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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心悦君兮君不知

“你真的不走?”

“不走。”

“你确定?”他咬着牙问。

“不要你管,反正像我这么蠢的人只会­干­蠢事罢了。”

“那随便你。”他冷冷地说了句,见她仍不转身,于是一赌气转身就走。

走了大约一里地,他找个树荫坐了下来,取出随身的水囊喝水,想起平君身上空无一物,别说净水,就连钱也没有一枚,不由笑了。

“看你能嘴硬到几时。”他背靠在树­干­上,闭目假寐,想象着等平君回来要如何修理她。想得入神处,他自个儿咧起嘴会心地笑了起来,心情犹如夏日碧蓝的天空一样,炫目无瑕。

一刻时,二刻时……

他睁开眼,从地上爬了起来,回望来时的路。路面被骄阳烤得像是要扭曲了一样,可那个粉­色­的人影却始终没有出现在路的那一端。

“算你狠。”他愤愤地踢飞路边的一颗小石子,脸­色­别扭又难看,“好男不跟女斗,我是看在你是女子的份儿上不和你计较。”他嘀咕着从树­阴­下走出来,慢腾腾地往回走。

一开始他走得很慢,可越往回走步子便越快,等他来到了刚才两人分手的地方,空荡荡的沙砾路面,杂草恹恹地耷拉在路边,却不见半个人影。

“平……平君!”他四下环顾,心里隐隐不安起来,嘴上却仍是大声叫道,“我看到你了,别躲了,快给我滚出来!”

喊了三四声,四周除了蝉虫在鸣外,没人应他。

“你出不出来?再不出来,我真的走了!”他开始团团转,心里莫名的不安像小猫爪子似的抓狂般挠着,“君儿!君儿,我错了,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沿着来时的路,他一路狂奔,往回跑了一里仍然没有看到许平君的人影,路面上却多了很多马蹄印,这是他们刚才走过来时没有的。

循着蹄印往前走了没几步,他的心倏地直往下沉,路边­干­涸的泥块被踢翻,一只汉白玉的明月耳珰静静地躺在泥里。

“平君……”手里攥紧耳珰,玉石坚硬地硌在他的掌心。

莲勺县的地势高低起伏,多丘陵湖泊,刘病已沿着那些杂乱的马蹄印迹一口气狂奔了四五里,直到天快黑的时候才追上一行车队。

车队走得并不快,三辆马车排成一条直线,车前车后除了骑马护卫的人,还有二三十名仆从。

刘病已捂着狂跳如雷的心脏,挥汗如雨。他一开始并不曾考虑太多,一心只想要找到平君,可跟踪到了这里他才发觉自己错了。他虽有犹豫,可到底觉悟得太迟,那些人很快就发现他的行踪,马车继续往前赶路,可一个骑马的却带着十多人折了回来。

马上之人布衣蒙面,看起来像是盗匪游侠,病已一步步往后退,虽然腿肚子直打颤,却仍是壮着胆子问:“诸位可曾见过一位十三岁的姑娘?”

十来个人团团将他围住,只等领队的下令,马背上的人勒住马缰,哑着声说:“好生伺候着。”

“诺。”十几个不同的声音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字,这种训练有素的气势再度让病已心颤不已。

骑马的掉转头追马车去了,病已刚想挪步,就见边上有人过来拉他的胳膊,他一挥拳,击中那人的鼻梁,痛得对方惨叫一声。

“挺横的呀!”

“欠教训!”

刘病已虽然打架不弱,但双拳难敌二十几只手,很快便被他们摁倒在地上,他破口大骂,有人顺手从路边拔了一棵草,连草带泥地塞到了他的嘴里。

“接下来要怎么做?”

“杀了他暴尸荒野算了。”

谈论的明明是最恐怖的话题,可这些人却像只是饭后闲聊般轻松,边说还边大笑不止。

“这小子嘴臭,替他洗洗。”

“好主意!”

病已刚想挣扎,太阳|­茓­上便被人重重击了一拳,正眼冒金星时,他被人扛了起来,然后隐隐约约好像听人说了句:“小心点,别真打死了。”

“放心,我下手自有分寸。”

嘴里的草被拔了出来,耳边充斥着哄笑声,病已被人抓着束发的发髻,然后猛地摁倒头颅。他刚想睁开眼,突然轰的一声,耳蜗内冲入一阵轰鸣,他被人丢进了水里,一时间水没头顶,他呛咽了两口,那水又咸又涩,他气喘不上来,那个瞬间只觉得生不如死。

水声轰鸣,他在水中扑腾,岸上的影子重重叠叠在晃动,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一片嘈杂声中,脑海中异常清晰地印刻着的身影只有那抹瘦削的粉­色­。

07、通灵

甘泉山在长安城以南三百里,山势连绵,群峰重峦。甘泉宫建于崇山峻岭之巅,隐于林木雾海之间,时值盛夏,山下烈日炎炎,山中却凉风习习。

许平君醒来时身上已换上蚕丝衣,外罩轻柔的袿衣,裙裾长可曳地,站在通风的廊圜之地,凉风托起袿衣,飘飘然犹如仙人飞天。屋内垂挂着无数道珠玉玳瑁穿成的帘子,风一吹,整间殿阁一齐发出叮咚碎玉般的悦耳声响。有生以来平君从未见过这等华美的景­色­,一时恍惚,怀疑自己已坠入仙境之中。

风止,琴起。

她茫然地循着琴音走去。

重重帷幕之后,她看到了他。

庄重的玄­色­深衣衬得那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他的手指随意地拨弄着琴弦,乍一看在弹琴,可眉尖深锁,却另有一番心思在纠结,使得琴音时断时续,如果不是偶尔风止,屋外的人根本无法听到这样细碎的琴音。

平君无力地扶住门框,“你……你是神仙吧?”

刘弗回过神,扭头,看到许平君的一霎那又把头转了回去,十分不耐烦地说:“出去!”

平君的身子软软地滑到地上。

刘弗见她没要走的意思,更加恼火起来,“不管是谁叫你来的,都给朕滚出去!任何人都不许再踏上通灵台一步!”

“我……我……”平君浑浑噩噩地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她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这里,如果有可能,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回去。

砰的一声,琴被掀翻在地,平君吓得缩到门后。

刘弗渐渐靠近,走到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终于停住,眼前的女子唯唯诺诺的表情与那些见他就躲的宫女并无太大分别。触及伤痛,他心中的厌恶之情更甚,刚想喝令她滚出去时,那女子居然仰起脸来,讨好似的冲他一笑,“能否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回去?”

刘弗愣住,“是你?”

她困惑地眨眼。

“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平君不解地看着他,“我走累了,口很渴,病已又不理我,我很伤心就蹲在路边哭……后来大概是热晕了吧。”

他终于能确定她是谁了,虽然她说的话很没条理。

“你是许平君?”

“你真是神仙?”太神奇了,连她的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传闻海外有蓬莱仙山,难道自己真的来到了仙境?

他好气又好笑地拉她起来,“不记得我了?”摸摸她的头顶,已经到自己肩膀的高度了,“三年未见,你长高了不少。”

平君退后一步,惊讶地盯着他,“你……金、金公子?”

三年前她叫他金大哥,三年后再见,她称他为金公子。

刘弗涩然一笑,脸上的欢喜热切之情明显退却下去,“嗯,是我。”以他的聪颖,不可能猜不到许平君会突然出现在甘泉宫的缘由,于是他顺口替金赏他们的所作所为圆了个谎,“这里是我家,你昏倒在路边正巧被我家下人们看到……”

不是没说过谎,平时戴着面具和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违心之论,这是他十年来每天重复的生活状态,可不知道为什么,与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眸对视,他忽然有种颓然的疲惫。

每天、每天都戴着面具……累己累人。

他抚着额哂然一笑。

许平君道:“你瘦了很多。”

“是么?”语气淡淡的。

“是啊。”以前看他只是清瘦挺拔的一位少年,现在再看,气质虽然成熟了许多,但­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好,清瘦得近乎憔悴颓废,但这些许平君是不敢随意说出口的,她和他的关系还没熟悉到能无话不说。

但刘弗何等­精­明,许平君虽然没说,也能从她脸上看出八九分她的心思来,不由笑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一点都没变。”仍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心里想什么便完完全全地摆在了脸上,毫无保留。

“你的家真大……”气氛有点尴尬,平君只好没话找话说。和记忆中那个温柔的少年相比最明显的区别就是现在的他更加寡言,变得沉闷了许多。

刘弗环顾四周,通灵台上的殿阁是他父皇驾崩前赶造出来的,经过这么些年,年年增修,殿宇内的布置虽不说极尽奢侈,也已超越未央宫的任何一间殿阁。

他凝神望向房外,极目穷尽处是一片云渺霭深。

屋内再度寂静下来,平君窘迫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面,这时刘弗忽然幽幽启口:“这是先父为了缅怀先母所建的高台。都说人死后灵魂不灭,母亲在这里故世,也许会流连故地。只是我年年到此,却从未见过母亲一面……”

平君听出他话语中的极度悲伤,心中一酸,忍不住劝道:“你父亲生前待你母亲用情如此之深,如今二老都已故去,也许他们此刻正在一处,犹如生前般欢乐。”

砰的一声,刘弗突然一掌拍在她身边的门框上,脸­色­­阴­沉得骇人。

平君吓得往后一退,背撞在门上,连气都不喘一声。

刘弗冷道:“他们不会在一处!”想到如今母亲的尸骨只能葬在云陵,而自己的父皇却与李夫人同葬茂陵。他这辈子做这个皇帝果然已经窝囊到无可辩述,连替生母争取一个合理的名分都办不到。

低头发现平君吓得脸­色­都变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可怜表情,他不由软化下来,黯然道:“以前我曾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你还记得么?”

以平君的记­性­,当初的一面之缘在她记忆中所遗留下来的只有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再细一些的细节早已记得模模糊糊,但她看刘弗神情落寂,病容满面,不忍说出实情,只好点了点头。

刘弗说:“那女子生下一个儿子,从此以后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的夫君有无穷尽的财富,可那些都轮不到这个庶出的小儿子染指分毫,于是她用尽心机……”说到这里,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吐纳喘息声越来越急,最终化作一声哽咽。刘弗猛地转过身去,“最终,她的儿子继承了庞大的家业,而她……却死在了自己夫君的手里。”

脑海里浮现出七岁那年残存的记忆,母亲脱钗散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他的名字,最终从这里被强行拖了出去。他很害怕,那时候他只知道哭泣,幼小无知的他只知道母亲犯了错惹得父亲不快,父亲将母亲关在甘泉宫掖庭狱中。他为母亲向父亲求情,可他最后得到的结果却是母亲死在了狱中,尸首被带到了山下的云阳县草草掩埋。

没人告诉他其中的真实缘由,那时候天真的他当真以为母亲是一时赌气想不开自尽身亡。

肩上落下一只纤小的手掌,虽然是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但平君却已听明白那个所谓的“女子”指的正是他的母亲。

“你的母亲很爱你。”她轻轻叙说着一个事实,“所以你拥有了现在的一切,这是用你母亲的­性­命换来的,你更要珍惜。你如此伤心难过,你的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开心。”

刘弗伸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平君浑身僵硬。

他抱住她,低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哽声:“可我令所有人失望了,其实我是个无能之辈……”他对不起母亲,愧对母亲用­性­命换来的这个帝位。为帝十年,他虽已成|人,却仍是一事无成,不得不事事由人摆布,朝政上如此,后宫亦是如此。

这个傀儡皇帝他早就当得腻了,如果自己能糊涂一点该多好,不要那么事事通透明了该多好,那样便可以学着历朝历代的昏庸之主,纵情于声­色­犬马,不问世事。

“金公子!”平君想不到这个已经及冠的大男人居然当着她的面哭,这个举动令她手足无措、满面通红的同时又不忍将他推开,只能尴尬地任他抱着。

“啾啾!”一只青鸟收起羽翼,停落在朱红­色­的栏杆上,一面发出啾啾的叫声,一面抖动着头顶的翎羽,似乎正看着他们两个。

“金公子,你看……”她轻轻推了推他,指着栏杆上的青鸟说,“鸟雀通灵,这也许正是你的母亲魂魄幻化来与你相见的!”

刘弗猛然一震,抬起头来,他双目发红,盯着青鸟看时目光却炯炯有神,全身上下也似乎一下子兴奋起来,颓废之气一扫而空。

他年年巡幸甘泉宫避暑,每次都会登上通灵台祈祷祝福,因为供奉着祭品,通灵台上这种青鸟飞来飞去并不算罕见,特别是每年入秋时分,通灵台上青鸟成群结队,鸣声不断,成为甘泉宫一景。

那只青鸟只停留了片刻,随即振翅飞向高空,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崇山峻岭之中。

刘弗露出难得的笑容,“平君,你真是块稀世珍宝啊。”金赏果然有眼光,不愧是从小跟他一块儿长大的玩伴,最懂得他需要什么。

平君赧然一笑,“谬赞了,我这么个不学无术的小女子只会让公子你见笑罢了。”想到刘病已时常取笑她的话语,不由黯然失神。

08、心意

王意坐在树下打柳绦子,长长的柳叶枝条在她手里灵巧地甩动,一点点地缵成花篮的样子。张彭祖凑过头看得目不转睛,口中不时啧啧称奇。

“好了。”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小藤篮,“一会儿你去采些花来装饰一下,就成了一只漂亮的花篮了,平君肯定会喜欢。”

“送给我吧,我也很喜欢。”张彭祖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王意拍开他的手掌,嗔道:“这是女子喜欢的东西,你要去能做什么?”

天气炎热,那张娇美的面庞红润如霞,肌肤吹弹欲破,挨得近了能隐隐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张彭祖一阵恍惚,完全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那副似嗔似笑的模样分外动人。

“我……我……”他情不自禁地再靠近了些,突然握住她的手。

王意怒道:“说了是给平君的,你抢什么抢?”护着花篮便要争抢。

张彭祖急道:“我不要这篮子,我只要你……我、我只要你……”他说得很小声,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如雨般淌下。

王意秀目斜视,“你想得美,还指望我给你编一筐不成?”

“不是……不是的,我是说……”

王意霍然站起,平静地掸净裙上沾的草屑,“我将及笄,年初父亲和我说,我的命格请方士算过,凡人不能配偶,所以打算趁着八月宫里采女,把我送进宫去。”她转过身来,仪态从容地平视张彭祖,热辣辣的风迎面吹在他的脸上,他只觉得浑身发烫,烫得他的眼睛里似乎有股热流要烧出来。

他胸口起伏,呼吸急促,就在他要喊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时,她淡淡地加了句,“我的确很喜欢你,也很喜欢刘病已。就像待自己的弟弟一样,我对你从未有其他感觉!”

“我……我……”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只觉得从里到外似乎都被王意看得透透的,毫无遮拦。少年脸皮薄,受不了这样的屈辱,一时羞愤,口没遮拦地吼了起来,“你少自作多情了,谁……谁说我喜欢你,谁说我对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没有最好。”王意波澜不惊,既不着恼,也不见怪,反应冷淡得让张彭祖连一点点恼恨的情绪都宣泄不出来。

王意手指勾着篮子,自顾自地走到远处采摘花卉,丢下他一个人呆呆地留在树下。蝉在树梢上吱吱地叫着,耀眼的光斑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在他的头顶、肩膀,张彭祖只觉得胸口像是翻江倒海般难受,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心里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可那压制不住涌出来的酸楚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烦躁不堪地一脚踹在树­干­上,树梢一阵摇晃,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几片叶子袅袅飘落。

王意连头也没回一下,把各­色­的花采摘到篮子里。太阳徐徐下沉,可地面的温度仍然炙热,她取出手巾擦汗,顺势抬起头,然后意外地看到接近地平线的远处携手扶肩地走来两个步履蹒跚的人。

花篮跌落,她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一向镇定的面庞已然变­色­。

“啊嚏!”平君左手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手肘不小心碰掉了书案上的石墨,石墨不偏不倚地掉在了白­色­的裳裾上。

“哎呀!”刘弗还没吭声,她却已经失声叫唤起来,慌张地捡起石墨,然后痛惜地望着裳裾上那摊黑­色­墨迹。

“不要紧。”他淡淡地一笑,似乎根本没看到自己被污浊的衣裳,仍是神态自若地握住平君的右手,扶着她的手转动手腕。

平君手指间紧握的笔在他的腕力带动下,运笔有力地将一个字写完整。

笔是上等的兔毫,帛是上等的白帛,墨沾在帛上,字迹清晰,一点晕染的痕迹都没有。刘弗的身体紧贴在她背后,凑过头轻轻地对着白帛吹气。

平君一阵尴尬,红着脸说:“这字我认得。”左手食指凌空点在那个字的笔画上,“卯、金、刀……这是个刘字。”

“你识字?”他颇为惊讶。

她垂首,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摇了摇头。

她的确识得刘字,只因为这是刘病已的刘字。

刘弗沉吟片刻,等那帛上的字迹­干­透,继续握着她的手,写下一个字。

平君瞪着帛上的字,冥思良久突然“噫”地低呼一声:“这字可写不得。”忙搁了笔,伸手要把案上的帛揉成团。

刘弗抓住她的手,笑道:“我看你不仅识字,还是个懂礼的聪明女子。”

平君急道:“这字真写不得,这是天子的名讳!”挣扎着抓起白帛,“快烧了去……”

“不急。”他笑得十分爽朗,见她当真急出汗来,便松开她的手,顺势抽走那块写着“刘弗”二字的帛。

平君扭头,额头贴着他的­唇­擦了过去,异样的触觉吓得她僵在了那里。

刘弗微微眯起眼睑,怀中的小女子娇羞中带着一丝惧意,正是那丝惧意令他刚刚升起的欲望再度冷了下去。在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如意,想起那个循规蹈矩的如意,那个哪怕他狰狞欺辱她到极致时,却仍是默默淌着眼泪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注视他的上官如意。

刘弗推开平君,快速站了起来,背转过身,手中紧紧攥着那块帛。

“你知不知道,其实天子的名讳叫做——刘弗陵……”他的声音冷幽幽地在房间里回荡。

“不是叫刘弗吗?”回想当初病已教她时的情景,怎么也想不起还有个“陵”字。

“原本……”

原本,他叫做刘弗陵!

如果可以,他真想写下“刘弗陵”三个字,告诉全天下的人这才是母亲给他取的名字,是母亲寄予儿子的全部美好期望。

但他现在只是叫做刘弗!

霍光为首的辅政大臣们在他即位后便开始了喋喋不休的训导和谏言,就在他尚处于懵懂无知之时,他已然从刘弗陵变成了刘弗。幼时也曾经很天真地跑去询问姐姐,问为什么非要改去名字,当时代替死去的母亲照拂他日常起居的长公主却只是很冷淡地告诉他,因为他成为了皇帝,因为他的名字全天下的人都需要避讳,没有人再能随随便便地称呼,为了天下百姓的便利福祉着想,他必须得改掉双名。

帛书攥在手心,汗湿的手心微微发烫。

从刘弗陵到刘弗,代表着他在一夕之间从无忧无虑的孩童变身成为了一代天子,代表着他从此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切骄傲幸福的回忆。

从此,刘弗陵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受人摆布的皇帝刘弗。

“金大哥……”平君发觉他在发呆,居然背对着自己站了半天一句话都没有。

刘弗长长舒了口气,“弗陵……”那一声叹,似乎是从他喉咙深处吼出来般,只可惜吐出口时却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金大哥的名字里也有个陵字呢。”平君笑道。

“是啊。”他茫然地接口。

如果上天给他重新选择的机会,他只求无忧无虑做一辈子属于自己的刘弗陵。

病已的脸烧得跟火炉似的,王意绞了湿手巾盖在他的额头上。这时张彭祖空着两只手从房外进来,她见了不由来气,“他都高热成这副样子了,你就不能做些什么事?”

张彭祖嘟嘴:“这姓戴的住在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地,就是白天都没处找人医病,更何况是黑漆漆的晚上?你听听,这外头是什么东西在嚎?听着都觉得瘆得慌……”

不等王意骂人,门外已有人接话道:“那是豺狗在叫唤。”

王意起身面向来人,行礼,“戴公子。”

戴长乐急忙笨手笨脚地还礼,“王姑娘。”

张彭祖在边上冷眼看着,冷哼一声,“凭他也配称什么公子?”

戴长乐一身缯布短衣打扮,头戴绿­色­巾帻,和张彭祖、王意二人鲜亮的衣着相比,犹如地上的尘埃和天上的浮云。戴长乐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却恰好看见自己灰扑扑的鞋面上破了个洞,没套袜子的大拇趾正露在外面。

王意替病已换了块冷巾,让张彭祖仔细照看着,然后抽身问戴长乐,“戴公子将刘病已从河里救上来时,可曾看到一位姑娘,年纪比我略小些……”

戴长乐只觉得面前的女子容­色­绝丽,不容逼视,目光与之一触急忙又低下头,“没有。刘公子落水后我闻声赶了过去,当时刘公子虽然神志不清,不过已经趴在岸边了,并无­性­命之忧。莲勺颇多这样的盐水湖泊,湖水取来曝晒后便能结成盐晶,夏季时常有孩童下水游玩,并不用太担心会溺水……”

他之所以解释这一大圈,无非是想让王意放宽心,但是王意忧心许平君的生死,眼见刘病已昏迷不醒,一时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哪是几句话便能安抚住那种急切之心的?

“多谢。”她无奈地扯出一丝苦笑。

这时,张彭祖忽然叫道:“你说什么?”

她回头一看,床上的刘病已瞪大了眼,从床上挣扎着要坐起来,张彭祖拼命按住他,“这半夜三更的你想上哪去?”

刘病已充耳不闻,“平君……平君……”哑着声一连迭地呼喊着从床上滚了下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王意跺脚,“你不要命了,这么折腾自己!”

张彭祖扶病已起来,病已看也不看,一把拽过王意的胳膊,搂在怀里,“平君!你没事……太好了!”

王意的身子顿了顿,将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任他抱着。

他的身体滚烫,双臂却像铁钳似的牢牢箍住她的腰背,“平君!平君……”一遍又一遍的热切呼喊令她猛地打了个寒噤,“就这样……就这样……一直留在我身边,哪都别去……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张彭祖错愕。

王意仰头凝视,刘病已的目光散乱,双靥通红。她举起手,摩挲着他颓废的脸庞,触手微微扎手,她忽然觉得泪意上涌,怎么也止不住心中的酸涩。最终,她的手攀上他的额头,轻声说:“病已,你病了,要好好休养,别让大家太担心啊!”

山中连日多雾,在通灵台聆听青鸟长鸣,低头俯视山峰重峦,山下下雨时,山上却仍是氤氲缥缈,雨水犹如下在自己脚下,那种感觉如临仙境。

这几日刘弗除了教她写字弹琴,看百戏歌舞,还带着她骑乘狩猎,山中鸟兽众多,金家四兄弟个个身手不凡,玩上一整天后收获颇丰。一直玩到到了第四日刘弗身体不适,延医诊断后,他们才断了这种耗体力的游戏。

平君不会围棋对弈,却非常擅长六博。六博之戏流传甚广,当年孝景帝刘启还是太子时与吴王太子博棋为了“争道”,结果用棋枰将吴王太子失手打死,由此也埋下了吴王叛乱的仇恨种子。

刘弗亦喜好六博之戏,但与平君这个民间高手比起来,竟落得一败涂地。几个时辰下来,平君面前堆放的铢钱已经累得快半人高,她高兴得忘乎所以。要知道平时与病已玩六博,她向来只有输钱的份,像今天这样赢钱的机会,还是头一遭。

刘弗投了一箸,刚要走棋,却见对面的许平君慢慢收敛笑容,怔怔地望着棋枰发起呆来。

“怎么,怕输不成?”他笑,“你都赢了那么多了,偶尔输一次又如何?”

平君摇头,意兴阑珊地耷拉着脑袋,“我不是怕输。”她忽然将面前那堆钱呼啦推倒,“这些都还给你吧,我不想玩了。”

“怎么了?”他不动声­色­地瞅着她,“这些钱都是你赢的彩头,你若嫌累赘,我让人替你换成金子。”

她只是摇头,“不,不是……我,其实我……想回家……”

刘弗撇过头,故意装作没听到她说的话。平君唯唯诺诺地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不好意思再把话说一遍,只得郁闷地咬着­唇­低头不语。

房间里安静下来。

“不玩也好,我也累了。”他突然推开棋枰,从席上站了起来,一旁随侍的金安上见机从门外进来。刘弗走了两步,回头说了句,“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上山顶赏景。”

“其实我……”她作势欲起,可刘弗衣袖一甩,已经翩翩然地出了门。

翌日卯时,东方微白,睡梦中的许平君被侍女叫起,迷迷瞪瞪地穿上一套崭新的衣裙后,侍女马上动作利落地替她梳发妆扮。卯时正,在门口久候多时的金安上领她下了通灵台,坐上一辆小车。车行约莫半个时辰后停了下来,许平君下车后只看到身后连绵的高台楼阁,高高低低地,错落在崇山峻岭之间。

金安上将许平君领到一处门前,守门侍卫手中的长戟发出雪亮的光芒,平君心里微微发寒,刚起怯意,金安上已笑着说:“姑娘你顺着这阶梯一直往上走,有人在高台顶上等你。”

绵延得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石阶,许平君深深地倒吸了口冷气,眼前的这座高台建得足有三四十丈高,加上甘泉山原本的地势,高台的顶端从底下看上去就像是直Сhā入云端,深入天际一般。

“这……”未行腿先抖,她被这种气势慑住了魂,“我想回家……”她哭丧着脸预备掉头溜走。她不想得道,更不想成仙,她现在只想回家,家里有她挚爱的父母,还有那个会喋喋不休骂她愚笨的讨厌鬼刘病已。

“许姑娘请!”金安上哪容她拒绝,手一挥,招来两名黄门,将她强行架上一副肩舆,向高台快速攀登而上。

“放……放我下来啊……”她被颠得更加头晕腿软,浑身都在打着冷战。

金安上笑道:“这是通天台,姑娘上去便知。”

通天台,顾名思义。许平君手扶着肩舆,脸刷地白了,急道:“放我回去!我不要上天!”

金安上捂着­唇­在一旁偷笑。

许平君急得满头大汗,高台之巅,山风吹拂在脸颊上已有微冷之意,她惊恐万状,回首四顾,只觉得这一去便再也无法回转。脑海里凌乱地闪现出刘病已那张嬉笑无赖的笑脸,她心情澎湃,攀住肩舆的扶手,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伤痛,尖声喊道:“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黄门毫不理会,依然脚步飞快地向上飞奔。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蔓延而下,她的绝望最终化为声声呢喃,“病已……病已……”

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一只手轻轻搁在她的头顶,柔声问道:“平君,你怎么了?”

她猛地一颤,抬头叫道:“病已!”她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就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刘弗清晰地看着她眼中的惊喜一点点褪去,最终变成了颓然的失望,这副表情就和昨天一模一样。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天际破晓,金灿灿的阳光穿透云层直­射­下来,通天台上云霓虹彩,光芒万丈,这里是离天最接近的地方,曾经是他的父皇梦想飞天成仙的地方。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眼中逐渐浮出一丝落寞。就在昨天之前,他还曾抱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他想留住她。后宫佳丽万计,她也许不是最美的那一个,但她绝对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个。

但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如果把她强留在自己身边,也不过是多个可怜之人罢了。

关乎这一点,上官如意虽然年幼,却远远比他要看得透彻——再不同的人,困在后宫之中,也会变成那汪洋中的一滴水珠,融进去,最终变得没有任何不同。

他的确能给予她最好的,就如同他的父皇给予母亲无与伦比的宠爱,但是……但是……

他看到了平君眼中饱含的泪光,那里面的抗拒之意与那些后宫女子毫无分别。

何苦毁了她?何苦……

他怅然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别哭,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家。”

他将她从肩舆中拉了出来,牵着她的手慢慢地绕到通天台的南面。天气放晴,碧空之中云消雾散,山风呼啦啦吹的两人的衣衫飒飒作响。三百里开外,犹如海市蜃楼般浮现着一座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密集的宫殿屋宇,整座城市犹如一张棋枰。

平君收住眼泪,慢慢地张大了嘴,“这是……这是……”

“长安。”

她用手捂着嘴,无言地抽泣。

他侧过身,怜惜地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拢住,“如果……我想让你留在这里,你是否愿意?”

平君为难地看着他,刘弗脸上的神情异常恳切,但她最终摇了摇头,“对不起。”

他涩然一笑,“我会让人送你回长安。”

“谢谢。”在她的心里,早已把这个待人亲切的金大哥比做了脱离凡尘的仙人,他和刘病已不同,他对她是一种纵容般的好,事事都依顺着她,从不使她为难。他是个好人,只是……

“平君,你可有什么心愿?”刘弗轻笑。

她把他当神,那他就当神吧,何况皇帝对于庶民而言本身就是天之骄子。虽然他这个天子其实很无能,不过难得她愿意那么相信他,崇拜他,那就把一切美好的印象继续维持下去吧。

平君低吟,“心愿?”

“嗯。”他洞察般地提示,“譬如,你想要某样特别喜欢的东西,或者,某个人。”

“人……”她无意识地接下了他的话尾,却没留意自己双靥已微微泛红。她像是突然被人窥探了心事一般,心虚地辩解,“我哪有什么喜欢的人,金大哥难道忘了,我早已许过婚家了。”

刘弗眼眸陡然一亮,笑道:“是么?”口吻虽淡,心里却渐渐拿定了主意。

二人凭栏远眺,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刘弗终于挪动脚步,“走吧。”

平君不舍道:“金大哥你身体不大好,以后要多多保重。”

刘弗眼神一黯,勉强一笑,“劳你惦记,我也会多多保重。”退后两步,“就让安上送你下去吧。”

平君向他肃拜行礼,“请留步,后会有期。”

看着她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他心里骤然一痛,抓着心口的衣襟慢慢地滑下身去。

平君,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子!

她永远不会明白,这一放手,需要他放下心中多么强烈的执念。放掉了她,等于放掉了他们之间再聚的缘分。

后会已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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