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辛苦的。最辛苦是那些在黑茫茫的天地间寻求光热的生灵。可怜的秋蛾,他永远不能忘情于火焰。在泥草间化生,在黑暗里飞行,抖搂着翅羽上的金粉——它的愿望是在万万里外的一颗星。那是我。见着光就感到激奋,见着光就顾不得粉脆的躯体,见着光就满身充满悲惨的神异,殉献的奇丽——到火焰的底里去实现生命的意义。那是我。天让我望见那一炷光!那一个灵异的时间!“也就一半句话,甘露活了枯芽。”我的生命顿时豁裂成一朵奇异的愿望的花。“生命是悠久的,”但花开只是朝露与晚霞间的一段Сhā话。殷勤是夕阳的顾盼,为花事的荣悴关心。可怜这心头的一撮土,更有谁来凭吊?“你的烦恼我全知道,虽则你从不曾向我说破;你的忧愁我全明白,为你我也时常难受。”清丽的晨风,吹醒了大地的荣华!“你耐着吧,美不过这半绽的蓓蕾。” “我去了,你不必悲伤,珍重这一卷诗心,光彩常留在星月间。”她去了!光彩常在星月间。
陌生的朋友,你不嫌我话说得晦塞吧,我想你懂得。你一定懂。月光染白了我的发丝,这枯槁的形容正配与墓墟中人作伴;它也仿佛为我照出你长眠的宁静……那不是我那她的眉目?迷离的月影,你无妨为我认真来刻划个灵通?她的眉目;我如何能遗忘你那永诀时的神情!竟许就那一度,在生死的边沿,你容许我怀抱你那生命的本真;在生死的边沿,你容许我亲吻你那性灵的奥隐,在生死的边沿,你容许我酺啜你那妙眼的神辉。那眼,那眼!爱的纯粹的精灵迸裂在神异的刹那间!你去了,但你是永远留着。从你的死,我才初次会悟到生,会悟到生死间一种幽玄的丝缕。世界是黑暗的,但我却永久储着你的不死的灵光。
廉枫抬头望着月,月也望着他,青空添深了沉默。城墙外仿佛有一声鸦啼,像是裂帛,像是鬼啸。墙边一枝树上抛下了一棒雪,亮得耀眼。这还是人间吗?她为什么不来,像那年在山中的一夜?
“我送别她归去,与她在此分离,
在青草里飘拂,她的洁白的裙衣。”
诡异的人生!什么古怪的梦!希望,在你擎上手掌估计分量时,已经从你的手指间消失,像是发珠光的青汞。什么都得变成灰,飞散,飞散,飞散……我不能不羡慕你的安逸,缄默的墓中人!我心头还有火在烧,我怀着我的宝;永没有人能探得我的痛苦的根源,永没有人知晓,到那天我也得瞑目时,我把我的宝交还给上帝:除了他更有谁能赐与,能承受这生命的生命?我是幸福的!你不羡慕我吗,朋友?
我是幸福的,因为我爱,因为我有爱。多伟大,多充实的一个字!提着它胸胁间就透着热,放着光,滋生着力量。多谢你的同情的倾听,长眠的朋友,这光阴在我是稀有的奢华。这又是北京的清静的一隅。在凉月下,在荒城边,在银霜满树时。但北京——廉枫眼前又扯亮着那狞恶的前门。像一个脑袋,像一个骷髅,丧事人家的鼓乐。北海的芦苇,荣叶能不死吗?在晚照的金黄中,有孤鹜在冰面上飞。销沉,销沉。更有谁眷念西山的紫气?她是死了——一堆灰。北京也快死了——准备一个钵盂,到枯木林中去安排它的葬事。有什么可说的?再会吧,朋友,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正想站起身走,一回头见进门那路上仿佛又来了一个人影。肥黑的一团在雪地上移着,迟迟的移着,向着他的一边来。有树拦着,认不真是什么。是人吗?怪了,这是谁?在这大凉夜还有与我同志的吗?为什么不,就许你吗?可真是有些怪,它又不动了,那黑影子绞和着一棵树影,像一团大包袱。不能是鬼吧。为什么发噤,怕什么的?是人,许是又一个伤心人,是鬼,也说不定它也别有怀抱。竟许是个女子,谁知道!在凉月下,在荒冢间,在银霜满地时。它伛偻着身子哪,像是捡什么东西。不能是个化子——化子化不到墓园里来。唷,它转过来了!
它过来了,那一团的黑影。走近了,站定了,他也望着坐在坟墩上的那个发愣哪。是人,还是鬼,这月光下的一堆?他也在想。“谁?”粗糙的,沉浊的口音。廉枫站起了身,哈着一双冻手。“是我,你是谁?”他是一个矮老头儿,屈着肩背,手Сhā在他的一件破旧制服的破袋里。“我是这儿看门的。”他也走到了月光下。活像《哈姆雷德》里一个掘坟的,廉枫觉得有趣,比一个妙年女子,不论是鬼是人,都更有趣。“先生,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哼是睡着了,那门没有关严吗?” “我进来半天了。” “不凉吗,您坐在这石头上?” “就你一个人看着门的?” “除了我这样的苦小老儿,谁肯来当这苦差?” “你来有几年了?” “我怎么知道有几年了!反正老佛爷没有死,我早就来了。这该有不少年份了吧,先生?我是一个在旗吃粮的,您不看我的衣服?” “这儿常有人来不?” “倒是有。
除了洋人拿花来上坟的,还有学生也有来的,多半是一男一女的。天凉了就少有来的了。你不也是学生吗?”他斜着一双老眼打量廉枫的衣服。“你一个人看着这么多的洋鬼不害怕吗?”老头他乐了。这话问得多幼稚,准是个学生,年纪不大。“害怕?人老了,人穷了,还怕什么的!再说我这还不是靠鬼吃一口饭吗?靠鬼,先生!” “你有家不,老头儿!” “早就死完了。死干净了。” “你自己怕死不,老头儿?”老头儿又乐了。“先生,您又来了!人穷了,人老了,还怕死吗?你们年轻人爱玩儿,爱乐,活着有意思,咱们那说得上?”他在口袋里掏出一块黑绢子擤了他的冻鼻子。这声音听大了。城圈里又有回音,这来坟场上倒添了不少生气。那边树上有几只老鸦也给惊醒了,亮着他们半冻的翅膀。“老头,你想是生长在北京的罢?” “一辈子就没有离开过。” “那你爱不爱北京?”老头简直想咧个大嘴笑。这学生问的话多可乐!爱不爱北京?人穷了,人老了,有什么爱不爱的?“我说给您听听罢,”他有话说。
“就在这儿东城根,多的是穷人、苦人,推土车的,推水车的,住闲的,残废的。全跟我一模一样的,生长在这城圈子里,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一年就比一年苦,大米一年比一年贵。土堆里煤渣多捡不着多少。谁生得起火?有几顿吃得饱?夏天还可对付,冬天可不能含糊。冻了更饿,饿了更冻,又不能吃土。就这几天天下大雪,好,狗都瘪了不少!”老头又擤了擤鼻子。“听说有钱的人都搬走了,往南,往东南,发财的,升官的,全去了。穷人苦人那走得了?有钱人走了他们更苦了,一口冷饭都讨不着。北京就像个死城,没有气了,您知道!那年也没有本年的冷清。您听听,什么声音都没有,狗都不叫了!前儿个我还见着一家子夫妻俩带着三个孩子饿急了,又不能做贼,就商量商量借把刀子破肚子见阎王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