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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得成比目何辞死

平君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他,果真像极了一只纯洁无瑕的小兔子。那样的目光实在太诱人,病已喉结滑动,忍不住低喝:“傻子,闭上眼,我——要咬你了。”

许夫人坚决不同意退亲,这门亲事是许广汉说定的,妻子的吵闹哭泣更加令他心生愧疚。他的仕途一波三折,大起大落,每次都令妻子替自己担惊受怕。他自认对不起自己的妻女,特别是这几年更因为收入微薄,无法令家境富裕,妻女无忧无虑。

许广汉在未央宫里几次到少府官署寻内者令,却总是落了空。内者令的有意回避,使得这件事就这么别别扭扭地拖延下来。

往年临近秋末冬初,皇帝的身体便会变得十分虚弱,很容易便患上风寒。今年的情况更糟,未入冬便大病了一场,除了汤药,他基本没进过什么膳食。偶尔­精­神略好,稍稍用了点荤食,居然会呕吐不止。入冬后大雪漫漫,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八尺二的壮硕男子竟被折磨得骨瘦如柴。

霍光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那段日子他连五日一休的假期也取消了,每天清晨天不亮便去南郊拜神替刘弗祈福,下午返回未央宫承明殿内处理政务,晚上则留宿在承明庐。而丞相王与御史大夫杨敞则被委派去宗庙祷告祈福,从长安城内的太上皇庙、高祖庙、惠帝庙到长安城南一里外的顾成庙,再到长陵、安陵、霸陵、阳陵、茂陵等陵旁的大小宗庙,都一一跑了个遍。

霍光镇守中央官署承明殿寝食难安,日夜担忧,上官如意则在椒房殿内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着病重的刘弗,不眠不休。这样的紧张­阴­郁持续笼罩着整座未央宫,十二月初六,奔波劳累竟使得丞相王一命呜呼。在这之后,整个冬季都卧躺在病床上的刘弗终于在众人的祈盼下平稳熬过了最寒冷的日子,病情慢慢开始有了起­色­。

腊日来临之际,许家忙着扫尘,许平君带着许惠将楼上楼下的房间打扫了个遍,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腊日前一晚许广汉会回家过节,所以平君特意将父母的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病已、彭祖两人大清早出城踏雪赏梅,带回来两枝红梅,平君取了一枝养在陶罐里,一并搁在父母房中。

“姑娘,这花枝儿真好看。”许惠大大咧咧地凑近花朵,用力吸气。

平君笑逐颜开,“病已眼光好。”

她将床上的被褥掀开,准备替换­干­净的,不曾想被褥掀起时棉絮勾到一样东西,随着她抖开被褥的动作,那东西在房间内划出一道弧线,吧嗒一声掉到了许惠脚下。许惠弯腰从地上捡起,却是一个桐木人偶,人偶身上扎着七八枚绣花针。

“是什么东西?”平君笑问,难道母亲这么大的人也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不成?

“呀——”许惠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甩手将人偶丢开,手足剧颤,牙齿咯咯打着磕巴,“巫……巫……巫蛊……”

平君笑容骤敛,巫蛊是种诅咒的巫术,本朝律典明令禁止这种行为。但说起巫蛊之术,能叫人闻之­色­变,全因十五年前江充引导的那场巫蛊之祸所致。当时年老的先帝如同秦朝的始皇帝一般宠幸方士,梦想能够长生不老。先帝年迈体弱,不相信医术却只肯相信方术,认定是有人用巫蛊之术破坏他的长生之计,于是那个小人得志的江充在长安城乃至三辅京畿之地卷起了一阵血雨腥风的屠杀。那时候只要和巫蛊沾得上边的人无不祸及,最后这股风终于刮到了宫里,沾上了皇族贵戚,整个卫氏因此也被株连。

平君打了个寒噤,许家祖籍在昌邑国,虽然对当年在京畿发生的惨事没有太深刻的体会,但是住在长安城这么些年,听老一辈的大人们说起那场巫蛊之祸,无不谈之­色­变。

许惠咋咋呼呼的同时,许平君已冲上前捂住她的嘴。许惠被她眼中的凌厉神­色­吓住,呆呆地闭上嘴。

平君捡起人偶,她识字不多,人偶上刻的字她并不太懂。她心中惧怕,不敢深想,只觉一想起来便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匆匆一瞥后赶紧将人偶塞到了袖袋里,转身看着许惠。

许惠领会,急忙摆手,“不……我什么都没看到。”

许平君揣着那个人偶,匆匆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个下午,她便在这种惴惴不安中度过。晚上尚冠里有大户人家在家中逐傩,病已出去瞧热闹迟迟未归,许广汉在房间里换衣裳,没过多久,平君便听到房里传出吵闹声。

她关照许惠在堂上布置食案,自己悄悄走到后室,耳朵贴在房门上良久,房间内突然寂静下来,但随之响起的竟是许夫人啜泣的哭声。

平君心里一紧,正待推门而入,许广汉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夫人哭道:“谁叫他们欧侯家欺人太甚?”

许广汉强忍怒气,最终化作长长的一声叹息,“把这些人偶都拿去烧掉,这种害人害己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许平君在门外听得一颗心怦怦直跳,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原来那个人偶是用来诅咒欧侯家的。听着房间里传出母亲细细的抽泣声以及父亲柔和的劝慰声,她突然拔腿跑到厨房里。

灶台上仆­妇­正在忙碌地煮饭烧菜,见平君来,不由笑道:“姑娘帮我找找许惠吧,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平君低头钻到灶前,坐下,“我来帮你。”

“这如何使得?”仆­妇­大惊。

“没事,我正闲着。”她给灶里添薪,顺手将袖内的人偶取出,一并塞入灶膛。

红艳艳的火光舔舐着人偶,很快,那个人偶便被烧成了一团焦黑的木炭,平君拿木棍捅了捅,木炭化作灰烬,簌簌地落下一层灰。

她长长地嘘了口气,心中稍定。

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人偶,没有巫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05、命格

许平君第一次感受到对巫蛊的恐惧是在腊日看到母亲制作的人偶之后,而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巫蛊的可怕却是在元日。

元日前夜,漏未尽七刻便要准备上朝,文武百官乃至从藩国抵京的诸侯王们俱是一宿不曾合眼,天不亮便在东公车司马门候着等待上朝。许广汉作为暴室啬夫,虽不是什么要紧的小吏,却也无法有片刻的喘歇。

许家母女在家安安静静地过节,早朝过后,皇帝带着众臣前往茂陵祭祀。到了下午,本不该出现在尚冠里的许广汉面无人­色­地回到了家里,许夫人刚惊讶地想问,他已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拖回了房。

许平君正在替母亲纺线,见父亲如此神态,生怕他俩又像上次那样争吵,于是匆忙丢下纺锤,跟到了父母房门前。

才把耳朵贴在门上,就听里面隐约传出母亲一声惶恐的低呼:“这不是真的……我没真的想要他死……”

许广汉喘着粗气,口气恶劣至极,“可他就是死了!早就警告过你,巫蛊之术害人害己,不可施为,你居然……”

“我没有!我听了你的话,早就把人偶统统烧掉了。”

“那也已经迟了!欧侯令只这么一个儿子,听说一入冬这孩子身体就不大好,风寒咳嗽,高热烧得他糊里糊涂的,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结果还是没医治好。今儿个一大早我听人说那孩子没熬过去,夭折了,吓得我装病赶紧跑了回来,真是没脸再见欧侯令了。”

房内许夫人哭得凄厉,“我没想到会这样……”

房外许平君呆若木­鸡­。

“这已经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了!我倒宁可被欧侯家退亲,也总好过现在女儿背上一个克夫的舆论。你看看那个王家的小姑娘,过完年虚岁就该十七了,至今还待字闺中,怎么都许不着人家,你难道希望女儿也成她那样……”

许平君听不下去了,懵懵懂懂地从后室晃了出来,到得堂上却发现刘病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坐在席上摆弄着纺车玩耍。见她出来,他忙起身过来偷偷拉住她的手,“皇帝给宗室赏钱了,我请你去市里大吃一顿如何?”

她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着病已那张眉飞­色­舞的俊朗面孔,没头没脑地张口就问:“若是我和意姐姐一样……你还敢娶我么?”

刘病已不明白,平君忽然落下泪来,内心惶恐不安地将这几天发现的事抽抽噎噎地说了个大概。

病已旁的都没有太往心里去,但听到“巫蛊”二字却是脸­色­大变,­阴­云密布,眼中似有说不尽的痛楚。平君被他的神情吓住,继而绝望地哭了起来,“你不用说了,我……我……”

他在她的泪眼婆娑中回过神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斥道:“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那家伙跟你非亲非故、素未谋面,死了是他福薄,关你什么事?”

平君只是伤心,最后哭得连话也说不上来了,惹得堂下扫地的许惠几次在门口探头来察看。

病已被她哭得心烦,不禁跺脚道:“罢了!罢了!”他天不怕地不怕,最受不得她的眼泪,从小只要她一哭,他纵有再大的捉弄之心也全被她哭得飞到了九霄云外。

病已拍拍她的背,“等我……”毅然抽身离开。

平君不明所以,只当他绝情离去,扑倒在堂上放声大哭。哭声惊动了房中还在彼此埋怨争执的许氏夫­妇­,等两人循声找到堂上,却看到女儿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趴在冰冷的砖地上气都喘不上来了。

“你说什么?”张贺生怕自己听错了,停下手中的活,诧异地抬头,“你再说一遍,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娶谁?”

“平君!许——平——君!”他很肯定地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口中念着她的名字,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异常温柔起来。

张贺瞠目结舌,“这……这不是那……那个……”

病已兴奋得两眼放光,双手撑在案沿,挺起上身挨近张贺,“是是是!就是她!我要娶她!张公你逼我成亲催了总有一二年了吧?你看我多孝顺听话,你让我娶亲我就娶亲,我跟你保证,今年娶她为妻,明年一定给你添个胖孙子……”

“胡闹!”张贺脸上松垮的肌­肉­不断抽搐,眼皮更是跳个不停。刘病已的那些话听到他耳朵里,他非但没觉得高兴,反而整颗心都因此被揪成了团。

刘病已没觉察出张贺是真的恼怒,想到那个姓欧侯的小子一死,平君的婚约取消,他便能光明正大地迎娶平君,心里更是好似泡在了蜜糖罐里,在甜腻中乐开了花。

张贺看他笑咧了嘴巴的高兴样,心里猛然一惊,“你是当真?”

“当然!不当真我也不敢对你说呀!”病已眨巴眼,心里拨弄起算筹,“张公,你和许叔叔关系不错,他又……向来都听你的。所以,如果是你开口保这个大媒,许叔叔肯定不会反对。”

张贺脸­色­铁青,断然拒绝,“不行。”

刘病已见张贺不像是在说笑,不由也收了笑容,倔犟地问道:“为什么不行?”

“没有为什么!”

“难道你也认为平君会克夫?”

张贺顺杆而上,“是,那女子不祥,不适合你。”

刘病已砰地一掌拍在案上,眼睛瞪得溜圆,鼻翼翕张,胸口起伏,“我就要她!管她祥或不祥,这辈子,我只要她!”

“你……”

“除了平君,我谁都不会娶!”

他说得那样斩钉截铁,眸瞳中认真的神­色­让张贺感到心惊胆战。这真不像他认识的那个病已,他认识的那个孩子虽然也有任­性­胡闹的一面,却从来不会在任­性­的时候露出这样认真的神情。

他一旦认真了,那就真的是认真了。

许夫人战战兢兢地将写有女儿生辰八字的木牍递了上去,身披彩衣的方士面无表情地接过,只垂下眼睑瞟了一眼,便闭上双眼,右手手指轮番掐算起来,嘴里不时振振有词地发出一片让人听不懂的嗡嗡声。

许夫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直到紧张得口­干­舌燥时,那方士猛地拿起手边的铜铃摇了摇,叮的一声,吓得许夫人浑身一哆嗦。

方士睁开眼,双目绽光,炯炯得令人感到一阵害怕。

许夫人跪在席上,诚惶诚恐地问:“怎么样?”

方士拈须微笑,一双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女子的命相贵不可言哪!”

“啊?”许夫人激动得直起上身,“这么说,我女儿她……”

“大富大贵,妙不可言!”方士还在卖关子,许夫人急忙摸出一袋钱塞了过去,他这才压低声音说,“你切不可对外人提起,你女儿命中富贵,不可轻易许人。绝非她克夫,而是那些世间寻常男人根本无福消受这等贵人,若强许之,轻则家破,重则人亡。”

许夫人急道:“那……那到底要怎样的夫婿才能匹配呢?”

不寻常的男子又要到哪里去找?门第高的人家他们想高攀也得攀得上呀?

方士一笑,神秘兮兮地说:“只怕……呵呵,天机不可泄露。”

虽然没有得到一个十分肯定的答案,但到底让许夫人一颗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下来。从方士住处出来,她一路上想着方才的谶语,想到女儿命中大贵,不由得喜上眉梢,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06、婚配

椒房殿的地砖表面涂的是一层红漆,暗红­色­的秘道深远幽长,在重重帷幕珠帘的隐约遮蔽下仍是感觉一眼望不到尽头似的。

那个十二三岁的美丽少女穿了一身鲜亮的新衣,慢腾腾地走在这条通向椒房殿的秘道上,长长的裙裾拖在地砖上,她走了会儿便停下来,扭头看了眼自己的身后,脆生生的声音慵懒中带着骄纵气息,“这地擦­干­净了没?”

身后的宫女们沉默地低下头。少女身边的阿保蹲下身,手掌在地砖上一抹,指尖沾着些许尘埃。

阿保没说什么,那少女柳眉一挑,很不满地说:“这宫里也不见得有多好,如意当这个皇后也真没意思得紧。”指着地上的裙裾,“帮我拎起来啦,脏死了。”

宫女们虽怨却不敢不为,只得怏怏地将她的裾尾提了起来,谁料那少女当场翻脸,怒叱道:“作死呢,拎得那么高!”她生气时面颊绯红,眼眸灵动,竟是说不出地明媚动人。

宫女们敢怒不敢言,只得弯腰将她的裙摆托住,离地不过寸许。少女满意地一笑,扭过身继续走路。她步履轻盈,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间无不透出大家闺秀的风范,阿保时不时在她边上提点,只是苦了那些跟在她身后托裙裾的宫女们,踉踉跄跄累得要命却又不能喊出来。

张贺站在回廊的另一侧,恰好目睹了这一队人逶迤而过。

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艳,香气怡人,那少女娇丽的脸庞比花还美上十分。

张贺不认得她,正要询问,身边的掖庭丞马上替他解了惑,“这就是霍将军的掌上明珠,上官皇后的小姨母——霍成君。”

张贺“唔”了声,原来是霍家千金,难怪能无所顾忌地自由出入掖庭门户。

那支队伍很快便消失在走廊尽头,椒房殿的大长秋的身影却从拐角闪了出来。张贺急忙行礼,大长秋尖细着嗓子问:“掖庭令到此作甚?”

张贺急忙回道:“去年的宫人名籍已经整理好了,想请皇后过目。”

“交给我吧,我呈上去就是了。”

“诺。”

大长秋是皇后的属官,官秩二千石,张贺不敢拂逆,老老实实地将名册交给他。

大长秋正要走,忽然想起一事,转身叮嘱:“今日天暖,陛下兴之所至,准备在沧池渐台邀请几位亲近的子侄藩王宴饮……”他顿了顿,终于还是把关键点了出来,“别让那些不顺眼的宫女在跟前伺候,陛下大病尚未痊愈,歌舞能免则免吧。”

张贺恭谨道:“诺。”

从椒房殿出来,正要择路回少府官署,却被一名小黄门给拦了下来。他笑嘻嘻地对张贺说:“张公留步。”

小黄门不说清缘由,只是将张贺领回了椒房殿。张贺正猜度着是否皇后有事相询,却不料那黄门拐了两道弯,将他带到了椒房殿的一间配殿内。张贺诧异,那黄门也不多作解释,冲他一行礼转身就走了。

张贺正摸不着头脑,空荡荡的配殿里忽然响起一个微微沙哑的声音:“进来。”

声音虽哑,钻入张贺耳内却不啻于晴天霹雳,他赶紧上前两步,顿首拜倒,“掖庭令臣贺,叩见陛下!”

“咳,咳咳……”比起年前,刘弗的­精­神已好了许多。不过因为久病未愈的关系,他瘦得比以前更加厉害,原本俊逸的面颊透着灰败的气息,眼下更有一抹淡淡青­色­,他神情恹恹,倦怠地斜靠在屏风榻上,腿上盖着一条毡毯,双手正拢住一只鎏金铜铸的手炉取暖。

张贺起身,却不敢抬头直视皇帝。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又病又弱的年轻天子,其实并不如他外表那么不中用,至少,他很清楚地觉察到皇帝心细如发的一面。

“陛下唤臣来有何吩咐?”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似乎很怕冷,肩膀轻微地抖动着,“王丞相薨了,你觉得由谁继任比较合适?”

张贺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勉强稳住心神后答道:“臣乃一介阉臣,不懂朝政之事。”

刘弗勾起­唇­角,笑得十分怪异,“你是不是觉得朕该和大将军商议为妥?”

张贺噤若寒蝉,不敢随意接话,只好垂下头去。

“那……你觉得大将军会选谁继任丞相呢?”

“臣不知。”

张贺答得滴水不漏,刘弗眼中竟有了稍许激赏,但转瞬那样的光芒便黯淡下去,回复淡淡的落寞。

“张贺。”那一声轻轻低唤,竟将强作镇定的张贺逼出一身冷汗,但刘弗却转了话题,风轻云淡地闲聊起来,张贺实在捉摸不透他的意思,只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万分谨慎地与皇帝对话。

这样一聊竟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刘弗明明已经呈现出委靡疲惫的神态,却仍是硬撑着与张贺讲话。门外有黄门数次探头,表情焦急却不敢进来­干­扰。张贺满头大汗,转念想起皇帝尚需赶赴渐台宴会,不知何故竟仍执意滞留在此,对他这个小吏纠缠不放?

刘弗倍显疲态,将已经冷掉的手炉搁在一边,声音嘶哑地咳了两声,端起坐榻上的陶盥欲饮,水早已冷却。

张贺见状,忙说:“臣给陛下取些水来。”

他扭身欲走,手腕上却猛然一紧,回头见刘弗以袖掩口,咳得满面通红,但他的那只手却死死地扣住张贺的手腕,随着他剧咳的震动,五指紧得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肤里。

张贺吃痛,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默默地回转,“陛下有何吩咐?”

“不……不用。”刘弗几乎已经讲不出话来了,但那双眼却如炬般盯住他。

张贺心里发怵,看刘弗咳得痛苦,想叫人来,却又怕刘弗反对。

刘弗歇斯底里地咳了好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半倚半靠地坐在那里努力平复粗重紊乱的气息。

张贺惶惶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悄悄拿眼偷觑天子的脸­色­,却发现刘弗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他心里咯噔了下,忽然觉得刘弗似乎有话要说,却一直没有说出口,又或者那样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想要自己说些什么。

这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张贺心里正自嘲自己胡思乱想,可嘴上竟不自觉地说:“暴室啬夫许广汉有一女,年将及笄,容貌端庄,­性­情温和,臣看她不错……”他本想直言欲配给刘病已为妻,话说到这里心里警醒,底下的话马上拐了弯,“不如纳入掖庭……”

“咳!”

“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张贺强自镇定,极力保持自然神态询问皇帝。刘弗呼呼地喘了口气,忽然嘴角翘起,露出两排皓齿。

在未央宫十六年,张贺从未见这个寡言清冷的皇帝有过如此欢悦的笑颜,一时恍惚失神。

刘弗眼神放柔,边咳边笑,狭长的眼线微微眯起。他冲张贺摆摆手,顿了下,然后又缓缓摆了摆,“此事掖庭令难道不需找大将军商议一下么?”

后宫纳采的事本是掖庭令的分内事,但皇帝这么讲,张贺哪能听不出话中的嘲讽?好在张贺也非蠢人,立即机敏地把丢过来的皮鞠重新踢了回去,“那依陛下之意?”

刘弗呵呵一笑,“朕与皇后情同鹣鲽,朕身体不好,有皇后陪伴左右已是心满意足。至于张卿方才所提的啬夫之女,还是配给合适的人家为好。宫中的女子已经……已经,咳咳,够了……”

张贺如释重负,轻松过后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升了起来,似乎今天耗在这里一个多时辰,费尽心神正是为了等这句话。

“诺。”

刘弗闭上眼,有气无力地挥手,“罢了。来人!去叫金赏、金建来……”

门外立即有黄门应声:“回陛下,三位金侍中早已在掖庭宫门外等候多时。”

“起驾吧,去沧池。”

张贺躬身:“恭送陛下。”

暴室门前,许广汉正忙碌地指挥着徒役们搬运晒衣架,突然来了一位眉清目秀的小宫女,站在门口笑着喊他:“许啬夫,许啬夫,掖庭令叫你回官署呢。”

许广汉随口应了,把手头的活交代他人,然后去了少府官署。在大门口他碰到了刘病已,那孩子杵在门口咧着嘴冲他直乐,许广汉刚想喊他,他却转身跑了,动作比兔子还快。

许广汉熟门熟路地绕到张贺的房间门前,叩门,张贺满面笑容地开门将他迎了进去。

“张令,听说你找我?”

“是啊,是啊。”张贺笑着应和。

“有事吗?”

张贺伸手一指,许广汉顺着他的手势看到床上搁着一张食案,案上摆放着不少菜馐酒水。许广汉眼眸一亮,以前自己跟在张贺身边做掖庭丞时也常与他宴饮,那时候两人在床上对酌,谈天说地,年幼的小病已就在床下顽皮打滚,老少欢聚,现在细想起来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当时无比的欢愉。

“请上坐!”张贺笑着携了他的手,将他拉上床。“得了一樽好酒,独饮无趣,故邀你同饮。”

酒酿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件奢侈品,若是好酒更是不可多得。许广汉虽不是贪杯之徒,平时却也喜欢喝上几卮,只是降为啬夫后,薪俸有限,他只能偶尔沾光解馋。

张贺热情地邀请许广汉坐西席,许广汉不敢受,只选了北面的席位坐下。张贺亲自舀酒,酒水呈金黄|­色­泽,许广汉惊讶道:“这……这莫不是金浆?”

“果然是广汉,好眼力。”

金浆是用甘蔗酿造的一种酒酿,许广汉等张贺举卮相邀后,方才迫不及待地端起酒卮喝了口。酒水入口清甜,酒香甘醇,他忍不住赞了声:“好酒!”

张贺不动声­色­地将卮加满,张贺酒瘾上来,一卮接一卮地仰面­干­尽,滴酒不剩,好不畅快。

酒到八分饱,许广汉的脸膛发红,双眼布满红丝,眼神打量起人来有些发直。张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把话题引到正途上,“欧侯令的儿子殁了,平君现在可有好的去处没?这年一过,我算算,她这也有十五了吧?可是要及笄了呢。”

许广汉摇头,“别提了,我住的那个闾里有个叫王奉光的,就是那个喜欢斗­鸡­的关内侯,他有个女儿和平君要好,那女子呀,许了三次亲却接连克死了夫婿,现在待字闺中硬是没人再敢聘娶。我家没有关内侯那等富贵,只怕平君更难匹配到良人。”

张贺笑眯眯地说:“不急,不急,我这里倒正有个极佳的人选举荐。”

“哦?谁啊?”许广汉喝得有些舌大,眼神迷离,但说话却仍显得条理分明。

“王曾孙。”

许广汉愣了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病已呀?不,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病已身为皇帝近亲,虽然如今尚未受到宗室重视,但将来成年后总也有望能拜个关内侯的爵禄。如此美才,与你女儿如何不相配?”

“不,不……”许广汉连连摆手,一不小心碰翻了酒卮,金浆从食案上蔓延滴下,“病已那孩子,我从小看着他长大,太……太熟悉了,那俩孩子情同兄妹呀。不可,不可。”

“正是从小看着他长大,所以知根知底,你难道还不放心病已的为人吗?”

许广汉一时无语噎然。张贺的话极度蛊惑,引诱他浮想翩翩,令他脑子里杂乱地想起这么多年来,自己与刘病已之间的点点滴滴——那孩子从六岁入宫就跟他形影不离,他白天管他吃喝拉撒,晚上睡在一间房一张床,小的时候会尿床磨牙,大了会打呼说梦话。刘病已人如其名,刚入宫那会儿常常生病,一病就特别娇气,他有时候整宿都被闹腾得没法安睡,只得将那孩子抱在腿上哄他入眠。病已入学后,又是他每晚抓着他温习功课,夏天替他赶蚊子、扇扇子,冬天替他搓冻疮、焐被窝……

一点一滴,那样的回忆犹如潮水般涌来,许广汉胸膛起伏,眼眶微热。他是个宫中的阉臣,注定无法留在女儿身边做一个称职的父亲,反倒是刘病已,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他许广汉亲手将当年那个黑不溜秋的男孩子,含辛茹苦地抚养成了现在这个玉树临风的少年公子。

张贺见许广汉动容,直起上身,右手按于他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你待病已难道不正是视若己出吗?他当你的半子不好吗?你没儿子,他没父母,就让他将来为你们夫妻养老送终不是很好?你上哪儿再找比病已这孩子更合你心意的女婿去?”

张贺是许广汉的上吏,平时许广汉没少受张贺的恩惠。就算抛开刘病已这层关系,今日卖着张贺的面子,他也无法回绝对方的好意。

张贺在边上继续循循善诱:“让病已与你女儿结亲,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们姻家,婚家该备送的纳征聘礼我来出,该有的礼数一样儿都不会短缺。”

许广汉哽咽,热泪盈眶,张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能有什么可推诿的?内心澎湃的他重新端起酒卮,斟满,仰头一饮而尽,豪气­干­云地重重呼了口气,“如此,一言为定。”

张贺特许了许广汉的休沐假。翌日,许广汉带着刘病已一起出了未央宫,回到了尚冠里家中。

一到家,许广汉便将妻子叫到了寝室,两夫妻关上房门说话,刘病已在家里找不到许平君,问了婢女许惠,才得知她去了王家。

他哪按捺得住此刻的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平君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于是兴冲冲地一口气跑到王家。门庑的王平自然认得这个少年,以为他是来找主公的,直接迎他到堂上。

王奉光不在家,可他两儿子王舜和王骏都在,这两个人也是淘气顽劣的主,见刘病已上门便拉着他一起闲聊玩乐的趣事。刘病已心不在焉地应对二人,眼睛一直盯着后院长长的庑廊。中门洞处只要有纤细的人影一闪,他心跳便迅速加快,兴奋得双颊潮红。

坐了三刻时,许平君才在王意的陪同下从后室走了出来,刘病已再也掩藏不住内心的激动情绪,丢下王舜、王骏,大步流星地冲到平君面前,抓住她的手用力摇晃。

“平君!平君!平君……”一迭连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可最终话到嘴边化作千言万语竟不知该具体说些什么好,只是喜笑颜开地瞅着她傻笑。

平君仍惦记着他那天临走时说的那句“罢了”,再次的相见并不能使她开心愉悦,反倒更加勾起她的伤心,见他唤得亲热,不由生气地甩开他的手。

“平君……”病已不解地看着她。

王意敏感地觉察出了什么,看了眼许平君,又看了眼刘病已,清澈的秋波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

“君儿!”不管她为什么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刘病已也要将憋了很多天的话全部说出来,他执著地重新握住她的手。双手合拢,将她的双手紧紧合在掌心里。从今往后,他会把她视同珍宝。

“君儿,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他嘴角噙着笑,眼底满溢缱绻浓情。

那个瞬间,平君懵懂不知回应,身边的王意却突然趔趄地往后跌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们两个。

“傻女子!”病已笑着伸手在平君瞪得溜圆的眼睛上一遮,“还不快跟我回家去。”不等她回神,直接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完全不顾王府上下众人的惊异目光。

一路上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他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一伸手揽住她的腰。

平君羞得耳根子都红了,“你做什么呀,快松开。”

“不松开,你是我的夫人。”

“又胡说,哪个要嫁你?”

“嘿,你不嫁我,你嫁谁?”平君暗地里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吃痛地“哎哟”叫了声,“可是要谋杀亲夫不成?”

平君眉尖蹙起,低声怯怯地说:“你难道不怕我……不怕我命硬克夫么?”

病已不屑道:“尽瞎说了,要真有此一说,我一出生父母全族皆亡,那我岂不是命比你还硬?也许你根本克不到我,反而要被我连累……”

平君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心中感动,情难自抑地也不再扭捏避嫌,依偎进他的怀里。

“我们两个谁也不会克谁,老天会明白我们的心意,会成全我们的!”

病已偷偷亲了亲她的发顶,大笑道:“平君,你得赶紧行及笄礼呀!”右手凭空一甩,虚晃着做出赶马车的动作,他拖长声音,毫不避讳地大声唱,“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平君羞得浑身发烫,见他引来邻里的侧目,忙拉着他一口气跑回家去。

刚到门口就见许惠挡在门前,拼命将他俩往门外推,不等许平君问什么事,门里已传出许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君儿是大富大贵的命,怎么可以许给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子?你别拦着我,我没说错!什么爵拜关内侯,张公这是拿话来哄黄口小儿呢!刘病已是什么身份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长安城内皇亲宗室排排队少说也有几百人,宗室远亲都能混上一官半职了,他要是有前途有门路,能托养在掖庭里长大,无人问津那么多年吗?”

“你闭嘴……”

“你才闭嘴!我跟你了一辈子,贫贱无依,寂寥冷清……这些苦我都认了,你做任何糊涂事我都没埋怨过你,可你不能糊涂到把唯一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这门亲事我不答应,我说什么都不答应!”

许惠示意两人快走,可许平君僵在门口,身子发颤,原本喜气洋洋的笑脸不见了,眼眶中已盈盈可见泪光。

刘病已见状,一言不发地将她搂在怀里。

但是门内的争吵并没停止,反而越演越烈。

“这门亲事我已经应了!”

“我不答应!”

“我是一家之主!”

“屁个一家之主!你都不是男人……”

声音骤停,门内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门外的许平君发出一声呜咽的抽泣,悲痛委屈地哭了出来。刘病已推开许惠,大门被打开,偌大个庭院内,许夫人颤巍巍地站在堂下的石阶上,面­色­煞白,泪流不止。她嘴­唇­哆嗦,一半儿愤慨一半儿歉疚地望着堂下抱头蹲在地上的夫君,欲言又止。

刘病已径直走到堂下,抬头仰望许夫人,毫不犹豫地朝她跪下。

许夫人莫名地一震,咬着牙神情复杂得难以描述。

“我刘病已愿以先父先祖的名义起誓,此生必对平君一心一意,至死不渝!若有违誓言,天诛地灭,人神共弃!”义无反顾的声音清澈响亮,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震痛每个人的耳膜。刘病已恭恭敬敬地对着许广汉夫­妇­叩首顿拜,“婶婶,求你把平君给我吧!我离不了她,她也离不了我,我们两个……”

许平君哭着冲了进来,扑通跪倒,顺着台阶一级级膝行爬上,合臂抱住母亲的双腿,“母亲,你就成全女儿吧!”

许夫人被女儿摇晃得没了主张,心里想要反对,可想到自己刚才已无心伤到了夫君,如果再固执己见下去,只怕母女情分也要崩裂。她心里既气恼平君的不争气,又伤心她的不听话。不由抱住女儿捶打着她的背,哭道:“你糊涂啊,什么都不懂,什么不懂的傻孩子……过日子哪那么简单啊,他能给你什么呀?他孤零零的,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将来的日子可怎么熬啊,你会苦死的啊……”

“我不怕苦,我不怕……我什么活都能­干­!只要能和病已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你懂什么啊!真是个天真的傻孩子……”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堂下的许广汉在刘病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强忍泪意,一手牵着病已,一手拉过女儿,将这对小儿女的手扣在一起。

“如果没地方可住,那就住在家里吧!”他抬头去看许夫人,许夫人神情凄楚地回望自己的夫君,“夫人,我们无福生个儿子传承继嗣,女儿出嫁的话我们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想,让他俩成亲后留在家里过日子,你也不用担心女儿在外过得好不好,左右孩子们都留在你身边孝敬。日后他们有了子女,你再帮衬他俩带带孩子,含饴弄孙岂不美哉?”

许夫人看看夫君,又看看膝下哭得气都喘不过来的女儿。

女大不中留,她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时的天真,心中一软,抹了把眼泪,无奈地叹气:“你是一家之主。女儿的终身大事,你做主吧。”

沧池表面结的冰层随着气温的逐步升高而越变越薄,最终冰层碎裂、消融。

站在渐台的高阁上极目远眺,无穷无尽的碎冰薄片随着波浪涟漪漂浮起伏。春暖花开,可从池面上吹来的风却带着冰消雪融后的迫人寒气,凛冽如寒冬般刺骨地割在脸上。

刘弗站在风口上已经很久了,久得站在他身后静默的金赏以为那个颀长瘦弱的身影已经被寒风冻僵。

金建凝神屏息,好奇地问:“陛下嘴里在念叨什么?听不大清。”

金赏没回答,仰天看了看屋顶,突然发出一声惋叹,长袖一甩,就此翩然遁走。

金建纳闷不解,金安上前细细辨听了会儿,解释:“应该是《诗经》里记载的那篇《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金建“哧”地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怎么可能是《汉广》,难道陛下还需偷偷思恋上谁不成?他可是天子,天子想要的女人哪有求而不得的……”说到这里,转念想到皇帝如今身不由己,陷在这个未央宫内犹如久禁囹圄,甚至连御幸的侍女都无法自主选择,金建哑然失语。

心中存了这样的想法后,远处那个僵硬的背影看上去仿佛变得异常地萧索孤独起来。劲风吹送,果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一句:“……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也许真是幻觉,否则皇帝的声音为何听起来竟会是那样地凄凉?

风儿吹,岸边的白茅迎风起舞弄影,宛如少女曼妙婀娜的绰约身姿。

和煦柔暖的阳光下,少女如雪般的笑靥灿若春华。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姑娘啊,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马上饲马套车前去迎你……

(上卷·昭帝篇·完)

下卷·宣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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