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吞吃月亮的第二天中午,几乎草荡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昨晚上那阵令他们惊慌不已的枪声来自于桑家。桑家大少爷回来啦!一时之间人们都纷纷在议论这个消息。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枪声有时候跟鞭炮一样,是一种庆贺,更是一种示威。
五年前,草荡镇上的桑家大少爷桑祖辉突然失踪于其父桑怀仁纳妾的那一天,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令桑怀仁暴跳如雷的是当年他丈人死之前交给他的一张有一百多亩土地的地契找不见了!多年前他就是靠这一百多亩土地起家的。贴满了大红喜字的桑府,一时充满了杀气,桑怀仁拍桌跟佣人们许诺:谁能将那孽子找到即赏大洋一百!可是这一百块大洋好比天上的月亮,人人都能仰头望见,却没有人能真正把它摘取下来——桑祖辉早已远走高飞,逃出了父亲的权力控制范围内,带着姨父一纸荐书上千里之外投国军去了。
五年后的那个夜晚,谁也没有想到已经安宁下来了的草荡镇街上会突然响起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当街的那些青石板似有千军万马经过般扑嗵扑嗵响个不停。街上的居民们都吃惊地看着纸窗上一映而过的一条条人影。一阵枪响过后,深秋的空气里全是火药味儿。一整个晚上人们都在惊恐地揣测该不会又来抓什么人了吧?
翌日一早,镇人打开门一看,小镇街道上添了许多黄军装,三三两两地或走或站在那里,一边叽里哇啦地说着他们一点儿也听不懂的话,一边咬着拳头大的白面馒头和生大葱。这些士兵的到来,使整个小镇一下子变得十分狭小和拥挤。他们又害怕又好奇地躲在门缝后面,从桑家长工卜荣那里得知是桑大少爷带着他手下一百多名士兵回来了。
“团座”桑祖辉回到家乡后,未曾在人前摘下过那顶军帽,他的头顶处还缠着纱布,那是他做军人的耻辱,也是他这次下定决心要回来的重要原因。让所有的人(包括他的父亲)都知道他桑祖辉这番回来是何等的耀武扬威!但是未等空气里的那股火药味消散,他的心情又忽然变得极为复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回这个家里来,那个曾经深受他崇拜、被他称作“父亲”的男人,是否还应一如从前那样地称他“父亲”?还有那个女人,该怎么称呼她?
他感到头上缠着纱布的伤口又作疼了起来。
院门口已经有好盏灯笼晃荡在萧萧瑟瑟的深秋的夜风里了,站在头里的那两个人影应该是桑怀仁和他的小妾单月月。他相信他们会出来迎接他的,还在几天前的路上他就这么坚信。
父子俩重逢时最初的场面是极为尴尬的,儿子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父亲,父亲也不知道该像从前那样呼儿子名字呢,还是改称“团座”。但无论如何这会儿当父亲的心情要比儿子好得多——他太需要儿子在这个时候带着这么多兵回来了!
刚刚,吃过晚饭的时候,他和月月就想上床睡啦,却被天狗抢先一步把月亮吞了。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好意思在月亮菩萨遇难的时候还做那事儿,只好耐心等到月亮重见天日。这两天,他那地方有些不争气,月月又越来越难以打发,努力了好会儿才稍稍有了些起色,枪声一响,又都全功尽弃了。他警觉地一骨碌从女人身上滚下来,手忙脚乱地穿衣裤——这两年,他们的日月过得可有些不太平静。
当他听长工卜荣说是儿子桑祖辉回来了,想咬牙切齿地骂出来,却又听说桑祖辉是被许多穿黄军装的簇拥着回来的,不由得愣了愣,随即催月月快些,自己迅速下床逮了双鞋子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往外走。
他后来就一直没有跟儿子提起那张地契,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就扭过了头心满意足地看着儿子手下的这些高大、骠悍的北方士兵。他让家里所有的佣人都出动了给这一百多名士兵做吃的,给他们腾睡的地方。他相信只要他们在他家里睡一个晚上,盗贼们从此就不敢轻易动他家一根草毛了。
现在,桑祖辉又走进了他从前住过的房间,五年时间仿佛一堆肥皂泡,透过这堆泡沫一切似乎都还历历在目。那年似乎也是在这样的深秋季节里,他在王母山上的老屋里偶然发现了那个被父亲隐瞒了近二十来年的秘密时,父亲正准备纳妾,父亲要弃自己和蕙蕙的母亲——那个被锁在老屋里的可怜的疯女人于不顾,而要娶“满楼春”里的一个妓汝做小老婆!一直受他敬畏崇拜的父亲在他心目中一下子变得卑鄙无耻。愤怒的桑祖辉于是理直气壮地拿走了那张地契——这是桑家祖传的家产,桑怀仁要娶那妓院里的女人,便不配是桑家的人,便不配再拥有!
怀揣地契的桑祖辉于是那天一大早,趁家里人都在为父亲跟那妓院里的女人的事张罗成一团的时候离开了家,直奔县城去找他那个当县长的姨父,要姨父替他母亲作主。姨父没有满足他的要求,姨父为了息事宁人,要他谅解父亲,把那张地契放回老地方,姨父还向他透露了事情的另一真相——自己竟然是被抱养来的!他不相信姨父会欺骗他。离开姨父家后,他坐上了北去的火车。
桑祖辉没有再回北方去。时年一月份,县里成立了沥水县民众自卫队,同年八月改编为沥水县保卫总队。桑祖辉带着那一百多号人于这年年底被收编入队。这支反共武装便一下子被扩展到拥有三个大队和七百多名官兵,县长冯根生亲兼总队长,桑祖辉被任命为副总队长。
至此桑怀仁才松了口气。在这之前,这一百多名士兵一直都吃住在他家里,头两天还有些狐假虎威般的得意。可两三个月下来,早已吃不消,这些北方佬又特别能吃,一个粗瓷大碗能顶平常的两三个饭碗!虽说草荡镇里那些保长们已为此挨家挨户征过好几次粮,他连襟冯根生也答应县里到时会拨军粮下来的。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心疼。眼看几大缸米都快被吃光了,却还迟迟未见儿子有什么动静。
那些盗贼最早光顾他的府第时,他们还刚刚搬迁到草荡镇上。那天清晨天刚麻麻亮,他还未套上长衫,就见管牲口的跌跌撞撞地跑来哭丧着脸禀报:栏里的四头牛都不见了!接着厨子也跑来说灶房里少了十多升油、三只火腿和数石米。他带着长工们跑到院门口去看,门还是关得好好的,除了院墙旁边的那两棵树上多掉落了些叶子以外,四周根本就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们都觉得很诧异——这盗贼是怎么把栏里的牛给偷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