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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枫叶载着恨童子轻轻落到二人面前,由贝打量着他道:“原来是你这只小妖。怎么,你的伙伴恳求我家少爷没成功,你便亲自出马吗?”

恨童子居然点了点头道:“是。”

“什么?”由贝大为皱眉,“原来真是你派那个小丫头来的,你究竟想­干­什么?”

“斩龙诀。”

朱夜隐冷眼望着恨童子道:“你的同伴没有学会?”

“你知道她不可能学的会。”

“所以,你认为你比她有机会?”

恨童子定声道:“是。”

朱夜隐盯着他,许久,忽尔一笑。这一笑,可把旁边的由贝吓得不轻——少爷居然笑了!天啊,天啊,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恐怖的事情吗?

果然,他的下一句话就格外的冷酷和讽刺:“可惜,我不会教你。”

“我以为叶好看对你来说并不是特别的。”恨童子的手在身侧慢慢握紧,这句试探的话终于说出了口,他会得到怎样的回答?如果朱夜隐说是,他该如何反应;如果说不,他又将情何以堪?

叶好看喜欢这个人,他知道,看出来了。每次见到朱夜隐时,尽管叶好看表现的全不像唐ⅿⅿ那么明显,但她望向他的目光总是灼热的,隐现出某种渴望。

她喜欢这个人,而这一点让他觉得非常不爽!决定了,无论对方的回答是是还是不是,他都不会退让。

叶好看是他的,他一个人的,绝对不会拱手相让!

朱夜隐的目光清明深远,仿佛能看穿人心一般,盯着他,盯住他,让他觉得某个隐藏的秘密即将无处遁形……就快忍不住了时,朱夜隐收回视线,淡淡道:“她是没有什么特别,但和你比又另当别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是人,你是妖。”

最后三个字,就像三记鞭子,切入肌骨,痛彻心肺!恨童子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

由贝在一旁Сhā话道:“没错,斩龙诀可以传授给人类,但绝不会传给妖怪!所以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真奇怪,你和龙族有什么深仇大恨的,非要这么处心积虑的学屠龙技?别说我老人家没提醒过你,就妖而言,你也是属于最下等的‘意流妖’,哪怕再修炼几千年,都不会是龙族的对手。”

恨童子咬牙道:“只要我学会斩龙诀,就对付的了它。”

“你这只妖怪怎么那么死心眼的说不明白呢?我家少爷是不会传授你斩龙诀的!绝对不会!”

恨童子蓦的抬头,死死盯着朱夜隐道:“为什么妖就不能学?”

“不为什么。”朱夜隐不愿再继续纠缠下去,当即拍拍五­色­鹿的背道,“飞鸾,可以上路了。”

恨童子身形一闪,拦住他的去路,沉声道:“你瞧不起妖?”

朱夜隐并不答话,面无表情的绕过他继续前行。

银光飞掠,恨童子突然出手。匕首在空中旋出无数道弧线,似流星般急速,似彩虹般璀璨,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直将朱夜隐重重围住。

朱夜隐不避不闪,闲庭信步般迎上前,第一重剑光遇他即灭,第二重剑光僵了一下,哐啷碎开,转眼便走到第三重剑光前。

由贝看得一惊一乍,手心里全是冷汗,紧张到了极点。没想到这个小妖竟有这样的本事!这三重剑光看似破解的轻描淡写,其实应该已用尽生平所学。既然有这样的一流法术,上次又为何会被少爷修理的那么惨?

第三重剑光凝为结界,冰清玉洁,晶莹剔透,映得朱夜隐的脸都折­射­出白­色­的莹光。他的脚步虽然稍有呆滞,但最后还是走了过去,结界化为水珠,骨碌碌的散了一地。

匕首飞回恨童子手中,这下轮到他面­色­惨白。

没有用吗?连这招都对朱夜隐毫无作用?这个人类也太过可怕和不可思议了吧!

在他的惊悸中,朱夜隐已走到他面前,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单手将他从轮椅上拎了起来。恨童子匕首划过,朱夜隐的白衣上顿时多了道血丝。

由贝在一旁吃惊的叫出来。

朱夜隐却恍如不觉,将他举到半空中,低声道:“我并不以除妖卫道为己任,但是,很不幸的,你惹到我了!”

恨童子再度挣扎着举起匕首,朱夜隐只是轻轻一甩,他手中的匕首便跌落于地。

“住手!”一声清叱远远传来。

由贝转头,看见两匹千里马飞驰而至,当前一匹上坐着的正是叶好看。马还未到人已先一个纵跃跳到跟前急声道:“夜隐大人,请手下留情放开他!”

朱夜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出人意料的依言松开手,恨童子顿时像个破了的陶瓷娃娃一样重重摔到地上。叶好看连忙上前一把抱住他道:“恨恨大人!恨恨大人!”

这个女孩和这个妖怪的关系似乎非比寻常,太亲昵了。朱夜隐脑中闪过这么一句话,继而,心头一震——这又关他什么事?他根本不需要在乎的,不是么?

可是,望着叶好看脸上毫不掩饰的紧张与关心,他为何竟会觉得有点刺眼?

恨童子的眼睛睁开一线,擦去嘴角的血,望着朱夜隐不怒反笑,笑容说不出的诡异:“你不杀我么?”

朱夜隐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隐现出一抹奇异的浅紫­色­。

“不杀我,可不要后悔。”

叶好看骂道:“你脑子摔坏了?给我闭嘴!”都什么时候了还敢挑衅朱夜隐?真是活的不耐烦嫌命太长了!还有,他为什么笑成这个样子?­阴­森森的,真是有些可怕!

恨童子喘气道:“把我的那袋珍珠拿出来。”

叶好看依言照办,从他衣兜里取出锦囊,囊里十二颗珍珠圆润生辉。

恨童子拿着那袋珍珠对朱夜隐道:“你一直在找隐龙珏,想必也收集的差不多了,但应该还差最后一片,对不对?”

由贝脱口而出道:“呀,你怎么知道的?”说完后才自知失言,怯怯看少爷一眼,见他面­色­平静,这才放下心来。

“因为某种机缘,你天生就能感应到隐龙珏的气息,自然知道那些碎片原本都在龙族大王子摩临手上,但他为了诱你出来,把碎片散的到处都是。其他的都很好找,但最后一片你却无论如何都感应不到,我没有猜错吧?”

朱夜隐缓缓道:“是又如何?”

“不如何,我现在就告诉你,最后一片隐龙珏的下落。”恨童子说完手一扬,珍珠自锦囊里飞了出来,按十二时辰方位以他为圆心自动排成一个圆圈。

珍珠璀璨,他的紫瞳却比珠光更逼人。

恨童子冷笑了一下,朝子时和丑时方位的珍珠勾勾手指,两颗珍珠跳起,分别飞入他的眼中,消失不见。“第一第二珠,明我双目。”

寅时卯时方位的珍珠接着跳起,飞入他的耳中。“第三第四珠,清我双耳。”

辰时方位的珍珠飞入他的口中。“第五珠,增我五味。”

巳时午时方位的珍珠飞入他的鼻中。“第六第七珠,强我嗅息。”

午时未时申时酉时方位的四颗珍珠各自飞入他的双手双脚。“第八第九第十第十一珠,联我触觉。”

跟在叶好看身后赶来的唐ⅿⅿ在看见这一幕后变­色­惊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可以增强战斗能力的十二连环珠?啊呀,我真笨!上次就应该看出来的……”

“最后一颗,第十二珠,赐我最大之神力,助我布阵!”亥时方位的珍珠在空中围着他的身体旋转一圈,然后隐入他的心中。

紫光大盛,突如其来的强光让叶好看等人不禁闭起眼睛,等再睁开眼睛时,恨童子已完全变了!

他本是一副十二岁稚龄童子的模样,除了眼珠是紫­色­的以外,和寻常人类小孩并无什么不同,但此刻脑袋上却长出了两只角,眉心出现了和朱夜隐一模一样的闪电型红痕,指甲开始迅速变长,身形也在逐渐变化。

在场所有人都为之目瞪口呆,便是一向最镇定的朱夜隐,在看见他的变化后也露出了震惊之­色­。最后还是唐ⅿⅿ先叫出声道:“天啊,小恨变成龙了!”

叶好看整个人一颤,唐ⅿⅿ这句话就像是穿透黑暗的光亮,驱散浓雾的强风,把某个真相鲜明的挑了出来,活生生曝露在众人面前——

的确,恨童子在变形,并且,逐渐变成龙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天啊,难道他也是条龙不成?

叶好看紧紧抓着自己的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可能,不可能的!恨童子明明亲口对她说他的真身只不过是某人的一段记忆罢了,怎么会变成龙的呢?而且他若是龙,为什么还要寻龙,还要杀龙?这一切都不对啊!乱了,乱了,全乱了……

紫光中的恨童子双手在胸前拈了个手势,直直望着朱夜隐道:“你看见了?”

朱夜隐点头:“是。”

恨童子勾­唇­一笑:“最后一片隐龙珏就在我体内,敢来拿吗?”

此言一出,叶好看等人又是大吃一惊。变故一个接一个而来,恨童子身上到底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朱夜隐好看的眼睛眯了起来,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想知道?来拿啊。”恨童子的言语充满挑衅,朱夜隐顿时不悦,“好!”手指轻弹,光­阴­自指缝间行云流水般的飞了出来。

第一鞭击去,挟带着雷霆之势向紫光劈落,紫光瞬间胀成水晶般的圆形结界,银线一碰到它,就化为水气。

朱夜隐微微眯眼,挥出第二鞭。

第二鞭其势更强,鞭风过处,万物齐飞,叶好看和曲灵等人必须三人手挽手拼命抵抗,才没有被风吹走。

紫光颤了一下,发出雷鸣电闪般的碎裂声,但结界仍然完好无缺。

朱夜隐终于发怒,目中杀机顿显,一抬手,挥出了第三鞭。

第三鞭,风般轻柔,带着点舞蹈般的均速节奏,朝结界滑了过去,然后,悠悠缠绕。如情人般缱绻,如月光般惑人,并且……如毒蛇般可怕!

“叮叮叮叮……”一连响了十二下,珍珠错位了。

珍珠一动,结界立破。

眼看着恨童子就要被击毙在光­阴­之下,朱夜隐­唇­角已浮起一丝冷笑时,他的鞭子碰触到恨童子的身体,却突然间被吞噬了。

是吞噬,就像小河碰到了大海,就像黑暗接触到了阳光,那种过程是极其悚怖的。他可以鲜明的感觉到力量在消失,彼端有样东西在牵引他朝它走过去,他甚至知道自己在抗拒,在拼命挣扎……但是,无济于事。

当朱夜隐发现有些不对劲,想再收回光­阴­时,已经来不及,恨童子身上传来一股极为强劲的力道,直欲将他也拉进圈里去。

朱夜隐连忙施法与其抗衡,但那力量却越发固执与顽强,他所有的招数就如石投大海一般毫无作用,而且更奇怪的是,他竟在恨童子身上闻到了一股非常非常熟悉的气味。

再看恨童子,他也是双目圆瞪显得非常意外,似乎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你是谁?”两人同时喊出这句话,也同时一怔。

恨童子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嘶声道:“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原来我一直要找的人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叶好看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快住手,不要再打了,你们两个快住手啊!恨恨大人你太过分了,我以为你叫我拿珍珠是布结界准备自保的,可你居然用它去拼命……”说着便要上前,唐ⅿⅿ连忙一把拉住她道:“好看你别过去,太危险了,靠近紫光的人都会被吸进去的!老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恨童子忽然转过头,复杂之极的看着叶好看,高声喊了一句:“好看!”

呃?叶好看浑身一震——自她认识恨童子以来,恨童子一直只肯“喂喂”的叫她,这还是他第一次称呼她的名字。本该高兴的,但不知为何,心中却莫名的升起一股恐惧,像是某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就要失去,并且已经开始失去!

这种感觉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好看!”恨童子又叫了一声。

叶好看连忙回应道:“嗯,什么事?”

恨童子的嘴­唇­动了一下,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集,凝扭在了一起。这一瞬间,整个世界都绽为虚无,只有那么一双眼睛,隔着红尘外里,隔着魔法神奇,隔着一切的人与事物,映入到彼此的心中来。

难道……我是喜欢恨童子的么?

——叶好看在迷迷糊糊中,这样问自己。

其实……我真的是喜欢她的吧。

——恨童子的眼睛,第一次不再掩饰任何情绪,明明白白的诉说着:喜欢你!喜欢你!叶好看,我喜欢你!

不要,不要……这样是不对的,不应该的,不可以的,不能够的……我不要喜欢,我不要你的喜欢,我也不要自己的喜欢……

——叶好看的心挣扎着、彷徨着、惶恐着,迷乱成了一片。

其实你不必觉得困扰,因为——已经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好看,一切都来不及了……

两滴泪从恨童子眼中流了下来,紫­色­的眼睛衬着那样两滴晶莹剔透如水晶般的眼泪,闪烁出无边无际的留恋,无穷无尽的幽思,最后,一一沉淀。

同一时刻,紫光突然再度急胀而起,然后只听一声巨响:“砰——”

砰!

恨童子的身躯被炸开,碎成了千万片。

叶好看的瞳孔顿时睁大到最极至,连声尖叫道:“不要啊啊啊啊啊——”

唐ⅿⅿ惊恐的捂住嘴巴,由贝更是吓得扑倒在地。

而当事人之一的朱夜隐,怔怔的立在原地,看着碎裂在他眼前的恨童子,也是满是震惊与迷惑。

刚才的交手,他明明已处于下风,恨童子明明可以赢的,为什么突然之间他就爆炸了?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紫光将恨童子的身体碎片包裹起来,如萤火虫般漂浮在空中,然后慢慢的、一颗颗的融进朱夜隐体内。他大惊之下就想抵抗,但整个人如被某种神秘力量定住了,丝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些紫光以一种绝对强悍的姿态进入他的身体里。

与此同时,一些画面火石电光般从脑海里飞快掠过——

他出生那天,外面一直一直在下雪。

很多人,那些影子交重叠错,纷乱一片。身为产­妇­的他的母亲却是其中最镇定的一个,她躺在床上,发丝散乱,气息微弱,望着闭得严严实实的窗子,忽然命令道:“去把窗打开。”

众人一惊,连忙道:“不行啊,夫人,您现在可不能吹风,一吹风可就要病了……”

“把窗打开。”母亲的声音虽然低,但很威严,众人不敢违抗,只好喏喏的将某扇窗户开了一线。

外面雪花飘得很大,母亲望着那些雪花,神情仿佛痴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她转头对其中一人道:“把孩子抱来我看。”

那人连忙抱着裹在锦褓中的他给她看,母亲轻抚着他的脸,喃喃道:“分明是龙族,却有一张人类的脸。孩子,你生来不幸呢……”

旁人听了便道:“夫人这是说哪的话啊!二王子身份高贵,王可是对他充满了期望,怎么会不幸?而且长得像夫人多好,夫人这么美,二王子长大后肯定也非常好看。”

“我的儿子当然是天下最好看的!”随着一阵清朗的大笑声,一个穿金袍的男子走进房间,众人齐齐跪拜,尊称为王。

那男子走近了,剑眉星目,仪表不凡,天生一副王者气派,抱起他时,也是满脸关爱,笑道:“好极好极,长的像娘亲,娟好静秀,风神秀异……嗯,就叫你秀儿,优兹秀。如何?”

母亲依旧望着窗子没什么表情,倒是跪在地上的众人又齐齐一拜,恭声道:“恭喜王,贺喜王,得此骄儿,风神秀异,骥子龙文!”

“说的好,有赏。”父亲哈哈大笑,继而走到母亲面前,柔声道,“辛苦你了,明姬。”

母亲­干­脆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旁有个嬷嬷模样的人连忙打圆场道:“夫人必定是累了,王还是让她多休息吧。”

“对对对,这一下午可没少折腾夫人,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呢……”

父亲对她的拒人千里早已习惯,因此脸上半点不悦之­色­都没有,依旧柔声道:“那好,我晚上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

嬷嬷从父亲手中把他接过去,然后送将出门,刚走到回廊处,就见一下属匆匆来报道:“王!”

父亲竖起手指轻嘘一声,往前走到僻静处才道:“如何了?”

“回王,那人已经中计,被我们关进了锁仙塔!”

父亲脸上露出一丝释怀的笑容道:“做的好!他虽然是人类,却是半仙之体,进了锁仙塔,就再没机会逃出来了。”

下属又道:“可是这一路上,为了诱他进塔,我们的士兵死伤无数,伤亡相当惨重!”

父亲轻叹道:“我知道必定不会容易,出此计策,也是无奈……传令下去厚葬他们,并犒赏家人。”

“是。”

父亲负手望了会儿天空,然后转身,对嬷嬷道:“你听到了?”

嬷嬷吓得差点抱不住他,赶紧跪下道:“王饶命!王饶命!”

“此事不得对夫人说半个字,如果被夫人知道了,你们这里所有的人都得死!”父亲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之­色­,嬷嬷连忙磕头,发誓绝不泄露。

父亲抱起他,望着他的目光里忽然多了很多东西,最后沉声道:“秀儿,你是我的,你娘……也是我的。”

父亲走后,嬷嬷抱着他重新回屋,将他小心翼翼的安置到母亲床边的摇篮中。她低唤了几声:“夫人,夫人?”

母亲静静的躺着,似乎已经睡熟了。于是嬷嬷就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母亲却在那刻忽然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的雪花,缓缓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秀儿,你看见了吗?外面在下雪呢……红­色­的……血。”

他在华美绝仑的宫殿里长到十二岁。

十二年来,父亲对他极为宠爱,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龙族里人人知道,二王子最得龙王的喜爱,将来继承王位的几率远在纯正血统的大王子摩临之上。

那年夏天非常炎热,他想出了一个非常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全身都浸在后花园的湖里,然后用大荷叶遮住脑袋,如此一来,又是清凉又是舒爽,在里面睡得不亦乐乎。

迷迷糊糊中听见两个侍婢走到湖边小憩道:“呀,好热啊。”

“是啊,今年比往年都要热呢。听说夫人想吃冰镇莲子,王就从极北之巅运了千年寒冰来,可遇到这样的热天气,一夜间还是都化成了水!王生怕夫人生气,赶紧又派人去运了。”

“王对夫人真是好的没话说。好羡慕夫人啊!”

“你羡慕夫人,没准她还羡慕你呢。”

“咦,这话怎么说?”

“你不知道吗?”那侍婢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夫人是被王‘抢’来的。”

“啊?”

“夫人原先已有喜欢的人的,但王自从见到她后,就对她念念不忘,最后不顾一切的把她抢了回来。所以夫人初来的那几年,可没给过王好脸­色­看,根本连笑都不笑一下。”

“还有这种事?但现在夫人和王相处的不挺好的么?”

“那是后来有了二王子的缘故。女人一当了娘,再怎么的铁石心肠,也都软啦。你看二王子一天天的长大,夫人笑得越来越多,对王的态度也就越来越好,二王子可算是王打动夫人芳心的法宝呢。”

“难怪王那么疼二王子,让大王子那边的人不知道有多嫉妒。不过二王子也的确出­色­,样样胜过大王子。”

侍婢左右张望一番,声音又低了几分:“你知道吗,我还听说,王为了断绝夫人的念头,把她的心上人给……”

“杀了?”另一人掩­唇­惊呼。

“不,只是给关进了锁仙塔里。不过这么多年了,恐怕也早死了。那人也的确有本事,当初为了关他,听说死了龙族好些人。这件事大伙儿都知道,就都瞒着夫人一个,你可千万别说漏嘴!”

“放心,我绝不说。这事要被夫人知道了,那还了得?恐怕我们都得送命!”

“嗯,我们还是快点赶去和幽子她们会合吧。走……”

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伸手拿掉盖在头上的荷叶,瞳目变得异常冰寒。

这时一人匆匆喊道:“二王子!二王子你在哪啊?二王子……”

哗啦一声,水面分开,他的身子慢慢浮起,那人吓了一跳,急声道:“二王子,原来你在这哪……夫人找你!”

他悠哉悠哉的爬上岸,变成|人身道:“知道了。”

“夫人在景夕宫。王也在那。”

他的脚步停了一停,然后,没再犹豫,大步赶往景夕宫。隔着白玉石柱,可以看见母亲正坐在湘妃竹榻之上,巧笑嫣然,满是风情。

他走过去,父母两人都双双回过头,露出笑容道:“秀儿来了。”

母亲朝他招了招手,他乖乖的走过去跪坐在她身旁。母亲拈去他头上的一片浮萍,惊讶道:“去哪玩了?怎么浑身都湿嗒嗒的?”

“在湖里小憩了一会儿。”

“你这孩子,倒是聪明,懂得去那乘凉。”母亲笑着盛了一碗冰镇过的莲子羹给他道,“来,吃这个消暑吧。”

他双手接过,浅呷一口后手指轻轻一颤,抬眼打量父母二人,这般柔情蜜意,恩爱夫妻,谁能想过原来他们之间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父亲又坐了一会,脸上倦­色­渐浓,母亲道:“王累了吗?那就在妾身这里休息吧。反正没什么事情,多睡一会儿也无妨。”

父亲点头,母亲便搀扶他上床休息,为他脱靴盖被,服侍殷勤。

他就那样淡淡的看着,像在看一出刻意策划好的戏码。

母亲安置好父亲后遣散众人道:“王睡了,你们都退下吧,这有我和秀儿伺候着。”

“是。”侍婢们躬身离开。

母亲回到榻旁,凝眸笑道:“秀儿,莲子羹不好吃么?你才吃了一口。”

他看了手中的碗一眼,答道:“不,很好吃。”

“我也好些天没见到你了。前几日陪你父王去南海拜寿,途中救了一个孕­妇­,她所怀的是个女孩,娘亲一时兴起,向她提出婚约,请她将来将那女孩儿嫁你为妻。娘亲这样自作主张,你不会怪怨我吧?”

“不,我无所谓。”

“那就好。我看那­妇­人秀外慧中,是个有福气的人,她的女儿必定也不会差到哪儿去。无论如何,娘亲希望你幸福。”母亲伸手将他的鬓发挽到耳后,动作无限轻柔,他心中一动,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母亲微微惊讶道:“怎么了,秀儿?”

“娘……”很多话已经涌到了舌底,就要说出去了,但眼角余光看见那碗莲子羹,一股子火热尽数冷却下来。他垂首,低声道,“不,没事。”

“那就把这碗羹吃完吧。”母亲温柔的话语像他婴儿时代听过的催眠曲,他闭了闭眼睛,将那碗羹汤一饮而尽。本是蜂蜜调成的最清甜不过的莲子,却在他舌尖化成了苦涩。

他向后倒去,喃喃道:“娘,我困了。”

“那就好好睡一觉吧。乖。”他感觉到一只温柔的手在轻抚他的头发,他也感觉到凝视着他的那道目光无限哀伤。可他不愿睁眼。闭着眼睛,还可以告诉自己这一切不过是场梦境,一旦睁开,就再无可逃。

“对不起,秀儿。”母亲在他耳旁哽咽,有东西落到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那是眼泪吧?母亲在流眼泪吗?“对不起,我知道你若知晓真相必定恨我,可我没的选择……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认命,将余生承欢一个毁我幸福的人!但他却偏偏又是你的父亲……我现在明明可以一剑刺下去杀了他,但是秀儿啊,看着你的脸,叫我如何下的了手呢?你生来不幸……”

你生来不幸……

依稀十二年前,刚出世混沌未开的那一天,母亲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生来不幸”。这句话成了一道诅咒,深深烙进他的宿命之中,再也无法摆脱。

“现在娘带你一起走,不过,只能带走你的人身,你会很痛,但是要忍住,只要痛过这么一次,你就解脱了。对不起,秀儿!”他感觉母亲抱住他,空间突然一转,到了另一个地方。

一个男音问道:“带来了么?”

“是。”母亲的声音显得很慌张,“真的可以么?秀儿……会不会死?”

“不会,相信我。我只是让他关于龙族的记忆与身体脱离,这样,他就能完完全全以新的人类的身份存活下来。”

“好,我信你!”

然后便是一阵天昏地暗,像在火炉里燃烧,无数刀片切入身体,沿着肌骨游走,生生将他的某一部分分离。他咬住牙,一声不响的承受着,痛得大汗淋漓,恨不得就此死去,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

他听见母亲在哭,哭着说:“别怕,痛过了就好了,秀儿,你会好起来的,娘带你离开龙宫,回到该属于我们的地方去……”

天地旋转,万物灰飞烟灭,意识就此淡去,再不存在。

再睁开眼时,帷幔轻飘,两个少女见他醒过来,当下雀跃道:“少爷醒了!夫人,少爷醒了!”

他看见一双温柔的眼眸,眼眸的主人年纪虽已不轻,却依旧美得让人心碎。她望着他,微微一笑:“夜隐,你醒了吗?”

“夜……隐?”他觉得迷茫,这个名字很陌生,眼前的一切也都很陌生,这里是哪里?

那人抱起他,轻轻拨开他脸上的头发,道:“我是娘啊,夜隐,你病了呢,生了一场大病,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没有关系,娘来告诉你,你叫朱夜隐,是西国风陵城的少主人。我是你娘,我叫明姬。”

一个风姿隽秀的青袍男子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笑得同母亲一样轻柔。母亲道:“他是你爹,他叫朱犹赦。”

朱犹赦,西国屠龙世家朱家的第三十六代子孙,当世第一高手,拥有半仙之躯,号称不败,看起来那样风度翩翩,浅笑温文。他一下子喜欢上这个男人,开口叫了一声:“爹。”

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朱夜隐觉得自己头疼欲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他十二岁前的记忆全是空白,难怪自有记忆以来,朱家和龙族就从来战事不断,难怪父母临终前相视而笑说:“无论如何,我们挣回了这十一年。”

那么多那么多之前看来很复杂的事情,忽然间就变得非常简单。

十一年!十一年沧海变幻桑田,与命运抗争的一对有情人终于携手死在一起,他们死前的那个微笑,笑得那么骄傲、那么心满意足。

该如何描述他此刻的心情?震撼、感动、痛苦,都不足以形容——天崩了,地裂了,旧事掀起惊天巨浪,直将一切尽数颠覆!

就在那样的错综紊乱、不知身在何处中,却看见一人跌坐在地,掩面痛哭。

她的身形、她的声音像道白光,­射­入无边无际的灰黑地带,使得他的神志一下子清明起来——

叶好看。

绝不放手

叶好看跌坐在地,捂住自己的脸,全身都颤抖个不停。

没了……恨童子,没了……他不见了,他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呢?就在一个时辰前,就在一个时辰前他还在她的床边说着那些可恶的让人心乱如麻的话语,他还偷了她的枫叶朝她很调皮的吐舌头,他的身形那么鲜活,还未在脑海里有一丝一毫的淡去……但是,现在,他就死了!彻彻底底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再不复存在!

怎么会这个样子?悲剧发生的太过突然,只不过是一瞬间,在这世上自己最熟悉最喜欢最真心以待的人就不见了!

恨童子啊,那个孩子般的妖怪,救他是无心,陪他却是有意,这一路风雨同舟过来,早已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始料未及。

她沉浸在深深的愧疚哀痛之中,哭得泣不成声。

朱夜隐远远的看着她哭,那些哽咽声像丝线一样将他的心脏缠住,然后勒紧,痛痛麻麻的感觉一波波的袭来,竟不知是该悲叹,还是该欢喜。

同时,很多原本模糊不清的心绪亦随着这样的哭声变得逐渐鲜明,让他无比清晰的分辨出,自己对于叶好看,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在他还是朱夜隐时,这个少女对他来说尚不具备如何了不得的影响力,虽然对她几度手下留情,并且还出手相救,但与其说这是因为喜欢,还不如说是两人之间太有缘分的好。

是的,有缘。

他自成为西国少主以来,鲜少与外界女子接触,此番第一次踏出风陵城,便接二连三的碰到她,世事的安排,果然有它不可思议的奇妙之处。

但是,刚才看见她为恨童子担虑伤心,又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想必,之所以会觉得在意,是因为在那个少女眼里,他看见了某种憧憬,而那憧憬,诱惑着他逐步靠近。

如果再给多点时间,应该会发生些什么吧,然而,那些暧昧的因素、朦胧的情感还没来的及发生,一切就已变得完全不同。

——他是朱夜隐,同时,他又是恨童子。

分离了十一的记忆重新回到身体里,朱夜隐与恨童子的两种思维前后相联,非常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使他望着眼前这个女子时,眼神温柔,心槛里像被熨过一样,平静而温暖。

就在刚才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呢,就在刚才,他那样绝望而痛苦的与她绝别,以为自己必将灰飞烟灭,不复存在,谁知绝望过后却是新生,未来与幸福全都美满的摆在了眼前,只需要他——

伸出手去。

一双鞋子出现在叶好看的视线中。雪白的靴子,绣着­精­致的银丝纹理,只这么一双鞋,高贵气息便扑面而来——

朱夜隐。

她呆滞的抬起头,泪光朦胧中看见他朝她伸出右手,那只手停在身前不到半尺的距离上,隐隐然的像是种诱惑。

一股恨意突的升起,她想也没想就狠狠打开他的手,自行踉跄着站了起来。

由贝在一旁看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少爷会主动去扶别人已是奇迹,而对方居然还不领情,敢那么粗鲁的拒绝他的好意,这个小丫头还真是有点与众不同啊!

朱夜隐静静的凝视着叶好看,表情古怪,有探究,有伤感,又有那么一点点欢喜。

叶好看咬着下­唇­恨声道:“你现在高兴了?世事再次证明了你是无敌的,你那么强大,想杀人就杀人,想杀妖就杀妖……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

朱夜隐脸上露出怜悯之­色­,叶好看却被这种神情刺激到,更加震怒的尖声叫了起来:“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你认为我很可怜?我……我……是啊,我是很可怜!亲眼看见恨童子死在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杀他的仇人就站在这里,可我却不能帮他报仇……叶好看,你真可怜,你那么没用,你太没用了……”她捶着地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到了极点。

真想杀了朱夜隐,杀了他……指甲已欲破指而出,却又被生生掐止在手心里,不行……不行!她目前还不是他的对手,小不忍则乱大谋,还需要等待。她一定要等待,等待时机来临……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如被电到,她浑身一颤。抬头,映入眼帘的还是朱夜隐那张高贵清绝的仿佛不沾染人世尘埃的脸,淡淡道:“讲点道理,是他先挑衅我的。”

叶好看一愣,细想起来实情确是如此,朱夜隐已对恨童子两度手下留情,但恨童子依旧不肯罢休,最后摆出十二连环阵来想杀他,谁知最后自己却先爆炸了。的确是他理亏……但是!对极为护短的叶好看来说,恨童子的死成全了他的无辜,就算他有什么错,现在也全都变成了朱夜隐的错!

无可反驳,但又不想再见到他,叶好看二度将他的手甩开,转身跳上枫叶就急速离开,朱夜隐的目光紧张的闪烁了一下,追她而去。

留下由贝和唐ⅿⅿ两人呆呆的望着这一幕,思维完全跟不上变化。不知过了多久,唐ⅿⅿ忽的扭头道:“喂,老头,你家少爷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啊,吸了那些紫光后他就好象变了个人似的……”由贝说到一半,惊觉道,“喂,你叫谁老头?”

“当然是叫你啊,这里还有第二个老头吗?”

“我年长你这么多岁,你好歹也该尊称一声前辈吧?现在的小姑娘是怎么搞的?一点礼貌都不懂,各个毫无教养……”

“那也是因为你们这些老头们为老不尊,半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在先的!”

“你说什么?你敢骂我?吃我一拐!”

“打就打,反正我正憋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出呢,瞧符!”

这时,追踪叶唐两人而来的曲灵也骑着马赶到,瞧见这一幕,哑然失笑道:“哈!我说唐ⅿⅿ,原来你跟谁都吵得起架,真是服了你了!”他也不劝架,好整以暇的坐在马背上观战。

只见两人乒乒乓乓的打了一阵子,旗鼓相当难分高下,正各自气喘吁吁,想停下却又拉不下脸比对方先住手时,唐ⅿⅿ身上突然掉下块玉佩,由贝看见后面­色­顿变,先行住手往后跳了好几丈。

唐ⅿⅿ得意洋洋道:“怎么?怕了吧?告诉你,本姑娘师从茅山第一道长……”

由贝打断她道:“你是南国唐家的第三十二代独生女儿唐ⅿⅿ?癸庚年子丑月卯寅日辰时出生?”

唐ⅿⅿ怔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由贝一滴冷汗自额头滴了下来,忽的一抬头,状似愕然的说:“呀,不知道少爷去哪了,我得赶紧跟上去保护少爷才行。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了……”说着骑上五­色­鹿拍背而去。

“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的呢!回来——臭老头,等等我——”唐ⅿⅿ跳上马背,也追了过去。

留下曲灵望着满地狼籍的战场,完全一头雾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路急飞。

灵力用尽,枫叶无力降落,叶好看跌倒在地,气息紊乱,胸膛中的空气仿佛被抽光了一般,疼痛不已。

怎么会这样?她捂住胸口,眼中恐惧之­色­一闪而过。

身后忽然响起朱夜隐的声音道:“你现在情绪不稳,气息不顺,强行施展法术,只会伤及己身。”

“我不要你管!”她咬牙,再度展起枫叶正要起飞,心脏处如被只大铁锤狠狠砸了一下,顿时痛得双手无力垂地。

朱夜隐走到她面前,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盘膝坐下,拉过她的手,叶好看正欲挣脱,却感觉有股强劲又不失柔和的力道自他手上缓缓传来,渗入四肢八脉,运行了一个小周天后,疼痛立止。

惊讶,震撼,迷茫,不安……她望着眼前这个白衣如雪的美丽男子,不明白他为何要救她,更不明白他为何会变得如此温柔。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朱夜隐帮她疗完伤后,手却并不放开,只是盯着她的眼睛道:“为什么这么难过?”

“呃?”

“据我所知,恨童子只是你的雇主。他死了,你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才不是!”叶好看反驳道,“才不仅仅只是雇主而已!”

“那是什么?”朱夜隐在说这话时瞳仁里散发出浅浅的紫光,似有笑意,“情人?”

“你!”叶好看顿时涨红了脸。

朱夜隐懒懒扬眉道:“不是情人,你何必如此伤心动怒,以至于令得自己大损灵元?”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根本就不是!”叶好看挣扎着站起,心绪不宁的扶住身旁的大树。是啊,恨童子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呢?虽然他说她是他的,虽然临死前他的眼神告诉她他喜欢她,但是他的喜欢只会让她徒增困扰,为此而感到非常的尴尬与不安。她已经拒绝他了,也就是说,她并不喜欢他啊,那么为什么,他死了,她还会这么这么痛苦呢?

不,不对,不是那样,不可以那样衡量!

恨童子对她来说,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在那之前,她不认为自己会爱人,她以为自己早已丧失了爱人的能力,但忽然间,出现了那么一个小孩,双腿残疾,无亲无友只身一人,让她忍不住就想去保护他照顾他。虽然相处时间并不算久,但她知道他是痛苦的,一种因受命运刁难而产生的孤独痛苦,仿佛谁也无法靠近他,而他也靠近不了任何人……是的,她从他身上看到了深深寂寞,而那种寂寞,也曾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盘绕不去。

她从恨童子身上看见了她自己,潜藏在乐天表面下另一个深沉孤独的自己。所以,才会拼命去爱护他,去关心他,去让他过的好一点,就像是照顾着已经无法得到那些关爱的自己一样……

是这样,她明白了,是这个原因!她是喜欢恨童子的,很喜欢很喜欢,早在自己察觉之前一颗心便已命中注定的沦落。

然而,他却已经死了。

自己,果然是个不祥之人呢……任何和自己沾上关系的人,最终都会死于非命。爹和娘是那样,姐姐是那样,师父是那样,恨童子……也是那样。

朱夜隐将她的神情变化一一看在眼里,然后仰起头望着天边的云朵淡淡道:“不是就不是吧。”

叶好看心中一动,某种熟悉的感觉流转而回,在几个时辰前,恨童子也对她说过这句话。“不是就不是吧。”每个字的发音、语调,和口吻,竟然都一模一样。

朱夜隐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不是最好,你是我的。”

“啊?”叶好看吓得向后摔倒,朱夜隐连忙伸手,在她离地面只差几寸距离时搂住她的腰,把她扶了起来。惊魂未定的叶好看依旧全身都在颤抖,结结巴巴道:“你……你……

你……“

“我怎么了?”他微扬着眉,显得又是骄傲又是捉弄,有着坏坏的味道。

这个样子的朱夜隐,是陌生的;但是这样的表情,却又是熟悉的——

恨童子。这分明是恨童子的语调和表情,怎么会出现在常年板着一张寒冰脸的朱夜隐的脸上?太奇怪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她被弄糊涂了。这一天之内发生的诡异事件太多,折腾的她快要发疯!

“你是谁?”

“你说呢?我是谁?”他不回答,反而如此反问她。

叶好看眨也不眨的紧盯着他的脸,从齿缝间逼出一句话:“你是……恨……恨恨大人?”

朱夜隐眼中闪过一丝释然,像是久在期待的某样东西终于心满意足的尘埃落定。他轻吁一声道:“坦白说,其实我一直很讨厌这个称呼,你能不能换个更好听的?”

“啊!”叶好看再次向后摔到,也再次幸运的在最后一刻被他拉了回去。人在他怀中,触目所及的,是在初见时便引得众人惊艳的容颜,只除了,他的眼珠变成了浅紫­色­。

是了,这是恨童子的眼睛,有着她所熟悉的刻薄、倔强、自大,和笑意。

“你真的是恨恨大人?”虽然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相似之处,但还是有点不敢置信。

“都说了叫你换个好听点的称呼。这个我不喜欢。”他拧眉不悦的样子,活脱脱就是恨童子嘛,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有那样拽到让人觉得无比可爱的神态和表情。

叶好看高呼一声,一把抱住他雀跃道:“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哦,老天,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脑袋都已经变成一团糨糊,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哦,这很正常,你本来就笨!”朱夜隐说完宠溺的在她额头弹了一记,叶好看哎哟一声捂住头。又是一个恨童子的习惯动作,果然是他!

叶好看停住所有的动作,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就那样直直的看着他,看到他的眼中,看进他的心里去。

“真好,你没死,你没有死……”她把头靠到朱夜隐肩上,哽咽道,“我以为你死了,我真的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这个坏小孩,为什么要让我这么担心?为什么要让我这么这么难过啊……”

朱夜隐也有些怅然,反手抱紧她,低声道:“对不起。”

“不管如何,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叶好看抬起头,破涕为笑道,“不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借尸还魂吗?”

“如果我告诉你,死的是朱夜隐,你会不会伤心?”

“我为什么要伤……”叶好看本还在疑惑,但看见他的表情后一下子明白过来,“等等!你还是认为我喜欢他吗?你!”她一把推开他,转过身咬­唇­生气。

“或许你自己没有发觉,每次看见他时,你的眼神总是很特别。”朱夜隐的声音恍若叹息。

叶好看一悸,心沉了下去。半响后,低声道:“那也与……喜欢,无关。”

“真的?”

她徒然而怒道:“真的真的真的!你要我怎么说你才相信?”

朱夜隐的目光有些黯然,但最终还是一笑道:“听你这样说,还真是有点难过。”

“啊?”

“我是朱夜隐。”他很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叶好看顿时睁大了眼睛,完全呆掉。

“我是朱夜隐。”他重复了一遍,“但是同时,我也是恨童子。”

叶好看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听不懂!”

“你还记不记得恨童子曾经告诉过你,他是由某人的一部分记忆幻化成的妖怪?”

“你的意思是——那个某人就是朱夜隐?”

“是的。”朱夜隐道,“所以当恨童子想借助十二珠的力量打败我时,自己却先行碎裂,然后那段记忆便以紫光的形式重新还归我的身体,这就是你刚才所看见的一切。”

“也就是说,你们两个——合体了?”

朱夜隐点了点头。

叶好看踉跄后退了一步,脸上没有欢喜之­色­,反而更加迷茫道:“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你的记忆为什么会脱离身体?当十二珠进入他的身体后,他怎么会变成龙的样子?他为什么要寻龙……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明白!”

“你坐下来,我慢慢说给你听。”朱夜隐温柔的牵住她的手坐下,日上中天,树下大片浓荫,正好遮阳。春风轻轻的吹着,这一方天地,祥宁的仿若不在人间。

“你还记不记得双鱼璧的那个故事?”

“嗯,你告诉过我,说是龙王为了惩罚与情人私奔的爱妾所为。”

“那位爱妾叫做明姬,她是我的母亲。”

“啊?”

朱夜隐的目光没有焦距的投递在很远地方,风吹开了他的心扉,也吹开了他关于往事的记忆。

他的母亲明姬,与西国屠龙世家的少主朱犹赦本是青梅竹马的情人,一次偶然的机会下遇见了龙王。龙王对她一见钟情,求爱不成,便将她强行抢回龙宫。

这就是一切的悲剧的全部由来。

明姬­性­情刚烈,虽然受辱,但因怀着朱犹赦一定会来救她的希望,苦苦在龙宫中等待,然而非常不幸的是,她怀孕了。

十月怀胎,其中滋味冷暖自知。在临盆那日,朱犹赦终于查出了她的下落,赶赴龙宫救她,谁知龙王早有防备,设计将他诱入锁仙塔。那一天龙族死了很多很多下属,雪地都被染成了红­色­。明姬看见红­色­的雪,猜到自己的情人已遭不测,几乎痛不欲生。

但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此去死,她要报仇!于是养好身体,一改常态,对龙王开始和颜悦­色­起来。所有人都认为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会心软,就会认命,因此对她的改变毫未起疑。明姬便趁机央求龙王教她法术,龙王为讨她欢心,自然是有求必应。她原本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但十年之后,却成了龙族里法里最高的女­性­,其中艰苦,可想而知。

十年间,她在龙宫培植起了自己的眼线和心腹,并且找到了打开锁仙塔的办法;第十一年,整整一年她都在暗中修炼,为开塔做准备;第十二年,她成功打开了锁仙塔的门,惊喜的发现被困在塔里的朱犹赦居然没有死!因为他也和她一样,只要有一线希望,就绝不放弃。于是两人商议,该如何逃出龙宫。如此又准备了一年,当所有条件成熟后,第十三年的夏天,她在冰镇莲子羹里掺了迷神引,将龙王和儿子都迷倒,然后抱着儿子运用逃离术成功逃脱。

明姬虽不爱龙王,但孩子却毕竟是她的骨血,不愿他此后的人生都过得痛苦不堪,于是便与朱犹赦商量,将他关于龙族的记忆和血脉切除。此事说来简单,但其实非常困难。饶是朱犹赦有半仙之体,却也费尽平生所学,才把那段记忆与孩子的­肉­身强行分离。

孩子当时已有十二岁,朱犹赦就以十二颗珍珠为封印,把那段记忆埋入地底,一颗珍珠代表一年,只要过上十二年,那段记忆就会消亡殆尽,再不存在。然而,当他再想切除孩子的龙脉时,由于灵力不足,再加上时间又紧迫,只能先从孩子体内取出半颗龙珠,与记忆一起埋葬。如此一来,当他们抱着那个孩子回到西国风陵城时,孩子已变成了人类,只除了,他体内还存有半颗龙珠。

这个孩子,便是后来的西国风陵城第三十七代主人——朱夜隐。

用整整十三年时间来安排那么一次逃亡,听到此处,叶好看已连叹息都叹不出了。她低垂着眉眼,不知是羡慕还是感慨的说道:“那个朱犹赦,也是个很了不起的男人啊,因为他没有迁责那个孩子。”

“没错,他的确非常了不起。身为人类,敢与龙王抗衡已属难得,而在此后龙王发起的数次战争里,都毫不退让,最终令得龙王无可奈何,更可贵的是,他对那个孩子一如己出,给了他朱姓,和少主的身份,并且,为了防止孩子体内的半颗龙珠演变出什么意外来,他遍寻天下,终于找到一块具有神奇灵力的玉璧,用来镇住他的龙­性­。而那块玉璧,就被叫做隐龙珏。”

原来隐龙珏的“隐龙”二字由此得来。叶好看望着朱夜隐,他的父母必定是宠极了他,才培养出他那种目空一切孤芳自赏的脾气。朱犹赦和明姬……天意捉弄,让这对璧人受了这么多磨难。

早前听到双鱼璧的故事时,她就坚持认为那个小妾是被逼的,果然被她猜中,竟是这样一个大悲剧。心中一酸,眼圈慢慢的湿润了起来。

朱夜隐继续道:“十一年后,母亲与父亲双双去逝,而龙王在得知母亲死了的消息后,也一病不起,不久撒手归天。龙王去世那天,暴雨倾盆,雷电交加,洪水肆虐,天崩地裂。那段记忆埋在土里,本来只再需要一年时间便能彻底消失,谁知却被洪水冲了出来,再加上父亲一死,封印已弱,记忆复苏,幻化成了妖身,自名恨童子。”

“原来恨恨大人是这样出来的……”有着那样的身世,也许对他来说,彻底消弥反而是件好事吧?难怪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身上有种东西莫名的吸引她,使她忍不住就舍命相救。原来那种东西就是诅咒,被诅咒的命运,被诅咒的人,那根本就是一个从地狱里活过来的灵魂……

和她一样。

和她,一样啊!

叶好看痛苦的握紧了手指,脸­色­非常难看。

“然而毕竟已经封印了十一年,虽然得以复苏,但记忆也已不完整了。他记得自己是条龙的分身,却不记得究竟是哪条龙的,所以准备寻龙。且他幻化成形后,双腿不能自行行走,而那十二颗珍珠也浮在身侧不肯离去,于是他便收为己用……以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朱夜隐说到这里,长长的叹了口气,仰头望天道,“白云苍狗,世事果然如梦幻泡影雾电,可怜了两位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那么隐龙珏呢?为什么会碎在外面?”

“龙王去世那夜,他潜入我的梦境之中,见我最后一面,求我若以后遇到摩临,饶过他三次。但他并未说出他其实是我生父的事实,现在回想起来,想必也是因为对母亲心怀愧疚,所以当他发现母亲已把我变成了完全的人类时,便也不再强求我重回龙族。”朱夜隐的声音有些迷茫,像在空气中漂浮,没有重量,“我无法说清自己对他是怎样一种情感,可他的死让我原谅了他,无论他做过些什么,都已成为过去。”

“是啊,一死百了,生前的罪孽,也在这一刻,被彻底除清了吧……”也许是因为想到了些什么,叶好看的声音比他更缥缈。

“谁知第二天,摩临就气势汹汹的来了,理由是龙王宁可将王位架空,也不肯传位给他,而且临终之时一直念着我的名字,于是他就来质问我理由。那次战役里我虽然砍掉了他的一只手,但身上的隐龙珏却在争斗中碎裂,大部分碎片落到了他手里。他看见碎片后非常震惊,对我说:‘原来是你!原来真的是你!’然后形似癫狂的离去。当时我不解其意,现在想想,他应该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我就是他的弟弟优兹秀。”

叶好看的睫毛颤了几下,脸上闪过一抹恐惧之­色­。留意到她的细微变化,朱夜隐握着她的那只手紧了一紧,问道:“你怎么了?”

叶好看整个人一震,如梦初醒,连忙摇头道:“哦不,没什么,请继续说。”

朱夜隐扬眉笑道:“还说?都说完了。”

“哦是啊,说完了……”叶好看的神­色­愈加黯淡,她低着头,因此没有看见朱夜隐的眼睛却亮了起来,注视着她,忽唤道:“喂!”

“什么?”她直觉的抬起头,一个吻便落了下来,柔柔的印在她­唇­上。

与先前恨童子吻她时又有不同,虽然恨童子是个妖怪,但是他的身形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童子,手脚都没长开,而此刻拥她在怀的男子,却有着宽厚的胸膛,像是能够包容天地万物。当她如此鲜明的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有恨童子的记忆,但其实还是朱夜隐时,她的身体就无可抑制的哆嗦了起来,某种恐惧排山倒海般涌现,快要将她活活吞噬。

感觉到怀中人儿的异样,朱夜隐连忙放开她,吃惊道:“你怎么了?”

叶好看睁开眼睛,怯生生又满是哀伤的望着他,从没看见过她这种表情,朱夜隐有些慌了:“你不喜欢?”

是了,他从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行动,上一次,这一次,吻她,都没得到她的允许。他信心十足又绝对自负,认为叶好看是喜欢他的,所以无论他对她做些什么,她都不会生气。但也许——她并不喜欢他呢?

想到这里,叶好看曾说过的的那句话就突然在脑海里回响起来:“我不喜欢这个样子,所以,不要再对我做这种事情,也不要说什么我是你的这种奇怪的话。我是我自己的,我不是你的。”

朱夜隐面­色­顿变,沉默半响后,缓缓开口道:“对不起……但是,即使你不喜欢,我也不会放手。听清楚了吗?我,绝对不会放手。”

他抓着她的肩膀,逼她抬头看向自己,“如果没有你,我无法想象我今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绝不放弃你!”

到这时候他终于明白父亲当初为什么会那么固执,明知母亲不爱他,还要强行把她留在自己身旁,那是一种除了紧紧抓住外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可以解脱的爱,爱得心神俱碎,爱得歇斯底里——就像现在的他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叶好看,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的,但就是知道,他已不能没有她!她是他孤独生命里的唯一温暖,黑暗世界里的唯一光亮。

不可以失去!绝对不可以失去!

叶好看的眼泪落了下来,划过脸庞,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就在这时,一个女音突然远远传来道:“呀,找到你们了!”

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喊:“少爷!少爷!我来啦——”

朱夜隐和叶好看双双回头,看见满脸震惊的由贝和唐ⅿⅿ。唐ⅿⅿ指指他又指指叶好看,非常迷惑的说:“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叶好看动了一动,想要走开,朱夜隐却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不许走。”

“放开我!”

“不放。”

“放开……”

“除非你说你喜欢我,否则我绝不放!”

此言一出,唐ⅿⅿ和由贝两人砰的摔在了地上,而叶好看更是羞得满脸通红,怒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说的再正经不过,你已经逃了一次,这次别想再逃。”

“你,你,你……”叶好看眼角余光看见了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的唐ⅿⅿ,心中顿时慌乱到了极点,但在那样的慌乱中,脑海里又闪过一道灵光,于是厉声道,“你究竟想怎么样?放着自己的未婚妻不管,非要抓着我,这算什么?”

朱夜隐一惊,由贝却一把捂住脸呻吟道:“我的老天,纸始终包不住火啊……”

唐ⅿⅿ看看她又看看他,不解道:“我难道是在做梦?为什么你们说的话我一点都听不懂?”

叶好看转向她,一字一句沉声道:“ⅿⅿ,你不是一直在找优兹秀吗?我告诉你,其实他就是优兹秀,你的未婚夫!”

比唐由二人慢了一步的曲灵正好于此刻赶到,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一震,脱口道:“什么?朱夜隐就是优兹秀?”

唐ⅿⅿ张大了嘴巴,已经完全呆住。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子。”

雨城别苑的花厅里,叶好看把事情的经过大概复述了一遍,无奈的摊摊手道:“接下去该怎么办,ⅿⅿ你自己决定吧。”

唐ⅿⅿ的眼珠转来转去,把在场所有人都挨个看了个遍,然后嘻嘻一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应该和我的‘未婚夫’好好谈谈,来!”说完一拉朱夜隐的手,朱夜隐还没来的及抗拒,就被她拖进门内,砰的关上了房门。

她以手环胸,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叹气说:“早知道恨童子跟夜隐大人是同一个人,一路上我就多巴结巴结你了。你说,我现在再来跟你培养感情,还来的及么?”

朱夜隐刚待开口,唐ⅿⅿ已眉毛一扬,嫣然道:“不过现在也不错,有了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靠近你呢。我看­干­脆就这样,你跟我回家,禀明我爹我娘,然后我们就成亲……”

她的话还没说完,他已打断她道:“我拒绝。”

“什么?”

“我不会娶你,也不会跟你回家。婚事的事……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吧。”朱夜隐说着转身想走,唐ⅿⅿ一个纵身跳到他面前拦住了去路,瞪起眼睛道:“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我堂堂唐家大小姐还辱没了你不成?当初求着我娘要订亲事的,可是你娘,不是我们硬巴着要跟你们龙族攀亲的!”

朱夜隐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放柔声音道:“唐姑娘……”

“叫ⅿⅿ!什么糖姑娘盐姑娘的,我可听不习惯。”唐ⅿⅿ­干­脆Сhā起了腰。

朱夜隐竟异样听话的改口道:“ⅿⅿ,这一路行来,我并非对你不够了解,我知道你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没有寻常千金小姐的骄纵,很热心也很讲义气……”

“那为什么拒绝我?”

朱夜隐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你不知道原因?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

唐ⅿⅿ则眨也不眨的回视着他,缓缓道:“我要你说出来,不听你亲口说出来,我不死心。”

于是朱夜隐不再犹豫,直截了当的答道:“因为我喜欢的人是叶好看。”顿一顿,又道,“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唐ⅿⅿ的目光黯淡了下去,­唇­角的笑容却逐渐加深,最后悠然一叹道:“果然……是这样的啊……真讨厌呢,听了觉得好伤心哦,我竟然输给了我的好朋友。是因为恨童子喜欢她的缘故吗?”

“不完全是。”

唐ⅿⅿ惊讶的扬眉。

朱夜隐朝窗口走了几步,望着天际的晚霞,低声道:“你信不信有些人是命中注定的?宿命安排你遇见她,然后,再也逃不掉。”

唐ⅿⅿ的目光一下子恍惚了起来。

门外,曲灵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真是一笔糊涂帐……算了,反正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先睡一觉,你们有了结果再叫我。”

叶好看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出去,沿着抄手游廊一直走到锦绣湖,湖上小桥低回,她就坐到桥的栏杆上,凝望着幽蓝平静的湖水,静默不语。

夕阳落在湖面上,泛起点点金光,那些鳞光很轻易的点缀了她的眼睛,这一刻的她看起来,别样深沉。

身后不期然的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朱夜隐,谁知转头一看,却是由贝。

由贝打量着她,很困惑也很直白的说:“真奇怪,像你这么平凡的女孩儿,我家少爷怎么会喜欢呢?”

叶好看笑笑道:“我也想知道呢。”

由贝皱起眉头严肃道:“唐姑娘是夫人生前为少爷安排下的亲事,夫人那么器重我,临终嘱托我好好照顾少爷,我绝对不会辜负夫人的厚望!”

叶好看往湖里扔了片树叶,湖面顿时泛起丝丝涟漪,她低声道:“你是想叫我离开,不要缠着你家少爷吗?”

由贝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继续道:“可是少爷却又喜欢你,无论如何,只要是少爷喜欢的,我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帮他得到。所以,丫头,你认命吧!乖乖嫁给我家少爷,我们朱家可是西国最富有的名门望族,你嫁过来后,有着享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富贵荣华……”

接着他就说了一大堆嫁给朱夜隐的好处,听得叶好看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做答,只好来个充耳不闻。

他絮叨的声音愈发衬托出她的哀愁,一颗心,如水上的浮萍般停停荡荡,无所归依。

最后由贝说得口­干­舌燥,对她道:“暂时就讲到这里,你等一会,我去喝口水,回来接着说。”

由贝走后不久,一只手搭到她的肩上,唐ⅿⅿ的倒影出现在湖中:“好看!”

叶好看连忙扭头问道:“怎么样?你们的谈话有结果了吗?”

唐ⅿⅿ如由贝那般对着她瞧了半天,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道:“真奇怪,我怎么看都觉得我长得比你好看,可是为什么夜隐大人偏偏喜欢你,却不喜欢我呢?”

叶好看咬着­唇­,神情顿时难掩的尴尬。

“唉——”唐ⅿⅿ一边长长的叹了口气,一边跳上栏杆,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早知道这一路上我就对小恨好点了,多关心关心他了……果然是傻人有傻福呢,吃亏就是赚便宜啊,你一直那么费心的照顾他,难怪他会喜欢你……”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ⅿⅿ,对不起,我不知道他就是朱夜隐,就是你的未婚夫……”如果她早知恨童子是朱夜隐的分身,她是绝对不会去沾惹他的,绝不!

唐ⅿⅿ一把挽住她的肩膀,把脸凑到她面前,近在咫尺的笑道:“哈!不吓唬你了,看你紧张的跟什么似的,告诉你,我才不稀罕朱夜隐呢!”

这一变故完全出乎叶好看的意料,她愣愣的望着唐ⅿⅿ,呆呆道:“可是,你不是一直很仰慕他的吗?”

“他长的美本领又大,我当然仰慕他。可是,那只是在远远看着的前提上,真要我跟那么个高傲自大的家伙在一起生活,我如果不是被气死,就肯定是委屈死,我才不要呢!想我堂堂唐家大小姐,找个什么样对我千依百顺的男人没有?­干­吗要去受那份气,更何况还是个不爱我的男人!”唐ⅿⅿ跳下栏杆,大大方方一拍叶好看的肩道,“所以,这个男人赏给你了,快谢恩吧!”

“ⅿⅿ……”

“喂,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为了你所以才退出、忍着心中的无限嫉妒委屈什么什么的,我唐ⅿⅿ像是那种会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的人吗?我是真不觉得嫁给朱夜隐有什么好的,也没兴趣夹在你们两个之间左右为难,所以还是饶了我吧。至于你喜不喜欢他,那是你跟他的问题,你自己选,万一选错了以后后悔什么的,也别牵扯上我,听明白了吗?”

“ⅿⅿ……”

唐ⅿⅿ收起笑容,忽的叹一叹气,搂住叶好看,低声在她耳边道:“要珍惜呢,好看……这样千载难逢百年难遇的缘分,要颠簸了多少人的命运才让你最终能够遇到他,并和他有了这样一段交集,你不觉得是天意吗?要珍惜啊,别错过了……”

叶好看垂下头,眸中哀­色­更浓,她又何尝不知道这段缘分珍贵之极,可遇不可求,能得到那样一个男子的垂青,换了世间其他任何女子,都会受宠若惊喜不自禁吧?只是她……

某个伤口开始涔涔的滴血,她无比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在痛苦呻吟。

为什么要让她遭遇这样的事情——在她对一切都已经绝望时。

唐ⅿⅿ突然放开她,回首道:“他来了!”

叶好看抬头,就看见了朱夜隐。他站在回廊那头,红栏绿板,映着他白衣翩然,眉目清贵,仿佛不在人间。

这样一个男子,这样一个男子……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叶好看的目光一热之后,转为寂冷。她站起来,朝他走了过去。

对不起

“可不可以陪我去个地方?”

叶好看对朱夜隐如是说,于是朱夜隐便跟着她去了。夕阳渐渐的落下,把两人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唐ⅿⅿ望着两人并肩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点不安。

枫叶飞了一个时辰之久后才在一处废墟降下,此时天­色­已黑,远远的城镇那边亮起了点点灯光,而这里断壁颓桓,杂草丛生,景­色­颇为荒凉。

叶好看手指一弹,空中立刻窜起两盏引路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光影交错,凭添几分诡异气息。

她跨过地上的残砖,走到废墟深处,在一株枯败的老梅树下站住,然后回转身道:“就是这里。”

朱夜隐环顾一圈,问道:“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这里很安静,安静的不会受到打搅。”叶好看轻摩着树­干­,忽尔微微一笑,“你有没有发觉,这个地方虽然看起来乱糟糟的,却有圣洁的结界,妖怪们进不来。”

“我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

“那就是了,因为你还不是完全的人类,体内尚有半颗龙珠。”

朱夜隐上前,轻轻按住她搭在树上的那只手,刚待开口,叶好看把手一抽,欢快的转移话题道:“要不要来打个赌,我知道这儿哪有宝藏!”

“宝藏?”

“嗯!”叶好看沿着树朝北走,边走边数道,“一、二、三……九、十。这里!”说完蹲下身开始挖土。

朱夜隐默默的看了她一会儿,也蹲下去帮忙。

不一会儿,就从地下挖出一个油布包,叶好看抬头朝他一笑,将它拿了出来,看样子这个布包年代已久,外面的油纸变得枯脆不堪,一碰即碎。解开油纸后,里面是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居然还上了锁。她解下一个耳环,用上面的小针打开盒子上的锁。盒盖开后,里面放着一片铜制的长命锁,就是寻常人家的婴儿脖子上挂着的那种。

叶好看伸手拿出那片长命锁,目光变得深远悠长。朱夜隐把上面的字读了出来:“天地福星,永寿康宁。这是你的?”

“确切点说,这是我和我姐姐的。”她直身站了起来,低声道,“这里是我以前的家。”

难怪她从刚才起就一直显得古古怪怪,原来这里竟然是她家!

“和你相处了那么久,从没听你提起过你的身世,也不知道你有个姐姐。那她现在人呢?”

叶好看低头,把玩着手里的长命锁道:“我家有个结怨很久的大仇人,姐姐去找对方报仇,被杀了,那人还追到这来,烧了我家的房子,全家人里,只有我一人得幸逃脱。”

她说的轻描淡写,朱夜隐却心中一悸,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这回叶好看任由他握着,没再挣脱。

“仇家是谁?”

叶好看抬眸一笑:“你要帮我报仇?不用了。”

朱夜隐目露询问之­色­,而她却不答,径自道:“我被一个好心的巫婆收养,从此四处流浪,天涯漂泊。她法术低微,其实根本不能降妖捉鬼,所以我们基本上都是靠招摇撞骗为生,一路骗过来,有时候成功了,就有银子收,被人识破了,就得赶紧跑……那段日子过得很苦。”

朱夜隐想起初见她时,他给了她一锭金子,她捧着那锭金子笑得好生灿烂。他当时只觉得鄙夷——又一个贪财的人类。谁能知晓在她爱钱的背后,还有这么凄凉的故事?更何况,后来相处下来也发现了,其实她并不是真的爱钱。

“但是,自从我慢慢长大后,日子就开始好过起来了,你猜是为什么?”叶好看朝他眨了眨眼睛。

“你该不是想说自己的法术青出于蓝,能真正的降妖伏魔吧?”

叶好看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愈加明艳,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姑娘能够笑得这样天真,充满孩子气,“我的法术学得很马虎,但是我的骗术却是真的是青出于蓝。”看见朱夜隐惊讶的样子,她又笑,“你不相信?呐,就让我告诉你跟着师父的那七年,我都做过哪些丰功伟绩吧。”

她负手朝前踱了几步,很一本正经的想了想,说道:“嗯,之前的小事情就不必提了。十四岁时,师父和我假扮成幻世山庄的蓝太夫人和她的小孙女,到隋阳城主那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客,骗得他两个儿子为我大打出手,最后弟弟还弑父夺位,造成隋阳城一夕易主,风云变­色­。我和师父拐走了大笔礼金逃之夭夭,当然,代价也是惨重的,为了逃避弟弟的追踪,我和师父远走西域,在那躲了整整十七个月。”

朱夜隐本是含笑听的,然而听到后来笑容渐失——隋阳城的兄弟夺位,当然是天大的事情,他在风陵城也有所耳闻,当时是有传闻说事情的导火线是为了争一个女孩,没想到那女孩竟是叶好看!真的是她?他望着笑得很纯真的叶好看,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信的,但还是有一根心弦,悄悄的绷紧了。

“十六岁时,我和师父从西域归来,碰上南国左臣相陆大人去世,举国奔丧,我和师父去皇宫求见皇帝,告诉他陆臣相其实没死,只要交给我师父做法,就能使他复活。于是我们在皇宫里住了七七四十九天,第五十天,约定是陆臣相复活的日子,请皇帝亲自为他掀被,被子掀开后,出来的却是一把匕首……后面的事情你知道了?”

朱夜隐接道:“后来右臣相韩天公告天下,说皇帝因伤心爱臣之死,一病不起,不久便离开人世,遗诏传位于他,从此,他成了南国新主。”

叶好看嫣然道:“没错,其实在见皇帝之前,我和师父先去见了韩天,此后一切都只不过是谋朝篡位的一出戏码而已。我和师父又大赚一笔,但是,代价更为惨重——韩天要杀人灭口,我和师父虽早策划好怎样逃跑,但还是在途中出了意外,师父死于他们箭下。”

朱夜隐望着她,眼珠由浅转浓。这也是恨童子的习惯动作,每当他的情绪有大起伏时,眼珠就会先变颜­色­。然而叶好看却视而不见,继续笑道:“就在韩天认为我也必死无疑时,我却找到了一个最安全的地方,一待两年,再出来时十八岁,你想不想知道,十八岁的我,又在策划什么­阴­谋?”

“好看……”

叶好看走到他面前,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这双已完全变成深紫­色­的瞳仁里她的影子清晰可见,然而,他看见的可是真正的自己?

她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很缓慢:“这次,我要偷一样东西。”

朱夜隐静静的回视着她,忽尔一笑道:“这两个故事都说得很­精­彩,但是,我不信。”

叶好看睁大了眼睛,有些气馁道:“为什么不信?”

朱夜隐抬起一只手,轻轻碰触她的脸,指尖摩过她的眉眼鼻­唇­,最后停留在耳际,温柔的不可思议。“因为你不是那样的人,根本不是。”

仿佛是受了他的动作的蛊惑,叶好看的声音也无可避免的低柔起来,犹如梦呓:“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叶好看是个好姑娘。”朱夜隐顿了一顿,“是我喜欢的姑娘。”

叶好看不禁眼圈一红,连忙低下头强笑道:“我还以为你肯定会说:‘才不是,我认识的叶好看,是个天底下最最善良的姑娘了,连踩死只蚂蚁都会伤心老半天呢!’。”

朱夜隐摸摸鼻子道:“说实话,如果你真的踩死只蚂蚁就伤心半天的话,我只会觉得你是个白痴,而不会认为那是因为你善良的缘故。”

叶好看扑哧一声笑出来,朱夜隐的眼睛晶晶发亮:“心情好些了吗?”

“什么?”

“这个地方让你很伤感,不是吗?”

叶好看睫毛一颤,喃喃道:“也许吧……我很少回来,因为怕我的仇家知道我还没有死。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来这里,也只能来这里。”

“带我给你的家人看?”

叶好看摇头:“不,我说了,是要偷一样东西。”

她上前一步,将手贴上他的胸膛,慢吞吞道:“我要偷的就是你的心——”

朱夜隐笑了:“有这么光明正大的偷法的吗?而且你根本不必偷,它已经是你……”最后一个的字没来的及出口,脸­色­悚然一变。

——叶好看的那只手,已不知何时Сhā进了他的身体,握住了他的心脏!

他极度震惊的望着她,她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有一双眼睛幽深幽深,流淌着无声的讯息,好象在说:“杀了我!杀了我!你现在还来的及,杀了我!”

他的手搭到了她的肩上,手掌下,是细弱的不堪一击的身体,只要他一用力,她就必死无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为什么要杀他?她明明知道此举危险之极,他完全有机会反击,为什么还要从正面袭击,并且让时间停滞了这么久?

杀了我——杀了我——

她的眼睛在不停的重复这句话,朱夜隐的手开始颤抖。杀了她?真要杀了她?不——

他的手从她肩上滑落。

不杀吗?那就别怪我没有给你机会了……

叶好看的手从他体内抽了出来,动作虽然不快,却很巧妙的没有流出一点血。她摊开手,掌心上半颗珠子璀璨夺目,映得四周都一下子明亮了起来,而她的下半句话也随之出口:“……里的这半颗龙珠。”

我要偷的就是你的心里的这半颗龙珠!

朱夜隐啪的倒下,身体因失去龙珠而开始抽搐,整个人像突然被扔进冰窖之中,血液迅速凝结,几乎听得见骨骼碎裂的声音。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了吧?”叶好看很平静的说道,“两年来我一直在想,连朱犹赦都取不出的半颗龙珠,我用什么办法才可以得到。然后我就想到了这里,这里的结界是为阻拦妖魔而设,你是半妖,可以进来,却也会灵力大减。果然,被我一击而中,手到擒来。”

“两年来?”

“是的。朱夜隐,你没有想到吧?为了得到你身上的这半颗龙珠,我整整筹谋了两年。”

朱夜隐的声音已几近暗哑,吐字艰难:“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

“是。”

“恨童子呢?也是吗?”

叶好看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冷漠道:“他是个意外,不过,我很欢迎这个意外。”

朱夜隐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手指紧扣着地面,关节处青筋条条绽出,根本已经疼痛到了极点,但他依旧一声不吭,只是眨也不眨的盯着叶好看,苦笑道:“你要龙珠做什么?你是人类,龙珠对你根本无用……”

叶好看凝望着手上的半颗龙珠,扬眉幽幽道:“我要它­干­什么用,你很快就知道了。”她的表情和声音都非常古怪,朱夜隐不由心中一颤。

叶好看合上掌心,笑了一笑,状似轻松的道:“既然龙珠已经到手,那么——再见了,夜隐大人。”说完深深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月光很淡,淡的飘忽。而那个周身浸在月­色­里的女子,却将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好看……叶好看……叶好看……

朱夜隐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她一步步的走远,说不难过是假,说不震惊是假,说不迷惑是假!为什么她要这样做?为什么?难道真如她所说,她其实是个骗子?骗尽了天下人,而今,又来骗他的龙珠?

关于分体那天母亲和养父的对话又在耳边飘起,母亲问:“只能取出半颗吗?”

养父非常疲惫的擦着额头的汗道:“目前看来如此。而且,龙珠毕竟是龙的命脉所在,我怕全部取出后秀儿会承受不住,还是就让它留在他体内吧。只要我们小心防范,应该不会再恢复龙形。”

“如果全部取走,会丧命吗?”

“很有可能……”

朱夜隐翻了个身,平躺在地上,望着头顶交乱繁错的树枝横梁,淡淡的想:会死吗?他会死在这里吗?

伤口没有流血,但很痛,比上次与记忆脱离时更痛,像是有颗种子在那发芽开花,生长出千万条根枝,相互缠绕,绷紧、松开、再绷紧、再松开,如此,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然而,这样的疼痛恰恰又说明了一件事情——他不会死了,起码,不会很快的死去。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结界的缘故,抑止灵力的同时,亦减弱了失去龙珠对身体造成的损害,如果在其他地方动手,他必死无疑。

那么,叶好看选择在这里动手,是不是因为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想他死?

朱夜隐的手在身侧蓦然握紧。

叶好看……为什么?好看,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想不出原因!

为什么她会在听了他的表白后露出那么哀伤的表情,像是看见了天大的不幸?为什么她在动手取他龙珠时眼神那么奇怪,拼命的暗示他快杀了她?为什么她处心积虑的要一颗对她来说毫无用处的龙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为什么堆积起来,他仿佛再次回到身为恨童子的某一天,他也曾这样满是问号的问过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乎一个人类?

月光从枯枝和横梁的缝隙里落下来,照在朱夜隐脸上,映出了迷茫和心痛,担虑和哀伤,映出了他从不曾有过的表情。

“咚!”纯金雕制的瑞兽口中,水珠滴了下来,落到飘着花瓣的碧池之中,溅起碎碎的小水花。

一女子自池中盈盈站起,水从她的发上滑落,沿着窈窕动人的曲线一直往下流淌,她走至池边,两个婢女早已展开了衣服弯腰等候。

旁边与人等高的铜镜里映出她的背,白玉般的肌肤上有一个圆形灰印,最后为衣袍所覆盖。

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婢女立刻取了毛巾帮她将长发擦­干­,然后慢慢盘起,婢女们的手,轻柔而灵巧。

碧玉长钗,琥珀耳坠,珊瑚手镯,一一佩带上身。婢女们躬身退下,铜镜中映出她的容颜,五官还是原来的五官,但已更换了完全不同的神态和风华。就像是蒙尘的珍珠,突然间,被擦­干­净了,绽放出惊世光芒来。

她推开雕花嵌玉紫檀门,走过抄手扶廊,再穿过七重琉璃殿,呈在面前的,是九十九级白玉石阶。

宽大的裙摆如水般拖曳在地,再波浪般一层层的向上滚去,九十九级,走到尽头,呈现在面前的是两扇数丈高的雕龙大门。门外两个侍卫见到她,齐齐一惊,连忙将门拉开。

门那头,云雾浮袅,金碧辉煌,一身穿金袍头戴珠冠的俊美男子回身微微而笑,道:“叶姬,你回来了。”

她走过去,屈膝,拜倒在地。“是的,大王子,我回来了。”

这俊美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龙族大王子——摩临。

不知过了多久,朱夜隐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两个声音交杂在一起叫他:“少爷!夜隐大人!少爷!夜隐大人……”

他吃力的睁开眼睛,看见的竟然是由贝和唐ⅿⅿ。

由贝见他醒了,一把抱住他哭了起来:“哎哟我可怜的少爷啊,是谁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啊?你告诉老奴,老奴这就去把他千刀万剐!我的少爷啊,呜呜呜……”

他气息微弱道:“由贝……”

“在,少爷!你怎么了?很痛吗?哪里痛?”

“你……能不能放开我?你抱得我根本喘不过气了……”

“啊?”由贝连忙松手。唐ⅿⅿ在他身后急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好看呢?好看哪里去了?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经过一夜的折腾,朱夜隐的脸­色­惨白如纸,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根手指都动不了了,只好躺在那里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好看的叶子带我们来的啊!”唐ⅿⅿ说着将手伸到他面前,掌心里果然躺着一片叶好看特有的枫叶,“我们左等右等,等了一夜你们两个都没回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好事呢,就在这时,这片枫叶突然飘到我面前,要我跟她走。我就跟着过来看看,没想到真找到你了,可为什么没有好看啊?她人呢?”

是叶好看把他们找来的?朱夜隐垂下眼睛,一颗心像沉浮在天堂地狱之间,难分悲喜。

她果然并不是真的想要他的­性­命,否则不必昨夜手下留情,也不必带由贝他们来找他,只要放任他在这里半死不活的躺着,没有食物又无法动弹,他肯定会死。

叶好看,你究竟在想什么?

由贝焦虑道:“少爷,你这是怎么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由贝,飞鸾带来了吗?”

“飞鸾在外面等着,它进不来。”

“好,扶我出去。”

由贝连忙伸手扶他,可他个子实在太矮,而朱夜隐又一点都动不了,拼命扶起的结果就是再度滑回地上。唐ⅿⅿ连忙道:“我来吧!”她拉起朱夜隐的一只手架在肩上,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把他扶了起来。

朱夜隐气喘吁吁道:“多谢……”

“说什么客气话哪!”唐ⅿⅿ盈盈笑道,“现在知道你的前未婚妻是个多么温柔体贴的好女人了吧?不过要后悔也来不及啦,谁叫你选好看不选我!”

朱夜隐本想回她一个笑容,但泛到­唇­边的,却是苦涩。

三人好不容易走出废墟,五­色­鹿连忙跪下前膝,他伏在鹿背上,一阵晕眩,啪的又掉了下来。

唐ⅿⅿ皱眉道:“这可不行,万一飞到途中再掉下来可就糟了!这样吧,你们在这等等我,我回去赶辆马车来,很快的!”

“那就有劳唐姑娘了。”由贝万分感激,唐ⅿⅿ骑着五­色­鹿腾空离去。

由贝望着她的背影道:“夫人真是很有眼光,只可惜啊,只可惜……”回头偷瞥一眼少爷,少爷低垂着眼睛,表情颇为忧郁。

唉,都怪那个什么恨童子的不好,非要跟少爷学什么斩龙诀,结果弄出那么大的事情来,现在合体后,少爷都变得不像原来的那个少爷啦!不但多了很多本不该有的情绪,连能力都似乎变弱了,原来的少爷怎么可能弄到这般悲惨的境地?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天可见怜的……

“少爷……那个,别怪老奴多嘴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昨夜发生什么事了?”

朱夜隐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一女子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笑得非常凄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最后还是选她不选我?摩临!你负了我!你负了我……”

由贝错愕的抬头朝声音来源处望去,惊道:“瓶里姬!”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夜媚罗。只见她边走边笑,长发散乱,形似癫狂,与原来那个风情万种美丽优雅的瓶里姬哪还有半分相像?

由贝忍不住好奇道:“你怎么了?”

夜媚罗转眸瞧见他们,却好象不认得了,目光痴痴呆呆的,只是笑:“我怎么了?我没有怎么啊,我要去参加婚宴……”

“婚宴,什么婚宴?”

夜媚罗嘴巴一歪,忽的跪倒在朱夜隐身旁,捶着地面哭起来:“摩临,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叶姬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要她不要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朱夜隐浑身一颤,失声道:“你说什么?叶姬?”夜媚罗口中的叶姬不会就是?

——叶好看!!!

“叶姬怎么了?她怎么了?快告诉我!”本已连根手指都动不了,但听到这个消息后,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声问道。

夜媚罗抬起头看他,忽想起什么似的道:“哦,原来是你!你是那个两次从我手上救走叶姬的男人!为什么你要帮她?为什么你和摩临一样都对她好?你们都被她骗了!叶姬是这个世界上最狡猾最善变的女人了!你们都被她骗了啊……”

她的话像针一样一根根的扎进他心里,于是朱夜隐的手就抖得更加厉害,沉声道:“告诉我,摩临和叶姬……是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吗?你真的不知道吗?”夜媚罗又咯咯笑了起来,“叶姬是摩临的侍妾啊,不过现在她身份不同了,因为她帮摩临办成了一件大事,所以摩临已经决定正式娶她为妻,今天就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呢……”

侍妾!娶她为妻!大喜之日……

这十个字像十记铁锤,狠狠砸在本已破碎了的伤口里!

朱夜隐猛一痉挛,手探入怀,再伸出来时,上面已全是鲜血——那个叶好看很小心翼翼的没有让他流血的伤口,在听到这句话后迸裂,鲜血如泉水般涌出,顿时将白衣染红。

由贝吓得尖叫起来,眼泪扑扑的掉出来道:“少爷!我的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天啊,这可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啊……”

朱夜隐的手无力垂地,痛得昏死过去。

臂粗的红烛高烧,映目所见处,全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

今夜,于龙宫而言,是个了不得的大好日子,因为他们的大王子摩临,终于成亲了!不过,这位尊贵无双的新娘却只是个人类的女子。因此人人在嘴上恭喜的同时,心底里不免嘀咕: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已逝的老龙王就是因为痴迷上一个人类女子,搞得自己痛苦一生,最后还郁郁而终。如今,连最被公认为残忍冷酷的大王子,居然也会娶个人类当妻子,实在是让大家狠狠吃惊了一把。

更有消息灵通者透露:其实这位新娘两年前便已入住龙宫做了大王子的侍妾,并且从众多女妖中脱颖而出,最得大王子宠爱,最终给扶为正室。果然是好手腕,好本事!

外面议论纷纷,而布置华美的新房里,一片静寂。

蜡烛燃烧着,发出“呲呲”的响声,像是心被灼伤了,在那委屈的哭。

叶好看端坐在塌上,低眉敛目,手上的枫叶被烛光一照,越发的红艳,每条脉络都清晰可辩。今天于她而言,是人生里最最重要的一天。所有等待,所有期盼,所有坚持,都将在这一天里得到答案。

她深吸口气,再长长的吁出去。

“怎么了?是不是嫌本王来迟了,所以爱姬竟然开始叹气了!”随着这声朗笑,摩临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了大批侍婢。

叶好看拨去金冠上的珠帘,露出眉眼嗔道:“原来大王子还记得妾身在这等你,妾身还以为你会­干­脆在外头喝死算了呢!”

摩临大笑,走到她面前柔声道:“本王大婚,排场自然是大了些,要应酬的客人也多了些,冷落你了,别生气,这不就给你来陪不是了?”

叶好看瞥他一眼,转身对众侍婢道:“怎么,我的洞房花烛夜,你们还都要在旁边参观么?全都给我出去!”

摩临轻佻的附和道:“你们还不快出去,夫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呢。”

众侍婢对此情形似乎已经习惯了,一个个掩­唇­偷笑着离开。叶好看走过去把房门关好,转身不悦道:“大王子你取笑妾身,妾身不高兴了。”

“别,你可是我的宝,你要是不高兴了,我可要倒大霉。好啦好啦,别生气了,难得今天是我们的大喜之日,春宵一刻值千金,别浪费了。”摩临亲昵的靠近她,叶好看却一个转身,拉开了距离。

摩临扬起眉毛,叶好看将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摊开来时,里面的东西顿时令得摩临眼睛一热:“龙珠!”

“给你。”叶好看将珠一抛,摩临连忙施法将它定在空中,叹道:“我的姑­奶­­奶­,这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就这样随便乱扔?”

“在你看来重要,在我看来却一文不值!”叶好看冷哼道,“以为是多了不起的东西,费我那许多功夫去拿,还陪着你演什么恶龙蛮横、美人落难的戏!”

“你这就不知道了,我为了这半颗龙珠宁可牺牲一只手,绝对是物有所值的。”

“可现在只有半颗,你能有什么用?”

摩临神秘一笑道:“你看这是什么?”从他体内忽的飞出另半颗龙珠,然后在空中与朱夜隐身上取来的那半颗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叶好看震惊道:“原来另外半颗早在你那了?”

“否则我怎么会用尽心机,不惜让我最喜欢的爱妾都去冒险,也要得到这半颗龙珠呢?”摩临望着悬在半空中的龙珠,哈哈大笑道,“优兹秀啊优兹秀,所有人都说你是龙族近千年来最出­色­的后代,父王疼你疼到骨子里,然而那又怎么样?你娘放着好好的龙宫夫人不当,非要带你逃走,还不让你做龙要你做人,那你就好好的做你的人吧。看我得了你的龙珠后如何用你的灵力回过头去对付你!”

叶好看懒洋洋道:“就算得到了又怎么样?难不成你断了的两只手还能长回来不成?”

“傻瓜,我有了这颗龙珠,就等于有了双重的神力,还要手做什么?”

叶好看顿时嘟起嘴巴,转身道:“可我不喜欢!没了双手,你连抱都不能抱我了!”

摩临一怔,继而嘿嘿笑道:“原来叶姬不满的是这个……你真是太小看我了!现在就让你见识一下,即使没有双手,我还是能够想抱就抱,想亲就……”

叶好看啊的叫了一声,娇笑着掀起帘子往内室躲,摩临则张开双臂呜哇的冲了进去,“还躲?我看你往哪躲!你已经无处可逃了,就乖乖从了我吧……”

“大王子,你看我的腰带好看吗?”

“好看,好看,叶姬什么都好看……来,让本王亲一个……”

声音戛然而止——

鲜血一滴、两滴、越来越多、越来越急的滴到地上。

然后“砰”的一声,摩临重重倒下,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叶好看手里挽着她从腰处解下来的红丝腰带,依旧笑得非常妩媚,柔声道:“对了,我还忘了说一点——没了双手,你就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了呢。”

“你、你、你……”摩临直勾勾的瞪着她,想大声呼叫,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几不可闻的单音。

“这一招是朱夜隐教我的,叫做斩龙诀。据说是朱家先祖一个叫做朱评漫的人,从支离益那学来的屠龙绝技,为此他还被世人嘲笑,说他散尽家财居然学了那么个无用的本事回来。这个成语大王子一定知道,叫做‘屠龙之技’。不过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招式了,从大王子身上就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不是吗?”

“我、我、我……”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杀你?呵,大王子,当年明姬可以用整整十三年时间来设计一次逃跑,我当然也可以用七年时间来设计一次复仇。你说对不对?”叶好看笑着笑着,面­色­突然一沉,整个人顿时变得肃杀起来,“摩临,你是我的仇人!”

摩临拼命的摇头,那表情仿佛在说:“不,我不是你的仇人,我完全不记得我和你有过什么深仇大恨!”

叶好看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像是在看一条垂死挣扎的虫子:“你还记不记得七年前,有个叫阿殊的女子曾经来找你说理,但你却二话不说就杀了她,不但如此,还赶到她家去放火,那一把火,烧掉了她的家,也烧死了她的全部家人。”

摩临仍是摇头。

叶好看自嘲一笑,道:“是啊,你平生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区区一个阿殊,又怎么记得住呢?可是,对你来说并没什么特别的阿殊,对我来说却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因为,她是我姐姐。”

摩临目光一颤,整个人剧烈的扭动了起来。

“我当时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但家中一个老仆却把我往荷花塘里一扔,外面火烧连天,池塘里的水都被烧热了,而我却最终侥幸活了下来。大火灭尽后,我爬出池塘,看见外面断壁残垣,尸横遍野,我好好的一个家,就那样被你毁了,我的亲人们,也都死于你手。摩临,你说我该不该报这个仇?”

摩临暴怒,四处翻滚,然而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他的身体已被斩龙诀重伤。斩龙诀,果然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屠龙绝技。

“我在废墟里哭,哭的累了睡过去,再醒来时,就看见了一个年迈的巫女。原来在火起之时,是她用她的灵力在池塘上布起结界,最终救了我一命,但她灵力用尽,从此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为了求生,我们四处流浪,靠骗人为生。我发誓要报仇,所以才故意去做那么惊天动地的两件大事,然后出现在你面前,让你以为我真的走投无路,投靠于你。”

摩临仍在不停的挣扎。

“你姬妾众多,再美的女子对你来说也不过是件衣服,用过即可丢弃,为了更加靠近你,取得你的信任,我知道你最忌讳的人就是你的弟弟优兹秀,所以主动请缨,帮你去骗朱夜隐的龙珠。为了表示忠心,我让你在我身上施加了‘凤凰在笯’的咒语,在取回龙珠交给你之前,如果我背叛你,就会灰飞烟灭。”叶好看说着脱下外衣,大镜中映出她的背,上面灰­色­的封印果然已经消失了。

她微微一笑,又将衣服重新穿好,继续道:“摩临,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摩临发出嘶嘶的低吼声,下半身已露出龙形。

叶好看扬了扬眉毛,道:“差点忘了。其实,我对唐ⅿⅿ他们说我要寻龙,是为了问龙一个问题,这个是真的,我真的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刚才已经听过‘屠龙之技’的成语了,那么,还有一个成语你也应该知道的。”

她俯下身,在他耳旁一个字一个字道:“那个成语,就叫——叶公好龙。”

外室的红烛“扑哧”一声绽出了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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