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生得不好看,女人自己知道。可是坐在戴着狗头帽的货郎面前,女人又不知道了。火光舔着她那张巴掌大的苍白的小脸,映得左鼻下面那块铜钱大的记格外显眼。
“杀头斩头的,”女人望了脸冻得跟嘴唇一样紫黑的货郎一眼,叹了口气,“那年我才十四岁。”
兰香十四岁那年,有一天,娘给她梳了一个很齐整的头,又让她换上了新衣新裤。娘说:“囡啊,爹娘养得你那么大了,今后你就自己活命去吧!”兰香不解地抬起头来望望娘,不知何故,娘的眼圈红红的。娘又说:“一会儿五姑来了,你就跟着五姑去,到那边可要好好地做人,万不要败坏了沈家的名声。”五姑是这一带妇孺皆知的媒婆,兰香上面有好几个姐姐,也是这样一个一个地跟着她出去的,再也没有回来过,兰香遂明白自己也要跟姐姐们一样永远离开这个家了。
五姑来了,长着一张麻饼似的脸,龅牙,一开嘴对面与她离得近的人脸上便起一阵微微雨。兰香臂上挽了个包裹,似懂非懂地跟在她后面。走远些了,一回头,爹娘还站在路口,却已模糊得看不见了人面。
五姑走得飞快,数年来的职业习惯使她那一双小脚练得好腿功。兰香气喘吁吁地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鞋跟又老是掉——临走时,找不到鞋穿,娘将自己脚上的一双旧布鞋脱给了她。风本来就有,窸窸窣窣地,揉得人鼻子发酸。瞅瞅天,天是黄的;瞅瞅地,地也是黄的,连那条阡陌小道也都是黄的。一条杂草丛生、废弃了的大堤横亘在眼前,过了这条大堤,眼前忽然变得开阔而又荒凉起来,风也似乎更大了些,呼呼啦啦地,草一浪一浪地跌下去又涌上来,尽头处影影绰绰地有两三间草舍散见其中,远远传来狗叫声。近前些了,方见原来草舍旁边也有大块的稻田、大片的桑园。路越发见小,且杂草丛生,只脚板那么宽的一点儿。草都有半人高,忽听得扑簌簌一阵响,急把头扭过去,那物儿早已过去,只见几穗狗尾巴草枝头儿还在那里乱颤。一条条小河血脉般纵横交错着,沿途便过了好几座独木桥,一开始兰香还默默数着的,到后来就觉得数不胜数了。跟着是芦苇,一大片一大片摇曳着又细又长的身姿,人近前了,蓦地于芦苇丛中惊起两只三只乌黑黑的大鸟,惊鸿一瞥中瞅见一对钢利的爪子迅即收于腹下。
离家是越来越远了,兰香感觉自己和五姑仿佛进了一个口袋只往深里钻,不知五姑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心里只是慌着,一脚一脚似乎都踩在了黑暗里,终于憋不住了,慌慌地叫了声五姑。五姑扭过头来,见她又拉下了许多,不得不站住了脚,抬头望望天,那个晕黄|色的中秋满月般的太阳已略略偏了些西,越发心急地催道:“快点儿走,要不天黑前赶不到了。”兰香急忙又小跑着赶上来,却没跑上两步,那鞋跟儿又掉了,只好再蹲下身去,边拔边问:“还,还有多少路?”五姑皱皱眉说:“你走快点,很快就到了。”兰香拔上鞋跟,再站起身来,只觉得浑身像只空口袋,泄气说:“我走不动了。”五姑不好生气,只得装上笑脸替她拿过了包裹,又拿出块从家里带来的麦糕头,掰了半块递给她,哄道:“你肚子饿了先垫一垫,到了那边,鱼啊、肉啊,今晚上任你吃了。”她自己啃着另外半块,又说:“五姑替你找了户好人家,又大老远地把你带出来,那户人家在你身上可是花了八十块银洋钿的,将来吃穿不愁了,不要忘了五姑的好处。”
兰香吃完了那半块麦糕头,觉得比刚才好受了些,再踢踢拖拖地跟在五姑ρi股后面。两人又走过好几座独木桥,穿过好几片荒草荡和桑园,走上了一条稍微宽阔一些刚能并排走两个人的泥路,只见路两旁都是一个个馒头似的土堆,上面覆盖着草扇,兰香不由得好奇地问:“五姑,那是什么,一堆一堆的?”五姑不答,只挟紧了她的手说:“别瞎说,快走!”走远些了,方告诉她:“那些都是坟堆——坟旁边是不能随便说话的,冒犯了那些死鬼就不得了了!”兰香又重新走得饥肠辘辘了,五姑才指着路边一间又低又矮的直头舍说:“到了。”路口早已有几个妇人伸长了脖子在翘望,其中一个背有些驼了的老妇人见她们来了,急忙挪动着那双小脚迎上来,笑道:“眼也望断了,你们总算是来了。”说着一双锐利的老眼目光从兰香脚上直扫到头上,吓得她掉了鞋跟也不敢再蹲下身去拔。五姑指着这妇人告诉她:“这是你婆婆,先叫一声‘娘’。”兰香怯怯地叫了一声,婆婆似乎未听见,转身带着她们往里走。
天终于暗下来了,邻人们方一个个地散去,舍里只剩下了婆婆一家人和兰香跟五姑。婆婆的两个儿子:一个头发都已经有一圈是白的了,另一个脸上的皱纹要稍微少一些。五姑指着头发有些白了的那个说:“兰香,这是你男人。”说得那汉子——骆老大也挺别扭的,赶紧去锅里舀了一勺子水续在五姑茶碗里。五姑端起碗咕嘟咕嘟一下子喝去了大半,又问:“你们家还有一个呢?”婆婆说:“你问二佬?他在杭州一爿锡箔店里给人做帮手,好几块大洋一个月呢!”五姑喝干了那碗茶,口里说了声要走,这户人家自然要说几句留她吃饭的客气话。吃饭时果然有肉,碗面上看起来有三四块指甲大的肉片,底下却全是萝卜,除了五姑吃了两块外,谁也没敢伸出筷去碰一碰,骆老三有几次筷头跃跃试试地,却被他娘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一脚,便又缩了回去。
晚上,兰香跟婆婆一个床睡,老大和老三挤在外边的一张竹榻上,中间只隔了一张芦帘。兰香两条腿酸疼得都没地方去放,那床又特别能摇晃,睡梦里一个翻身,也能吱吱咕咕地嘀咕半天。芦帘那边的老大跟老三更是鼾声如雷,一个“咝 ——”地将音提上来,另一个“酷——”地紧接着压下去,兄弟俩配合得十分默契。兰香便更不能睡着觉了,又不敢多动,只睁大了眼睛望着黑漆漆的舍栋瞎想。月光从天窗里掉下来,方方正正的一大块落在她的枕边上,这一切都好象是在梦里,昨晚上还跟弟弟妹妹们一起挤在家里那张破板床上,今天却都突然告别了,身边都换了这些陌生人。想着,眼泪便情不自禁地滚落了下来,心里起了无限怨恨——恨爹恨娘,也恨带她来的那个五姑。
那边婆婆吱吱咕咕地翻了个身,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轻轻唤道:“兰香哎——”兰香立即抹干眼泪爬过去。婆婆侧转身,摸摸瘦骨嶙峋的肩背说:“给我捶捶。”捶完了腰和腿,又说:“这儿也给我揉揉。”折腾了半天,婆婆已经舒舒服服地睡过去了,却把她累得那手脚越没了地方去放。四更时终于也熬不住,睡过去了,五更天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见邻家的鸡啼声,知道天快要亮了,只是一时眼睛难以睁开。婆婆却用脚直踢她,唤她该起来去做饭了。早餐是番薯熬麦粞,熬到一半熟时,老大也起来了,先腾腾腾地一阵咳,系上扣子,带上把茅刀出了门。跟着婆婆也起来了,挪动着一双小脚,这儿碰碰,那儿摸摸,也不知忙乎个啥。只有老三,被婆婆揭了被子才赶起。待老大返回,粥早已好了。兰香要去揭锅,婆婆忙说:“大佬跟三佬要到地上去出大力的,让他们先吃。”等兄弟俩狼吞虎咽地吃过,再给婆婆盛上一碗,锅底里还剩下一小口儿。她想方设法地变着样儿慢慢吃,竭力使自己感觉已吃了好多,婆婆却容不得她那样奢侈,催道:“兰香哎——,猪拆栏了,你还没吃完?”兰香急忙 “嗤”地一吮,又伸出长长的舌头将碗面舔得跟洗过一般光净。那两头猪崽早已是饿透了,两只前爪都搭在猪栏上,挨刀子般地嚎叫着,见她拌了猪食拎过去,立即哼哼唧唧地一齐扑腾上来。兰香没有见过这种阵势,心里一慌,猪食哗啦一声全倒在了猪槽外面!待醒悟过来,慌忙爬进栏去,把那猪食一把一把地往槽里掬,婆婆已飞快地迈动着小脚过来了,隔着猪栏在她面前站定,一句话也没说,一双眼睛却锥子似地盯着她。兰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午后,婆婆经念倦了照例要小憩,临睡前必先絮絮地吩咐兰香得看住那些鸡鸭牲畜,不能糟蹋了地上的庄稼;也须看紧了家里一切物什,免得被要饭的顺手牵羊偷了去。她人躺在床上,两只耳朵却支楞着。舍背后有棵香泡树,结的香泡都有西瓜大,是家里油盐酱醋的来源,平常家里谁也不准吃。那树儿不能有一丁点儿轻微的响动,一动,即听见她唤:“兰香哎——,去看看是哪个杀头斩头挨枪炮的在偷香泡。”
兰香应一声,蹑手蹑脚地绕过舍去。果然是有人持了根竹竿歪仰着脑袋在那里使劲儿,嘴张成个洞,涎水顺着嘴角挂得丝一样长。那根竹竿在枝桠间敲打着,一下,两下,都没成,又不敢使出更大的劲儿来,免得弄出更大的声响。终于打落了一个,扑地落在松扑扑的沙泥上。兰香看清了是谁,却不敢吱声,连忙跑回舍里去禀报。婆婆立即通了电似地坐起,两只脚在地上乱逮鞋子,口里咬牙切齿地骂道:“小杀坯,定是又偷去给杨家那个晦气χ的!”等到那双小脚飞快地挪移出去时,早已不见了人影,地上只留下几个新鲜的脚印和一些树叶,恨得婆婆又杀头斩头地跳骂了好一阵子。
骆老三脱下身上的破布褂,将那香泡一包,揣在怀里飞快地穿过那片桑林。一抬眼便见了杨家那间火车头似的直头舍。都两三个月不见雨了,门前那块水田里的地干裂着,还剩下一行行排列整齐的稻茬儿。边上倚着个池子,约半亩地光景,沿着圈芦苇,白花花柔软的苇絮抵不过风,都向一边扬去。这池子于那块水田的好处得看田塘之间那个歪歪倒倒、用几根竹子撑就的车水棚的作用了。秋收一过,车水棚便只作了堆放柴草之用。多年前的一场水灾过后,杨老头撇下独生女儿出了远门,村人们从此极少看见他的人影儿,便都纷纷传说他上了南山。
午后的阳光暖和得令人昏昏欲睡,杨幼春蜷曲了双腿,先是微眯着眼睛,渐渐地竟要迷糊过去。骆老三走到一定距离,不好再往前走了,只得站在那里看她耳朵边的一缕头发透散开来,半遮半掩着一边脸庞,光着大红棉袄儿,身子蜷得跟猫儿一般,心里仿佛被一根鸡毛轻筅着,痒丝丝地,便站在那里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幼春睁眼见是他,复又闭上。
骆老三怏怏,又舍不得走,一时僵立在那里。池塘边上的芦苇,风一大,苇絮儿便不能再安份,化作无数蚊子飞散开来。绣了层毛茸茸青草的岸边有两个乌黑黑的羊ρi股在那里摆动着,便大叫起来:“羊吃菜了!羊吃菜了!”女人遂蓦地坐起,口里直骂:“畜生!”要过去赶,再定睛一看,又生气地扭过头去瞪了骆老三一眼,那脸这会儿被太阳晒得绯红,生起气来也格外显得妩媚。骆老三咽了口口水,涎着脸走过去一ρi股坐在她旁边的草堆上,傻笑着:“大白天的还、还打瞌睡,昨晚上做贼还是做强盗去了?”
“偷婆娘去了!”女人说罢,自个儿也咯咯地笑起来,绽露出满嘴米黄|色的牙齿。骆老三立即没了拘谨,瞅瞅四周没有第三个人,就伸过手去要抓她的奶子,却被她一下抹开了。
“你怀里又揣了什么?”
“好吃的,你让我摸摸,我就给你看。”骆老三笑嘻嘻地,那只手又伸过去了。
“不要脸!”女人笑骂着,又作势去抹那只手,这一回却没有像刚才那么使劲,骆老三便在那半推半让中占了便宜。占了便宜后的骆老三并没有食言。那香泡到了她手上,很快便不能完整了,女人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剥,掏出一瓣来,啃了一口,立即苦着脸嚷酸、苦。骆老三噗地笑说:“谁让你这么馋,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要放上一段时间等皮黄了才会有甜味。”女人娇声怨道:“我都剥开了你才说!”骆老三忙又陪着笑脸许诺:“明天再给你摘一个来。”又说:“你再给我摸摸。”仗着没有第三个人看见,又伸过手去。女人两只手都捧着那个香泡,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他胡闹了。骆老三这一回顺利得手,胆子更大了些,将她上身的衣裳都往上翻起,直到整对雪白的Ru房都露了出来,然后把自己的衣服扣子也全解了,坦着胸脯猛压了下去,口里的气便不能再喘均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幼春,嫁给我,给我——给我生儿子!”
稻草窸窣作响,两人身子同时往下陷,仿佛潮水慢慢地涨上来,女人有一种要被淹没了的快活,遂闭上了眼睛边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算作反抗,边哼哼唧唧地说:“我爹要我留在家里的,你真要是喜欢我,就进我家舍里来。”骆老三用胳膊支撑起上半个身子,昂起头来像浮到水面上的鱼一样深深吸了口气,鼻子嘴巴很快又消失在她胸前的|乳沟里,嘤嘤嗡嗡道:“我娘也不会答应让我出来的,她要是肯,我大哥也不会拖到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说罢,又嘴馋地叨住了一个|乳头,轻轻咬着。女人用力扭了扭身子,午后的阳光照在她那祼露着的白肚皮上,并不感到冷。她喜欢这样,暖和、舒服,不记得肚子饿,又有东西吃。骆老三的脸轻轻擦着她的Ru房,|乳头依然被他噙在口里,每一下轻咬,身体里都会涌起股难以名状的刺激和快活。
“我爹要我留在家里,你娘又不肯让你出来,那还有什么法子呢?除非,除非你拿得出两百块银洋钿来,或许他还会肯让我出来。”
骆老三呆了呆,再继续刚才的动作,手脚已如受了潮的油条,一下子绵软了不少,口气却仍是粗——“不就是两百块钱么?过一两年我总能拿得出来的,你要等我。”女人又扭动了一下身子说:“算啦,你拿得出来的时候再央人来找我爹说。”骆老三的口鼻和手都集中在她的胸部,脖子上面部分就空闲着了,使她仍然有机会将那香泡一瓣一瓣地往嘴里剥送。到后来只剩下块厚厚的香泡皮,胃里同时绞起股刮心似的饥饿,口里的清涎水泉水般地一阵阵泛涌上来,可惜骆老三只带了个香泡,别的什么也没有。她骨嗒咽了口口水,换了鄙夷的口气说:“不是说你娘花了八十块银洋钿给你们三兄弟合买了个童养媳么?”骆老三说:“那是给我大哥的,我才不要呢。”幼春似笑非笑地说:“不是很好看的一个么?年纪也是你跟她最般配。”骆老三哼了哼鼻子:“她哪里生得好看了?黄头毛、矮个儿,像只小母鸡不说,光是鼻子下面那块记,让人一看就没胃口!”
香泡吃完了,她对他的热情也就只能暂时到此为止,便要把他使劲儿从自己身上推开。骆老三自是还不肯罢休,又涎着脸说:“今晚上我到你那里来,我门一敲,你就给我开。”
她脸一板:“你要敢来,我就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我不做别的,就在被窝里抱抱你。”
“光抱也不行!谁也别指望在床上占我的便宜!”
骆老三似笑非笑地说:“你不给我开门,我就挖洞进来。”
“你敢?”她又唰地拉下了脸——“我枕头底下压着把菜刀,你不怕被我一刀斩死,也不怕我爹回来像捏蚂蚁一样捏死你,你就尽管来好了!”
骆老三还想再说别的,忽然听见她叫:“有人来了!” 一时慌了手脚。女人趁机将手里的香泡皮往他怀里一塞,溜下草堆,一扭一扭地走远了。
骆老三回到家里,少不得挨娘一顿训。骆老太太理想中的三媳妇绝不愿意是杨幼春。杨家就那么一个独生女儿,明摆着要留在家里“做种”,她宁可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也决不愿意让他倒Сhā门去给别人“下种”。再说她也看不顺眼杨幼春,女人有了馋和懒这两样毛病,不见得比男人的吃喝赌嫖好多少,更何况村人们都在传说杨老头还上了南山。
“杨家父女都是扫帚星、败家子。”骆老太太常以此言警告儿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