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购买船票杂物等件,忙了几日;更为了应酬来往,也着实费去了许多精力与时间,终于在一天侵早,我们同去者三四人坐了马车向杨树浦的汇山码头出发了,这时候马路上还没有行人,太阳也只出来了一线。自从这一次的离去祖国以后,海外飘泊,前后约莫有十余年的光景,一直到现在为止,我在精神上,还觉得是一个无祖国无故乡的游民。
太阳升高了,船慢慢地驶出了黄浦,冲入了大海;故国的陆地,缩成了线,缩成了点,终于被地平的空虚吞没了下去;但是奇怪得很,我鹄立在船舱的后部,西望着祖国的天空,却一点儿离乡去国的悲感都没有。比到三四年前,初去杭州时的那种伤感的情怀,这一回仿佛是在回国的途中。大约因为生活沉闷,两年来的蛰伏,已经把我的恋乡之情,完全割断了。
海上的生活开始了,我终日立在船楼上,饱吸了几天天空海阔的自由的空气。傍晚的时候,曾看了伟大的海中的落日;夜半醒来,又上甲板去看了天幕上的秋星。船出黄海,驶入了明蓝到底的日本海的时候,我又深深地深深地感受到了海天一碧,与白鸥水鸟为伴时的被解放的情趣。我的喜欢大海,喜欢登高以望远,喜欢遗世而独处,怀恋大自然而嫌人的倾向,虽则一半也由于天性,但是正当青春的盛日,在四面是海的这日本孤岛上过去的几年生活,大约总也发生了不可磨灭的绝大的影响无疑。
船到了长崎港口,在小岛纵横,山青水碧的日本西部这通商海岸,我才初次见到了日本的文化,日本的习俗与民风。后来读到了法国罗底的记载这海港的美文,更令我对这位海洋作家,起了十二分的敬意。嗣后每次回国经过长崎,心里总要跳跃半天,仿佛是遇见了初恋的情人,或重翻到了几十年前写过的情书。长崎现在虽则已经衰落了,但在我的回忆里,它却总保有着那种活泼天真,像Chu女似地清丽的印象。
半天停泊,船又起锚了,当天晚上,就走到了四周如画,明媚到了无以复加的濑户内海。日本艺术的清淡多趣,日本民族的刻苦耐劳,就是从这一路上的风景,以及四周海上的果园垦植地看来,也大致可以明白。蓬莱仙岛,所指的不知是否就在这一块地方,可是你若从中国东游,一过濑户内海,看看两岸的山光水色,与夫岸上的渔户农村,即使你不是秦朝的徐福,总也要生出神仙窟宅的幻想来,何况我在当时,正值多情多感,中国岁是十八岁的青春期哩!
由神户到大坂,去京都,去名古屋,一路上且玩且行,到东京小石川区一处高台上租屋住下,已经是十月将终,寒风有点儿可怕起来了。改变了环境,改变了生活起居的方式,言语不通,经济行动,又受了监督,没有自由,我到东京住下的两三个月里,觉得是入了一所没有枷锁的牢狱,静静儿的回想起来,方才感到了离家去国之悲,发生了不可遏止的怀乡之病。
在这郁闷的当中,左思右想,唯一的出路,是在日本语的早日的谙熟,与自己独立的经济的来源。多谢我们国家文化的落后,日本与中国,曾有国立五校,开放收受中国留学生的约定。中国的日本留学生,只教能考上这五校的入学试验,以后一直到毕业为止,每月的衣食零用,就有官费可以领得;我于绝望之余,就于这一年的十一月,入了学日本文的夜校,与补习中学功课的正则预备班。
早晨五点钟起床,先到附近的一所神社的草地里去高声朗诵着“上野的樱花已经开了”,“我有着许多的朋友”等日文初步的课文,一到八点,就嚼着面包,步行三里多路,走到神田的正则学校去补课。以二角大洋的日用,在牛奶店里吃过午餐与夜饭,晚上就是三个钟头的日本文的夜课。
天气一日一日的冷起来了,这中间自然也少不了北风的雨雪。因为日日步行的终果,皮鞋前开了口,后穿了孔。一套在上海做的夹呢学生装,穿在身上,仍同祼着的一样;幸亏有了几年前一位在日本曾入过陆军士官学校的同乡,送给了我一件陆军的制服,总算在晴日当作了外套,雨日当作了雨衣,御了一个冬天的寒。这半年中的苦学,我在身体上,虽则种下了致命的呼吸器的病根,但在知识上,却比在中国所受的十余年的教育,还有一程的进境。
第二年的夏季招考期近了,我为决定要考入官费的五校去起见,更对我的功课与日语,加紧了速力。本来是每晚于十一点就寝的习惯,到了三月以后,也一天天的改过了;有时候与教科书本茕茕相对,竟会到了附近的炮兵工厂的汽笛,早晨放五点钟的夜工时,还没有入睡。
必死的努力,总算得到了相当的酬报,这一年的夏季,我居然在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入学考试里占取了一席。到了秋季始业的时候,哥哥因为一年的考察期将满,准备回国来复命,我也从他们的家里,迁到了学校附近的宿店。于八月底边,送他们上了归国的火车,领到了第一次的自己的官费,我就和家庭,和戚属,永久地断绝了连络。从此野马缰弛,风筝线断,一生中潦倒飘浮,变成了一只没有舵楫的孤舟,计算起时日来,大约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开始,差不多是在同一的时候。
雪 夜
(日本国情的记述)自传之一章
日本的文化,虽则缺乏独创性,但她的模仿,却是富有创造的意义的;礼教仿中国,政治法律军事以及教育等设施法德国,生产事业泛效欧美,而以她固有的那种轻生爱国,耐劳持久的国民性做了中心的支柱。根底虽则不深,可枝叶却张得极茂,发明发见等创举虽则绝无,而进步却来得很快。我在那里留学的时候,明治的一代,已经完成了它的维新的工作;老树上接上了青枝,旧囊装入了新酒,浑成圆熟,差不多丝毫的破绽都看不出来了;新兴国家的气象,原属雄伟,新兴国民的举止,原也豁荡,但对于奄奄一息的我们这东方古国的居留民,尤其是暴露己国文化落伍的中国留学生,却终于是一种绝大的威胁。说侮辱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对,不过咎由自取,还是说得含蓄一点叫作威胁的好。
只在小安逸里醉生梦死,小圈子里夺利争权的黄帝之子孙,若要教他领悟一下国家的观念的,最好是叫他到中国领土以外的无论哪一国去住上两三年。印度民族的晓得反英,高丽民族的晓得抗日,就因为他们的祖国,都变成了外国的缘故。有知识的中上流日本国民,对中国留学生,原也在十分的笼络;但笑里藏刀,深感着“不及错觉”的我们这些神经过敏的青年,胸怀哪里能够坦白到像现在当局的那些政治家一样;至于无知识的中下流——这一流当然是国民中的最大多数——大和民种,则老实不客气,在态度上言语上举动上处处都直叫出来在说:“你们这些劣等民族,亡国贱种,到我们这管理你们的大日本帝国来做什么!”简直是最有成绩的对于中国人使了解国家观念的高等教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