,又何必要特意跟我交代行程。我被他这刻意的举动弄得更加不自在,接了苹果,半句话也没说就躺下了。

他们三个人出去后带上了门,依稀听到有说话的声音,只是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床上躺了两分钟,忽然觉得内急,便起身穿了拖鞋准备去洗手间,才走到门口,隐隐约约听到王榆林忽然提到了我的名字——我是说,“钟慧慧”的名字。心中疑惑顿生,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起耳朵,想要听听看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

“……我跟潘队,说了,明天换你去……不然,潘队真要火了……”好像是王榆林在劝明远去刑侦队实习。这个王榆林还真是爽朗又坦率的男子汉,明远因着我的关系不去实习,惹恼了那个潘队,十有**会把他踢出候选,到最后被挑中的自然是王榆林。他却一点便宜也不肯沾,还特特地过来劝说,真是光明磊落。

明远沉默不语,一旁的古恒却是忍不住大声道:“明子,你可别忘了咱们是为了什么才来的,你要交女朋友我不拦你,可你也不能为了这个刘晓晓,竟连钟阿姨的事情都不管了。你这样,也太让我失望了!”

“你小声些。”明远沉声阻止道。外头一时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王榆林有些不高兴的声音,“明子,古恒,你们俩说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敢情这几年下来,你们俩的脑子里就那一桩案子,别的什么事儿都不值得一提是不是。”

古恒冷“哼”了一声没说话,分明就是默认了。明远也一直沉默不语,我看不到他们的脸,自然不晓得他们这会儿到底是怎样的光景,只依稀听到王榆林气得狠狠跺了跺脚,怒道:“算我看错你们了。”之后,便是“噔噔——”的脚步声。

我赶紧返回床上躺好,生怕被他们回头撞了个正着。可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明远回来。狐疑着又慢慢从床上爬起来,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并不见任何动静。索­性­还是起床先去洗手间解决生理问题,待洗了手出来,又在走廊里转悠了一阵,仍旧不见明远回来。

我原本还想就先前那个问题好好地和他说一说的,这会儿却是无奈,只得回病房,准备等他回来再说。

天­色­渐暗,护士又来给我扎针打点滴,不一会儿汪小圆还送了晚饭过来,见明远不在,很是讶异地问道:“怎么今儿你的护花使者不在?”

我心里头想着事儿,只敷衍着答了几句,说话时,有人敲门,小圆笑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一边说话一边起身去开门。等瞧见来人却是微微意外,我心里也是一阵疑惑。方才王榆林跟明远才吵过架,怎么这会儿马上又来了。

“明子不在这里?”王榆林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面带疑惑,罢了又朝我笑笑,道:“我去别处找他。”

“哎,你等一下!”我心里头一动,忽然产生了一些想法,赶紧坐起身来将他唤住,“正好我也有事儿要跟你说。”说罢,又朝小圆看了一眼。

小圆平时瞧着大大咧咧的,心思却是细腻,一见我眼神,就知道我的意思,拍了拍ρi股起身道:“那你们谈,我还得回去看书呢。饭盒我明天过来收。”

我郑重地朝她谢了,又起身送她出门。王榆林则一直皱着眉头,好像有心事。

等小圆走了,王榆林才一脸戒备地坐下来,朝我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儿?”

我见他这幅神情心里头有些发虚,于是决定先不提那事儿,朝他手里的东西看了一眼,笑着问道:“你手里头拿的是什么?给明…金明远的吗?”

他下意识地把东西一收,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吞吞吐吐地道:“他…托我…查点东西…跟你没关系。”

我原本只是随便问一问,现在见他这幅神情,忽然对他手里的文件产生了好奇。明远能拜托他查什么?而且还这么神秘,连我也不能告诉?我忽然想起了322教室里的那块黑板,心里头一沉。

想了想,索­性­还是把话挑明了说,低声问他,“是那件案子?”

“什么案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榆林装傻,可这个年轻人显然没有撒谎的习惯,一开口脸就涨得通红,根本不敢正眼看我。我要是再瞧不出来,岂不是个傻子。

“我早就知道了,”我一步一步踱回窗边,坐下,倒了杯热水,小口小口地喝,又慢条斯理地道:“你以为我那么傻,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虽然学习不如你们好,可在322待了那么长时间,教室里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我。再说了,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王榆林红着脸不再说话,低着头,手拽得紧紧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又问,“你们一直在查这个案子?”

王榆林“嗯”了一声,却是一句多话也没有,显然不想跟我继续讨论这个话题。我想他们三个人之间应该早有默契,相互保守秘密,谁也不能说出去。

“能不能跟我说说。”我试探­性­地问,其实心里头并没有多大的把握。王榆林此人,看起来斯文好说话,其实心里头最有主意,为人又极讲原则,要不然,也不会特意回来劝说明远去刑侦大队实习了。

果然,王榆林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不行,我答应过明子和古恒,这件事不会再有第五个人知道。”

第五个人?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明远、古恒再加上王榆林,拢共也才三人,即便是算上我,也是第四人,怎么会——忽然想起那天在黑板上瞧见的那张关系图,虽说只是瞬间的一瞥,注意力也大多被我和古艳红的照片所吸引,但我总还记得黑板的左下方还有一张年轻的面孔,似乎是个女孩子……

想必她也出事了……这就难怪了。

不过——明远那小子我对付不了,可对王榆林这样坦率又正直的老实人,我却是有自己的法子。我不以为然地朝他道:“行,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查。反正那天我该看的都看了,回头去找我爸,还怕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

王榆林脸­色­顿变,激动得霍地站起身,大声道:“不行,你不能去。这要是泄露一点消息出去,肯定会有危险。你根本不知道这个案子牵扯有多大!”

“我一查不就知道了。”我朝他挑衅地笑,“我爸就在公安厅,档案处的叔叔阿姨我都熟,回头跟他们说一声,什么资料找不到。到时候,说不定我比你们还先破案呢。”说罢,我又摆出一脸憧憬的神情来,喃喃道:“要是我破了那个案子,看我爸还笑话说……”

“刘晓晓!”王榆林急得都快抓狂了,险些就要冲出去,“我去找明子。”

“别!”我赶紧上前一把拽住他,“你要敢跟他说,我就说这事儿是你告诉我的。”

“你——”王榆林气得脸都白了,气急败坏地瞪着我,怒道:“刘晓晓,你这人怎么这样?”这孩子估计一直觉得我是只没牙的虚弱小白兔,却没想到小白兔也会这么无耻,气得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我就看着他生气,等他好歹气儿平了些,才小声道:“你也别气,其实我就是想帮帮忙。那个——金明远不是一门心思地就想查这案子吗,你又老觉得你们俩是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照我看,还不如你们就拿这个案子打个赌,看谁先破得了案。到时候,谁厉害谁怂,不就一目了然?”说罢我又加了一句,“他手里头的资料你都有吧。”

王榆林斜着眼睛看我,看不出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

我也知道他不是那么好说服的,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咬咬牙,苦笑着问我,“那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怎么没关系,关系大了去了。要是王榆林破了案子,以他的­性­子,肯定要想方设法地找罪证把送人监狱,绝不可能让明远得到机会下手。那这事儿可不就了了吗。

可这话我不能跟他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索­性­挥挥手,无理取闹道:“反正我就是这话了,你们俩打赌,我过来帮你就是。你可别小看了我,有些东西就算你去了刑侦大队也不一定能弄到手。”

王榆林目光微动,脸­色­一会儿一变,过了许久,却还是固执地摇头,“不行,我不能把你拉进来。”

“你怕我也被人给害了?”

王榆林脸上顿时变得死一般的惨白,牙齿咯咯地响,拳头握得紧紧的,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我缓缓坐下来,屈膝抱着腿,“就算没有人害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狠狠地咬着­唇­,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你不要告诉他。”

王榆林像只提线木偶似的一点点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不敢置信,好几次想张嘴,却终于没有发出声。

“我就想…就算是死了,也想要证明我自己是有用的。”我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可是我不想让他知道……”

“……”

四十四

王榆林是个好学生,一腔热血,正直善良。可正是这样的孩子,也最容易轻信别人。尤其是当我把眼泪一掉,他就立刻没辙了。虽然我也不能算骗他。

为了防止明远忽然回来被撞个正着,我们决定暂时不讨论案情,约好了等明天我出院后再仔细商议。才刚说好,就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和王榆林对视一眼,都悄悄地吐了一口气。

明远目光如烛,一进门似乎就察觉了这屋里的暗潮汹涌,却没有出声问,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尔后又朝王榆林笑道:“刚才跟古恒商量了点事儿,来得迟了。怎么,你找我还有事?”

王榆林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看我,低头把手里的资料递给明远,小声道:“你上回让我查的东西,全在这里了。”说完,他把东西往明远手里一塞,急急忙忙就要走。我在一旁看着,真是哭笑不得。王榆林这孩子实在太实诚了,估计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撒过慌,瞧瞧他这模样,不说鬼灵­精­似的明远,就是个平常人也能看出些门路来。

果然,明远噗嗤一笑,接了东西又赶紧追出去,口中喊道:“你等等,我还有事儿跟你说呢。”外头的王榆林立刻跑得都快飞了起来。

明远才走出门,外头的王榆林已经冲出了走廊,很快就不见了人影。明远笑着摇摇头,复又折回来,漆黑而幽深的眼眸看得我发怵,但我还是没有移开眼睛,强迫自己和他对视,又努力地挤出笑容来,装作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明远却是忽然笑起来,一边在对面的床上寻了个位子坐下,一边朝我道:“你知不知道你紧张的时候会有小动作。”

我先是一呆,随即浑身都僵硬起来。他这话是在诈我吧?

“你每次紧张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搓手指头,就像这样。”他笑着指了指我的右手,吓得我就跟被蜜蜂蛰了一口似的猛地跳起来,赶紧把手藏在了身后。听他这么一说,我却是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我似乎真的有这个习惯……

我还在发着呆,他忽然又说了一句话,吓得我险些从床上掉下来。他看着我,认真的眼神,一眨也不眨,那目光好像要透过我的身体看到我的心里去,“我姑姑也这样,她和你一样。”他一字一字地道。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漏了陷,可是一低头,瞥见这双与我自己完全不同的纤细而苍白的手,我才渐渐恢复了正常。钟慧慧没有刘晓晓漂亮,可是她却健康而乐观。我的手掌永远是温暖而红晕的。他就算再明察秋毫,就算观察力再强,也没有办法透过我这身皮囊看透我的本质。毕竟,事实是如此的匪夷所思,就算我告诉他,他也不一定相信。

我敷衍着笑了两声,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明远却好像忽然来了兴致,非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你怎么不问我姑姑的事?”

“我为什么要问?”我反问他。

他看着我,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以为你会感兴趣。唔,你不是说,你喜欢我么?”

“噗——”我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忽然听到他说这话,满口的茶水全部喷了出来,弄湿了一地。天晓得,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件事儿了,喜欢不喜欢什么的,大家开开玩笑的也就算了,他就这么正儿八经地说出来,要我怎么回答才好。

“嗯?”他缓缓凑过来,浓烈的眉眼越考越近,深邃的眼睛里有浓浓的笑意,却不见丝毫戏谑,看起来,就好像是认真的。

我已经不敢看他了,飞快地把杯子往床头柜上一放,说了一句“我困了,睡觉”,然后逃避地蒙上被子,把整个人都缩了进去。明远他——是认真的吗?我心里说不出的担心。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男孩­干­净而纯粹的感情,炙热的情怀,难道都要毁在我手里的吗?

被子里闷闷的,感觉有些呼吸不上来。可我不敢探出脑袋。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强烈的畏惧和心虚,让我没有办法正常地面对他,尤其是当他说出喜欢这样的字眼时。

“晓晓,”被子外头传来他的声音,低而轻柔。我不敢动,也不肯回应,假装已经睡着了。外头静了一会儿,然后脑袋上方的被子被人轻轻地拉开,新鲜的空气顿时充盈着我的鼻息。

我睁开眼瞧他,明远一脸无奈地低头看着我,张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可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眼神一黯,道:“你睡吧。”说罢,帮我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回了旁边的病床上,再也不说一句话。

已是严冬,门外寒风肆虐,时有呼啸声过,吹得窗户哐哐作响。屋里却静谧一片,就连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都那么小心翼翼,几不可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明远依旧在,我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于是开口让他回去。他却不以为然地朝我道:“我心里有数。”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头越是不安,有些不高兴地道:“你别老这样自以为是,总要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你觉得你放弃去刑侦大队来照顾我,我会觉得受宠若惊甚至开心得忘乎所以吗?一点也不,我只会觉得自己很没用,觉得我就是个废物。你这样做,我只会觉得压力很大。”

明远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说这样的话,看着我的眼神明显有些失神,尔后自嘲地笑笑,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去。你好好休息。”说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出了门。

我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心里忽然觉得很难受,我无法用词语来形容那种感受,闷闷的,好像有一股气憋在心里,想发泄又发泄不出来,只得不断地往心里头压,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控制某些事情的发生,这和之前回到1981的时候完全不同。那个时候虽然物质条件比较差,虽然我又当爹又当妈,可我从来没有过现在这种无力感。明远——他的心思我已经完全捉摸不透了。

在病房里住了半天后,我决定出院。念头一起,就立刻去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宿舍,倒把小圆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接住我的东西,问道:“不是说还要住两天,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

我往床上一倒,闷闷地回道:“病房里闷得很,还是宿舍好。”

“咦,金师兄不是一直陪着你吗?”小圆一脸担忧地凑过来,认真地问我,“你们两个不会是吵架了吧?怎么金师兄今天没送你回来,天呐,你们两个不会是分手了吧。”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宿舍里其余的几个人闻言顿时激动了起来,一古脑全凑过来大声地嚷嚷,“啊,你们俩分手了?”“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个白天鹅去捣乱?”“……”

我的脑袋顿时有两个大,这几位姑娘的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呢。

“说什么呢?什么分手!”我又气又好笑,费力地坐直了,朝她们大声道:“我又没跟他好过,说什么分手?”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小圆都有些生气了,“就算吵架了也不能这样胡说八道啊。咱们学校谁不晓得你们俩是一对儿?那个——范雅丽,你说刘晓晓跟金师兄是不是一对儿。”

范雅丽认真地点头,“没错儿,刘晓晓跟金师兄就是一对儿。”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金明远,算你本事!

睡了一下午,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小圆把我叫醒。头又开始有些痛,脑子晕晕乎乎的,我赶紧起床吃了几颗药,又抹了把脸,这才稍稍清醒了些。

小圆照例给我打了饭,只是我胃口不好,吃了几口就有些食不下咽,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难受得紧。早晓得这样,上午就不该出院。还正后悔着,宿舍里电话铃响,竟然王榆林打来的。

“你怎么就出院了?”他在电话那头问我,声音里明显带着担忧,“我问过医生了,他说你还没好呢,得再好好休养一阵。”

我道:“不愿意在病房待着,特别难受。索­性­还是回来住,反正也就是吃吃药,在这儿也是一样的。对了,那个——你什么时候去教室?”

我这会儿提教室的意思不言而喻,王榆林自然也明白,所以电话那头立刻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回道:“你身体还没好,等你好些了我们再细说。反正——反正这事儿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查出来的。”

我心里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也知道王榆林的顾虑,想了想,便应了。两人又叨唠了几句,尔后才挂断电话。

明远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来电话,我一边等一边心里想,是不是今天我那番话把他给气到了,所以他闹别扭了?

等到晚上都快熄灯了,他还是没有消息。我倒还没什么反应呢,宿舍里其余几个人已经开始坐不住了,小圆忍不住问我是不是真跟明远吵了架。更离谱的是那个范雅丽,还特别不高兴地跟我说,不能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等晚上睡下了,翻了几个身,这才猛地意识到,这姑娘是在说我跟王榆林呢。

这不就是打了个电话,至于么……

四十五

第二天早上八点,宿舍里的几个姐妹全都去上课了,明远忽然来了电话,问我起了没。我注意到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情绪似乎很低落。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情况,在我的印象里,明远一向都把自己的情绪藏得很深,高兴的时候也只是淡然地笑笑,沮丧的时候——自从他十岁之后,我就很少看到他沮丧的样子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会忽然变得这么低落?

我一时没忍住就问了出来,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道:“我过来看你,见面再说。”说罢就挂了电话。我赶紧想叫住他,可已经太迟了。

这一刻,我的脑袋有两个大。我们这公安大学的女生宿舍以条件差、阿姨凶而闻名于全省高校,傲视群雄,其余高校无不甘拜下风。就拿我们这十二栋来说,楼下集合了三个中年阿姨,个个膀大腰圆,声音高亢,平时说话就像吵架,要真吼起来,简直就跟在你耳朵边放炮似的。听说以前也有不信邪的男生,仗着喝了酒非要冲进来跟喜欢的女生告白的,结果被三个阿姨围堵攻击,吼得险些没脸在学校里混了。

明远在学校好歹也是个名人,这要是被阿姨一顿吼,岂不是马上就传得全校皆知,丢脸丢大发了。

我惴惴不安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不能这样坐视不理。于是赶紧起床换衣服,刚准备出门,就听到他在外头敲门了,“晓晓,你在吗?”

真是奇了个怪了,刚才没听到阿姨的吼声啊。难道他翻墙进来的?

我赶紧打开门,一眼瞧见站在门口的他,除了脸­色­有些憔悴外,倒不见阿姨们留下的痕迹。“你这是怎么进来的?”我疑惑地问。

他回道:“从门。”说话时人已经进了屋,把手里的早餐递给我。热腾腾的白粥和刚出炉的包子。我肚子正饿着,也不讲什么客气了,接过来就咬了一口,顿时幸福得直啧嘴。“这包子…这包子……”

“驴­肉­馅儿的,”他看着我笑,“我特意去东大门买回来的,以前我姑姑就最好这一口。”

我:“……”

见我没说话,明远他又问:“你怎么就出院了?我去问过医生,他说你身体还没痊愈,最好还是再多住几天。”

我嘟嘟囔囔地解释道:“就是不愿意在病房里待着,难受。方正就是吃药,哪儿吃都一样。哦,对了——”我赶紧把话题转到他身上去,“你今儿怎么没去警局?不是说已经去那里实习了吗?”

他闻言脸上顿时闪过一丝黯然,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眉目低垂,长长的眼睫毛便把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藏了起来,“潘队给我放了假,让我休息几天。今儿换林子去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给他放假。我想起电视剧里常演的剧情,通常被放假的都是办砸了事儿的,所谓的放假不过是变相的惩罚。难道明远第一天上班就做错了事儿?照理说不应该啊,以他的小心谨慎……

估计他都瞧出我在胡思乱想了,咳了两声,一脸无奈地解释道:“我没犯错儿,就是昨儿正巧遇上出任务,潘队就带我过去了,结果……”他顿了许久,才缓缓地继续道:“结果死了人……”

死…人…

我被他吓得老半天没说话。那个什么潘队也太儿戏了吧,怎么能带着实习警员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这幸好是没受伤,可我看他现在这样子,只怕是吓得不轻,搞不好心里都有­阴­影了,以后还要怎么做警察。

“我没有被吓到,”明远看着我,脸上的情绪很复杂,好像在纠结于什么问题找不到答案,“我只是有些迷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警察…不是应该代表正义吗?”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他看起来似乎并不是被吓到,而是­精­神上深受打击。我想不通,以明远­精­神力量之强大,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他这么低沉。

“昨天……”他没有瞒我的意思,一五一十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说给我听。昨天中午,有人报警说市中心商业大厦有人挟持人质,等他们赶到时,场面已经几乎失控。事情的起因是包工头拖欠工资,几个民工几番讨要无果,最后竟挟持包工头上了天台…

我听到这里已经大概猜出了后续的发展,想来最后被击毙的并非克扣工人血汗钱的包工头,而是讨钱无门的某个工人。难怪明远会有如此无奈而又郁闷的心情,换做是我,只怕世界观立刻就会崩塌。

忽然想起之前王榆林对明远的评价,我的心里陡然产生一种惧怕,也许明远的心态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了变化,当代表正义的一方已经扭曲,他是不是从现在起就已经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准则产生了怀疑,所以,他才会觉得自己代表着正义,才会有后来的事情。

我心里很沉重,更痛苦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如果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能说服他?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明远有些担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柔声问:“晓晓,你怎么了?”

我的脑子里全是章老头说过的那个案子,一年多后,他就会犯下可怕的罪行,并因此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我很害怕,这些天来我一直努力地不去想这件事,因为每次只要一想起来就特别痛苦,好像有一双一抓不断地撕挠着我的心脏,痛得我喘不上气。

“晓晓,你怎么哭了?”他着急地站起身,径直伸手抚摸我的脸颊,眼睛里满是愧疚和不安,“是不是我刚刚说的事吓到你了?”

我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手中一片湿润,原来不知不觉真的掉眼泪了。

“我没事儿,”我一边抹眼泪,一边使劲地想挤出笑容来,“我就是…就是有点儿想吃甜甜圈了,凤梨味儿的,特别想。”

明远幽深幽深的眼眸一直盯着我,“好,我们去吃甜甜圈,凤梨味儿。”

等我们走出校门的时候,我的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然后就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虽说刚刚只是个借口,可说出口确实挺丢人的。幸好明远不喜欢跟别人多嘴,要不,这事儿传出去,我只怕这半个月都不用出门了。

我吞吞吐吐地不肯再走,迟疑着道:“要不,咱们还是别去了。不就是个甜甜圈,哪儿都有得卖,没必要非要去东城区。”一听说我要吃凤梨味儿的甜甜圈,明远就非拉着我去老家巷子外的那家老店,说那里的味道最正宗。

我当然知道那个地方,以前的每个周末我都会守在店铺外头,等着那家店老板烤出的最新鲜的甜甜圈。可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去那里,我很担心靠近那片我曾经生活过许多年的地方会表现出任何不正常,更何况,我的身边还有明远在。

“你会喜欢的,”他说,脸上带着怀念的神情,“我也很多年没有吃过那里的甜甜圈了,那是我姑姑最喜欢的糕点之一。”他朝我看过来,眼睛里依稀有氤氲的光,目光却如影随形地一直落在我的脸上,“你……和她很像。”

我的心好像忽然漏了一拍,尔后便是不可抑止地狂跳。他最近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我们联系起来,我的小动作,我的喜好,之后还会有什么?我不清楚,更不敢去想。下意识地又要去搓手指头,猛地注意到他略带笑意的眼眸,手指一颤,赶紧把双手藏在了身后。

再这么下去,不用他揭穿,我自己都会受不了的。

“我说我姑姑,你心虚什么?”他的脸渐渐靠过来,越来越近,眼睛越来越亮,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猎物。“刘晓晓,你…到底…是…”

“车来了!”在他问出那句话之前,我猛地跳开,指着远处缓缓驶近的公交车大声道:“我们赶紧上车吧。”

明远笑,眼睛里有狐狸一般狡猾的光,“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坐这辆车?难道——你去过?”

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会被他弄崩溃,我不够聪明,不够机灵,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完全不露马脚。1981年的时候,不管我出了什么问题都不会有人察觉,可现在,身边永远有一只明察秋毫的小狼崽子,时时刻刻地盯着我,窥视着我,让我愈加紧张,也愈加慌乱。

如果不是章老头临行前的叮嘱,我真希望能把一切坦白,这样我们俩也都能解脱了。他自去历练他的劫,而我也该回到2010年,好好地享受原本应该属于我的悠闲和自在。

这一次,我没理他,板着脸就往回走。他脸­色­微变,赶紧上前追,一把拉住我的手臂,急道:“你要去哪里?你又要——”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但声音里却分明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急切和恐惧。

“我回宿舍。”我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转头看着他,认真地道:“金明远,我不喜欢你这样。我是说,请你不要把我跟你姑姑相比。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我和你姑姑相像而已。”

他沉默不语,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深沉。这分明已经是默认了。

我愈加地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狠狠地一跺脚,转身快步离去。

回到宿舍,大家已经都上完两节课回来了,见我进屋,大家伙儿顿时­骚­动起来,一窝蜂地挤上前,争先恐后地笑道:“晓晓,你可成名人了。”“晓晓,你别怕那只白天鹅,放心,有我们给你撑腰呢。”“……”

天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伙儿三言两语地把事情经过一说,我才晓得又是因为明远才惹上了这一身­骚­。

那个苦追明远不得的白天鹅听说我出了院,居然兴师动众地来我们学院找我宣战来了。幸好我不在,要不,今儿教室里头还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绕是如此,大家伙儿就已经跟打了­鸡­血似的激动起来了,一个劲儿地摇旗呐喊,简直恨不得立刻把我放出去跟白天鹅大­干­一场。

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因为他而跟人吵架,我现在只想躲得远远的,所有的这些事儿都不想管,也不想知道——我才不在乎他喜欢谁,不在乎他怎么样呢。

于是赶紧收拾东西就躲回家去了,那个什么白天鹅,什么金明远,离我越远越好。

结果才回家他的电话就追过来了,就好像我们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廖妈妈接的电话,说了大半个小时,被电话那头的那个人逗得直乐。我觉得我特别对不起她,现在廖妈妈把他当姑爷疼呢,你看她什么时候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这么和颜悦­色­过。

然后晚上他就过来了,拎着一袋子水果和点心,没事人似的跟我打招呼。廖妈妈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明远长明远短的叫得比亲儿子还亲。幸好还有刘爸爸跟我达成统一战线,一直板着脸,半分笑意也没露给他看。

都吃晚饭了他也赖着不走,刘爸爸都有些坐不住了,一个劲儿地瞪他,结果廖妈妈把刘爸直接叫进屋里去了。等刘爸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们家的统一战线就崩塌了。

晚上七点,吃完饭廖妈妈收拾碗筷,刘爸爸叫了明远去书房下棋,我则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竖起耳朵想听听刘爸到底在和他说什么。然后这个时候,王榆林来了。

对于王榆林的到来,廖妈妈表现得十分诧异,不住地看我,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会儿刘爸和明远也从书房里出来了,瞧见王榆林,明远的脸­色­顿时说不出的难看。

“明子也在啊!”王榆林有些意外地跟明远打招呼,说话时心虚地看了我一眼。明远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但他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朝王榆林热情地笑,“你怎么会来这儿?”

王榆林顿时就不说话了。这老实孩子,让我说什么好呢?

我生怕王榆林露马脚,赶紧上前救场,“我让他来的,嗯,有几门功课不大懂,请他帮忙补习。”

“是吗?”明远犀利地目光在我们俩脸上扫过,面上似笑非笑,“晓晓觉得我帮你补习说得不清楚?”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你们慢慢聊,我们还得复习呢。”说罢,也不管他们几个怎么想,拽着王榆林赶紧往屋里走……

四十六

“那个…明子不会误会吧?”进了屋,王榆林有些心虚地问,看来这老实孩子并不笨,刚才明远的眼神儿他看得真真的。

“误会就误会呗。”我满不在乎地道:“再说,他误会了又怎么样?他凭什么管我的事儿啊。”

王榆林看着我好半天不说话,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认同。我叹了口气,搬了把椅子让他坐,自个儿则面对着他坐下,无奈地道:“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最好别说。我跟明远之间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楚。包括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再说,我……”我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很久很久,才一字一字地道:“我不想伤害他,真的。”

王榆林就再也不说话了。

我们俩沉默了一阵,最后还是王榆林打破了这种沉闷的气氛。他起身去把门关上,尔后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掏出一大叠资料递给我,道:“这是之前我们调查的所有材料,你慢慢看,下一步怎么走,回头我们再商量。”

我赶忙接过东西,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映入眼帘的第一页就是我和古艳红的照片,照片下方用宋体小字清晰地注释着我们俩的基本情况。姓名、职业、事发地点和时间等等。王榆林则在一旁小声地向我解释事发时的种种境况。

但他所知道的又哪有我清楚,事发的经过全在我的脑子里,历历在目,不曾有一日忘记。我甚至还能画出事发前一日古艳红拿给我的那幅画像,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要怎样才能顺理成章地把这个终于线索拿出来。

“……刘晓晓!”我被王榆林忽然提高的声音给惊醒,猛地抬头,才发现他正疑惑地盯着我看,不解地问道:“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啊?”我愣愣地看了他一阵,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在走神。不好意思地朝他抚了抚额头,歉声道:“对不起,我刚刚正在想事情,你说什么?”

王榆林无奈地叹了口气,想再开口说什么,忽然被外头敲门的声音打断。

“谁呀?”我明知故问。刘爸爸进我屋从来不敲门,廖妈妈一般都只会在外头大声唤我的名字。这会儿除了明远,还能有谁?外头果然传来明远低低的声音,“是我。唔,我倒了茶。”

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心里明白,王榆林也清楚,一个劲儿地笑。我不忿地朝他瞪了两眼,威胁他道:“你再笑,再笑一会儿我就说你要追我。”王榆林立刻就把脸给板上了。

“我屋里有水呢。”我高声回道。

一句话就将他也噎走了。屋里总算清静下来。我继续跟王榆林说事儿。结果才过了几分钟,他又来了。

“廖阿姨切了些水果,让我给你们送些。”他道,声音里带着些不容置否的意味。我刚准备再出声把他弄走,结果被王榆林给拦住了。他一脸哀求道:“晓晓啊,你躲得远远的自然不打紧,可我跟明子共处一室,这还想要命呢。你要再拦着不让他进来,这门会不会被揣了我不知道,可我今晚上回去,十有**没命再来了。”

说得这么可怜兮兮的,至于嘛。可是我也不能把王榆林的话当耳边风,要不,就算我把明远给弄走了,他回头也能立刻把他给请回来。想了想,我还是决定暂时妥协,今天的事儿就到此为止。

“等等哈。”我一边高声回话,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桌上东西收拾起来,又从抽屉里翻了本数理统计的书出来摆样子,等确定没有纰漏了,这才起身去开门。

明远端着果盘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见了我也不笑,一双眼睛直直地瞪着王榆林。王榆林立刻就站了起来,举起手朝我们俩笑嘻嘻地道:“我忽然想起来学校里还有点事儿,那个…明子,补习的事儿就麻烦你了。”

明远满意地点头。我心里头暗自骂人。

王榆林麻溜地收拾东西,迅速地消失在门口。明远继续板着脸,把果盘朝我面前一递,瞥了一眼书桌上的书,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你倒是学得快,前几天还是微积分,今儿就学到数理统计了。”

微积分和数理统计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能放在一起学习?我半点概念也没有。不过照他这话里意思,好像分明已经看出了我和王榆林挂羊头卖狗­肉­的幌子。我已经预见了今儿晚上王榆林被他狠狠拷问的场面。

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王榆林那老实孩子答应过的事情绝对不会失信,明远对我也总不能严刑拷问——这还是在我家呢,他好歹得分清主次。

于是我们俩就着数理统计吃着苹果,一会儿我就有点消化不良了。这数学——也太邪门了。我听了十分钟,就觉得跟听天书似的,一会儿就开始瞌睡,再过一会儿,索­性­就往床上倒。明远有些郁闷地看了我半天,却不肯走,靠着床边的椅子上坐了,欲言又止。

我真怕他说出什么让我没法反应的话来,赶紧挥手赶人,“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想睡觉了。”

屋里一时静得只听见我们俩的呼吸声,一粗重短促,一平缓绵长。

沉默……我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被动地想要逃避他的目光。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他长长的一声叹息,声音里有无穷的黯然和晦涩,听得我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这次回来我一直过得很纠结,现在的明远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他的心思已经远远超出了我所能猜测和理解的范围。我完全找不到任何方法能确切地阻止他。在现在的他面前,我毫无招架之力。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良久,才听到他压抑着声音缓缓发问。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怎么会不想见他,过去的十几年,他曾是我最亲密的人,是孩子,是弟弟。可是现在的明远,他已经长大,成熟到已经有了独立的思想,甚至是——他对我的感情那么炙热,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可以承受的范围。我无法相像自己和他在一起是什么场景,这个孩子——他小时候我甚至给他洗过澡。

屋里良久的静默,说不清到底过了多久,才听到他缓缓离去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声音很轻,却好像全踩在我的心上,一下又一下地撞得发痛。

他走了以后廖妈妈进屋来找我,我蜷着身子坐在床角不说话,廖妈妈也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抚摸了我的头发,轻轻地叹气。年轻人的感情,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我在家里休息了一个礼拜,廖妈妈把什么补药都往我肚子里填,身体的确是有了好转,但肥­肉­也跟着多了起来。幸好是冬天,几圈儿毛衣加上羽绒服,也不怎么能看得出来。

这几天我一直在研究王榆林留下的资料,发现东西并不多。这个案子中致死的人员已经有四个,除了古艳红和我之外,还有东城派出所的一个警察,和公安大学的一个叫做曾玉婷的女生,也就是先前322教室中的第四个成员。

曾玉婷比明远他们高一届,是推理社团的原社长,也是他们查案小组的成员之一。去年下半年,曾玉婷因为成绩优异被送往省公安厅实习,她便借此机会想要去档案室查找94年那件案子的资料。只可惜档案室管理严格,曾玉婷一直未能成功。

去年12月24日晚,本约好了与大家一起共度平安夜的曾玉婷却没有回来,明远他们打了许多电话一直联系不上,第二天下午,她被人发现陈尸郊外小河,之后警方以溺死结案。

而另一位被害的警察张伟则是东城派出所的片儿警,在我被害之后,明远和古恒敏感地发现了东城派出所的问题,于是决定暗中调查。结果才刚刚开始展开,张伟便车祸身亡。之后明远和古恒证实,此人在事发前几个月忽然发了一大笔财。

如果没有警方的资料,单靠我们几个人胡乱折腾,实在是很难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难怪明远他们忙活了好几年,也并没有什么进展。我想要抢在明远之前破获此案,唯一的办法只能求助于刘爸爸了。

我跟刘爸爸说了想要在公安局实习的想法,还没说完,廖妈妈就急急忙忙地打断了,断然否决道:“不行不行,晓晓你的身体这么差,怎么能出去工作。好不容易有个寒假,妈妈正好给你补一补身体,决不能出去吹冷风!”

廖妈妈的态度非常坚决,任我怎么哀求也没有用,倒是刘爸爸一直沉默不语,态度十分不明朗。他越是这样,我就越是觉得有戏,软磨硬泡着缠了他老半天,不答应就不肯走。刘爸爸终于有些受不住了,脸上显出犹豫不决的神情。我一见他这样子,就晓得胜利的曙光已经不远了,不由得欢喜得手舞足蹈。廖妈妈索­性­不说话了,一边跺脚一边狠狠地瞪刘爸爸。

最后我们终于拟定了合约,只要我保证这段时间一直不生病,刘爸爸就答应送我去公安局实习。不过不能去刑侦队,只能做文职。而且我听刘爸爸话里的意思,似乎就想送我去档案室。我心里头都高兴坏了,脸上却还装作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所以我回学校上课的时候都一直保持着非常愉快的心情,就连小圆跟我说白天鹅又来教室找我,我也没在意。

结果,第二天下午,我终于和这位传说中的情敌狭路相逢了。

说狭路相逢有些夸张,我们遇见的时候其实是在篮球场,场地里的队员加上一旁的观众,少说也有百二十人。我体力不济上不了场,就跟着小圆在一旁给我们班当拉拉队,又是跳又是喊的,估计没比场上的运动员轻松。

这场女生篮球赛是我们班对大三刑侦一班,就阵容和能力来说,我们班明显强许多,但对方也有本事,居然招来了上百号拉拉队,一­色­儿的男生,嗓门大就算了,锣鼓声还敲得震天响,每每她们班运动员一拿到球,那边就跟炸开了锅似的,恨不得亲自冲上来。等我们班拿到球,那边就一个劲儿地起哄,嘘声四起,简直让人恨得牙痒痒。

场上的女生们到底年纪小,被他们嘘了几声,明显有些犯怵,好几次眼看着都快投篮了,被那嘘声一闹,球就被抢了,看得场下的我们实在眼气,就连一向好脾气的小圆都发火了,怒道:“这还是打球吗?­干­脆选美去得了。长得漂亮了不起啊,人家金师兄还不是照样瞧不上。”

我都没听出啥异样来,也跟着附和道:“可不是,也不知道从哪里招来的狂蜂浪蝶,一点礼貌都不懂,没教养。我这是嗓门不够大,要不非得狠狠骂他们一通不可。”我说完了才发现小圆一脸诡异地看着我,心里头有些怪异,摸了摸脸颊,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打扮,没出什么问题呀。

小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狠狠拍我的肩膀道:“我就知道你也不待见她。行,我这就去找个大喇叭过来,你给狠狠骂一通。看他们还嚣张。”说着一转身就钻进了人群里,不一会儿,还真被她给弄了个喇叭过来。打开开关直接递给我,道:“骂吧。”

我虽然也觉得她这举动有些不大对劲,不过这会儿正被对面那群混账男人给气到了,也没细想,接过喇叭就冲着对面大声吼道:“喂!”

我没想到这喇叭的音量会这么大,声如洪钟,只一声就把大家伙儿给震住了。全场观众,包括场上打得正酣的队员们全都朝我看过来,有疑惑的,有看热闹的,更多的人在窃窃私语,冲着我指指点点,不晓得到底在讨论些什么。

我心里忽然有些发虚,可这会儿已经是骑虎难下,想不说点什么也不行了。只不过脑子里一时有些乱,张张嘴居然发不出声。我心里一急,索­性­把喇叭扔在一边,众目睽睽之下,冲着对面那一大群荷尔蒙分泌得过剩的男生们狠狠竖起了中指……

篮球场诡异地安静了两秒,尔后爆发出比先前更加剧烈十倍的声响来。我们这一方的观众全在哄堂大笑,捂着肚子都快直不起腰。对面那群男生则一个赛着一个地脸­色­难看,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们这边,那架势——我生怕他们会一时激动冲过来。

“晓晓,你…你真好样的!”小圆笑得都快说不出话了,抱着我的腰浑身打颤,“看他们还有脸再闹。”

“他们不会闹事儿吧。”我讪讪地摸了摸脑袋,有些心虚地问。

“怕他们?”小圆总算缓过了劲儿,一脸轻蔑地瞧着对面那群人,“大多是白天鹅从隔壁师范大学叫过来的,全是小白脸,敢在咱们学校闹事,活腻了!金师兄那样的,不说一对十,一对五轻轻松松。”

“什么白天鹅?”我这才听出些许不对劲来,“这里面有那白天鹅什么事儿啊?”

小圆一脸戏谑地瞧着我,点着我脑门调笑道:“晓晓啊,再装傻就没意思了哈。谁不知道白天鹅跟你水火不容,你不待见她多正常。就那女人,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嚣张得不可一世,三天两头来我们班想找你麻烦。我早就想教训她了……”

我盯着场上还在比赛的女生们看,对手都穿红­色­运动服,队伍里的确有两个长得挺漂亮的,个子也一般高,因为刚刚激烈运动过,俩人的脸上都红扑扑的,就是不晓得到底哪一个才是传说中的白天鹅。

刑侦一班的实力本来就不强,先前领先我们只不过因为经验丰富和拉拉队的­干­扰,现在那些男生一闭嘴,我们班女生就逐步开始正常发挥起来,于是眼看着比分一点一点地追上来,过了十来分钟,就已经赶超对手了。

我们这边的士气也更加高涨起来,观众们更是使尽了全身力气大声喝彩加油。场上的运动员愈加地受到鼓舞,一鼓作气,最后终于在哨声吹起的时候,已45比37漂亮地拿下了比赛。

“啊——”班上同学顿时高兴得相互抱住直跳,我也一转身抱住小圆使劲转,结果一上手才发现不对劲,怀里的人又高又硬,还透着一股子暖洋洋的味道,分明是个男生。一抬头,正对上明远含笑的眼眸。

我大吃一惊,赶紧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一边尴尬地笑笑,一边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剑眉一挑,一本正经地道:“有人特意跑回去告诉我,说我女朋友犯了众怒,小心被人打,所以我就赶紧跑过来救场了。”

要是先前小圆没跟我说那番话,我还真信了他,不过这会儿自然不会当真,立刻把小圆说给我听的那段又声情并茂地表演了一番,明远听得十分得意,眉目间全是笑意。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了,于是心里一软,硬是没有再继续反驳他刚才自称是我男朋友的事儿。

我们正说得开心呢,我忽然感觉到有一个黑­色­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我飞过来,耳畔一阵疾风,我还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明远已经猛地将我拦在了怀里,同时左手狠狠一挡——“噗通——”一声,一只篮球落在了地上,远远地弹开……

“­干­什么你?要脸不要脸?”我听到小圆在厉声喝问。她很少会这么生气。

“没吓到吧。”明远在我的头顶上方柔声问,声音里明显带着些许后怕。

我摇头,的确没吓到,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儿呢就被拉他怀里了。敢情——是有人特意朝我们这个方向掷球?或者说,特意朝我扔?

真得罪人了!

“怎么回事?”我问,“谁扔我呢?”

说话时就有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生走了过来,五官长得还不错,就是个子稍嫌娇小了些,眉目间带着一股子傲气,看着让人有些不舒服。她恨恨地盯着明远,尔后又满怀怨毒地看了我一眼,道:“没想到金师兄也这么俗气,她除了家世好点儿之外,还有什么优点?”

明远却看也懒得看她,低下头,目光温柔如水。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朝周围的人宣布似的,微笑道:“她在我眼里比任何人都好。”

四周顿时一阵吸气之声,我被他揽在怀里都快窘迫死了,偏偏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让他没面子,只得装作不好意思地把脑袋埋进胸口,根本不敢朝外头看。天晓得我到底有多难为情。

那个女生估计也气坏了,我听到她狠狠跺了跺脚,最后终于没有再自取其辱,转身逃了。等听到她的声音渐渐远去,我这才抬起头来朝远处看了看,十分不理解地问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小圆,“你说那个白天鹅怎么自己不来,找别人出头有什么意思?”

小圆愕然地看着我,“刚才那个不就是白天鹅吗?”

我也愕然,“不会吧,就那么个黄毛丫头,哪里漂亮了。就刚才那个三号和七号,比她好看多了。那身材多正,胸大腰细腿长,要她们俩出来,我还觉得有点竞争力。那个黄毛丫头——”

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回宿舍的路上,小圆还一直特佩服地跟我说,“你说你是不是在金师兄身边跟得久了,脑子也变灵光了。这几句话要传进白天鹅耳朵里,她还不给气死,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要不然,小心人民内部矛盾……”

我是真觉得那两个姑娘漂亮,绝对没有刺激白天鹅的意思,可为什么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我呢?

四十七

自从上次篮球场明远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我是他女朋友后,我在学校里的处境就开始有些不同,好一次我和小圆在食堂里为了打饭而挤得满头大汗,忽然冒出来两个男生,一左一右地帮我们开道,罢了又笑嘻嘻地叫我小嫂子,弄得我满脸通红。

明远和王榆林这会儿都在刑侦大队实习,古恒则去了市刑警队,整个大四的学生全都分散在了全省各地的公安系统。我有几次去省厅找刘爸爸,还会遇到一两个熟悉的面孔,朝我挤眉弄眼地笑。

白天鹅也没再来找我的麻烦,听宿舍里那几位说,那姑娘现在跟隔壁理工大学的一个男生好上了,如今你侬我侬地打得火热,哪里还有心思找我的麻烦。我觉得这样挺好的,那些什么两个女生为了个男孩子大打出手的场面太狗血了。

事实上,我和明远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有什么不同。我很清醒地与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我们会常常在一起吃饭,学习,甚至还会偶尔约个会看个电影,但也仅限于此。一方面,我没有办法跨越心中的那道栅栏,和我从小带大的男孩子谈恋爱。另一方面,我又忧心忡忡地担心着一年后我的离开,如果不曾开始,那么,一年后的当我离开的时候,明远也不会那么伤心。他已经经历过一次生离死别,我实在不想让他再经历这种痛苦。

明远似乎也很清楚我的底线,他小心翼翼地经营和维持着我们这种关系,那种认真和投入常常让我觉得很心疼。以他的优秀,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女孩,全心全意地爱他照顾他,不带一丝保留地付出所有感情。而不是像我这样防备和警戒。

1998年平安夜,他打来电话说要一起过。

这个时候的圣诞节还不像二十一世纪那样流行,街上的店铺虽然也有圣诞装饰,但并不热闹。学校的年轻情侣们大多都在学校里过节,有不少院系还办了晚会,又唱又跳,不知道有多热闹。

小圆她们联系了隔壁理工大学的一个寝室做联谊,我本来也打算跟着去的。不晓得是谁告了密,结果头一天晚上明远就打电话过来了,说准备了活动,让我把联谊给推了。他语气甚是坚决,我甚至都能想象到他说这话时板着的脸。如果我真跟着小圆她们去联谊了,我绝对有理由相信他能飞过去把我给揪出来。

为了避免祸祸大家伙儿的姻缘,我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留在宿舍里等他。

但他晚上却要执勤,说七点钟之前一定能赶回来。

天黑之前,我眼睁睁地宿舍里的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了门,自己却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守在宿舍里,实在凄凉得很。给明远宿舍打电话,不仅他没回来,就连王榆林也被留在了队里。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任务,非要赶着平安夜这天。

我一边在宿舍复习功课,一边心神不宁地等着电话。可眼看着手表从七走到八,又逐渐走向九的方向,我终于有些坐不住了。明远一向守时,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不至于会放我鸽子。

想到这里,我心情愈加地沉重起来。虽说按照正常情况,在99年事发之前他会一直平安无事,可是现在到底有些不同了。我不敢保证我的到来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意料之外的危险。

放下笔,我再一次拨通了他宿舍的电话。这回接电话的人是古恒,他听出我的声音,显得有些意外,“刘晓晓,是你?你居然会打电话过来,难得啊。”他语气中似乎有淡淡的嘲讽,我心知肚明。

对于我和明远之间的这段感情,古恒一直不看好。他是明远最好的朋友,当然看不惯我对明远不冷不热、若即若离的态度,有好几次路上遇到了,他还会很不客气地噎我两句。可每回明远都使劲拦着,为此,他没少骂明远傻。

不过这会儿我也顾不上他语气好不好了,直奔主题地问道:“明远还没回来吗?他有没有说今天办什么案子,都这么晚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电话那头的古恒静了几秒,一会儿才笑道:“怎么,就算有什么事儿,你还能帮忙不成?别添乱就行了。”

他这­阴­阳怪气地说话让我心里有些不舒服,虽说他也是为明远抱不平,但是感情的事儿,连我们自己都说不清楚,你一个外人瞎掺和什么。要不是这会儿实在担心明远,我还真直接就挂电话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办什么案子?好歹给我个信儿。他本来说七点就回来的,这都过了俩小时了,一点音信也没有,我担心他问几句,你­干­嘛非要跟我过不去。”因为心里有些恼,我再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这小子,以前在我家里没少给我惹麻烦,这会儿还敢对我冷嘲热讽,真是翻了天了。

古恒冷“哼”了一声,道:“我不知道。”说罢,也不等我会话,“啪——”地一声就把电话给挂了。气得我直想骂人。

古恒这里的路走不通,我只得想其他办法。翻遍了电话本,总算找到了个人可以问一问。那是刘爸爸一个部下的儿子,在刑警队工作,以前来我家玩的时候给我留过电话。虽然他和明远他们不在一个大队,可同在一个系统,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电话接通,那边却支支吾吾地不肯正面回话,我死缠烂打地问了半天,才终于问出了些皮毛,今儿晚上明远竟然跟着去缉毒了!

“你也别太担心,”电话那头的大哥安慰我,“我估摸着也快回来了。那个…他不是实习去的吗,也就在外围守着,潘队一向谨慎,不会让他涉险。”

话虽这么说,可我心里头还是急。缉毒,那是多么危险的活儿。我在法院上班的时候没少听大家说起毒贩们的狠毒,单是我们一个市,就有不少缉毒警察殉职。

我越想越怕,挂掉电话后根本没办法在宿舍里头坐了,绕着桌子走来走去地根本静不下心。眼看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这都快十点了,还是没消息。我终于坐不住了,抓了件羽绒衣往身上一裹,准备去警局找他。

心急如焚地出了门,一路奔出学校,才刚招呼了辆的士准备上车,忽然被人拦腰抱住,整个人失重地往后倒,然后埋入了一个炙热的怀抱……

“明远——”熟悉的气息让我惊喜不已,我想抬头看他,却发现自己几乎没办法抬头,整个人都被紧紧地箍在他的胸口,手脚无法动弹不说,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狠狠地吸了口气,敏感地发现他的身上似乎有淡淡的血腥味,心里猛地一颤,想开口问,却不知说什么好。也许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失去了同胞作战的朋友,甚至他还可以亲手杀死了第一个罪犯……

“明远,明远……”我一边低声唤他的名字,一边轻拍他的手背。这个时候除了这样不停地叫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就这样在校门口静静地相拥了许久,身边不时有人经过,甚至还有人调笑着吹口哨,可是我们俩谁也不动,就这样安安静静的,仿佛时间已经停止。

“喂,你们俩有完没完!”身后有人不耐烦地高声喝问。

我身上一僵,艰难地把明远推开,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王榆林笑笑。天晓得他到底在这里看了我们多久。

“我说,天气这么冷,你们俩要互诉衷情好歹也得找个地方好吧。这天寒地冻的,明子你是身体好,我看晓晓怕是要吃不消。”王榆林背着个大背包,哭笑不得地朝我们道。

我这时候开始觉得尴尬了,狠狠拍了下明远的胸口,小声道:“我不跟你们说了,都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休息。”才刚走了两步又被明远给拽了回来。

他一甩手把背包扔给王榆林,大声喝道:“你替我把东西带回去,滚吧。”

王榆林哈哈大笑,朝我们俩挤眉弄眼了一阵,最后又朝我高声道:“晓晓,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啊——”被明远狠狠瞪了一眼后,飞快地背着两个大包进了学校。

“明天不是周末嘛,不用急着回去。”明远自然地牵住我的手,拉着我朝外面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脸上的表情如此温柔认真,我根本没法拒绝他,只得顺从地跟着他走。

我们在校门口打了辆车一路往东开,没多久我就知道他想去哪里了。

公安大学距离我们以前的家不近,的士开了近半个小时,我才终于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建筑。对于我来说,其实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几个月不见,这里已经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但巷子口的那家蛋糕店还是老样子,破旧的门面,昏黄的招牌,所不同的是,招牌上的灯似乎比以前坏得更多了。

我们在巷子口下了车,尔后慢慢走进去。

巷子里很安静,路灯已经换了新的,整条巷子都照得亮堂堂的。

我们很快到了家门口,明远手脚麻利地爬上墙,搬开墙头的小松树盆栽,从底下翻出钥匙来。我看着忍不住想笑,这么多年了,他还保留着当初的习惯。

开门进屋。

没有我想象中难闻的霉味儿,屋里竟然很­干­净,客厅里的家具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甚至连书架上摆放的书都不曾变过,就好像…就好像我只是昨天刚刚离开。

我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什么味道,既紧张,又有些酸涩,眼睛涨涨的,一低头就有又热又湿的液体往下掉,无法控制。我转过头去不想让他看到,他并没有多问,而是牵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去了厨房。

“你还没吃饭吧?”他问,“我今天给你露一手。”

我把眼泪抹­干­了,偷偷起身去厨房看他。冰箱Сhā着电,里头塞得满满的,看来他早回来准备过了,却不晓得今儿到底打算给我什么惊喜。

“我上个礼拜特意去订的牛排。”他好像知道我站在门口似的,背对着我说道:“黑椒味的,你要几成熟?”

他什么时候学会哄女孩子的,手段还这么高明?

厨房的餐桌上还摆着红酒杯和烛台,这么浪漫……

“嗯?”许是等了半天不见我回答,他缓缓转过身来,明亮的眼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厨房橘­色­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更显得他剑眉星目,俊朗逼人。

这么英俊的男人,这样浪漫的晚餐,这般温柔的心思……如果他不是明远,那该有多好。

四十八

开饭前明远先去了趟楼上,一会儿下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身衣服,雪白的衬衫、裁剪合身的深­色­西服,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乱,仿佛一瞬间成熟了许多,由一个青涩少年变成了风度翩翩的绅士。

他缓缓朝我走过来,为我拉开椅子,礼貌地请我入座。

屋里开了音乐,不知名的歌手在低吟浅唱,优美的旋律如水一般流泻在这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暖气开得很足,厨房里烧开的水在汩汩作响,餐桌上的牛排在灯光下有诱人的光泽。明远把厨房备好的烛台拿过来,一支一支地点上,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餐桌上。

灭了灯,屋里忽然暗下来,烛光氤氲出温暖的光环,烛影摇曳间,他的面孔忽明忽暗,眼睛却亮得惊人。在这样美好的夜晚,音乐在耳畔、红酒在杯中、美食在­唇­边,还有英俊而深情的男人默默地注视着,我想,只要是女人,谁也没有办法不沉醉其中……

他不知什么时候学的厨艺,牛排煎得­嫩­滑爽口,搭配着醇厚的红酒,每一口都是至尊的享受。我们话说得很少,更多的时候只是相互注视,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相视而笑。

明远那两份牛排分量都实在,吃到最后俩人都有些撑得慌,等收拾完了餐具还是有些消化不良。

“要不,我们消化消化……”明远试探地问,尔后,缓缓地朝我伸出手来。

我一愣,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事,手已经被他温暖的手掌包围。

“You held my hand and then you slipped away,And I may never see your face again……”

音箱里传来忧伤而美丽的旋律,我们俩就在这寂静的夜晚相拥而舞。他的手扶着我的腰,温暖的气息就在我的耳畔,柔软的脸颊偶尔会触碰到我的脸,只一瞬间又迅速地离开,似试探,又似无意……

一曲终了,屋里寂静无声。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目光专注而深情,眼神明亮又清澈。有些事本就不需要说明,就如同现在,无声胜有声。

他缓缓凑近,热烫的气息简直要灼伤我的脸。如蜻蜓点水一般在我的左脸轻轻一吻,羽翼划过的触感,温柔得让人想哭……

“晚安”他说。

我看着他,过了许久,也道:“晚安”。

那天晚上我在我的房间睡。屋里的东西还一如从前,窗台上是我喜欢的那盆绿萝,几年不见,已经疯长得蔓延了整整一个窗台。书桌上的那面镜子还是那一年刘江从香港带回来的。就连床单被套都是以前的样子,彩虹一般绚丽的花­色­——我总是喜欢热烈而温暖的图案。

一夜好梦。

第二天回到学校,自然免不了被室友们一番拷问。不过我怎么会被这几个丫头片子给吓到,糊弄了几句就搪塞过去了,气得她们牙痒痒。不过她们也没那个胆子去问明远。

元旦过后马上就是期末考试,大家伙儿立刻收了心,再爱玩的也都乖乖地收敛了,老老实实地去上自习准备考试。我自然也不例外,别的功课也就算了,可那数学简直是要我的命。上回因病逃过了一劫,这回是怎么也躲不过了。要真考砸了,刘爸爸答应送我去实习的事儿只怕也要黄。

于是,我也每天晚上抱着数学书头悬梁锥刺股地奋斗了好几天,终于把期末考试给拿下了。

因是临近新年,最怕这当口生什么事儿,公安局特别忙,上上下下都脚不沾地。举个例子,上至刘爸爸,下到明远王榆林这样跑腿儿实习的,能一连好些天见不着面。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明远一直不知道我要去公安厅实习的事儿,我也想尽量瞒着。

结果没想到的是,我上班第二天就遇到他了。

我去档案室实习的事谁也没告诉,虽然当初跟王榆林提过一回,不过他八成也没当真,要不,也不至于这么久都不问一声。

上班的头一天,廖妈妈比我还激动,天没亮就起来了,忙活了一早上做了一大桌丰盛的早餐,看得刘爸爸眉毛一抽一抽的。临走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一再叮嘱,让我累了就去刘爸爸办公室里休息,困了就去打个盹儿。

刘爸爸都有些不耐烦了,教育她道:“敢情晓晓不是我闺女,我还能不仔细看着她。再说了,那档案室的活儿也不多,又不用跟着出外勤,暖气也烧得足,比她们学校里头还舒服。能出什么事儿?”

廖妈妈这才放手让我上车。

到了公安厅,刘爸爸亲自送我去档案室。才到门口,就有个戴眼镜儿的中年­妇­女热情迎了出来,满面笑容地上前握了握我的手,客气地笑道:“这就是刘厅长千金吧,果然是虎父无犬女。”

我当然知道她在说客气话,呵呵地笑了两声,也客气地道:“以后就麻烦阿姨了。”

据王榆林所说,当初曾玉婷在省厅实习的时候一直留意查案,案发前一天还曾提起过略有眉目,只是没想到对手会那么快就发现她,而且还下了杀手。照他这么说,那么那个人,或者是那一伙儿人肯定在省厅里有耳目,否则,消息怎么会那么灵通。

档案室虽然不起眼,但却至关重要,说不准那方真派了人在这里盯着。我要真露了什么蛛丝马迹,怕是真有危险。

所以,等刘爸爸一走,我就一个劲儿地跟那个姓董的科长抱怨,说自己明明先去刑侦队见习,却被刘爸爸塞进了档案室,特别郁闷不甘心云云,还引得董科长一个劲儿地安慰我。

档案室是整个省厅的清水衙门,总共也没几个人,且大多是没有什么作战能力的女人。这会儿就算是省里也还没配上全电脑系统,一个档案室才三台电脑,主要承担对进出的人员证件扫描检查工作。不过这会儿全省都喊着要推进计算机化,省厅这边也不闲着,尤其是档案室这边,大批的资料要输进电脑里,一堆人忙得焦头烂额。

我因为是关系户,所以大家对我很客气,基本上不招呼我­干­活儿,说白了就是把我给晾着。我倒也不介意,毕竟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查资料,要真的整天被人使唤来使唤去的,我还没功夫查案了。

档案室除了我这个实习生外,还有两个新分进来的大学生,整天对着电脑输资料,忙得昏天黑地,见我游手好闲地在一旁看热闹,眼睛都快滴血了。我也就顺势推舟地跟董科长说要去帮忙。

董科长估计一直没想到要怎么安排我,这会儿见我主动提出帮忙,立刻就应了,一边吩咐那两个大学生好好教我,一边又小心地叮嘱我千万不要太辛苦。

就这样,我顺利地混入了档案室的队伍。

为了谨慎起见,我没有急吼吼地立刻去查那件案子,而是主动从新进大学生小于那里接下了94年的所有资料。小于不疑有他,一听说我愿意帮忙,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往我怀里塞,立刻就把几大摞材料给我送过来了。

我在档案室的小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翻看94年的所有档案。1994年六月七日,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

1994年…六月…七日…

我很快找到了我想要的档案袋,当我接触到袋子的时候,我的心陡然漏了一拍。双手微微颤抖,打开袋口的时候好几次险些撕破了封口。

六月七日…车祸…

明远当初报过案,可最后却还是以车祸结案。我仔细翻看档案袋里的资料,东西很少,除了一张验尸报告,就只有几份目击者的口供,还有肇事者的资料。

我仔细看了一边,目击者口供都大同小异,描述的是我当时被撞时的细节,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帮助。至于那个肇事司机,是个秃头的中年男人,名叫徐进忠,小学文化,出事前喝过酒。警方最后的结论是酒后驾驶导致的事故,司机被判了四年有期徒刑。

从表面看起来似乎毫无可疑之处,但我很清楚地明白这只是表象——事发时我抱着的那些材料早已不见踪影。明远也正是因此才产生的怀疑——那天我出巷子的时候与隔壁老教授夫­妇­擦肩而过,他们想必也看到了我抱着的那个大盒子。

之后我又找到了古艳红的资料,也如同我的档案袋一般­干­净,就好像她真是不慎溺死的。

古艳红到底做了什么才引来杀身之祸?我左思右想,只想到了两种可能,一就是她查的案子可能牵涉到什么秘密,第二,则是她那位神秘的情人。

我几乎可以确定她有一个情人,女人在这方面直觉都特别准。只不过,那个男人似乎并没有古艳红所想的那样好。如果他真爱她,怎么会一直偷偷摸摸地不见光?古艳红的生活简单,认识的人也不多,如果不是因为她手里的案子有牵扯,我想,她唯一可能惹到的麻烦,就是那个神秘情人了。

古艳红的资料并不难找,我很快就从档案室把她的资料调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也没有任何人怀疑。

她当时查的是个抢劫案,并不复杂,之后没多久案子就破了,罪犯也早被关进了监狱。反正我是看不出有任何异样。但也许王榆林能找出些线索来。

想了想,我偷偷地把她的资料复印了一份给带了出来。

当天晚上,我费了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把当年案发前古艳红让我画的男人画像复制了出来,准备等到周末去找王榆林。

结果,第二天,我就被明远给撞上了。

这天上午,在资料室值班的小于忽然拉肚子,十分钟内跑了三趟,回来腿都软了。我见他那软趴趴的样子也挺同情的,一时心软,就让他回去休息,让我给他顶一天班。小于对我感激涕零地拜了又拜,然后我就接替他坐在在资料室的门口。

其实资料室的活儿挺轻省的,对着个电脑啥事儿也不用想,有人进来查资料,就让对方出示证件,对着刷卡机刷一刷,这就完事儿了。

一般情况下,来这里的都是省厅的正式工,也就是说像明远那样的实习生是没有资格独自进来查资料的,所以我根本就没提防他。结果才坐下没半个小时,就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我面前道:“你好,潘队让我过来找个资料。”

我一抬头,正对上明远的黑眼睛。两个人同时叫出声来。

“刘晓晓!”明远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手一撑,竟然跃过这一米多高的桌子径直跳了进来,一把拽住我的手,怒道:“刘晓晓,谁让你上这儿来了!你怎么这么不记­性­,难道还想再死一次?”

四十九

他的话如当头一­棒­,砸得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一时间只觉得四周一片死寂。资料室里暖气片发出嗡嗡的声响,走廊上还偶尔有人经过时发出轻巧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门口有人说话的声响,我猛地警醒过来,守住心神,捂着胸口坐下,绝不多看他一眼。他似乎也被自己刚才那句话给吓到了,一时沉默不语。屋里的气氛凝固起来,怪异而诡谲,生生地憋得人喘不上气。

“咦?”董科长从外头进来,瞧见我们俩微微惊讶,眯起眼睛盯着明远看了几眼,脸上顿时显出警戒的神­色­,喝问道:“你哪个部门的?怎么以前没见过。”

明远面­色­如常地转过身,朝董科长客套地笑,“你好,我是刑侦大队实习生,潘队让我过来拿点资料。没想到正好遇到校友,就进来说两句话。”

董科长对鼎鼎大名的潘一不能不卖面子,脸上顿时缓和下来,换上了一副客气又和蔼的表情,“是潘队的人啊。早听说潘队这次从公安大学招了两个学生进来,原来就是你。不错不错,小伙子很有前途。”他又朝我笑笑,很关切的样子,就像我的长辈一般,温和地招呼道:“你们年轻人慢慢聊,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您慢走。”明远朝他点头,礼貌得无懈可击。

我却没他那么大本事,能在这几秒钟之内马上换一张脸,只朝董科长点了点头,笑容却是怎么也挤不出来。

屋里很快就剩下我们两个,气氛顿时又尴尬起来。我咬咬­唇­,想要说什么,可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已经认出了我?可这绝不可能啊,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就算我跟人说真话,人家指不定也以为我在说笑,他怎么能猜到这些。

“我……”我张张嘴,想先发制人地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却被他的话打断,“这里人多,晚上我们再说。”他说,然后把手里的单子递给我,脸上是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神­色­,“请帮我找一下这几份资料。”

临走时,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压低了嗓门道:“下班后我在外面等你。”

于是,我整整一天都过得心神不宁。

刘爸爸晚上有会不能和我一起回去,我倒是正省了跟他解释的功夫,可心里头也愈加地忐忑,下班时,也是拖了又拖,等到科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穿上袄子背着包出来。

还未出大门,就瞧见明远靠在门口的大石狮子上发呆,眼睛却是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门口。所以我才刚走到门口,他就直起了身,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

“我们回去说。”他面­色­如常地接过我手里的包,牵了我的手,就好像上午那句话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一路上我的心都乱糟糟的,脑子里如同一团浆糊,一点条理也没有。明明下午的时候还想过要如何应对来着——哦,对了,死不承认。即便他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些许线索产生了怀疑,可只要我打死不承认,他又能耐我何。毕竟,这种事情可没有证据可言。刘爸爸和廖妈妈都没说什么呢。

想到这一点,我的心终于渐渐安定下来,脑子里也总算有了些许清明。

的士照例在巷子口就停了,我们俩慢慢走进去。天­色­尚早,巷子里偶尔会有一两个行人,还会有熟悉的面孔停下来跟明远打招呼,探究的目光一直留在我的脸上不走。甚至还有以前的邻居熟络地跟明远开着玩笑,“哟,明远交女朋友了。”

明远一律点头笑,握着我的手紧紧的,温暖而­干­燥。

开门进了屋,我们俩一人找了个沙发坐了,都不作声。过了许久,还是他打破了沉默,“明儿你就别来了,危险。王榆林那混账小子……”他恨恨地咒骂了一声,看起来是真的恼了。

但我并没有说话。眼下形势未明,我多说一句话便是错。倒不如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也好看一步走一步。

见我许久没说话,明远脸上只是一片无奈的苦笑,端起茶几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道:“你都混进档案室了,想必王榆林早就跟你交了底。这件事牵扯得太大,以前的曾师姐,那么聪明机警的一个人,最后还不是……”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有无限的悲悯和自责,尔后又朝我看过来,目光中全是啼笑皆非的无奈,“你又一向是个毛毛躁躁的­性­子,自以为聪明小心,其实喜怒都写在脸上,怎么瞒得过那些人。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你——”他的眼睛里忽然蒙上了一层雾气,犹如三月江南的清晨,“你还想让我再痛苦一次吗?”

我心里一颤,险些就要开口,才一张嘴,又赶紧掐了自己一把,好歹忍住了。一刹那间,心里头转了不知多少个弯,过了十几秒才缓缓道:“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为了查案子才去的档案室。”别的话却是不肯多说一句。

明远专注看着我,忽然发笑,那声音听得我心里头愈加地虚。他笑了半分钟才终于停下来,眸中竟有星光点点,忧伤如水般朝我涌来。“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认我吗?”他看着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一字一字地唤我的名字,“钟慧慧!”

轰——地一下,我险些被他这句话给震得从沙发上跌下来。

虽说早猜测着他是不是已经认出了我,甚至还想到了应对之策,可当他真正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那一重又一重如擂鼓鸣钟,一颗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

“你…说什么?”我梦游一般地说了几个字,过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低下头矢口否认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他却不急着回答,一点点地凑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缓缓地蹲下,幽深的双眸里满满承载着思念的情意,“钟慧慧,”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哽咽,低沉得好似随时都要发不出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明明身在咫尺你却要视我为路人。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觉得你换了个身体我就认不出你来了?你一走四年,这些年我踏遍了北京的每一寸土地,你说过的那些地方,老家的巷子,你念过的大学……你怎么会以为,我会等到四年之后才会去那里找你……”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所有狡辩的话,所有事先想到的对策,在他说出这些话之后通通都变成了笑话。

是的,我早该想到的,他为什么会忽然在我面前提起要去北京的事,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被我劝了回去,从他十岁起,我就已经骗不了他了。原来那么久以前,那么久以前他就已经识破了我……

“我…我只是……”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到任何可以解释的借口。且不说我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北京,还编造出一大堆金家的往事,明远去过北京,那定然也能发现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巷子里的家是假的,大学里也从来没有钟慧慧这号人,他怎么还会不起疑心。只要用心,他很快能查到更多的事,包括当初我初到陈家庄的种种……我要如何像他解释自己的到来?又要如何像他解释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不肯认我?”他握着我的手,握得那么紧,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所有的感情全都投入在这一双手上,抬起头,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如洪水泄堤,一发不可收拾,“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见他哭是什么时候了,明远,他一直都是聪明而坚强的,从来不会被任何困难打倒,连眼眶都不见红一下,更不用说掉眼泪。可是现在,他却蹲在我的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子,那么伤心难过。

“我…一直想你…”他缓缓地把头靠在我的腿上,平和而小声地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丢下我一个人,我真恨不得当时跟着你一起走了。可是,不行,我还得为你报仇,我要找出那些害你的人,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杀死,然后再去找你……”

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浑身都在发抖,他…原来害得他变成杀人凶手的…却是我。

“明远!”我大声地想要打断他,可他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继续说道:“可是,我心里总还是抱着一丝飘渺的希望,希望有一天,你能像很多年前一样,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天上的神仙,肯定不会就这么死了的,对不对。所以我慢慢地等,慢慢地等,每次我遇到有人和你有一丝半点的相似,我就忍不住去试探她。就这么试探了不知多少次,我竟然…终于等到了你……”

这一刻,我已经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眼泪一落,所有的伤感都如潮水一般倾泻,“我…”我抱着他嚎啕大哭,把这么久以来所有的情绪全都发泄在痛哭和眼泪当中。

过去的十四年里,他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们一起生活,一同欢笑,彼此都是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我如何会不关心他?这样的感情又怎么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

“我…好想你…”他红着眼睛正­色­看我,所有的依赖都在这一瞬间悉数散去,留下的全是严肃和认真,“钟慧慧,我爱你,你别说话——”

我刚想开口马上又被他打断,他脸上是那么肃穆,那么虔诚,一字一字地朝我道:“我以前不知道,直到你走后,我才真正了解自己的心情。我不是你侄子,也不要做你弟弟,我爱你!这么多年来我每天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你,我对自己的感情很确定。不是依赖,也不是亲情,而是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爱上你,我只知道这份感情已经快要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知道你心里有隔阂,我也知道这些天来你一直对此很抗拒,可是如果我今天再不说,我会疯掉。”

屋里一片寂静,窗外有冬风呼呼地刮过,一阵又一阵,偶尔还会有没有关好的窗户撞得哐哐作响。

橙­色­的灯光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可我却看不清面前他的面目。明明是这样熟悉的眉眼和轮廓,为什么我会觉得手足无措。

不是这样的,这跟我事先所设想的完全不同。

他不是应该狠狠质问我到底从哪里来吗?是妖还是仙?

“慧慧,”他柔声唤我的名字,依旧紧握着我的手,缓缓地站起身,靠着我坐下。脸上明显地写着不安和忐忑,甚至他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这个时候,紧张的人并不止我一个。

“我……”我舔了舔嘴­唇­想说话,直觉地想要拒绝,可却不知该怎么开口。抬头想要看他,面前忽然一黑,惊愕间,他的气息由远而近,­唇­瓣随即被他温暖的气息完全覆盖……

他就像一条居心叵测的小蛇,温柔又狡猾地敲开我的­唇­,随即攻城略池,毫不手软,也搅得我的心一团乱遭,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的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好似淡淡的绿茶香,似有还无;他的怀抱温暖而宽厚,将我环抱在其中,让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我应该推开他,然后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

可是,我却抬不起手,使不出力气,任由他在我的­唇­瓣吮吸撕咬。­唇­齿交接,两人的气息也融在一起,暧昧的亲密,亲密的暧昧……

说不清到底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缓缓撤离,手却还捧着我的脸,面上是满意的笑,“你是不是想拒绝我。慧慧,你看,你骗得了自己的心,骗不了自己的身体。你喜欢我,你的身体喜欢我。别在我的面前再摆姑姑的架子了,你也爱我。”

说罢,他又低头吻了下来……

五十

我和明远的交锋从来都处于下风,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这一次,我照样输得一败涂地。

这天晚上我照样留宿在我们的家,就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样。所不同的,两个人之间多了些汹涌暗潮,意味不明,连空气中似乎都流连着淡淡的暧昧。这种暧昧让我既狼狈,又带着一丁半点的欢喜,还有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明远却一直很欢喜,眼睛里盛满了笑意,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么高兴了。

感情这种事情真是很难说清楚,明远坚持认为我喜欢他,可是我的心里总还是有道坎儿,一时间很难转过弯来。我很清楚自己对他有感情,可这种感情到底是亲情还是爱情,我却无法区分。

爱,到底是什么?我还不知道。

虽说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坦然地像平常人一般和他谈恋爱。明远也敏感地察觉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意外。他只是比以前更温柔和用心了。

他猜出我的身份后,我一直担心自己会因为泄露天机而被五雷轰顶,心神不宁地等了好几天,也不见有任何反应,我这才慢慢放下心来。敢情老天爷还是讲道理的,毕竟这事儿不是我泄露出来的,就算要天谴,按理说也谴不到我身上。至于明远,我一想到他神二代的身份就释然了——上头要真舍得对他下手,章老头也不至于找我来了。

期间我还一直担心明远会追问我身份的问题,为什么会出现,又如何死而复生之类,可是他一句话也没有问,就这样自然地接受了我的新身份,好像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一样。果然不愧是神二代,接受这种事情的能力就是比一般人强。

我既然已经被他认了出来,那么之前和王榆林的计划便不用作数了。只要我在他身边,那些事情就永远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于是我们开诚布公地把那件案子仔细地商议了一番,当时古艳红的异样,以及她托我画的那副肖像画,我都拿给了明远看。

“这个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熟。”明远对着那副画蹙眉深思,却一时想不起来。琢磨了一会儿,他起身去给王榆林打了个电话。“林子记­性­好,尤其是记人的长相,只要见过一面,就绝对不会忘记。”

等了半个多小时,王榆林果然到了,见我也在,他脸上顿时显出惊讶又意外的神情,尔后又一脸明了地苦笑摇头,道:“我可真是妄作歹人了。”

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赶紧去厨房泡茶向他赔罪。王榆林心胸宽广,并没有跟我计较。

“林子你瞧瞧,这个人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王榆林一落座,明远就立刻把画像递给他,问道。

王榆林对着画像仔细端详,眉头微微蹙起,有些意外地问:“你们从哪里找到的这个?这个人——不是叶盛吗?怎么会这幅打扮?”

明远顿时一脸惊诧,马上抢过画像又仔细看了一阵,喃喃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他。对,真是他!”

看他们这反应,想来这个叫做叶盛的人非比寻常。到底他跟古艳红有什么瓜葛,却是我们要调查的重点。

许是见我一脸茫然,明远主动向我解释道:“这个人是盛嘉公司的老总,在市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黑白两道通吃,跟省厅里不少领导都有往来。”说话的时候,王榆林在书架上翻来找去,不一会儿找到一份报纸,翻开来递给我,“这上头就是他。”

我定睛一眼,报纸上赫然是一篇关于盛嘉公司三周年的庆典报道,Сhā了一张照片,正当中那位西装革履,满脸严肃,一副的老板派头,怎么看也跟我画像上那位没半点相像。只是若仔细观察五官,那眉眼,那嘴巴,却是一副异样。

这也是王榆林眼神好,要不是他跟我说了,不然我还真瞧不出这俩人有什么相像之处。

“这个人——跟案子有关系?”王榆林不笨,我们这么大架势把他叫过来就为了认个人,自然猜出他跟案子有关,忍不住问道:“你们从哪里找到的这幅画像?叶盛怎么会这幅打扮?看起来像个流氓混混。”

这事儿我可真不敢跟王榆林说,他这种根正苗红的唯物论者怎么可能会相信牛鬼蛇神,所以我立刻就闭嘴了。明远漫不经心地回道:“晓晓最近在档案室资料处。”他倒是没说谎,只是转移了一下视线,结果王榆林立刻就“哦”了一句,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这个叶盛,你知道他吗?”

王榆林皱起眉头摇头,“知道得不多,说起来这个人发迹得特别快。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也就这两年,忽然就上来了。前段时间还投了块地皮,据说打算做房地产。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低头又看了眼那副画像,一边搓着手,一边沉声道:“如果他跟那件案子有关的话,时间上倒也说得过去。据我所知,盛嘉是在95年才成立的。以前的叶盛到底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他能从一个小混混一跃而成为这么大公司的老总,要说没有猫腻,谁也不信。”

看来这个案子就得从叶盛这里着手了。

之后王榆林主动承接起调查叶盛的任务,我原本也举手要求自己做的,结果才开口,被他们两个给齐齐地瞪了回去。他们俩人都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古恒,我想应该是怕他太冲动,泄露消息。毕竟,我们现在这个线索来得太不容易了。

很快就到了新年,廖妈妈还一个劲儿地问我明远在哪里过年,看她这意思,好像还真把明远当亲姑爷看了。刘爸爸则在一旁使劲儿打岔,一副生怕闺女被人抢走的模样。

最后明远终于还是没有来,他回了陈家庄的旧宅,回去探望那些和我们一起度过最欢乐时光的老乡亲们。

“慧慧,”他在电话那头低声叫我的名字。最近只要我们俩私底下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叫我慧慧,“你听,外面的鞭炮声多响亮。”他似乎举起了话筒,那一头有“蓬蓬”的声响传来,一会儿愈加地热闹起来,还隐约有孩子们的欢笑声穿Сhā其中,那么的热闹祥和,一如我们在陈家庄度过的那七年时光。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我挂掉电话走向窗口,外面也是一片辉煌,城市的夜晚看不见满天星光,只有霓虹闪烁。不远处的公园在放烟花,在半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光华,瞬间,又消失无踪。那般炫灿华丽、无与伦比的美丽,却只有几秒,美而寂寞。

“晓晓,过来吃饺子!”廖妈妈在客厅地大声地唤我的名字,电视里蔡明和郭冬临在演小品,笑点低的刘爸爸被逗得哈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招呼我进去看,“瞧瞧,这郭冬临太逗了”……

过了年,跟着走了几天亲戚,我的身体又开始有些吃不消。所以廖妈妈这回是怎么也不肯放我去上班了,非押着我在家修养身体。我这回倒是没反对,反正就算去了省厅,也被明远看得紧,他就差没用裤腰带把我给拴上了。

正月初九,省厅上班的第一天。下午明远给我电话,晚上家里集合。我立刻猜到王榆林八成是找到线索了。

自从我的身份揭穿以后,明远就把这边家里的钥匙重新给了我一把,家里的暖气什么的全都烧起来了,屋里暖洋洋的很舒服。我中午吃了饭就出门,整整一下午都在家里头待着,一边晒太阳,一边等他们回来。

隔壁的老教授夫­妇­还在楼上朝我打招呼,笑呵呵地问我是不是明远的女朋友。我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没回话。老太太就啐了老大爷一口,笑骂道:“你这老头子,说话怎么这么糙,人家小姑娘会不好意思的。”

可她还仔仔细细地问我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因为是第一天上班,单位的事儿不多,他们实习生更是开了个会就撤了,所以明远和王榆林回来的时候,外头太阳都还没下山呢。

进屋后明远仔仔细细地把门都给锁上了,我一见这架势心里头就有些犯怵,看来叶盛真是我们这案子的关键,王榆林也一定查出了点什么。要不,他们也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你看看。”明远关门这会儿,王榆林直接把资料递给我。厚厚的一大叠,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到的。

我刚要翻看,明远就靠着我身边坐下,低声道:“东西太多了,你看得费时间,我们就拣关键的跟你说说。这个叶盛,真是不简单。”

叶盛原名叶三德,本地人,初中文化,中学毕业后一直在红旗毛巾厂工作,喜欢小偷小摸,83年的时候因为偷了厂里废弃的旧机器出去卖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后来又减了两年,91年出狱,之后就一直在街上混。

92年叶三德混进了当时省里有名的黑帮,做的是最底层的小弟,先是帮人打架砸场子,后来不知怎地就跟沾上了毒品。不过他聪明,自己不吸,光贩卖,赚了不少钱。94年3月,省里缉毒大队搞了一次大清洗,抓了不少大毒贩,但这个叶三德却逃过了一劫,之后摇身一变又改了名字,居然洗白开了家公司,成了个私营企业的老板。

“我们查过了,94年缉毒的那次,叶三德之所以没有动,是因为他是省厅里某位重要人士的线人,在缉毒活动中立下了大功。”明远的面孔隐藏在灯光之后,只有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那个人是——”我激动得快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古艳红能留下叶盛的画像,肯定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能在哪里呢?她如此神秘又如此隐而不发,唯一的可能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她那个神秘情人。

“档案了说是省刑警一支队原大队长罗胜强。”王榆林苦笑着从资料中翻出他的照片,“95年死于心脏病发。”

我才看了一眼,立刻否定,“这不可能!”照片上的罗胜强是个五十出头的老人,头发花白,面容憔悴。以古艳红的眼光,怎么也不会找上他。

“我们也这么觉得。”明远斜斜地靠着沙发倒下,手环过我的腰,自然地搭在我的腰际,“所有,唯一的可能就是,资料被人改过了。”

“当年办案的人呢?”我灵机一动,问道。

明远“呵呵”地笑,刮了下我的鼻子,表扬道:“你倒是不笨。我们已经去查了,当年这件案子参与的人多,就算再怎么遮掩,总有线索留下。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能隐藏到什么时候。”

因为案件有了进展,大家的心情都莫名地好转,三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说得更开心时,王榆林忽然盯着我们看,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好似探照灯,看得我都有些心虚了。

“你们两个——”他皱起眉头,一副好奇的模样,“发生了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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