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可是疯子?
三月十七日
暗 夜
什么什么?那些东西都不是我写的。我会写什么东西呢?近来怕得很,怕人提起我来。今天晚上风真大,怕江里又要翻掉几只船哩!啊,啊呀,怎么,电灯灭了?啊,来了,啊呀,又灭了。等一忽吧,怕就会来的,像这样黑暗里坐着,倒也有点味儿。噢,你有洋火么?等一等,让我摸一枝洋蜡出来。……啊唷,混蛋,椅子碰破了我的腿!不要紧,不要紧,好,有了。……
这洋烛光,倒也好玩得很。呜呼呼,你还记得么?白天我做的那篇模仿小学教科书的文章:“暮春三月,牡丹盛开,我与友人,游戏庭前,燕子飞来,觅食甚勤,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我现在又想了一篇,“某生夜读甚勤,西北风起,吹灭电灯,洋烛之光。”呜呼呼……近来什么也不能做,可是像这种小文章,倒也还做得出来,很不坏吧?我的女人么?嗳,她大约不至于生病吧!暑假里,倒想回去走一趟。就是怕回去一趟,又要生下小孩来,麻烦不过。你那里还有酒么?啊唷,不要把洋烛也吹灭了,风声真大呀!可了不得!……去拿么,酒?等一等,拿一盒洋火,我同你去。……廊上的电灯也灭了么?小心扶梯!喔,灭了!混蛋,不点了吧,横竖出去总要吹灭的。……噢噢,好大的风!冷!真冷!……嗳!
“文 人”
三月二十日,立委王昆仑氏,在重庆宴苏联作家及中国作家的席上,有人提议,联合起来,写一封信来给我的消息,早在香港报上见过。本坡的《星中报 》,亦将此消息转载。诗是四句:莫道流离苦(老舍), 天涯一客孤(沫若), 举杯祝远道(昆仑),万里四行书(施谊)。施谊当然是孙师毅的另一写法。此外到席者, 是苏联的作家费德连克(他也用了中国笔,写了“都问你好”的四字)。及米克拉舍夫斯基(他写的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两句孙子兵法)。 这两位苏联作家竟能用中国的毛笔,写出这样的字(虽然是像初学会写字的小孩般的笔法)来,倒也真真难得。当日的列席者,还有一时传说已被敌人谋害的陈波儿、方殷、戈宝权、葛一虹、阳翰笙诸君。沫若在诗下,还写有几行短信:
达夫:诗上虽说你孤,其实你并不孤。今天在座的,都在思念你,全中国的青年朋友,都在思念你。你知道张资平的消息么?他竟糊涂到底了,可叹!
从这一张同人合写成的信中看来,我们可以知道,张资平在上海被敌人收买的事情,确是事实了。本来,我们是最不愿意听到认识的旧日友人,有这一种丧尽天良的行为的;譬如周作人的附逆,我们在初期,也每以为是不确,是敌人故意放造的谣言;但日久见人心,终于到了现在,也被证实是事实了。文化界而出这一种人,实在是中国人千古洗不掉的羞耻事,以春秋的笔法来下评语,他们该比被收买的土匪和政客,都应罪加一等。时穷节乃见,古人所说的非至岁寒,不能见松柏之坚贞,自是确语。所以,耳未听见过炮声,足未踏入过战地的许多文化人,只站在后方的后方,高喊着前进,或用尽心机,想打倒几个在同一区域中作同事的同人来献身手的,亦当以这些先例为前车之戒。能做一点实际工作,当远胜于专向同事作人身攻击等事,为益多多。
鲁迅也曾说过,既然是人,自然也要性茭,若只拿住性茭的一点,来攻击个人,则孔夫子有伯鱼。即使是圣到无以复加的圣人,恐怕日常生活,也是和我们这些庸人,相差无几的。
“文人无行”,是中国惯说的一句口头语;但我们应当晓得,无行的就不是文人,能说“失节事大,饿死事小”这话而实际做到的人,才是真正的文人。近则如洪承畴,远则如长乐老,他们何尝是文人,他们都不过是学过写字,读过书的政客罢了。至如远处在离敌人数千里外的异域,只以为月薪比自己多一点,生活比自己宽裕一点的同事,就是阻遏自己加薪前进的障碍,是敌寇,是汉奸,是一手压住世界命的魔鬼;像这样的文人,当然更不是文人了;因为这些人们,敌寇不来则已,敌寇若一到门,则首先去跪接称臣,高呼万岁的,也就是他们了;对这些而也称作文人,岂不是辱没了文人的正气,辱没了谢皋羽的西台。
因听到了故人而竟做了奸逆的丑事,所以一肚皮牢骚,无从发泄,即以我个人的境遇来说,老母在故乡殉国,胞兄在孤岛殉职,他们虽都不是文人,他们也都未曾在副刊上做过慷慨激昂的文章,或任意攻击过什么人,但我却很想以真正的文人来看他们,称他们是我的表率,是我的精神上的指导者。
我们的抗战,是还要继续下去的。这中间,自然更有许多花样出来,可以给我们叹赏,或给我们唾骂。我们只要抱住一点贞心,使用我们的双眼,静静地看,实在地干,到了最后胜利之日,便可以分辨出,究竟是谁强谁弱,谁真谁伪来了,现在所说的一切空话,究竟还是无凭的呓语。
一九四○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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