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港币,朋友在香港带回来的。”
那售货员脸都绿了。刘队长在一旁呵呵直笑。
我可真没糊弄她,说六十多港币还少了呢,明明是六百多买的。
等把东西置办齐全了,刘队长让售货员拿了个大麻袋,所有东西往里头一扔,随手就扛在了肩上。你还别说,带着个男人逛街就是这点好,免费劳力。
“完了吧?”他问。
“还没呢,”我道:“你知道屠宰场在哪儿,我得去买点猪肉。”
这会儿轮到他脸绿了,“大老远地跑县城里头买猪肉,你可真够能折腾的。”
我一个劲儿地笑,“那不是正好今儿进城了么,再说,我要是去公社买,一次把猪肉全买了,别人怎么办?”
刘队长气得直咬牙,“你打算买多少?”
“明后天村里人帮我修房子,伙食得跟上,也不买多了,百二八十斤总得要。要不,就直接要半头猪得了。说不定人家还能送我一副下水。”
刘队长好半天没说话。
去屠宰场的路上遇到了刘队长的同事,他赶紧背着东西上前去打招呼,不一会儿,就空着手一个人回来了。这家伙还真会利用资源。
有他引路,我顺利地买到了猪肉,整整半只,足足一百三十斤,砍成二十多斤一条条的装了两麻袋。好在刘队长力气大,一边肩膀一袋,咬着牙扛了出门。才走了不多远,就瞧见有辆绿吉普朝我们直按喇叭。刘队长赶紧卸下东西,快步朝那辆车奔了过去。
不一会儿,车上就下来个年轻人,帮忙把猪肉抬进了后备箱。
“上车吧。”刘队长满头大汗地朝我喊了一声,挥挥手。
这家伙没骗人,还真能弄到车。
小车稳稳地往前开,一直到一个两层楼高的小院子外头停下。刘队长朝我示意了一下,我赶紧下车。
瞧这院子里的布置,这患者怕不是一般的人。这年头,在城里能有个小院子不难,可有栋两层楼高的院子就不容易了。
进了院子,马上就有个中年妇女迎出来,朝刘队长叫了一声,“涛涛,回来了。”瞧这话里头的亲热劲儿,一准儿是他妈。原来刘队长全名叫刘涛涛呢。
“我请了个医生,过来看看爷爷的老寒腿。”刘队长脸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刘妈妈满脸疑惑地看了我几眼,显然并不认为我有那么大本事。不过到底没说什么,笑着道:“快进屋吧,你爷爷刚才还在跟你韩叔下棋。你先去跟他打声招呼。”
刘队长应了一声,招呼我随他一起进屋。
屋里布置十分朴素,客厅里靠北边墙放着几个笨拙的大柜子,瞧着有些年岁了,中间地方摆着一张木制沙发,上头的垫子洗得发了白,还有几处修补过的痕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正坐在沙发上说话,声音高,嗓门大,眼睛还瞪得滚圆,一看就是脾气不大好的样子。
“回来了?”老头子瞥了刘队长一眼,高声道:“又从哪里请来的庸医,不是说了我不吃药的吗?”
“爷爷——”刘队长祈求地唤了他一声,老头子却不理,把头偏到一边去,跟旁边一直笑呵呵的中年男人说道:“小韩,别理他,我们继续说我们的。”
这老头子真是——
“不吃药可以,不喝酒就不行了。”我开口道。以前在家的时候,没少跟着爷爷出诊,也没少遇到过这样脾气倔强的老头子,自然晓得怎么跟他们打交道。
“啥,喝酒!”老头子马上扭过头来两眼放光地瞧着我道:“小丫头你说我能喝酒,好好,你肯定本事大。”说着又朝刘队长高声吼道:“我早就说了喝酒没事没事,你们还偏拦着。现在没话说了吧,人家医生都说能喝酒。”
我见刘队长被老头子吼得都快哭起来了,心里头直笑,但还是出声打算道:“酒是能喝,不过得适量,而且不能乱喝,一定得喝我给您老人家配置的药酒。”
“原来你小丫头片子哄我的,那药酒喝得有啥意思,一点酒味儿都没有。”老头子顿时气急败坏,声音里没有了先前的欢欣。
我道:“您放心,绝对有酒味。要没酒味儿还真治不了您的老寒腿。不过再怎么说,您也得让我先看看您的腿,这样才能对症下药。就算是我有祖上传下来的方子,也不能随便乱用。”
老头子这回倒是没拒绝,嘴里嘟嘟囔囔地道:“有酒总比没酒强。”
我仔细地看了他老人家的腿,又问了疼痛时的症状,心里头有了数。这都是年轻时受伤没好好治落下的病根,一时半活儿也治不了。当下也不瞒他,把我的诊断一一地说了清楚,又道:“这风湿病最难治,要断根是难上加难,但您老人家只要肯听我的,保管今年就能过个好冬。”
老头子没说话,轻轻地哼了一声,显然拉不下面子应允。我反正就当他应了,转头跟刘队长要了纸笔,哗哗地开了两个方子给他,吩咐道:“都是用来泡酒的,第一个用来喝,第二个方子是外用,痛的时候直接擦患处。等过两个月我再来看,看情况再换个方子。”
刘队长赶紧接下,又郑重地谢了。
我圆满地完成了任务,客客气气地告辞。刘妈妈使劲儿留饭,我虽然肚子饿得厉害,却没好意思应。虽说今儿给老爷子看了病,可到底使唤了人家刘队长半天,一会儿还得求他送我回去呢。
正和刘妈妈打着太极呢,外头又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副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样子,看起来像附近中学的老师。
刘队长开口叫了声“爸”,把我吓了一跳。这人斯文清秀,怎么看跟刘队长那大老粗也不像呀。
先前屋里陪着老头子说话的老韩也出来了,瞧见刘爸爸,笑着道:“刘县长回来了。”
这个朴素得就像个中学老师的中年男人居然是我们县的县长!我又被震到了。
吃饭的时候我都还有些恍恍惚惚的,在法院工作的时候没少下县,当然见过他们的排场,那个前呼后拥,简直就跟古代时候的县太爷似的,再对比一下面前这个人的朴实,还真是让我莫名地感叹。这三十年经济是发展了,可有些东西却完完全全地丢弃了。
陈家庄离县城并不远,有刘队长开车护送,不到一个小时就进了村。他这四个轮子的家伙什一进村子,顿时引起了村民们的围观,半大的孩子们到处乱蹦,嘴里还高声喊着,“快出来看小轿车了,四个轮子滚的。”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车?”
有村民透过窗户瞧见了我,赶紧撒开腿儿去三叔家报信,“三叔三婶,钟家大妹子被人用车送回来了!”
这话说得,好像我是被人押解回来的似的。
吉普车一直开到三叔家院子门口,我们一下车,三叔三婶就迎了出来,小明远比他们俩冲得还快,一下就抱住了我的腿。我赶紧弯腰将他抱起来亲了一口,又问了几句乖不乖,有没有听话之类。小明远使劲儿地点头。
三婶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凑到我身边小声地问道:“这是咋了,这是咋了?出啥事儿了?”
我哭笑不得地道:“没事儿,东西太多,让刘队长送了一程。”又朝刘队长挥挥手,道:“谢了呀,要不进屋喝碗茶再走。”说罢,又请三叔帮忙去后备箱卸货。
刘队长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帮着三叔搬东西。
等我们进了屋,大伙儿在外头说了一阵话,这才慢慢散了。
三叔和刘队长上了炕说话,我抱着小明远跟三婶去厨房烧茶,顺便把今儿的事说了一遍。三婶听罢,又惊又喜地道:“大妹子你是大夫呀,那敢情好,俺们队里以后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方便了。你不晓得队里没个大夫有多不方便,以前生了病,大家都硬扛,实在扛不下去了才去公社随便开点儿药。那公社的赤脚医生就会给人打青霉素,管他得什么病。”
说着,又把我狠狠地夸了一遍,让我实在不好意思。怀里的小明远则睁大着双眼,一脸的孺慕。
三婶又道:“小明远以后可要好好跟你姑姑学,学大本事,有大出息,好好报答你姑姑。”
小明远认真地“嗯”了一声,仿佛真能听懂她的话似的。
我不由得失笑,喃喃道:“我也不求他有多大出息,只盼着他好好长大,不要学坏,千万要做一个良善的人。”
三婶嗔道:“看你说得,小明远多懂事的娃儿,今儿中午还帮我烧火来着。一整天都乖乖地跟着我,一点也不淘气,我还没见过这么好带的孩子呢。以后有你教,好好的怎么会变坏。净会瞎操心。”
我的姥姥诶,我可真不是瞎操心!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怀里的小明远,摸了摸他柔顺的头发,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到底说什么好。
小家伙敏感得很,似乎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眼神变得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我生气。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小声地道:“姑姑,我会很听话,不会变坏。”
我的心好像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震得胸腔痛。从接受任务的那一天起,我总是念念不忘他是二十九年后的金明远,忘不了他的罪行,可这样对一个可怜的孩子来说何其无辜。虽然我一直温柔地对他,可是他这样敏感的孩子是不是早已感觉到什么了呢。
“我相信你!”我郑重地回道:“我的小明远聪明又正直,以后会成为一个男子汉,绝不会变坏。”
“我以后也要当医生。”小明远终于笑起来,一刹那,仿佛又太阳照进了屋。世界都变得亮起来。
“医生——”我有些为难,当医生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单是念书就得把人给念傻了。“这个以后的事儿,咱们以后再说,啊。”谁晓得他以后会对哪一行感兴趣呢。上辈子他不是开公司开得挺顺利的——哎呀呸,我又提上辈子的事儿干啥。
6、六 ...
六
以三叔三婶的好客劲儿,当然不会让刘队长喝杯茶就走,非拉着要吃晚饭。
等晚饭吃完,外头的天早就黑了,三婶又留他过夜。我琢磨着他晚饭时喝了点酒,大晚上摸黑回去不大安全,也在一旁开口留,于是他晚上就没走。
晚上刘队长跟三叔睡一间,三婶跟我和小明远挤一炕。才躺下我忽然想起麻袋里的猪肉了,赶紧叫了三婶一起去把猪肉倒出来。
“哎呀,你个傻姑娘,买这么多肉干啥?”三婶一见这两大麻袋,顿时大惊小怪地直跺脚。
我呵呵地笑了两声,回道:“这不是明儿找人帮忙吗,伙食得开好,要不,大伙儿怎么有力气干活儿。”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去公社里买两斤肉就足够了,你看看你,这么多肉,得花多少钱。”三婶嘴里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手里头却是不停,没多会儿就把两大麻袋的肉给搬出来了,露出装在最底下的猪下水。
三婶立马高兴起来,欢喜道:“乖乖,送了两幅好下水,明儿找几块老姜和着八角一块儿炖了,保管好吃,连猪肉都省了。”
我深深地觉得,三婶真的很会过日子。可是…我买这么多猪肉回来是准备吃到过年的么?
经过反复多次的劝说,三婶终于被迫同意等房子修完了请帮忙的伙计们吃顿猪肉白菜饺子。就这还累得我喝了两大碗凉水,不过心里头美滋滋的,不管怎么说,三婶待我是真好。这年头的人,真是淳朴啊……
有刘队长在,晚上我就没整理麻袋里的其他东西,预备等他早上走了以后再开包,也省得我偷偷从空间里淘换东西出来的时候被他瞧见。
因为第二天早上要上班,刘队长天没亮就起来走了。
等我睡醒的时候,来帮忙干活儿的村民都到齐了。陈队长带队,一共有六个劳力,四个年轻小伙儿和两个年岁大些的老汉。我赶紧冲出来跟大伙儿打招呼,陈队长给我介绍了这几位帮忙的乡亲。
两个老汉都姓陈,比三叔还大一辈儿,但瞧着挺精神。一位叫七爷,平时在队里看看鱼塘什么的,另一位大伙儿都叫他车老把式,村里唯一的一辆马车就是他的。我赶紧唤了他二人一声,又从兜里把昨儿买来的烟递上。两位老人家瞧了一眼,不肯要,说是没味儿。
另外几个年轻小伙儿也都是陈家年轻一辈儿的,名字也非常的富有农村特色,分别叫狗剩、二柱子、铁顺和三牛。我又依次把烟递了一圈儿,这回他们收了,还乐呵呵地道:“咱们不是七爷那样的老古板,这带嘴儿的可轻易抽不上。”
一伙人说了几句话,我简单地说了下要求后他们就去开工了。我这才赶紧回屋去准备唤小明远起床穿衣服,一进屋,才发现小家伙早就已经穿好衣服起床了,一瞧炕上,连被子都叠好了……这懂事的,还是三岁的娃儿吗。
不过我还是坚持抱着他去洗脸刷牙,显示了我作为姑姑的责任感。
因为来的人比预料的多,三婶这会儿已经忙着开始准备中午饭了,见我还拉着小明远嘻嘻哈哈地说着话,赶紧过来打断道:“大妹子啊,你还是去那边屋里瞧瞧吧,看什么地方要动要改的,都得先跟他们大老爷们儿说一声。”
我被她一提醒,马上想起厕所的事儿了,一个激灵跳起身,闪电一般地冲到屋里去。一会儿,托着个便盆出来了。
说起来这时代什么事儿都好适应,就是厕所让我想哭。八十年代农村的厕所啊,就是挖个坑,然后搭两块板子……算了,我还是不说了,免得晚上吃不下饭。
这再一次说明了我的准备是多么的充分,对于到底是买蹲式还是买坐式的,当时我还犹豫了老久呢。
“大妹子,这盆儿真大,要放在过年,一整锅粉条都够放啊。”三婶对这个白呼呼的大东西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不过这好好的底下怎么开一口?”
我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想了想,还是仔细地跟她老人家解释了一番,等听我说这家伙什居然是个马桶,三婶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地直跺脚道:“你们城里人真是有意思,咋个茅坑还弄得白花花亮光光的,瞧这干净利索的,真蹲上去了,哪儿拉得出来呀?”
我只嘿嘿地笑,手里头使劲,想把东西给拖过去。三婶估计是看不惯我这幅要死要活的样子,赶紧过来给我搭了把手,又不住地问我这家伙什打哪儿买的,怎么装?
我哪里敢说自个儿带的,只往刘队长身上推,至于安装么,这还真难不倒我。
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我们家还住带小院的房子,我那时候就瞧见过我爸装马桶。外头挖个坑,再用大石棉瓦盖上,里头用水管子接上,也不用自来水,提桶水放着,每次用完冲干净就行。我要是没经验,也不敢随便把东西往这里带呀。
小明远是个跟屁虫,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小家伙儿还有模有样地伸手过来帮忙,小脸憋得红红的,瞧那样子分明用了大力气。
我那房子离三婶家本来就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大伙儿对它果然也表现出跟三婶一样的态度,哈哈地笑了我一阵。不过见我坚持,大伙儿还是按我的说法把东西装在了后门外的小院子里,又给搭了个小茅棚。
装马桶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我就记得带配套的水管了,没想到还缺水泥,更没想到这地儿居然连水泥都没得卖,最后还是陈队长把自家屯的半袋子水泥借我用了。不过陈队长让我别跟别人说。
大伙儿干活儿特别卖力,不一会儿屋顶就给换了,顶上的梁都重新换了一根。是陈七爷让那几个壮小伙儿从他家里头给搬过来的,顶好的松木,怕有六七岁小孩儿的腰粗,我琢磨着估计得值不少钱。给他他老人家又不肯要,我想了想,还是等房子修完了,再送一条猪肉过去。
中午三婶炖了一大锅猪下水,大伙儿吃得热火朝天。小明远怕我捞不着,还使劲地帮我夹菜。那认真专注的小模样,大伙儿都说一瞧就晓得我们俩是亲戚。
车老把式一个劲儿地夸我的伙食弄得好,弄得我特别不好意思,加把劲儿赶紧道:“等明儿,明儿把房子弄好了,请大家吃猪肉白菜饺子。大活儿把家里人都叫过来,俺们一起热闹热闹。”
大伙儿听着都拍手叫好,陈队长连连点头道:“钟家妹子就是实诚。”
只有三婶在一旁苦笑。
下午我把昨儿买来的东西整了整,除了三婶托我买的布和白糖外,我还买了一大堆的生活用品,当然从空间里也搬了一大堆出来,瞧得三婶一阵眼热,尤其是对着那热水瓶挪不开眼。我二话没说就送了一只给她,这东西在现代也就二十块钱一个,这几天我光吃馍馍就不止这点钱了,还不算小明远的呢。
县城里没大米卖,我就算能变出来也没辙,就跟三婶说我跟北京的朋友打电话了,托他给我买了几百斤大米和油,过十天就送到县里来,到时候我去城里接。
三婶听了,一个劲儿地夸我本事大,罢了又提起刘队长的事儿,满脸骄傲地说道:“那个俺们队里坐轿车回来的,你是头一个。大婶就晓得妹子你是个不一般的。”
我特别不好意思。
大伙儿一直忙到了天黑才收工,点着煤油灯吃了顿晚饭。晚上我怎么也不让三婶炖猪下水了,割了几斤五花肉红烧,放了几个土豆一块儿炖着,到了揭锅盖的时候,大伙儿脸都红了。就连我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这日子过得,好几天没正经吃一顿肉了。
虽说三叔三婶对我如此浪费有些责备,不过一旦上了筷子,就没一个客气的。陈队长把他们家两个半大的小孙子也叫了过来,吃得都红了眼,临走的时候还跟我说,“钟阿姨,明儿我们还来吃饺子啊。”
三婶子一声吼把他们给吓走了。
晚上躺在炕上给小明远讲故事,从现代带来的看图识字的故事书花花绿绿的,小明远特别喜欢,抱着小册子翻了一遍又一遍。我就哄着他教他认拼音,小家伙乖乖地点头,嫩着嗓子一个音一个音地跟着我读,十二份的认真。
第二天大早上,他就已经能把二十六个拼音字母背出来了。
到中午的时候,我就听到他来着陈队长家五岁的大孙子说狼来了的故事了。
这孩子聪明的,让我很有压力呀。
中午大伙儿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饺子,大人小孩儿一齐算上,得有二十来个。炕上肯定挤不下,三婶就在隔壁铁顺家借了张大桌子和几把椅子,大老爷们都蹲椅子上,女人小孩儿都蹲地上,满院子都是人。
三婶借机给我介绍了附近的邻居,大多是打过几回照面的,就觉得眼熟。这会儿院子里热闹,满眼睛都是人,我都分不清谁是谁,反正就是冲着傻笑就是。
下午去房子里收拾了一下,把东西都抬了进屋。箱子热水瓶都是大件,其余的都是毛巾洗脸盆之类,几个大婶对我那块剥了皮的香皂特别感兴趣,凑一起闻了半天,连连点头。
我本来想送她们一人一块来着,仔细一想还是算了。虽然大伙儿都朴实,但我也没必要把自个儿弄得跟个土财主似的,万一下回人家再找我要咋办?我可不能管人家一辈子。
这新房子收拾得格外敞亮,里外的墙上都重新糊了泥,院子里的杂草一根不剩,后头的小池塘都给收拾出来了,就是水不大干净,不过冲个厕所什么的还是不在话下。
炕上铺了竹席,三婶抱了两床棉被和一张瘸了腿的小桌子给我。隔壁的铁顺送了些柴火过来,还有陈队长和七爷给了我两袋粮食,车老把式送的是铁锅和碗筷,其余的几家都送了些日常用品。把东西凑合凑合,日子差不多就能过了。
这会儿晚上还不算太冷,家里头也没烧炕,所以当晚我跟小明远就搬了过来。大伙儿为了庆祝,还放了一小截儿鞭炮,直把队里几个娃娃乐得不行。等鞭炮放完了,一个两个都凑过来找没炸响的死炮,回头找火灶里头夹块木炭,远远地点上,一甩手扔进水里,发出“砰——”地一声响。
小明远看着那些小泥猴子眼睛发亮,满脸的蠢蠢欲动。可他还是搬个小板凳乖乖地坐在我身边,撑着个小手一会儿看我说说话,一会儿又朝院子里头的小泥猴子瞧几眼。
我生怕他被我养得跟个姑娘样儿,就让他去跟娃儿们玩去。小明远想了想,却不动,小声而坚定地说道:“我陪姑姑。”说完了又生怕我赶他走似的,赶紧补上一句道:“炮仗炸手,痛。”
我心里头一惊,这话说得,要不是被伤到过,怎么会这么记性。赶紧抓起他的手仔细打量,还好还好,除了瘦了点黑了点,倒没有其他的伤。不过说起来,这年头,大伙儿连温饱都还没解决,想在农村里头找个胖的还真不容易。
小明远这心思就是水晶做的,一见我这番举动就猜到了我的所想,道:“舅舅家的小驴蛋子贪玩,炸鞭炮,流了好多血。”
我想了想,也觉得这种高度危险的玩具还是不要玩的好。
不过,也不能因噎废食呀。再说了,男孩子要是不合群最容易养成孤僻的性格,性格一孤僻,人就容易钻牛角尖,一钻牛角尖,就容易出事儿。所以,我还是把他给推了出去,还叮嘱他好好玩儿。
跟屋里几个大婶大媳妇儿唠了一阵嗑,添了些水和瓜子,又忍不住朝院子里看两眼。这一看之下就头疼了,小家伙一个人站得远远的瞧着,别的小娃儿根本不理他。
我仔细想了一阵,觉得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就是小娃儿们欺生,二就是人家嫌他小,到底才三岁,那群孩子里头最小的也比他高半个脑袋呢。我小时候也不喜欢跟比我小的孩子玩儿,嫌她们幼稚……
于是偷偷从空间里摸出一把糖来,悄悄地叫了小明远一声。他耳朵倒尖,撒着小短腿儿马上就跑过来了。我把糖递给他,小声叮嘱了几句。也不晓得他有没有听懂,眨巴眨巴眼睛,点点头就回去了。
我心里头总想着这事儿,过了没多久就想往外瞧,铁顺嫂子见我缩头缩脑的样子笑道:“大伙儿瞧瞧钟家妹子,对她们家明远真是比亲儿子还上心。我们队里谁这么带娃儿的,吃饱了往外头一扔就是,淘气了一顿打,这些皮娃子,一打就老实。”
我只是嘿嘿地笑,这要换做别的孩子打个几顿估计没事儿,可我们家孩子敏感又脆弱,要是打坏了怎么办。再说,这才三岁,又瘦巴瘦巴,心疼都来不及,哪里舍得打。
说话时,三牛嫂子忽然诧异地大声道:“外头咋了,咋了咋了,咋打起来了。”
大伙儿赶紧冲出来看,只见一群小娃娃正在打群架,哇啦哇啦地乱叫。我生怕小明远吃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往里挤,等进去一瞧,不由得愣住。小家伙儿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看,一边瞧还一边砸吧着嘴吃糖,几个娃娃卯足了劲儿地还在掐,不晓得到底在打个什么劲儿。
也不晓得怎么了,我只觉这事儿给小明远有关,赶紧将他抱着挤了出来,进屋后把门儿一关,正色问道:“告诉姑姑,他们怎么打起来的。”
小明远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二流子要抢我的糖,我把糖给大河和鼻涕虫他们了。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我的小祖宗唉……
7、七 ...
七
晚上灭了灯之后我想了很久,觉得这事儿还是不要责备他比较好,到底也谈不上什么出格,只不过心眼儿多了点而已。心眼儿多点不是坏事,还省得以后被人骗,只要品行好,啥都好。
说起来,我小时候也干过不少坏事,比这坏的多了去了,我还偷邻居家的酸枣吃呢,我还纠集我堂哥表哥们跟人家打群架呢,结果还不是长成了健康正直的好青年。
所以,小孩子么,不用特意束缚他们,说不定经此一役,他还能收服几个泥猴呢。
我的脑子诡异地现出小家伙领着一群比他高了一个头的小子们横行陈家庄的场景,莫名地觉得好笑。低头瞧瞧怀里的小家伙,借着外头的月光依稀可以看清他的轮廓,能听到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真是美妙得让人心里发软。
这个小男孩以后会长成个好看的祸害,不知道会祸害多少小姑娘呢。
初冬的早上有些冷,我赖在床上不想起来。小明远也早就醒了,见我躲在床上,也乖乖地躺在一旁,睁大眼睛瞧着我。
他的眼神很干净,瞳仁漆黑,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清澈,睫毛长长的,颤微微地覆盖在眼睑上方,眨眼的时候就像小刷子似的扑扇一下,接着又扑扇一下,好玩得不得了。
我给他讲故事,阿里巴巴和四十个大盗,讲到后来阿里巴巴和美加娜用滚油烧死大盗时忽然觉得有些太血腥了,于是又换了华盛顿和樱桃树的故事讲给他听,目的就是为了教育他好孩子应该勇敢诚实。
小家伙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完,却很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眨巴眨巴眼睛认真地说道:“姑姑,华盛顿是因为拿着斧头所以他爸爸才不敢打的吗?”
我一下子就噎住了。
枪杆子里出政权,这小朋友才三岁就能悟出这样的道理,我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担心了。
在床上忧心忡忡地躺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胡思乱想比较好。他才三岁而已,我还有很久很久的时间来好好教育他。俗话说以身作则,有我这么热血又正直的姑姑做榜样,他又怎么会变坏呢。
我拎着他起床刷牙洗脸,罢了又教他怎么用马桶。
小明远对马桶表现出莫大的兴趣,尿完了也不肯走,蹲在厕所里到处打量,好像在研究这东西的构造。我叫了好几次,最后还是亲自过来把他给拎了回去。
说起来,这家里头什么都好,就是用水不大方便,幸好后头还有个小池塘,不然让我提着个大水桶去前头小河里打水冲厕所,我会宁可憋着少尿几次的。倒是小明远,为了研究马桶的性能,每隔半小时就跑一趟厕所,被我说了好几次,他才收敛了一些。
前两天三婶跟我说,我这样坐吃山空不是办法,得想法子赚钱贴补家用。虽说在村里上了户以后会分几亩田,不过就我这身板儿,下地耕田是不用想了,养些鸡鸭鱼什么的倒是不在话下。我小的时候还见过我妈喂鸡呢。
于是决定吃了早饭后去找三婶商量养鸡和养鱼的事儿。
早上是我头一回独立地烧火煮饭,结果相当地不如人意,最后幸好是小明远搭了把手,把烧火的差事接了,我这才勉强煮了两碗鸡蛋面,一边吃一边怀念家里头的煤气灶和电饭煲。小明远倒是吃得挺开心的,他基本上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这才几天的时间,脸上好像就白净了些,看起来愈发地可爱了。
趁着灶里火没息,我又塞了些柴火烧了一大锅开水,把热水壶添得满满的,罢了又把陈队长拿来的搪瓷杯子找了出来,冲了一大杯牛奶给小明远喝。
他估计是头一回喝这东西,凑过来闻了半天,先喝了一口,尔后眼睛睁得老大,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情。罢了不由分说地把杯子塞给我,“好香,姑姑喝。”
这孩子没白养,这就晓得心疼我了。我心里头美滋滋的,摸着他的小脑袋道:“你喝,这是专门给小朋友喝的,喝了长高。”
小明远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在想我的话的可靠性有多大。但是他大概还没有学会怀疑,皱着眉头看我,犹豫着,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坚决地把杯子递给我,“姑姑也喝。”
看他这架势,要是我不喝他还真不肯喝了。幸好我带的牛奶足,于是跟他道:“那行,你先把这杯喝了,完了我再冲一杯。”
小家伙这回总算答应了,呼噜噜三两口就把牛奶喝了,罢了又噔噔地跑去舀了一瓢水把杯子洗赶紧才给我。这小娃儿,咋这么懂事呢。
我当着他的面冲了杯奶喝,小明远这才满意了,笑眯眯地看着我,大眼睛弯成了小月牙。
吃了饭我先从大缸里头找了块小点的猪肉打算给陈七爷送过去。挑块小的绝不是我小气,而是七爷家住得远,我估计了一下自己的力气,能搬得动这块十斤的就挺不容易了。本来打算让小明远自个儿玩儿去,他非要跟着我帮忙,我也就让他跟着。
一路过去,不断地有人跟我打招呼,在农村里头就是这点好,大伙儿热情得让人没法招架。我以前住城里的电梯小公寓,住了小半年还认不全同一楼层的邻居呢。
到的时候七爷正跟七奶奶坐在院子里头晒太阳,几个半大的小鬼在屋场上跑来跑去,瞧见我们进来,小鬼们立马停了下来,眼巴巴地瞅着我手里头的猪肉,怎么也不肯挪开。
七爷一见我这架势就晓得我来干嘛的了,赶紧起身推,怎么也不肯收。七奶奶也一直推辞,转身又回屋抓了一大把板栗往小明远手里塞。我有心想看看他怎么反应,故意没说话。
小家伙先是一愣,没接,头一转先来看我。
这才是好孩子!我笑着朝他点点头,他这才伸手接下。
“还不赶紧跟七奶奶道谢。”我柔声吩咐道。
小明远赶紧乖巧地朝七奶奶说了声谢谢,声音甜甜的,脆生生的。
七奶奶连连挥手,笑得露出满嘴的豁牙,“谢个啥子咯,这城里姑娘就是客气,吃点山货还谢来谢嗑。来屋里坐坐,家里头还有柿子,清甜的呢。”
我还想着去陈队长家里头走一遭,昨儿用了他的水泥还没道谢呢,只得先推了,说下回再来玩。临走前怎么说还是把猪肉给留下了,好不容易才提过来的,我可没这力气再背回去了。
临走的时候小明远给那几个小鬼每人一颗糖,那几个小鬼头立刻就变了态度,对他亲热起来,等我们走了老远了,还听到他们在后头大叫,“牛娃子下回跟我们一起玩哈!”
……这个三婶,怎么就把这诨号给传出去了呢!
考虑到陈队长这几天对我的大力支持,我当然不能吝啬,特意挑了一块大肥肉。别以为我在开玩笑,这年代的人们普遍缺油水,衡量猪肉好坏看的就是肥肉多少。不过这也正合我意,要不,这几块大肥肉得不知道怎么消灭呢。
因为有赞助水泥的功劳,陈队长从善如流地把肥肉收下了,不免又客气地说起分田的事儿,道:“俺们队里的规矩呢是按人头分地,你们家娃儿还小,暂时分不了。队里几个人合计了一下,决定把东头槐树下那四亩三分地分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我是半点农活儿都不会干的,分地给我不是浪费吗。正要开口谢绝了,陈队长又继续说道:“你别嫌那地少,那块可是我们队数得上的好地,底肥水足,粮食打得也比别处多。”
我笑道:“队长叔您误会了,我哪里是嫌弃,实在是不敢要。您也晓得我没下过地,什么农活儿都不会干,要真分块地给我,那也是浪费。再说了,分了地不是每年还得交上交粮吗,就我这样子,分了地不是负担更重。”
陈队长估计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被我一说,傻了,嘴里默默念念地道:“那这可咋办,这队里的规矩…这还从来没有人不要地的呢。”
大包干到底才刚兴,陈队长完全照政策办事,对我这种特殊状况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我想了想,建议道:“要不这样,地照样分,回头我看队里头谁家负担重就让谁家替着种,公粮什么的都由他交。您看怎么办?”
陈队长立刻点头,“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说罢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眼睛眨了眨,小声道:“那个,要是你手头没有合适的人的话,俺替妹子你找人。”
我心里头立刻有了数,赶紧应道:“那就麻烦队长叔了。”
商量完了事儿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瞧见小明远跟队长叔家的两个小孙子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三人年岁都差不多大,但小明远要明显瘦小些,虽说那一身蓝色小袄子挺精神,可我瞧瞧一旁壮壮实实的那俩小子,再看看小明远,心里头怎么也不是滋味。
小明远虽然玩得起劲,却也留意着门口,这不,我才出来,他马上就冲了过来,站定了以后才笑眯眯地叫我“姑姑”,又道:“我和大熊二熊一起玩。”
“嗯,好乖,你们玩什么了?”
“玩泥巴。”
我……
是不是该给他变点玩具出来呢,要不整天摸着个泥巴球,就算我不嫌脏,可到底不卫生啊。
但问题是,我屯着的玩具不是全自动遥控小汽车,就是啥飞机模型,再不济也是个变形金刚,我要真拿出来了,全村的泥猴子们还不都得轰动了。过个十年八年估计也忘不了,等到变形金刚动画片出来的时候,那我就直接穿帮了。
我抱着小明远准备回去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儿,又赶紧回头去问陈队长,“我那院子后头的小荒山是队里的呗,能不能开出来种点果树。”
陈队长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种啥树,果树?山里头啥果子没有还要开山种?你家里头才两口人,吃得了那么多吗?”
我也被陈队长的话给惊到了,种水果当然不仅仅是自己吃的,吃不完不会卖掉吗。
“啥,卖?”陈队长哈哈大笑,眼泪都快出来了,“大妹子诶,你可真是城里人,俺们乡下连饭都才刚吃上,手里头好不容易攒点钱都得花在刀刃上,谁家里头有钱没处花买什么果子吃。”
我说怎么县城里冷冷清清啥东西也没得卖呢,敢情大伙儿的思想都还没解放呢。不过这也难怪,文化大革命才过去没几年,大包干也才刚开始,虽说现在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但大伙儿心里头估计还悬着呢。
虽说现在改革开放了,可到底怎么个开放法大伙儿心里头却没底。我听我妈说,集体制度的时候,农村里头连家里养养鸡都要被批斗成搞资本主义,大家伙儿哪里还敢把提着篮子去大街上卖东西。
“队长叔,”我心里头斟酌了一下语言,正色朝陈队长道:“俺们农村里头当然不缺这些,可城里人缺呀。我上回去县城里可是看得仔细,除了供销社和粮油店就没卖东西的地儿,城里人大冬天的连个柿子都难得吃上。俺们要是真把村里的水果运到城里去卖,保管好卖。不说挣大钱,三五块总是有的,补贴补贴家用也行。”
“山里那些果子真能卖钱?”陈队长似乎还是有些不信,“那山里头满山遍野的都是,咋不见别人运了去城里卖呢。”
我顿时失笑,“那还不是因为大伙儿都跟您一个想法么。队长叔,政府可说了,现在要改革开放,您不能再用以前的思想办事了。经济要发展,国家要进步,俺们队的百姓们要过好日子,都得看您的思想跟不跟得上社会发展的脚步了。”
“这咋就都扛俺身上了呢。”陈队长对自身的重任看来有些认识不足,哆嗦了几下,有些抗拒地说道。
我见他这样子有些犯怵,赶紧加了一把火道:“您是大队长,这领导全村人民奔小康的事儿当然落您身上了。队长叔,您说那下南洼为啥比咱们队富,不就是他们村地多吗?可咱们也没法儿变出地来。难道咱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越来越富,一点也不眼气?要照这样下去,以后咱们大队的光棍怕是连媳妇都娶不上了。”
这农村里头生活不容易,谁不希望自家闺女过得好,当然都奔着富裕的地方嫁。虽说现在陈家庄还没落到一堆光棍娶不上媳妇的地步,但这两年村里的闺女大多外嫁也是事实。再这么发展下去,以后会怎么样还真说不好。
队长叔顿时沉默了,低着脑袋掏出旱烟袋来,哆哆嗦嗦地点燃了狠狠吸了几口,又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罢了终于低声问道:“那钟妹子你说说看,俺们大队要怎么办?”
我把小明远放下来让他继续跟小伙伴去玩,自己认真地想了想才回道:“既然队长叔有这想法,那咱们也好好地议一议。”
这卖东西的事儿最好要形成规模,村子里没有专门种果树的人家,不是进山摘点野果子就是屋前屋后随手种的几棵树,多的存着几百上千斤,少的怕是只有百儿八十斤。要真为了这么点零碎钱特意进一趟城也不划算。再说了,我也不能保证他们进城后真能把东西给卖掉啊。
“要不这样队长叔,”我仔细琢磨了一阵,正色回道:“过几天我还得进一趟城去取点东西,顺便帮大家伙儿问一问行情。这些家伙什到底多少钱一斤,怎么个卖法都得心里头有数。要是能联系上买家那就更好,商议好了直接把东西运过去,钱货两清。您呢,就先跟各家各户透个信儿,看看都有些什么东西卖,东西有多少。我去谈生意的时候,心里头也有底。”
队长叔把脚一跺,“中!就按你说的办,不管卖不卖得出去,左右也亏不了钱。”
8、八 ...
八
等我领着小明远回到家,才想起来养鱼的事儿忘了问了,复又折回去了三叔家,问他鱼苗去哪里买。三叔三婶听说我要养鱼,都是双手赞成,不过又说了,现在天气太冷,再过阵子池塘里的水都要结冰了,养鱼养鸡什么的,都得等到明年开春。
既然如此,那也就只有再等几个月了。
从三婶家刚出来,就瞧见一群半大的孩子拖着枯树枝往家走,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唱着歌,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好像是打靶归来,不过词曲都唱得乱糟糟的,难怪我一时险些没听出来。
看着那群小子乌拉一声奔得无影无踪,我忽然想到了一件火烧眉毛的大事儿。眼看着冬天就要来了,我家里头还没柴呢。现在厨房里虽然还有些桔梗,可我估计也就能烧个一两天,等到冬天一来,炕也烧上了,火炉子也起了,我一时半会儿得去哪里找柴火呀。就我这比镰刀把子粗不了多少的胳膊,能砍柴吗?
赶紧又回头跟三叔说了这事儿,问他队里头谁家里有余柴我好买。三叔听罢连连摇头道:“不就是几根柴嘛,说啥子买,来俺家屋檐下头搬就是。”
这要是只有一两天我也就厚着脸皮搬了,可整整一个冬天得费多少柴,还不得把三叔家的柴火垛子都给搬空了。于是说什么也不肯,咬定了主意只说买。三
婶见我们争持不下,忍不住Сhā话道:“大妹子,咱们乡下不比城里,没听说烧几根柴火还问人要钱的。大伙儿丢不起这个人。你要实在不愿意白拿,就让队里那些泥猴子帮你砍柴去,末了给几颗糖就是,保管他们一个个跑得屁颠屁颠的。”
三婶一说罢,三叔也深以为然地在一旁直点头,“没错,没错,就让那些小鬼头们帮忙,左右也在家里头闲得慌。”
这…不是雇佣童工吗,还是廉价的。
“我这就去叫铁顺他们家大河,让大河多叫几个人。”不等我反对,三婶已经套上鞋子急轰轰地出了们,不一会儿,大河带着几个十岁出头的小泥猴子冲进了院子,冲着我嘿嘿地直笑。
“钟阿姨,三婶说有糖吃。”大河憨憨地问我。
我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糖来,正要递给他,忽然又想起小明远,于是又把糖果先给他,让他分给小娃儿们。
小家伙一脸为难地拿着糖,一会儿看看大河他们,一会儿又瞧瞧我,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分。
我本来就特意要为难他的,这会儿当然不会告诉他,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就当是看不见他求助的眼神。
小泥猴子们倒也晓得规矩,虽然馋得哈喇子直流,也没有冲上前来抢糖果,只眼巴巴地瞧着小明远,那期待的目光也颇有压力。
小明远想了好一会儿,先给了大河一颗糖。大河立刻剥开糖纸,伸出舌头啧啧地舔了好几口,嘟嘟囔囔地道:“还是钟阿姨家的糖好吃。”其余的小朋友眼睛都直了。
小明远依次给了他们一人一颗,见手里头还有,又再准备分一次,可等分到最后还剩三个人的时候,没糖果了。那几个小娃儿顿时一脸失望,扁扁嘴,有些不大乐意。
我心里头还在猜测着他会怎么解决目前的难题,小明远已经从兜里又掏了三颗大白兔出来,依次分给剩下的几个娃儿。小家伙们都满意了,喜滋滋地把糖果往兜里一塞,一会儿就走得干干净净。
“一会儿俺们就去砍柴。”走到院门口时,大河高声道。
这会儿他们就算不去砍柴我也不在意了。我有这么可爱的宝贝,又乖巧又懂事,做梦都该笑醒了。
我抱着小家伙“吧唧”一口,亲得他一脸口水。小明远脸一红,又扑过来抱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咧着嘴笑。
这小混蛋怎么这么可爱呢。
我分糖果给大家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这事儿居然就真的这么解决了。
中午睡了个午觉,起床后就跟小明远一起糊墙。我负责往墙上贴,小明远负责把浆糊刷在报纸上,两个人忙得热火朝天。才贴了半间屋,就听到院子外头有人高声叫唤,“钟阿姨,钟阿姨。”
我支开窗户朝外看,居然是大河领着先前那一大群孩子过来了,每个人手里头都拖着长长的树枝桠,隔着院门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迎出去,开得院门,小家伙们鱼贯而入,把大树桠子依次往地上一放,足足堆了小半个院子。我嘴都快何不拢了,愣了一下才招呼道:“快进屋快进屋,大家先在炕上坐,我去厨房弄点东西吃。”
说话时小明远也从窗户口探出了脑袋来,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盯着大伙儿看,却不笑,样子看起来有些酷酷的。我朝他道:“快出来招呼大河哥哥们进屋去。”
小明远酷酷地点点头,脑袋缩回去,很快地就从堂屋里跑了出来。
虽说小明远跟大河他们的年纪差距有些大,但到底是孩子,总比我去招呼他们好些。再说了,大河在队里这些小娃儿们当中是个小头头,小明远跟着他,也省得我不在的时候被人欺负不是。
小明远不在,没人帮忙烧火,我连饭也弄不熟。在厨房里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宣布放弃,直接从空间里掏了些蛋糕瓜子和糖果出来,把外包装统统去掉,再用盛菜的碟子装好端进屋去。一屋子小鬼一见,连眼睛都不会动了。
小娃儿们在我家玩儿到了太阳下山,吃掉了三大碟的瓜子糖果,直到大人们出来找,这才一个个被揪着耳朵拎回去。临走前还不忘了高声朝我喊,“钟阿姨,明儿我们再来帮你砍柴。”
这一天小明远表现得特别好,一直乖乖地坐在炕上听大家说话,虽然不大笑,但是看起来颇有小主人的风范。途中有个叫鼻涕虫的小娃儿眼红他的新袄子,偷偷地上前去摸了好几把他也没跟他急眼。
小娃儿们果然守信用,接下来好几天都忙着帮我干活儿,不止砍柴,连挑水糊墙的事儿也抢着做,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他们家里头大人提意见,没想到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人。有一天铁顺嫂子过来接人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谢我帮她看孩子,说大河好些天没出去淘气,可省心了。
就这么过了几天,很快到了我再次进城的日子。
照例还是把小明远寄放在三婶家。这次他却有些不乐意了,拽着我的衣服把身体扭来扭去,嘴里虽然不明说,可不情愿的意思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我见他这个样子其实心里头还挺高兴的,不正说明这小家伙儿现在会跟我撒娇了么。
要不是因为这回事儿多,我还真想带着他去城里看一看。小朋友拘在家里头养着也不是回事,得多出来走动走动,免得以后养成个姑娘样儿。于是好生地劝说了他一通,又再三地保证过几天就带他一起出去玩,小明远这才噘着嘴巴点点头,松开了手。
这次进城,除了找借口从空间里搬东西之外,更重要的是帮队里找销路。
前几天队长叔统计完了来找我,说是整个大队怕是有一两千斤柿子可以出售,除此之外,还有不少香菇、松子之类的山货。
这么多东西,如果拿去零卖只怕好几天也卖不完,可若是在城里歇,那可就太不划算了。我在县城里也没别的门路,思来想去,还是找刘队长去算了。人家那还是县长公子呢,怎么说也算得上“高干”了。
送礼这种事肯定是不成,现在这时代的作风可不比我们那会儿,我要真拎着东西进门,估计会被他们家那坏脾气的老头子给轰出来。不过我要是拎一瓶子五粮液,不知道结果如何?
我这么一想,马上就这么做了。不过我很小心地把标签全撕了,盒子当然更要弃之不用。那一家子人可不简单,刘家老头子一看就是个老革命,说不定眼神比刘队长还好使呢,我要露点什么蛛丝马迹给他给发现了,还不立马被他给灭了。
抱着溜光的酒瓶仔细检查了一遍,把瓶口的小字都给涂掉了,确定万无一失后,我这才去瞧刘队长家的门。
今儿正巧是周日,刘队长没上班,倒是那个斯文的刘县长不在家,跟刘妈一起去喝喜酒了。
瞧见是我,刘队长微微一愣,尔后咧嘴笑起来,道:“是你呀,快进来快进来。”
我拎着酒一进院子,就听见屋里头中气十足的怒吼声,“……他敢,你给老子听好了,他要真敢走,就给把腿打折了,老子看他还敢走……”
“这是干啥了,火气这么大?”听老头子连屋顶都要掀了的气势,怕不是一般的事儿呀。
刘队长苦笑,连连摇头,“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咱们坐下再说。”说罢转身进了厨房,一会儿就沏了壶茶出来。
“这些天老爷子腿出毛病没?药酒快泡好了吧。”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连连点头,“这茶不错。”其实根本不会品。
“拿了方子后第二天就去抓药了,不过还得等两天才能泡好。老爷子这两天光顾着生气去了,没顾上腿疼。”刘队长脸上的笑有些勉强,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只摇头叹了口气。
我道:“这是干嘛呢,长吁短叹跟个老头子似的,一点朝气都没有。毛主席说得好——”
“你得了吧,”刘队长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我的话,“还当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呢,开口闭口毛选,比记性呢。”
我讪讪地摸了摸脑袋,有些忿忿。临走前我还特意看了遍毛选,没想到现在还用不上,我容易嘛我。我琢磨着能让他这么犹豫,十有八九是家事,也不好追问,只得压住心里头的疑问老老实实地继续喝茶。
不多刘队长比我还按捺不住,坐了没一分钟就主动交代了,“还不是我那小堂弟给闹的。刚从大学毕业,好不容易才在省里头安排了个工作,偏不肯去,非要去深圳,谁劝都不听,可不就把老爷子给惹火了。”
“人才呀!”我心里头暗想,这个小堂弟倒是挺有想法的,现在这年代,谁不眼红人家铁饭碗,死命地想要留在国家单位。他倒是高瞻远瞩,这么早就看出了深圳的巨大发展潜力了。有前途!
我说:“为什么老爷子不让去,现在国家不是大力扶持特区发展经济吗。我看深圳的发展前途比咱们省城好,说不定过个几年,你小堂弟就成百万富翁了呢。”
“你就浑说吧。”刘队长哭笑不得地直摇头,“一百万,你真敢想啊,那钱要是堆起来,只怕得把咱这间房子都给堆满了。”
我只笑笑,没有辩解。这时候一百万的确是个天文数字,不说一百万,连个万元户都了不得啊。不过要换在2010年,一百万还不够在北京买套大点儿的房子呢。
“其实爷爷也不是说非要他去国家单位,就是怕他在外头学坏。你也晓得,那深圳是特区,得有多少外国人,什么坏风气都是从那里传进来的。俺听说那里资产阶级情调特别严重,他年纪轻,做事没个轻重的,要真学坏了,可怎么得了。”刘队长一脸严肃地跟我解释道。
其实他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改革开放之初,的确有不少流氓分子趁机兴风作浪,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了几宗大案,其直接结果就是83年的严打。只不过,后来的那场严打严重地偏离了国家的最初目的,最后导致了大量的冤假错案,让人心寒不已。
想到这里,我心里头顿时一凛。83年连在厕所里写句脏话都要被判流氓罪,我要是这时候留下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让旁人注意到了,以后不会被翻出来算旧账吧。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把刘队长都给吓着了,他直不楞噔地盯着我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钟大妹子,你没啥事吧。”
我下意识地把手里头的酒瓶子一收,瞪大眼瞧着他,道:“不是给你的。”
刘队长闻言顿时哭笑不得,“大老远的带瓶酒过来,不是给我,那就是给老爷子的。”说罢,也不看我,径直朝里屋大声喊道:“爷爷,慧慧过来看你了,还给你带了瓶酒。”
我顿时死的心都有了。
老爷子噔噔几声走了出来,板着脸,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
我原本进揣着酒瓶的手一下子就松了。
老爷子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一伸手就把酒瓶子拿过去了,一转身又进了屋,“记得要给人家钱。”
我跟刘队长才说了几句话,就又听到老爷子噔噔噔地冲了出来,一脸的激动,眼睛里都闪着光,“钟丫头,你这酒哪里买的?”
那可是我们家老头子的存货,自从老妈不让他喝酒后,就把他家里头所有的存货清空,一古脑全塞我的小公寓里头了。光在我家就存了好几年,市面上根本没得卖。
看来这老爷子真是个老酒鬼,一闻香味儿就晓得好坏。不过他再喜欢我也不能再拿出来了,这瓶子我都还想回收呢。
“这酒啊,”我迟疑了一下,才道:“还是我爸以前留下的,不晓得哪儿买的。”
老爷子正欲再问,刘队长忽然出声打断了他,“对了,你今儿来找我有事吧。”
老爷子心里头通透着,马上就没问了。我琢磨着刘队长估计从三婶那里听说了我的“悲惨”身世,所以这会儿生怕老爷子旧事重提把我给伤到了。
我也没有再跟刘队长客气的心思,就把卖柿子的事儿跟他说了。他听完后狠狠一拍大腿道:“你怎么不早来两天。前天为了给单位职工发福利,我们后勤科长险些跟人干架,好不容易才抢到了几百斤烂苹果,可惜可惜。这样吧,我帮你问问老韩叔,他们拉丝厂有一百来号人呢。”
一百来号人,就
8、八 ...
算每人十斤柿子也得一千多斤呢,这一下子就去掉了大半。今儿果然是来对了。
刘队长是个行动派,马上就换了衣服领我去找老韩叔。
老韩叔家离刘队长家不远,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们把事儿一说,老韩叔立马就拍板应下,一气儿定了一千四百斤柿子,价钱是四分钱一斤。还有干香菇什么的看了货再算,罢了还问我队里头过年杀不杀猪,能不能帮忙多弄几头。
这事儿我还真不清楚,只说回头跟队长叔说说,过两天送东西回来的时候再答复。
这不到一个小时就搞定了一大半,我今儿的事也算是办得差不多了。从老韩叔这里出来,刘队长又拉着去了另外一个单位,把剩下的柿子全给定了。
本来这事儿就算是完了,可我还想着去附近看看,看有没有卖农贸商品的个体户,要是联系上了,以后直接送货就是,也省得每次都要找刘队长办事,多麻烦人家。
9、九 ...
九
我在县城里转了半天,才终于瞧见了一个南货店,门口摆着两个竹编的筐子,里头只剩下半筐子被人挑剩的烂苹果。
我事先没开口说卖柿子,问那二十多岁的年轻小老板有没有柿子卖。那小伙子见我打扮得光鲜,以为我是哪个单位来采购的,急忙热情地迎上来,道:“大妹子要柿子?要多少?俺店里头现在没有,不过过两天保管给弄来,就是数量不多。”
数量不多!我一听就觉得有戏,笑眯眯地看着他,和蔼可亲地问道:“这价格怎么说?”
小伙子爽快地道:“今儿头一回生意,俺看妹子你也是个爽快人,这样吧,俺就不赚钱,交你个朋友。俺四分半的进价,五分一斤卖给你,就赚个路费钱,妹子您看怎么样?”
我笑了笑,弯腰捡起筐子里的一个烂苹果,上下抛了抛,道:“行,四分半,俺手里头还有五六百斤,通通卖给你。”
小伙子顿时傻了眼了,苦哈哈地道:“大妹子别开玩笑了,您看您这身打扮,一看就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卖什么柿子啊。”
我笑道:“别一口一个大妹子的,姐比你年纪还大呢,得叫大姐。我还真没骗你,手里头还剩五六百斤柿子,你说个价,我要觉得合适我就卖给你。要觉得不合适,我直接把东西送收购站去。”
见我言之灼灼,小伙子这回信了,笑嘻嘻地道:“送什么收购站呐,那公家的地方价格都压得老底的。再说了,人家收不收柿子还不一定呢。您就送我这儿,保管价格公道。”
“你别给我贫了,直接说了吧,什么价儿?”
“三分半,”小伙子收了笑容,正色道:“您千万别说俺黑,这水果不同其他东西,总有几个坏的,到时候全都得算我的。再说我零卖,难免有时候多添个一两半钱,次数一多,斤两就上去了。我要是收的价高了,实在没钱赚。”
他这话倒也不虚,我没考虑多久,很快就拍板应了,说好了后天让人给运过来。
这小伙子见我爽快,很是松了一口气,急忙又拉着我唠嗑,目的不外乎想再贩点东西卖。我也有意跟他建立长期合作,当然打起精神来跟他谈判。
小伙子叫龚亮,今年才二十出头,高中毕业以后原本要进厂的,后来非要自己出来搞个体,为这都跟家里人闹翻了。我觉得以他的闯劲儿,成功只是早晚,言语间当然一片赞誉。估计他没这么被人夸奖过,兴奋得脸都红了。
最后我们终于说定了,以后每隔十天就让村里送一次货,鸡蛋山货他通通都要。具体价格的事儿,我让陈队长到时候再和他谈。
在车站附近的小店里随便吃了点东西后,我就直接回陈家庄了。
离陈家庄外头的公路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我就下了车,没别的,千万不能让人瞧见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下车的,要不,到时候我那一大堆东西该怎么解释。
等确定四周无人了,我这才大袋大袋地往外搬东西,三十斤一袋装的大米拿了七八袋出来,再用两个麻袋装起来,省得外头的标签被人瞧见,还有油盐酱醋各色调料也统统地弄了个大袋子裹好。收拾好了,我才一ρi股坐在麻袋上,等着有人经过的时候去队里叫人。
天晓得这路上怎么会这么萧条,我等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眼看着太阳都快落山了,这才远远地瞧见有辆马车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过来。待走近看清了马车上的人,我顿时欢喜起来,急忙上前道:“车老把式叔,是您呐。”
来的可不正是车老把式,不过话又说回来,整个大队也就他老人家有马车,除了他还能有谁呀。
马车的后座上还坐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头发花白却梳得一丝不乱,脸上和衣服上都干干净净的,面容和眼神很是祥和,看起来似乎跟队里其他老太太们有些不一样。
“是钟家妹子呀,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呀?”车老把式问道。
我道:“我刚从县里回来,找朋友买了些东西运过来。一下车就动不了了。这位是陈奶奶吧。”
老太太笑眯眯地朝我点点头,低声朝车老把式道:“赶紧帮钟姑娘把东西搬上来,她一个女孩子家,哪里搬得动这么多东西。”
车老把式没说话,立马跳下车,手脚麻利地帮我搬东西。让一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家帮我搬重物,我心里头特别过意不去,也急忙伸手去抬,一个不留神,险些把胳膊都扭了。
“妹子车上坐,别管他。别看他年纪不小,力气大着呢。”陈奶奶拍拍马车板,笑眯眯地说道。
我还是坚持帮着托了一把,等所有东西都搬上了马车,这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爬上车。车老把式一向话不多,所以回去的路上我一直跟陈奶奶说着话。她老人家的口音不像本地人,虽说穿着一身庄稼人的衣裳,可谈吐和气质却让我想起了旧社会时的大家小姐。
车老把式一直把我送到家,又帮忙卸了东西,末了连茶也不肯喝就要走。我死命地拉着,好说歹说,才塞了一瓶芝麻油给他。
等把东西收拾好,三婶已经听到动静带着小明远过来了。
我转过身,只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像只小火箭似的冲进院子,一把扑进我怀里,撞得我往后退了好几步,一ρi股蹲坐在地上。虽然小明远有时候会特别地热情,但在外人面前他一向是比较羞涩的,今天这亲热劲儿让我都有些意外。
“今儿这是怎么了?”我一手支着地,一手反抱住怀里的小人儿,笑着问道。话一说完,手里微微觉得有些不适,低头仔细看,只见早上新换的浅绿色袄子上全是泥巴印子,袖口的线缝都被扯了出来,原本戴在头上的小贝雷帽这会儿已经不见了踪影。
小明远不是淘气的孩子,对身上的衣服一向爱惜,怎么会弄成这样?难道和人打架了。
赶紧松开他仔细察看,果然瞧见他眼睛红红的,脸上还隐约残留着哭过的痕迹,嘴巴抿得紧紧的,嘴角还一抽一抽,显然在使劲儿憋着不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了,是不是和人打架了?”我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些,生怕吓到他。
“小明远这么乖巧,怎么会跟人打架。”三婶愤愤不平地骂道:“是下南洼那两个不要脸的找来的。”
“什么!”我顿时大惊,一骨碌跳起身,“他们来做什么?”虽说找到小明远后我马上就去办了领养手续以防万一,可心里头还真没想过那两个人还能找过来。他们毕竟不是小明远的亲爹亲妈,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包袱”甩掉了,应该不会再自找麻烦才对。
三婶气道:“还能做什么?不晓得是从哪里听到的风声,知道是你抱养的娃儿,跑过来想讹钱呗。”
“混账东西!”我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心里头跟火烧一般。这两个不要脸的贱人,当初我不想把事儿闹大,所以也没去追究他们虐待孩子的事儿,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敢找上门,真是良心都让狗给吃了。
“大妹子你别怕,有俺们护着,他们抢不走孩子。俺们大队一百多号劳力,还能被那两个不要脸的得什么好去不成。今儿他那表舅被你三叔举着锄头追了有两三里地,以后再也不敢来了。”
我当然不怕他们明着来,就怕暗地里使坏。小明远毕竟年纪小,他们若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来抓,小娃儿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我又不可能说整天带着孩子一步不离。
“三婶,您明天带我再去一趟下南洼,我得把这件事给解决了!”我仔细想了一阵,觉得还是把这件事做个了断比较好。
可三婶却不同意,急得直跳,“你跑那儿去干嘛,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赵家人多,要是在我们大队也就算了,欺也欺不到这里。可你自个儿送上门去,他们就算没理也能找出理来,能轻易放过你?千万别做傻事。”
“可是——”
“妹子,你是城里人,不晓得俺们乡下这些事儿。那两个不要脸的虽然不是个东西,赵家自己人也不待见。可要是真出点什么事儿,又铁定要护着。俺们队也是一样的,谁要敢来俺们队里来撒泼,可不管你有理没理,先打一顿再说。”三婶许是见我神色不对,苦口婆心地劝道。
我也晓得她的好意,仔细想想,只得点点头,但还是坚持道:“要不这样,我还是托人过去传个信,就说我这边是经过法律手续正式收养的,他们要敢再来,那就是违法,咱们就去公安局报警。嗯,再顺便提一提我和那个公安局刘队长关系不错……吓吓他们也好。”
这刘队长也倒霉,一身虎皮不知被我利用了多少回了。
三婶听罢,连连点头赞同,道:“这主意好。他们下南洼的人混是混了点儿,但绝不敢犯事儿。要是晓得这是违法犯罪的事儿,肯定不敢干。俺明儿就让你三叔去一趟,吓他们一吓。”
我给三婶拿了一袋大米和一壶油,她这回没推辞,欢欢喜喜地收下了,连说晚上就回去煮粥喝,又说过几天三叔去山里头打猎给小明远猎几个傻狍子来。
三婶走后,我赶紧烧水给小明远洗澡。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以后可再也不敢留他一个人在家了。小家伙今儿好像也吓到了,洗澡的时候也一直盯着我看,眼神怯怯的。我一边给他洗澡,一边检查他身上的伤。好在冬天的衣服穿得厚,只有衣服上有扯坏的痕迹,身上倒是干干净净的。
“他们今儿是不是打你了?”见他神色终于稍稍安定下来,我小声地问道。
小明远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但终究没有掉下来,颤着嗓子道:“他们要抓我,我就使劲儿地跑,他们就拉我的衣服,还把我的帽子抢走了。后来三奶奶来了,就让我进屋里去了。”
“做得好,”我笑着表扬他,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叮嘱道:“以后再瞧见他们就赶紧跑,躲谁家里头都行。要是被他们抓住了,就用石头砸,用牙齿咬,打不死他丫的。”
小明远眼睛瞪得大大的,使劲点头,好像真记心里头去了。
等给他洗了澡,我才想起来又重新叮嘱道:“跟别人打架可不能用这些招数,知道吗?”
小家伙也不晓得有没有真明白,反正一个劲点头就是。
晚上我终于吃上了一顿香喷喷大米饭,就着红烧肉和耗油青菜,吃得饱饱的,幸福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小明远也吃了两大碗,吃完了还自觉主动地收拾碗筷想去洗碗,被我给拦住了。
他嘴上虽然不说,可我心里头知道,他肯定还是怕的。说不定心里头还会以为我会把他送回去,所以才这么急切地想要讨好我。
这么一想,我的心里头更难受了。
晚上我抱着他睡,给他讲故事。不再讲什么阿里巴巴了,也不讲华盛顿了,更不要说什么海的女儿,太悲切了。咱说哈利波特,说带着伤疤的被舅母虐待的小哈利其实是伟大的救世主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我就瞧见小明远抱着扫把小声地嘀咕着什么,一会儿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严肃地板着脸,认真得不得了。
我忽然觉得,我要是念大学的时候学的是幼教该多好,这样的话,现在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本来打算过两天再陪着队长叔一起去城里卖柿子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儿,我一点进城的心思都没有了。第二天就把老韩叔和龚亮的地址给了队长叔,让他赶紧把柿子收好了再一齐送过去。
队长叔原本还挺高兴的,就是一听说两边的价格不一样就犯了难,问道:“这价格的事儿可怎么好?”大伙儿一齐卖柿子,总不能一人一个价吧。
对这事我心里头早有想法,笑着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就是不知道队里人同意不同意。”
队长叔急忙道:“那你赶紧说说,俺们哪能不同意啊。”
“我的意思是都按照统一价三分一斤收上来,毕竟这两千来斤东西送进城也不容易,至少得去两个人吧,还得一辆车,去了城里说不定还得吃顿午饭,这都得花钱。没有说让人白辛苦的道理。不说多的,这出车的一天一块钱,跟去的俩人一天一块钱,伙食费也按照每人一块的标准补贴。再剩下的钱,就当做队里的公共财产,以后过年过节,慰问慰问队里的孤寡老人什么的都行。要是以后钱赚得多了,修路盖学校都有了。”
队长叔听得呵呵笑起来,摸着下颌的短须一个劲儿乐,“大妹子这主意好,俺这大队长当了好几年了,一直就是个光杆司令,手里头半个子儿也没有。这下好了,还能有余钱。”
“那这事儿是不是跟大伙儿商量商量,我就怕有人不同意。”这年头,大伙儿家里头都不宽裕,一分钱都恨不得分成两半花,要是不同意也不奇怪。
“没事儿,俺去跟大伙儿做思想工作。要不是大妹子你说这柿子能卖钱,大家伙还不是屯在家里头浪费。还能计较那么点事儿?”队长叔拍着胸脯应道,一脸的自信。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跟小明远在一起,上午教他认拼音,下午教他背诗,什么床前明月光,什么锄禾日当午。
小家伙记性好,我只说了两三遍他就记住了,几分钟一首几分钟一首,没过多久就快把我的脑容量给掏空了。我当然不能被他看出来,只找借口说天晚了得睡觉了。
早上起床的时候,忽然发现小家伙的脸蛋似乎圆了一些,心里一喜。赶紧上手抱,果然比来的时候重了些,顿时满怀成就感。看来这养肥大计已经开始见效了。
10
10、十 ...
十
北方的冬天就是来得这么悄无声息。
大早上一起来,就开始觉得周围有些不同,飕飕的凉意从脚底板往上冲,一直灌到后背心。把门一拉开,乖乖,这冷气吹得,一晚上可不就下去了八九度。
天气陡变,小朋友特别容易生病。小明远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好,万一一个没弄好,得个风寒感冒什么的,那可就麻烦了。所以我赶紧把箱子里的厚衣服拿了出来,一层一层给小家伙套上,套到最后,小明远都忍不住抗议了,“姑姑,我都走不动了。”
我低头一看,可不是都快成圆的了,连胳膊肘子都弯不动了。又赶紧把里头的毛衣脱了一件,再重新将袄子套上。
我没在东北过过冬,只从电视和书本中看到过相关的介绍,听说要是出门不戴耳罩,一不留神就把耳朵给冻坏了,哐当一下就能打掉。多吓人!
不过幸好我早有准备,给小明远的是一个粉蓝色的小熊耳罩,我的则是鹅黄|色的小鸭子,往耳朵上一套,全村的人都过来瞧热闹。大人们还只呵呵地笑,捂着嘴指指点点,那些小娃儿们盯着小明远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小明远这次终于充分显示出了孩子的天性,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在一众小娃儿们面前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虽然竭力地忍着笑,但那股子得意劲儿却从骨子里透了出来,看得我只想笑。
那些小娃儿们这回一点也不淘了,跟看稀罕活儿似的跟着小明远,鼻涕虫好几次偷偷地伸手想摸一摸,都被大河给打了手心,还高声骂道:“瞧瞧你满手泥,别把这宝贝给弄脏了。”说罢又笑嘻嘻地朝小明远道:“牛娃子,俺能摸一摸不?”
小明远大方地把耳罩摘了下来递给大河,朝他“嗯”了一声。大河一愣,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小明远又道:“大河哥你戴。”
大河顿时激动起来,哆嗦了几下想伸手,又赶紧把手缩了回来,在衣摆上使劲擦了擦,这才搓着手小心翼翼地把耳罩接过来,又小心翼翼地戴在耳朵上。罢了,朝周围的小娃儿们摇头摆尾地直显摆,把旁的小娃子羡慕得不行。
小明远也抿着嘴笑。其余的小娃儿们见他似乎挺好说话的,一古脑涌上来,叽叽喳喳地也想要试戴。小明远也不小气,通通都应了。不一会儿,他就跟那些大他几岁的瓜娃子们打成了一片。
现在这时候,地里早没了农活儿,正是人们所说的猫冬的日子。三三两两的大婶小媳妇儿们都凑堆儿地纳鞋底织毛衣。
这时候的农村,大伙儿穿的都是自家做的布鞋和棉鞋,把不要的旧衣服破床单什么的裱糊起来,剪成一层一层的鞋样儿,再一针一线地纳起来,这就成了鞋底。再把厚实的灯芯绒布剪成鞋面缝起来,一双鞋子就做成了。
当然,这活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试着拿三婶的鞋底试了试手,手指头都快戳破了也没纳出一针,倒把一起做活儿的婶子们逗得哈哈大笑。
铁顺嫂子道:“慧慧妹子别白瞎忙活了,你手里头没劲儿,就算把针穿过去了,那鞋底也还是松的。你要是喜欢穿棉鞋,回头俺给你做一双。”
我赶紧道:“那可不行,这做一双棉鞋多费工夫,怎么能让你做呢?”
铁顺嫂子笑道:“费啥工夫呀,俺一冬能做好几双呢。别看是俺们手做的,可暖和了,等天气再冷的时候,往里头再垫些靰鞡草,比你从城里买的毛靴子不差。”
这话我信,那靰鞡草可是东北三宝之一,保暖性特别好,要不,怎么能当镇东北之宝?
不过这东西我也就听说,它长啥样都没见过。鞋子里头放草,不晓得会不会磨脚呢。
三婶子许是看出我心里的想法,笑着道:“那靰鞡草要先晒干,捶软了再用。谁直接把它放鞋子里头?俺家里头还有好几双,慧慧妹子要是没见过,我让大河拿过来让你瞧瞧。”说罢,也不等我回应,直接吩咐大河去了。
我在队里头住得久了,跟大伙儿都熟了起来,以前大家伙儿还叫我钟家妹子,现在就直接唤我名字了。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听着心里头怪温暖的。
不一会儿大河就抱着双大靴子进来了,许是跑得快了些,小黑脸涨得发红,额头上汗津津的。我见状赶紧表扬道:“大河跑得真快,谢谢你了。”
大河估计没被人这么表扬过,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脸上却忍不住笑,嘿了两声,破天荒地在铁顺嫂子身边坐了,不再出去跟外头的小鬼们玩闹。
小明远也靠在我身边坐着,眼睛亮亮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让他出去跟小朋友们一起玩他也不肯去。我只当他缠劲儿发作了,就没想心里去。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小家伙忽然变得格外勤快,一会儿帮我递个东西,一会儿又帮我倒杯水,殷勤得不得了。
我很快就明白原因了,等他再去厨房换了一碟瓜子过来的时候,我非常真诚地表扬了他,“小明远真乖真懂事。”
小家伙这回终于满意了,又在我身边坐了一阵,才在外面小鬼头们的一再招呼下出门玩儿去了。我都快乐死了。
吃过午饭没多久,去县里卖柿子的队长叔和三叔回来了。原本是打算让车老把式叔赶马车去城里的,结果他老人家早应了别家,无奈只得让三叔赶着牛车上了。好在县城并不远,这不,才不过半天工夫就一个来回了。
一看队长叔和三叔满脸红光,就晓得今儿的事办得挺顺的。我刚要问他们收获如何,忽瞧见外头又拐进来两个人,可不正是刘队长领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进来了。
要不是刘队长帮忙,这回的山货绝不会卖得这么容易,我还是十分承他的人情的。所以一瞧见他就赶紧起身出来迎。小明远也跟着我一道儿出来了,瞧见刘队长,不用我招呼,乖巧地先唤了一声“刘叔叔”。
刘队长微微一愣,尔后才惊讶地道:“这是你们家娃儿,才几天不见,脸圆了一圈,嗯,长胖了。”
我闻言立马高兴起来,“是吧,我也觉得长胖了。你看瞧瞧,有没有变高一些。”
刘队长作出一脸为难的表情,摸了摸后脑勺,小心翼翼地道:“这才十来天,要真长高了,那才吓人吧。”
大伙儿一时哄堂大笑起来,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因为刘队长他们来了,队长叔就没跟我说卖柿子的事儿。我想着上回刘队长来的时候还是蹭的三婶家的饭,这回可无论如何也得亲自请一顿了。于是就开口留饭,刘队长也没推辞,队长叔则在一旁笑道:“咱们大队就属慧慧妹子家的伙食开得最好,刘队长你们可有口福了。”
刘队长笑道:“那今天可要尝一尝慧慧的手艺了。”说罢,又转身朝后头招呼了一声,把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小伙儿推了出来,介绍道:“这是我小堂弟刘江。”
我心里一动,不由得正色打量起来人。小伙子年纪还相当轻,大学刚毕业估计也就二十一二岁,剪着小平头,穿一身合身的毛呢大衣,脚上是一双皮棉鞋,干干净净的,相貌长得跟刘队长不大像,清秀白净一些,一看就是个城里人,而且是家庭条件还不错的城里人。
刘江淡淡地跟我打了声招呼,脸上的笑容极其僵硬。刘队长见状马上就把板上了,显然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换成是我,要是被家里人押着到这种穷山沟里来也会觉得心里不痛快,估计比他脸色还臭呢。
原本在家里头唠嗑的几个婶子见我来了客人纷纷告辞,屋里很快就只剩下我们几个,当然,还有一地的瓜子壳。
小明远懂事地拿了扫帚过来打扫,我则急忙去厨房准备晚上的伙食。
家里头猪肉还剩不少,昨儿三婶和铁顺嫂子各送了些大白菜和豆干过来,我琢磨了一下,决定弄个红烧排骨,一个豆干炒肉,一个醋溜大白菜,再打个鸡蛋汤,分量弄得足一些,四个人应该够吃了。
因为时间还早,我把几样菜准备了一下后还是回到屋里招呼客人。进屋的时候正好听到小明远在跟刘江说话,小明远问:“叔叔你会掏鸟窝吗?大河哥哥和鼻涕虫哥哥他们都会掏鸟窝。”
刘江郁闷地道:“……不会。”
“叔叔你会做布鞋吗?三奶奶和铁婶子会做布鞋。”
“……不会。”
“那叔叔你会看病吗?我姑姑是大学生,她会给人看病。”
“……”
“叔叔原来你什么也不会呀。”
刘江……
我肚子都快笑痛了,在门外缓了好一会儿才进去。
刘江终于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十分艰难地道:“我会写字,叔叔教你写你的名字好不好?你叫什么?”
小明远一脸鄙夷地看着他,“我早就会了,姑姑教我的。”说罢,就啪啪地爬到炕边准备穿鞋子下来。一转头瞧见我,立刻笑得眼睛都弯了,“姑姑,刘叔叔说小刘叔叔是大学生,可是他什么都不会。”
刘江脸都绿了。不过他还算有风度,并没有跟小明远较真,只哭笑不得地直摇头。
我轻轻敲了下小明远的脑门,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小家伙偷偷地朝我吐了吐舌头,一转过身对着刘江他们又把小脸给沉上了,听话地闭上了嘴。
我给他们两个沏了茶,本来还想给小明远冲一杯牛奶的,仔细考虑了一下,还是算了。这连瓶麦|乳精都难得买到的年代,我要是大大咧咧地把牛奶端出来实在有些惊世骇俗了。
刘队长跟我寒暄了几句后就直接切入主题,说是刘江大学毕业还没正式工作,家里头想让他来农村多学习实践。我一听这话就笑了,敢情家里头老爷子真发威,把这大孙子赶到乡下来遭罪了。
我心里头虽然清楚明白着,不过脸上还是一副笑模样。刘队长特别不好意思,脸都红了。他那天抱怨的话全进了我耳朵里,这会儿把人送我这里来,不是让我给他们做免费保姆么?
“我…这个乡下也不认识别人,再说那个刘江听说你大老远从北京来,又定居这里不走了,觉得特别好奇,所以想来看看。”刘队长红着脸解释道,又怕我误会,赶紧道:“我跟陈队长说过了,让刘江睡他们家,不过吃饭什么的可能得麻烦你。这小子有点挑剔,你多担待些。”
刘江听他这么说自己,不屑地哼了一声,显然对他这个堂哥有些不满。
我笑着看了他们俩堂兄弟一眼,道:“没事儿,不就是添双筷子吗,吃不穷我。”反正以后要他帮忙的地方还多着,我就当是投桃报李吧。
整整一下午,刘队长都在不厌其烦地叮嘱刘江各种琐事。刘江虽然有些不耐烦,但终究忍下了。直到刘队长吃过了晚饭离开,他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回头朝我道:“你怎么就认识我堂哥了?”
我笑道:“这都是缘分呐,要不你能来我们村儿?”
刘江闷闷不乐地白了我一眼,道:“我可不愿意来,要不是……”话说到一半儿就没了音,我估计他被老爷子赶到这里来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倒是有心跟他合作,窝在陈家庄这小地方固然有好处,可我也得为以后考虑。虽说备好的粮食几乎可以迟到十几年后,可人活着不止吃饭一件事儿。过个几年,手里头的现金一花光,我和小明远可就拮据了。
现在可是老天爷把刘江送到了我手里头,这年头有知识又有想法的人能有几个,更何况,现在他还没本钱。我琢磨着他能被老爷子送到乡下来,十有八九是被剥夺了经济权,估计连户口本儿都藏起来了。这年头,没这两样东西,他简直寸步难行呐。
不过这事儿我倒也不急,一来听刘队长话里的意思,只怕刘江至少也得待到快过年才回去,二来他到底有没有本事我还得再考证考证。不然要是找个只会夸夸其谈的人合作,我岂不是亏死了。
刘江吃了饭过后就去了陈队长家,我则陪着小明远一起看书讲故事。
经过前几天的适应,我基本上已经比较能接受他时不时冒出来的惊人之语了。小孩子嘛,最是思维开阔的时候,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不是挺正常的吗。我这样安慰自己。
11
11、十一 ...
十一
晚上风大,寂静的夜里光听见呼呼的风声,透着一股子凛冽的萧瑟之意。
才刚睡下没多久,就听到有人使劲在敲我们家院门,似乎还在叫我的名字。我只当是做梦,翻了个身继续睡,却被一双小手给推醒了,“姑姑,好像是队长爷爷。”
“啊?”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屋里一片漆黑,小明远趴在我身上小声地说着话。外头的声音好像又停了,拍了拍小家伙的背,正准备哄哄他继续睡,又听到外头的声响。竟然真的是队长叔!
我赶紧摸索着从炕上起来,摸了火柴将蜡烛点上,披上衣服去开门。小明远见我起床也要跟着起身,被我拦住了,押着他回床上躺好,“乖乖睡觉,别乱动,听话啊。”
小明远皱着眉头不说话,我只当他应了,轻轻拍了拍被子,自己起身去外头开门。
“队长叔,这是咋了?”一打开院门,就瞧见队长叔和刘江一人抱着个娃儿站在门口,后头跟着的是队长婶儿,呜呜地低声在哭。
“大熊小熊发高烧,这都烧迷糊了。”队长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不安和焦急,抱着孩子的手微微发着抖,额头上全是汗。队长叔只有一个独子,早两年病逝,不久儿媳妇改嫁,这家里头就剩下大熊小熊两个孙儿,平时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这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这老两口怎么还活得下去。
“快进屋,快进屋。进来我再看,别急啊。”我赶紧招呼他们进屋,道:“您别太着急了,这天气小孩子感冒挺常见了,我家里头有特效药,打个退烧针就没事了。大婶也赶紧进来,别哭了哈。”
队长婶哪里止得住眼泪,一边哭一边呜咽着道:“这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呜呜,我苦命的孙儿啊……”
我实在不晓得怎么劝她,更何况,这会儿也实在没精力管她了。
家里头只有一张炕,小明远这会儿正睡着,可总不能让队长叔和刘江把大熊小熊放桌子上吧。最后还是让小明远搬到炕脚上,把大熊小熊放好。我给探了探额头,果然烫手。
小孩子发烧可不能小视,一个不留神就会烧成脑膜炎,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我也顾不上藏什么东西了,直接从箱子里拿了注射器出来,先给俩孩子一人打了一针退烧针。然后又拿了一瓶酒精出来,拿酒精棉蘸着给俩孩子擦手脚和额头。
过了半个多小时,俩孩子的额头就不那么烫了,队长叔这才松了一口气,抹了一把潮汗道:“慧慧妹子,这回可真是太感谢你了。要不然,这俩孩子真是——要是出了点儿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我们家天保啊。”
天保是队长叔儿子的名字,我听三婶和铁顺嫂子们说起过,是个孝顺又懂事的年轻人,只可惜命苦,年纪轻轻就害了病死了,只留了大熊小熊两个小娃儿。
孩子虽然暂时退了烧,可保不准还会再烧起来,大伙儿都不敢睡。小明远也早就起来了,挣扎着陪了我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敌不过困意,倒在了炕头。
队长叔和队长婶一夜没睡,那刘江倒也是个讲义气的,一直在旁边陪着,直到天亮后我确定俩小子都无碍了,他这才走。我则在炕头眯了一会儿,到了第二天,整个人都是晕乎的。
这乡下孩子就是皮实,俩小子烧了一夜,到早上起来居然啥事儿没有了,吵吵嚷嚷着要东西吃,就跟没事儿人一样。队长叔和队长婶喜极而泣,对着我千恩万谢了一番后才抱着俩娃儿回去了。
我早上胡乱地给小明远弄了点吃的,然后一头栽倒在炕上补觉去了。小明远懂事,不吵不闹地一直守在炕边看书,他现在已经把拼音字母认全了,不用我教也能吭吭巴巴地把一个故事读完。至于能不能理解是啥意思那我就不清楚了。
一觉睡到下午才起来,吃了午饭,大河过来招呼小明远一起去看队里干鱼塘。我从没见过这种热闹,没等小明远说话,自个儿先冲出来了。
等我们到的时候,鱼塘边上已经站了许多人,热热闹闹的像过节似的。三叔和三婶也在,还有七爷、铁顺他们一家子,感觉好像全村的人全体出动了似的。铁顺和三牛他们这些年轻辈儿的都换了奇怪的衣服,雨靴一直有齐胸那么高,我也不晓得叫什么名儿,看起来挺有意思的。
因为塘里还在放水,大伙儿这会儿还都凑在岸上聊着天,我让小明远跟大河他们一道儿玩去,自己则跟一群媳妇婶子们一起说话。大伙儿消息倒是灵通,昨儿晚上给俩孩子治病的事儿她们居然都知道了,一个劲儿地夸我本事大,还说前几天马家屯有个孩子也发烧,后来送到公社诊所的时候就迟了,脑子都烧坏了。
我趁机赶紧给大伙儿宣传了一番感冒急救的知识,叮嘱她们谁家里头要是孩子生病了千万不能拖。
说话的工夫,鱼塘里的水已经放得七七八八,身穿大靴子的年轻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下了水。我眼尖地发现刘江居然也在其中,不晓得穿的谁的靴子,明显大了两个号,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的动作,在满是淤泥的池塘里头走得哗哗的,脸上满满的全是新鲜和好奇。
塘里鱼多,小伙子们手脚又利索,伸手就是一只,没过一会儿,每人手里的大木桶都满了。围在岸边的观众瞧着眼热,忍不住跃跃欲试。不说他们,就连我也忍不住绕着鱼塘跑,只盼着能在岸边发现条漏网之鱼。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明远跟在了我身后,手里头拎着根长树枝一边走一边往靠岸的淤泥里头戳。就这么走了大概有十几米,还真被我发现了一条鱼,全身都陷在淤泥里头几乎看不清样子,要不是它偶尔扇一下尾巴,我还真发现不了。
“别动别动!”我心里头急得直痒痒,四下里张望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工具将它捞起来。小明远也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蹲下,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
没有网兜,我只能拿了小明远的树枝试着去拨弄,那条鱼却是个不省心的,好不容易才碰到了,它尾巴一抖,反而甩得更远了。眼看着它就要跳进最近的小水坑里,我暗道不好,把树枝一扔,直接趴地上伸手去够它。
小明远配合地拽我的左手,小脸憋得红红的,一脸认真地道:“姑姑你去抓,我在岸上拉着你。”
我大义凛然地点点头,把身子往前探得更远。一寸,一寸,又一寸……眼看着就要够到了,我的身体却忽然有些不受控制,一点点地往前栽。后头的小明远哇哇地叫,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可这丝毫不能减低我往前栽倒的趋势。
“砰”地一声,我整个人狠狠地倒在了淤泥里头。尔后又是“砰”的一声,小明远也下来了。
“哎呀,慧慧掉塘里了。”有人高声呼救道。周围哄地一声,各种各样的声音顿时充斥着我的耳膜。
我连滚带爬地从塘里站起来,刚要去扶小明远,脚上又一滑,顿时摔了个四仰八叉。这可真的不能怪我笨,谁晓得池塘里头淤泥会这么深,脚下深深浅浅的根本不着力,我的小脑又一向不发达,平衡能力十分欠缺,哪里能控制得了。
倒是小明远迅速地抓着岸边的枯草站直了,还颤巍巍地伸手出来扶我。
出洋相的空儿大伙儿已经赶过来了,离我最近的居然是刘江,两只眼睛笑得都快眯成一条缝了,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过来扶我,肩膀还一耸一耸的,显然乐坏了。
“我说你可真不愧是北京来的哈,这摔跤都摔得与众不同。”刘江这小子贼坏,见我都这样了,不仅不同情,反而一个劲儿地损人。我又哪里是好相与的,最看不惯他这种嘴脸了,奔着有脸同丢的想法,手里头一用劲儿,一把将他往后推。
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挺稳当,只歪歪斜斜地往后退了几步,硬是没倒。刘江见我恩将仇报,气得直跳,也不来扶我了,大声吼道:“你这个女人可真坏,我好心好意地来救你,你居然——”
话没说完人就倒地了,可不正是我们家小明远替我报仇了。小家伙像颗子弹似的砰地击中了刘江,狠狠地把他推倒在了泥浆里。刘江顿时糊了满脸的塘泥,坐在淤泥当中气得哇哇大叫。岸边围观的乡亲们看得哈哈大笑,指着小明远一个劲儿地夸他厉害,直说这孩子养得好。
我也高兴得直拍手,一脚深一脚浅地上前去拉小明远,准备在刘江还没起身前赶紧逃,却又哪里逃得过那小子的长腿,才走了两步就被他给拽住了,一ρi股又跌在泥里。
小明远见状,一转身就过来抓他,一大一小两个长不大的顿时抱作一团。
刘江当然不会对个三岁的小孩子当真,一边玩闹一边哈哈大笑,小明远却沉沉地板着张脸。我生怕小家伙来真的,赶紧过来拦,没想到心里越急就越是办不了事儿。脚下一个不稳,顿时失了重心,直挺挺地往前摔了下去。
幸亏我反应还算快,手一伸把上身给撑住了。刘江见状赶紧过来扶,小明远也吓了一大跳,傻傻地看着我发呆。我则满脑子一片空白——这手里头滑滑溜溜还动来动去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不会是蛇吧。
一想到这里,我的冷汗都冒出来了,被风一吹,后背心冷飕飕的。“哇——”地叫了一声,手一甩,那滑滑腻腻的东西顿时被我甩上了岸。
“这不是泥鳅吗?要这东西干哈?”岸上有人说道。
我一愣,随即浑身都来了劲儿,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岸,一把抓起那黑乎乎的玩意儿仔细端详,可不正是条又肥又长的大泥鳅。
“这塘里还有泥鳅呀。”我高兴地朝刘江道:“赶紧赶紧,给我仔细捞一捞,看还有没有。”
一旁看热闹的乡亲大声笑道:“慧慧妹子,你要这泥鳅干啥,一股子泥腥味儿,一点也不好吃。”
“怎么不好吃了?”我可最好这一口,以前在市场里头买还提心吊胆的,生怕人家给打个避孕药什么的,现在能吃到纯天然的野生泥鳅,那可真是有口福了。
大伙儿见我一脸认真,都一个劲儿地摇头,不过倒也没拦着我,还大声吆喝塘里拣鱼的小伙子们,遇到泥鳅了就抓起来给我留着。
等到鱼塘干完了,居然足足抓了一大桶泥鳅,全塞给了我,直把我乐得不行。
12
12、十二 ...
十二
傍晚陈队长开了广播把队里乡亲都叫到屋场上分鱼,还有昨儿去城里卖柿子的钱也一道儿分了,大伙儿都乐得不行。
这年头农村里挣点钱不容易,地里一年也就打那么点粮食,交了公粮后连剩下的口粮都不多,哪里还能卖什么钱。虽说卖柿子一共才得了八九十块,分到各家手里头也就三五块钱,可已经让大家喜出望外了。尤其是队长叔和三叔,两人代表队里去城里卖货,每人各得了两块钱的工资兼伙食补贴,喜得合不拢嘴。
因为刘江在我家里头吃饭,分鱼的时候陈队长特意给我算了两个人头。大伙儿也没意见,还连说刘江今儿出了大力气。另外,队长叔还分了一块钱给我,算是我帮忙推销的工资。
虽说我对这一块钱不在意,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也算是给以后陈家庄的发展起了个带头和模范作用吧。小明远在一旁瞧着我,好像比我还高兴。这小家伙小小年纪,难道已经知道钱的作用了。
晚上家家户户都开火烧鱼,整个队里都弥漫着浓浓的鱼香。也就我家里例外,今儿晚上的大餐是泥鳅。
大伙儿都说泥鳅有一股子土腥气,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东西常年生活在泥浆里头,身体里透着土腥味再正常不过,所以一般情况下得先把它们在清水里头放几天再吃。不过我今儿实在有些馋了,也顾不上这些,先挑了约莫十来条大泥鳅,估摸着有两三斤,在水里头洗了洗,然后吩咐刘江一古脑全杀了。
刘江在我家吃了两顿饭以后就对我们家厨房死心塌地了,不管大伙儿怎么说,反正一切以我的指挥为标准,让干啥就干啥,一点也不推托。这可好,连烧火的人都有了,小明远也暂时从灶下解放了出来,搬着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热闹。
因为这时候粮油紧缺,尤其是植物油,有钱也买不到,村里的乡亲们吃的大多都是肥猪油,要换做2010年都没人吃的,可这会儿卖得比猪肉还贵,大家伙儿用起来自然也心疼。有时候做菜就直接下锅,连油都不放,怎么可能好吃。
可我家里头不存在这个问题,空间里头的植物油都堆成山了,想怎么吃怎么吃。
先把洗干净的泥鳅切成手指头长短的段儿,用盐腌一会儿,再用中火把它们全给油炸了。炸的时候泥鳅的香味就直接漫了出来,那香味儿简直像带着钩子,能把人的馋虫全给勾出来。刘江的肚子都开始叫唤了。小明远则站在了小凳子上,趴在灶台一个劲儿地咂嘴巴。
泥鳅炸熟后先捞起来,剩下一大勺油烧热,再把早切好的葱姜蒜和辣椒末一起放下去炒,等炒香后再把泥鳅放下去一起混炒,然后放料酒焖香,最后收汁起锅。一端上桌子,那两位的手就直接上去了。
等到上桌吃饭的时候,盘子里的泥鳅就只剩下一半。不过这会儿,我们三个也差不多都饱了。隔壁的大河估计是闻到了香味儿,抱着两岁的妹妹燕子过来敲门,一进屋就使劲儿吸鼻子。我赶紧给他拿了两双筷子,让他跟燕子一起坐。
才坐下,三叔和三婶也来了,还没进门就在院子里大声地说道:“慧慧,你们家做啥好吃的了,整个村子都闻到香味儿,简直香得邪性。”
我赶紧把他们两位请进来,一人给了双筷子,让他们尝尝我的手艺。
有这几位帮忙,剩下的半盘子泥鳅迅速就扫了底,三叔一边吃还一边大声地感慨,“还是慧慧会吃东西,要不换成俺们这些粗人,只晓得这泥鳅一股子土腥气,哪里晓得还能这么吃。”
我赶紧道:“三叔要是喜欢,一会儿您端一盆回去,反正我这里多得是。”
三叔还没会话呢,三婶就先回绝了,“千万别,这东西也就你们家能做。瞧瞧这盘子底下的油,都能炒好几个菜了,俺们家那一坛子猪油还打算留到明年春天来客人的时候用的呢。要真学你这样,估计不等到过年就没了。”
三叔连连称是,罢了又笑道:“要哪天真馋了,就来大妹子这里打牙祭,那不是更划算。”
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小明远也抱着大海碗跟着大伙儿傻乐。
小明远跟刘江的那一场打斗不仅没有使两人翻脸,反而成就了他们俩的革命友谊,现在俩人好得不得了。
刘江这好为人师的家伙不知怎么发现了小明远读书的天赋,没事儿就教他背几首诗,算算数什么的,小明远学得越快,他就越有成就感,到了晚上还老缠着不走。有一次还试探性地问我以后能不能把小明远带走去城里读书,被我一个眼神吓得一顿饭都没敢过来吃。这个不要脸的混蛋,居然想来抢我的宝贝。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本以为过不了几天刘江就该哭天喊地的要回城,可出乎我的意料,这个下乡的大学生居然迅速地跟老乡们打成了一片,过了不到半个月,他已经能操着一口带着些方言的普通话跟老乡们唠嗑了。要不怎么说这会儿的大学生是天之骄子呢,这智商就是高。
腊月里下了好几场雪,整个村子都被大雪盖得严严实实。一眼望去,只见白茫茫的一片,纯粹而干净。
这可真正地到了猫冬的时候了。
我这个南方人也第一次见识到了东北的冬天。在家里头有炕烧着倒还暖和,可只要一出门,那彻骨的寒意就像刀一样直直地剖进我的身体,无处不在。
好在这大冬天我也不需要出门,大部分的时候都裹得严严实实地坐在炕上跟小明远玩亲子游戏。可让我郁闷的是,小家伙一点也不像别的三岁小朋友那么可爱。
他不是应该喜欢跟同龄人玩吗,比如铁顺大哥家两岁的燕子,比如二柱子家三岁半的小马驹,可他却嫌弃人家幼稚——他现在连阿里巴巴的故事都不听了,自从刘江给他讲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以后,他就开始缠着我说历史。这至少也应该是人家小学生该学的东西吧。
回头想一想,我三岁的时候在干啥,在幼儿园跟一大群刚刚换下尿布的小屁孩儿们唱歌跳舞做游戏,动不动就向老师告状谁上课的时候又偷吃东西做鬼脸了,抑或是为了一颗糖或是一朵小红花跟人哭鼻子吵架。
那才是幼儿园小朋友该做的事,无忧无虑、没心没肺,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考虑。而不是像我们家这位一样,整天锁着眉头作小大人状,好像整天都在忧国忧民,有着什么了不得的想法。
如果他是个女孩子就好了,我可以给她梳头发、编辫子,和她一起给洋娃娃做漂亮的衣服。可是对着我们家这位小大人,我连积木这种低难度的玩具不好意思拿出来,生怕会被他笑话。
幸好还有刘江在,这样的大冷天,他带着小明远一起跟队里的一群大孩子堆雪人打雪仗,弄得满头大汗浑身湿透了再回家。
“明儿车老把式和铁顺大哥要去打猎,”刘江叉起一大块红烧肉狠狠咬了一口,满意地连连点头,咂了咂嘴,才继续道:“我跟他们说了,明儿带着明远一起去。估计得有两天回不来。”
“打猎?”我一愣,然后立刻转头看向小明远。他马上心虚地低下了头,尔后又迅速地抬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我,一脸的期盼。
我忽然有些不高兴了,就好象,自己忽然被他们隔离了开来。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连说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这么定了?他还这么小,这么大冷天还在山上住,万一冻坏了可怎么得了。更重要的是,他才三岁就怎么能自作主张了呢?这么发展下去,以后还了得?
我一不说话,刘江和小明远都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刘江知趣地把脑袋都埋到桌子底下去了,小明远则怯怯地放下筷子来拉我的手,脸上满是紧张和不安,小声地道:“姑姑,你别生气,我不去了好不好。”
我还是不说话,斜着眼睛看刘江。刘江赶紧把手举起来,作出投降的姿态来,“行,是我的错,我错了还不行吗。”
“那你说说,你错在什么地方。”我虽然跟刘江说话,眼睛却看着小明远。他更加不安了。
刘江哭笑不得,估计他有很多年没做出认错这样的事儿了。只不过见我这会儿脸色实在难看,才轻咳了两声,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我不该说要带小明远去山上。唔,他还太小。要不,那明儿还是不带他了。”
“姑姑,我明天不去了,真的。”
我感觉到小明远的声音有些颤抖,心里头一软,这脸就怎么也板不下去了。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我正色道:“不是姑姑固执非不让你上山,只是今天你们两个不是这么办事的。既然要上山,为什么连跟我商量一声都没有就决定了。我们是一家人,再小的事情也得商商量量的才能下决定,知道吗?”
小明远红着眼睛使劲点头,“姑姑,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行了,那就吃饭吧。”我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凝重,既然他知道错了,也没必要死追着这么点事儿不放。可问题是,我到底让不让他上山去呢?
整整一晚上,我都在想这个问题。
晚上小明远睡得有些不踏实,双手抓着我的睡意领子使劲儿地朝怀里拱。我以为他冷,伸手摸了摸他身上,后背都出汗了。
“姑姑…”他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
我以为他醒了,赶紧坐起身点蜡烛。等烛光照见他的小脸,才发现这小家伙居然还睡得沉沉的,小脸已经开始变圆,嘴巴嘟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梦,眉头微微地蹙起,表情严肃得很。
“乖,”我吹灭了蜡烛,打了个哈欠继续缩回被窝,一伸手把小家伙抱在怀里,柔声道:“姑姑一直在……”
至少…会陪你长大……
13
13、十三 ...
十三
第二天大早我给小明远换上了最厚的衣服,保暖内衣,保暖毛衣,保暖羽绒背心,羽绒服……一直把他包得圆滚滚了才罢手。小家伙聪明得很,一见这架势就晓得我已经同意他上山了,欢喜得在炕上一直跳,一会儿还扑到我怀里亲我一口,这会儿才真正地像个小孩子。
当然,我绝对不会轻易地让他就这么跟着刘江走了。给他穿好衣服后,我又翻箱子把我最厚实的衣服翻了出来,一件件套上。然后,小明远就傻掉了。
“姑姑跟你们一起去。”我说,笑眯眯的。这话其实根本不用说,看小明远那表情就晓得他已经猜到了。
我们吃了早饭后收拾东西,因为可能要在山上过夜,我得准备不少生活用品。毛巾、牙刷、卫生纸、擦脸的霜……我简直恨不得把家里头的马桶都带上。小明远反正不大懂这些,一直歪着脑袋在一旁看着我收拾行李,一脸的兴奋。
等把东西都收拾好了,我这才一手提着包袱一手牵着小明远准备出门。
才刚打开房门,忽然发现院门开着。
奇怪,难道是昨晚刘江走的时候没关门?不应该啊,临走时候我还特意叮嘱过他的。
正疑惑着,手忽然被小明远紧紧握住,力道大得有些离谱。我一愣,正要低头问他,却发现他死死地盯着院子左边的栅栏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吓得两腿发软,不动也不能动了。
乖乖,这院子里头居然躲着一头偌大的野猪,一身黝黑黝黑的,嘴里长着长长的獠牙,小眼睛恶狠狠地等着我们俩,还发出哼哼的声响,四条腿在原地啪嗒啪嗒地弹动着,好像随时准备冲过来。
“别出声,”我心里头其实慌得很,要不是手里还牵着个娃儿,这会儿只怕早就又叫又跳地往外逃了。以前不是没见过野猪,可那都是关在动物园笼子里蔫不拉唧的家伙,一点兽性都没有,我那会儿连老虎都不怕呢。
可面前这畜生能跟它们比吗。瞧瞧它那黑得发亮的油皮,脑袋后方竖起的鬃毛,还有嘴边突出的獠牙,只需一口,我就可以直接去见章老头了——还不晓得给不给算工伤。
我们俩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头大家伙哼了几声,摇摆着身体好像要朝我们走过来。我们俩妇孺可没有跟这畜生对持的本钱,我赶紧小声朝小明远道:“你先慢慢地进屋去,不要惊吓到它。”
我一边说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把他往屋里推,自己变换脚步转到他的前方。
“可是,姑姑你怎么办?”小明远都快哭出来了。来这里这么久,我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
“姑姑你不要离开我,我不走。”他眼眶发红,眼睛里全是雾蒙蒙的水汽,扁着嘴抬头看我,一眨眼,泪珠儿就哗哗地往下掉,看得我心里头直发酸。可这会儿不是难受的时候,对面不到十米的地方还有一个大家伙对着我们俩虎视眈眈呢。虽然我没跟野猪打过架,可也晓得那家伙脾气坏,要是真把它给惹怒了,我和小明远两个也不够它一脚踩的。
天晓得这家伙怎么会进村。
天晓得怎么就进我们家院子了。
我跨越二十九年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被一头野猪给踩死的!
悲愤的同时我忽然想起了一样东西来,5.23案件后不是大家都挺怕的嘛,我当时还特意托朋友给买了一个超大电力的防狼器来着,后来临走的时候似乎顺手一扔就放在了空间里……
我顿时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脑子一动,迅速地感应到了它的存在。这只防狼器到底多少伏电压我是不清楚,不过当时朋友说得神乎其神,简直快要开山劈石那么厉害了,就算没劈开石头的本事,电晕一头野猪应该难度不大吧——唔,虽然这头野猪个头大了点,皮厚了点,但到底也是肉做的,导电就行。
这么一想,我的心忽然没那么慌了,小心翼翼地把手放进包里,然后把防狼器从空间里调出来,作出从包里掏东西的样子。小明远这会儿正紧张着,根本没心思留意我的举动。
开关一开,我的身上陡然来了力气,大声一喝,同时将小明远往屋里一推。那头野猪也大吼一声,猛地朝我冲过来。
这家伙比家猪要威猛和暴躁多了,小眼睛恶狠狠的,大嘴嚎嚎地发出难听的声音,那架势好像要把我踩到脚底下去。
我虽然穿得多,但身体还算灵活,那畜生一根筋只晓得朝我撞,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地站着等,眼看着它就要冲过来,我猛地一转身,手里的防狼器狠狠地砸在了它的鼻子上。
野猪发出一声难听的嚎叫,身体一摆,居然生生地折转了回来,又重新朝我扑过来。我没想到这畜生受此一击居然还能动,吓得一时呆愣在原地。等到野猪的獠牙都快咬上我的大腿了,我这才猛地反应过来,闭上眼睛,挥着防狼器一通乱打。
那畜生力气大,一撞之下我就直接倒在了地上,然后身上一沉,被狠狠地压住,除了手臂,其他的地方都一动也不能动。
“吾命休矣。”我心想,但一想到自己居然是被一头野猪给咬死的,我就不能释怀,努力地用尽手里最后一丝力气朝压在身上的野猪狠狠挥去。
一秒、两秒、三秒……
十几秒钟过去了,除了身上沉甸甸的压得我不能动弹外,这头野猪居然没有其他的反应。我还傻乎乎地猜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明远已经从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比他个子还要高许多的铁锹,扑上前就朝野猪身上打,一边打还一边呜呜地直哭,嘴里哭喊着,“我打死你,打死你,呜呜,姑姑,你不要死……”
“呜呜……”我艰难地把头从野猪的脑袋下探出来,有气无力地道:“小明远,你别打了,先去隔壁找人帮忙,把这畜生弄走。”要不,我没被咬死也要被压死了。
小明远似乎没想到我还活着,举着铁锹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然后把手里的家伙一扔,整个人扑了过来,“姑姑…姑姑…我….我以为你死了……”小家伙一脸的泪痕,鼻子眼睛全都红通通的,哭得上气不接下去。
到底还是三岁的小娃儿,平时装得再怎么老成,还不是个胆小的屁孩子。我松开手里的防狼器,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吃力地道:“别哭了,姑姑没事,快去叫人去,啊。”
小明远抹了把眼泪,嗯地应了一声,赶紧起身迈着小短腿儿往外跑。
我躺在雪地里使劲挣扎了几下,还是没能爬出来。手倒是能动,艰难地举起手里的防狼器,碰了碰开关,一点反应也没有,感情这是个山寨商品,居然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熄火了。这可麻烦大了,这野猪虽然现在没动,可谁晓得它什么时候会忽然醒过来,要是小明远没找到人帮忙,我这边却被野猪给啃了,那可真是要我的老命。
可恶的章老头!我心里头暗骂,要不是那混蛋老头子把我弄到这里来,这会儿我还好好地待在家里头睡懒觉,哪里用得着受这种罪。就算没死没伤,心灵也备受摧残,可不是一两天就能恢复的。
胡思乱想间,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三叔跟刘江他们说话的声音。
“啊,慧慧妹子,你没事吧。”听到三叔由远而近的声音,我忍不住喜极而泣,好歹这条命先救回来了。
“是真的野猪!”这是刘江的声音。小伙子迅速地跑到我身边,和三叔一起费力地把压在我身上的野猪搬开。
我就地翻了个身,然后吃力地爬起来。小明远赶紧过来扶我,小心翼翼地将我搀扶进屋去。他已经没有再哭了,可眼睛还是红红的,眼眶里满满地包着泪珠儿,仿佛随时都可能掉下来。
要是换做我,遇到这种事儿只怕早就吓傻了,将心比心,今天的事一定得跟小明远好好开导开导,要不然,他一面害怕,一面又自责,可不就得形成心理阴影了。我一手紧握他的小手,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小圆脸,柔声道:“小明远怕不怕?”
小明远巴巴地抬头看着我,声音有些发颤,“姑姑,我不怕。”还不怕呢,都吓哭了。
“姑姑,对不起。”小家伙嘴一扁,眼泪又哗哗地往下落,然后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脑袋往我怀里钻。
三叔和刘江听到他的哭声都看过来,刘江张嘴想说什么,我赶紧朝他使了个眼色,一边抱着小明远轻拍他的后背,一边朝刘江道:“我堂屋里有麻绳,赶紧去拿绳子把这头畜生绑起来,要不一会儿得醒过来了。”
刘江应了一声,立马进屋去寻绳子。三叔则一脸不可思议地就地坐在我家的门槛上,疑惑地道:“真是怪事,这野猪身上也没见伤,怎么就倒了呢。”
“慧慧你这是用的电棍吧。”刘江拿了绳子出来高声应道:“这是我堂哥给你弄来的?不像啊,他手里那个看起来还没这么高级呢。”
我听他这话顿时来了兴趣,“刘队长还能弄到电棍,这玩意儿好啊,正巧我这东西估计都没电了,回头找他再弄一个。”
刘江顿时急了,“你可千万别,我也就说说,他那老古板,怎么可能帮你弄这种东西。要是晓得是我说的,回头非得揍我一顿不可。”
我就说么,刘队长那人一看就是个有原则的,怎么会做这种以权谋私的事。
刘江似乎生怕我会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赶紧把话题转走,指着雪地上被三叔绑得严严实实的野猪道:“好家伙,怕不是有两三百斤,今儿可赚到了。正赶上要过年,可连猪肉都不用买了。”
我气得直哼哼,怒道:“要不,让你跟这家伙大战三百回合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
三叔见我们俩斗嘴在一旁呵呵笑,又感叹道:“今儿可真是慧慧命大,这头大家伙真有两三百斤,以前俺们进山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种家伙,皮糙肉厚、横行无忌,一身的油皮跟披着铠甲样儿的,镰刀都砍不进去。”
我闻言讶道:“三叔你们不怕熊瞎子不怕老虎,怎么怕野猪了。”
三叔大笑道:“你以为哪儿都有老虎呢,俺们这棒槌山都有多少年没见过老虎了。那熊瞎子也不常见,都在深山老林子待着,出来得少。就这畜生喜欢进村儿,尤其是这天气,山里没吃的,它们就进村里来祸祸。去年也来过一回,被车老把式给打死的,不过没这头大,也就一百来斤。”
“老把式叔还有这本事!”刘江又惊又喜,兴高采烈地险些跳起来。
“当然是开枪打的,”三叔笑道:“要不你以为老把式那老胳膊老腿儿的,还能跟野猪打一架不成。”
刘江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见怀里的小明远早已止住了哭声,就拍了拍他的小脸蛋,柔声道:“不哭了呀。”
小明远狠狠吸了吸鼻子,雾蒙蒙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认真地看着我,道:“姑姑,我以后要学好本事保护你。”
“好,姑姑等着。”我也认真地说。
以后他长大了,也许有能力保护任何一个想要保护的人,可是,我却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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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十四
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打猎的事当然要延期。
反正我是没力气再上山了,刘江这会儿也对我家里头的野猪起了兴趣,正缠着三叔要叫人回来杀猪呢。
三叔征询了我的同意后,就领着刘江去村头寻七爷了,说他老人家是俺们队里一把刀,杀猪只用一刀,其准无比。
等他们俩走后,我又把小明远带进屋,帮忙把刚才在雪地上弄湿的衣服重新换过了,又轻声细语地安慰他。
理论说上,小明远这会儿已经恢复了,可我心里头总是有些不安,生怕他会因为这件事而产生什么心理阴影,所以一直努力地回想以前看过的亲子育儿的文章,可想了老半天,还是没想起来到底该怎么办。
听说我“打死”了一头野猪,几乎全队的人都过来看热闹,等瞧见院子里绑得严实的大肥猪,大伙儿都发出既羡慕又佩服的感慨,害得我几乎都以为被野猪闯空门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了。
七爷果然如同三叔所说,使起刀子来特别利索,不一会儿就把那头大野猪开膛破肚,整饰好了。完了过秤一称,除去猪血内脏,还有两百五十多斤,可把大伙儿羡慕得。
想着来陈家庄之初全靠大伙儿周济帮忙,我也不能小气,留了半边猪,剩下的一半全分给了附近的邻居们,大猪头则给了七爷,他老人家偷偷地跟我说想过年的时候拜神用。现在这时候对“封建迷信”活动抓得严,祭祖拜神都得偷偷摸摸的。
大伙儿分了猪肉,待我愈加地和气,一会儿还有客气的乡亲送了不少干蘑菇和野菜过来。三婶还招呼我去他们家吃饭,晚上就吃猪下水。
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这处理猪肉的事儿全都交给了刘江。他一年轻小伙子,多干点体力活正好锻炼身体。
东北的冬天常年在零下十几度,根本用不着冰箱,在院子里挖个坑把肉往里头一扔就能冻成冰疙瘩。不过我考虑空间里还有大批腊肉库存,得想个办法让它们合理地出现。正好趁着现在有刘江这个免费劳力在,不利用利用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了。
野猪事件后,小明远并没有如我所担心的那样表现出什么不妥来。他照旧跟在刘江ρi股后头跑,和队里那群比他大一轮儿的孩子们玩儿得乐不思蜀。不过无论去哪里,他都会事先跟我打一声招呼。而且我注意到他读书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
快要过年的时候,刘队长终于来了,还带了不少糕点和糖果,说是来拜个早年,其实还不是想来看看刘江劳动改造得如何了。
不过刘江的状态显然让刘队长有些失望,那小子除了黑了些,精神状态比来的时候还要好。刘队长委婉地问我这段时间刘江有没有给我添麻烦,我毫不吝啬地将他好好表扬了一番,刘队长一边听,一边眉头紧锁。看来他似乎并不希望刘江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要不,这次改造也就没有意义了。
不知道刘队长后来到底怎么跟刘江谈的,反正到吃饭的时候脸色也不好看,等到走的时候,也没提起领刘江回家的事儿。
等刘队长一走,原本一直嬉皮笑脸的刘江就蔫了,一ρi股坐在炕上一言不发。我心里头清楚,估计刘队长是代表老爷子跟刘江谈判来了,不过这位刘江同学显然不愿意接受家里开出来的条约,于是被迫继续流放。至于时间问题——我估计今年得在陈家庄过年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想了想,就派小明远跟他玩儿去。有这个小家伙跟他说话,他总该没那么多时间沮丧的。
其实刘江跟家里头崩了对我有好处。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这小子的头脑和行动力都非常不错,完全符合我对合伙人的期望。所以,就算老爷子真的妥协了,我还得费尽力气把他给留下呢。
于是我决定好好跟他谈一谈。
把刘队长拿过来的蛋糕整了整,又抓了几把瓜子放盘里,往炕上一坐,笑眯眯地朝刘江道:“来,来吃,我们俩顺便也唠唠嗑。说起来,你来我这里这么久,咱们都还没好好说过话呢。”
刘江警觉地盯着我看,打死也不伸手去拿盘子里的蛋糕和瓜子,谨慎地道:“你想谈什么,直说。”
我笑,“其实刘爷爷担心的也不无道理,现在刚刚改革开放,什么好的不好的都通通流向国内。你又年轻,这个自控能力肯定要差些,要到时候人家弄个大胸女朝你抛抛媚眼什么的,指不定就娶个绿眼睛金头发的外国妞回来了。那你爷爷还不得气死啊。”
我话一说出口才意识到可能说得有点太劲爆了,这年代的小青年估计还比较纯情,就算心里头想什么也不可能这么直接说出来。
果不其然,刘江听我说完这话脸唰地就红了,连眼睛都不敢抬,低着脑袋小声道:“你胡说什么呢,大姑娘家,也不怕人家笑话。明远还在呢,真是教坏小孩子。”
我马上道歉,“行,行,是我说得太直白了。不过你也别不好意思,你又没去过特区,哪里知道那儿到底是什么情形。我知道你不想接受家里的安排,想要自己开创事业。不过,这开创事业吧,哪儿不能开创,干嘛非得要去特区。你就说咱们这儿吧,你要是能把咱们这里开发出来,让这里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到时候老爷子还不对你另眼相看!”
刘江低头沉默着,不知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倒是一旁的小明远抱着块蛋糕一边啃一边问我,“姑姑,什么是大胸女?抛媚眼是干啥?”
我顿时傻了,刘江在一旁抱着肚子哈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指着我幸灾乐祸,“我…我看你怎么…怎么跟他解释……”
我严肃地朝小明远道:“大人说话小孩儿不要Сhā嘴,这种生物你以后就会遇到了,无师自通。”
小朋友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性别意识,要不然也不会整天往我怀里蹭了。
这年纪的小朋友其实是最可爱的,乖巧听话又漂亮,小脸蛋又圆又嫩,手感好到不能再好。再过个几年长大了,就开始别扭,开始耍小性子,开始不好意思跟女性亲密接触,等长到十几岁的叛逆期,那我就哭吧。
趁着我还能蹂躏他的时候可劲儿地蹂躏,不要等到以后没机会了再后悔莫及。
小明远地我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但他一向不驳回我的意见,虽然不高兴地撅起嘴巴表示抗议,但他还是乖巧地没有继续往下问。刘江没看成笑话,非常失望。
我又趁机跟他大肆地宣讲了一番特区的混乱,同时又把我们陈家庄的种种好处一一说给他听。刘江不傻,没多久就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斜着眼睛瞧我,“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瞧上我了呀?”
我一听这话马上炸毛,“你胡说什么呢小鬼,就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我能瞧上你。姐再怎么着也不可能喜欢一比我小的男人。”
刘江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过了好半天,才挠着后脑勺小声道:“我…我没那个意思…你误会了…我就是…就是说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办事……”
这回尴尬的就换成我了,不过都怪这小子说话说得这么不清不楚,我会错意也挺正常的。于是强撑着嘴硬道:“以后说话注意点儿,别说得这么含糊,引起歧义就不好了。”
说话时我又看了看小明远,生怕他又问出什么惊人的问题来。不过小孩儿只睁大眼睛瞧着我们俩,微微皱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好像在考虑我们两个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既然刘江都把话说开了,我自然也懒得再遮遮掩掩,索性开门见山地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老实说,我看老爷子这倔脾气,你想过他这一关实在不容易。再说了,特区虽然有好政策,但你现在一没有本钱,二没有经验,拿什么去闯。还不如留在我们陈家庄和我一起创业。”
我见刘江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就晓得他肯定是瞧不上陈家庄这小地方。于是笑了笑,朝他问道:“你要是去省里上班,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工资?”
刘江不大明白我的意思,但还是认真地回道:“我估摸着大概能有三十块钱。”
“就这么点儿。”我嗤之以鼻,“还不够买一千斤柿子的呢。你知道现在城里猪肉多少钱一斤不?老山参又是什么价?鹿茸麝香又是怎么卖的?我告诉你,咱后边儿棒槌山随便拿点儿什么东西出来都能抵你几个月工资。”
刘江可不傻,立马反驳道:“你就吹呗,当我是傻子呀。那山参鹿茸是那么容易得的。队长叔都说了,队里都好几年没采到过老山参了。”
我笑道:“就算没野生的,咱不会自己种呀。那大山就是座宝库,只要保护得好,那是种什么得什么。咱们自个儿种山参,种中药材,办养鸡养鸭场,要是能弄到梅花鹿,那就再养梅花鹿,把咱们棒槌山的蘑菇木耳野菜什么的送到城里去卖。别以为这是小打小闹,刚开始都是积累资金的时候,等有钱的咱们再办厂,做药材也行,做食品也行,自己当老板,可不比你两手空空地去特区闯荡要强。”
刘江的眼神微动,伸手从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若有所思地嗑着。
我也不急着催他,在一旁逗小明远玩儿。他虽然一向爱做小大人的深沉装扮,但到底还是个小娃儿,没几句就被我逗得眉开眼笑了。
“我说——”刘江终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要办养鸡场,这资金场地还有技术怎么解决?”
果然不愧是我看重的人,一开口就直指问题的重点所在。我正色回道:“钱我有,虽然不多,不过开个小型的养鸡场还是不成问题。场地的话,我倒是看中村口闲置的那两栋大仓库,回头跟队长叔商量下,应该能租下来。至于技术,咱们队谁家没养鸡,怎么养问大伙儿就行了。下回我去县里的时候再去买本养殖的书回来,咱现学现卖。”
刘江闻言挑起眉毛,“咱要做就做大点,别小打小闹的浪费时间。”
没想到刘江这小子居然胆子这么肥!可回头一想,这投资的钱都是我出的,要真赔了本儿,他也不过是浪费一年的时间,哪有我吃亏。我心里头虽这么想,不过还是没说什么,不管怎么说,先把这孩子留下再说,至于养鸡场怎么操作,后边还有得是时间一步一步来。
我们两个一说定,腊月二十四过小年这一天,就一起去了城里,打算跟刘家老爷子说明情况。这一次我特意把小明远带上了,小家伙长得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进过城呢。
大早上给他换了件蓝色的羊绒大衣,配着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靴,再戴上格子围巾,衬得大眼睛漆黑,小圆脸白里透红,瞧着就跟电视里的小绅士差不多。小明远很喜欢这身打扮,对着家里头的镜子臭美了好半天,充分地表现出了一个三岁小朋友该有的天真和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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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十五
这一天县城里特别热闹,街上到处都是赶集的人。小明远这一身装扮果然引得众人关注,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过来问我小朋友的衣服是哪里买的,小明远每回都特骄傲地抢着回道:“是我姑姑从北京给我带回来的。”
刘江见不惯他那得意样儿,一路上使劲取笑他臭美。小明远也不生气,趁我不注意就朝他做鬼脸。等我一转过脸来,他又马上变回乖巧可爱的模样。我就装作没看见,其实笑得肚子都痛了。
不过路上也出现过尴尬的场面。
因为客车上人多,我们上车时已经没有了位子。刘江怕小明远站不稳,就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我也紧紧跟在他身边站着,跟他们两个有说有笑。结果硬是有个大婶把我们仨看成了一家人,一个劲儿地说我们俩怎么般配,生的这孩子又怎么可爱云云。
我反正脸皮厚,不觉得有什么,也懒得去解释,只一个劲儿地笑,却把刘江尴尬得满脸通红,脑袋都都快低到胸口底下去了。
我们三个从车站一路走到刘队长家,刘江先去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却是刘妈妈。见是刘江,刘妈妈又惊又喜,赶紧迎上前开门,口中道:“刚刚就说你会不会过来,你爷爷还不信,没想到马上就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说罢又朝我笑着打了声招呼,“这是上回来过我们家的钟家妹子吧,这是你们家那外甥?”
不等我说话,小明远已经机灵地开口唤了他一声“奶奶好。”
“哎哟,这小娃儿乖的,真招人疼。”陈家庄上至八十,下至八岁的女性,没有谁能敌得过小明远的必杀技,刘妈妈自然也不例外,瞧见小明远,眼睛都开始放光了,一伸手,居然摆出要来抱的手势。
我微微一愣,小明远已经乖乖地被刘妈妈抱在了怀里,小脸笑得跟向日葵似的。
我临走之前吗没叮嘱过他要去哄人家老奶奶呀……
刘队长听到外头的声音也赶紧出来迎,瞧见我们立刻咧开了嘴,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都来了,快屋里坐。”说话时又过来接我手里的东西,“来就来了,还提什么东西,这么外道。”
“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我道:“就一点野猪肉和干香菇,都是自家产的,没花钱。”野猪是我自己打的,干香菇是队里的乡亲们送的,家里头实在太多了,就包了两斤出来送人。真是一毛钱都没花。
刘妈妈听说是野猪肉顿时高兴起来,道:“哎呀,这可真是稀罕货,这乡下还有养野猪的呀?”
刘江使劲地笑,瞟了我一眼得意道:“这可不是家里头养的,纯粹野生。慧慧亲自逮的,足足有两三百斤呢,可把大伙儿羡慕死了。”说罢,又津津有味地把我当初怎么电晕野猪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给刘妈妈听,就好像动手的人是他似的,直把她老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刘老爷子和刘县长也在家,我进去跟两位打了招呼,刘江则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乖乖地去拜见刘爷爷,一句话没说就被刘老爷子逮进了书房,不一会儿就听到屋里头乒乒乓乓的声响,估计刘老爷子在发飙。
不过屋里几个人都挺淡定的,刘县长父子俩就跟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继续喝茶,刘妈妈则殷勤地招呼我和小明远吃瓜子。
也许是家里头没有孩子的缘故,刘妈妈的对小明远特别喜欢,什么瓜子糖果使劲地往他兜里塞,一会儿又问他有没有读幼儿园,认不认得字之类。小明远不辜负我的教导,接连背诵了两首故事和一首儿歌,把刘妈妈逗得合不拢嘴,抱着小家伙心肝宝贝儿一通叫唤。
过了有半个多小时,刘江才面无表情地从书房里出来,见大伙儿齐刷刷地朝他看过去,还咧开嘴挤出了一个笑容,就是笑容有些僵硬,看起来慎得慌。
小明远跟他感情好,一见他出来就赶紧上前去拉他的手。刘江的脸色变得好了些,牵着小家伙一起到沙发上坐下,若无其事地喝了杯水,又漫不经心似的道:“我跟爷爷说了,暂时留在陈家庄。”
刘县长端着茶杯的手顿时停了,刘队长则被一口滚茶烫得一口喷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擦了擦衣服上的茶汁,惊诧地看着他。
刘江却没有再说什么,好像刚才那惊人之语并非出自于他的口中,转头跟小明远说起话来。刘县长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点点头,起身又去了书房。刘队长却哪里忍得住,等刘县长一走,他就逮住刘江不放,非逼着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刘江一脸淡然地回道:“爷爷不让我去特区,我就不去呗,反正留在陈家庄挺好的。”他倒是提也没提要跟我一起创业的事儿。
刘队长深吸了一口气,认真而又语重心长地劝道:“刘江,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爷爷也是为你好,你不能这么任性。”刘队长估计以为刘江被刘老爷子气着了,所以估计留在陈家庄气家里人呢。不过这刘江也真够奸的,偏不说理由,这不引得刘家上下心怀愧疚吗。
中午刘妈妈留了饭,非不让我跟小明远走。我正好肚子饿了,也就没推脱。
因为过小年的缘故,老刘家的伙食还不错,桌上除了我送过来的野猪肉,还有一锅鸭子和一条鱼,在这个年代的确算得上不错的生活了,以至于刘老爷子一直皱眉念叨,说是吃得太奢侈了。
可绕是如此,刘江还是免不了小声抱怨,说是怎么没有白米饭。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外头又有人敲门。刘妈妈去应门,不一会儿,就领进来一个大姑娘。那姑娘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浓眉大眼高鼻梁,皮肤白净,脸色红润,梳两条水光油滑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说不出地青春漂亮。
我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水灵的姑娘呢。美女穿得朴素,身上的袄子虽然洗得干干净净,但明显能看出已经有不少年头了,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棉鞋,洗得有些发白。
“瞧瞧,是小岚来了。”刘妈妈一脸慈爱地看着那个叫小岚的女孩子,又朝刘队长道:“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添一副碗筷。小岚这会儿还没吃饭吧。”
小岚赶紧道:“阿姨,不用麻烦了,我就过来送些饺子,马上就回去了。”偷偷看了刘队长两眼,原本就红润的脸颊更加快要滴出水来。
我一看这情形哪里还有什么猜不出来,体内的八卦因子顿时蠢蠢欲动,兴奋的激素立刻源源不断地分泌。再看刘队长,虽然还是努力地板着脸,可眼角眉梢分明有了些异样的波动,年轻的男人,再怎么装正经,对着自己喜欢的女孩还是没有招架之力吧。
我一会儿看看满脸羞涩的小岚,一会儿看看假装正经的刘队长,肚子都快笑痛了。这时代的年轻人真是纯情,我看刘妈妈这反应,十有八九是晓得他们俩两情相悦的事儿的,连家长这关都过了,还这么扭扭捏捏,羞羞涩涩。这要换2010年,啥也不用说,估计连孩子都出来俩了。
小岚嘴里说急着回去,不过刘妈妈一拦,她还是从善如流地留了下来,就在刘队长身边坐下了。我看见刘队长的腰不由自主地挺得直了些,浑身有些僵硬,说话表面上听起来没有什么大问题,可我都听他问了两遍小明远要不要吃糖了。
小岚也挺不好意思的,就低着脑袋哄小明远玩儿。
小明远对这种漂亮阿姨也没有什么抵抗力,立马笑得比太阳花还灿烂。不过他没有学过怎么哄漂亮阿姨,所以也说不出“阿姨你好漂亮”这样的恭维话,更不会像蜡笔小新那样张口就问:“漂亮姐姐,你喜欢吃青椒吗?”
等吃完了饭,刘妈妈让我跟小岚一起说话,她自个儿则收拾碗筷去洗碗。小岚见状,赶紧上前去帮忙,贤惠得不得了,难怪刘妈妈这么喜欢她。
我在刘家待了一会儿后就准备告辞走,正好这时候,刘家又来客人了。这回进来的却是两个人,离得远,只依稀瞧见是个年轻大姑娘,领着个五六岁的小胖子站在院门口,笑眯眯地朝刘妈妈打招呼,“阿姨,刘涛在家吗?”
我看见刘妈妈脸上笑容一僵,一时福至心灵,心道:“来了。”
一会儿,刘妈妈就僵着脸把那个大姑娘领了进屋。我这一眼看过去,险些没吓傻。这姑娘,怎么说呢,我已经没有办法评价她长得美不美了。年轻轻的大姑娘,硬是把自个儿画成了一副怪模样。
我也看过八十年代的画册,晓得那时候的化妆技术虽然不大好,可那时候电影画报上都是绝色美人儿呀,可这个大姑娘却把一张脸刷得雪白雪白,眉毛修得细长细长,嘴唇涂得通红通红,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瘆人。
出乎我意料的是,刘江倒比我还镇定些,淡然地看了那姑娘一样,没事儿人似的继续跟小明远说话。小明远则从始至终没抬头,要不,我毫不怀疑他会吓得扑进我怀里,大声叫道:“姑姑,妖怪来了。”
刘老爷子跟刘江闹别扭,一吃完饭就去了里屋,刘县长也跟了过去,所以我没有机会看到他们两位的反应。不过我分明瞧见刘队长哆嗦了一下。
刘妈妈是个和气又慈祥的老人,招呼了那个姑娘坐下,又给我们作了介绍,那位小姐叫古艳红,是县里财政局局长的千金。至于别的,刘妈妈就一句话也没多说了。
古艳红对我有些敌意,一双眼睛盯着我上下打量,那眼神□祼的,要换成是个男人这么看我,我估计耳巴子都上去了。她带过来的那个小胖子则一脸兴趣地去跟刘江打招呼,看他们那熟络的样子,应该是早就认识的。
起先小明远跟刘江一起玩儿的时候两个人还挺安静的,这下多了个小胖子,顿时开始闹腾起来。也许是小朋友都有嫉妒心,那小胖子见刘江跟小明远玩得特别好有些不高兴,非缠着刘江和他一起。刘江见他闹得很,索性把俩孩子带去了院子里。客厅里这才安静下来。
古艳红打量了我一阵,脸上如临大敌的神情让我马上明白了她的想法,小岚这会儿还在厨房里帮刘妈妈洗碗,根本还没露面,所以这个女人弄错了对手,把我当成她的假想敌了。
我心里头觉得好笑,面上却是不显,只当做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客客气气地跟她打招呼,还违心地赞了她一句漂亮。
古艳红嘴角抽了抽,有些得意,不过似乎又不愿意给我个好脸色,瞥了我一眼后就把脸别过去了。
我也懒得跟自己找不自在,同情地朝刘队长笑了笑,然后起身准备去院子里找刘江和小明远玩儿。才刚站起身,小岚从厨房里出来了,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走了出来。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古艳红霍地站了起来,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滚圆,狠狠地盯着小岚,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愤恨和不满。
“你怎么在这里?”古艳红盛气凌人地瞪着小岚,一副鄙夷的神情,“哦,不会是家里头又揭不开锅了,跑这里哭哭啼啼地来闹腾了吧。”
小岚倒也不生气,低声道:“家里包了饺子,俺妈让我给刘阿姨送些过来。”她把水果盘放在茶几上,搓了搓了手,笑着朝刘队长道:“俺出来得久了,怕俺娘惦记,这会儿得回去了。”
刘队长赶紧道:“那我送送你。”
小岚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你家里还有客人呢。反正离得也不远,几步路就到了。”说罢朝我客气地点点头,又跟厨房里的刘妈妈打了声招呼。
刘妈妈依依不舍地留了她一阵,没留住,亲自送她出了门。
我见刘队长跟古艳红之间似乎有些不对劲,也不想再在这里碍着他们说话了,趁机出来找小明远准备走了。
才走到门口,就瞧见那小胖子一伸手把明远推倒在地上。我一愣,赶紧就要冲过去抱他。没想到小家伙麻利地爬了起身,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汽车模型,狠狠地砸在了那小胖子的脑门上……
16
16、十六 ...
十六
基本上,如果没闹出什么大事,我都觉得小娃儿打架跟大人没关系。所以,就算小明远的汽车模型砸上了那小胖子的脑门,我也只真心地觉得我们家孩子反应真快。当然,别人可能就不这么想了。
一声尖利的叫声从我身后忽然爆发,在我还没有来得急捂住耳朵之前,古艳红如同火箭一般撞着我的肩膀冲了出去,狠狠一耳光扇向小明远。“没家教的狗杂种,居然敢打人,不想活了。”
她……她竟然敢打我们家孩子!我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头,连头发都不肯伤一根的心肝宝贝居然被她给打了?我可爱乖巧的宝贝,每天晚上喜欢蹭我被我的孩子,喜欢拉着我讲故事的小娃儿,居然被打了。一个女人,居然打孩子?
我气得心里头的火咕咕地往外冒,这会儿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弯腰从地上捡起块板砖直接冲上去,对着古艳红的脑门就招呼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把她砸个脑袋开花了,腰上忽然一紧,居然被人给拦腰抱住。
“慧慧,你冷静点,你别冲动。”
是谁敢拦我,是谁不让我报仇?是谁不想活了?我发疯似的冲着那人拳打脚踢,也不管轻重了,除了没用牙齿咬,哪儿都用上了,嘴里还骂道:“你他妈的给我滚开,再不松手我拿板砖掀你前脸儿。”说话时我手里头的转头就朝他肩膀招呼过去了,刘江呲牙咧嘴地叫了一声,一伸手居然把我的板砖给抢走了。
我气得想杀人,两脚朝他身上招呼,他被迫往后退了一步,手也松开了。我趁机往前一扑,直接扑到古艳红身上,“啪”地一声,狠狠扇了她一耳光。一反手,又是一耳光。
那女人在我挥着板砖往前冲的时候就已经傻了,这会儿被我连扇了两耳光,硬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好半天,才“哇——”地哭出声来。
我骂道:“我们家娃儿都没哭,你他妈的还好意思哭。你算什么东西,居然动手打小孩,这就是你们家的家教。真是有家教的狗杂种哈。”
古艳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脸上的浓妆早已哭花了,脸颊上一团白一团红,看起来十分滑稽,一边哭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你敢打我,我…我要你好看。”
“你倒是试试!”
古艳红哪里是肯吃亏的,大叫一声也朝我冲了过来,舞着十个尖尖的手指头直扑我的脸面。我怎么会让她近身,一低头右手去拧她的手臂,左手则去揪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原本披散着,一抓一个准儿,手里一用劲儿,就挠下来十几根,直把她痛得哇哇大叫。当然我也没讨到好,脖子被她的长指甲划了一下,火辣辣地痛,估计都快流血了……
我们几个打得一团火热,其实也就几秒钟的事儿,等屋里各位闻讯冲出来的时候,我们已经抱成了一团,拉也拉不开。
在陈家庄这两个月,我虽然没干什么大的体力活儿,可每天洗衣服做饭也很好地锻炼了我的身体,现在力气大得很。再加上我学过中医,认|茓位一认一个准,专挑着古艳红的|茓位下手,所以三两招下来,古艳红节节败退,几乎溃不成军。
正打得如火如荼,腰上胳膊上忽然被一股大力气给拉住,对面满头乱发的古艳红也同样被刘队长拽了过去。这场激烈的战斗这才暂告一段落。
古艳红好不容易得了个跟刘队长亲密接触的机会,一瞅准时机就往他身上靠,刚才还龙精虎猛战斗力十足,马上就变得娇弱无力气喘吁吁,倒在他身上嘤嘤地哭泣,比人家川剧变脸还快。
她这里装娇弱,我当然也不能太强悍,身体一矮低头将小明远抱住,把脑袋埋在他的小胸口呜呜地哭道:“明远,是姑姑没用,姑姑没有保护好你,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坏人打,呜呜……”
小明远不晓得是不是被我吓得,也跟着呜呜地哭起来。
围观的几位都傻了眼,似乎完全没有从方才彪悍的大战中反应过来。
倒是刘江反应快,一手一个将我们牵上,朝刘妈妈道:“婶婶,天色不早了,那我们还有些事儿没办完,这就先告辞了。回头家里人有时间就去陈家庄转一转啊。”说着,手里微微用力。我赶紧掐了小明远一把,两个人借机跟着刘江一起出来了。
虽说县财政局长算不上什么大官,可人家要真追究起来,把我这来历不明的身份给追究出来可不得了。再说了,就算只赔医药费,可我也没必要给她呀。我就算不差钱,也没必要把钱给那跋扈不讲道理的小妞是吧。
出了院门,刘江就把手松了,表情复杂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这会儿懒得理他,弯腰把小明远抱起来,摸着他的小脸仔细打量。那个该死的古艳红,对个小孩子下手居然也这么狠毒,小明远粉嫩嫩的右边脸颊被她打得肿了起来,四个红通通的手指印在他白色的小脸蛋上特别扎眼。
“痛不痛?”我轻轻抚摩着小明远的脸颊,柔声问。
小明远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扁扁嘴,一头栽进我怀里,抱着我的脖子抽抽噎噎地小声哭,“姑姑…呜呜…姑姑……”
我的心肝儿跟着他的哭声一抽一抽的,使出浑身解数地哄他。刘江这会儿也被小明远给哭得受不住了,一伸手把小家伙给接了过去,一本正经地哄他,“别哭了别哭了啊,那个坏女人打你是她不对,不过你看,你姑姑都替你报仇了。那个坏女人都快被你姑姑抓成秃头了……”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罢了又有些不甘心,指着脖子上的抓痕道:“我也受伤了好不好,你瞧瞧,估计都流血了。搞不好一会儿还得去打个狂犬疫苗。”
刘江估计不晓得拿什么话回我,无奈地直摇头。小明远也不哭了,雾蒙蒙的眼睛盯着我看,罢了伸手过来还是要我抱。刘江没办法,只得撤了手。小家伙一进我的怀里就朝我的脖子蹭,嘴巴鼓鼓地使劲吹气,“姑姑,吹一吹就不疼了。”
“乖!”我亲了亲他的脸颊,“谢谢小明远,姑姑不疼了。”
小明远立刻笑弯了眼睛,灿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我们一行三人没有立刻回陈家庄,而是先去新华书店买养殖方面的书。外头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书店里却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刘江去找养殖的书,我则牵着小明远在书架附近翻来翻去地看。
这时候的书真是便宜,尤其是那些绘制得精美绝伦的小人书一沓一沓的,只要一毛五分钱一本。什么《西游记》、《杨家将》,应有尽有,我一口气挑了二十多本小人书,把那营业员都给吓住了。
一会儿刘江挑了三本养鸡的书过来,我给一起付了钱,总共还不到四块钱,回头还找了个零头,可把我美死了。
又去供销社给队里的大妈大婶搭了些货后,我们三个人就回庄子了。
离过年就只有几天了,大家伙儿都忙着准备年货,有熬麦芽糖的,有做年糕的,还有做各种各样点心小吃的,更多的农户人家都在杀猪。
农村的习俗,杀猪这一天会请队里关系比较亲密的邻里吃饭。所以从腊月下旬起,我们三个就很少在家里头开火了,今儿在这家蹭,明儿在那家吃,几天下来,只觉得自己的腰身都大了一圈。
最开心的莫过于队里的小娃儿们了,以前常常十天半月也闻不到腥味儿,现在天天有肉吃,自然是哪家杀猪就往哪家跑。小明远也跟着他们混,到过年的时候,他的小脸也明显圆了一些。我把他拉到门边量了量,觉得他好像稍稍长高了一点。
虽然养鸡得等到明年开春,可准备的事宜现在就得启动了。鸡场的位置已经定在了村口的那两个大仓库,我和刘江找队长叔商量过,他一听说我们要办养鸡场,二话不说就要把那地儿免费借给我们使,还是我好说歹说,才签了租用协议,每年付给村里二十块钱的租金。
鸡笼子和饲料都得提前准备好,要不,到时候几千只鸡一运过来,又要吃又要住,肯定要闹得人仰马翻。我和刘江都是理论知识多过于实践的人,嘴里说说倒是容易,可到时候真的实干起来,怕是会摸头不知脑。商量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雇佣队里几个年纪大些的大叔大妈帮忙,按月给工资。一听这消息,整个队里都出动了,连三婶都过来“应聘”。
不过我们最后还是挑了七爷和车老把式叔,他们两个年纪大了,田里的活儿干不了,养鸡场虽然繁琐,可到底轻松一些。外头采买和销售都有我和刘江负责,他们两位只要喂鸡和清理卫生就行了。
当然这些事情都得放在后头,目前我们最急迫的是鸡笼子。队里没有木匠,我和刘江费尽力气画出来的设备根本没有人能看得懂。这要是明年开春还没准备好,可不就把时间给耽误了,真把我们给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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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17、十七 ...
十七
腊月二十八,在我和刘江急得嘴上各长了两个燎泡的时候,队长叔领着隔壁罗田村的两个木匠老李和老韩来敲我们家门了。
其实就整几排鸡笼,算不上什么复杂的活儿,就是工程大了些。老李和老韩一合计,说得十几天才能打得下来。不过按照这边的风俗,得过了正月十五才开始上工。东北春天来得晚,就算过了整个正月,天气也不一定开始回暖,算一算时间,也耽误不了我们的计划,我和刘江这才松了一口气。
之后就是新年。
这是我穿越回来后的第一个新年,过了这一天就是1982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日子,我无比地思念远在2010年的亲人和朋友们。虽然昨天我们还在一起吃饭聊天,虽然他们从不知道我的离去……
刘江的精神也萎靡不振,我想这应该也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人过年。说起来,他也就二十二岁,前些日子还在父母的庇佑下过着天之骄子的灿烂日子,现在却被我绑在了一条船上,辛辛苦苦地为了个养鸡场忙前忙后,再过些天,估计还能染上一股子鸡屎臭,真是为难他了。
三个人当中唯一一个高兴的就是小明远了。小娃儿都喜欢过年,这句话可真没错,小家伙一改平时老成的习惯,跟着队里一大群大大小小的泥猴子ρi股后头赶,放鞭炮,弹玻璃珠,玩儿得不知道多开心。
这时候队里连电都没有,更不用说电视机了,晚上守岁的时候,我就只能抱着一大沓小人书给小明远讲故事,一点一点地消磨时光。刘江也在一旁听着,并不说话。结果还没到十二点,我们几个人就倒在炕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听到外头有鞭炮声响,我还以为在做梦呢,结果就被刘江给推醒了,“赶紧起来,咱们放鞭炮去。”
新年到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放鞭炮迎新春。早些年大家都穷,连饭都吃不上,更不用说放炮了。现在虽然日子不算富,但好歹有了奔头,所以这鞭炮放得简直是震耳欲聋。等我和刘江急急忙忙地把缠好鞭炮的竹竿扛到院子里的时候,外头的地都快震动了。四面八方都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刺激着我的耳膜,把脑子的最后一丝迷糊劲儿驱得一点不剩。
小明远也趿拉着鞋子趴在窗口往外瞧,眼睛里闪着兴奋又欢喜的光芒。
刘江小心翼翼地把引线点燃,我们俩赶紧后退几步往屋里跑。随着屋外响亮的炮竹声响,1982年朝我们走了过来。
……
正月里,队里办了两场喜事,都是嫁女儿。我照队里的例各随了两块钱,结果非被请过去喝喜酒,刘江更有意思,被人客客气气地请了过去写人情。
这年头办喜酒特别好玩儿,大伙儿随分子不用红包包着,而是有专人把名字和钱记下来,谁都可以翻出来看。堂屋里靠北边的墙上拉着一块大红布,上头用两块和五块的纸币拼成了一个大大的喜字。来喝酒的乡亲们还一个劲儿地在吹牛,“俺上回去镇里喝喜酒,乖乖,你说怎么着,通通用的大团结拼的。那可不得好几百块钱……”
喜酒上的伙食开得也不错,有鱼有肉,席上有一样鱼丸子特别好吃,口感柔嫩又有劲道,鲜美无比,我跟小明远两个人就吃了十几个。
正月里刘江去了一趟县城,我给刘妈妈捎了一块熏肉。老实说,有了上回打架的事儿,我都不好意思再往刘家跑了,刘江回来以后,我也没好意思问他大家伙儿是怎么看我的。
刘江去县城其实是为了养鸡场的事儿。元宵节之后,两个木匠就过来做活儿了,我请了三婶帮忙在家里头天天做饭,刘江则去收购站预定鸡苗。
刚吃过了午饭在厨房洗碗,就听到外头小明远大声地叫唤,“姑姑,有车子开家里来了。”
我赶紧擦了擦手从厨房里出来,院子外头已经站了好几个乡亲,还有不少小娃儿们都好奇地朝这边跑了过来。我忍不住一笑,又想起上回刘队长送我回来的场面了。
吉普车一路摇摇摆摆地开到我们家院子门口才停,车门一开,首先下来的居然是拄着拐杖的刘家老爷子。刘江和刘队长都低着脑袋跟在他身后,瞧他们俩那灰溜溜的一句话也不敢说的样子,就可以想见这老爷子的威势有多强了。
不过乡亲们对这“破老头”可没什么敬畏之心,乐呵呵地过来跟刘队长和刘江打招呼,“刘江回来拉,晚上来俺家吃晚饭呗,俺家婆子烙了饼子,可香了。”
刘江“嘿嘿”地笑了两声,偷偷朝老爷子瞧了一眼,见他老人家板着脸不说话,赶紧闭了嘴。我牵着小明远上前跟他们打了招呼,赶紧把人往屋里引。
进了屋,老爷子当然往炕上坐。刘江和刘队长畏畏缩缩地靠着炕边贴了半个ρi股上去,倒是小明远初生牛犊不怕虎,没瞧出这老爷子有什么可怕的地方,肥着胆子爬上了炕,紧贴在老爷子身边坐下,还甜甜地唤了一声“老爷爷好”。
刘老爷子再怎么摆谱,也没法对着个三岁多的孩子发作,紧绷的脸皮抖了抖,脸色终于缓和下来,摸了摸小明远的后脑勺道:“这小子的后脑勺长得好,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我还没见过人看相看人家后脑勺的,不过老爷子夸赞小明远,管他怎么夸呢,是好话就行。小明远虽然不大明白后脑勺长得好是啥意思,不过有出息这个词是听懂了,高兴得一直朝老爷子咧嘴笑。
我不晓得刘老爷子今儿大驾光临到底所为何事,不过瞧他这架势再加上刘家两兄弟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头有些忐忑。不管怎么说,我把他大孙子拐到农村养鸡是事实。以这时代人们的思想和保守劲儿,估计没什么人能认同一前途远大的大学生来农村养鸡的想法。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给几位泡了热茶,然后安静地坐在炕上等着挨老爷子的训。
老爷子这会儿却不急了,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嘴里还啧啧有声,“这茶不错,你这丫头手里头倒是有点好东西。”
我就笑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刘家兄弟则屏气凝神,一言不发。
小明远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大对劲了,悄悄往我身边挪了挪,仰着小脑袋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刘老爷子,乖巧地不说话。
老爷子喝了茶,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阵话,最后终于切入正题,“刘江说,要留在陈家庄养鸡,你老实说,这事儿是不是你怂恿的?”
正戏上演了!我心里暗道。
刘江脸色微变好像打算Сhā嘴说话,被刘队长暗地里拉了一把。我生怕他一时冲动反而让老爷子更恼火,赶紧道:“刘爷爷,您别生气,我承认,我在这件事上推波助澜了,不过这事儿吧,老实说,跟您也脱不了干系。”
我本以为老爷子会马上发火,可他偏偏只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淡然地道:“你不就是想说我拦着不让他去深圳的事儿吗。”
我朝他笑笑,又给他杯子里添了些热水,道:“其实您老人家的想法也没错,现在这时代,正是国外各种思想和风气一拥而入的时候,要真没把握好,思想确实容易受腐蚀。刘江年纪轻,您拦着他也是可以理解的。只不过——”
我故意在这个地方停下来,老爷子果然被我吊起了胃口,赶紧问道:“不过什么?”
“只不过您太不了解您这个大孙子了,”我笑着朝刘江看了一眼,继续道:“刘江是我所见过的最有想法的年轻人,当然,在您老一辈的人看来他可能有些不安分。可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什么时代,改革开放!什么是改革开放?不改革旧的思想,就不能做到开放,更不用说发展了……”
老实说,我的口才并不算特别好,只不过我从二十一世纪来,看了太多也听了太多关于改革开放的评论,小时候的作文上头还老歌颂来着,所以这一番话说得特别流畅特别地有条理,连刘队长都听得直点头,刘老爷子虽然没说什么,但脸上的表情已经不像先前那么严肃了。
我口干舌燥地说了一大通,从国家的发展,说到农村经济,又说到陈家庄的前景和刘江的前途,我自己感觉差不多能说服人了。
但刘老爷子显然还不够满意,盯着我问道:“你这丫头话是说得中听,可我就问一句,这要是真赔了,你要怎么办?”
我这回可真无奈了,想了好半天才苦笑道:“老爷子,我没办法保证刘江一定会成功。但是,要是一个人连失败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成功。年纪轻的时候失败一次两次有什么关系,倒了还能再爬起来。怕就怕等到以后老了,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却倒下了,那时候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这年头的人们都把国企看成铁饭碗,削尖脑袋想往里头钻,可有谁想过十几年后会有下岗这回事儿。
老爷子不说话了,端着茶杯满满地喝,过来许久,才转过来脸来逗小明远玩儿。
刘家俩兄弟看起来好像舒了一口气,我也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出门去跟三婶商量晚上吃什么这种大事儿。
晚上刘老爷子跟刘队长一起走了,至此我拐走刘江的事就此告一段落。
正月底,鸡笼全都做好,刘江又雇了几个人把大队仓库好好打扫了一番。二月里,天气终于回暖,刘江去县城收购站一次性运了三千字小鸡苗回来,我们的养鸡场正式拉开了序幕。
18
18、十八 ...
十八
我从后院的菜园里摘了些韭菜准备晚上炒鸡蛋吃,才回到院子,就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身一看,就瞧见小明远像只火箭似的冲进了院子,手忙脚乱地把院门一关,这才松了口气,一ρi股坐在了地上。
我正要开口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忽然听到了外头的狗叫声,“汪汪——”地一边叫着一边朝我家院门上使劲扑腾。我立刻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一伸手拧住小明远的耳朵。
小家伙顿时发出“嗷嗷”地求饶声,“姑姑,你轻点轻点儿。”
“我要轻点儿你能记性?”我狠狠地敲了敲他的小脑门,气鼓鼓地道。
这小家伙,越长大就越是淘气起来,一改之前的老成持重,整天招猫逗狗,不得安生。上个月他跟大河他们去河里浇鱼,回家的时候浑身湿透了不说,连鞋子都少了一只。
不过小明远还是挺会审时度势的,一见我表情不对,赶紧摆出一副认罪求饶的态度来,“姑姑,我再也不敢了,您别发火。”
“这又是干嘛了?怎么弄得一群大狗在后头追,要是被咬到了怎么办?”我想起刚才那大群恶狗气势汹汹险些咬到人的样子,不由得心有余悸,忍不住又狠狠地在他ρi股上拍了一掌。
小明远一边揉着ρi股一边歪着脑袋回道:“大河哥说把他们家大灰生的小崽子送一个我,可要我自己抓。我好不容易才抓了一只,结果大灰一路追出来,险些咬到我ρi股。”
大灰是铁顺嫂子家养的一头大狼狗,整个陈家庄就数它最凶悍,队里的狗崽子们全都服它,小明远已经想了它很久了,有事没事儿就往大河家跑,特别想把他们家大灰给拐回来。可任凭他怎么哄骗,人家大灰就是不鸟他。好不容易等到现在大灰产了崽,他每天都会试着抱一只回家。
不过大灰特别凶,以前大河还能近近身,生了崽以后,连大河都没法靠近了。队里想抱狗崽子的不止一家,可费尽了力气也没有人成功过。小明远虽然聪明,可对着这护崽的姆狗也是一点办法没有。
我又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道:“人家大河都敢不近大灰的身,就你,还不够人大灰一口的。下回再胡闹,小心被它咬一口,回头我给你扎几针。”
小明远嘿嘿笑了两声,不敢再废话了。
这一晃大半年过去,从六月份起,鸡场的鸡就已经开始慢慢下蛋了,步入正轨后,几乎每天都能收两千多只鸡蛋,我们投入的资金也渐渐开始回收。之后我所能做的事情就非常有限了,鸡场的销售和管理都由刘江一个人做,而我则在三婶的劝说下开了一个小诊所,专门给附近的乡亲们看看小病。
说起来也好笑,以前村里的娃儿们都喜欢往我家跑,因为我们家炕上的零食最多,可自从诊所开起来以后,他们就不敢来了,就连大河都是把小明远叫出去玩。
1982年是变化的一年。上半年陈家庄通了电,七月份的时候,队长叔又去乡里争取了一笔教育拨款,经过大伙儿近一个月的努力,陈家庄终于有了第一所小学。大队里的孩子们终于不用每天走好几里山路去隔壁村儿读书了。
小明远也在八月份满了四岁,之后我就送他去了幼儿园。
“赶紧回屋去写作业。”我伸手把他的小书包接下来,叮嘱他道。
小明远朝我直乐,“今天没有作业。”
“又没作业?你都连续一个礼拜没写作业了吧。”虽然说小朋友不要负担太重,可是连续一个礼拜没有作业是不是也太离谱了,就算画个画也行啊。可回头一想学校里的师资情况,我就只能叹气了。
这时候教师奇缺,还有不少村儿把学校修起来了却没老师呢。
陈家庄小学总共三个年纪再加个幼儿园,可却只有两个老师。九月份报名的时候我特意去瞧过,小明远他们跟一年级的小朋友坐一间教室,那个年轻的小吴老师一个人带两个班,一个班上课的时候另一个班就自习。可农村里的孩子自幼就散漫惯了,哪里坐得住,东张西望都是小事,胆子大的娃儿还在教室里头横冲直撞,弄得那小教室跟个菜市场似的。
不过我也没因此就把小明远领回家,反正他的功课有我辅导,一直到初中也没问题,送他去学校里头,还不就是为了让他跟同龄的小娃儿们玩么。小孩子还是应该跟小孩子一起,整天关在家里头性格容易孤僻。
小明远被我赶去读小人书,在我和刘江的教导下,他现在已经能认得不少字了,但是小人书上头的字还是大多不认得,只一边看图片一边猜罢了。我自己则去厨房收拾,准备晚上的饭菜。
才刚烧上火,小家伙搬着小板凳找过来了,不由分说地把烧火钳抢了过去。见他主动揽家务,我也乐得清闲,一边切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
我发现他今天特别乖巧,特别听话,说话时还带着些许刻意的讨好。这小家伙似乎有求于我,不过我故意装作不知道,就等着他自己开口。饭快熟的时候,小明远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道:“姑姑,大河哥家的狗崽子特别可爱,都睁眼睛了,今天还舔我的手呢。”
敢情他还想着养狗的事儿呢。我倒是不反对他养狗,虽说有些脏,不过小朋友养宠物不仅可以让他更有爱心,还能培养他的责任感,两全其美。
“唔,所以呢?”我故意问。
小明远笑眯眯地跑到我身边来,拉着我的手道:“姑姑,我们养一条狗好不好。”
“唔——”我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皱着眉头道:“养狗很脏的,小狗狗又麻烦,每天要给它喂东西吃,还得打扫,还得陪着它玩,它还到处拉屎——”
“我保证不会给姑姑添麻烦!”小明远高高地举着手,“我给它喂食,每天都训练它出去拉屎。大河哥家的大灰就不在家拉屎。”
“你保证?”
“我保证!”小明远小脸都板起来了,看起来特比严肃。
“可是大灰那么凶,你能抓到它的崽吗?”我故意问他。
小明远不以为然,“偷也要偷过来。”
得了我的允许,小明远一个下午都特别高兴,晚上还非拉着我去大河家看小狗崽。
吃过了饭,我牵着小明远在附近散步,顺便去养鸡场看一看。
自从六月份母鸡开始产蛋起,刘江就在鸡场里头又搭了个蓬,平时都在那里过夜,只偶尔来我家里头吃个饭,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跟七爷和车老把式叔一起。他如此吃苦耐劳已远超我的预期,对他的精神也深感敬佩,隔三差五地也给他送些青菜和肉过去让他们改善改善伙食。
一路上小明远不断给跟人打招呼,叔叔阿姨地叫得特别亲热,乡亲们一个劲儿地夸他乖巧懂礼貌,还有人顺手从怀里摸出一把瓜子、板栗什么的给他,等我们到鸡场的时候,小家伙的兜里就已经塞得满满的了。
等我们到了鸡场却没有看到刘江,问了七爷才晓得他大早上去城里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刘队长今年年初的时候跟小岚处上了对象,上个月底的时候开始传出要结婚的消息,之后刘江就老往城里跑,说是看有什么事儿能帮得上忙。今儿估计又是去准备婚礼去了。
七爷和车老把式叔把鸡场打扫得很干净,并没有特别难闻的味道。我在养鸡场溜达了一圈后又领着小明远往家走。
刚过大槐树,远远地瞧见有个人朝我们这边走过来。我眯了眯眼睛,心里闪过一丝厌恶。
如果说陈家庄有什么人让我讨厌的话,那么就是这位了。
九月初,乡里调了两个老师过来,一个是教的小明远小吴老师,另一个则是这位名叫李建国的男老师。
这个李建国大概二十四五岁,学历并不高,也就是个初中毕业,据说家里头有人在乡政府做了个小官,就安排他当了小学老师。当然,现在这时代,认字的都不多,初中毕业当老师的也挺常见。可问题是,这个伙计品性实在有点问题。
他来陈家庄没几天就瞄上了我,刚来那会儿老往我家跑,挨了我几次钉子还不记性,腆着脸皮往我跟前凑。有一回对我动手动脚的时候正好撞上刘江来我家吃饭,被他借机打了一顿才收敛些。
那个李建国不是什么善茬,在我这里没占到便宜,没几天就把目标转向了学校附近刘五叔家的老闺女马丫头。那丫头才十八岁,在整个大队都算得上漂亮的,就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人有些土气。李建国人倒是长得不坏,又装模作样地戴个小眼镜,一副知识分子的打扮,没几天就把人家马丫头迷得团团转,颇有非君不嫁的架势。
要是他男未娶,女未嫁,处处对象倒也无伤大雅,可我听说李建国早就结婚了,这不是故意玩弄人家小姑娘吗?这挨千刀的,就是个恬不知耻的浑球。
这会儿天色渐渐暗下来,四周没有旁人,情况十分地不妙。
我朝四下看了看,地上连块板砖都没有,一会儿要真对持起来,我可要吃大亏。想了一阵,还是从空间里把那个报废了的防狼器调了出来,就算没电了,打起来还是挺痛的。
19
19、十九 ...
十九
我把防狼器一拿到手里就后悔了。这要是大冬天,我还能扯个慌说东西一直藏在衣服里头。可现在这天气,我才穿了件衬衫牛仔裤,身上带了什么东西一目了然。到时候小明远问起来,我要怎么回他。
想了想,还是趁着小明远没注意到之前又把东西放了回去。只可惜没在身上带柄匕首什么的,要不拿出来吓唬人也好。可世界上没有可惜这回事,我只得牵着小明远转身就往养鸡场里跑。七爷和车老把式叔在,那李建国脸皮再厚,应该也不敢追到那里去——再说七爷还带着猎枪呢。
小明远不大明白为什么我忽然拉着他往回跑,不过见我脸色不对就没问。等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养鸡场的时候,李建国距离我们还有二十来米,七爷和车老把式叔正在收拾碗筷准备吃晚饭,瞧见我们折回来,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朝我们看。
“这是咋了?让狗给撵了?”七爷豁着牙问道。
我抹了把潮汗朝身后看了一眼,李建国就站在养鸡场外头的槐树底下,见我回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毛骨悚然的笑意,后退两步,缓缓隐在大槐树身后。七爷张望了一阵,没瞧见什么不对,一脸不解。
我也不瞒他,把撞见李建国的事儿说了。七爷听罢,跟车老把式叔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朝我道:“慧慧你别怕,一会儿七爷送你回去。俺老头子虽然年纪大了,一把子力气还没扔,谁要是敢有什么龌龊心思,七爷让他有来无回。”
农村里头没电视,更没有别的什么娱乐,传得最快的就是村里头的八卦消息,那李建国自以为保密,其实他跟马丫头的事儿几乎全队的人都晓得了,对这么个恬不知耻的流氓,大家伙儿自然没什么好印象。所以一听说李建国敢打我的主意,七爷自然火大。
我估摸着那李建国虽然年轻,可细手细脚没几两肉,要真硬碰硬地打起来,只怕还不是七爷的对手,更何况,他老人家手里头还有猎枪。于是放下心来,拉着小明远在桌边坐下,一边陪着他们说话一边等他俩吃饭。
小明远到底年纪小,对这种事似懂非懂,但他聪明地没有多问,只瞪大眼睛看着我,小脸绷得紧紧的,那样子比我还严肃。
七爷和车老把式叔飞快地吃了饭,然后把挂在墙上的猎枪取下来,嘴一抹,大声道:“我们走!”
出了养鸡场,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李建国许是听到了七爷中气十足的叫骂声所以早走了,这会儿连人影都没瞧见。夜晚的农村安静得出奇,只听得见田野间的虫鸣,天上挂着一弯细长如眉的新月,繁星点点。
进村后有依稀的灯光从糊了纸的窗口透出来,可以勉强照见小路。我们三个一路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家。“要是那混账东西还敢来,你就去叫俺,非得给他一枪不可,妈个……”七爷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估计是骂人的话。
等七爷走远了,我赶紧牵着小明远进屋。点了灯,洗了澡,忽然又开始害怕起来。
这要是那李建国大晚上再摸过来,我可连帮忙的人都没有了。一时间我忽然能理解为什么家里头非要有个男人了,农村里头家家户户离得远,吆喝一声也不一定能听得见,家里头没个男人,要真出了什么事儿,实在不安全。
连野猪我都自己解决了,这回不过是个瘦弱的贱人,我就不信还对付不了他!
特意把厨房的菜刀拿回了屋,又仔仔细细地将前后门都给锁上,门口又放了不少东西堵着,就算李建国真来了,我就不信凭他那细胳膊细腿儿能冲得进来。
我乒乒乓乓地搬桌椅的时候小明远也过来帮忙,他虽然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但我上回这样锁门是出了野猪那趟事儿之后。小家伙也紧张起来,临睡的时候还问我要了把剪刀放在枕头下。
我顿时被他这个举动给逗笑了,故意问道:“你要剪刀干啥?大晚上还要剪指甲不成?”
小明远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字地回道:“有坏人,打他。”
果然连小家伙也察觉到我的不对劲了,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好像真的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菜刀和剪刀都放在床头,除此之外还从堂屋里找了一根大木棍,武器多一点总不会出错。要是那不要命的李建国真来了,非要他流点血才行。说起来,我念大学的时候还跟着学校的师兄学过一阵子武术,虽然时间过得有些久了,可到底聊胜于无,架子总是有的……
我想到这些,心里终于渐渐安定下来。关了灯,闭上眼睛说服自己赶快睡过去。
农村里没什么娱乐,大伙儿都睡得早,这才刚十一点,外头基本上已经静谧无声了。我虽然一直努力地想睡着,可脑子里想着事儿,总是睡不安稳,翻来覆去的犹如在煎饼。小明远倒是早就睡熟了,小小的一团蜷在我怀里,发出轻轻的鼾声。
外头的风大,老是有风声来来去去,以及几不可闻的脚步声?我的心忽然悬了起来,噗通噗通地一直跳,身上全是汗,手掌心都全湿了。有那么几秒钟,浑身上下都没有了力气,软趴趴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
我掐了一把大腿让自己清醒起来,侧起耳朵仔细听,那脚步声似乎又消失了?也许刚才是错觉,我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正要放下心,外头那细细索索的声音又出现了。
从堂屋大门口缓缓地再到窗口,脚步很轻,要不是我临睡前特意在屋檐下放了些稻草估计还真听不到声响,该死的混账东西……我伸手把枕头底下的菜刀握在手里,身上似乎有了力量。
下了炕,轻手轻脚地套上鞋,又裹上厚衣服,把菜刀藏进衣服里头,这才摸黑往堂屋方向走。还好屋里东西不多,我又再熟悉不过,这一路摸黑也畅通无阻。走到门口时把藏着的那根大木棍摸了出来,我琢磨了一下,还是先用木棒打,实在不行了再动刀子。要是一句话不说就动刀,真把人给捅了,我估计也不好善了。
外头那人就站在堂屋门口使劲推门,不过我这门是去年才新做的,他推了半晌也无济于事。就凭李建国那瘦瘦弱弱的样子,想破门而入还真不可能。
我正得意着,忽然瞥见门缝里缓缓冒出一条长锯条,上下拨弄了一阵,很快找到了门闩的位置,一阵“哗哗”声响,居然开始锯起了我的门闩。
这混账东西看来是早有准备!行,一会儿闹大了,这就是证据。就算我把他给打死打残了他也没话说,回头再往武装部一送,就算他老爹是县长都没用。
许是到了关键时刻,我身上忽然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木棒举得高高的,手指都在发烫。
李建国颇有耐心地锯了一阵门闩,直到“啪嗒”一声轻响,门闩断成了两截儿,他才缓缓地将锯条收了回去。我的心也在这一秒停在了嗓子眼儿……
他推了推门,马上被门口的桌子给堵住了。我听见他小声骂了一句,然后似乎又使上了劲儿,一会儿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桌子往里推。我左右不动,只等着他脑袋进来后再给他一棒。
说时迟那时快,李建国好不容易把大门推开了一尺宽,才把脑袋和半个身子探进屋,我大喝一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挥着木棒朝他的脑门打过去!
打人,尤其是打脑袋是一件非常有技巧的事。不能打人后脑勺,因为那地方软,一棒子下去容易连命都没了,可脑门结实,就算打个洞出来也只会脑震荡,最多变成个傻子,一般出不了大事。
李建国还没反应过来就狠吃了我一棒,连声儿都没出就倒了。
混账东西!我见他倒下,胆子更肥,又拖着木棒上前补了几下,直到确定他晕了过去,这才把木棒丢下,蹲□子对着他那张脸狠狠扇了几耳光,出足了气这才停手。
小明远还在屋里睡得呼呼的,我也不去叫醒他,把堂屋里的灯打亮后找了根麻绳出来,将一脸肿得老高的李建国五花大绑,然后才出去叫人。
不一会儿,就听见外头急促的脚步声,隔壁的铁顺一家人,还有三叔三婶都惊动了,远远地就大声招呼我的名字,“慧慧,慧慧,你没事儿吧。这天杀的贼老汉——哎哟,怎么是他!”借着堂屋里的灯光,大伙儿一进院子就瞧见了躺在地上的李建国,顿时惊叫起来,尔后便是一阵臭骂。
“俺早就说了,那李建国不是个好东西……”
“还用你说,俺们队里谁不晓得。”
“真不要脸。”
“……”
一会儿,住附近的乡亲们都披着衣服出来了,队长叔也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瞧见晕死在地上的李建国,气得又上前踢了他几脚。
屋里的小明远也听到动静起了床,连鞋子都没穿,手持着剪刀气势汹汹地往外冲,瞧见大伙儿都在,小家伙愣了一下。大家见他这架势,一时又哄堂大笑起来。
李建国大晚上来闯我们家门,不用我说大伙儿也能猜到是啥目的,不过这事儿到底说出来不中听,我也不提,大伙儿也不讲。我把那锯条跟断成两截儿的门闩给了队长叔,算是物证。
队长叔立马让队里几个汉子把李建国给绑走了,说是明儿一大早就送去武装部,保管让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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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 ...
二十
第二天大早,队长叔就跟队里几个汉子一起把李建国押去了乡里武装部,下午才回来。李建国到底怎么样了队长叔没说,我琢磨着他在乡里有门路,估计不会送监狱,不过老师肯定是当不成了。
刘江第二天傍晚才回来,一进村就听说了这事儿,立马赶了过来。我家里头也正热闹着,队里但凡是养了狗的人家,全都牵着自家的狗过来了,大的小的,花的黑的,应有尽有。最高兴的还是小明远,不过他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抱着我的腿笑眯眯地撒娇,“姑姑,我还是觉得大河哥哥家的狗崽子最厉害。”
我拗不过他,最后还是问铁顺嫂子把那只小狗崽子要了过来,除此之外,还从队长叔家牵了一条半大的黄狗。不然,要等那只小狗崽子长大,还不得到过年。
大婶们一见到刘江,就添油加醋地把昨儿晚上的事说给他听,那过程精彩的就好像那事儿发生在她们自己身上似的。罢了又一个劲儿地夸我沉着勇敢,又开玩笑地说我看起来文文秀秀的,力气倒大,把那李建国打得人事不省,听说第二天早上才醒过来。
刘江沉默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朝我看,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怪。等大婶们都散了,刘江这才耷拉个脑袋朝我赔不是,一个劲儿地反省自己考虑不周。我赶紧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这偷香窃玉的又不是你,你道什么歉。”又问他刘队长的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刘江忽然神神秘秘的笑起来,“差不多定下来了,就这个月十九。”
我一算日子,这不就只剩一个礼拜了么,“行了,刘队长动作真够快的。”
刘江嘴都咧开了,抱着肚子一ρi股坐在炕上,眉眼间都是促狭之意,“小岚这个月十八才满二十岁。”
“噗”我险些一口水喷了出来,罢了忍不住直笑,“看不出来你堂哥性子这么急。”
刘江却是挺无奈的神情,“都是我婶婶催的,你不知道吧,古艳红她爸升官了,她妈老往我婶婶那儿跑,使劲想把古艳红塞给刘涛,我婶婶她能不急吗。”
古艳红她爸,那个县财政局长?哎哟——我跟那古艳红还带着仇呢,她以后不会来找我麻烦吧。“她爸升什么官儿了,比刘县长官儿还大?”这回我可真急了。
“没,”刘江在果盘里翻了翻,剥了颗炒板栗塞嘴里,“当副县长了,不过我伯父也升官了,当一把手了。”
以后得改称呼叫刘书记了。我暂时把心放回肚子里,有刘江这个县委书记的侄子在,就算那古艳红想报复也得掂量掂量。再说,我这种守法公民,她要抓我把柄也不容易啊。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刘江忽然说起一件事儿,说是他大学时候的师兄来了信,提到过两个月省里会办一次招商会,主要是想向苏联和日本建立商业往来。问我们有没有项目可以提一提。
我顿时来了兴趣。虽说养鸡场办得挺好的,但创业么,怎么会嫌自己赚的钱多。再说了,现在中国的老百姓还是穷,购买力不强,市场也不活跃,我们要是能把商品卖到苏联和日本,赚老外的钱,何乐而不为。
“这好啊,”我兴致勃勃地道:“省里到底是一个什么章程,你给仔细问问。要是我们能打开日本和苏联市场,那对我们的发展是有很大好处的。”
刘江疑惑地看着我,一脸不解,“打开日本市场?你想什么呢?咱们能卖什么,难道你还打算把鸡蛋卖到国外去。人家日本的鸡不生蛋啊?”
我好气又好笑,这刘江虽然脑子活络,可到底还是受到时代的限制,想得不够深远。
“你说得对,人家日本的鸡当然生蛋,而且那边鸡还便宜。不过咱们中国这么多好东西,非得要卖鸡蛋啊。”
刘江还是摇头,“我听说日本经济很发达,他们要什么自己造不出来,非要来我们中国买。咱们生产的东西自个儿都不够用了,也没啥可以卖给他们的呀。”
“那你以为他们为啥跟咱们中国合作?”我问他。
刘江这回可被难住了,皱着眉头半天没说话。
我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日本人最喜欢什么?”
刘江摇头。
日本人最喜欢什么?我首先想到的当然是岛国版“动物世界”,不过这话可千万不能说,要不刘江真以为我是个女流氓了。到底卖什么东西给小日本呢?我一低头,正好瞧见桌上的凉菜,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日本人多地少,资源匮乏,日本鬼子又最爱附庸风雅,喜欢搞什么亲近自然那一套。所以,咱们就投合他们需求,把咱们这儿不要的什么野草野菜卖过去,找个漂亮的盒子装起来,再在盒子上配首诗,最好是苏轼或者李白的,要是能找到诸葛亮的就好,反正弄得文绉绉的,保管他们爱死了。”
“野菜他们也要?”刘江不解地看着我,完全不能理解我在说什么,“那些小日本又不傻,怎么会花钱买野菜回去?”
“你就傻吧,”我恨不得弹一把他的脑门,“你觉得它是野菜,人家小日本觉得它是天赐的山珍,比肉还珍贵。你想啊,日本那么屁大点的地方,还有一大半地方都是火山不能住人,哪有我们这么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长野菜。自己国家没产出,可他们偏偏又好这一口,当然要花钱从咱们这里买了。”
刘江皱起眉头看我,“你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听来的,可靠吗?”
他还大学生呢,怎么对我们的邻国一点都不了解。
不过我一想想现在这时代也就释然了,文化大革命才过去没几年,他要能了解日本那才奇怪了。
“你放心,我念大学时候对日本做过研究,决不会错。这不还有两个月嘛,反正去一趟招商会你又不亏,就当回去看看你爸妈,顺便去调查下市场。要真成了,那可比我们这养鸡场来头大多了。”
我相信,只要那招商会上真有日本商人来,按照我的计划,肯定能把他们给招来,重要的是,招来了日本鬼子,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们大出血。要是跟乡下似的一斤野菜就卖几分钱,那我还不如通通喂猪去。
刘江不做声地琢磨了一阵,最后还是同意了我的意见。按照他的说法——反正试试又不亏钱,对我似乎还是有些不信任。不过这没关系,到时候真成事了,就等着看他惊讶又钦佩的表情吧。
因为离招商会还有两个月,具体的事儿我们也没特别着急,只粗粗地商议了一下后就让刘江去准备了。倒是下午队长叔来找我,给了我一个大任务。
李建国一走,村小学就只剩一个老师,不可能带得了三个年纪还加个幼儿园,可联校那边已经坚决地回绝了队里再调老师的申请,队长叔没办法,只有过来请我帮忙代一阵课,又说队里会给工资。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反正现在养鸡场都是刘江在管,我平时在家里头除了带孩子也没其他的事,能给队里帮忙就尽量帮,虽说没当过老师,可我比那个李建国总强吧。
队长叔见我答应得爽快,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悻悻地笑了笑,小声道:“就是那工资——”
我赶紧打断他的话道:“队长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在陈家庄这一年多,多亏了大家伙儿的帮忙,要不,现在也不会过得这么好。我家里头就俩人,没多大开支,加上养鸡场那边每个月都还有进项,不靠这点工资养活人。”
队长叔连连点头,磕了磕旱烟袋,又猛抽了一口,一脸欣慰地道:“俺就晓得慧慧妹子是个讲义气的。不过你放心,等到明年,再怎么着俺也要去联校找个老师过来,不能耽误了你自己的事儿。”
就这样,我成了陈家庄小学的新老师。之前因为开诊所,队里的孩子们对着我就有些犯怵,现在我又成了他们的老师,那些小娃儿们一瞧见我就跟老鼠见到猫似的,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说起来,这时候的小学生比二十一世纪的同龄人要好带多了,虽说也有调皮捣蛋的,但对老师是绝对尊敬,只要我说一句话,让他们干啥都行。我听班上的小娃儿们说,以前李建国就老让他们去马丫头家干活儿……
要说我当上了老师队里谁最高兴,不是队长叔也不是那些孩子们,绝对是我们家小明远。
从我第一天领着他去学校上班起,他的小胸脯就挺得格外高,跟别的小朋友打招呼时都会忍不住面带笑意,嘴角抿得紧紧的,一副明明很得意又强忍着不表现出来的神情,简直能让人笑得肚子痛。
到了课间十分钟,他还特意从隔壁教室跑过来,仰着小脸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话。
我十分能体谅他现在的心情,所以并没有特意跟他说什么大道理,让他得瑟几天也好。说不定到了下午,他就恢复正常了呢。
果然,晚上他就挺正常了,早忘了我也在学校的事儿,一放学就跟班上的小鬼头们跑得快飞起来。我远远地跟在后头看着他的影子哭笑不得。
小家伙跑了一阵才仿佛想起我来,赶紧又往回跑,一溜烟地跑到我身边牵住我的手,小脸涨得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
我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瓜子,强忍着笑意,“跟他们玩儿去吧,姑姑在后头跟着。”
他却不肯,非要和我一道儿走,小小软软的手牵着我的,手心暖暖的,让我的心也跟着软起来。
21
21、二十一 ...
二十一
其实当个小学老师也挺有意思的,被一大群小娃儿包围着,所有的小家伙们跟向日葵似的齐刷刷地看着我,特别有满足感。这个年代所有的小学生都只有两门课,语文和数学,其实也就是认字和算数,不过这些孩子基础都不好,教起来着实要费些工夫。
好在他们都挺听话,让写作业就写作业,让读书就读书,让我省了不少心。当然也有几个捣蛋的毛孩子喜欢在上课的时候上蹿下跳,让我头疼了一阵。
我没当过老师,不晓得到底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体罚这种事儿是绝对干不来的,可也不能老批评,这不是伤孩子自尊心么。
可问题是,就算我批评了,那些小屁孩儿也是挨批的时候态度无比陈恳,等一会儿闹腾的时候照旧。我想了好几天,终于被我想出了办法。
到了放学前最后一节课,我开始给大家讲故事。这会儿可不比二十一世纪,小娃儿们从小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看着动画片长大,小小年纪比大人还精,可这时候的孩子们没见过电视,没听过广播,就连故事书的影子都没见过,所以对我所讲的童话故事特别感兴趣。我第一次发现他们还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一口气说了三个童话故事,小朋友们还嫌不够,起哄着让我再多讲几个。我当然不肯,这些故事可是我的杀手锏,当然要借此讲条件。于是跟大伙儿说好了,要是大家上课的时候遵守纪律让我满意了,放学前就给讲故事,要是有一个同学不听话,那大伙儿就去责怪他去吧。
小家伙们答应得挺好,可到了第二天,依旧有俩毛孩子上蹿下跳地不消停。我也不说他们,等到了放学的时候,任凭其他娃儿怎么求也不肯讲故事了。于是,根本不用我出手,那俩毛孩子就被大家伙儿给骂惨了。到了第二天,班上的小家伙儿们不知道多乖。
至此,我的故事策略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小小的举措引起了全校学生的关注,没几天,小吴老师带着她手底下的幼儿园和一年级的小朋友们一古脑全进我们教室了,大伙儿听得眼睛都不眨,就连小吴老师都挺感兴趣的。
对此小明远特别地骄傲,有事没事儿就跟旁边的小伙伴炫耀说我是他姑姑,还老得瑟地说“这个故事姑姑早就说给我听了,那个青蛙……”剧透得一塌糊涂,不过也成功地吸引了一大群毛孩子。
于是,我索性把他叫到台上,让他给大家伙儿说一说。其实心里头还有些打鼓,到底才四岁,这要是一紧张,说不定连话都不敢说了。
可小明远胆子却大得很,一点也不怯场,讲起故事来还声情并茂,底下的小娃儿们都嘻嘻哈哈地看着他,又是羡慕又是佩服。我瞧见他们这模样,心里头顿时有了个主意。于是跟小吴老师一商量,决定以后的故事课我每天只讲俩故事,剩下的时间让小娃儿们自己上台表演,一方面培养他们组织语言的能力,更一方面更能锻炼他们的胆量。
于是小家伙们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小娃儿们谁不爱出风头?反正我小时候要是被选上去台上表演跳舞什么的总会乐上许多天,这些毛孩子自然也不例外,第二天放学的时候,要求上台的表演的就有十几个,有几个激动的,恨不得直接冲上讲台,一时让我头痛,不晓得到底该选谁。
大家伙儿的热情虽然值得表扬,可我也不能腾出正常上课的时间让他们讲故事呀。可又不能打击大家的积极性,我真是脑袋都大了,不由得暗恨自己怎么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这不是自己为难自己吗。
一个人在家里头琢磨了半天,好歹被我想出了个法子,让他们自个儿组队,不光讲故事了,还得把故事给演出来。这个难度可比讲故事大多了,当然小娃儿们愈加地兴奋起来,一放学就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凑了堆儿。
我们家小明远被大河拉去了他们队,每天放学后五个小娃儿全凑到大河家院子里偷偷商量表演的事儿,我反正不参与,由着他们自得其乐。
于是第二天就没有人主动要求上台了,大家都卯足了劲儿要好好准备呢。
放了学,小明远跟大河他们走在了一起,只不过偶尔回头瞧我一眼,好像要确定我跟在后头才放心似的。
小学离我们家大概有一公里的路程,我们平时都是沿着有住户的那一条长堤回家,一路上不断地跟乡亲们打招呼,有时候还停下来跟人唠几句嗑,心情十分地舒畅。
事情就在我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忽然发生,上一秒还心情愉悦地准备加快脚步追上前头的那一群孩子,下一秒就被一盆冰凉的水淋得浑身透湿。我抹了把脸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的居然是一脸愤然的马丫头。
已经是十一月份,虽说最近天气好,可到底是东北,寒意已经侵入了人的骨子里。被这盆冷水一浇,顿时透心凉,那寒风飕飕的,浑身上下都跟冰棍似的。
这马丫头——真他妈的不知好歹!我气得直哼,刚要开口骂人,身后忽然有个小影子像开膛的子弹似的冲过来,狠狠地撞在马丫头身上。
“打死你,坏人!坏人!”小明远恶狠狠地瞪着马丫头,手脚并用地朝她身上招呼过去。
马丫头先是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一反手要将他甩开。却不料小明远紧紧拽着她的胳膊,根本甩不动。马丫头气得直跺脚,伸手就掐他的手。身后追上来的大河他们见状,一秒钟也没多想,六七个娃儿全跟着一起扑了上去,马丫头顿时被他们给扑倒在了地上……
马丫头虽说年纪比他们大,可小家伙们胜在人多,一人一拳她也吃不消,小明远年纪小力气不大也就算了,可大河已经八九岁了,乡下孩子从小就干农活,练得一把子实在力气,这小拳头砸在身上估计有得受。马丫头吃了他几拳,有些受不住地哭起来。
我虽然对马丫头没好感,尤其是刚才被她一盆水一浇,心里头更是冒火,可这会儿瞧见她被一群孩子欺得哇哇大哭,心里头又有些不忍,赶紧出声叫他们停手。
大河他们倒是听话,马上就住了手,小明远却像是打红了眼,狠狠拽着马丫头的胳膊不放手,那架势仿佛随时要上去咬她一口。
就这么一两分钟的工夫,路边住着的乡亲听到外头的动静纷纷出来了,瞧见我一身湿哒哒地站在路边,马丫头蓬头垢面被一群小娃儿围殴,旁边还倒着个红色的塑料水盆,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
刚刚跟我闲聊的富贵婶子迈着大步朝我们冲过来,大嗓门震耳欲聋,“你这个不晓得好歹的死丫头,自己不要脸搞破鞋,还好意思……”
这农村妇女说话就是直,一开口立马就让马丫头变了脸色,狠狠一跺脚,捂着脸就往家跑去。小明远终于被她甩开,一ρi股坐在地上,也不哭,麻利地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迅速站到我身边来。
“慧慧老师,你别跟那死丫头一般见识。”富贵婶子拉着我往她们家走,“瞧瞧这一身,全湿了,得赶紧把衣服换了,要不准得着凉。”
说话时又有几个大婶和嫂子走了过来,嘴里不干不净地把马丫头骂了一通,“俺老早就说马丫头不安分,看没错吧。”
“你说刘老五两口子都老实巴交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东西呢。”
“心大呗,”胖嫂子厌恶地呸了一声,连连摇头,“一门心思想跳出俺们这小破地方,一听说那李建国的家里头是乡政府的,立马凑过去了,听说想让人家帮忙调到乡政府做接待呢。就她那德行——”
“以前不是还找过小刘嘛?”富贵嫂子原本走在最前头,听到后面俩人说话,特意把脚步都停下来,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门,“不过人家不搭理她。”
我听到这里,心里头就跟吞了只苍蝇般恶心得慌。
原本以为那马丫头年纪小,不过是受了李建国的哄骗才上了当,搞了半天,原来是她自个儿凑上去的。就她这样还好意思来找我的麻烦,也不怕队里人戳她脊梁骨。
“小刘怎么瞧得上她,字又不认得几个,不就是个文盲。人小刘可是大学生,再说还有慧慧老师在呢,怎么也轮不到她呀。”另一个老嫂子闻言顿时嗤之以鼻。
我听到这里却是有些发怔,这队里头的大学生,除了刘江和我,还能有谁?难不成,那马丫头还去勾搭过刘江!
这可真是太劲爆了!
可是——怎么把我跟刘江扯到一块儿去了。
我赶紧出来澄清事实,“各位婶子大嫂,大伙儿在我面前开开玩笑没关系,可千万别传出去,这话要是传到刘江耳朵里,他保管臊得见也不敢见我了。”
大伙儿看着我直笑,倒没有再继续开玩笑了。小明远则睁着大眼睛看着老嫂子,脸上有些不高兴。
我在富贵嫂子家里换了衣服后牵着小明远回家,半路上遇到队长叔和队长婶,见我这身打扮,两人都奇怪地问我出了啥事。
我想着一会儿富贵嫂子她们几个肯定会添油加醋地把这事儿宣传得全大队都知道,也就没瞒他们,三两句把事儿给交代清楚了。队长叔听罢,一张脸顿时拉得老长,气鼓鼓地就走了。
到晚上,怕是全大队的人都晓得马丫头泼我水的事儿,三婶和铁顺嫂子生怕我着凉,还特意烧了胡椒汤给我,非逼着我当面喝光了。
其实这事儿我也不打算再追究了,那马丫头我不喜欢是一回事儿,可下午小明远他们早帮我报了仇,我要再追着不放,倒显得有些小肚鸡肠。这事儿就当这么揭过去了。
可没想到过了三天,还是出事了。
二十二
这天是周六,学校只上了半天课就放大家回家去了。小明远跟去了大河家跟他们那群小毛孩儿继续商量着表演的事儿,我则拉了刘江一起商量去省城参加招商会的事儿。
正说得起劲儿,忽然听到院子外头有人叫我,像是故意压着嗓门似的,声音一点也不敞亮。我支起窗户往外看,只瞧见一个身着青布棉袄的大婶子低着头站在院门口,头上包了帕子,遮住了大半边脸,根本认不出是谁。
许是刘江看出我面色有异,也跟着把脑袋从窗户口探出来,瞧见那人,眉头深深地皱起,喃喃道:“她来干啥?”
敢情刘江认识她?我狐疑地盯着刘江看,他脸上一红,把脑袋缩了回来,有些不自然地扁了扁嘴,“是马丫头她娘。”
“五婶子?”我意外的同时又有些不耐烦,因为马丫头的关系,让我对五叔和五婶子也产生了不好的看法。要不是家里大人不分轻重地宠着,那小姑娘能成这样。于是有些不高兴,皱着眉头把窗户放下,“她又来找我做什么?”
五婶子又在外头唤了几声,我想了想,这堂屋的门还大开着,要是假装不在家似乎也说不过去,犹豫了一阵,还是叹了口气,一边摇头一边出去开门。刘江则还坐在炕上研究我画的图纸。
隔着院门,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跟五婶子打了声招呼,又问她有什么事儿。
五婶子支支吾吾了一阵,又一脸鬼祟地朝四周看了看,压低了嗓门朝我道:“慧慧妹子,俺们进屋说,进屋说。”
敢情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屋里头还有刘江在呢,我心里暗道。不过既然她要进屋说,那就进屋呗,一会儿对着刘江看她怎么说。于是开了门把她往屋里领,一进门儿,五婶子迫不及待地问:“慧慧妹子,这回你一定要帮忙。你要是不肯帮忙,俺们家马丫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许是我心里头对她有意见,一听她说话就有些不舒服,立马干脆地回绝道:“五婶子,您话可别这么说,你们家马丫头是死是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别弄得好像是我把她逼成这样的。”
“俺不是这意思,”五婶子又急又气地拍了自己一巴掌,“瞧俺这张嘴,就是不会说话。”
我见她这样做小伏低,心里头更加不安,不晓得她这番过来到底所为何事。所以干脆闭着嘴不说话,先等她把话说清楚。
五婶子似乎等着我问她的,见我一言不发,面上现过一丝尴尬,强笑了一声,小声道:“慧慧妹子,俺也不瞒你,俺们家马丫不懂事,被那不要脸的李建国给骗惨了。现在,现在有了身子,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这平地一声雷,惊得我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这…这还是八十年代吗,这马丫头胆子也太大了吧,我原本以为她也就是牵牵手什么的,没想到居然还……就算是二十一世纪,未婚生子也会有人指指点点,更何况是现在,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这马丫头怎么做人。
“慧慧,慧慧!”见我好半晌没说话,五婶子高声唤了几句。我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脑子里一个激灵,顿时明白了她的目的,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五婶子,不是我不帮你,这事儿我也没办法。”我学的不是妇产科,可做不来打胎的事儿,再说了,要是不慎闹出什么事儿来,我还不被五婶子给生吃了。更何况,我是医生,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再这么着也下不了这个手啊。
“你怎么会没办法,”五婶子高着嗓门大声喝道,“你可是大夫,怎么不会打胎。你是不是故意不肯帮俺,大妹子,不是俺说你,做人得厚道。要不是你把李建国给弄走了,俺们家马丫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地步。你——”
我说那马丫头怎么那么浑呢,原来是有这么个妈。我听到这儿不怒反笑,指着外头的大门道:“五婶子,我今儿算对你客气的了,我现在请您老人家有多远滚多远!您要是再在我家里头大放厥词,小心我不客气。您这话怎么不在队里说,跟大伙儿说呀,说是我害得你们家闺女搞大了肚子没人要,还是说当初我怎么就没让李建国得逞呢。”
五婶子也就是嗓门高,嘴皮子哪有我利索,被我几句话气得连话也回不上,恨得直跺脚,一伸手就要来拽我的头发。我遂不提防,险些被她抓了个正着,只勾住了点儿尾巴,抓了几根头发下来。
“嗯哼——”门口有人重重哼了一声,五婶子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这才发现了刘江,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老脸一阵青一阵白,罢了又指着我们俩冷笑道:“一对狗男女,大白天地躲在家里头做这腌臜事,也不嫌丢人。”
刘江万万没想到这五婶子居然会红口白牙地倒打一耙,这单纯孩子顿时被这位无中生有的农村妇女给弄傻了,气得一脸涨得通红,浑身发抖,指着她“你你…你…”了好半天,居然没想出辩驳的话。
我一手排开刘江的胳膊,朝五婶子冷笑,“我们丢什么人,我们男未娶,女未嫁,开着大门光明正大,可没偷偷摸摸地弄出个孩子来。您老人家不怕不丢人,我们怕丢什么人。最好把队里大家伙儿都叫过来,让大家评一评,到底谁丢人。”
我这会儿嗓门儿也高了,气不喘心不跳的,理直气壮,那气势自然比强作镇定的五婶子强。老太太被我骂得一句话也回不上,灰溜溜地逃了。
她才跑到院子门口,隔壁的铁顺嫂子就到了,高着嗓门大声问,“这是咋了,大老远听到屋里吵架的声音。”五婶子张张嘴想说什么,估计又准备出言不逊,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低着头迅速地离开了现场。
我冷笑着不说话。
铁顺嫂子想来也是了解五婶子的性子的,低声骂了两句,又朝我安慰道:“慧慧妹子你别理她,这是个疯婆子,你看俺们队谁爱搭理她。”
我心里头再不舒服也不能给铁顺嫂子脸色看,只得换了副笑脸招呼她进屋。
“我压根儿就没想搭理她,偏要找到我这里来,又浑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听得呕心。幸好我脸皮厚,要不得被她给气死。你看刘江——”我指了指一旁还没缓过来的刘江道:“都气成什么样儿了。”
我话里的意思铁顺嫂子自然听了出来,笑了笑,拉住我的手进屋上了炕,“慧慧你放心,你的人品俺们还不晓得么,怎么会听那疯婆子胡说。”
我笑,“她当谁都跟她们家马丫头一样呢。”
铁顺嫂子直摇头,一脸惋惜,“马丫头这姑娘都是她妈没教好,走了歪路,这辈子都毁了。这才十**岁,以后可要怎么嫁人哦。”
我也跟着叹了一声。刘江见我们又开始说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便主动告辞,顺便把图纸带了回去,说回头去找个木匠把盒子做出来。铁顺嫂子也挺感兴趣地上前瞧了两眼,指着图纸上的样子笑道:“慧慧这是做啥的?装啥东西要这么漂亮的盒子。”
我笑了笑,解释道:“过些天去省城参加一个招商会,得把东西弄得漂亮些,要不人家小日本瞧不上眼。”
“日本鬼子!”铁顺嫂子顿时激动起来,高声喝道:“你们咋要跟日本鬼子打交道呢?那日本鬼子多坏啊,想当年在俺们东北杀了多少人。你七爷的三个小老弟全都死在日本鬼子的手里,还有胖大姐家的妹子……”
我没想到铁顺嫂子反应会这么激烈,赶紧安抚着轻拍她的肩膀,尽量放柔了声音,“大嫂子您别着急,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铁顺嫂子还是有些生气,脸都涨红了,眼睛里全是愤怒和不平,沉声朝我道:“慧慧妹子,你们可不能忘本啊。”
我有些无奈地点头。之前把事情想得很简单,只一门心思地研究怎么去招引日商,却忘了这时代老百姓对日本人的态度,那么多年的仇恨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淡忘的。
我握住铁顺嫂子的手,正色回道:“嫂子,我明白你的想法。当年日本鬼子在我们中国犯下的暴行,没有一个中国人会忘记。可是,历史终究是历史,我们不能抱着历史永远不前进。现在日本发展得快,而我们中国才刚刚起步,可以说是一穷二白。我们要发展,老百姓要过好日子,就得善于利用一切资源。我们跟日本人做生意,其实说白了,就是要赚他们的钱,回来建设我们祖国。那以前不是有首歌,怎么唱的来着,‘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我们现在就跟这歌是一个意思,就是换了种方式而已。俺们现在总不能又端起枪炮跟小日本干一场架吧,俺们就是想,国家也不允许啊。”
铁顺嫂子原本一直板着的脸,在我唱到那首歌的时候终于缓和过来了,皱起眉头想了许久,终于点点头,“听大妹子这么一说,似乎也有点道理。”
“当然有道理!”我笑道:“嫂子你以为我和刘江打算卖什么东西给日本人?”我故意吊了她的胃口,见铁顺嫂子果然一脸好奇地看过来,这才笑着回道:“我们打算卖野菜,就是山上到处都是,大伙儿都不爱吃,有时候还割了喂猪的那些玩意儿。”
“真的假的,”铁顺嫂子哪里会信,不说她了,当初连刘江都不信呢,“那小日本又不是傻子,能愿意花钱买俺们喂猪的野菜?”
“所以才要弄这漂亮盒子嘛,”我认真地解释给她听,“用这漂亮盒子一装,立刻身价倍增。我可打算好了,这一个盒子就装一斤干野菜,俺们就卖…卖十块钱。”
“噗嗤——”铁顺嫂子顿时笑出声来,捂着肚子腰都要直不起来了,一边笑还一边指着我直摇头,“你这妹子真是…竟说些笑话来哄我,呵呵…呵呵…”
她不信也是情理之中,刘江到现在还不信呢。等到时候我把价钱卖出去了再看他们吃惊的神情吧。
我把铁顺嫂子哄得高兴了,又让她跟队里的乡亲们先通通气,要不,到时候就算真跟日本人谈妥了,结果队里的乡亲们拉后腿,那我可不要讴死了。
铁顺嫂子拍着胸脯答应了,说是包在她身上。我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五婶子到底没胆子在外头说我和刘江的坏话,倒是马丫头的事没瞒住,队里已经有八卦的妇女们偷偷谈论这个事了。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可难听了。
这会儿我倒是有些同情起马丫头来,虽然她有些不讨喜,可到底还是个小女娃儿,说起来还不怎么懂事呢。这些话一传,这小姑娘以后真不好在队里做人了。
二十三
十一月下旬,李建国因盗窃罪被判处五年徒刑。
听到这个消息时队长叔还郁闷得气了大半天,直说是便宜那畜生。要知道这时候刑罚都定得重,如果按照流氓罪判处的话,那李建国至少也得判十年。这还是运气好,若要赶上明年的严打,他连小命儿都得丢。眼下这个判决,非常明显是他家里人活动过的结果。
这个消息传来以后,五婶子家就安安分分了,没再找我吵架,也没再来找我说打胎的事儿。不过我老觉得,她就算不来找我也会去找别人,一个闹不好,可真别把马丫头的命都给丢了。于是悄悄拖三婶去五婶子家劝说她送马丫头去县城医院。
但五婶子最终还是没有听我的劝,听说从隔壁村找了个神婆给马丫头打胎,结果弄得大出血,马丫头险些就丢了命。之后没几天,她就被五婶子送去了几十里地外的镇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十一月下旬,学校里的小娃儿们开始陆续上台表演他们的故事。这些孩子们虽然从未接受过表演培训,甚至连电影电视都没有看过,但却投入了所有的兴趣和精力,那些质朴而纯真的热情真让我十分感动。
我跟小吴老师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件事情办大,让我们陈家庄所有人都跟着乐和乐和。于是最后定了元旦节这一天举行联欢会,邀请队里所有的乡亲们参加,节目则由小家伙们自己准备。这消息一传开,不仅小娃儿们兴奋得不能自己,就连乡亲们也都炸开了锅,村头村尾,大家伙儿都在讨论这件大事。
小朋友们无比膨胀的热情也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当然,我也毫不吝啬地指导他们,比如服装,道具,甚至夸张的台词……整个陈家庄小学都沉浸在紧张和欢乐之中。
与此同时,刘江终于找木匠把我设计的包装盒做了出来。
考虑到展览的问题,我们每款盒子各做了三个。便宜些的是请铁顺嫂子用苇草编织而成的,贵的则是松木制成。盒子用纱布打磨得十分光滑,并没有刷漆,保留着松木原有的纹路和清香,盒子的右下角用隶书刻了 “陈家庄” 三个字,侧面则是一首陆游的《书愤》。
选择这首诗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据我所知,这日本人最喜欢的中国历史人物就是诸葛亮,而《书愤》则是后世缅怀诸葛亮诗文中最经典最广为人知的一首。当然我也不是没想过用诸葛亮的诗文,尤其是他赞扬咱们山珍野菜的,可我到底不是学中文的,除了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外,他所写的其他文章我一首也不晓得。无奈之下,只得拿人家陆游的《书愤》来凑凑数。
“这一个盒子成本就得快两块钱呢。”刘江心疼地摸着松木盒子,脸上依旧带着些许狐疑,“这到时候能回本儿吗?”
“你就等着吧。”我心里想,要是没有这些包装,哪能卖那么贵。再说了,这产野菜的地方全中国也不止咱们这一地儿,要是以后别人眼红了,也跟着一起倒腾着卖,那我们没有半点辨识度,以后竞争起来可一点优势都没有。
刘江还是有些不确信,苦着脸直摇头,“可十块钱一斤,这也太贵了。”
“谁说我要卖十块,”我打断他的话,斜着眼睛看过去。
刘江顿时直跳脚,气得哇哇大叫,“那前几天不是你说要卖十块一斤,坑死那些小日本吗。怎么马上又改口?还折腾这些贵死人的盒子,也不嫌浪费。”
“呸,”我得意地举起松木盒子,朝他白了一眼,“十块一斤是那苇草盒子装着的,这种我打算卖十五。”
刘江傻傻长大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招商会就在十二月上旬,我们抓紧时间把早备好的野菜分等级,称重量,又用细麻绳小心翼翼地捆起来,再放入包装盒里。把盒子一盖,要真不晓得里头装的是啥,这一眼看去,搞不好人家以为这是个珠宝匣子呢。
本来说好了是让刘江一个人去省城的,但他自从晓得我打算把野菜卖到十五块一斤后,打死也不肯独自一人去招商会,说自个儿没那信口开河的本事。我只得给小娃儿们放了几天假,带着小明远亲自去走一趟,也顺便带孩子出去长长见识。
这年代去一趟省城不容易,县城里每天只有八点半一班车发往省城,所以我们得赶在发车之前赶到县车站。这天天还没亮,我们三人就在村口集合了,坐了最早的一班车去县里。
这是小明远头一回出院门,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兴奋着,上了客车以后依旧情绪高涨,化身为好奇宝宝,见什么问什么,所问的问题也是千奇百怪,枉我和刘江两个大学生都回答不上来。
因为早上起得早,我上车只熬了一会儿就睡了过去,晕晕乎乎间只听见小明远嫩嫩的嗓音和刘江无可奈何的回答,可他们到底说的什么内容,却似一个字也不记得。等到了县里转车的时候我才醒过来,一睁眼,刘江已经抱着睡得正香的小明远下了车。
一直到中午时分才赶到省城,一下车我就蔫了。以前从陈家庄坐到县里我就老抱怨受不了,这回算是真正吃了苦头,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处地方不是酸的,下车的时候腿一软,险些没跪倒在地。
刘江见我这幅死样子连连摇头,十分不能理解当初我是怎么从北京找到陈家庄的。我一听他问这话赶紧就打起精神来,生怕他起疑心要追问下去。好在刘江跟他堂哥不一样,没有刨根问题的爱好,抱怨了两句后就再也没提这事儿。
这时候的省城还落后得很,楼房都不高,街道也窄窄的,路上车也少,这模样跟后世三线小城市都没得比。
小明远这会儿已经醒来来,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朝四周张望,一会儿看看楼房,一会儿又看看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脸上满满地写着的全是新奇,他甚至忘了继续问我们问题了。
这次招商会是省政府联合林业厅一起举办的,会场就在财政宾馆。
刘江是东道主,轻车熟路地领着我们在财政宾馆附近的一家招待所住下。因为招商会的缘故,这附近的招待所都住得满满的,我们住的这两间房还是刘江事先请他师兄先定下来的。
吃了午饭后,我和小明远先去客房休息,刘江则去找他林业厅的师兄问情况。临走时我又把他叫住,从行李箱里搬出两包土特产来递给他。刘江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顿时不说话了。
“回去吧,”我说,“都到了家门口了也不回去看看,你妈要是知道了,该多伤心。”
刘江去陈家庄养鸡的事儿虽然得了刘老爷子的首肯,却让刘江爸爸非常生气,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将刘江严厉地批评了一通,之后甚至还放出话来,说他要是不回城里就当没生个这个儿子。
刘江看起来斯斯文文,其实性子比驴子还倔,一旦下定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不,刘江爸爸越是反对,他就越是犟得厉害,一头冲去了陈家庄,这都快有一年没回过家了。
提到刘妈妈,刘江的眼睛顿时有些发红。小明远原本脱了鞋在床上玩儿,发现刘江有些不对劲,从我身后探出脑袋来疑惑地看着他,凑到我耳边小声问,“姑姑,刘叔叔为什么哭了。”
“你看错了,”我睁眼说瞎话,一反手捂住小明远的眼睛道:“你刘叔叔眼睛里进了沙子,哪有哭。”
小明远这个小精怪哪里是我这么一句话能糊弄过去的,歪着脑袋躲开了我的手,正色看了看刘江,一本正经地道:“刘叔叔肯定是想他妈妈了,对吧?我要是想姑姑了,我也会哭的。”
这娃儿真是……
刘江抹了把脸,又伸手拍了拍小明远的小脑袋,接过东西,朝我点点头出了门。
我和小明远玩了一会儿斗牛,又从包里翻出些零食吃了,小家伙终于开始犯困。我便让他先去睡觉,自己则从空间里把第二天要用的东西搬出来。
出门的时候,我特意把当初来的时候所带的那个超级大箱子给带了出来,以便到翻出些新鲜玩意儿的时候也能向刘江解释。等傍晚刘江回来的时候,一进门就被桌上堆得高高的东西给吓住了。
“你这是哪里来的?”刘江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白瓷青花茶壶,眼睛里放着炙热的光,“你刚买的?这东西得不少钱吧?”说话时,他又拿起一旁配套的茶杯,摩挲了一阵,才语带遗憾地道:“可惜杯子做得太小了,还不够一口喝的。”
我“……”
我把我的计划跟刘江简要的说了一遍,刘江越听越是兴奋,到最后都有些坐不住了,激动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最后指着我不得不信服地道:“我现在觉得,你还真有可能把野菜卖到十五块一斤。”
刘江兴奋得晚上睡不着觉,居然跑去林业厅找他的师兄,说了我们明天的计划。他那个名叫马友诚的师兄一听完,立刻就跟他一道儿来招待所找我了。
马友诚比刘江要大七八岁,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气质有些粗犷,一看就是典型的东北汉子。说是师兄,其实他是刘爸的属下,我也是这时候才晓得原来刘爸是林业厅的领导,这刘江嘴可真够严实的。
既然人家马友诚亲自造访,我当然不能再藏私,当下就把几乎一五一十地详细告知,马友诚一边听,一边拍掌叫好。刘江也兴奋得两眼直放光,言语间更是连连把我夸赞,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我的这些所谓新奇想法,要放在现代再寻常不过,装模作样、投其所好、附庸风雅,这都是用滥了的,只不过放在这里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这时候的中国人多淳朴啊。
不知到底是因为刘江的身份,还是因为马友诚对我们给予了极大的信心,这一次的招商会他给了我们许多照顾,也答应了我们许多请求,甚至还帮我们借了一台录音机和一盘古筝磁带——这东西在八二年可老值钱了。
于是第二天,我们的展台一布置好,不仅人小日本,就连别的参展商也通通围了过来。
二十四
会场很大,一共有差不多一百五六十家展台,而我们的展台在会场大门右手边靠墙的第一个,一进门就可以看得到,可以说是非常理想的位置。
这时候大家都没有很强的经济意识,来参加这么重要的招商会,也就是随便搬了张破桌子,把东西往上头一摆就是,连必要的文字说明都没有,完全没有想过要怎么吸引客人。这也更使得我们的展台脱颖而出。
老实说,我们的展台在现代人看来并不算突出。由于条件的限制,我很多想法都没能得到实施,比如我想要全套的鸡翅木桌椅案台,比如说我想让刘江和我都穿上古装汉服……这基本上是不可能实现的。
马友诚尽心尽力地帮助我们,从林业厅办公室借来全套桌椅板凳,笨拙而粗犷的风格,还有深褐色的油漆,完全与我的想法相违背。最后还是临时去商场里买了几块白布将这些乱糟糟风格的家具裹起来,又让刘江从他家里搬了几个盆栽放好,最后还在墙上挂了几幅中国山水画。
我们没有大刺刺地在大门口摆个桌子放样品,而是仅有的二十多个盒子放在侧面的木架子上,展台的正中央摆着一张矮桌,上头放着一套精巧的茶具,。角落里还有马友诚借来的录音机,飘渺的古筝缓缓流淌,端地“高深莫测”。
我非逼着刘江换了身新衣服,小明远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往这里一坐,十分地吸引眼球。
大伙儿早被我们这装模作样的架势给吓到了,围观的人虽然多,却都在展台外头指指点点,连一个上前来问我们卖啥的人也没有。刘江开始有些坐不住了,ρi股上像长了刺,东看看西望望,还没有我们家小明远镇定呢。
我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泡茶的手却不停,缓缓地将碧绿的茶水倒入茶杯中,嘴角带笑,神态自若,其实心里头已经在骂人了:那些小日本鬼子动作也不快点,再照这么喝下去,俺们三个人怕是连厕所都跑不赢了。
其实也不怪刘江如此心神不宁,这都一上午了,连个小日本的影子也没瞧见,光看那些人高马大的老毛子走来走去了。倒是也有几个老毛子颇感兴趣地来我们展台参观的,只是一听说我们卖的是野菜他们就兴趣缺缺了——他们还是对伏特加和肥皂牙膏最感兴趣。
我和刘江都见过老外,所以对着这些白皮肤绿眼睛的老毛子还算正常,小明远就不同了,每次有老毛子经过,他就把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人家看。
“明远!”我捏了捏他白白嫩嫩的小脸,把他的注意力转了过来,“这么盯着人家看是很不礼貌的。”
小明远长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嗓门,小声地问,“姑姑,那些人长得好奇怪,刚才那个人的眼睛是绿色的,他是不是妖怪变的?”
“咳咳——”刘江发出一阵震天的咳嗽,方才入口的茶水险些喷了出来,脸憋得通红,一边捂着嘴一边朝我挥手致歉。
我不悦地白了他一眼,低头又换了副笑脸,柔声细气地跟小明远说话,“明远你忘了姑姑以前跟你说过的,外国人只是跟我们长得不一样而已,不是妖怪哦。”
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帅的妖怪,虽说苏联大叔们普遍有些发福,脸蛋儿残得也早,可那年轻的小哥们个个都青葱水嫩得很呀,尤其是会场里有个十六七岁的苏联小帅哥,白皮肤高鼻梁,眼睛深邃幽蓝,那脸蛋几乎可以捏出水来,简直是让人蠢蠢欲动地恨不得扑上去。
小明远眨巴着眼睛没说话,忍不住又朝外头瞄了一眼——展台前正巧又有两个苏联人经过,叽里呱啦地正在说着鸟语。我一转头,可不正是那个小帅哥,舌头顿时打了结。
小明远这回光瞪着我看了。
小日本老不来,我本来还有些担心的,特意去找马友诚问了。马友诚也十分不解,只言之灼灼地确定说肯定有日商出席,只不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出现。我一回头就想明白了,那小日本是什么人,全都是精怪,狡猾狡猾的,特意拖着不来,不就是想让我们着急么。我们一着急,他们就掌握了主动权,到时候谈起判来自然居于主导地位。
我一边骂小日本一边继续泡茶,又特意叮嘱了刘江决不能表现出任何急躁的情绪。就算到时候这买卖买谈不拢,也不能压价便宜了那些小日本。
中午我请刘江和马友诚吃饭,财政宾馆人太多,我们在外头挑了个小馆子。马友诚很客气地不肯点菜,刘江因为生意没头绪显得有些低落,小明远倒是精神头挺好,不过他一向只负责吃就是。
最后还是我让店里伙计自己看着上,店里老板人实在,这要是放现代,还不可劲儿地给上些贵死人的花样菜,可最后伙计却只上了三菜一汤,有荤有素,价钱也适中,大伙儿吃得也舒服,最后一结帐,一共三块八。
马友诚特别不好意思,这时代的国家工作人员还没习惯公款吃喝,才吃了我一顿饭就有些嘴软,一个劲儿地跟我说,下午日商肯定会出现,让我们千万别急。
“我一点儿也不急,”我弯下腰来给小明远穿大衣,笑呵呵道:“咱们才投了几块钱的本钱下去?就算谈不成也没什么。说是来省城跟日本人做生意来了,其实也就是找个机会出来走一走。我们家小娃儿还没出过远门呢。”
我这话说得轻巧,不过看马友诚脸上的表情,他应该是没有信的,就算是刘江也还是皱着眉头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诶!”我高声招呼他,朝着他的肩膀狠狠一拍。刘江最近因过度操心而显得有些单薄的小身板顿时垮了一下,眉毛鼻子都皱成了一团,恨恨地朝我瞪过来。
我也不怵他,高声道:“给我精神点儿!咱们不是还有个养鸡场吗,就算做不成这单生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最多也就亏个二十块钱,那小日本才亏呢,人大老远地从日本飞过来,光机票就抵得上我们养鸡场好几个月开支了。”
我这么一说,刘江似乎也觉得有些道理,仔细想想,乐了,“嘿嘿,还真是这么回事啊。”
于是下午大家伙儿都气定神闲起来,等真有几个日本人上了门,我们俩还笑嘻嘻地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呢。
除了其中一个略微年轻些,其余的几个小日本大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一丝不乱,见人就客客气气地行礼,脸上都带着客套的笑,不用听他们说话也能一眼看出他们就是小日本。
这几个小日本在我们展台转了一阵,没说什么话就走了。刘江见他们连问都没有问一句,估计心都凉了,好在这家伙估计想着我中午说的话,就当我们来省城溜一圈儿,所以虽然有些失望,但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两批日本人,还打开盒子看了一阵,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跟我们搭讪。我心里头明镜似的,一直保持着笑容和小明远说话,跟刘江喝茶,不提多自在了。
一直等到下午四点半,会场里人越来越少,都已经有人开始陆续收拾东西的时候,小日本出手了。
来的是第二批日本人中的一个,矮矮胖胖的一个中年男人,身后跟着个戴眼镜的年轻翻译。这胖子一进门就拽得个二五八万似的,脑袋仰得高高的,说起话来趾高气扬,指着我们包装好的野菜叽里呱啦了一阵。那翻译淡然地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悦,低声道:“这位藤原先生问这个怎么卖?”
我心里琢磨着那胖子嘴巴里肯定没什么好词,不外乎什么烂菜叶子之类,心里头憋得笑,就装吧,看你能装多久。
我眯起眼睛冷冷地笑,直视那胖子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回道:“十五块一盒,人民币。”
那胖子虽然没听懂我的话,可我这眼神估计把他给吓住了。一旁的翻译也被我喊出的高价弄得好半天没回过神来,愣了好几秒,才用中文又问道:“十…十五块一盒?”
“对,十五块,顶级山珍十五块,旁边苇草盒子里头的十块一盒,每盒一斤。”
翻译哆嗦了一下,好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又转过头来看了看刘江,见他一言不发显然是认同我的说法,这才结结巴巴地把我的话翻译给那胖子听。那胖子听罢,立刻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瞪着我,嘴里又是一阵叽里咕噜,又快又激动,手上还不停地做着各种手势,显然对我提出来的价格非常不认同。
我眯起眼睛朝他笑,指着外头道:“没关系,咱们都是做生意的,谈得来就买,谈不来就算了,出门右拐,好走不送。撒有拉拉!”说罢,慢悠悠踱回座位上坐下,泡上了茶,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小口,又朝那翻译举了举被子,“要不要尝一尝?”
那翻译忍俊不禁,又不好意思当着国际友人的面做得太过了,只得强忍着,憋得脸都红了。那胖子气得哇哇大叫,说了一阵鸟语,见我们都不理他,他才跺了跺脚,很不甘心地走了。
“不会走了不来了吧。”等那胖子走远了,刘江悄悄地问我,他这会儿脸色好看了许多,眼睛里还带着些许笑意,许是刚才被那胖子给逗的。
“得了吧,那胖子演技一点也不好。”估计连我们家小明远也能敲出来,“对吧,明远。”我笑着问一旁正趴在桌上看小人书的小家伙。
“姑姑说得对!”小明远抬起头来清脆地回了我一句,他压根儿就不晓得我在问什么。
“这才乖。”我满意地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儿,大眼睛,高鼻梁,嘴巴软软的,我忽然觉得照这么养下去,我们家孩子以后也不会比那苏联小帅哥差。
等到我们收摊儿,那小日本也没再来。刘江这会儿倒也想开了,“没啥,就当领小明远出来转转,嗯,后天我们去动物园怎么样?”
“动物园是什么?”小明远感兴趣地问。
“就是——”刘江想了一下,才小心地组织着句子,“就是可以看到很多动物的地方,有老虎,有黑熊,还有可爱的小猴子什么的。”
“猴子一点也不可爱,”小明远撅嘴表示反对,“它们老进村里偷东西,还把三奶奶家的苞谷扔得到处都是。动物园不好玩。”
刘江顿时被他给噎住了。
招商会有两天,第二天那几个日本人终于忍不住找上门儿来了。上午来的是那个叫藤原的,还是带着原来那个翻译,跟我们打了一上午的嘴皮子仗,先是压价,价格压不下去了又想换个法子和我们合作,想说服我们只出原料,让他们加工。
刘江傻乎乎的还在那儿认真考虑,我差点一时气愤就把他们给轰出去了。这群阴险的小日本,又把我们当冤大头耍呢,我们出原料,以后的价格不全控制在他们手里头吗。赶明儿随便找个借口,一会儿质量不过关,一会儿色泽有问题,我们就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大家都是做买卖的,合则来,不合则散。既然藤原先生和我们想法相差甚远,那我们也不勉强。这生意嘛,跟谁做都是一样。”我的态度从始至终都非常硬气,一点也不介意那藤原家的态度,当然脸上一直挂着笑,比那几个小日本还要客气。
藤原家的气得直叫,这时候展台外头又来了几个人。藤原家的那几位一见来人,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我心里头清楚,估计这两家是死对头。于是,立马站起身迎上去,还用蹩脚的日语招呼了一声,“格里吉娃。”
队里最前头的是那个第一批来过展台的年轻人,他被我这一声招呼弄得稍稍一愣,尔后笑起来,道:“你好。”字正腔圆的北京话,说得比我还地道……
既然能说汉语,那我也就懒得跟他打太极了,笑着道:“这位藤原先生脾气有些燥,谈生意嘛,谈不拢也没必要这么激动。”说着又招呼他们几位过来坐下。
藤原见我待他们格外客气,气得嘴都歪了,偏偏不肯走,非挤在一旁听我们说话。
年轻日本男人并不理会他,温和地朝我笑了笑,从善如流地坐下。我赶紧给他泡了茶。
“敝姓山口,山口瑛太。”年轻人优雅地接过茶杯,并不急着喝,先闻了闻茶香,尔后才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小口,随即赞道:“茶香沁人,茶汤清澈,苦中带甘,回味无穷,真是好茶。”
一旁的藤原忽然Сhā嘴,冷笑着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话。一旁的中国翻译有些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看来这家伙在挑拨离间。
山口瑛太笑笑,朝我道:“藤原先生觉得小姐把山珍的价格定得太高了。”
我笑着摇头,正色道:“我叫钟慧慧,山口先生叫我慧慧就好。做生意么,大家对价格有不同的认定这是常有的事。藤原先生觉得我卖得贵,我还嫌价格定得太低了呢。我们陈家庄的山珍产自东北海拔一千两百米的高山之中,纯野生无污染。只有受上天宠爱的地方才能有如此肥沃的土地和灿烂的阳光,当然少不了高山云雾的孕育和滋养,每一棵山珍都是上天独一无二的创造,怎能用价格来衡量。”
是不是听着有些耳熟,我也记不得是从哪里听到广告词了,以前劲被人忽悠了,现在拿出来忽悠人,感觉还挺好。
我脸色如此严肃认真,那几个日本人也跟着肃穆起来,先前那个中国翻译不等藤原开口,就已经把我的话叽里呱啦地翻译了出来,小日本们的脸色立刻都变了,齐刷刷地看着我那几个木盒子。
山口瑛太估计没想到我这么会忽悠,愣了半晌,才笑笑道:“慧慧小姐和我之前见过的中国人不大一样,你的想法非常的——”他皱起眉头想了想,才有些不确定地继续道:“非常的特别,很有市场概念。您在国外留过学吧?”
我摇头不语,他倒是精明,一语道破了我的本质,搞那么多的噱头,不就是为了赚钱么。不过我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大家都是做生意,做生意不就是为了赚钱。他们大老远地来中国,可别说是跟我们联络感情来了,这不让人笑掉大牙么。
山口瑛太见我不说话,估计猜到我在价格方面不肯松口,无奈地摇了摇头,认真地问:“慧慧小姐对我们合作不知有什么特殊要求?”
“也没什么要求,”我一边会话一边从抽屉里翻出事先制定好的合约递给他,笑眯眯地道:“具体的都写在纸上,山口先生可以看一看,我们再仔细商议。做生意嘛,合则来,不合则散,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没必要谈不成就成了仇人,山口先生你说是不是?”
山口瑛太防备地看着我,接过合约迅速地浏览了一遍,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一旁的刘江哭笑不得,他早就把我们的合同研究过了,看完后好半天没说一个字,只默默地把这次谈判的主权全部交给了我。
“这个……”山口瑛太苦着脸直摇头,叹了口气,“这真是——我恐怕也做不了主。”
我朝他挥挥手,笑着道:“没关系,你先看看,回头找个能做主的商量商量。反正我们也不急,哦,又有客人来了,刘江,还不快去招待。”我们说话的工夫,第三批日本客人又来了……
最后,这三批客人都因为价格问题没有谈拢,等招商会结束之后,刘江还私下里跟我嘀咕说会不会价格定得太高把人家给吓跑了。我嗤之以鼻,人家日本那消费水平多高,我们觉得贵上了天,人家可不一定这么觉得。嘴里说贵,其实不过是想压着价钱要让自己多赚些罢了。
第二天我带着小明远去动物园,小朋友果然对关在笼子里蔫蔫的老虎狮子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后来我领着他去了一趟新华书店,小家伙买了一大堆小人书后这才高兴起来。
在外头疯玩了一整天后回到招待所,马友诚已经等了老半天了,一见我们回来,疾步迎上前,大声问:“你们大早上去哪里了,我在招待所等了一整天,这会儿连饭都没吃呢。”
刘江一脸莫名其妙,“你不好好去吃饭,来这里等我们干啥?”
我笑着打了刘江一拳,“你怎么那么笨呐,肯定是人家小日本找不到我们,缠着让师兄帮忙呗。”
刘江见马友诚点头,顿时高兴起来,忍不住嘿嘿直笑,“那些小日本,还真狡猾,我真以为他们不谈了呢。不行,这回非得好好讹他们不可。”
“得了吧,咱们又不是就这一笔生意,”我打断他的话道:“这生意要想做得长久,就得双赢,不能做绝了。咱们还是按照先前定好的章程来,要不,人家要说我们不诚信。”
当然我也知道,刘江也就是这么一说,他虽然市场观念差了点儿,但人还是很聪明的,肯定不会办这么蠢的事儿。
我们进屋洗了把脸后,马友诚就急急忙忙引领我们去财政宾馆,山口瑛太在那里等着。
当然,山口瑛太并没有马上就跟我们签下合同,而是定下了口头约定,先将我们的野菜样品送去日本检验,一旦通过检验再定下长期合作的计划。我一口答应,同时也对于品质的标准应该稳定和统一下来,不可瞬息万变。我可还记得欧盟为了打压中国商品进口时一天三变的标准策略,那可真是想叫人骂娘。
大问题一确定,之后的细节虽然繁琐,但总体气氛还是相当和谐的。我个人对商务谈判其实并不精通,所了解的也大多是从电视小说中学到的皮毛,不过装模作样这样的事情我很擅长。山口瑛太似乎并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来。
刘江也在这一次的谈判中大有收获,出来的时候连连感叹,马友诚也抹了把汗,惭愧地说自己见识浅薄,要是自己跟日本人谈判,肯定要吃大亏。
他说得没有错,八十年的中国人因为不懂管理不懂市场,更不懂可持续发展,吃了多少亏啊……
二十五
我们在省城一共住了五天,把合同的一切都仔细商议好了以后才回陈家庄。
不过是离开了几天而已,一下客车,看到熟悉的景致,忽然有种久违的错觉,心里也陡然产生一种总算到家了的想法。这个时候我才忽然发现,经过这一年多时间的相处,我已经对这块热情而淳朴的村子有了强烈的归属感和依赖感。
一路上不断地遇到乡亲,瞧见我们远远地就打着招呼,小明远殷勤地分发着从省城买回来的糖果。小孩子们奔走相告,不一会儿,家门口就积聚了一大群毛孩子,眼巴巴地瞧着我们手里的行李。
小明远“哇——”地叫了一声,尔后像终于被释放似的奔出去跟那些孩子们玩在了一起。城里虽然热闹,但在小明远的眼睛里,只怕半点也比不上我们这个落后贫穷的小村有意思。
接下来的日子,我还是继续当我的小学老师,倒是把刘江给忙坏了。
虽然最终的合同还没签下来,但该准备的工作也都要做了,尤其是厂房和设备,不仅需要钱,还需要人脉。之后刘江跑了一趟南方,去了有十来天才风尘仆仆地回来,脸上一半是喜悦,一半是担忧。
我一问,才晓得他已经辗转找到了卖野菜设备的厂家,可是价钱贵,一整套下来,怕不是要上万块钱。再加上修厂房和购进原材料,我们的前提投资保守估计也得要一万五。
这时候一万五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这年头一个城市工人的工资每月三十就算了不起的了,我们一个养鸡场一年下来也不过一两千块的纯利,那一万五可不抵得上现在一百五十万。
关键时候,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把剩下的钱一古脑全拿了出来,算一算,居然还有九千多。我来的时候带着一万块左右的现金,之后陆续花了一些,主要的钱还是投进了养鸡场,这一年下来,渐渐回了些本,加上在农村里开支不大,到现在居然还剩九千多。
刘江显然被我的财大气粗给吓了一大跳,看着眼前的票子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这也难怪,这年头,就算是刘江自己家里头,也没有谁会没事儿堆几千块钱在家,多不安全。
刘江不是那种迂腐人,没多推辞就把钱收下了,说剩下的他去想办法。我琢磨着他最后还是得向家里低头,不过这会儿他已经不是去年被流放时一无所有的大学毕业生了,名下有价值数千元的养鸡场一个,还有一旦开动年产值动辄数万的野菜厂在建,我相信刘江爸爸只要不是太古板,都会全力支持的。
具体的事情反正我也帮不上忙,只一门心思地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眼看着元旦节就要到了,学校里的娃儿们可都快把脖子望断了。
盼望着,盼望着,元旦节的脚步终于到了。
这一天学校特意停了课,就为了办下午的联欢会。才吃过午饭,队里的乡亲们连嘴也顾不上抹就急急忙忙地往学校前坪上赶,用队长叔的话说,就连前年大队放电影也没瞧见大伙儿这么热情过。
不过这也的确不能比,那电影再好看,能好看得过自家孩子的表演么?
小娃儿们更是兴奋,有好几个连午饭都不肯回去吃,非赖在学校里头排练。我则负责给小家伙们化妆,乖乖哩滴咚,这可把大家伙儿可乐坏了,全都挤在教室里头不肯走,吵吵闹闹地非要我给他们先画。
说起化妆,其实也就是擦个胭脂、涂个红唇膏了事儿,图的就是个舞台效果,就我看来,化完了还没不化妆的时候好看呢。可这些小娃儿们不这么看啊,要是我给谁脸上的胭脂擦得稍稍淡了些,小家伙还会提意见呢。碰到过皮肤黑的,我一时没忍住给抹了点儿粉,教室里一时险些把房顶给掀了——怎么能光给他一个人抹呢。
最后,所有的小家伙全被我抹成血盆大口和猴子ρi股脸儿,大伙儿还挺高兴,噘着嘴笑得不晓得多开心。有时候不注意稍稍碰掉了点儿胭脂,还非得找我给补回来。大伙儿还憋着不喝水,生怕把口红给蹭没了……
下午两点钟,咱们陈家庄小学有史以来第一次联欢会开演了。
我负责总体策划,把主持的工作交给了小吴老师。小姑娘头一回挑大梁,显得有些激动,一上台紧张得把台词都给忘了,傻傻地站在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一见不妙,赶紧冲上台去,扯着嗓子朝着下头闹哄哄的观众席大声吼,“大伙儿安静点安静点,瞧瞧你们吵得,一会儿演员上台了都听不见。”
乡亲们赶紧噤声,小吴老师也好歹缓过神来,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各位乡亲,各位观众,陈家庄小学元旦联欢会现在开始……”她还待继续往下说,底下猛地一阵掌声把她的话打断,乡亲们一边拍手一边大声喊着,“来一个,来一个,慧慧老师唱一个二人转……”
我都傻眼了,要我唱个流行歌曲还将就,唱啥二人转,那不是丢人现眼吗。
“别吵!”关键时刻还是队长叔有办法,一声大嗓门立刻把大家伙儿的躁动声也压了下去,“你们还要不要看自家娃儿表演了。”
下头的乡亲们嘿嘿直笑,不再起哄,不过底下还是免不了相互说话,场面闹哄哄的。
我朝小吴老师道:“没啥,娃儿们一上来,保管安静。”要不,这小娃儿回家了,还不跟家里头造反呐。
果然,小吴老师宣布第一个节目开始时,下头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再没有一个人说话。
经过我的指导,这一次表演不再是纯粹的讲故事,而是掺和了唱歌、舞蹈、甚至二人转等多种艺术表现形式的——大杂烩。不过俺们乡下地方,不就图个热闹,越是闹腾大伙儿就越喜欢。要是真弄个什么文绉绉的戏码往台上一站,估计没俩人爱看。
有合唱的,有歌伴舞的,也有表演二人转的,虽然都很稚嫩,用专业的角度来看甚至可能有些可笑,可是每一个孩子都全身心地投入了表演中,认真而专注。台下的观众也是最好最热情的观众,不管是唱跑了调的,忘了词的,抑或是把舞跳得跟群魔乱舞似的,大家伙儿都报以最热烈的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热浪一浪接过一浪,整个学校都沉浸在无比欢乐的气氛中。
为了使现场的气氛更加热烈,我还让小吴老师不断地把台下的乡亲们叫上台来。大伙儿倒也不怯场,说唱就唱,说跳就跳,那架势,比专业演员不差呀。
最受欢迎的是队长叔和队长婶唱的二人转,大嗓门一亮,全场顿时一片喝彩,“正月里探小妹啊,正月正,西厢下院崔莺莺,红娘传书信哪,妹啊,爱上小张生啊 依儿呀儿吆……”队长叔和队长婶边唱边跳,底下乡亲们的巴掌都快拍断了。
要不怎么说咱东北乡亲就是多才多艺呢,这随便挑一个上台,那也是能说会道能唱能跳,比专业演员不会差呀。
联欢会比我所预料得还要热闹,到后头,就连隔壁村里的乡亲也闻讯过来看热闹,从下午两点一直持续到六点,直到天都全黑了,乡亲们才恋恋不舍地散场。这次联欢会的成功让大伙儿倍受鼓励,从此元旦联欢也成了我们陈家庄的一次常规活动,大伙儿一提及此事,那可真是兴致勃勃,连说一俩小时也不带喘口气儿的。
元旦后不久,学校就放了假,之后便是新年。
我们的合同赶在1983年来临之前正式签订,尔后资金也逐步落实到位。除了我那九千块钱外,剩下的全是刘江一个人想的办法,刘江爸爸出了三千,刘老爷子添了一千,剩下的两千块当中有一大半是刘江自己的积蓄,剩下的则是刘队长和小岚硬塞过来的。
对此我和刘江都十分感动,他们俩小口子才结婚没多久,攒点积蓄不容易,这么不问一句话就把钱拿出来,不说钱多钱少,单是这一份心就已经沉甸甸的了。
我们要在陈家庄建野菜厂的事情传开,最高兴的莫过于队长叔,整个公社二十多个大队,这还是头一份儿。队长叔去公社开完会回来,脸皮直放光,腰杆儿也倍儿直。
陈家庄的乡亲们也纷纷支持,83年一开春,大伙儿就投入了火热的建设当中。到三月初,野菜厂的厂房就已经基本建设完成。
过了三月,山里的野菜都纷纷冒了出来。大队的乡亲们第一次对采摘野菜有了这么大的兴趣,不过为了防止大伙儿过度采摘导致影响生态平衡,我特意让队长叔叮嘱大伙儿悠着点儿,要不把野菜给采绝了,咱们对不起子孙后代。
三月下旬,野菜厂开工,五月就开始陆续将成品运往省城,之后再出口到日本。说起来,我们这个厂子正经开工也不过两个来月,不过创下的收益却是让我和刘江都傻了眼。虽说晓得这东西赚钱,可没料到居然有这么赚钱,这两个月下来不仅立刻回了本儿,而且俩人还成了万元户,险些没被队长叔硬拉着去县城里接受表彰。
大队里的乡亲们也都乐开了花,修厂房的时候大伙儿做工得了工钱,三四月又采野菜卖了钱,厂里开工那会儿还雇了不少青壮劳力做临时工又得了不少。这一通下来,就已经有光棍开始蠢蠢欲动着计划娶媳妇儿了。
二十六
进入83年以后,一切似乎都顺利起来。我们的野菜厂走上正轨后,刘江又继续投身于其他的行业,做得有声有色。陈家庄也渐渐发展起来,之后没多久就修了路,拉了电话。83年下半年严打,小明远的舅舅因盗窃罪被关进了监狱,被判了十年。虽说这样有些不道德,可我心里头的确是送了一口气。
陈家庄小学也越办越大,从幼儿园到六年级都十分齐备,也陆续调了好几个老师过来,于是我这个代客老师就算功成身退了,不过之后大家伙儿还是习惯性的叫我慧慧老师。
再往后,队里陆续有人买了电视机,娶媳妇的彩礼钱也大大地提高了。以前队里的小伙子娶个媳妇也就是几身新衣服并二十块彩礼,现在张口就是三十六条腿起码。当然,随着陈家庄的发展,再也没有小伙子娶不上媳妇的事儿,倒是来了不少上门女婿,咱们这小庄子也越来越热闹起来。
我产生离开的想法是在1988年的上半年。
这个时候小明远已经上了六年级,他比寻常孩子早上一年学,成绩很好,如我所期望那般长成了一个正直诚实、英俊斯文的少年郎。
头发修得短短的,脸上总是干干净净地带着笑容,幼时的大圆眼睛开始拉长,眼尾有了上扬的弧度,看人的时候很认真,一眨眼,就有水墨画一般的线条。
这个好看的小祸害,现在班上就有女孩子为了他抢座位打架,再过个几年,不晓得还祸害多少女孩子,反正俺们队里的大妈大婶们被他迷得晕乎乎的,张口闭口都是我家娃儿乖,以后会有大出息,就等着以后孝顺我吧……
那一回大家又说起这事儿,结果来娘家窜门的桂花嫂子笑着道:“可别说,慧慧现在看起来哪里像明远姑姑,这不跟当初刚来咱们陈家庄的时候一样么,一点儿也没变,就说是明远姐姐大家也会信呐。”
大伙儿闻言纷纷点头称是,又连连感叹说我这城里姑娘就是会保养,这都六七年了,模样一点也没变,还笑着打趣说我到底吃了啥,非让我交代。
我的心噗通噗通地一直跳,脸上强自挤出笑容,心里头却十分不安。
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这一切并非我保养的缘故,不管是七年,甚至是十七年,我还会是现在的样子。不会老去,不会改变,所变换的,不过是我的心境。
我现在对外号称的年纪是二十九岁,三十岁以前的女人还能说自己保养得当,可再过七年,我还能用这样的借口吗?近四十岁的女人有着二十出头的外貌,历久不变,到时候不说别人怎么说闲话,就连我自己都会不敢出门。于是,这么多年一来,我第一次生出了要离开陈家庄的想法。
我不确定还得在这个世界待多久,明远才十一岁,虽说现在的他又聪明又正直,可他到底还小,人生观还没有形成,甚至连叛逆期都还没有到,他对我又太过依赖,我不敢保证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消失了他会变成什么样。
一下午的情绪都很低落,明远一回家就发现了,主动去厨房做了饭,等我发现的时候饭菜都熟了。男孩子真的很奇怪,要么就完全不会做饭,要么就非常有天分,明远显然是后者,不管我做什么东西,只要他看一眼就无师自通。有时候家里来客人,他还会自告奋勇地来厨房帮忙,自然也赢得众人的交口称赞。
早上他出门上学的时候我们俩小小地吵了一架,起因是上个礼拜我感冒的事儿。我的身体一向还算不错,大病不犯,但小毛病也不断,隔三差五老感冒。明远非说是我锻炼得太少了,大早上就要拖着我出门跑步,我怎么会肯,反对一阵无效,最后抱着被子发了火,他这才气呼呼地一个人走了,连早饭都没吃——不过我起床后发现床头柜上的饼干盒子空了。
所以,虽说大伙儿老表扬他,可我觉得他完全没有小时候可爱了。现在的明远,就是个啰啰嗦嗦的,爱管闲事的小老头——虽然我不敢在他面前这么说。
吃晚饭的时候,我把想离开的事儿跟明远提了提,他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疑惑,“怎么忽然要走,这里,这里不是很好吗?镇上也有中学,大河他们不都在镇上中学念书吗?”
我当然不能说因为我怕别人把我当成怪物,虽然他以后也会慢慢发现这一点,只得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不外乎城里的中学师资更好,中学有多重要之类……明远皱着眉头看我,过了一会儿,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点点头,继续埋头吃饭,“都听姑姑的。”他这么回答。
顺利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有一大堆的理由没有说呢。
既然准备去城里,那就得早早准备。县城离陈家庄太近,等于没搬,当然要排除,剩下的问题是到底去H市,还是去省会S市。去S市当然有好处,最起码有刘江在,找学校和找房子都有人帮忙。可问题是,我不是特意要躲着他们的吗。
后来仔细一想,就算我们真躲去了H市,也不可能完全不见刘江的面。虽说我不管公司的事,可每个月刘江都会回来跟我“汇报”。他现在是我们陈家庄有限责任公司的老总,而我算是投资人之一。其实他完全可以抛开我一个人单干的,却偏偏没有。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是不是对我有某种特殊的感情,可他从来不说,我也就只能当做不知道。
最后还是定了S市。
乡下孩子要去城里念书不容易,单是学校就不好找。刘江打听到省城一中每年都会在全省范围内额外招一批品学兼优的学生,不过要通过加试,竞争非常激烈。每年应试的考生有好几百,最后招录的不过三十个人。
可除了这个途径,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刘江倒是能找人帮忙,可我实在不想每件事都麻烦他,最后还是决定让明远去考一中。
明远在班上的成绩虽然一直遥遥领先,可我们陈家庄小学才多少人,所学的东西也都局限于课本。幸好这几年我没少给他补课,大部头的小说看了不知多少本,还会说基本的英语,我觉得,他还是很有能力跟城里的孩子们竞争一下的。
我跟明远说了这事儿,生怕他有压力,还使劲儿安慰他道:“没事儿啊,咱就去试试,考不上再说。反正也没什么了不起,就当去玩儿。”
明远特别奇怪地看着我,十分不解,“姑姑,为什么不好好考?”
“啊?”
“姑姑不希望我考中吗?”
怎么会?可我不是担心他压力大么。那我们亲子教育的书上不是说要给孩子减负吗,这娃儿还这么小,万一被压坏了咋办。可看我们家娃儿这反应,他好像丝毫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似乎——还嫌压力不够似的。
“好好考。”我面无表情地摸了摸明远的小脑袋瓜子,说。
明远皱起眉头,“姑姑,别老摸我脑袋,我不是小孩子了。”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没有把脑袋躲开,认命地任由蹂躏。
“你丫翅膀长硬了是不是?”我一伸手捏住他的脸死命地捏,这破小孩儿,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跟我顶嘴了。小时候眨巴着眼睛乖乖地叫我姑姑的小明远去哪里了,是不是他给藏起来了。
明远被我捏得嗷嗷直叫,被压迫的农奴奋起反抗,一边躲一边大声抱怨,“姑姑,你真是一点也不淑女,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啊呸——
这不是咒我么。俺在2010年的时候就老被家里人念叨说砸手里头了,现在还被这小屁孩儿咒,不要命了。“哇哇——”一声怪叫,我挥着双手扑上去,非要这没上没下的小屁孩好看,让他晓得这个家里头是谁当家。
只用几招,捏脸捏胳膊,明远迅速投降,“女王陛下,请你饶恕我的罪过,我再也不敢冒犯您的权威,您的仁慈将普照大地……”他还没说完,我们两个都笑得倒下了。然后,刘江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们一大一小捂着肚子起也起不来的样子。
六月底,明远小学毕业,刘江开始在S市帮我们找房子。
这些年下来,我每年都能从公司拿到分红,乡下又没有花钱的地方,所以攒下了不少积蓄。这时候房子又不贵,买套小院子应该不在话下。
七月中旬,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我带着明远一起来到省城参加一中的加试。
虽然还是1988年,可这时候已经显现出后世择校时的壮观场景了。学校大门口挤得满满的全是人,家庭条件好些的由家长骑自行车送过来,大多还是步行。到了大门口就被门卫给拦了,千叮咛万嘱咐地作最后的交代。
相比较起来,咱家的娃儿还算淡定的,一点也没有来参加考试应有的紧张,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盯着四周的考生看。他倒像个巡考官。
二十七
明远进了教学楼,我就在外头等。
一同在校门外等候的,还有一大群家长。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日头恨不得掉了下来,烧得脚底下发烫。我寻了个树荫下等着,站了一会儿就出了满身的汗,衣服很快就湿透了。朝四周看一看,别的家长也比我强不了多少,有带着草帽的趁机翻了帽子下来当扇子用,可还是不顶事。
我见校门口的杂货店里有卖汽水的,虽说一向不喜欢碳酸饮料的味道,可的确解渴,于是掏了钱包出来准备买瓶汽水喝。才走到店子门口,就听到里头吵吵闹闹的声响,“……乡下人,连汽水都没喝过……”
“……啥,退瓶,凭啥?要不是看上这瓶子,俺能花两毛钱买这玩意儿,又涩口又难喝……”一个瞧着四十出头的大嫂子骂骂咧咧地店里出来,一边回头还一边直跳脚。
我听到这里差不多就猜到发生什么事儿了,这大嫂子估计也是渴了,瞧见人卖汽水的,以为连汽水带瓶儿一起卖的,结果没想到人家老板还让退瓶,这才吵了起来。
店里卖汽水的大妈这会儿也挺郁闷的,见我一进来,就高声道:“卖汽水不带瓶儿,两毛一瓶,喝完退瓶。”
我忍住笑,花了两毛钱买了一瓶,一骨碌就喝干了,清凉的液体沿着喉咙一直灌进胃里,浑身的毛孔好像都打了个激灵,凉飕飕的。总算舒服了不少。
出了门,就见方才那大嫂还在店门口附近嘀嘀咕咕地骂个不停,见我出来,连忙上前抱怨道:“妹子咋还去这黑店买东西呢,多黑心。”
我也不晓得怎么回她的话,就嘿嘿傻笑了两声。这可不得了,大嫂就跟找到组织了似的,拉着我就说个没完了。先从黑心肠的店家说起,然后转到自己家庭,汉子多没出息,婆婆又怎么苛刻,还是女儿好,学习好,又乖巧,以后就是自己的指望……
这大嫂估计在家里头憋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儿也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并不需要我发表意见,基本上只偶尔“嗯”一声,大嫂就备受鼓励了。
我们聊得正起劲,忽然听得不远处一阵喧闹,一扭头,就瞧见一个狼狈的年轻男人朝我们这个方向死命地奔过来。身后有警察在追,还有人大声地喊着“快拦住,小偷。”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侧身让过,抓贼这种高难度高危险的浑水怎么能随便淌,万一那贼汉子摸出把刀来把我给捅了,我可连个说理的地儿都没有。心里这么想,脚步就开始往旁边移,这才一步没动呢,就听到身边的嫂子大吼一声,挥着手里的皮包朝那小偷扑了过去……
也就这一两秒钟的功夫,后头的警察也追了上来,利索地反手将那小偷的胳膊给拧了过来,“啪——”地一声,就将小偷给拷上了。后头追着的人们纷纷过来围观,一个劲儿地夸大嫂见义勇为,听得我实在无地自容。
不管怎么说,我个子比大嫂高,年纪看起来也比她轻,偏偏关键时候不顶事儿。虽说大家伙儿没说我什么,可我真是一张脸都没地儿搁了。
“多谢大嫂了。”那警察朝大嫂伸出手来,客气地感激道:“多亏您见义勇为,要不就被这偷儿给逃了。”这声音清脆爽朗,居然是个女的。看仔细看看,浓眉毛,大眼睛,晒得黝黑的脸,明明没见过,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呢。
那女警也盯着我看,一双眼睛不怒自威,配着浓烈的眉和棱角分明的嘴唇,显得英气十足。我要是以前见过这姑娘,不至于不认识啊。
女警踢了那偷儿一脚,反手将他锁在一旁的栏杆上,把头上帽子一摘,眼睛眯起来,嘴一歪,忽然发笑,“我说你——就你!钟慧慧,是这名儿吧,以前不是挺厉害挺勇武的吗,怎么这会儿孬了。”
这……难道……我不由自主地瞪大眼,捂住嘴不敢置信。
女警嘿嘿直笑,叉着腰一副大姐大的样子,“现在知道怕了,以前动手的时候不是挺利索的吗。”古艳红嚣张又得意地拍了下我的肩膀,手掌比铁块还硬,震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在咔咔响。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还是当初矫揉造作讨人嫌的古艳红吗,怎么几年不见,跟换了个人似的。这都是送哪里去改造的呀?
“在这儿干嘛呢?”古艳红高着嗓门问我,笑呵呵的,半点也没有要寻仇的意思。
我揉了揉方才被她拍得发痛的肩膀,小声回道:“我们家娃儿在这里考试呢。”
“这里?”古艳红朝校门瞧了一眼,猛地一拍手,大笑起来,“我们家小恒也在一中,回头让他罩着你们娃儿。不过——”她眉头一皱,疑惑地问道:“你们家那孩子才几岁,怎么就念中学了。”
我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道:“那个小恒,不会就是跟我们家明远打架的那位吧。”要真是那位,就凭他那身手,到时候谁罩谁还说不准呢。我们家明远虽然小两三岁,好歹也是打遍陈家庄无敌手啊。
“没错,就是他。”古艳红抬手看了下时间,猛地一拍额头,“一不留神就这时候了,还得赶去开会,都怪这小子。”她愤愤地又朝那偷儿踢了一脚,直把那小偷踢得嗷嗷直叫,罢了又朝我挥手,“回头我再找你。”一边说话,一边拽着那小偷急急忙忙地走了。
瞧着她远去的健康而利索的背影,我依旧许久未能回过神。
这个时候的我完全没想到偶尔的一次相逢能让我跟古艳红成为朋友,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的出现也会险些使我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明远他们的考试足足持续了两个半小时,直到近五点,才瞧见陆续有考生从教学楼里出来。明远一向不急不燥,所以我并没有像别的家长一样一窝蜂地挤上前,直到校门口的人群渐渐散开,这才瞧见他面无表情地从里头走出来。
瞧见我在外头,明远脸上的线条立刻变得柔和,迈开步子朝我奔过来。因天气热,才跑几步鼻子上就渗出了细汗,脸颊也一片潮红。
“别急,”我忙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汗,“先去喝点水,吃点东西,考试的事儿咱回头再说。”
明远眯了眯眼睛朝我点头,尔后盯着我的肩膀皱起眉头,忽然开口问道:“姑姑你肩膀怎么了?”
说话时,手又伸了过来,一边拍着我肩膀上的灰一边抱怨道:“姑姑,不是我说你,也太迷糊了,好好的也能弄得一身脏兮兮的。”
我低头看,肩膀上果然沾了一大片灰,想必是刚才古艳红拍我肩膀的时候弄上去的。她一路追着小偷过来,东撞西蹭的,身上比我还脏呢。不过,就算我身上真弄脏了,轮得到这小娃儿还教训我么。
于是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怒道:“你丫胆儿肥了哈,还敢教训起我来了,没大没小。”
明远叹了口气,耸肩挑眉,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最近他老是在我面前作出这种大人才有的样子,看得我牙痒痒,恨不得打他一顿ρi股才好。你说他明明一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装什么深沉。
我们在学校附近的馆子吃了顿早晚饭。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话还这没错,明远现在在长个子,特别能吃饭,一顿下来,人家老板都快给吃哭了。
等吃了饭出门,一眼就瞧见刘江的小吉普停在路边,却不见他的人。他现在可牛了,出入都是小车代步,比刘爸爸的派头还大。
我们在车边等了十几分钟,才瞧见刘江从不远处的一中校门出来,一边走还一边东张西望,瞧见我们,连连摇头,责备道:“我才晚了几分钟,就瞧不见你们人影了。不是说好了在校门口等么。”
说是说好了,可早上一出门我就给全忘了。我这一尴尬,刘江就猜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拉开了车门。我觉得特别对不住他,一路上使劲地道歉,刘江没说什么,可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头越是觉得不好意思。
明远见我这样,机灵地出来打圆场,主动跟刘江说话,“刘叔叔,你刚才去学校里找我们了吧。那里头真大,比我们陈家庄小学大了好多倍。”
刘江不好对他一个小孩子发火,白了我一眼,低声朝明远回道:“一中是全省最好的中学,当然会大些。以前刘叔叔就在这里念书,等明远你来这里上学,我们就成了校友了。哦,对了——”他随口问道:“你今天考得怎么样?”
明远摇摇头,“不清楚,题目倒是全都做了,不知道对不对。时间太紧了。”
我赶紧道:“没关系,你能做完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刚才考生离开的时候,我瞧见不少小娃儿哭着出来的,说是还有一大半没做完呢。”心里头却在骂出题的老师,没事儿把题目整那么难干嘛,这还是88年呢,还没奥数吧。
刘江笑道:“我刚才去学校打听过了,这次题目的确偏难,涉及了不少初中才会学到的知识,听说还考了英语。你能做完,说明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充分嘛。”
明远笑笑,眼睛却朝我看过来,“都是姑姑教得好。”
其实明远一向谦虚,他如果真考砸了,肯定会一脸灰暗地跟我们老实交代,现在这种不明确的态度,反而说明这小子考得不错。我也顿时放下心来。
刘江说已经帮我找了个房子,谈得差不多了,只等我去相看相看,满意后就定下来。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就直奔那房子而去。
二十八
刘江替我们找的房子就在一中附近,吉普车开了不到五分钟就到了巷子口。
我们三个人下了车,沿着巷子往里走,这一路都是独门独院的房子。路上很安静,围墙上不时地有院子里头的花花草草探出来。有一户人家在墙头种了太阳花,绿色的藤蔓沿着墙体垂下来,点缀着红色或紫色的小花,别致而可爱。
还没到地方我就已经喜欢上了这里,等到了刘江所说的院子,我更是一步都不想走了。相比起陈家庄的大院子来,这个地方显得有些小,但被原来的主人收拾得极为精致。
小院子里栽种着各色花木,靠东边还留了一小汪水,池底有鱼,池塘边码着几块怪模怪样的石头,看着却完全不突兀。房子不算大,两间两层的小洋楼,顶上还有个木质的阁楼。想象着冬天阳光很好的午后,捧一杯茶,懒洋洋地坐在阁楼上看书。那种生活该是多么的惬意和美好。
我已经彻底地沉沦在这里了……
“这么好的地方,房东怎么舍得卖?”
刘江笑着解释道:“原来住这里的是一对老夫妻,都是大学教授。家里孩子在国外,刚得了孙子,急急忙忙地赶着出国带小孙子,这才被我捡了便宜。”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屋里走,还高声招呼道:“高叔,你在吗?”
屋里有人应了一声,很快就从后头转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穿一身灰扑扑的工作装,瞧着只怕有六七十了,脚步稳稳当当的,精神倒好,只是一身打扮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大学教授。
刘江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介绍道:“这位高叔是黄教授家的朋友,暂时留在这里看房子的。我们跟他谈就是。”
我笑着跟高叔打了声招呼,明远不用我吩咐也叫了一声“爷爷好”。老人家客客气气地朝我点点头,一双慈爱的眼睛落在明远身上,笑呵呵地道:“这娃儿真乖,几岁了?”
“我十一岁了。”
“呀,十一岁就这么高了。”高叔惊讶地比划了一下,连连咋舌,“这小娃儿长大了可不得了,怕不是要去打篮球。”
明远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说话。
刘江赶紧把话题转到买房子的事儿上,高叔听说是我和明远两个人住,很是爽快地道:“价钱都好说,就是老黄临走前特意叮嘱我,这院子里的东西能不动就尽量不要动。那老头子还想着过个十几年再回头看看的,哎,就是不晓得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不用他说,我自己也舍不得动。看得出来,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精心整饰的,没点儿文化修养也弄不成现在这样,不说别人,就算给我一块地,我也整饰不出这样精致可爱的院子来。
于是一口应下,之后商议了价格,第二天,我们就付了钱,这房子算是正式归在了我的名下。时代真是不同了,二十一世纪,我花了所有的积蓄最后也只按揭弄了套几十平的小公寓,没想到回一趟八十年代还能住上小洋楼——虽然不晓得到底能住几年。
之后我和明远又回了一趟陈家庄,把家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算是正式搬进省城。临走时最舍不得的,还是陈家庄的那些乡亲们,热情的三叔三婶,朴实的队长叔一家,还有憨厚的铁顺嫂子,以及那么多那么多曾经帮助过我们,和我们一起欢笑一起快乐的乡亲们……
车老把式叔赶着马车一直把我们送到了县城,大伙儿也都跟到了这里,临走时不忘了塞上热腾腾的鸡蛋和香喷喷的糕点,不说是我,就连一向酷酷的明远也都红了眼睛,拉着三婶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在这里我们生活了近七年,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都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等到了要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割舍起来会这么难。我甚至有些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做出离开的决定,不然,也不比面临这样难舍的分离。
回到省城后好几天,我和明远的情绪都有些低落,直到八月初一中考试的结果出来,明远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一中,我们才终于找到了借口好好庆祝一下。
我们住的这条巷子叫做回春巷,巷子里的房子大多是二十世纪初修建的,有古色古香的,也有俄罗斯风格的,难得保存得如此之好,简直可以直接辟成博物馆供人参观了。
我陆续拜访了左邻右舍,很快与他们混了个脸熟。
左手边的这家住的也是一对老夫妻,以前在研究所工作,现在退休了就在家里头养花喂鸟,右手边的这户似乎是个大家庭,平时倒只有一对老夫妻在,一到周末就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非常热闹。
我们在这里住下后,古艳红没多久也找了过来,跟着她一起的还有她的小侄子古恒。要不是古艳红带着这娃儿过来,我还真认不出面前这黝黑精瘦的男孩居然就是当年跟明远打过架的小胖子。那会儿他还憨憨的呢,可现在这机灵的小眼神儿,一准儿的淘气包啊。
“还真是你啊!”古恒一上前就给了明远一拳,不过动作很轻,显然是少年人之间特有的亲切方式。“我姑姑说你也考上一中了,那可好,以后跟我混,保管没人敢欺负你……”两个少年人搂着肩膀亲亲热热地去院子里玩儿去了,我则去厨房给古艳红沏茶。
她今儿休息,所以没穿警服,但不知怎么的,看起来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怎么说来着,那身板儿似乎挺得格外直——我心里头忽然一动,开口道:“你去当兵了?”
古艳红嘿嘿一笑,端起茶杯一骨碌喝了个底朝天,“你猜到了。嘿嘿,年少不经事,闯了不少祸,后来被我爸一脚踢部队里去了。这几年待下来,就成这样了。话说——”她语气一顿,眯起眼睛朝我上下打量,有些意外地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吧,咋还没嫁人呢?我看那刘江挺不错的嘛,你们俩咋没在一起?”
我就说嘛,只要是女人,不管她是什么职业什么性格,都免不了八卦。以前在陈家庄的时候,我就没少被三婶和铁顺嫂子她们唠叨,不外乎得趁早嫁人,什么刘江懂事又稳重,可以托付终身之类的话。
我也不是不想啊,这要换做2010年,我要能遇到像刘江这样的好男人,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会积极主动地把他给办了。可问题是,我说不准哪一天就得回去的,到时候把个男人扔下要怎么办?更可怕的是,说不定到时候还生了娃儿,难道要抛夫弃子?
这要是再回到2010年,人家刘江可比我大二十来岁呢。我爸妈要是晓得我找个老公都能当我爹了,还不气得吐血啊。
更麻烦的是,这些理由我还不能说,只得支支吾吾地推脱,最后被古艳红问得脱不了身了,我索性咬牙道:“其实——我是修女,我在圣母玛利亚面前发过誓终身不嫁。”
古艳红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摇头道:“我说你脑子怎么跟我们构造不同呢,原来信仰不同。”
敢情她还真信了……不是我说,这脑袋构造,似乎也不大适合当警察啊。
古艳红现在在省刑警大队,不过听她说最近可能调去做文职,为了这事儿整整一下午她都在骂人,气得饭都少吃了几口。我
原本想问她有没有结婚的,见此情形也不敢随便开口了。倒是晚上吃饭的时候古恒打趣她姑姑,说她脾气越来越臭,跟个男人婆似的,小心以后嫁不出去。我这才晓得原来她跟我同病相怜。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八月底,刘队长调到了省刑侦大队。
古艳红在我家里头气得直跳,倒不是因为她还对刘队长念念不忘,而是觉得刘队长抢了本属于她的位子——这姑娘被调去做了文职。
九月初,明远正式进了省一中,成了古恒的师弟——其实那小子也就比明远高一届而已。不过他到底在这里多待了一年,算是地头蛇了,有他罩着,我还真放心不少。
结果开学后没几天,就瞧见明远一身脏兮兮地回来了,身上的校服扯坏了好几处,我怎么问他也不肯说。
于是直接打电话给古恒了,古艳红接的,一接通就听见她在那边高声嚎,“那小子正挨打呢,等会儿再说啊。”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敢情这俩小子一起出去打群架?
胆大包天!
才来了几天,马上就跟着学坏了。我要不好好管教管教,还不得出大事!
我回去院子里折了根枝条回来,把上头的细枝和叶子全都捋干净,又仔细捋了捋,确定没有枝节咯手了,这才提着枝条进屋。沉着脸把枝条往桌上一摆,质问道:“你看你是自己主动说,还是先挨一顿抽再说?”
明远无奈地扶着额头,可怜巴巴地求饶,“姑姑——”
声音拉再长也没用!
“学校里头几个不长眼睛的欺生,我跟古恒就把他们教训了一通。”他倒是轻描淡写,可我听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就你们俩人?”我恨恨地问,枝条往后收了收。
“嗯。”明远低下头不敢看我。
“他们几个?”
“五个……”他偷偷看了我一眼,又赶紧更正,“七个。”
“你行啊你!”我气得恨不得掐他几把,只是到底还是担心他受伤,枝条扔在地上,转身去柜子里找了瓶红花油出来,气哄哄地朝他吼道:“还愣着做什么,把衣服脱了。”
二十九
一听我这话,明远哧溜一下就躲到沙发另一头去了,紧拽着衣服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
“干嘛?”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激动了,不就是擦个药么,至于这么大惊小怪?我想了老半天,终于开了窍,敢情我们家娃儿终于长大了!我说怎么让脱个衣服就把脸红得跟关公似的。
一想到这孩子也许以后跟我没那么亲了,我心里头就有些怪怪的,有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堵在胸口里,憋得难受。也许这是所有家长们都会经历的阶段,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蛋儿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朋友甚至喜欢的人,开始叛逆不再听家长的话……不能不说,这种感觉特别不好。
可我也晓得现在不是难过和抱怨的时候。
男孩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叛逆?十四五岁还是十六七岁,可我们家孩子早熟啊,要是十一二岁就叛了,我可要如何是好。更何况,男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发育来着,变声啊、长高啊,还有那个啥……看来我得去书店买本教材来学习学习了。
我把红花油放在茶几上让他自己擦,然后默默地回了屋。明远在后头轻轻地叫了我一声,我没理他。
我的心情很不好!
我的压力很大!
要把一个孩子带大真的不容易,更何况还得教好他。没带过孩子的不晓得这里头的苦,要把一个那么小那么软,嗓子嫩嫩的怯生生的孩子养大成|人多么不容易,更何况,还得小心翼翼地让他不要学坏,让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内心强大的人——我连自己都可能做不到呢。
我爬到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脑子里乱乱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隐隐约约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徘徊,一会儿停在我门口,一会儿又走开。我心里头憋着火,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就当听不到。过了许久,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他怯怯的声音,“姑姑,你帮我擦下药好不好,后背我擦不到。”
我赌气不理他,盯着床头的闹钟看,足足过了三分钟,才起身去开门。
明远靠在门框上眼巴巴地看着我,小眼神儿格外委屈。这小子就会在我面前装可怜,其实是个大尾巴狼,没见他才刚上学就跟人干架么,披着一副小白兔的皮而已。可是,我还偏偏就吃他这一套。
没办法,谁让我是带大的呢,再怎么告诉自己要狠心,再怎么生气,可就是心硬不起来。
我气鼓鼓地接过红花油,转身进屋。明远赶紧跟进屋,主动地把上衣撩起来,露出削瘦的背。他最近又在长个子,原本好不容易才养起来的一点儿膘又抽没了,瘦巴巴的瞧着让人心疼——也不晓得他打起架来怎么那么厉害。
到底是二对七,就算他和古恒再能打,也免不了吃几拳,这不,背上肩胛骨的地方全都紫了,还微微地肿起来,看着甚是吓人。
我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这孩子真是不省心——把红花油倒在手心搓了搓,然后一巴掌扣在他的背上,如愿地听到“啊——”地一声惨叫,心里头总算平衡了。
“我跟你教过什么,啊?”我一边狠狠地揉搓他的背,一边教训道:“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蠢了?他们七个,你们两个,稍微有点脑子就晓得不应该动手,这不是明摆着吃亏吗。**教导我们的东西你全忘了,什么叫做游击战,什么叫做各个击破,你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是不是脑袋烧坏了……”
这些年来,我别的本事没长进,这训话却是训得越来越得心应手,单是说道理摆事实就能说俩小时。直到明远一个劲地表示自己错了,我这才放他一马。不过他始终不肯答应我把这事儿报告给老师。
晚上我给古艳红打电话,想和她一起探讨如何教育孩子的问题,可她却一直心不在焉,有一句没一句地回话,到后来,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了。我仔细一听,居然听到那边传来清晰而有规律的打鼾声——哎,我就不该对她抱希望的。
第二天等明远去学校后,我特意跑了一趟新华书店,想找找教育方面的书。
这时候新华书店人多,营业员态度也不好,我找了老半天,这才在二楼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几本灰扑扑的书,刚要翻开仔细看,忽然瞧见旁边还有一本——《青少年生理与心理健康》,我想也没想就把它给拿下来了。
在新华书店里翻了几页,我越看就越是心惊胆颤,这……这问题也太多了吧,这要是照书上这么讲,能有几个孩子是正常的——天晓得我怎么就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长大的?
回头仔细想想,叛逆期的我在干嘛?除了每天繁重的学业和家庭作业外,我最大的愿望似乎只是能在周末看几个钟头的电视。当然,初三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地喜欢隔壁班的班长,后来晓得他跟我们班文艺委员好上了,就去喜欢高中部的帅帅学长了……
可是,书上写得这么可怕,什么心理矛盾、情绪失控都是小的,更可怖的还有人格冲突和性别混乱——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一着不慎,我们家孩子就有可能发展为同性倾向和多重人格?
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我脑子里晕乎乎的,一时手足无措,站在书架前发了半天的愣,直到营业员一脸戒备地连连朝我这边看,我这才猛地惊醒,赶紧随便抓了几本书去付账。
不管那书说得有理没理,我得提前防备。
我把那本青少年生理和心里健康的书塞进明远的书架上,放在最显眼的位子,仔细看了看又觉得不妥当,想了想,还是把书放在他的一大堆小说中间。他有睡前读小说的习惯,应该过不了几天就能翻到这本了。
晚上明远回来,我假装不经意地跟他提了一句,说今儿去书店买了几本书,让他有时间看看。明远“哦”了一声,继续埋头吃他的饭。
我手里动作顿了顿,使劲儿盯着他,等他接下来问我些什么,比如“什么书?”之类的。可他却偏偏毫不在意,一边吃还一边大声地赞叹说我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只得悻悻地拌了拌碗里的饭,低头继续吃饭。
“姑姑——”他忽然抬起头来,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心里一抖,顿时有些紧张。
“老师说,让你明天去一趟学校。”他说,脸上有些不自在。他读书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回被叫家长呢。这娃儿到底闯什么祸了?还是说,昨天打架的事东窗事发了?
“是因为昨天打架的事吗?”我沉声问。
明远使劲摇头,“不会,除非那几个小子不想在学校混了,要不怎么会做这么丢人的事。”原来打小报告在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看来是特别丢面子的事情,难怪昨儿他怎么也不肯让我找老师了。
“那是什么事儿?”
明远默默地扒了几口饭,又沉吟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我,“其实昨天老师让我做学习委员。”
“好事儿啊,”我立刻高兴道:“这是老师器重你。再说,这也可以锻炼你的能力,比如组织能力,交际能力……”我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没啥,明远已经把脑袋都快低到桌子底下去了。不用说,这娃儿十有**给回了,要不,人家老师会特意让我跑一趟。
“姑姑你生气了?”明远放下筷子,歪着脑袋从底下看我,陪小心的样子。
我摇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算了算了,你已经长大了,以后这些事情都自己拿主意吧。”他不愿意做班干部我也能理解,到底年纪小,又是从乡下进城的,班上难免有孩子不服他。明远要真做了班干部,麻烦事儿就多了,而他却是最不喜欢麻烦的。
家里氛围不大好,明远一直想开口说什么,好几次张了张嘴,却都没有说出口。我心情不好,也懒得追问下去。吃完晚饭,明远主动去洗碗,我则找借口去了隔壁龚老教授家唠嗑去了。
等大晚上回来,客厅的灯来亮着,一进门,就见他趴在茶几上写作业,脸上崩得紧紧的,听到我进屋的声音,他立刻回过头来,这一两秒钟的工夫,已经换过了一副讨好的表情。
我上前拍了拍他的背,问:“背上还痛不?”
明远使劲摇头,忽然把脑袋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来,眼睛里亮亮的,“姑姑,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自作主张了。”
“没关系。”我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我是说,男孩子有主见是很好的事。”
其实今天这事儿是我反应过度了,明远还没开始情绪化呢,倒是先把我给弄迷糊了,心里头总觉得他就要开始叛逆了,要不听话了,其实仔细想想,以前的他不一向都是这么有主见的么。
我这叫什么,草木皆兵!
真是没事儿闲的!
不过以后他有啥事儿还是跟我说一句比较好,对吧。
第二天早上我跟明远一起去了学校,他的班主任是个姓吴的中年妇女,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见了我还一个劲儿地问“怎么明远妈妈没有来。”
我只得略微提了一句明远的身世,说他父母皆亡故,我是他的监护人。吴老师一听这话眼眶都红了,连连自责说自己工作不够细致,竟然连学生的基本家庭情况都没有了解清楚……
这时候的老师还真是有责任心。
吴老师拉着我把明远好好夸了一通,说他学习认真又听话,老师们都夸他等等,罢了终于说起明远推辞职务的事儿,又问我是不是怕影响孩子功课所以不愿意让他担任班干部。
既然吴老师都这么说了,我就索性把这事儿揽到自己头上,装作挺不好意思地道:“吴老师你也知道,我们把孩子送到城里来念书,就是希望他成绩好,以后考大学替家里争光。这做班干部实在太费时间了,我怕孩子分心……”
吴老师很能理解我们这些家长的想法,但还是苦口婆心地规劝了我一番,见我态度坚决,才终于叹息着放弃了。
我回家以后去明远房间瞄了两眼,那本《青年生理和心理健康》还夹在书架的正中央,丝毫不见动过的痕迹,倒是原本放在一旁的《新唐书》压在了明远的枕头底下。
他到底是看了还是没看呢?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
晚上明远回来的时候情绪很好,眼角眉梢都带着淡淡的得意,见了我使劲地想要收敛起来,却根本藏不住。
我眼尖地发现他校服的后摆处又脏了一小块,仔细看,分明是在墙上狠狠蹭的,顿时心如明镜,大声吼道:“你这个小混蛋,又跑去打架了!”
三十
这回没等我严刑逼供,明远就老实交代了.
“放学后‘大奔头’叫了十几个人在校门口堵人,古恒要跟他们拼命,被我给拦了,后来翻墙出来的。这不——”他指着肩膀上的泥印子,一脸憋屈地道:“古恒给踩的,拍也拍不掉。”
“真的?”我想了想,选择相信他,可同时又不免有些担忧,“他们今天堵不到人,明儿指不定还会再来。这整天翻墙也不是一回事儿啊,要不——”我刚想开口说要不还是报告老师算了,忽然又想起他前天说过的话,以后明远还得继续在一中学习呢,这事儿还是他自己解决比较好。
琢磨了一阵,我郑重地叮嘱道:“你要怎么办我都不管了,但有两点得给我记清楚,第一不准聚众斗殴,第二不能受伤,别的都随你。”我心里头对那几个欺生的小子也没什么好感,要真让我见了他们的面,说不定还想揍一顿消消气,所以,在不出事的前提下,明远要教训教训他们我也不反对。
年轻的小伙子么,浑身的精力没处发泄,打打架挺正常.我们家堂兄弟表兄弟们十几个,个个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大的,长大了,还不照样是五好青年。所以说只要是非观没错,不动刀动枪的,就出不了大事。怕就怕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头,憋得都心理扭曲了,到时候一发作,那可就不是一场架能解决的了。
明远虽然小,但他一向懂事,心里也有分寸,我觉得我还是可以相信他的。更何况眼下我们才刚进城不久,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困难,我要是急急忙忙地就把事儿给揽过来,难免让明远产生依赖的心理,以后遇到事儿就找我解决,岂不是容易养成个娘儿们性格?
于是,我就放开手让他自己去处理这件事儿,私底下还是拉着古艳红一起悄悄打探过几回消息,未果。
过了没多久,就再也没听明远说起过这事儿,他每次放学回家身上也都干干净净的。有一回我从外头回来正赶上他放学,亲眼瞧见几个半大不小的娃儿一直把他送到巷子口,还亲亲热热地叫他“远哥”……
没多久一中期中考试,明远依旧是考了年级第二,比第一名差两分。班主任吴老师一面欣喜一面又遗憾,直说只要多答对了一道题就能拿第一了。我倒是觉得无所谓,反正我从小就没考过第一。再说了,他还这么小,要是现在就用学习成绩压着他,这以后不就跟我们小时候一样了吗,多可怜。
在城里的日子过得飞快。明远很快就适应了一中的生活,跟学校的孩子们处得火热,我则跟附近的邻居们渐渐熟络起来。
自从进了省城,我的诊所就没再继续开了,整天窝在小院子里数着日子过。如果有客人来倒还能找些活儿干,要是一个人在家里头,那种滋味还真是难受。后来还是邻居家的老教授夫妇见我实在闲得发慌,就招呼我跟着他们一起去老年大学学画画,我这才找到点儿事情做,算是提前感受了一番退休生活。
日子很快到了1989年6月,明远第一学年的课程正式完结。他这回依旧是第二名,比第一名少三分。吴老师这回什么话也没说,挥挥手就让我们回去了。
暑假有足足两个月的时间休息,这会儿可不比现代社会,家长们卯足了劲儿地逼着孩子们学什么钢琴奥数,一群娃儿们跟放了场似的,招猫逗狗,啥事儿都干。我先前也没怎么管明远,直到后来听说附近巷子有个中学生下水游泳溺死了,这才意识到问题大了。
夏天天气热,我们家孩子也整天在外头闹,热了就下水泡,整个城里哪条河都去过,游泳的技术也比城里那些游泳池里练出来的小子们强多了。可俗话说“善泳者溺”,越是这样的越是爱挑战高难度,一不留神就抽搐了,再一不留神就把小命儿给丢了。
于是我明言规定不准下水,可孩子大了,不是我们三两句就能糊弄得住的,当面答应得不知道多好,一背过我照游不误。我骂了几回,他也只是笑嘻嘻地承认错误,回过头该干啥继续干啥。
我觉得这是个大问题!
想了一整晚上,终于被我想到了解决方法。于是第二天大早,我就把明远给叫了过来,笑眯眯地问:“咱们出去旅游吧,想去哪里姑姑带你去。”
“真的?”明远又惊又喜一把抱住我,“姑姑,我想去北京。”
我就知道,这个时代的娃儿们对首都都有种狂热的痴迷,我小时候也整天做梦着想要去北京呢。笑眯眯地刚打算应下,忽然想到现在正是1989年,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到了嘴边的话又立马吞了回去,“那个…北京现在不大方便,以后再去。”
“哦,”明远皱起眉头仔细地看了我一阵,没问我原因,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嗯,要不,我们去C城?”
C城!他怎么会忽然提到这里?
C城是我的家乡,从出生起我就一直生活在那里,期间只去北京念了四年大学。那里的山山水水都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深深地刻在了我的骨子里。这几年来,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让我魂牵梦绕。
我深深地看着明远,想从他眼中看出些什么,但他眼神清澈而干净,目光坦诚,似乎不像有所隐瞒的样子。仔细想想,这几年我似乎常常把C城提在嘴边,说那里可口的小吃,美丽的景色,还有淳朴而热情的民风,难道明远才因此而上了心?
“哦,你怎么忽然想去C城?”我犹豫了一下,努力地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他。
明远笑笑,低头从果盘里拿了颗葡萄送嘴里,仿佛漫不经心地回道:“前两天看画报,上头说那里好玩儿,所以就想去那里。姑姑要是不喜欢,那我们再换个地方。要不,去杭州或者苏州?”
“不,不,C城很好!”我赶紧道,“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去C城。”
听说我要带明远出去旅游,可把古恒羡慕坏了,整天在我跟前磨,想让我把他也一道儿带去。不过被古艳红给拦了,揪着他耳朵给拽回家里去——古恒期末考试考了班上第二十一名,把一向争强好胜的古艳红气得够呛。
出门旅游我是经验十足,远的不说,咱就说这次来81年,准备的东西那个叫齐全。所以这一通收拾,只差没把家都给搬过去了。我们收拾不动了,还发动刘家兄弟来帮忙,上火车的时候,那满满几箱子行李把人列车员都给惊动了。
这时候火车还没提速,我们俩足足颠簸了两天才到了地儿。我累得都快趴下了,就剩明远这一半大孩子忙上忙下,精神抖擞。
C城的火车站自五十年代修成起到2010年六十年不变,出得门来,第一眼瞧见的依旧是不知朝哪个方向吹的熟悉的火炬,所不同的只是人少了许多,穿得也朴素,女人大多穿着宽大的的确良褂子,男人们一色儿的白汗衫,大声地说着话,熟悉的乡音入耳,让我温暖得想哭。
我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个招待所住下,吃了饭,美美地躺下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我就领着明远去河西爬山,顺便也去看一看我曾经学习过六年的地方——河西附中。
这是明远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儿,情绪有些激动,一路上不停地问这问那,表现出与往常不同的孩子气来。其实他也才十二岁而已,可我的心里头总觉得他好像是个小大人了,也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问题。
河西的这座山我最熟悉不过,打小就在山边长大的。这会儿还没建成公园,不过正赶上周末,游客还挺多的。
我们从北边的小路上山,一口气就爬上了山腰。
这路上的景色如何且不说,单是脚下这一步一步的青石板台阶就足以让我心醉了。那时候我太爷爷还在世,听我爸说,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没少抱着我们这些重孙们来山上玩儿,热热闹闹的,尽享天伦之乐。只可惜他老人家在**年底就过世了,在我的记忆里,也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片影子,连他的样子都记不大清了。
后世所见的山上很多景点都还没有出现,但山泉和枫林却是美的,只是太阳太毒,天气太热,走不多远俩人就已经满身大汗。好在山上有卖茶水的,还有附近的居民贩了冰棍在路边卖。明远让我在山腰上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然后去给我买冰棍。
等了好几分钟,也不见明远回来,我有些担心,遂起身准备去找他。才走了几步路,就瞧见他举着两只冰棍一步三跳地从上头台阶蹦下来,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他身后看去,不由得一愣,赫然是个胖嘟嘟圆滚滚的小姑娘跟在他身后,手里也举着跟冰棍,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地跟在明远ρi股后头。
小姑娘也就三四岁的样子,脸蛋和胳膊都圆乎乎的,模样称不上多漂亮,但看着就讨喜。
“这是咋回事儿?怎么买个冰棍还领了个小媳妇儿回来?”我忍不住打趣他。
明远一张脸涨得通红,都快成猪肝色了,一边把左手上的冰棍塞给我,一边瞪我,无奈地道:“买冰棍的时候就见她眼巴巴地在一旁瞧,我一心软,就给她买了一根,结果她就跟上了,甩也甩不掉……”其实还是不放心吧,要不,凭他的两条腿,还能甩不开这三四岁的小娃娃。
我朝小姑娘招招手,亲切地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人呢?”
“问了没用,”明远在一旁Сhā嘴,“她就听不懂我说话。”
这不奇怪,小姑娘从小说方言,听不懂普通话挺正常的。我妈说我小时候就听不懂普通话。于是赶紧又换了方言再问了一遍,小姑娘眨眨眼,终于说话了,奶声奶气地回道:“我叫囡囡,妈妈不见了。”
我顿时有些头大,这小姑娘居然只记得自己的小名儿,这可如何是好。这整个C城,叫囡囡的女娃儿成百上千,我小时候也叫囡囡呢。这可要去哪里找人啊。
“咋办啊?”明远问,鼻子上渗出了汗。
小姑娘睁着圆眼睛盯着明远看,笑眯眯的,一点也不认生。这娃儿,倒是挺可爱的。
“没办法,只得先领着走,下山再说。”我想了想,回道。这父母要是丢了孩子,肯定满山地寻着呢,我们就在山脚下的南门口候着,总能等到人。于是招呼明远把小姑娘牵上,我们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山上走。
三十一
我把这小胖妞带上路以后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果然,不一会儿就头疼了。
小胖妞才三岁多,看她那圆滚滚的身材就晓得这小家伙不大爱运动,这不,才走了几十米,小胖妞开始闹情绪了。手里头冰棍还没吃完呢,就开始抱明远的腿,一边扭着小腰一边小声地哼哼,撒娇撒得浑然天成。
明远啥时候见过这么娇憨的女娃儿,顿时就缴械投降,不等小胖妞开口,主动就把她给抱上了。小胖妞顿时眉开眼笑,一手抱着明远的脖子,一手持着冰棍,拱着身体使劲道:“驾…驾…”。
明远“哎——”地应了一声,学着小马儿呼噜一下滑出老远,直把这小胖妞逗得哈哈大笑。
“哎,慢点慢点——”我大声地跟在后头招呼,生怕他们俩闹得太厉害,不小心跌倒。明远到底才十二岁,现在又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前几天腿儿还老抽筋呢。这小胖妞虽然个子不大,可一瞧那样子就老沉老沉的,明远抱着她,只怕走不了几步路胳膊就得发酸。
于是我赶紧快步追上他们,一边吁吁地喘着粗气,一边朝明远道:“你…你放下她,换我来抱。不,换我背,要不你压到腰了,长不高。”
“没事儿,”明远摸了摸胖妞毛茸茸的短头发,笑道:“她不重。”说罢又朝胖妞道:“小妹妹,你要阿姨抱,还是要哥哥抱?”
胖妞睁大圆眼睛朝我看了看,咧嘴笑。我刚要准备伸手抱她,小丫头脑袋一缩,埋进了明远怀里,怎么也不肯抬头了。这个小坏蛋,耍我呢!我恨恨地在她肥嫩的小脸蛋上揪了一把,小丫头也不哭。
说起来,这小胖妞其实也蛮可爱的,虽然爱撒娇,却让人不讨厌,黏人也黏得很自然。有时候我故意打趣说她是个小胖子她也不生气,就睁着一双圆眼睛朝我讨好地笑。她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想逗逗她,故意板着脸问,“小胖子,你到底吃什么东西长这么胖?”
小胖妞似乎对我多次叫她小胖子有些不高兴了,眨巴着眼想了半天,才委委屈屈地小声道:“吃饭。”
说完了,小丫头这才忽然发现手里还拿着刚才明远给她的栗子糕呢,赶紧又补充道:“吃糕糕。”
我抱着肚子笑弯了腰,明远则有些责备地看着我,无奈地道:“姑姑,你怎么老欺负她呀。”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谁让我一见着这小胖妞心里头就暖暖的,就忍不住想逗弄逗弄呢。不过明远都提意见了,我也不好做得太过分,赶紧举手以示投降。小胖妞很快就忘记了我刚才逗弄她的事儿了,不一会儿还黏糊糊地扑到我身上来要我抱。
我们在山腰找了个地方吃饭。这回我可总算见到小胖妞是怎么吃饭的了。这么小的娃儿啊,完全不用我们哄,一手抱着碗,一手握着勺子,一不留神就吃了两大碗。难怪这小丫头说自己吃饭吃胖的呢。
休息好下山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却一直没有发现小胖妞父母的影子。胖妞倒是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跟明远玩得不晓得多开心,我心里头却有些急了。尤其是这会儿才忽然想起来,这座山光是大门就有三个,要再算上各条小路,只怕有十几条,这要是守株待兔,也不一定守得准啊。
总不至于旅游一趟,还带个娃儿回去吧。我这回可真急了。
想了想,还是决定从小胖妞身上下手。我又从兜里摸了块糖果出来给她,小胖妞想也没想就接过去了,圆眼睛都笑得弯起来,高兴地朝我说了声“谢谢阿姨。”
明远皱着眉头看着我,小声道:“姑姑,糖吃多了牙疼。”
这娃儿啥时候这么细心了?
我一摊手,“要不,你再从她手里拿回来。”
明远低头看了看胖妞,小丫头也睁大眼睛看着明远,手里拽得紧紧的,颇有种要大干一架的气势。明远嘴角抽了几下,果断地转过脸,再也不说话了。
我看得心里头直发笑,忍了好半天,才把笑意强忍了下去,慈爱地摸了摸胖妞的小脑袋瓜子,温柔地问她,“囡囡,你记不记得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胖妞眨巴眨巴眼,点头,“爸爸叫钟老二,妈妈叫陈幺妹。”
我……
这叫啥名字啊,分明就是诨号,你说这小胖妞记啥不好,咋光记得这些没用的呢。
咦——不对,这俩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我心里头一咯噔,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一颗心陡然跳起来,猛地朝小胖妞看过去,这小卷毛、这圆眼睛,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可不跟我小时候的照片长得一模一样么。
这世界也太小了吧!
我刚才还一直叫她小胖子,我还捏她的小脸蛋……
“姑姑,姑姑……”明远声音都有些变了,晃到我跟前使劲拍我肩膀,“姑姑你没事儿吧,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好歹清醒了过来,搓了搓手,又揉一揉眉心。
这场景真是混乱,有点让人接受不了。明远还在跟前,小胖妞——不,我——这可真是太乱了!要不还是叫胖妞吧——我蹲□子,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异样,依旧不死心地问,“囡囡,你家住哪里?”
胖妞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明远,说了一句话,“新民路32号。”
…………
我和明远一起送胖妞回家去,回到1989年我的家,那时候,我三岁半。
明远越大就越聪明,我小心翼翼地不要露出马脚,去新民路的路上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拐进了老家的巷子。
其实我都已经不大记得89年的家是什么样子了,那时候我们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记忆里更多的是吵吵闹闹的兄弟姐妹们。那时候还没去幼儿园,整天跟在几个堂哥ρi股后头跑,看他们掏鸟蛋、抓蚱蜢、日子过得不晓得多开心。
巷子里很安静,路不宽,大概只能供两辆自行车并排而行。巷子两侧是高墙,陈旧得长满了青苔,青石板被磨得光亮,有凉意从脚底渗出来,偶尔有风从不知那个缝隙往巷子里灌,清凉而爽朗。
我们三人沿着石板路一直到了32号,这是我幼时生活了六年的地方,门外挂着钟家诊所的招牌,已经有了些年头,招牌上的黑漆都已经斑驳脱裂,就连上头的字都看不大清了。大门虚掩着,院子里有依稀的人声,隔着门,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这个时候,我却忽然情怯了,两只脚好像生了根,怎么也动不了一步。
“姑姑怎么不走了?”明远抱着胖妞跟在我身后,见我停下老半天不动,终于忍不住问出声。
我缓缓回过头,就见小胖妞扭着胖胖的身体从明远身上滑下来,迈着两只小断腿使劲儿朝院子里冲,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院子里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尔后是熟悉的慈祥的男中音,“囡囡,我的乖孙女,你可回来了。”
这一秒,我险些就激动地冲了进去。
那是我爷爷——已经有八年没有见过面的爷爷,临走前两天我去看他老人家的时候,还嫌他老人家念叨要我嫁人呢,现在听到他的声音,却让我直想哭。我的眼睛直发酸,怎么眨也无济于事,伸手抹了一把,全湿了。
“姑姑,你这是怎么了?”明远那么敏感的人,怎么会没看出我的异样,紧张得脸都白了。
我使劲吸鼻子,努力地想要笑一笑,可脸上的肌肉却是木的,“没啥,我…我就是想起姥姥了。”因为自己对金家了解不多,所以这些年来我也很少提及金家的人和事。我不提,明远也不问,我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说起金家姥姥是什么时候了。
明远不说话,默默地走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轻轻地拍。
他真的长大了,已经知道怎么安慰人了。
我们俩在门口没站几秒钟,院子里很快就出来几个人,可不正是爷爷抱着胖妞出来迎了,身后还跟着个七八岁的板着个小脸的男孩儿,正是我的表哥刘浩维。
“快进来快进来,”爷爷一脸感激地把我们请进院,“可多亏了你们俩送囡囡回来,这不,一家人都快急死了。”说罢,又朝刘浩维道:“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去找你爸,让他把你舅舅舅妈们叫回来。”
刘浩维却不急着走,睁大眼盯着我看了老半天,才点点头动了脚,走不多远,还特意回头看我几眼,眼神毛毛的,好像要从我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以前没注意到刘浩维眼睛这么毒啊?他没看出什么来吧。我坐在堂屋里头,一边喝茶心里头一边嘀咕。
堂屋里的布置是典型的**十年代风格,笨重的大木柜子,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有厚重的白瓷茶壶,一切都那么熟悉而亲切。院子外头的桂花树还只有一人高,下头的指甲花这会儿还长得很好,只可惜后来被刘浩维和我给祸害了。
院子东头是一口井,以前没通自来水的时候,家里头吃饭洗衣都靠它,不过这会儿院子里孩子多,为了防止出事儿,爷爷特意搬了块大石头在井口堵着,用的时候才搬开,特别麻烦。
爷爷也年轻了二十来岁,头发都还是黑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皱纹,看起来精神头很好。他老人家给我们泡了茶,我赶紧起身去端,爷爷赶紧道:“快坐下快坐下,你是客人,别跟我们客气。”
说罢又是一阵感激,道:“幸亏是遇上了你们这样的好心人,这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这可怎么办呐。囡囡她爸妈也是糊涂人,带着孩子去爬山,居然还能把孩子给弄丢了,你说,这都怎么当爸妈的。”
我讪讪地笑。我那老爸老妈性子的确是有些马虎,不过,子不言父之过,再怎么着,我也不能说他们俩坏话是不。
爷爷非要留我们吃晚饭,我一方面推不掉,另一方面还念想着太爷爷,这会儿他老人家还在世,要是能再看他老人家一眼,也不枉我来C城一趟了。
三十二
天黑之前爸妈和叔叔婶婶并几个半大的堂兄表兄们回来了。爸妈都还年轻,看起来比现在的我大不了几岁,穿得很朴素。许是因今儿在外头受了惊吓,脸上还残余着些许憔悴和慌乱。
老妈一进门就抱着胖妞“儿啊儿”地嚎了一通,老爸还稍稍冷静些,抹了把脸后来跟我和明远道谢。一见我的面,老爸顿时愣住,发了半天呆,才喃喃地朝爷爷道:“爸,这姑娘不会是咱家走丢的吧。”
“你浑说些什么呢?”爷爷本来就气他没照顾好胖妞,这回可找到机会骂人了,中气十足地冲着他一顿吼,把原本在院子里说话的叔叔婶婶全给招了过来。这一对上眼,大伙儿都乐了,“哎呀,这姑娘长得,要是不晓得的,还真以为是咱们家小妹子呢。”
那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堂兄也在一旁起哄,大声地叫我“小姑姑”,叫得明远都有些不高兴了。
爷爷不说话,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我,也呵呵地直乐,捋着下颌的短须点头道:“还真别说,这大姑娘跟咱们钟家人长得像。尤其是这下巴,简直跟我一模一样。”能不一样么,那下巴是显性遗传,只要是咱钟家的孩子,个个都一样。
大伙儿都嘻嘻哈哈地凑过来看,看罢还连连点头,一向八卦的三婶婶还高声问道:“大姑娘怎么称呼啊?不会真是咱们老钟家的娃儿吧。”
我都不知道怎么答了,支吾了好几声才小声地回道:“我…我叫钟慧慧。”
屋里哄的一下立马炸开了锅,几个婶子都快冲上来了。
“我就说嘛——”
“还真是咱们钟家人。”
“要不怎么长得那么像……”
“……”
这回连爷爷都沉不住气了,从兜里掏出根烟来在桌上磕了磕,想了想又放了回去,犹豫不决地问,“妹陀哪里人?”
我还没回话呢,一旁的明远就抢了先,“我姑姑是北京人,你们肯定弄错了。”他一向懂礼貌,从来不会在大人说话的时候Сhā嘴,今儿这表现,好像有些不寻常。
我认真地看他,发现明远的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嘴也抿着,眼睛里有淡淡的不安和慌乱。我已经多久没有看到过他这样的眼神了,好像自从我们生活在一起后他就一直很快乐,就算大老远地从陈家庄搬进省城,他都很平静。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紧张起来。
也许是我对这里所有的一切表现得太过在意,所以明远感觉到了?
爷爷听说我从北京来的,呵呵地笑了笑,回头朝大伙儿道:“是首都来的妹陀,不是咱们家人。”
“那可说不准。”三婶婶一ρi股凑到我身边坐下,盯着我左看看右看看,高声道:“那以前爷爷不是说早年有个兄弟走丢了吗,指不准就去了北京呢。妹陀你们家排行怎么算的?家里有族谱吗?”
我尴尬地使劲儿摇头,想解释什么,可想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一团乱遭,一会儿想着要怎样才能打消大伙儿的怀疑,一会儿又纳闷怎么大家对钟慧慧这个名字一点反应都没有。
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所以大伙儿虽然对我是他们钟家后人深信不疑,但也没逼着我“认祖归宗”。明远脸色这才稍稍好转,不过一直等我们告辞离开,他都紧紧地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说了一阵话,爷爷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朝老爸道:“赶紧去你爷爷那里说一声,囡囡走丢的事儿虽然没跟他说,但保不准他早就猜到了,这会儿怕是还在急。嗯,还是抱着囡囡一起去,省得他老人家瞎想。”
我听到这里立刻站起身,激动得脱口而出,“我也去。”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朝我看过来,有惊诧、有疑惑,还有紧张。我话一说出口才意识到有些不合情理,赶紧笑了笑,尴尬地解释道:“我是想,我到底是晚辈,这都进了门,理应去拜见长辈。”
屋里静了几秒钟,尔后还是爷爷打破了这种气氛,拍手笑了两声,道:“这个妹陀就是客气,老二媳妇,还不快带这个——慧慧是吧,带慧慧去西屋看看他爷爷。”
老妈应了一声,抱着胖妞走上来,一脸感激地看着我。才走了两步,身后的明远也紧紧追上来。屋里刘浩维嘿嘿地笑,那坏小子十有**是在笑话明远。
七月的天黑得晚,这都六点多了,外头还是亮堂堂的。
西屋开着门窗,屋里还算敞亮,但还在门口就能闻到浓重的药味——太爷爷这会儿已经卧病在床好几个月了,按照过去的历史,今年年底,他老人家就要与世长辞。我能够改变明远的将来,却阻止不了亲人的离去,不能不说是一场悲哀。
太爷爷斜躺在床上,这么热的天,他的身上仍然盖着薄薄的被褥,露在外头的手枯瘦蜡黄,气色很差,脸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显得颧骨格外地高。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太爷爷缓缓睁开眼,慈爱的目光一一从我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我的身上。
爸妈上前低声跟他老人家打招呼,又把胖妞抱到他跟前。胖妞奶声奶气地叫道:“太爷爷,你什么时候才能跟囡囡一起去买棉花糖吃啊。”
我小时候就这么馋吗?脑子里装的全是吃的?
太爷爷慈爱地摸了摸胖妞的小脑袋,低低地道:“过几天,过几天等太爷爷身体好了就去。”
胖妞满意地点头,挥着小胳膊小腿儿爬到床上去靠着太爷爷坐下,模样倒是挺乖巧。
我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缓步上前,哽着嗓子唤道:“太——”才一开口忽觉得不对,又赶紧把身后的明远推上前,道:“快叫太爷爷。”
明远听话地唤了一声。太爷爷朝他点头微笑,尔后目光缓缓地落在我身上,浑浊的眼睛里一片平和,欣慰地笑,“囡囡来了。”我的眼睛又开始发酸。
“这是家里的客人,叫慧慧。”老妈在一旁解释道。
太爷爷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话,缓缓朝我伸出手来。我赶紧上前握住,蹲在他的床前,喉头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囡囡……长大了……”太爷爷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脸上显出温和而慈爱的笑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闭上眼睛。
我抹了把眼睛,轻手轻脚地把他老人家的手放进被子里,站起身。小胖妞坐在床上盯着我看,难得地还把眉头皱着,好像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
“这…老人家睡得有些糊涂了……”老爸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显然对刚才太爷爷拉着我的手叫我囡囡的事有些尴尬。
其实这屋里的人当中,最清楚的就数太爷爷了。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到底怎么认出我来的,可我十分确定的是,他看着我时的眼神,是真正地把我当成他的小囡囡的。
晚上回了招待所,我和明远都有些心不在焉。我心里头想的自然是家里的那些人和事,至于明远,这会儿我还没心思去考虑他的想法。
第二天大早,我们俩都顶着俩黑眼圈起得床,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忍不住笑起来。
之后我没有再去新民路32号,倒是老妈抱着小胖妞来找过我们,还带了不少土特产。
刘浩维也跟着一起过来,他跟明远很快就交上了朋友,临走的时候,还一再叮嘱明远要给他写信。我听到这里暗暗上了心,这要是让明远跟刘浩维联系上了,以后我再回到2010年,那可就出大麻烦了。无论如何,也得让明远把这里的事儿给淡忘了。
于是第二天,我就退了房,带着明远去了杭州。
我们在杭州住了足足有十天,什么西湖、灵隐寺全都逛了个遍,之后又去苏州看园林,去上海看和平饭店,反正是把整个旅程安排得多姿多彩,只盼着他能把C城的事情给忽略掉。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回家以后,明远居然就收到了刘浩维的信。他竟然把家里的地址给那孩子了。你说刘浩维这娃儿怎么那么多事呢。七八岁的孩子身边不是应该有很多朋友吗?何必非要拽着明远不放呢。
之后我很认真地翻阅了青少年心理杂志,暂时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其实刘浩维的性子我还挺了解的,这会儿不是流行交笔友吗,刘浩维也就是图个新鲜,过不了几天,他就能把明远丢到爪洼国去。
明远对刘浩维也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来了信就回一封,并不常跟我提起他,到他初三的时候,基本上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刘浩维的信了。
明远初二的时候,我在老年大学认识了一个画肖像的龚老爷子,他以前曾帮公安局给嫌疑犯画过相,能根据证人口述把疑犯的样子给画出来,一手绝活让我十分羡慕。那会儿公安局都还没电脑呢,更不用说画像的软件了,所以老爷子这一手技术让他在公安局备受器重,连刘涛都来找过他几回。
在邻居老教授的引荐下,我拜了龚老爷子为师,跟他学习画肖像。当然,这技术不是一两个月就能成的,好在我也不急,加上闲散时间也多,每天都去老爷子家里头画画,因为去得勤,还被老爷子好一阵夸。
到明远初三的时候,我就已经略有小成,虽说不能达到龚老爷子那样凭口述就能画出人相貌的程度,但在景区摆个摊子给人画肖像赚点吃饭钱还是够的。
同一年,刘江终于在刘家长辈的催促下跟省城的一个小学老师建立的恋爱关系,估计好日子不远了。到年底,古艳红终于重新调回了刑警队,喜得天天来我们家串门,没事儿还喜欢跟我探讨一些刑事案件。
我倒是挺有兴趣,毕竟以前就在法院工作,对这些事情也不陌生,但明远很不喜欢,每次等古艳红一走,他就让我离那些事远远的,说听多了小心我的心理会变得扭曲……
三十三
1992年,明远读高二,我第一次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情书。
为了表示对少年人**的尊重,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进出明远的房间了。每次进屋前都会先敲门,如果他不在家,我更不会轻易进他的屋。但他似乎对所谓的**一点也不在意,白天去上学从来不锁门,有时候功课忙了,还让我给帮忙收拾房间。
于是,我就在他书桌上发现了三封情书。
当时明远在浴室里洗澡,屋里只听见淅沥沥的水声。我快速地把这三封情书掂在手里看了眼,字迹不同,看来我们家孩子在学校里还挺受欢迎。只不过,这三封信只开了一封,另外两封信都还封得严实,不晓得是不是刚收到,还是明远压根儿就没打算看。
“明远——”我捏着嗓子心虚叫了他一声。浴室里有低低的声音回了一句,尔后继续是水声。看样子他一两分钟也洗不完。我猥琐地把开了封的信夹出来,展开,怀着无比八卦的心情迅速地浏览了一遍。
这是一封非常具有时代特色的纯朴情书,纯朴到我又回头看了一遍,硬是没看出这是一封情书。这封信写得不长,通篇都没有情情嗳嗳的字眼,只委婉地赞扬着明远的优秀,他的成绩好,体育出色,工作能力强等等,到最后,又委婉地提出交朋友的愿望。
这也是我,要换做二十一世纪习惯了张口闭口就是真爱的小青年们,只怕根本就看不懂。
也不知道我们家孩子收到情书时心里怎么想的?我一边猜测着当时明远的心情,一边低头准备把那封信折好。
这一反折,忽然瞥见信纸的背面还写着字——敢情劲爆的都在后头。我颤抖着手重新打开信,却瞧见信纸背后几行龙飞凤舞的字,那字迹嚣张大气,可不正是我们家明远所书。
第一行,“语句不通,错别字多。”
第二行,“不知所云”……
难怪后面两封信都没拆封,敢情我们家娃儿还是个榆木疙瘩,没开窍呢。这写情书的姑娘真倒霉!
我还在替人家小姑娘感叹呢,忽然听到开门的声响,明远裹着睡衣一边擦头发一边从浴室里走出来,“姑姑——”话没说完,他就看到了我手里的信……
光天化日之下,我就这么被他逮了个正着,一时说不出的窘迫,尴尬地朝他笑了笑,努力地装作很自然地说:“洗完了?”
明远“嗯”了一声,没再继续纠结我手里的东西,而是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走到书桌边坐下,朝我道:“姑姑,你帮我吹下头发。”说罢把毛巾扔给我,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副等着人伺候的大少爷模样。
我正想好好地跟他说一说情书的事,所以就没理会他这幅大爷派头,从抽屉里翻了吹风机出来,一边给他吹头发,一边想着要怎么样开口才好。
“姑姑——”我还正琢磨着要怎么把话题转向情书的事儿呢,明远倒先说话了,“古恒找了个女朋友。”语气听着有些怪,好像他自己也挺疑惑的。
“噗——”我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歪,险些没摔倒。幸好明远手疾眼快把我给扶住了,要不,这一跤跌严实了,我还不得瘸几天。
“古恒…不是…古恒才几岁?他怎么就——”我话还没说完就自动住嘴了,古恒那小子比明远大两岁多,这会儿都快十八了,找个女朋友倒也不稀奇。要换作2010年,人家小学生还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了呢。
可这时候学校抓早恋抓得挺严的吧,就这样古恒也能铤而走险,这小子胆儿还真肥啊。难道真是青春期的雄性荷尔蒙一分泌,就一往无前啥也不顾了。
可我现在的问题是,虽说明远现在还没开窍,可眼看着他越来越大了,又一向跟古恒走得近,要是哪天被古恒这小子一撺掇,也想尝尝恋爱滋味什么的,那可如何是好?
我倒也不是非不肯让明远谈恋爱,可他到底年纪小,心智也不成熟,要是一没把持住,把所有的心思都投去恋爱了,这…我一想到这个问题,心里头就忽然觉得有些憋屈,好像有一股难言的怨气涌在胸口,就是不舒服——难怪人家说婆婆和媳妇是天敌,我这回可真理解了。
“那…古恒的女朋友,你见过?”我小心翼翼地问。
“嗯,”明远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上回他过生日,就把那女孩子带过去了。”
我刚想八卦地问他那个女孩子漂亮不,又听到他继续道:“说话娇滴滴的,像个大小姐,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好,鸡皮疙瘩出来的好!我也不喜欢娇滴滴的女孩子,要真有一姑娘整天嗲声嗲气跟捏着嗓子似的在我耳朵边上聒噪,我非发疯不过。看来我们家明远的审美观和我是一致的。
“那古阿姨知道吗?”
明远睁开眼瞧着我,似笑非笑,那神情分明是在笑话我。我也笨,这话怎么都问出来了,古艳红那姑娘可没我这么好脾气,对她那个宝贝弟弟看得可紧,要是她晓得了,古恒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只怕天都要掀翻了。
“你跟我说,也不怕我回头说给你古阿姨听。到时候古恒还不跟你打架?”我嘴里抱怨着,心里头却还是挺高兴的。明远这孩子在外头话不多,可在家里头真是什么话都跟我说,我觉得我们俩能把整条街的邻居都八卦一遍。
明远别过头看我,认真地问:“你会么?”
我立马不说话了,这娃儿真是太狡猾了!
于是我也懒得再跟他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道:“古恒爱怎么玩儿是他的事,你可别跟着学。我也知道你现在长大了,说不定哪天就会对女孩子有朦胧的好感。这并不奇怪,我也不…不阻拦你,可是,你得知道分寸,也就是说,你……”
我还想继续长篇大论地说下去呢,结果就听到明远捂着肚子使劲笑,脸上的表情特别可恶。我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上来了。
“行了姑姑,你放心!”明远朝我举起手,一脸郑重地保证道:“我绝不会乱来。要不,你打我。”
他一向说话算话,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当然相信他。只不过,感情这种事情自己也很难控制,我就怕他对自己要求得太严,反而弄得到时候心里头难受。仔细想想,还是叮嘱道:“压力不要太大,我没非逼着不让你谈恋爱。”
“姑姑——”
“行了行了——”我放下吹风机,用手拢了拢他的头发,眼睛却朝他书架上搜索,很快找到了我想要的那本书。“你…自己好好看看第七章。”我把书塞给他,强板着脸飞一般地逃了出去。
家里头没男人真不容易啊,男孩子的教育让我一个女人来管,这要我怎么开口呢。
第二天明远去上学后,我很不心虚地去帮他收拾房间,偷偷地翻他的枕头,果然看见昨儿给他的书就在床头。第七章的地方有折痕,这孩子应该已经听话地看过了。我稍稍放下心,只要我们对待问题的心态是正确的,那就出不了大事。
至于古恒交女朋友的事儿,我当然没跟古艳红告状,当然,以她那刑警的眼神和直觉,怎么可能会被蒙在鼓里。过不了几天就东窗事发了,古恒被古艳红狠揍了一顿,好几天没去上课。听明远说,脸都打肿了。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替古恒叹了口气,这男孩子都特别重面子,古艳红下手太没分寸了。以古恒的性子,只怕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善了。
果然,没几天,古恒离家出走了。
其实他也就走了不到一天,他可忘了他姐姐是刑警,第二天中午就被逮了回去,先是一通打,古恒不仅不承认错误,还寻死觅活地喊着要退学,说什么也不肯再读书了。这会可真正地把古艳红给气到了。
我知道这事儿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还是明远跟我说古恒有阵子没去念书了,我这才想起来去他们家走一趟。明远非要跟着,于是周六我们俩就提了点水果直奔古家而去。
因为古艳红爸妈都在下面县里工作,这屋里住的也就是他们姐弟俩,可等我们到她家的时候,才发现客厅里居然坐了一对中年男女,两个人的脸上都是愁云惨雾。古艳红则板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见我们来,尤其是见到明远,古艳红顿时表现出艳羡的情绪,拉着我的手叹道:“还是你们家孩子听话,你看看古恒,这都办得什么事儿,简直气死我了。要不是我爸妈拦着,非打断他的腿。”
得了,古恒脾气本来就不好,又撞上这么个性格火爆的姐姐,再加上正处于叛逆期,这要不闹起来才见了鬼了。再不好好劝一劝,就怕真把那孩子一辈子给毁了。
“人呢?”我问。
古艳红咬牙切齿地道:“在里屋床上躺着呢,我妈不让我进去。”
“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古艳红气得直跺脚,那神情就跟要杀人似的,“还犟着,怎么也不肯再念书了。你说这都高三了,还来这一出,这可咋办啊?”
古恒那孩子从小就被惯着,虽说古艳红凶了些,但对她唯一的弟弟可宝贝了,要不当年也不会一见面就跟我打架。那孩子没受过什么挫折,心理承受能力本来就不行,又遇到这么个犟脾气的大姐,不闹别扭才怪。
要换平时也就算了,可眼下是最关键时刻,再过个半年都快高考了,万一影响了考试,那罪过可就大了。这会儿可不比二十一世纪,随便考考也有大学能上,有钱的还能送出国,那会儿大学多难考啊。
“要不,我进去看看?”老实说,这几年为了预防明远有青春期叛逆问题,我还读了不少关于心理研究的书,再加上以前在法院的时候,也接受过相关的心理培训,说不定跟古恒说说话还能有用。
不管怎么说,总比古艳红进去打人好吧。
“你去,你去!”古艳红巴不得,连声道:“我们一家人都是火爆脾气,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开打。还是你去跟他说道理比较好,起码有耐心。要是你把那小子说服了,我们全家都得好好谢你。”
得了她的首肯,我又去跟古爸妈招呼了一声,尔后才去屋里找古恒。
明远见状,一弯腰就跟在我身后进来了。
三十四
一进屋,就瞧见一脸青紫的古恒惨兮兮地躺在床上,脸朝着墙,听到我们进来的脚步声也没转过来看一眼。这孩子,看来真被家里人给气到了。
古艳红本来也打算跟进来的,在门口又被我给推了出去,又气又急地直跺脚。明远也懒得理她,毫不客气地把房门也给带上了。
“打傻了吧?”我问。
古恒听到我声音缓缓转过头来,又朝我身后看了一眼,确定只有明远在,这才委委屈屈地叫了我一声,“钟阿姨。”说话时勉强坐起身,一伸手露出半截儿胳膊,好家伙,全是伤,这古艳红真够狠的啊。
再这么着也不能这么打孩子吧,连我一个外人都看得不落忍了,心里头酸酸涩涩的,到处找药膏,“这…你姐怎么下得了手啊?这古艳红,真是没分寸。”
明远对这里的地形比较熟,轻车熟路地从书桌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翻出红花油来递给我,又一脸同情地朝古恒道:“你放心,我姑姑推拿手法很好的,一点也不痛。”
明明是一句安慰的话,古恒却偏偏听得笑起来,脸上满是无奈。这孩子从小就顺风顺水的,估计长这么大也就受过这一次挫折,只是,他估计也没想到,这场挫折居然会来得这么凶猛。
我一边仔细观察古恒的面部表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他说话。起先只是问他推拿的时候痛不痛,尔后才渐渐切入主题,“听说你不想读书了?”
古恒沉着脸不说话,过了许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道:“我不想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