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临霜的这场病,足足拖了两个月都没有痊愈。
在她房中那座小炮台,甚至整个炮塔群都完成之时,蔺寒衣也再度离开天都,独留下大病未愈的染临霜一人。
而当初在蔺寒衣邀请下正式住入蔺府的慕白忻,在此情况下,俨然一副王母似的驱使着下人,以及当初被蔺寒衣全招至府中严格控管的染家人,甚至更在染临霜卧病不起之时,以让她安心休养为由,用马车将她送至了天都城外的蔺府外宅。
独自一人守着蔺寒衣的旧宅,躺在病杨上的染临霜静静接受了一切,因为至少在这里,她可以感觉到蔺寒衣过往生活过的气息,并且还有一个他亲手制作的炮塔群伴着她。
其实,他不在的天都,不知由何时开始,总让她觉得寂寞。
所以离开了也好,一个人待在这里……也好。
尽管染临霜默默承受了一切,但闻讯而来的孙秋云与孙秋震,却怎么也无法忍受慕白忻那胆大妄为、鸠占鹊巢的恶行!
「这是什么跟什么啊!」望着躺在床上虽一脸病容憔悴却平静的染临霜,孙秋震再忍不住地伸出手指着门外大吼,「姊,你为什么不说说话,就任那女人将你赶了出来?」
望着孙秋震忿忿不平的眸子,染临霜轻掀了掀唇办,却什么也没有说。
说说话?她又能说些什么?
更何况,就算她真的能说话,但早在三年多前,在蔺寒衣心中只有慕白忻之时,她便没有任何开口说话的资格了。
毕竟慕白忻能如此恃宠而骄,可谁都明白,她恃的是蔺寒衣的宠啊!
「秋震,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望着染临霜眼底那股极力想隐瞒却怎么也隐瞒不了的惆怅,孙秋云连忙低斥着孙秋霞。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说这种话?我就是吞不下这口气!」听到哥哥的斥责后,早已隐忍许久的孙秋震索性豁了出去,「蔺寒衣这究竟是报的什么恩啊?难道他以为将我们染家抬了籍,我们就该对他所做出的不合理之事全盘接……」
孙秋震的话再说不完全了,因为染临霜给了他一巴掌。
「姊……你……」感觉着脸上的热辣感,望着染临霜那泫然欲泣的眸子,孙秋震仔细读着由她那颤抖唇角吐出的字——
不许说这样的话,永远不许。
「姊……」被染临霜这一把巴掌彻底震慑住的孙秋震难以置信地喃喃着,「你从没打过我的……」
「难道……真的不是报恩?」回想着过往染临霜眼底的凄苦,以及现今眼中的热泪,向来心思细密的孙秋云身子一震后,嗓音整个沙哑了,「而是爹在去世前……做了什么,才会令姊夫不得不……」
其实,孙秋云原只是有些不敢确定地胡乱臆猜着,但在看到染临霜黯然地别过眼去,任泪水在她那苍白、憔悴的小脸上无声流淌时,他踉跄了两步,颓然地坐至了座椅上。
「怎么会是这样呢……」望着这样的情形,孙秋震的脸色也整个隆白了。因为他们怎么都想下到蔺寒衣之所以会娶了姊姊,更替染门一家抬籍,根本不是为了报恩,而是被他们的爹爹所威胁,才不得不为的!
是的,染临霜先前一直没有跟弟弟们说这件事,而不说,只是希望万一真的有那么一天,全部的错,她一人承受便够。
如今,他们自己既已猜出,她又如何能再隐瞒得下去?
「爹为什么那么傻啊!染家一辈子贱籍又如何?」许久许久之后,紧握着举头,孙秋云痛苦至极地说道:「这种用牺牲姊一辈子幸福换来的家门荣耀,我宁可不要!」
「对,姊,没事的,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听到哥哥的话后,个性本就冲动的孙秋震猛地一拍桌,「我们一起离开天都,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去!」
离开?谈何容易?
仰起头,染临霜目光蒙胧地长叹一口气。
更何况就算弟弟们离得开,蔺寒衣也绝不会让知晓他秘密的她离开的。
给予她她所要的,却困住她、无视她,让她一辈子只能活在这份阴影下,这就是他对她的惩罚。
正因明了这些,更因明了自己欠蔺寒衣一个真正的幸福,更让他多经历了那样多的波折与苦痛,所以染临霜颤抖着手,轻轻提起笔——
秋震,我知道此时此刻,你心中一定很乱,但他不是个坏人,真的不是,更何况,是我们有错在先。
「姊,都这时候了,你还替他说话!」望着染临霜颤抖的字迹,孙秋震咬牙痛苦地说道。
我不是替他说话,我说的是实情。
况且这么多年来,你我都走他在前线用鲜血与生命保护,才能过着如此平静的生活,所以到他营里去以后,你一定要特别注意李东锦及八王派系的人,千万要小心别让他们太靠近他!
而秋云,你在尚书房里行走也一定要多加小心,别与这两派人马走得太近,因为那是朝申想扳倒他取而代之的最大势力,而我们染家与他,唇亡齿寒……
「姊……」看到染临霜的字后,孙秋震与孙秋震对望一眼后,连忙将纸拿至烛火上烧掉,「我们知道了。」
正当那燃烧的火花静静映在染家三姊弟眼中之时,突然,一阵敲门声蓦地响起。
听到敲门声时,屋中的三人全蓦地一愣,因为他们实在不明白在此时此刻,会有谁知道他们在这里。
「请问将军夫人在吗?」
当一个温柔的嗓音轻轻响起时,染临霜却对孙秋云点了点头,因为她听出了这温柔嗓音的主人。
「你们是……」尽管依言上前开门,但孙秋云还是戒备地眯起眼望着眼前这两张全然陌生的脸庞。
「孙大人,我是由御医苑来的月噙香。」就见月噙香笑容婉约地轻言道,然后指着身旁的柳孤泉,「这位是天字号御医柳孤泉真。」
「敢问你们找夫……我姊,有事?」
是的,孙秋云改口了,他再不称染临霜为夫人了,他就要让全勒琅国的人都知道,染临霜是他的姊,而他们兄弟——孙家新科二进上——本该全是贱籍出身!
「我们先前曾为令姊诊过病,得知令姊最近身体微恙,心中实在挂怀,所以才特意前来拜望。」听到孙秋云的改口,月噙香的眼眸更温柔了。
「你们……谢谢。」听着月噙香那温柔又诚挚的嗓音,以及那毫无芥蒂的清澈眼眸,孙秋云的眼底微微有些酸涩,连忙侧身将人请了进来。
「夫人,我们能单独谈谈吗?」一进入内屋,月噙香立即走至床榻旁轻语道。
望着月噙香脸上的温柔笑意,染临霜虽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示意两个弟弟先行离去。
「我能不能再看……」而随后进房的柳孤泉不知为何,竟迫不及待地立刻冲到床前急急说道。
用力拧了柳孤泉的腰际一下,月噙香又望向染临霜,「是这样的,这家伙对于上回为你治病,让你在众人面前如此伤心之事一直有些耿耿于怀……」
「那明明不是病,也不是胎记,是蛊!」无视月噙香的客套话,柳孤泉在一旁不断嘀咕着,「是蛊!」
当听清楚柳孤泉口中嘟囔的话语后,染临霜猛一抬头。
他说什么?
她身上那恶心的黑印记不是病也不是胎记?是蛊?
「这种稀奇古怪的蛊,我向来只曾听闻不曾亲眼见过,不过蛊嘛!哪种不稀奇古怪?而关于蛊的存在,最早应追溯至——」
「行了,谁让你这么长篇大论的解释了?」一把打断柳孤泉的话,月噙香瞪着他,「挑重点讲!」
「反正我的意思就是……」用手挠了挠下巴,柳孤泉这时才惊觉到自己的言行举止太过唐突,连忙将一直盯着染临霜颈背处的眼眸移向床顶,「只要知道你是中了什么蛊,将蛊毒清了,你不仅身上再不会有那印记,并且也可以说话了。」
什么?他说什么?
他说她……可以说话,而且身上也再不会有那印记了?
真的吗?她真的,可以说话了吗?
「我家柳老爷虽说没什么大本事,可这点小本事还是有的。」望着染临霜睑上那完全难以置信,又惊又喜的神情,月噙香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们治治好吗?临霜,我好想同你聊聊天呢!」
当手被人轻轻握住时,染临霜的身子倏地一震,只为月噙香口中的「临霜」二字。
临霜,这名温柔、出色的女子竟唤她临霜,还说她想同自己聊聊……
为什么?
由小到大,人们见到她多半都只是冷言冷语抑或讥言嘲讽,从没有人主动愿意了解她,与她对话,可这名温柔的女子,为什么从见面的第一次起,便那样耐心及贴心?
更何况她应该也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对她的夫君,以及她夫君的兄弟们的一大隐患,但为什么她还能如此温柔地待她?
是的,尽管蔺寒衣什么也没说,但染临霜却不是笨蛋,所以由一些蛛丝马迹之中,她知道蔺寒衣之所以娶了自己的最大原因,并非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保护某一些人,而这一某些人之中,应该就包括那其实压根儿就没想对她隐瞒的柳孤泉夫妇。
「若我们自己都不帮着自家人,谁来帮我们?」恍若早明白染临霜心中的疑虑,月噙香笑得那样温柔、那样理解,「更何况,要当这帮男人的妻子,哪个不得受点苦、受点累、掉点泪的。」
可我……不像你……
是的,染临霜想说,自己其实不像月噙香是与柳孤泉两情相悦后,才定下白首之约的,可她的唇角,却抖颤得几乎无法将意思表达完全。
「你这几年的所做所为,我们可是全瞧在眼底的!」凝望着染临霜眼底的凄然,月噙香轻轻握起她的手低声说道:「辛苦你了,临霜。」
缓缓抬眼望向目光蒙胧,却笑得那样绝美又那样心疼的月噙香,染临霜的泪,一滴滴地由眼眶中跌落,可她,也笑了。
是的,染临霜笑了,哭着笑了。
而之所以笑,是因为这世上终于有人了解她、明白她了!
没错,或许蔺寒衣永远不懂,也或许他根本也不想弄懂她的心,但至少此时此刻,在这个总让她感到孤单的天都城里,她终于有一个朋友了,一个了解她、体贴她的朋友!
从今而后,她再不必一人默默忍受那无助的孤寂与伤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