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站在一旁,正看得高兴,平君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低低说:“你来。”
两人来到二楼的一间空房,许平君红着脸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什么事?”
“三叔说要把婢女仆妇留在这里,母亲原本不肯,可三叔说我出嫁的时候不能没有陪嫁婢女,许家在昌邑也算是大门大户,女子出嫁不能这么寒酸。”
刘病已哼了声,懒洋洋地说:“那很好啊。”
“可……可是……”
“可是什么?”
“我在家一直是一个人,突然间多了个婢女在身边服侍,好不习惯。”
“你没见王意身边总是婢女仆人围了一大群吗?大户人家的女子本该如此。”
平君为难道:“我不知道该喊她什么,她年纪和我一般大。”
“喊她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姐姐妹妹地攀交情不成?婢女而已,你直呼她的名字即可。”
“可她说她没名字,让我给她取一个。”
“怎会没名字?”
平君笑道:“她倒有个贱名儿,可我觉得叫不出口。”
“叫什么?”
“小彘。”
病已正拿了柄羽扇使劲给自己扇风纳凉,听了这话,不但没笑反而皱眉道:“这名字的确不好,还是改了吧。”
平君不察,仍是笑道:“就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怎么有人叫这样的名儿。”
病已难得正经地绷起脸,拿羽扇指着她的鼻尖,“这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了,可别到外头去乱说。”
轻软的羽毛擦着她的鼻尖,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为什么?”
“真是笨。”羽扇随即拍在她的头顶,虽然一点都不疼,可她还是恼怒地劈手将扇子夺了过来。病已没跟她争抢,只是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因为我的曾祖父小时候就叫这个名儿。”
平君起初尚未意识到更深层的东西,只是淡淡地“哦”了声,过得片刻,见病已牢牢地逼视着自己,双目炯炯有神,她才恍然大悟,指着他支支吾吾地道:“你……你的曾祖父不就是……”
病已咧嘴一笑,“正是先帝呢。”
平君吐了吐舌头,“怎么真有人取这名儿。”说完,自己忍不住扑哧一笑。
病已道:“别笑,这事很正经,记得我幼时刚学写字,澓先生曾再三叮嘱,哪些字是需要避讳,万万不可随意书写的。”
平君娇嗔:“我又不会写字,管那些做什么?”
病已笑得欢畅,十分起劲地卖弄起自己的学识来:“你不懂我可以教你啊,先帝单名彻,民间逢‘彻’字需避讳‘通’字;现今的天子单名弗,逢‘弗’字即避上讳,改称‘不’字。你切切记得,以后别乱用‘弗’字,这可是重罪。”
光用说还不够,他又取来平时练字用的沙盘,用细竹棍在沙面上写下“彻”字与“弗”字。平君虽没读过书,对文字的悟性倒是极高,因为害怕犯罪入狱,所以将这两个字更加用心地牢牢记住。
两人正聊得起劲,门外婢女很小声地叩门,“姑娘,夫人让公子与姑娘下楼用膳。”
许平君用手肘轻轻撞了病已下,病已沉吟片刻,在沙盘上写下一个字,“诗经有云:‘无言不雠,无德不报。’得人恩惠千年记,既是你叔叔送你的婢女,以后就叫许惠吧。”
05、丞相
“多谢陛下成全。”
皇帝坐在榻上,随手接过侍女递来的手巾,一边拭着额上的汗,一边说:“皇后起来坐着说话吧。”
皇后依言起身,坐在皇帝身侧。梁上悬挂的巨型蒲扇在侍女的牵引下,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恰与屋外的蝉声交相应和。皇帝安榻之处正是送风的上首,左右搁着两只金盆,里头搁着满当当的冰块,扇叶来回拉动,捎起习习凉风,略略赶走些难耐的暑意。
“把这个挪那儿去。”皇帝指着其中一只盛冰的金盆,命侍女将它搬到皇后身边。
皇后在席上伏下身,“谢陛下。”
“你谢得太多,只怕朕力不从心。”
皇帝抬头看了看房梁,挥挥手让宫女们出去。一阵衣袂作响,房间内的人瞬间走得一干二净,皇后从手边捡起一柄纨扇,膝行跪于皇帝的榻前,素手相执,轻轻扇动。她的头压得很低,以皇帝的高度俯视,只瞧得见那节白璧般的脖颈。
“还是要叩谢陛下的,陛下已经为我尽了力了……我知道。”
“如意。”
“诺。”
皇帝将视线从那白璧般的颜色中拔了出来,幽幽地望向远处,门帘外身影叠撞,那些宫女黄门皆不敢懈怠地静候在门口。
于是皇帝俯首,很自然地将皇后搂在怀里。她微微一颤,却没有半点挣扎。皇帝将下颌搁在她的左肩上,贴耳道:“那婴儿叫什么名字?”
气若芷兰,她只觉得接触到那股清冷气息后自己的耳廓反而变得滚烫,直烧到她的面颊双靥,“期……他叫上官期。”
皇帝扶在细腰上的手忽然加了把劲,令她感到浑身一震,差一点喊出疼来。
“不对。”他低低地说,“他不叫上官期。”
皇后张嘴,她觉得自己快被他的手劲勒得喘不过气来了,只得张大嘴用力吸气。不知为何,明明疼的是腰背,可心口上却是隐隐作痛。她噙着泪,把下巴架在皇帝的肩膀上,高高扬起脸,颤道:“他……他是我的弟弟,是我上官一族仅存的……”
“如意!”皇帝的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脑后,轻轻地触摸那柔软乌黑长发,“他永远是你的弟弟,只是……他不能叫上官期。”
她哽声,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唇,不让眼泪滑落,“是……我明白了。”
一阵狂风透窗而过,强风撞击梁下的扇叶,吹得它来回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缠绕在大蒲扇叶上的绳索垂到地上,在帝、后二人身边悠悠回荡,犹如一条盘曲晃首、伸颈吐信的毒蛇。
许广汉在家中乃是长子,想当年凭着显赫的家世在昌邑王刘髆身边为郎,风光无限,族内长辈无不交口称赞。满以为许氏一族定当由他传承继嗣,谁曾想有朝一日竟会遭逢非人的宫刑。从那以后许广汉自愧无能再为人子,妻女随他落户长安后,便将家中原有的一切全部转给了二弟许舜继承,逐渐遗忘了他在昌邑时的种种过往。
许广汉离家时,许延寿尚且年幼,但对大哥的尊崇之心却并未因此有半分减损,当年之事他虽不曾亲历,却也耳熟能详。
兄弟二人重逢之后,少不得聊起家人,叙述乡土人情。
“说起来大王的年纪与当今天子也相差无几,这叔侄二人又皆是少年即位,经历类似。去年我在昌邑听闻燕王勾结鄂邑长公主欲入京畿谋反,天子聪颖,慧眼独具,巧识阴谋,保举贤臣,真是位了不起的明君。再反观我们大王,聪颖倒是也有,只是性子太过好动,臣公屡屡相劝,大王总是玩心难收。”
许广汉见弟弟摇头叹息,忍不住笑道:“既是少年,心性跳脱,又有何妨?”想到皇帝寡言清冷的表情,他忽然一阵恍惚,“天子聪颖是真,只是……”呵呵笑了两声,收口不言。
许延寿不曾留意哥哥的神情,只是连声抱怨,历数昌邑王刘贺在国内的种种顽劣行径。许广汉Сhā嘴道:“瞧这作为,倒与当年孝武皇帝有几分相似了,先帝年少初登大位,不也如此荒诞顽劣?身份再尊贵,也不过还是孩子,无可厚非。”
许延寿不以为然地一笑,转念想起一事,问道:“听说侄女已许了亲,这几日家中来往的少年可就是那侄女婿?我瞧他相貌俊秀,天庭饱满,面相极好,这样的少年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他这是爱屋及乌的心态,许广汉却听得哭笑不得,连忙摇头,“你不知道,他不是我女婿,但他来历不小。他是先帝的曾孙,论起辈分来,昌邑王还应当是他的堂叔呢。”
“哦?”许延寿来了兴致,“原来还是位皇亲贵胄,只不知他的侯爵封号叫什么?又是哪一支皇室王族承袭?”
许广汉苦笑,“他至今尚未封侯……他、他是卫氏遗孤。”
许延寿眼皮突地一跳,“卫氏?难道是……皇后卫子夫?”
许广汉默然无语,许延寿惊得从席子上挺腰直起上身:“真的是卫皇后……那岂不是卫太子的孙儿?”
许广汉点头。
“卫氏受巫蛊所累,先是诸邑、阳石两位公主被诛,最后累及卫后、卫太子、当利公主。卫皇后与先帝的一子三女,全族尽数在巫蛊之祸中诛杀殆尽,真想不到居然还有遗孤存活于世,真乃奇迹。”许延寿欷?道,“我常听老人们说起当年那场长安父子之战,殃及无辜不计其数,许多官吏都栽在这上头,不知该站在哪一边才好。先帝盛怒之时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倒还是卫太子逃亡在外时有一位看守高祖陵寝的小吏上奏书为卫太子说情,合了先帝的心思,不过可惜太子仍是死在了湖县。前几年听闻京城出了个假太子案,轰动一时,我当时还在想,这要是真的卫太子该多好啊。”
不知为何,许广汉突然想起张贺来,想到假卫太子被判腰斩的那些天,张贺无助而痛楚的眼神,他忽然猛地打了个哆嗦,急忙岔开话题:“说起这位高寝郎,倒真是三弟你孤陋寡闻了,他可早已是当朝丞相了呀!”
午后阳光炙热,静坐在庑廊下纳凉假寐的老者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醒后,他缓缓张开惺忪的眼睛,松垮的眼袋微微抖动,却遮掩不住那双老眼中透出的洞察内敛。
对面施施然走来一对中年夫妇,妇人紧随在夫君之后,显得谦恭有礼,以夫为尊。田千秋远远注视,面露微笑地捋须点了点头。
“给父亲大人请安!”二人一前一后来到跟前,恭恭敬敬地给老人行稽首大礼。
田千秋道:“陛下颁下诏书,赦天下,这阵子可真有的你忙了。”
徐仁携妻在边上的席子上坐下,据实答道:“不过依例开释些囚徒罢了。”
“近来也不见你到府里来,都在忙些什么呀?”也许是老了,这副身子骨不比当年了,从去年染病强撑着处置了上官桀父子起,便总不见痊愈,太医的药一再加重,家人虽刻意隐瞒他实情,可他自认灵台通明,这点遮遮掩掩的把戏还是一眼就能看穿的。
徐仁对这位丈人既尊敬又崇拜,于是忙解释:“赦令下了,各地皆有犯人前来自行投案,以求赦免。这几日我正协助廷尉王平审理侯史吴的案子,所以忙得抽不开身。”
“侯史吴……”田千秋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此人本是桑弘羊的旧属,去年桑弘羊之子桑迁逃亡在外,曾去投奔于他,他念着旧情收容了一阵子,之后桑迁转辗逃到其他地方被捕,已于去年冬天伏法被诛。”
田千秋垂下眼睑,眼角皱纹清晰深刻,层层叠叠。
徐仁道:“不是什么棘手的案子……”
“嗯……”鼻腔里沉闷地哼了声,田千秋的神色却意外地凝重起来。
06、走马
元凤二年的下半年匈奴与汉朝的关系都处在一种缓和的亲密状态,匈奴人和亲的意愿越来越明显,边境上难得呈现一派祥和。而汉朝国内政局平稳,扫除乱党后又赦天下,民心渐稳,这种局面一直维持到了元凤三年的正月。这年的春日,符节令眭弘向皇帝上了一道奏书,称泰山上有大石自行竖立,上林苑内有枯死的柳树逢春抽芽,虫子把柳叶咬出了五个字——公孙病已立。
眭弘大胆奏言,希望皇帝能顺应天意,物色贤能,退位让贤。这封奏书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眭弘被冠上妖言惑众的罪名处死。
这个风波未过,汉廷侦得讯息,匈奴单于意图发兵侵占酒泉、张掖两地,霍光以皇帝的名义下诏勒令边境严防警备,没多久匈奴右贤王、犁汙王四千铁骑分成三队,侵入日勒、屋兰、番和三地,烧杀抢掠,张掖太守、属国都尉发兵还击,平稳了没多久的边境上再度燃起火线。
霍光忙于战事,朝堂内外对于眭弘的放肆言论颇有议论,只是他实在无心顾及良多,这事虽然极力压制,能瞒得过京畿百姓,却躲不过臣公们的腹诽。
“病已哥哥!”平君踮起脚尖将洗干净的衣裳晾在竹竿上,见刘病已穿堂而过正要出去,便大声叫道,“过来搭把手。”
春寒陡峭,天气尚未回暖,井水仍是冰冷刺骨,她的双手冻得血红,井台边正卖力地打水搓洗衣物的许惠抬起头,一连迭声地喊:“姑娘你放着,让奴婢来……”
病已回头只瞧了一眼,冲平君笑了笑,拔腿就走。
平君嗔怒:“病已哥哥——”冲上去一把拽住他,“过来帮我把衣裳晾上去。”
病已甩手挣开,用破锣似的嗓音沙哑地说:“我得赶着去先生那读书。”
“你又胡扯,打量我真不知道你在外头干什么好事呢?”她一瞪眼,继续拽住他的胳膊,十四岁的刘病已身高已与她父亲相差无几,她这个才七尺高的个头跟他一比,明显要吃亏许多。
病已不理她,一脸焦急地望向门外,“放开。”
平君叫道:“不放!你哪里是去念书,你是跟着张彭祖那些人一块儿去斗鸡走马……”
“唉,唉……”他急得想伸手去捂她的嘴,“我只是去凑个热闹,我又没赌钱。”
“你少哄我,即便不赌钱,你在边上瞧着,可着劲地喊,难道还不得坏了你的嗓子?你忘了宫里的太医是怎么叮嘱的?你现在正是换嗓子的时候,如果不好好养着,以后可就得一辈子破锣……”
“真啰唆!张公和许叔叔两个整天在我耳边念叨,好容易从宫里逃出来,你又来烦我。”他的声音哑得没法入耳,这会儿说得急了,更加刺耳难听。
许惠见他俩争执,吓得没了主意,她在这个家里只待了一年,不晓得这对亲如兄妹的少年以前是如何相处的,起初见他俩关系的确融洽,一家子和和美美,后来也不知怎么了,刘公子年岁渐长,竟与自家的姑娘生分了似的,凭姑娘“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他,他也再没了以往的好性情。姑娘不喜欢的事他偏要对着干,姑娘喜欢的事他却一件都不干,就好比为了这斗鸡走马的荒唐事,姑娘可真没少伤心。
“不许去!不许去!我不许你去!”
“你是我的谁啊,凭什么管着我?”吵到最后,话却是越说越重。
许平君气得直哆嗦,“我是……我是你妹……”
“别说你不是我妹妹,就算是,你见过妹妹管教兄长的吗?有你这样没尊没卑、没上没下,不懂礼数的妹妹吗?”
论嘴皮子,打小许平君就没占过上风,可就是面对这个伶牙俐齿的“兄长”,她气到极点,头脑一热,积累久已的怨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是啊,我没你读的书多,你学了几年的学问,满腹的《诗经》《论语》《孝经》,你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你比我能耐……你有那能耐为什么不好好谋求上进,偏要跟那些个世家子弟厮混?现在书也不好好读了,整天满脑子算计着谁家养的马跑得快,谁家养的鸡斗得狠。幸亏你是没钱伺弄良驹,你要有匹好马,你还不天天跟人去玩赛马赌钱哪?”
刘病已沉下脸来,用力掰她的手。平君十指原本被冻得通红,又粗又肿,这会儿被他使劲掰开,更是疼得犹如针刺。可即便如此,她仍是倔犟地紧抓不放,嘴里不停地说:“你是皇孙贵胄不差,但你真以为自己就和他们一样了吗?他们有大把的金钱、大把的俸禄、大把的采邑,可以供他们肆意挥霍玩耍,尽情享乐,世世代代不愁生计。可你有什么?你空有一个皇族的宗籍罢了,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说够了没有?”一声厉喝,刘病已暴怒地将她使劲推开。她再也站立不稳,连退两步后跌倒在地。刘病已只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拂袖而走。
刘病已几乎是用狂奔的方式冲出了许家的宅院,在门外等候多时的张彭祖见他从门里出来,本打算招呼他上车,可谁曾想他头也没抬地直接往闾里的大门奔去。
“这小子,又疯了吧?”他赶紧驾着车追了上去,边赶车边喊,“病已!你搞什么?上车啊!”
刘病已只是埋头疾跑,不理不睬。张彭祖狠狠抽了一鞭子,加快速度赶超,将他在门口截停下来。
“你又怎么了?最近总是稀奇古怪的,脾气就和你那破嗓子一样,越来越糟。”
说话间刘病已突然跃上马车,一把夺过鞭子,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记。
“有气别冲我的马撒……”
“那个女子,越来越唠叨了,居然敢像她母亲似的斥责我,真是没大没小!”他忿忿地抱怨。
张彭祖乜眼一笑,“哟,这是在说平君哪?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啊,她人前人后追着你一张口就是‘哥哥’,你还想人家怎么尊敬你?”
病已不耐道:“这么想当哥哥你当去啊!”
“我倒是想呢,你瞧我从小待她也不薄,有好东西留她一份儿,有好玩的还带她出去一块儿玩,可你见她正正经经喊过我一声哥哥没?你就别身在福中不惜福吧。”
“我现在就是忒烦她!这两年真不知道她哪不对劲了,哥哥哥哥叫得越来越顺溜了,搞得我浑身不舒服!”
张彭祖纳闷了:“我倒觉得不对劲的人是你,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她哪样儿不依着你了。这么温顺听话的妹妹,你上哪找去?我没妹妹,家里有个比平君才小一岁的侄女,可我连亲近她的机会都没有,每次见了我总是冷冰冰地绷着个脸,躲我跟耗子躲猫似的。”
病已仍是不解气,郁郁寡欢,彭祖推他,“你倒是赶紧的吧,今天不同往日,是少府徐仁替丞相田千秋做东设宴,元日朝贺好些诸侯王还没归国,宴后少不得会赛马作乐,你想想,诸侯王豢养的马匹,那可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宝马,有好些都是千金难得的好脚力,甚至还有从匈奴买来的匈奴马。这样的马搁在一处竞相驰逐,该是何等地热闹?”
刘病已一听也兴奋起来,将方才的不快统统丢到脑后,抓紧马鞭,加紧催马赶路。
到了丞相府,张彭祖递了贺金和自己的名刺,门前负责接待的下人将两人领到堂下的一个角落,安排食案,过后等食物端上来后便再无人照应二人。刘病已和张彭祖二人这几年也在各处做过客,吃过饭,虽说没有太高的礼遇,但也从未这般受人冷落的,一时胸中憋着的怨气又升了起来,草草吃了两口便把木箸搁下了。
张彭祖奇道:“你怎么不吃了?我可是没少出钱,好歹得吃够本吧?”
病已翻白眼,“没少出钱就让我们坐在这里,连上堂的资格都没有么?”
张彭祖一愣,随即笑道:“这是丞相府啊,你当是平时我们瞎混的地方?今天出来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开开眼界,我可算倾其所有了,除了留下一部分等会儿用作赌资外,可是把腊日得到的腊钱都拿出来了。今天能在这里登堂入室者只怕只有各国的藩王了,你有什么可不平的,没见到左右陪坐的都是诸侯吗?身份比我俩只高不低。”
他吃吃地闷笑,病已心气稍平,取来酒水,满满地斟了一卮,仰头喝尽。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堂上的歌舞伎才唱罢歇舞,耍杂耍的上来又舞弄了一阵,这场盛宴才算正式结束。看看日头已近申时,于是逐渐有宾客三三两两地散场,张彭祖向左右一打听,立即拉着病已起身,“快!快!灞上!”
驾马车从宣平门出长安城,一路上车辆众多,不是双马便是三马马车,飞快地将张彭祖和刘病已抛在后面。等到了灞上,旌旗迎风剌剌,车辆如帜,华盖如云,彭祖和病已两个皆是吃了一惊。在诸侯贵戚中厮混惯的二人也从未见过这等庞大的场面,单看各家在空地上划的地方,临时搭建的帐篷、帷幕便可大致了解这些人都是大有来历,非同小可。
“河间、广陵、赵、中山、临江、江都、昌邑、胶东、清河、常山……”辨识各处旌旗上写着的王号,张彭祖连连咋舌,“只这么粗略一数,孝景皇帝的子嗣可大致到齐了啊。”
汉家社稷建立一百二十八年,自高祖皇帝定下非刘姓不封王的规矩起,历经孝惠皇帝、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孝武皇帝、今上,迄今已是五代六个皇帝,刘姓子嗣遍布天下,诸侯藩王无数。周朝起创下分封制,秦朝改作郡县制,到汉高祖时两种制度并存,高祖皇帝将京畿三辅留作天子之地,实行郡县制,围绕京都中央的其他地方实行分封制封给同姓的宗室子嗣。到了孝武帝时,强大的诸侯国势力逐渐压倒中央,于是孝武帝利用推恩令,采用分家的方式将诸侯大国的财力物力人力逐步分散。到如今诸侯国越分越多,这些诸侯国层层围绕在京畿三辅周围,牢牢稳固和守卫着中央政权。
刘病已猛然倒吸一口冷气,他长于未央宫,游荡于长安城,偶尔也会去高陵、霸陵、阳陵、茂陵这些三辅地区玩耍,但这些总也不过是中央之地,所见到的刘氏宗室有限。在他的概念里,虽也知晓刘氏诸侯的意义,却从未真正见识过这么庞大的藩王队伍。同样是高祖的子子孙孙,看着眼前的富贵奢华之气,再反观自己,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想起早上许平君的斥责:“你空有一个皇族的宗籍罢了,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就在他发呆的间隙,张彭祖已经下车钻入人群,转眼不见踪迹,他悻悻地将马车停在路边,因为车俩实在太多,许多驭者奴仆也挤作一堆,嬉笑着拿出身上的铢钱来互相押注。他因无人看管马车不敢随意离开,等了没多久,彭祖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可惜了,没来得及下注,方才赵王刘尊与广陵王刘胥赛马,赌金三百斤金,以一赔二。很多人都押刘胥的马胜,结果……”他吐了吐舌头,摇头,“别看刘尊去年才继承赵国王位,辈分上要比刘胥小了一辈,在那位堂叔跟前,气势上可一点都没小辈的样儿,把刘胥气得不轻。”
刘病已蔫了似的“哦”了声,彭祖问:“你带了多少钱?”
“你做什么?”
“你不明白,我方才仔细瞧过了,刘尊的马的确是好马,但更值得期待的是那驭马的人,旁人皆是家中马夫驭马参赛,唯独刘尊……”他压低声,吃吃地笑,“那骑马的人听说是刘尊的弟弟刘高,我瞧他年纪跟我俩差不多,可一身马上功夫真是了不得。”
“哦?”他的眼眸亮了起来。
张彭祖道:“下一场还是刘高亲自驭马,刘胥押了五百斤金要和常山王赛马,你把钱都拿出来,一起押赵王刘胥的马赢,准没错。”
刘病已不假思索地将去年收到的史家给的一千腊钱和元日皇帝赐予宗室子弟,他所分得的五千钱,加上平日的积蓄一共凑了九千多钱,尽数交给张彭祖。
彭祖笑道:“你等着。”
大约等了三刻时,闹哄哄的灞河边响起一阵阵哄笑和尖叫,片刻后张彭祖满脸堆笑地回转,“兄弟,赚大了,这是你的那份。”说着,掏出三金递给病已。
“这么多?”他吃惊地问。平素他看人赛马斗鸡,一天的输赢来去也就一万多钱,他不敢跟人那种动辄几万钱,甚至几十万钱地砸,但即便如此,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排场。
“押少了,人家根本不收。”彭祖喘气,“我押了十金,顺便把你的钱加进去凑做份子。这一次不比平日,我们以前参赌,最少一千钱起,但是今天,翻了百倍。”他比着手势,翻来倒去,脸上的笑颜却遮掩不住泛滥开来,“真是过瘾呢,这么大的手笔,一年也就这一次了。”
病已耸然动容,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张彭祖随手抓了一把钱丢给边上一位看管着主人马车的老奴,“替我们看会儿车。”
老奴收了钱,笑道:“好说,好说,两位公子只管去。”
张彭祖再无二话,拉起刘病已就往人堆里钻。
喧哗声不断,除了圈起的赛道上空着外哪儿都挤满了人。跟随藩王们从属国随扈进京的侍从郎卫正担当着维持秩序的职责,病已抬头远望,几处高台上坐着稀疏的几道衣着华丽人影,一旁更有不少女眷也在观赛,莺莺燕燕,一派奢华。
张彭祖本想挤到前头去,不曾想目光一错,竟吓出一身冷汗,忙缩头蹲下。
“怎么了?”
“要命,我大哥居然也在。”
“在哪儿?”
“那边……”他往左边一指,病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却只看到一处搭得十分华丽的高台上坐着七八名男女,他瞧得眼花缭乱,因为只见过张彭祖的大哥一两次,现在隔得远了也实在说不清哪个是张千秋。
“我怎么没瞧见。那人的个子比你大哥矮,看那身形不大像啊。”
张彭祖跳起来瞄了一眼,又迅速蹲下,“那是霍禹!霍禹你都不认识啊,大将军霍光的独子,边上那个是霍将军的侄子霍山,我大哥就坐在霍山边上呢。”
“你大哥是老虎啊,你就那么怕他?”
“什么叫怕啊?你没听过长兄如父?我大哥大我那么多岁,以前父亲不在家,忙于公务较多,家里大小事务都是大哥说了算。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怜,特别是那个霍禹啊,可恶到极点,我没少吃他的亏,被他戏耍捉弄。大哥后来做了中郎将,也有了家业,加上大伯开口说让我拜师学《诗经》,我这才有机会远离训斥——我是宁见老父,不见长兄。”
病已听后哈哈大笑,“边上那个小女孩是谁?是你的侄女还是霍禹的女儿?”台上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揪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暴打,那男孩子抱头逃窜,却不小心跌了一跤,惹得那女孩叉着腰咯咯娇笑。
彭祖小心翼翼地偷瞄,“张敬胆小得很,哪有这般凶悍?我没听说霍禹有这么大的女儿,那个男孩儿也不是他的儿子,是霍山的儿子霍云。”
病已远远地看了会儿,只见那男孩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照顾他的阿保将他抱了起来,他仍是啼哭不止,直到他的父亲霍山不耐烦地回头呵斥,他才闭上嘴。
“脓包。”病已嘀咕一声。边上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拍手,虽瞧不清相貌,但那副模样倒也尽显小女儿的娇憨。他忽然想起许平君来,小时候自己无数次捉弄她,把她弄哭后她却从不记仇,仍是甜甜地叫着他哥哥。
哥哥……哥哥……病已哥哥……
烦人!猛地一甩头,他强行将许平君恼人的声音甩出自己的脑海。
07、宗亲
刘高将双腿牢牢地夹住马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前方,胯下的坐骑跑起来上下颠动,他却像座铁塔似的纹丝不动,身边的马夫逐渐落后一个马首,耳边叫嚣着众人的喝彩。
这一轮下来,又是赵王完胜。刘高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赵王府的马夫马上将马牵走,仆从递上水盥、手巾。他随手擦完汗,长长地嘘了口气。
得意的刘尊正在与人高声寒暄,落败方有怨怼不平的,也有毫不在意的。刘高正打算回自家的帐篷休息,对面迎上一群人,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一位衣着光鲜的少年。今日到会的皆是非富即贵之人,像这样的少年,随便走走便能遇上一大把。让刘高觉得惊异的不是这少年通身的贵气,而是他的长相,那张脸灿若皎月,双眸顾盼神飞,唇角勾起时,露出一排细如碎玉的贝齿,似嗔似笑。
刘高尚处震惊之态,对面的少年携了随从已大摇大摆地向他走来,既不抱拳作揖也不互通姓名,劈头便问:“你便是赵王刘尊的弟弟刘高?”
口气太狂,狂到刘高当场便心生厌恶,可那少年长得实在好看,特别是那双琥珀色的琉璃双瞳,勾魂夺魄,叫人移不开眼。
“正是。”刘高拱起手,犹豫着要不要作揖行礼。刘氏宗亲大聚会的场合的确热闹,只一点令人很难适应——在彼此陌生的情况下,实在摸不清对方的辈分。尊卑如果搞错了,这可是大不敬的罪过,宗正那里只怕不好交代。
刘高正等着对方报上名号,没想到那少年冲他一笑,朗声道:“你骑术不错,有没有兴趣跟我赛一场?”
刘高心里不大瞧得起他,只因对方脂粉味太浓,虽说都是锦衣玉食下长大的同龄人,但他向来喜好游侠风骨,名士风流,素来不喜太过柔弱的男子。又见对方的行为实在无礼,便不再想答理他,直接绕过那些人带着自己的仆从走了。
“哦,哦。”少年瞪大眼睛,扭过头追寻刘高的背影,“他脾气还挺大嘛。”
边上有人劝道:“大王还是回台上观赛吧,这里人太多,挤出个好歹来可了不得。”
刘尊连胜两场,到了第三场却只是让马夫上场,凭借着马的好脚力,又博了个好彩。之后几场他不再让马下场,只是自己押押赌注,有输有赢,倒也玩得趣味盎然。时辰差不多的时候,身边的郎官提醒他,该返回长安了,他正有意下令收拾行囊回郡国府邸,那边有个面生的少年郎手里捧着一片木牍跑了过来,跪在高台下朗声说:“昌邑王命仆送交书函与赵王。”
他命人收了木牍,看过后哈哈一笑,扭头对身边已经换好衣裳的刘高说:“我们的这位王弟倒也有点意思,他为了结交你我,特意送钱来了。”
刘高挑眉:“怎么说?”
“他下注一千斤金让我和他赛马,不过前提是由你驾驭。”
一千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了,刘高淡淡一笑,“都说孝武皇帝生前最宠爱孝武皇后,对她的子嗣更是封赏颇厚,既然刘贺愿意给哥哥送钱,哥哥岂有不收之理?”
刘尊大笑,刘高退下,重新去换上简便的襜褕骑装。赛场的起跑点上围了很多人,刘高策马靠近时,那些仆从纷纷让开路,刘高眼前陡然一亮,一个身穿深红衣裳的少年骑在一匹乌骓上,束发的带子随风飘扬,红黑交映。那少年回眸冲他一笑,秀美匀净的面庞容光焕发,一股用言语难以形容的王者气派迎面迫来,令人望而生畏。
刘高随即认出那个少年正是方才邂逅的无礼之徒,这会儿上了马,倒是将他原有的羸弱柔美之气尽数摒弃,显得格外英气勃勃,叫人惊叹。
“你……”
他在马上拱手为礼,“足下骑术高明,惹得我技痒难忍啊。”
对方极有可能也是王族贵胄,刘高虽对他的态度不甚满意,却也不好失了礼数。这时场中一通鼓响,十余匹马皆在骑手的驾驭下各自站立到位,刘高不敢大意,一声号角吹响,他用力一夹马腹,首当其冲地跑了出去。
尘土飞扬,呐喊高喝,刘高很快策马跑出了围观场地,道路两旁树木郁郁葱葱,回程的木桩已经近在咫尺。他及时勒了马缰,试图调转马首绕过木桩,恰在此时,忽然有团火影擦身而过,险些撞到他的胳膊。他的坐骑却受惊尥起蹶子,连连嘶鸣,若非他骑术精湛,早被摔下马来。只这么缓得一缓,那团火影已越过他抢先绕过木桩。
“承让了。”少年的笑容在晚霞的映衬下异常夺目,他只说了这三个字,身形却未有丝毫的停顿,如离弦之箭般向着来时的路射了出去。
刘高又羞又气,奋起直追,可偏偏落后十丈之距,任凭他将马鞭抽得多响多疾,终是无济。
这是他今日输的第一场,也是他人生里输的唯一一场,而且还是输给他瞧不起的那种柔弱男人,那种恼羞愤慨令他血脉贲张,恨不能当场拔出长剑与那人来场生死决斗。
看到前方的乌骓跑过终点时他的确抱有这样的念头,恨不能一剑杀了那个少年,可等他到终点,却听见无数人高喊着:“昌邑王胜出!”
他脑海里第一个闪现的是念头是那少年乃刘贺的亲信,可下一刻他便看到那少年含笑来到他的马前,仰头望向他,作揖为礼:“贺谨谢从兄承情!”
眼见天色已晚,这场盛宴也终到了散席的时刻,可谁都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逐渐散去的人群里忽然起了骚动,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霹雳般炸出一声厉喝:“跸——”
无数的羽林卫从西面跑了来,团团将赛场围住。一度混乱的场面很快便被这支奇兵控制住,又大约过了一刻时,钟磬礼乐声漫漫响起,天子仪仗开道,奉车都尉金赏驾驭着六马玉辂在前,驸马都尉金建驾驭着六马乘舆随后。拉着玉辂和乘舆的皆是六匹一模一样的雪白神马,马鬃与马尾染成朱色,马面上罩着镂金饰物,马腹和马颈上披挂的带子缠绕着十二匝的朱色双丝细绢,象牙制成马勒。
朱红色的双重车轮,碾压在平坦的驰道上,覆满金箔的车厢在晚霞的映照下,金光烁烁,车轼上雕刻着虎形纹饰,车轭上雕刻着龙首衔接,左右各置一个吉祥筒,金雀立于车横,车辀上雕刻鹿头龙纹,羽饰华盖,车四周竖起太常旗幡,幡尾飘扬着十二条九仞飘带,长可曳地,太常旗面上绣着象征着上天光明的日月和升腾的飞龙,在六马的奔腾下顺风飘曳,猎猎作响。
玉辂和乘舆的两旁,黄门内侍高擎朱色旗幡、牦尾垂饰,郎卫随扈,仪仗的最后还有笙鼓乐师。浩浩荡荡近千人的仪仗一到,场中顿时鸦雀无声。金赏立于玉辂之上,驾驭着六马缓缓驰入。
“陛下万岁!”呼啦啦,人跪了一地,稽首接驾。
众人的目光都盯住了玉辂,可金安上却快速走到乘舆尾部,掀开帘帷,皇帝从车厢内探出头来,底下早有黄门跪伏,皇帝足踏其背,扶着金安上的手,缓缓下了车。
“都起身吧,这不是在前殿,无须刻意拘礼。”
无论玉辂还是乘舆,皆是天子之乘,两车一主一副,出行时如果不是亲近之人,谁也搞不清皇帝到底乘坐的是哪一辆。
众人都道:“谢陛下!”起身后哪敢再像刚才那般肆意喧哗,都大气不敢喘一声。只几个年长的藩王上前说话。
因怕皇帝吹了冷风,金安上又指使着黄门从随行的辎车上搬来了屏风榻。皇帝上高台升坐屏风榻,见场下冷清,众人无语,不由笑道:“朕来得不是时候啊,这便散了不成?”
诸侯王们忙谦笑着否认。
皇帝又问:“那今天谁是赢家?”
徐仁回禀道:“方才一场是昌邑王胜了。”
皇帝一听便叫刘贺上前。刘贺衣裳未换,仍是一身短衣装束,到了皇帝跟前,拜道:“臣衣容不整,望陛下恕罪。”
皇帝笑道:“听说你赢了马,见你这装束,难不成还是你亲自骑驭了?”
刘贺也不谦让,直言道:“正是。”
皇帝点了点头,召来金安上嘱咐几句,而后对刘贺说:“正月里也难得大家聚在一起玩得热闹,朕也凑一份子。杜延年,你挑上几匹良驹,和诸位王侯们比上一场,朕要看看朕养的马是不是都是废物。”
众人面面相觑,和皇帝赛马谁敢赢?
刘贺却笑道:“陛下,我们赛马可是讲求彩头的。”
皇帝闻言一愣,转瞬了然,“既如此,朕便出个一万金吧,让金赏替朕驭马比试。”
刘病已是在那声跸喝后被羽林卫轰出中心地带的,虽然他心有不甘,但张彭祖却比羽林卫还心急地将他拖回了马车。
“真了不得了,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连皇帝都出来了。”张彭祖咋舌,一会儿又哭丧着脸说,“真没想到刘高会输,我们好容易赢来的钱这下全没了。”
“那匹黑马的主人是谁?”
“昌邑王刘贺。”张彭祖补了句,“刘贺是孝武皇帝的孙子,天子的侄子,算起来也是你的堂叔。赵王刘尊兄弟则是孝景皇帝的曾孙,论辈分三人虽是平辈,但是和当今天子论起亲疏,到底差了些。”
孝景帝的曾孙……刘病已咬紧牙关不吭声,他这个孝武皇帝的曾孙,居然连孝景皇帝的曾孙还不如,人家至少也是个大王,而自己却连个侯爵都不是,所以皇帝一来,他立即被清理出场。
“你在想什么,别让马跑到路边去吃草啊!”
“吁——吁——”他回过神,才发现马拉着车噔噔噔地跑向路边的青草地,忙一竿子挥了出去。
“让——让让——”身后有辆马车本想超过他们,却没有料到他们会突然拐向一边,车夫收势不及,砰的一声两车撞在一起。张彭祖没站稳,一个跟斗栽了下去,在草地上连打了两个滚。
“会不会驾车呀你!”那车夫站在车驾上,怒而相斥。
刘病已忙着下车察看张彭祖有没有伤着,那车夫骂完人后,驾着车绕道走了。
张彭祖爬上车,怒道:“追!我要看看是哪个浑蛋敢撞我!”
病已也发了狠劲,他自学会驾车以来,还没人敢骂他车技烂呢。你追我逐,两辆马车飞奔在回程的道路上,倒像是在较劲比赛似的。
进了长安城后,人流拥挤,比不得城外,病已不敢把马催得太急,怕再撞到人,只得远远地跟着那辆车。说来也奇怪,那车进了清明门后沿着香室街往西,走到尽头后又往南拐到城门街,直走,最后竟走到了衣冠道,在经过武库后往右拐入了尚冠街。
刘病已越跟越惊讶,这时候天色渐沉,尚冠街上行人已不多见,那车奔得飞快,似乎意识到刘病已他们还在后面紧追不舍,突然拐进了尚冠里的大门。
张彭祖大笑,“好兔儿,居然敢跑进你祖宗我的地盘上来了。”他从小没少在尚冠里胡闹,那里面大大小小每条巷子都被他摸爬滚打得熟如自家。
刘病已更无二话,驾车直冲入里内,速度之快倒把门口的里魁吓了一大跳。
那车在里内绕了几圈,突然消失了,张彭祖不甘心地说:“肯定就在这附近,跑不了的。”病已点头,驾车继续搜寻,没过多久,两人眼前一亮,那车正稳当当地停在一户人家门口。
张彭祖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去平君家找两根粗棍来,看我不把他的车砸个稀巴烂。”
刘病已却觉得异样,他盯着那车看了好一会儿,忽道:“我怎么觉得这家的大门好眼熟啊。”
正狐疑间,那车上下来一位老者,约莫五十上下,腰圆体胖。那老者拈须一笑,正打算叫车夫去叫门,那门却忽然开了,从里面跳出来一位满面忧色的少女,那少女容颜俏丽,竟是他们相熟的玩伴王意。
王意倚着门,红着双眼,对那老者又气又急地叫道:“父亲,你是不是又出去斗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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