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宫,本是帝王圜丘祭天前斋戒三日的斋宫,是以,距离昭阳宫相去不远。
绯颜推开轩窗,四下,真是静啊,雨虽停歇,但,秘道还是被日间的雨所濡湿,在月色下宛如水银铺就般, 熠熠生辉。
她看着这些景致,宫外传来内侍疾走的脚步声,惊起了树上的宿鸟,啾啾叫着,飞入月影的浓处,隐约间,她仿佛听到宫外,承恩铃的冷冷有声。
旦凡宫内有嫔妃侍夜,低位的后妃由驮妃公公沿着小道直送昭阳宫,而高位的后妃皆会乘承恩车由秘道送往昭阳宫,为了让夜行的宫人隔着距离便让道于承恩车,是以,车的两端,各垂四个金色的铃铛,随着车辇的前行,清脆地响于禁宫的秘道上。
今晚又是哪宫的高位呢?
即便有四月她不在宫内,可从冥霄处所知,如今宫中,并无多大的变化。能称上高位的,无非是九嫔之首秦昭仪、莲妃、盛惠妃、沐淑妃、华珍贵妃五人,但,能进得了玄忆心的,恐怕仅为林蓁和纪嫣然吧。
曾经他为了相伴有孕的林蓁将斋戒的时间延长为一月,现在呢?不过三日,三日之前,他仍可坐享这后宫的美色无边。
真的很好
她的心,不会痛,一点都不会。
手嵌进窗棱中,无意识地一抠,倒是让那春葱一样的粉甲断了半截,她抬起纤细的手,用力地一扮,将那断了半截的粉甲坳去,那断裂处,毛刺不平终是不复光滑。
但,又何妨呢?
断掉的东西,留着,也没有趣味。
譬如,让她厌恶的虚伪,她都不会留,哪怕,她母亲留给她的这张脸她都可以毁去,仅是,这张脸对着铜镜,只会让她想起,她的愚蠢,和那人的阴狠。
鸟惊啼声亦渐远,宫墙深深,墙外有几株不知名的树影高过宫墙 ,枝叶疏离地探进墙来,月色下,重重的殿檐犹如金色的兽脊,冷冷映着那苍茫的月华,格外叫人觉得凄凉清冷,她轻轻地,抒出一口气,竭力让心神继续做到淡宁。
她不该有任何的介怀,这本就是那人的本质,以往的她,被蒙蔽得甘愿委屈,也不去想做为一个帝王,最真实的本质。
扰乱自个的心境,对此时的她来说 ,并非上策。
如是想着,她伸手,想合拢轩窗。早早地歇下,对她,才是好的。
刹那间,却看到,一道黑影,咻地往对面殿中掠去,那殿里,住的,亦是一名圣女。
因着圣女的身份矜贵,故,她们每人,皆可歇于独立的一殿。
除去七名圣女之外,一直到玄忆斋戒前,冥霄都会以祭司的身份暂居于太和宫的祭殿内,焚香祈福,并撰写祭天的颂文。
此外,宫门四周皆有禁军把守连嫉嫉夜间未得每殿门前的鼓钟传唤都不会擅入太和宫。
源于这里,是最圣洁的太和宫,亦是该绝对清静的地方。
所以这黑影,难道——
绯颜有些惊愣,心底,却洇出不祥。
再凝眸时,哪里还有什么黑影呢?
她看到对面殿内本来映于茜纱窗内的烛火也在这时,咻得熄灭。
有极浓的不安湮起。
这宫里,本来就并非太平之地。
纵然,她和那其余六名圣女相交甚浅,可,还是不由自主取了一件披风,甫系好,打开殿门,莲足轻移,往殿外行去。
太和宫的格局是按着太行八封所建,秘道错陌,她绕着秘道往那宫行去,空气里的静隘愈发地深,随着这层静谧纠缠而来的,竟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气味,这种气味于她是熟悉的,她的脚步才要再往前移去,突然,身子被人轻轻一拉已然腾空凌起,她并未有任何的惊惶,甚至,连回眸都没有,因为,耳边,传来冥霄低低的声音:
“此时,并非你好奇的时候。”
绯颜唇边露出一个莫祭何的笑意,果然她还是差点又做了不该做的事。
“你这么晚在这,莫非,又是你棋局中的一步?”
语音落,冥霄带着她稳稳落在殿檐的脊上,一点的声响都没有,随后 ,轻轻摇了一下头,接着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绯颜纤白的手落在檐瓦之上,月华下,那些瓦都着了琉璃一样的色泽。殿内没有丝毫的声音,仅是那腥甜的气息愈浓,她的手有些发冷,冥霄的神情,亦并不轻松。
随后她看到,那黑影骤然从殿内出来,须臾便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约摸过了一会,靠西一殿,门缓缓地推开。
绯颜居高临下地望去,看到一名圣女法生生地提着一盏宫灯出现在殿前,宫灯被夜风吹得忽明忽暗,衬着树叶的簌簌作响,绯颜的披风亦被吹得扬起,雪色的披风在夜色中,即便于宫殿的檐顶,仍是突兀的,冥霄的眉蹙紧,他的手从她身后扣过去,不露痕迹地把披风挡下。
绯颜愣了一下,侧首看着冥霄他的目光来不及收回,倒有一点地讪讪。
“这颜色真不好。”她极轻说出这句话,自己伸手,拢住那些随风飘起的轻薄披风。
就在此时,一声尖叫声响彻太和宫,冥霄却重重抒出一口气,他的手揽到绯颜的身上,低声:
“还是发生了。”
随后,在宫门禁军未进来之前他迅速地揽起她,疾快地掠到绯颜住的那殿,从侧面的窗中跃了进去。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快到,当他带着她落到殿内的地上时,绯颜仍能觉到她的心,竟还是砰碎地跳着。
殿外传来疾疾地脚步声,从宫门一直奔到对过的殿里去,接着,太和宫入夜的安静荡然无存。
“你再不走,恐怕,与你也拖不开干系。”绯颜的眉颦了一下,在冥霄的视线望过来时,旋即松开。
今晚之事,并非与冥霄有关,可,从他的话语里,似是预见到了会发生,却又并不阻止。
是不能阻止,还是另有谋划呢?
玄景最后对她说的话,犹在耳边,这宫里,有一股连玄景都曾害怕的势力。
这股势力,今晚,终于,还是出手了。
“嗯或许,这反而是你要的。”冥霄似乎洞悉到了什么,语音虽低,清晰入耳。
说罢,他复从殿后的轩窗跃了出去。
他的身影消失的那刹,殿前传来嬷嬷急急的叩门声,绯颜拢了一下刚刚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发,上前,轻轻打开殿门:
“何事?”
“圣女,您没事吧?”
绯颜摇了下颔首,嬷嬷方舒了一口气,绯颜的目光越过嬷嬷,看到,其余七殿皆亮起灯,而冥霄一系绯衣从祭殿走出。
他换衣服的速度,也真的很快。
“究竟发生何事?”
他问着一名匆忙奔至他面前的禁军,未待禁军答话,却见刚刚那名发出尖叫的圣女,被两名嬷嬷扶着从对面的殿内出来,离得近了,骇然,正是日间失态的杨媛。
杨媛的目光有些涣散,当看到绯颜时,立刻挣脱那两名虚浮她的嬷嬷,飞扑了过来,手扯住绯颜的裙裾,痛哭失声地道:
“你骗我,你说我们是圣女,不会死的。为什么鸾鸾就死了呢?你骗我!我们都会死的! ”她的手上满是鲜血 ,这些鲜血让那雪色的纱裙上皆染了一种别样的色彩。
绯颜俯下身,手伸出,将几乎崩溃的杨媛搀住,因为她的身体几乎就要瘫软下去,再支撑不住。
“你不会死,你看到的,不过是幻觉,都是幻觉!”她扶住杨媛,清冷的眸子望进杨媛涣散的眸光中。
隐约地,她似乎听到,那名禁军向冥霄禀着什么,在杨媛的失控声中,入耳的仅有两字“自尽”,其余的话,皆听不清。
而杨媛望着她,却没有象上次那样平静下来,开始碎碎念叨着谁都听不懂的话,她的手上,皆是腥甜的鲜血,冥霄不知何时,也走到她们的跟前:
“带杨圣女到祭殿,另外,把其余六名圣女都带往祭殿。”
“是。”嬷嬷躬身应命。
绯颜扶起杨媛一并向祭殿行去,身后,只听冥霄再次吩咐禁军道:
“速去禀告皇上。”
禁军喏声,匆匆而去,今夜的月色愈发的深暗难测。
绯颜经过冥霄身旁时,仅看得到,他又是莫奈何地一笑。
这一笑中的滋味,惟有他自己明白。
绯颜的心,随着杨媛濒临崩溃的哭喊,终是起了一丝澜意。
她,还是无法做到止水不惊。
昭阳宫,承恩殿。
纪嫣然仅着烟水碧的亵衣亵裤,外披同色轻薄的纱罗,站在承恩殿中。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承恩殿,与其说,此刻,她怀着期待、忐忑,不如说,仅是难以言喻的不安。
她只有一次这么不安过,那次,是在清莲庵,林婳坠崖前。
事态发生的太突然,完全出乎意料。
所以,她会不安,而,每次她的不安,无疑都只和玄忆有关。
因为,他是她在这世上,另外一个亲人,也是,从小,和她一样在孤独中长大的亲人。
至于摄政王,纵然,是骨血至亲,却,还是有着不亲近的疏离。
有些时候,她无法看清,摄政王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包括现在,他让她做的事,哪旧,她知道定是为了玄忆好,却,依旧无法赞同。
即便,血浓于身,有些隔周,却早在当年,就深种了吧。
殿内很安静,仅有更漏的声响,昭告着时间的流逝。
鼎炉笼了龙涎香,幽然沁心。
这是玄忆第一次翻她的牌她亦明白,这对她来说,和他来说,其实都是种煎熬。
“皇上驾到 !”殿外,传来内侍的通禀。
她微转眸华,透过明黄的纱慢,一层一层的,那道身影,终是越来越清晰。
袭茹、紫燕掀开帘子,他走进内殿,身后,那重重叠叠的纱幔,复放了下去。
“臣妾参见圣上。”福身按着礼规参拜。
“平身。”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很静,这份静,仅让她联想到深潭的死水。
“让臣妾伺候圣上吧。”纪嫣然浅浅地笑着,眸华若有似无地掠过帘外,那俩抹伺候着的身影。
按着惯例,本该是司寝三女官伺候,今日,独独换了那俩人,可见,还是不放心啊。
今晚,若要玄忆真的临幸她,不仅是他所不愿的,他和她之间,也就不纯粹了。
“嫣然—— ”玄忆刹那洞悉了眼前女子的想法,虽有一丝的愣然,可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这般的善解人意。
纪嫣然轻轻解开玄忆月白的便袍,里面则是白色的中衣,玄忆并未有任何的推托,仅是看着她,眸底深坳地,让人无法凝视。
纪嫣然轻浅地笑着,伺候他褪完外袍:
“圣上,早些安置。”
她引着玄忆往榻上行去,随后放下榻前的三重帐慢。
玄忆与她二人,坐在宽大的龙榻上,龙榻四柱皆饰以龙雕腾云的图案这些图案,她第一次看到,心里,就有种不喜欢,总觉得,太过压抑。
眼前的这名男子,二十余载,应该就是在这种压抑中度过的。
而她,如今能为他做的,或许,也仅是舒展掉,今晚的这一份本不该有的压抑罢。
当然,也是为了她自己。
纪嫣然复望了一眼帐幔外,俏生生地一笑,身子靠近玄忆,手轻轻拉过他的中衣袖笼,纤手从袖笼起随即取出一柄碧绿的匕首,未待玄忆反映过来,她掀开纱罗,在自己的脚心,迅速地划了一刀。
玄忆要阻住她的手,还是晚了一步,整个动作,她做得十分地快,并且一手拉过旁边的白练,将血滴在白练上。
这是她舒展开这份压抑的法子。
至于,摄政王对她的嘱托,并非她所要追求的。应付一时且一时吧。
“好啦,可以暂时交代过明天。”
她把匕首双手奉还给玄忆,这是他护身利器,即便是就寝,都不会离身。
她知道,从小,她就知道,他所放的位置。
原来,在小时候,她就用心去观察他的所有习惯和喜好。
于是,这种观察,在今日,反倒意外地成就了她的这个法子。
因为,做为侍夜的妃子,是藏不得任何的器皿,连头上的发簪,都是不得带入的。
她把匕首递还予他,把莲足缩回裙内,足底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的。
“呵呵,干嘛这么看着臣妾啊,臣妾一直把圣上当做哥哥,臣妾也知道,今晚,碍着摄政王,您不愿违了他的意,才翻的牌。”纪嫣然略略侧过螓首,看着玄忆,用小时候一贯说话的方式缓解此刻帐内的气氛。
她说的声音很轻,是以,帐外的耳朵该是听不到的。
“谢谢……”他的声音很低,回身,从床边的柜中,取出一瓷瓶,“涂上,会好得快一点。”
对于这样的女子,这样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女子,再多说任何话,亦是空的吧。
他明白自己的心,今晚,哪怕他翻了她的牌,对摄政王所说的,也不过是“尽力而为”这四个字,这四字诠释了他的心,根本是为不得的。
那晚,他的瞳儿第二次醉酒,喊出的那些话,如此深地印在他的心里,抹不去,亦忘不了。
也是在那晚,他说过,要给她一个解释,可还没有等到他的解释,她就不在了。
失去她,和失去林蓁,留给他的不同,到了今日,他终于清楚地可以区别。
林蓁被废冷宫后,他曾用每日的翻牌,来填满心里的空落,而,在失去她之后,他竟没有办法,让自己继续去履行一个帝王之于后宫该尽的义务。
原来他对她,和林蓁的感情,真的,是截然不同的。
源于她和林蓁对他所付出的意味,也是完全不同的。
可,他在她的面前,却还说了那些自欺欺人的话,仅为了不想破坏最初心底的那份美好。
那份,在一开始,就夹杂着其他味道的美好。
纪嫣然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的手接过那药瓶放于一边,随后,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犹如小时那样。
彼时,她一直喜欢,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在免朝的时候,游遍整座后宫属于孩子们的天堂。
纵然那个时候,他快要大婚,纵然那个时候,她还不知世事。
但,真的很快乐。
这些快乐,是从什么开始变的呢?
是在他大婚以后开始转变的。
然后,她只能出宫,继续回到摄政王府一直待到十七岁,才转了另外一个身份进宫。
那天起,她叫纪嫣然,遵着摄政王之命,成为他的后妃。
她从没有唤摄政王一声父亲,在她有记忆开始。
虽知道,他就是她的父亲,但 ,他对她的疼爱,始终不及玄忆予她的情谊,哪怕,仅是兄妹的感情。
“圣上,是臣妾该对圣上说谢谢!”
她接着他的话,她的手心,能觉到他手背的冰冷,以前,他的手总是那么温暖,如今,竟是连她手心的温度都暖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