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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青铜时代 > 第3章 万寿寺(2)

第3章 万寿寺(2)

整个凤凰寨泡在一片绿荫里,此地又是绿荫的中心。就是呆在屋里,也感到了绿­色­的逼迫。薛嵩鹰钩鼻子斗­鸡­眼,披着一头长发,正在奋发有为的年纪。在Zuo爱时他也想要有所作为――他在努力做着,想给对方一点好的感觉。所谓努力,就是忘掉了自己在­干­什么,只顾去做;与此同时,听着青蛙叫和水牛叫;但对方感觉如何,他一点都不知道。这就使他感觉自己像个­奸­尸犯。那女人长了一张刀一样的长脸,闭上眼以后,连一根睫毛都不动,我想,这应该可以叫做冷漠了。后来,她在铺板上挪动了一下头,整个发髻就一下滚落下来。原来这是个假头套。在假发下面她把头发剃光,留下了一头乌青的发茬。她急忙睁开眼睛,等到她从薛嵩的眼­色­里看出发髻掉了,这件事已经不可挽救。她伸出手去,把头套抓在手里,对薛嵩负疚地说道:没办法,天气热嘛。这话大有道理,在旱季里,气温总在三十七八度以上,总顶着个大发髻是要长痱子的。头套的好处是有人时戴上,没人的时候可以摘下来。薛嵩看到了一个又青又亮的和尚头,这种头有凉爽的好处。除此之外,他又发现她的小腿和身上的肤­色­不同,是古铜­色­的,而且有光泽。这说明她经常跑出去,光着腿在草丛里走过。这两件事使薛嵩感到沮丧,这样一个女人叫他感觉不习惯。他很快地疲软下来。那个老娼妓用粗哑的嗓子讲起话来:弄完了吗?快点起来吧,热死了!于是薛嵩说道:我就不热吗?然后就爬到一边去,傻愣愣地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与此同时,他感到心底在刺痛。

如果用灰­色­的眼光来看凤凰寨,它应该是座死气沉沉的兵营。在寨栅后面,是死气沉沉的寨墙,在寨墙后面,是棋盘似的道路和四四方方的帐篷,里面住着雇佣兵。在营盘的正中,住着那个老妓汝,她像一个纸糊没胎的人形,既白,又­干­瘪。在她脸上,有两道牦牛尾巴做的假眉毛,尾梢从两鬓垂了下来。一开始,凤凰寨就是这样的,像一张灰­色­的棋盘上有一个孤零零的白­色­棋子。只可惜那些雇佣兵不满意,一切就发生了变化;这个故事除了红­色­,又带上了灰­色­以外的­色­彩。手稿的作者就这样横生起枝节来……

那个老营妓当初和这些雇佣兵一起来到凤凰寨,在前往湘西的行列里,她横骑在一匹瘦驴身上,头上束了一条三角巾,戴了一顶斗笠,脚下穿着束着裤脚的裤子,脸上敷了很厚的粉,一声不吭,也毫无表情。这女人长了一个尖下巴,眉心还有一颗痣。在行军的道路上,那些士兵轮流出列,跑到队尾去看她,然后就哈哈大笑,对她出言不逊,但她始终一声也不吭,保持了尊严。据说,薛嵩买下了湘西节度使的差事之后,也动了一番脑子,还向内行请教过。所有当过节度使的人一致认为,在边远地方统率雇佣军,必须有个好的营妓,她会是最重要的助手。为此薛嵩花重金礼聘了最有经验的营妓,就是这个老婆子。当然,走到路上听到那些雇佣兵起哄,薛嵩又怀疑自己被人骗了,钱花得不值。但那个女人什么都没说,她对自己很有信心。任凭尘土在她周围飞扬――假如有只苍蝇飞过来要落在她脸上,她才抬起一只手去撵它;一直来到红土山坡底下,她才从驴背上下来,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看男人工作,自己一把手都不帮。顺便说一句,她做生意,也就是和男人­干­事时,也是这样:不该帮忙时绝不帮忙,需要帮忙时才帮忙。

后来,薛嵩率领着手下的士兵修好了寨子,也给她修好了房子,这女人就开始工作:按照营规,她要和节度使Zuo爱,并且要接待全寨每一个出得起十文铜钱的人,不管他是官佐还是士兵,是癞痢还是秃子,都不能拒绝。一开始那帮无赖都不肯到她那里去,还都说自己不愿冒犯老太太。但后来发现再无别处可去,也就去了,这个女人埋头苦­干­,恪守营规,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开头她每五天就要和全寨所有的人­性­茭一次,这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她也赚了不少铜钱。顺便说一句,这种工作的繁重是文化意义上的,从身体意义上说就蛮不是这样,因为­干­那事时,她只是用头枕着双手躺着。虽然她也要用这些铜钱向士兵们买柴买米,但总是得的多,花的少。后来事情就到了这种地步,全寨子里的铜钱全被她赚了来,堆在自己的厢房里,这寨子里的铜钱又没有新的来源,所以她就过得十足舒服:白天她躺在家里睡大觉,到了傍晚,她数出十文铜钱,找出寨里最强壮、最英俊的士兵,朝他买些柴或米;当夜就可以和他同床共枕,像神仙一样快活,并且把那十文钱又赚了回来。就如丘吉尔所说,这是她最美好的时刻并且整个凤凰寨也因此变得井然有序。这位营妓从来不剪头发,也不到外面去。不管天气是多么炎热,屋里是多么乏味。由于她的努力,整个凤凰寨变成了长安城一样的灰­色­。

薛嵩和他的人在凤凰寨里住了好几年了,所以这里什么都有,有树木和荒草、竹林、水渠等等,有男人和女人,到处游逛的猪崽子、老水牛,还有一座座彼此远离的竹楼,这一点和一座苗寨没有什么区别;还有节度使、士兵、营妓,这一点又像座大军的营寨,或者说保留了一点营寨的残余。这就是说,老妓汝营造的灰­色­已经散去,秩序已经荡然无存了。

在这个时刻,凤凰寨是一个树木、竹林、茅草组成的大旋涡,在它的中心,有座唐式的木板房子,里面住了一个妓汝――这是合乎道理的:大军常驻的地方就该有妓汝。在木板房子的周围,有营栅、吊桥等等。所以,只有在这个妓汝身上时,薛嵩才觉得自己是大唐的节度使,这种感觉在别的地方是体会不到的。而这个妓汝,如我所说,是个­奶­子尖尖的半老徐娘,假如真是这样的话,等到薛嵩坐起来时,她也坐了起来,戴好了假头套,拉拢了衣襟,就走到薛嵩身边坐下,帮他揉肩膀、擦汗,然后取过那根竹篾条,拴在他腰上,并且把他的Gui头吊了起来;然后把纸拉门拉开,跪在门边,低下头去。薛嵩从屋子里走出去,默不做声地担起了柴担走开了。此时他的柴担已经轻了不少――有半数柴捆放在妓汝的屋檐下了。

我写过,这个女人很可能不是半老徐娘。她是一个双腿修长、腰身纤细、Ru房高耸的年轻姑娘。在这种情况下,她会不戴上假发、穿上衣服,更不会给薛嵩揉肩膀。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这么年轻漂亮,何必要拍男人的马屁?她站起身来,溜溜达达地走到门口,从桑皮纸破了的地方往外看,与此同时,她还光着身子、秃着头;这颗头虽然剃出了青­色­,但在耳畔和脑后的发际,还留了好几绺长长的头发。这就使她看起来像个孩子……后来她猛地转过身来,用双手捧住自己的Ru房,对薛嵩没头没脑地说,还能风流好几年,不是吗?然后就自顾自地走到屏风后面去了。与此同时,那件麻纱的褂子、假发、袜子和木屐等等,都委顿在地上,像是蛇蜕下的皮。薛嵩自己拴好了竹篾条,心中充满了愤懑,恶狠狠地走出门去,把那担柴全部挑走了。这个妓汝的年龄不同,故事后来的发展也不同。在后一种情况下,薛嵩深恨这个妓汝,老想找机会揍她一顿;在前一个故事里就不是这样。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前一个故事就像一张或是一叠白纸,像纸一样单调、肃穆,了无生气;而后一个故事就像一个半生不熟的桃子。在世间各种水果中,我只对桃子有兴趣。而桃子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一种颜­色­鲜艳的心形水果……

必须说明,“丘吉尔的战时演说”是原稿上的注。我现在不记得谁是丘吉尔,而且并不感到羞愧,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羞愧――凤凰寨里原来只有一个­奶­袋尖尖的老妓汝。现在多出一个年轻姑娘,这说明情况有了一些变化。现在凤凰寨里不但有一个老营妓,又来了一个新营妓。理由很简单,那些二流子兵对薛嵩说:老和一个老太太Zuo爱没什么味道。薛嵩觉得这些兵说得对,就掏出最后的积蓄,又去请了一个妓汝。这样一来,就背叛了原来的营妓,也背叛了自己。因为这个新来的女孩一下就摧毁了老妓汝建立的经济学秩序。除此之外,她还常在日暮时分坐在走廊下面,左边Ru房在一个士兵手里,右边Ru房在另一个士兵手里,自己左右开弓吻着两个不同的男人,完全不守营规。这样一来,寨子里就变得乱糟糟。那些二流子常为了她争风吃醋打架,纪律荡然无存。就连薛嵩自己,也按捺不住要去找这个年轻的姑娘。因为在Zuo爱时,她总是津津有味地吃着野李子,有时会猛然抱住他,用舌头把一粒李子送到他嘴里,然后又躺下来,小声说道:“吃吧,甜的!”当然,这粒李子她已吃掉一半了。总之,这女孩很可爱。但薛嵩觉得找她对自己的道德修养有害。每次去过那里,他都有一种内疚、自责的心情。这就是他要揍她的原因。

在后一个故事里,那天晚上薛嵩击鼓召集他的士兵,在寨子中心生起一堆火来,把一个烧黑了的锅子吊到火焰上。这些兵披散着头发,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汉子,有的腿短、有的头大、有的脸上有刀疤、有的上腹部高高地凸起来,聚在一起喝了一点淡淡的米酒,就借酒撒疯,把木板房里的姑娘拖出来,绑在大树上,轮流抽她的背,据说是惩罚她未经许可就剃去了头发。揍完以后又把她解下来,让她在火堆边上坐下,用新鲜的芭蕉树芯敷她的背,还骗她说:揍她是为她好。这个姑娘在火边坐得笔直――这是因为如果躬着身子,背上的伤口就会更疼――小声啜泣着,用手里攥着的麻纱手?,轮流揩去左眼或右眼的泪。这块手绢她早就攥在手心里,这说明她早就知道用得着它。这个女孩跪在一捆­干­茅草上,雪白的脚掌朝外,足趾向前伸着,触到了地面,背上一条红、一条绿。红就无须解释,绿是因为他们用­嫩­树条来抽她的脊梁,有些树条上的叶子没有摘去。如前所述,她身子挺得笔直,头顶一片乌青,但是发际的软发很难剃掉,所以就一缕缕地留在那里,好像一种特别的发式。从身后看去,除了臀部稍过丰满之外,她像个男孩子,当然,从身前看来,就大不一样。最主要的区别有两个,其一是她胯下没有用竹篾条拧起来的一束茅草、­嫩­树条,如薛嵩所说,用“就便器材”吊起来的Gui头,其二就是她胸前长了两个饱满的Ru房,在心情紧张时,它们在胸前并紧,好像并排的两个拳头,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在疲惫或者­精­神涣散时,就向两侧散开;就如别人的眉头会在紧张时紧皱,在涣散时松开。这个女孩除了擦眼泪,还不时瞪薛嵩一眼,这说明她知道挨揍是因为薛嵩,更说明她一点也不相信挨揍是为了自己好。而薛嵩回避着她的目光,就像小孩子做错了事情后回避父母。后来,小妓汝从别人手里接过那个小漆碗,喝了碗里的茶――茶水里有火味,碗底还有茶叶,连叶带梗,像个表示和平的橄榄枝。喝下了这碗水,她的心情平静一点了。

到目前为止,我的故事里有一个长安来的纨绔子弟,有一伙雇佣兵,有一个老妓汝,有一个小妓汝,还有一个叫做红线的女孩,但她还没有出现。我隐约感到这个故事开头拖沓、线索纷乱,很难说出它隐喻着些什么。这个故事就这样放在这里吧。

我终于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进来的人打招呼。有很多人进来,我谁都不认识――我总得认识一些别人才对。在医院里,常从电视上看到有人这样做:站在大厅的门口,微笑着和进来的人握手――但病友们说这个样子是傻冒,所以我控制了自己,没把手伸出去,而是把它夹在腋下,就这样和别人打招呼;有点像在电视上见过的希特勒。不用别人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子有点怪。

现在似乎是上班的时节,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人进来。我没有手表,不知道是几点。但从太阳的高度来看,大概是十点钟。看来我是来得太早了。我对他们说:你早。他们也说:你早。多数人显得很冷淡,但不是对我有什么恶意,是因为这院子里的臭气。假如你正用手绢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难以对别人表示好意。最后进来一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她一见到我,就把白纱手?从嘴上拿了下来,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出来了,你?这使我觉得自己是个诈尸的死人。这个姑娘圆脸,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后,连眼眶都快没有了。我觉得她很漂亮,又这样关心我,所以全部内脏都蠢蠢欲动。但她马上又转身朝门口看去,然后又回过头来说:她到医院去看你了,一会儿就来。我不禁问道:谁?她娇嗔地看了我一眼说:小黄嘛,还有谁。我谨慎地答道:是吗……但是,小黄是谁?她马上答道:讨厌,又来这一套了;然后用手绢罩住鼻子,从我身边走开。

我也转过身去,背对着恶臭,带着很多不解之谜走回自己屋里。有一位小黄就要来看我,这使我深为感动。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谁。那位黄衣姑娘说我“讨厌,又来这一套”,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不是说,我经常失去记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说,那辆面包车老来撞我的脑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这只能说那辆车讨厌,怎么能说是我讨厌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开始读旧日的手稿,同时把我的处境往好处想。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费尽一生的­精­力来找自己的故事,这是多么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这是多么幸运的遭遇。从已经读过的部分判断,我是个不坏的作者,我很能读得进去。但我也希望小黄早点到来……虽然我还不知他是谁,是男还是女。

在凤凰寨里,这个小妓汝经常挨揍,因为此地是一所军营,驻了一些雇佣兵。为此应该经常惩办一些人,来建立节度使的权威。他对别人进行过一些尝试,但总是不成功。比方说,薛嵩在红土山坡上扎寨,虽然开了一小片荒,但还是难以保障大家的口粮。好在大唐朝实行盐铁专卖,这样他就有了一些办法。每个月初,他都要开箱取出官印,写一纸公文,然后打发一个军吏、一个士兵,到山下的盐铁专卖点领军用盐,然后再用盐来和苗人换粮食。等到这两个人回来,薛嵩马上就击鼓升帐,亲自给食盐过磅,检?他们带回来的收据,然后就会发现军吏贪污。顺便说一句,军吏就是现在的司务长,由有威信的年长士兵担任。在理论上,他该是薛嵩的助手,实际上远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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