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红了眼眶,咬着下唇,雪白的面颊看不到一丝血色。在霍光咄咄逼人的注视下,她缓缓点了点头。
“好孩子。”他的语气更加柔和,带着鱼尾褶子的笑容看起来是那样的亲切。如意看着那个熟悉的笑容微微发怔,不由想起了故世的母亲——母亲有一双酷似外祖父的眼眸,笑起时,眉眼间也是这般温柔。
霍光站直了身,他的岁数已经不小了,两鬓银丝,尽显苍老,可那样不屈的脊梁却让这个身材本不太高大的老人看起来儒雅却不失威严。随着霍光的回身,承明殿的门外进来一个人影。
如意的记忆中很清晰的记得一个月前在前殿见到刘贺时的情景,此刻的他也如同那一次一样,从明亮刺眼的门外走了进来。她恍惚的想回身去看自己身后,她记得那时候的情景,所以一时没回过神来,总觉得那个冰雾缭绕的灵柩仍搁放在自己身后,而刘弗正在身后默默的看着她。
刘贺是被金赏等人押着进殿的,一看到殿内那种煞气腾腾的布阵,他勉强镇定的心已有些乱了。
“儿臣叩见母后!”换作平时,他是不屑于将殿上帷帐中端坐的小女子视为母亲大人的,虽然他坐上这个天子之位,的的确确承继的是孝昭皇帝的宗嗣,名分上已是刘弗和上官如意的儿子。
但今天的场面已经令他警觉起来,丝毫不敢有半点马虎,于是当着诸位朝臣的面,他谦恭有礼的扮演起为人子的角色。
刘贺叩首请安,事实上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他才在长乐宫请过母后的安。那时如意穿着一身黄|色的曲裾深衣,坐在长信殿高堂之上,与自己的这个过继儿子相对无言。
这对呣子一坐一跪,上下对望,彼时尚有严罗紨从中调和,化解彼此间沉闷的尴尬,而此时,在群臣济济的承明殿内,两人的沉默却让这个本不该寂静的殿堂变得无比闷热起来。
刘贺心跳如雷,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诸臣投射在他背上灼人的目光。
如意像是吓坏的孩子,面色惨白,双眸空洞的环臂坐在那里,竟连最基本的叫起都没有说一声。站在她边上的侍女们更是早已吓得灵魂出窍,只差没和之前的那一位一样吓瘫在地上,哪里还能机灵的主动替太后和皇帝解这个围?
太后不发话,皇帝不敢起。刘贺紧抿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知道霍光就坐在他身后不远,也大概猜得到霍光此刻的心情该是何等的愉悦。苦心布置了二十七天的筹码却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被对方打散,一想到以后自己也许将成为刘弗那样受人摆布的皇帝,他的心就开始愤怒的扭曲、抽搐。
霍光没有动,今天的主角并不是他,按照预期的安排,杨敞从队列中站了出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竹简,高举头顶:“丞相臣敞,有书上奏太后!”
呆滞的如意像是被这陡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半晌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干涩的回答:“可。”
这一声是对杨敞的许可,但刘贺却投机取巧的把它听成是对自己的回应,大声道:“谢母后!”然后洒脱的从地上爬起,坐到了陛阶下的一张蔺席上。
杨敞瞥了眼居坐不羁的刘贺,这位少年天子的年纪比昭帝还小个两三岁,但脸上流露的狠戾坚毅却远非性情温吞的刘弗可比。杨敞心里打了个突,手里举着笨重的书简,竟而愣住了,直到霍光提醒似的一声清咳,他才恍然醒过神,狼狈的将手中的奏书交给尚书令。
尚书令接过书简时发现丞相的双手在轻微的发颤,其实他心里亦是忐忑不安、战战兢兢,只是这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他这个小吏哪敢跟身后那些人大人物较劲,书简到手急忙双手捧着抖开,提气照着奏书上的意思读了起来。
“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义、宜春侯臣谭、当涂侯臣圣、随桃侯臣昌乐、杜侯臣屠耆堂、太仆臣延年、太常臣昌、大司农臣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乐成、廷尉臣光、执金吾臣延寿、大鸿胪臣贤、左冯翊臣广明、右扶风臣德、长信少府臣嘉、典属国臣武、辅都尉臣广汉、司隶校尉臣辟兵、诸吏文学光禄大夫臣迁、臣畸、臣吉、臣赐、臣管、臣胜、臣梁、臣长幸、臣夏侯胜、太中大夫臣德、臣卬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臣敞等顿首死罪。”
一长串的官吏名单足以吓住全天下的人,这份名单,从外朝公卿、中朝尚书、军部将军,但凡在朝堂上能说得上话,有些头脸的无不一一囊括在内。这奏书上的口吻是以杨敞为首,百官联名上书,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背后到底是谁说了算,谁才是真正的领头人。
尚书令一口气报完名单后念:“天子所以永保宗庙一统海内,乃是以慈孝、礼仪、赏罚为本。孝昭皇帝早弃天下,无嗣,臣敞等便商议,依礼曰:‘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昌邑王适宜立为昭帝子嗣,所以派遣宗正、大鸿胪、光禄大夫奉节使征昌邑王来京典丧。昌邑王虽穿斩缞服丧,却没有半分悲哀之心,废礼仪,在上京途中不膳素食,使从官抢掠民女藏于衣车内,带到沿途暂居的传舍玩乐;从刚开始进京谒见太后受封为皇太子起,便经常私下买鸡、猪之类食用;在大行皇帝灵柩前接受皇帝信玺、行玺后,便再没有授交符节台封存;随从官吏更是手持符节,引昌邑从官、驺宰、官奴二百余人进宫,昌邑王常居禁中与他们玩耍嬉戏;到符节台随意取走十六枚符节,朝暮哭灵时让随从手持符节跟从;写信回昌邑国内,‘皇帝问候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黄金千斤,赐君卿娶十妻。’;大行皇帝灵柩尚停前殿,他便叫人取来乐府乐器,把那些昌邑乐人引进宫来,击鼓歌吹,扮作俳倡;灵柩下葬平陵后返回宫内,昌邑王在前殿击钟磬,召泰壹宗庙的乐人沿着辇道进入上林苑牟首,鼓吹歌舞,悉奏众乐;持符节至长安厨私取三太牢祭具祠阁室中,祭祀完毕,与从官大吃大喝;驾法驾,车上蒙虎皮,Сhā鸾旗,驱车至北宫、桂宫,猎彘猪斗猛虎;召来皇太后御用的小马车,让官奴骑乘,在掖庭寻欢嬉戏,又与昭帝宫人周阳蒙等人淫乱,下诏对掖庭令说,如有胆敢泄露者便处于腰斩之刑……”
“停下!”一直浑浑噩噩的如意在喋喋不休的陈述中终于慢慢理清了思绪,然而尚书令口中一条接一条连贯不断的指控,也让她转惶恐为愤怒。她几乎是红着眼睛,毫不掩饰内心的愤慨和激动,“为人臣子岂能如此悖德乱仑?”
刘弗无子承嗣早已成为她心中不可轻易触及的伤痛,她实在忍受不了这个外来的侄子既然承继了刘弗的宗嗣,却对刘弗毫无半分尊敬之意。遵循伦道的孝子,理应在为父服丧其间茹素戒色,汉人重孝,而守丧又为孝行中最能体现孝道的地方。刘贺的种种放诞作为,如果放在其他时候,别说是一代帝王,便是普通的官宦子弟也是常有之事,但现在显然不符合一个守丧孝子应有的德行。
如意敬重刘弗,因为继嗣的是一个陌生的外来的侄子,所以她本就对刘贺并不十分满意,如今听到他种种不孝悖伦之举,先是震骇,等听到他竟与先帝宫人淫乱时便再也难忍震怒。
刘贺注视着那张因为震怒而涨红的稚嫩面容,内心陡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冷意。他的确对刘弗很不屑,也明白霍光等人纠结在一起历数他种种不孝的罪行,并非只是因为他对刘弗不孝那么简单,这背后隐藏着的是政治的倾轧,权力的争夺,对于这些,他相信一位圈养在禁宫中的十五岁小女子并不会搞得太明白。
如意是不懂的,或者说这会儿她已不太在意外祖父把她拖到承明殿来的真正目的,她只是单纯的愤怒着,为刘贺对刘弗的不孝,为刘贺对刘弗的不敬,为刘贺对刘弗的……
她愤怒得双手握拳,十指深深掐到掌心里,双眼瞪着刘贺的样子恨不能从高榻上扑下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刘贺并不愚蠢,所以在这样愤怒憎恨的瞪视下,他渐渐醒悟过来——霍光坐在席上拈须微笑,其实他的唇角一直下垂着,就连那稀疏的眉毛也是悲苦的耷拉着,但是刘贺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却仍是感觉他仿佛在笑。
以丞相为首,百官联名上书,向皇太后参劾皇帝的不孝罪责,这意味着什么?刘贺虽然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因为这个猜测太惊人,如果是真的,那简直是一件骇人听闻的逆伦之举。但他又不敢太怀疑自己的猜测,因为他的对手是霍光——一个他之前低估了实力的对手!
刘贺不敢再放肆托大,揣着他的那个惊人猜测,惴惴不安的离开了席子,起身走到太后的陛阶下,跪地伏倒。
但这并不能平息如意的怒火,她气得胸口发闷发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内再次沉入寂静,尚书令偷偷回顾,杨敞手持玉笏跪在刘贺的身后,大气不敢喘一声,那身黄|色的朝服已被汗水染成一块块褚色。正在此时,霍光一个不易觉察的眼风扫过来,尚书令略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攥紧早被手心汗水捂湿的竹简一角,缓缓抖开,朗声念道:“昌邑王取诸侯王、列侯、二千石绶印以及墨绶、黄绶,一并赐予昌邑郎官,将官奴免为良人;变易符节上黄旄为赤色;将御府中的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与游乐嬉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沉湎于酒;诏太官奉呈皇帝日常的饮食,食监上奏劝谏未曾释服除丧前不得恢复日常御膳,昌邑王便没有通过食监,直接下令让太官置办,太官亦不敢违制,便又让从官出宫购买鸡、猪等肉食,下诏令宫门卫尉放行,如此习以为常;夜晚私自在温室殿以九宾之礼接见其姐夫昌邑关内侯;祖宗庙祠的祭奠未曾举行,便作玺书遣使者持节,取了三副太牢祭祀昌邑哀王,自称乃是哀王嗣子皇帝;受玺即位以来二十七日,使者往来不绝,持节向各处官署征发诏令,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七件。文学光禄大夫夏侯胜等人与侍中傅嘉数次进谏,对其过失进行规劝,昌邑王派人备下文书责备夏侯胜,又将傅嘉绑缚下狱。昌邑王荒淫迷惑,有失帝王礼仪,乱汉制度。臣敞等数进谏,未曾有丝毫改过,反日以益甚。长此以往,恐危及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谨与博士臣霸、臣隽舍、臣德、臣虞舍、臣射、臣仓商议,皆曰:‘高皇帝建功业为汉太祖,孝文皇帝慈仁节俭为太宗,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后,行淫辟不轨。诗云:“籍曰未知,亦既抱子。”五辟之属,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侍奉好母亲,春秋曰“天王出居于郑”,因其不孝而被赶出京城,绝之于天下也。宗庙重于君,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臣请有司御史大夫臣议、宗正臣德、太常臣昌与太祝准备一副太牢祭具,告祠高庙。臣敞等昧死以闻。”
冗长的奏书念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那双手中的竹简全部展开,却被抖得哗哗作响,尚书令更是面色潮红,两眼放光。粗粗一看,感觉那是忠义激动所致,可细心的人却已察觉尚书令掩藏在裳裾下的双腿亦是抖若筛糠。
一句“陛下未见命高庙,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庙,子万姓,当废。”终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说出了口,虽不是掷地有声,却足以将跪倒在地的刘贺惊得猛然抬头。
随着他的上身疾速仰直,跪在他身后的杨敞却是被他这个突然之举吓得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手里的玉笏啪嗒摔在砖上,玉石相磕,发出碎裂般的声响。
那脆弱的声音惊醒了如意,她虽不明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有极好的思维能力,虽幼稚无依,却不等于鲁钝不辨其中的隐秘。她之前的确是被刘贺乱仑不孝的行径气昏了头,但奏书的后半段却是令她越听越起疑——她记性极好,原先听得前半段奏明长安厨私取的三副太牢是刘贺用来祭祀淫乐所为,但后半段又说是用来祭祀昌邑哀王,虽然这两种行为都属对昭帝的不孝,但同样的一件事,却被拆分成两个结果,而且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变成了两件错事。
她举目望去,满殿的臣子正襟危坐,噤若寒蝉——武将忐忑,博士羞愧,而丞相更是瑟瑟发抖。
目光转向自己的外祖父,她渐渐明白他之前在长乐宫对她说过的话来,他让她来这里,只是要自己听从他的意思,宣布废帝的诏书,而不是要靠她耗费脑子去评判这份明显是由许多人七拼八凑罗列起来的奏书里面有多少内容是真实的。
霍光接触到太后迷茫的眼神,眼眸一利,微有笑意的脸色沉了下来。
如意更加迷惘的看着他,心里一阵抽搐,难抑凄凉苦痛之意。
——“你是个好皇后,以后也会是个好太后。”
——“你知道的……朕,一直都活得生不如死。”
她张了张嘴,万般苦涩涌了上来,在霍光直剌剌的逼视下,她终于说了声:“可。”
那一个字轻飘飘的吐了出来,在她却像是卸下了心头千钧重的大石。罢了,罢了,她只是个弱质女子,孤零零的圈禁在长乐宫的小太后而已。
她闭上了眼,显得疲惫不堪,她不敢再去看跪在底下的刘贺,他的那双眼冷得像两柄锐利的刀子,眼底的嘲弄之色,还有那微微勾起的嘴角充满了不屑。
虽然,她的确对他很不满。
但那样的神情,会让她不由自主的想起刘弗。
刘贺直挺挺的长跪在阶下,殿内的呼吸声紊乱,太后武帐内黑影重重,兵刃森冷的杀气从那里隐隐透了出来。
他冷笑,原来这不过是早就布好的一个居罢了。
二十七天,一千一百二十七道诏令,难为他们搜罗得那么细致。
他用了二十七天,以迅雷之势先夺下皇帝印玺,取走十六根符节,又变易符节的旄色,最终凭借着手中的玺书、符节向各级官署发布皇帝诏令,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七道。如此短的天数,如此密集的效率,一天也不过十二个时辰,他却以尖锐的势头,像枪尖一样刺入了朝廷的腹地——他要以帝王权柄彻底清洗朝廷内外的旧臣党羽!
他不相信任何一名京官,从昌邑国出发前,他便清楚的明白,只有这些昌邑国跟随的臣子能令他信得过,京城的那帮老狐狸对他只会是警惕外加排斥。但他却疏忽了一件事,京官之中未必人人都坚定的站在霍光身后,所以当夏侯胜等人来找他时,他没有接受这些中立派的意见,反而就此帮了霍光一把,把所有的京官势力都推向了霍光。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霍光这人贼胆包天,居然敢存了废帝这般有悖伦常的心思。
他本以为凭借他的天子之威能控制整个局面,没想到狗急会跳墙,连兔子急了也能跳起来咬人一口,而霍光的实力显然不仅仅是一只兔子。
刘贺冷眼扫过承明殿内的所有人,霍光已经起身靠近他,居高睥睨,目光交杂着说不清的嘲讽。
这样一高一低的视觉压力实在令人憋屈,于是刘贺猛然从青砖上跳了起来,他的个子明显高过霍光,年轻人独有的傲气慢慢回复到刘贺脸上,他突然大声说道:“听闻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霍光尚未明白过来,身后的臣僚中却有八成以上的人不约而同的吸气,发出一声羞愧的唏嘘。
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刘贺说的那句话出自《孝经》,孝乃立身行道之根本,更是汉家治理天下的大经大法。正所谓欲齐家、治国、平天下,须赖《孝经》明教化。
诸臣指责刘贺不孝当废,可刘贺却恰恰点到了《孝经》中记载的谏诤篇,阐述为臣者尽孝,应是在天子犯错时极力诤劝,天子身边只需有诤臣七人,则即便无道,一时做了不合理的错事,也不会因此而失去天下。
而如今的局势,显然那些联名上奏书的人没一个是诤臣,他们叫嚣的只是要废掉这个不孝的皇帝,这种行为摆到孝道上,其实同样也是明显的臣子对天子的不孝。
刘贺的这一声抗辩,犹如一道无声的巴掌,一一掌掴了在场的每个人,特别是那些满腹经纶的博士们。
霍光没读过经书,不明这句话的出处,但殿内因为这句话起了何种微妙的变化,他仍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事情已到了燃眉的紧要关头,哪容有失?一想起此,他便再也按捺不住,直接冲了上去,一把抓住刘贺的手:“皇太后已下诏废黜,你哪里还是天子!”
刘贺愕然怔住,稍有迟疑,霍光的另一只手已是出其不意的将装有玺印的绣袋从他腰带上的扯了下来。
“你……”
霍光松开手,这个身材并不高大的老头儿此刻完完全全显示出了他不够光明正义的一面,面对着刘贺恍然后震怒的表情,他快速退后,转身疾步奔上陛阶,将手中抢得的玺印塞到了如意手中。
玺印落到了太后手中,预告着这位仅仅在位二十七日的少年天子已然被废。刘贺呆呆的望着高榻上跪坐的年轻太后,以及她身边那位因计谋得逞后神情放松的奸贼。
大势……已去。
他怅然一笑,说不尽的不甘与羞辱。
霍光重新走了下来,刘贺失魂落魄的样子令他十分满意,他扶着刘贺的胳膊,柔声说:“大王请吧。”
刘贺不再抗拒,任由他搀扶着走出承明殿,一路上群臣尾随相送。直到出了金马门,刘贺毫无焦距的瞳仁才重新恢复了些光彩:“是我愚戆,所以不能担当汉室重任!”像是对他人的讥讽,又像是自责。
霍光并不接他的话,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刘贺跪了下来,向西面的未央宫一拜,额头触碰到坚硬的地面时,心中的悔恨与酸楚化作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在被日光考得滚烫的地面上迅速消失,不曾一丝痕迹留下。
他,刘贺,曾经以哭丧的样子来到这里,向西叩首,最终,仍是以流泪作为最后的赠别。
他曾来过,却最终像泪滴一样,没能留下一丝痕迹。
上了乘舆副车,在霍光的亲自押送下,刘贺回到了长安城内位于北阙的昌邑官邸。
官邸内的昌邑从官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瞠目的羽林卫。刘贺宛如没看到那些站满各处的兵卫,低着头慢吞吞的进门。
“大王!”霍光喊住他,面露愧疚自责之色,“大王的行为自绝于天,臣等驽怯,不能杀身报德。臣宁负大王,不敢负社稷。愿大王自爱,臣永远不能侍奉你左右了。”这番谢罪之词说到最后,竟是哽咽而泣。
刘贺面无表情的目送着霍光涕泪纵横的爬上了车,绝尘而去。想着霍光落下的眼泪与自己落下的眼泪,他突然有种感觉,这一个月以来,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天下最滑稽、最荒谬的闹剧。
他悲愤到了极处,竟而仰天大笑起来。
04、山阳
刘贺被废,事情按照预想的计划顺利完成,等霍光把刘贺送回昌邑官邸后,每个人都如释重负的擦去额头的汗水。
上官如意重新入住未央宫,众臣奉太后临朝省政,霍光认为太后临朝需明经术,便将夏侯胜迁任长信少府,赐爵关内侯,负责教授太后《尚书》。
如意天资聪颖,夏侯胜儒学渊博,可教了没几日,他便发现这位年轻的太后并不好学,授课时时常走神,魂游太虚,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多读书总是好事。”霍光语重心长的安抚外孙女,然而效果同样不佳。
如意低着头,“我一介女子,学来有何用?若说临朝听政,不是有大将军帮衬着吗?再说……”她的语气疏离中带着一丝冷漠,“大将军未明经术,不照样将社稷治理得国泰民安?”
霍光碰了个钉子,不怒反笑,将一份奏书双手呈上。如意未接,瞄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群臣议的昌邑王的处置意见。”
“哦?怎么说?”
“古时废弃之人当放逐远方,令其不得再干预朝政,所以臣公们的意思,是要把昌邑王迁徙到汉中郡房陵县居住。”
如意心儿一颤,这明着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把刘贺发配边远地带孤立圈禁起来。她虽对刘贺没有好感,但想到他被废后即将背井离乡,被朝廷圈禁一辈子,亦不免生出兔死狐悲的伤感来。
“外祖父……”她低低的启口,语气已有松软的哀求之情。
霍光心知肚明,恭谨的作揖,“臣在!太后请吩咐。”
“能不能,让他回昌邑?”细长的秀眉微蹙,她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与他……也曾呣子相称一场。”
她本以为霍光会拒绝,谁知他却点了点头:“谨遵太后吩咐。”就此领了诏命,却不急着离去,仍是杵立一旁看着她。
如意一凛,明白过来,“夏先生教得甚好。”
霍光这才满意的一笑,作揖离去。
太后诏令废帝刘贺归昌邑,赐汤沐邑二千户,原有的王室财物仍归刘贺所有,刘贺的四个姊妹,各赐汤沐邑千户,只是昌邑就此除国,改为山阳郡——昌邑国自刘髆起,至刘贺绝,仅传两代。
刘贺回山阳郡的那一日,恰逢朝廷判决昌邑随从二百余人——除中尉王吉、郎中令龚遂、刘贺的师傅王式,三人免死,判处髡发城旦之刑外,二百余人尽数诛杀。
那日细雨寥寥,从廷尉诏狱中被押送前往东市门的街道上铁链锒铛,虽有京兆尹事先派出卫队肃清维纪,甚至还有军队羽林卫随行押送,仍是无法阻挡看热闹的人群汹涌。
这两百余人定下的罪名是当初在昌邑国时没有向朝廷举报昌邑王的不义罪行,使得朝廷对昌邑王一无所知,错选误国之人为帝。刘贺即皇帝位后,这些臣子又没有尽到辅政的义务,所以最终陷昌邑王为大恶。
百姓无知,朝廷下发公告上这么写,他们不曾有半分的怀疑,所以一出廷尉诏狱,围观的人群便一拥而上,扔烂菜叶的,砸臭鸡蛋的,骂人的,唾弃的,将原本萧条冷峻的廷尉府门前闹腾得沸沸扬扬。
雨越下越大,原本一直沉默的受刑之人,终于有人忍不住涕泪纵横,仰天大叫一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车轮碾过一颗石子,车厢随即颠得跳跃起来,刘贺的身子一歪,脑门磕在了车壁上,砰的发出一声巨大声响。
可刘贺丝毫没动,竟连一声呻吟的痛呼都没有,他仍是耷拉着脑袋,依靠在车壁上,凌乱的发梢下,那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直直的瞪着车厢角落的一只玉虎子。
严罗紨抱着女儿忧心忡忡,小持辔吵闹着从母亲怀里挣扎出来,四脚朝天的在车厢里翻了两个滚,咯咯娇笑着爬向自己的父亲。
车子又一次颠抛起老高,刘贺身子震动,憔悴不堪的脸突然间煞白。持辔肥嘟嘟的小手刚刚攀爬上父亲的膝盖,仰起的眉心上却有一滴温热的血滴溅上。
鲜红色的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女儿娇嫩的脸颊上,妻子慌张递过来的掌心上……
刘贺惨然一笑,胸中的郁闷之气没能及时得到舒缓,硬生生的将他逼得闭过气去。
“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屋顶的颜色是黑色的,黑暗的角隅上似乎蛰伏着某双阴鸷的眼眸,正恶狠狠的盯着她。腹部的疼痛已经不那么明显,木槌重复的敲击,取而代之是木刀子割肉般的痛。
她的脸色白得像腊,双手反绑牢牢的束缚在木桩上,为了防止她受不了刑罚的苦痛,咬舌自尽,嘴里被塞了块软木,此时那块软木早已被她的牙齿咬裂,木屑中丝丝渗出鲜血。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五十!”施行的啬夫垂下发酸的胳膊,粗声粗气的问,“行了没?”
“好像出血了。”
她的裙裾被人掀起,修长白皙的腿股间正有一道鲜红的血液流淌下来。
“不知道成不成,你们继续行刑,我到外头叫女医进来看下。”
那人出去,招呼守候在门口的女医淳于衍进门。淳于衍虽懂医治妇女之疾,却从来没见过这等惨烈的景象,暴室是她常来的地方,一般情况下不过是替宫中的女子医治疾病,因昭帝禁欲,所以掖庭也没有孕育分娩的女子需要她来照顾。可这会儿她眼前的暴室却像是个人间地狱,那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如同猪牛牲畜般被捆缚在木桩上,鲜血与汗水混杂在一处,左右各有一名啬夫手持腕粗的木槌正在不停的捶打她的腹部,而她已然昏厥,不省人事。
淳于衍当然知道这是在干什么,这样的宫刑在以前并不少见,但昭帝姬妾较少,后宫无争,所以这十几年来,被处于幽闭之刑的女子这是第一个。
“快些过来看看成不成,老这样打下去,万一打死了可不大好。”
面对啬夫们抱怨似的催促,淳于衍终于从震骇中清醒过来,怀着惊惧之心的接近那名受刑女子。腹部的重创造成下身血流不止,她蹲下身掰开那女子的双腿做检查,手刚刚伸出去,那女子幽幽转醒,痛苦的发出一声呻吟。
淳于衍心里一悸,抬起沾满鲜血的右手将她口中的木屑抠了出来,用力拍打她的面颊,“保持清醒!要是再昏过去,你会死的!”
“救我……救救……我……”那女子呻吟不断,双目紧闭着,也不知道是否清醒。
淳于衍低头继续检查她的下身,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里人氏?可曾有过生育……”
那哑然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讲:“我复姓周阳……祖……祖姓赵……”一滴泪珠从她眼角垂落。腹痛如绞,她痛得浑身颤抖,“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血水流量陡然减少,淳于衍掌心按压着她的腹部,神情如释重负,“幸好,你肚子里面的东西已经垂脱下来了。以后切记要洁身自好,受过幽闭之刑的女子不可再与人媾和行房中术,否则必死无疑。如果你还清醒着,就回答我,听清楚了没有?”
周阳蒙不答,似乎已经再次昏死过去。
比死刑次一等的宫刑——男子腐刑,女子幽闭,都是一种使人无法人道的刑罚。宫刑受感染的危险性很高,常有受刑之人没能熬过刑罚,或失血致死,或受感致死。
暴室的啬夫们听到宫刑完成了,将手中的木槌往地上一扔,啐道:“总算完了,这天真要热死人的。”
淳于衍心中一动,叮嘱道:“天气炎热,蚕室虽然不透风,也未免太热了。”
那名啬夫不耐烦的把眼一瞪,“活得下来算她命大,活不下来也不能怨天尤人!”说着喊来几个同事,将周阳蒙从木桩上解了下来,连架带扛的拖走。
血,在阴暗的地面上拖出很长很长的一道痕迹。
淳于衍呼出一口闷气,正打算回去,却发现角落的阴影里居然还站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不留意还真发现不了。她被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来,那人的身形突然动了起来,脚步拖沓着,不紧不慢的走出暴室。
那人身材清瘦,面庞白净,淳于衍眼力不差,忍不住喊道:“许啬夫,那周阳氏若是不细心照料,恐难活命。”
许广汉并没回头,只略略停顿了下,仍是继续拖沓着脚步,有气无力似的走了。
05、佳选
扭——后腰使劲的扭,肥大的臀部却没能如愿的翻过去,肥胖的身体摇了摇,重新落回床上。
他很不满意,非常的不满意。小嘴嘟着,继续侧翻,这回肥肥的小ρi股上戳过来两根手指,借着这股助力,他终于成功的向右侧翻过身去,可惜自己的右手却被笨重的身体压在了身下。他扁着嘴巴,伸着脖子仰起脸试图找寻身后的人。
“哈哈,他这是学乌龟爬?哎哟!你打我做什么?”
平君瞪着彭祖,“敢用手指戳我儿子,该骂!敢说我儿子是乌龟,更讨打!”
母亲忙着和张叔叔斗嘴,没人帮小刘奭,他蹬着藕节似的两条蛙腿,小肚子贴在床上,头和脚却跷着,那模样果然像极了一只不会翻身的小乌龟。
王意扑哧一笑,眼里堆满笑意,伸手将几欲扁嘴哭泣的刘奭抱了起来,“不哭,姨母抱抱,我们奭儿又重了不少哦。”
刘奭用流着口水的嘴咬她的肩膀,无牙的牙床虽然咬不痛人,却成功将自己的口水糊湿了王意新做的秋衣。
“哦,别咬,这个不是吃的。”王意轻轻拨开他的头,柔声问,“奭儿又饿啦?我们找你母亲要吃的好不好?”
刘奭自然听不懂这位姨母说的什么,可那张肥肉横生的小脸却抬了起来,乌黑的眼眸滴溜溜的盯着她看个不停。
王意爱极了他发呆时的可爱模样,忍不住在那张肥嘟嘟的脸上亲了亲,刘奭突然兴奋得踢腾双腿,咧开嘴咯咯直笑。
“王姑娘。”许惠脚步匆匆的从门外走了进来,心急火燎的伸手抱走刘奭,“有劳姑娘抱小公子,真是奴婢的错。”
王意刚想解释两句,却见许惠嘴上说着谦逊之语,脸上的神气却又是另一回事,怀里抱着刘奭,那双眼却防备似的盯着自己。王意面不改色,仍是笑吟吟的逗了刘奭一会儿,这才漫不经心的回头对平君说:“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平君诧异:“这才来没多会儿呢……”
彭祖趁机说:“那我送你,我也正要回家去……”
病已恰好一脚跨进房门,听了这话,忍不住笑道:“你在尚冠里买栋宅第吧,最好把家安置到王家隔壁。”
王意冷笑:“我家左邻右舍虽也富贵,只怕还容纳不下车骑将军的三公子。”
彭祖急道:“这话说的,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王意瞟了病已一眼,手捂着唇,回眸对彭祖浅笑:“我说的只是玩笑话,三公子可切莫当真。”边说边甩了袖子出了门。
彭祖急忙追了上去,嘟囔着:“你说的哪句话我能不当真?”
病已作为主家,客人要走,自然也只得跟着下楼相送。平君呆呆的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问道:“意姐姐是不是心情不大好?彭祖哥哥也真是的,为什么每次都要惹意姐姐不高兴呢?”
许惠用手巾替刘奭擦去嘴角的口水,欲言又止的瞄了平君一眼。这位年轻的刘夫人哪都好,就是男女之事上未免太过迟钝,王家三姑娘日日都来家里稍坐,若是个已婚的夫人倒还说得过去,偏生三姑娘不顾自己的年龄,至今仍是待字闺中。她这个当奴婢都能瞧出了这其中的不同寻常,可刘夫人却没看出一丝端倪。
许惠暗暗叹了口气,避开话题问:“夫人,许公可有一段日子没回家了。”
平君回过神,计算了下日子,果然已有半个多月,“最近宫里的事乱着呢,谁也说不准明儿又会闹出什么事端来。皇帝废了,太后临朝也好些日子了,只是不知道到底这天下该由何人来继任。父亲上次回家时就说,这日子总得等新帝即位后才能恢复太平了。”
皇帝的人选,霍光左右思量半个多月却总无法想出令人满意的人选。廷议每隔数日便举行一次,每次都是在一片沉默声中结束。孝武皇帝的子嗣中仅存的广陵王一脉早前就已被否决,既然刘贺这样的年轻人都靠不住,霍光哪里敢再去招惹刘胥?如果孝武皇帝的子嗣中已无合适人选,难道要到孝景皇帝子嗣中去选天子不成?
那些个诸侯王,在藩国中称王的时日非短,那些属臣根底盘根错节,势力之大,只怕强过刘贺当初的昌邑国数倍。
霍光很伤脑子,朝堂上虽有皇太后坐镇临朝,可这大汉朝的江山社稷毕竟仍得姓刘的人才能坐得稳,可上哪去找这合适的人选?
为此,霍光寝食难安,夜不能寐,偶尔抽空回趟家沐浴休憩,却又被娇妻爱女缠得最后狼狈不堪。
“君侯!刘贺虽然不孝,到底相貌不错,年纪又与我们成君相当。如今这么个好女婿人选被你废了,你倒是上哪再去找这么个般配的良人去?”
霍夫人发牢骚时,霍成君就躲在柱子后偷听,嘴里咬着手巾的一个角,绯红着脸蛋吃吃的笑着。
霍光逃也似的从寝室里拂袖而去,成君失望的从柱后走出来,忿忿的将手巾一甩,“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他是真要去找那些年纪和他一般大的老头儿来当皇帝么?”
霍显看着洞开的大门,心里却是另一番思量,半晌,她终于不耐烦女儿的抱怨,跺脚怒道:“难得回家一趟,不进我的门,定然又是找那贱人去了!”
成君愕然:“谁呀?”
霍显面露尴尬之色,这时外头正好有奴婢禀告:“夫人,金夫人回府了。”
她灵机一动,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六姐回来了,还不赶紧找她玩去?”
霍成君果然忘了前事,笑道:“她出嫁那么久,我还道她恋着夫家,早忘了娘家了。”转念又想到自己的事,忍不住继续抱怨,“真不公平,凭什么父亲给六姐许的夫君家世显赫、才貌双全,我就只能指望一个老头儿?不行!我不干!我要嫁的人,一定要比六姐夫更厉害!”
霍光坐在榻上,四肢放松,后背倚靠玉几,那张已显老态的脸上,一向精锐的眼眸微阖,两条稀疏的眉毛攒在一处。有双手的手指正点在那眉心两旁,力道恰到好处的揉捏着。
房里静得连细微的呼吸声都听得见,金赏迟疑着要不要进去,冯殷已瞧见了他,从榻上下来,对着霍光一揖。霍光睁开眼,点了点头,冯殷转身走了几步,经过金赏身边时,又是一揖。
金赏尚犹豫是否要还礼,冯殷已莞尔一笑,施施然的出门而去。
“坐。”霍光指着榻前的一张席说。
金赏行了礼,默不作声的坐下。翁婿长久无话,霍光眼睛盯着他打量,最终说了句:“不管怎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无论在大汉还是在匈奴,都是最重要的。”
金赏低下头,脸色雪白,搁在大腿上的一双手轻轻发颤。
“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自认没有看错人,把我的话记心上,好好待我女儿。”
金赏颤声:“诺。”
翁婿二人对话,少顷冯殷笑吟吟的领着一人进来,霍光抬头一看,却是长史邴吉,忙下榻穿鞋,疾步笑迎:“子都真是,少卿来了也不事先通禀一声。”
邴吉笑得温和,“吉不敢劳大将军费礼相迎。”
霍光见他笑得开朗,不禁眼前一亮,“有事?”
邴吉笑道:“大将军好眼力,吉此次来,正是为解将军心头之急。”
霍光喜道:“说来听听。”挽着邴吉的手,亲热的迎进门,“请上坐。”
金赏避席,邴吉急忙谦让,好容易两人一起坐了,邴吉这才不紧不慢的说:“这人说不上最合适,但目前看来,舍他之外已无更合适的人选。”他看了眼身边的金赏,目光重新回到霍光身上,“大将军可还记得卫太子尚有遗孙存于人世?”
霍光一愣,皱着眉满脸茫然。
金赏Сhā嘴道:“长史公说的可是皇曾孙刘病已?”
邴吉拈须微笑,“皇曾孙自幼托养掖庭,想必奉车都尉也有听闻?”
金赏闷闷的点了点头,他从未想过那个宗室白衣出身的刘病已能被列入天子人选,一时好不别扭。
“刘病已……病已……”霍光慢悠悠的念着这个毫不起眼的名字,名字很俗,却令他忽然想起另一个意思相近的名字——一个影响了他大半生,想忘却始终难忘的名字。
“子都!速速派人到刘德那里,将刘病已的宗籍记录取来我看!”他一扫连日来的阴霾,颇为兴奋的搓着双手,“少卿,你先给我讲讲这位……皇曾孙的禀性如何?”
“以前住在郡国官邸时我见这位皇孙不过还是个年少无知的孩子,如今一晃眼竟已长成十八九岁的男子了。他自幼失亲,长于宫中,通经术,有美材,行安而节和……”这些其实不用花费太多的口水去描述,宗室的族谱内会记录更为详细,邴吉很清楚最关键的问题在哪里,于是上身微侧,面向金赏,“听说皇曾孙当初入掖庭归宗籍,甚为仰仗敬候关照。”
金赏听他突然提及自己的先父,连忙解释:“此乃是奉了武帝诏令……”
邴吉笑眯眯的转向霍光,“皇曾孙十余年托养掖庭,已故掖庭令对其照拂有加……”
又是自身,又是敬候,又是故掖庭令的,霍光哪里听不出邴吉提到的隐意。金曰磾和张贺虽然都已不在了,可邴吉、金赏、张安世却仍在,而这些对刘病已有过恩惠的人无疑是站在霍光这边的。
霍光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邴吉的话让他很是愉悦,比起那些背景复杂、财势雄厚诸侯王而言,到底还是这个一无所有的遗孤皇曾孙听来更稳妥可靠些。
“少卿,这事真是多亏有你上心!”
“哪里……”邴吉并不居功,一如既往的谦逊温厚,“将军事孝武皇帝,受襁褓之属,任天下之寄,孝昭皇帝早崩亡嗣,海内忧惧,欲亟早闻嗣主。发丧之日将军以大义立刘贺为帝,所立非人,复以大义废之,天下莫不服焉。而今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在将军之一举。窃伏听于众庶,察其所言,诸侯宗室在位列者,未有所闻于民间也。愿将军详加商议,参以蓍龟占卜,如不便立时三刻褒显富贵,可使其先入宫侍奉太后,令天下昭然知之,然后决定大策——天下幸甚!”
06、斋戒
“汪!汪——汪汪——”
“阿黄!阿黄莫吵……”庭院内的吠声没有丝毫减弱,年轻少妇娇柔慵懒的声音低低的哄,“阿黄莫吵,会把奭儿吵醒呢……”
“汪——汪汪——”
年轻男子打开二楼窗牖,戏谑的说:“老东西这是活得不耐烦了。”
平君不满的踹他一脚,“都十年了,你怎么还念念不忘要吃它的肉?就不能留点口德?”
病已拢了拢乱糟糟的鬓发,打了哈欠,“也是,它老得都掉牙了,可见肉煮熟也嚼不动。”
“汪汪汪——汪——汪汪——”阿黄的吠叫并没有因为那对小夫妻的谈话而止歇,反而越叫越狂。
夫妻俩才刚隐隐觉得不对劲,躺在床上的刘奭终于从熟睡中被吵醒,嗯哼嗯哼的哭闹起来。平君急忙把儿子抱了起来,一面细声细气的拍着刘奭哄他,一面对刘病已说:“母亲一大早带着仆妇去市里采买,许惠应该在家的……还是你下去瞧瞧吧,让阿黄别叫了,吓着奭儿了。”
病已来不及梳洗,匆匆套上外套便下楼经堂屋到了前院。院门口许惠正牵着阿黄,奈何阿黄虽然老了,气力却不小,仍是龇牙冲大门外汪汪狂吠,一刻也不停歇。
未到门口,已听到尚冠里里魁颤抖的声音在门外问:“你家主人呢……叫……速速叫他出来迎接……有……有贵客……这该死的畜生……”
许惠吓得说不出话,除了使出全身的力拽住发狂的阿黄外,她早已慌得六神无主。
刘病已没料到有客临门,忙钻到院角,就着井水匆匆抹了把脸,发髻来不及重梳,就用五指蘸水拢了拢,稍微将自己整理得清爽了些,然后疾步往门口走去。
一门之隔,阿黄的吠叫不仅阻隔住了里魁和许惠的对峙,许家门前停了一整队的车马,车饰华美,主车是辆軨猎轻车,后面还有两辆从车,皆是双马驾辕,车上装饰奢华。车前车后侍从足有百人,将许家大门外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刘病已心里咯噔了下,犹犹豫豫的问:“出什么事了吗?”
里魁见之大喜,“是宗正找你!”
他“哦”了声,纳闷不解的在里魁的指引下走到门外。两辆从车上分别下来三个人,身穿曲裾深衣,腰佩印绶,刘病已知都是官家之人,忙行礼:“小子病已顿首!”
为首的刘德一把托住他的胳膊,笑道:“都是自家人,哪用行此等虚礼。”
他不卑不亢,“曾叔父莅临寒舍,曾孙无知怠慢,正该赔礼谢罪。”
病已的举止端正,谈吐有礼,令站在刘德边上的两人不由频频微笑颔首,颇有赞许之意。
将客人恭恭敬敬的迎进门,登堂入席而坐,刘德向他介绍另两位客人,一位样貌儒雅的中年男子是光禄大夫邴吉,另一位清癯睿智的则是太仆杜延年。
刘德一报出两人的名号,刘病已惊得从席上站了起来,局促不安,手足无措。邴吉不由笑道:“皇曾孙莫要太过拘礼。”眼角余光一瞥,恰巧看见堂屋东厢门前有位小女子怀抱五六个月大的男孩,正满目忧色的向这里探头张望。邴吉不由一喜,站起身来径直走了过去,“这位……这位可是皇曾孙夫人?”
许平君没料到客人会突然过来找她说话,忙道:“是……正是贱妾。”
邴吉端详她怀中的婴儿。小男孩养得极好,肌肤嫩白,双颊饱满,一双大眼黑白分明,那孩子也不怕生,看到邴吉后居然把自己肥嘟嘟的小手伸向他,那只藕节般细腻白嫩的胳膊上用五彩丝系着一枚八铢钱大小的身毒国宝镜。
邴吉难抑激动,喃喃自语:“像……真是像……”
刘奭突然用力一挺小腰,张开双臂冲邴吉扑了过去,一手撑在他的胸口,另一手五指已飞快的揪住了他的一把胡子。
许平君吓得花容失色,厉声呵斥道:“奭儿,放手!不许胡闹!”
听到妻子的声音后,刘病已也急忙奔了过来,这时候邴吉却早将刘奭接在自己怀里,乐呵呵的逗弄着,“这孩子长得好,身强力壮,是个好孩子!”
刘病已夫妇尴尬得不知该如何借口,杜延年见状便替二人解围,“少卿兄怕是想孙儿了吧?”一句话将原本有些沉闷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众人哄堂而笑,彼此间也不再像起初那样充满隔阂。
刘德趁机开口说明来意:“请皇曾孙沐浴更衣,随我等入宫觐见太后!”
刘病已愣住,下一刻,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却怦怦怦的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刘德命侍从取来一只匣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叠着一套华丽的衣裳士冠。刘病已自小长在少府,这等宫中御府特制的东西哪有认不出来的道理。
他不敢接那衣物,抬头困惑的望着刘德,刘德冲他一点头,神情出奇的严肃。
病已按捺住狂躁如雷的心跳声,鼓足勇气,伸手接过匣盒。
軨猎车飞快的奔跑在街道上,病已的身旁坐着杜延年,刘德与邴吉坐在后面另外的两辆车上。他的脑子有点混沌,虽然隐隐约约的大致猜到了某种可能性,却又不敢去进一步肯定这种可能,他心中时而狂喜,时而犹疑,时而惊惧,时而失落,真正是百感交集。
在许家沐浴净身后换上崭新的服饰准备出门,平君抱着儿子楚楚可怜的倚在门口目送他上车。车舆刚启动,许夫人恰好带着仆妇到家,他回过头极目远望,车子拐过弯角,他最后看到的是许夫人号啕大哭的凄惨情景。
但是最终抵达的地点并不是刘德所说的未央宫,而是宗正府。站在宗正府大门口,他忽然没来由的浮想起幼年时的情景,那一年六岁的他玩耍着小木剑被丢到了这栋宅第的门前,然后在里面遇到了一位白胡子的老公公,那公公对他甚是和蔼,还告诉他,他是自己的高叔祖……
病已不禁有些黯然伤感,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高叔祖自然早已不在,就连他的史老曾祖母,不久前接到鲁国家书,方知也已不在人世。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原来很多人很多事,早已不一样了。
蓦然回首,邴吉远远的站在车驾旁,正欲登车离去,那抹熟稔的身影有种致命的吸引力,他情不自禁的从宗正府的石阶上奔了下来,大叫:“邴大夫,等一下,请等一下——”
他一口气冲到车前,邴吉站在车上,愕然不已的低头,“皇曾孙何事唤吉?”
病已犹豫的问:“那个……邴大夫以前……是否认得我?”
邴吉莞尔:“也许吧。皇曾孙住在长安,游历三辅,斗鸡走马,我们或许曾见过一二面。”
“不是。不是那种相识,而是……更早一些时候,在我还是垂髫稚童时,邴大夫是否认得……”
邴吉笑容不变,徐徐的道:“垂髫?那不得有十余年?恕吉愚钝,记不得了。”
“哦。”他失望至极,讷讷的躬身作揖,“是小子冒失无礼了。”
邴吉并未生气,只是离去前目光深邃的瞥了病已一眼,眸底满是浓浓的赞许怜惜。
这一日却是并未立即进宫,而是留宿在了宗正府,晚上刘德捧了一卷书简来找他,那时他正坐在房内发呆,满脑子胡思乱想。
“皇曾孙。”刘德握在手里的是刘病已的宗籍资料,“有些事还需事先告知你,其实你也大致能猜到太后诏你进宫所为何事了吧?”
病已不敢随意应答,唯唯诺诺的神情闪烁。
刘德笑道:“大司马大将军今日向太后递上了一册奏书——礼曰:‘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毋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操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子万姓。臣昧死以闻……”他念完霍光的奏书内容后,停顿下来,悄悄观察病已的神情,发现对面的年轻人早已听得面色潮红,双拳紧握,几欲狂呼。
他笑了笑,轻声补了句:“太后已经准了。”
病已“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憋涨得连脖子也红了起来,“这……这……让我……当……当皇帝?”
烛火摇曳,刘德浅笑吟吟,刘病已青涩稚嫩的惊喜表现令他十分满意,也终于悟透为何霍光最终选定了这么个人选奉为天子。
他太年轻,不仅年轻,而且年轻得毫无人生经验。在那些历经数代帝王的公卿们眼中,这个激动得语无伦次,说话羞涩,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就像是只刚刚孵化出蛋壳的雏鸟,什么都不会掩饰,那样的一目了然,那样的……稚嫩可笑。
“是啊,明早杜太仆和邴大夫会来接你进宫……你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宫中的规矩想必也无须我再指点你。”刘德将手上的竹简递给他,“这是你的宗籍资料,明天太后是要一并过目的,若是受了印玺,承了宗庙,你便是我大汉的天子,你且先看看,可有疏漏之处。”
颤巍巍的接过那卷书册,入眼是一团模糊的墨迹,病已的心跳快得难以自已,克制了许久才勉强看清书册上的字迹。
卫太子刘据,父孝武皇帝,母废后卫氏……
史皇孙刘进,父卫太子刘据,母良娣史氏……
皇曾孙刘病已,父史皇孙刘进,母家人子王氏……王氏后缀着两个小字:翁媭。
他双手一颤,王翁媭,这是他第一次得知母亲的名讳——张贺只知他的生母姓王,是太子府的家人子,是以称呼他为王曾孙,却不清楚王氏的来历。
“我的母亲……可知是哪里人氏?”
“不知。”刘德据实以告,想当年隶属太子府的家婢实有数千人之众,仅府内豢养的也有数百人,刘病已的生母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更何况当年太子叛乱早已连累得满门诛灭,王氏的祖籍来历早已不可考。
“嗯……”失落感悄然爬上他的心头,眼前晃动的仿佛不再是黑色的墨字,而是那一座座荒野中的孤坟土茔。但紧接着,张彭祖的那句戏言犹然在耳的响起来:“如果你当了皇帝,也能这样想抬举谁就抬举谁……”
他猛地兴奋起来,思绪再度回到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上。明天……他就能成为皇帝了!不是做梦,不是臆想,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但是……
他抬起头,困惑不解的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他?姓刘的子孙成百上千,即便是近宗近支,也不可能只剩下他一人,更何况他还是叛臣之后,一介布衣庶民,毫无功名爵禄在身。
刘德垂下眼睑,虽然明知眼前的年轻人并不练达世故,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居然令他不自觉的想要躲避,隐埋在灵魂深处的虚弱无力令他不敢正视那张洋溢着困惑以及喜悦的面孔。
“自然是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含糊的说了个最适中的答案。
刘病已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不仅因为当年刘据位居太子数十年,孝武嫡出的血统之正早已深入民心,更重要的一点是刘病已是个一无所有的布衣宗亲。他以为自己的一无所有是个缺点,殊不知恰恰是这个缺点成就了他今日的机遇——一个毫无背景却拥有纯正血统的皇帝坐上天子御座,只怕会比孝昭皇帝更叫霍光感到满意。
刘德的回答虽不够准确,却让刘病已感到十分高兴,他又恢复兴奋状态,埋首继续翻阅书简。
“甲午年二月,赦天下,释狱……”他再次停顿下来,“这里没记错吧?我听舅舅说我是昭帝即位赦天下,因而免罪获释,那时应是六月了……二月,不是武帝在位吗?”
二月十四,孝武皇帝驾崩,那之后全国居丧,直到六月即位的昭帝才赦天下。
“你舅舅是……”
“鲁国史曾。”
“哦,史良娣的娘家。”刘德不以为意,“他记错了。你确是二月赦免的,而且那时……嗯哼,是武帝亲自下的赦令,不会有错的。”
“武帝……你是说,我是……武帝亲赦?”
刘德似乎不太愿意一直纠缠这个问题,“你是武帝的曾孙,那时你才五岁,武帝临终念及骨肉之情赦了你的罪,这也是人之常情。”匆匆收了书简,起身,“夜深了,早些就寝,明日一早打起精神,入宫觐见太后,记得别失了礼数。”
病已忙也站了起来,拜送,“多谢曾叔父。”
宣帝篇第四章万岁为乐岂云多
01、新帝
七月廿五,晨起时天气微凉,宗正府门前栽种的桑树叶面上沾了湿漉漉的露珠,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来,将秋意略略扫去。
刘病已一宿未眠,卯时起床后洗漱打理,斋戒茹素,依旧是邴吉与刘德随从,杜延年骖乘,只是驾车之人换成了金赏。看到金赏的刹那,刘病已又惊又喜,只是金赏表情肃穆,加上杜延年等人在侧,他不便立即上前搭讪。
未央宫北司马门沉沉开启,軨猎车停驻公车门下。
上官太后着正装端坐于路寝御座之上,底下的百官喁喁接耳,霍光坐于首席,手捧玉笏,一幅讳莫如深的样子。
“宣吧。”如意的眼睫颤了下,自从刘弗崩逝,数月来的连番打击将这位弱质女子催得愈发憔悴瘦弱,宽大的衣袍下裹着一副娇小的身躯,令她看上去像是一个还未成|人的小孩儿。
刘病已被引领进殿时,目不敢斜视,双手垂于身侧。坐于大殿秘道两侧的朝臣们引颈,目光嗖嗖的一齐投射在他身上。
如意的眼波在刘病已身上一掠而过,经历过刘贺之后,她对这位再次挑选出来的承嗣者已经没了太浓的兴趣,左右这些事不是她的意愿,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刘病已跪伏在地上,她也没仔细看他的相貌,只是例行公事的招手让人宣读诏书。
朗朗的诏书读了出来,刘病已颤巍巍的伏在地上,他紧张得浑身冒汗,幸而诏书的大体意思总算还是听懂了——太后将他封作了阳武侯。
如意看了眼霍光,霍光没什么反应,于是她让刚刚当上阳武侯的刘病已起身,然后宣布:“就按照昨日呈上来的奏书办吧。”
霍光终于动了,从席上爬了起来,其他人跟着一起行动,群臣向太后一齐拜道:“诺。”随后殿上的人哗啦啦的出门离去,刘病已仍跪在地上,听着四周纷沓凌乱的脚步声,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如意本已离开榻席,在侍女的扶持下准备离去,一瞥眼看到殿中央仍规规矩矩跪着,神志有点儿恍惚的刘病已,紧接着发现霍光站在三丈开外,正默默的打量着那位年纪和刘贺一般大的继嗣者。
“阳武侯,免礼吧。”她只得重复了遍,对于这样一个庶民出身,有点儿憨傻的继嗣者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太后悦耳的声音犹如天籁,这回刘病已总算是听到了,他长长的嘘了口气,“谢太后!”刚要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肘上突然轻轻搭上一只手,作势虚扶。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两鬓斑白、气质不俗的清癯老人,刘病已脑子急转,辨认出此人的身份,随即一揖,紧张得喉咙亦在颤抖,“拜见大将军!”
“阳武侯这是要折杀光了!”
病已听他声音中性温和,语气又颇为谦逊,心里不由得略微松了口气——传闻中大司马大将军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他是武帝遗诏的辅佐大臣,是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的弟弟,是那个翻手立了昌邑王为帝,覆手废成庶民的霍光!
面对霍光,病已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既有敬意,更有惧意。在年过六旬的霍光面前,他这个即将成为大汉继嗣者的阳武侯,反而显得异常卑微渺小。
“阳武侯请!”霍光左手持玉笏,右手做出恭请的姿势。
刘病已不敢造次,还礼道:“霍将军先请!”
未央宫前殿,即位大典。
从刘病已入宫受封阳武侯到前殿受天子印玺,成为皇帝,前后仅仅用了几个时辰。
刘病已存了很多很多的不敢置信——他手里捧着印绶,不敢置信眼前授印的皇太后如此年轻,可自己却要称呼她为祖母;文武百官跪伏在阶下,口呼万岁,他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呼唤是真实还是梦境;沉重的冕服上绣着十二文章,头顶冕冠垂下的十二旒珠在眼前晃动着,摇曳的珠光晃得他不敢置信自己真就成了当今的皇帝。
几个时辰之前,他仅仅是长安城内的一介布衣庶民,几个时辰之后,他一跃登上了最高的御座,成为了万民之主。这样神奇的事,真的只有梦境中才能实现,他的心在疯狂的跳动,在震耳欲聋般的呼声中,滚烫的面颊被热辣辣的秋风吹拂着,恍惚感渐渐离去,他终于愿意相信自己经历的一切是真实可信的,他真的成为了大汉天子!
“陛下,该起驾前往高庙了。”金赏站在宣室殿的门外,长身玉立,态度虽然恭谨,可惜面上欠缺了些许表情。
身上的冕服太沉,刘病已有些不适应,从早上忙到现在,他刚刚得以缓上一口气。皇帝的御膳在他想象当中应当是从未见识过的山珍海味,但刚才他吃的膳食虽然丰富,菜色却与他以前在太官见到的没太大区别。
“金二哥。”他望着金赏嬉笑,脸上露出戏谑顽皮的神色,“你家兄弟几人?”
金赏冷道:“大哥早夭,三弟亦亡,臣如今兄弟具无。有一从弟安上亦在宫中当值。”
病已一愣,随即想到昭帝果然是已经死了,而金建似乎也因为什么原因自杀死了。想起以前他们君臣化名兄弟游戏民间,彼此间的相处倒也融洽,不由黯然神伤,但是此刻的金赏似乎全然不同于往日,神情淡漠,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峻,寒得像块冰。
病已有些恼他刻意冷淡的故作不识,不禁刁难发问:“哦?真不幸呢,你大哥竟然早夭。”
他原是讥讽金赏不肯坦承以前的情分,从晨起到现在始终装得好像从不认识自己一样。金赏仍是毫无表情,“长兄死于先父之手,只因武帝甚为宠爱,兄长恃宠而骄,与宫人淫戏,故而先父杀之!”
金赏叙述得十分平静,倒是将刘病已骇愣住了,他根本没曾想金赏当真有位大哥亡故,更不会想到是金日磾亲手杀了自己的长子。
“陛下,该起驾了。”金赏再次催促。
病已肃然起敬,投向金赏的目光中已收起轻佻之意,“好……这就走。”
拜谒高庙,金赏驾乘舆,霍光骖乘。
在前殿受玺即位时,霍光头戴九旒冕冠,穿了一身绣着山龙九章的玄纁衣裳,长长的蔽膝旁垂着长长的赤绶。那个时候,一身礼服下的霍光浑身散发着迫人的威慑力,令这个刚刚登上帝位的年轻人不敢直视他的锋芒。
从前殿下来后,病已就再也不敢心存对霍光和蔼可亲之类的念头了,他心目中那位雷厉风行、敢于废帝的大司马大将军形象和眼前这个垂暮老朽、毫不起眼的老头逐渐吻合在了一起。
这会儿与他同坐一辆马车,前往高庙拜谒,完成即位大典的最后一个步骤。霍光换下前殿大朝上的那套公侯礼服,换上了一袭玄色曲裾深衣,头戴长冠,面带微笑的坐在他身边,神态安静从容、举止沉稳得倒似一位饱读诗书的学者。
明明已是秋日,乘舆的空间宽绰,通风和采光都极好。但病已坐在车内,却一直觉得喘不上气来。他不敢正视霍光,可又不敢不去观察他的表情,所以这一路上他一直偷偷用余光去扫霍光,好几次差点与对方的视线撞个正着,吓得他赶紧移开目光,假装在欣赏车外沿途的大好风光。
从未央宫去高庙的路并不长,可他仿佛渡过漫长的几个时辰,有霍光坐在边上,他就像是个怕做错事挨长辈训斥的小孩子,一颗心突突直跳,犹如芒刺在背,浑身透着强烈的不适。
霍光心细如发,刘病已的不适和拘谨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待拜谒完高庙后,他没再随车舆骖乘返回,而是让张安世作陪,自己另外坐车回宫。
和张安世同车的病已像是卸下了沉重压抑的包袱,更或是即位仪式已经完成,面前少了霍光,他年少跳脱的心性终于得到释放。
虽然,张安世以前并不太待见他,但是,张安世毕竟是张贺的亲弟弟、张彭祖的父亲,病已爱屋及乌,不免对张安世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彭祖知否?”他咧着嘴笑,露出白玉般的两排皓齿,笑容异常的爽洁明快。
张安世点了点头,他也明白自己的幼子和今上的关系,刘病已能在这个时候提及彭祖,说明他这人禀性念旧,得了富贵不忘本,张彭祖甚至张家的前景都是无比可观的。
“既然彭祖知道了,那平君也应该知道了吧?”遐想平君知道自己当上皇帝后的表现,他不绝莞尔,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现在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要尽快把他们呣子接进宫来。这两天一夜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他急切的想把自己憋了满腹的心里话跟她说叨说叨。
“张将军。”
“诺。”
他笑眯了眼,“想拜托你做件事——我……朕封张彭祖为郎中令,加官侍中,叫他入宫随侍朕左右。明天一早让他带朕的妻儿一同进宫领赏吧!”
张安世诧异的瞪着他,一时捉摸不透刘病已下这道指令是有心还是无意。一个才登上帝位的天子,迫不及待地对自己亲近之人做出封赏,难道他想重蹈刘贺覆辙?但刘病已封赏的对象却不是无关的旁人,而是他的儿子。张安世在那个刹那闪了无数个念头,揣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到底是天真无知,不识好歹,还是精明的想以退为进,借拉拢自己来应付霍光?
审视良久,直到车舆抵达未央宫,他终于得出一个考量的结论——自己的兄长果然将这位年少的天子呵护过甚。
02、婕妤
木兰为棼撩,文杏为梁柱;金铺玉户,华榱壁当;雕楹玉碣,重轩楼槛;青琐丹墀,左槭右平,黄金为壁带,间以和氏珍玉……这就是未央宫。许平君抱着孩子从车上下来,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发觉自己早已惊惧得手脚发软,足下踩的似乎并不是结实的地砖,而是云里雾里的棉絮,软软的,飘飘然的。
“我一定是在做梦。”她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张彭祖把她带到了掖庭宫门前,许广汉早已先一步接到消息在那等候多时。
“父亲……”她压低声唤了声,腾出一只手拉住父亲的衣袖,“这是真的吗?病已真的当皇帝了?”
许广汉喜怒不形于色,“是啊,太皇太后要见你。”
“父亲!”她更加紧张得连口齿都不清楚了,“太皇太后要见我?为什么?!”
“傻孩子,你是……陛下的发妻啊。”低头看了眼尚在熟睡中的外孙,低声嘱咐,“一会儿若是太皇太后问了些什么你答不上来,你就悄悄把奭儿弄醒……这孩子是你最好的庇佑。”
平君不明白,“那病已呢,他现在在哪?”
“嘘……要尊称陛下了。”许广汉忧心忡忡的望着单纯的女儿,“这宫里有太多规矩,看来你得重头学起。”见她因自己的这句话变得更加紧张,忙又改口,“别太拘谨,父亲在这宫里十数年,交友虽说不上广博,到底还是有些人缘的。你性情温和,只要规规矩矩的,不出什么乱子就好。”
如果张贺仍在世该多好!许广汉忍不住唏嘘,以张贺在宫里的地位和人脉,当能顾及平君周全。
平君有满腹疑问待解,还想再向父亲再多打听些详情,秘道那头走过来个容颜端庄的宫女,打量了平君一眼,便伶俐的发问:“是许夫人么?太皇太后宣召!”
许广汉忙催促:“去吧,去吧,别让太皇太后等太久……”想了想,提醒一句,“太皇太后是陛下的祖母,你是晚辈,要记得谦恭孝廉。”
平君一路在心里默记,祖母,孝廉——父亲特意叮嘱的细节,自然有他的用意——到椒房殿正殿门前时,她陡然想了起来,前一任皇帝不正是因为不孝而被太皇太后废黜的?
椒房殿属于整座掖庭的首殿,殿宇房舍与未央宫大殿的格局相类似,同样按照前朝后寝的格局,椒房前殿宽广庄严却不失细腻奢华,鸿羽为帐,香桂为柱,淡淡馨香扑鼻,闻者欲醉。
殿内丹陛之下站着七八名侍女,眼观鼻鼻观心,许平君进殿时,她们仿若陶俑一般视若无睹。先前领路的那名宫女回眸冲她莞尔一笑,“在这先侯着吧,奴婢进去通禀。”
许平君点头应诺。走了许久的长路,她抱着熟睡的刘奭,胳膊早已酸得支撑不住,只得站在原地不停的将孩子换手抱来抱去,借此缓解胳膊酸痛。
那宫女去了大约一刻多时方才回转,脸上依旧带着甜甜的笑容,“太皇太后说不出来了,让你直接到后寝去见她。”
大约这是一种难得的殊荣,所以对方的口气才会换成另眼相待后的亲切。许平君猜度着也许是这位太皇太后年纪太大,行动多有不便……这么胡乱想着,那宫女领她绕了两三个弯,来到一座高楼门阙前,“许夫人请进。”
寝室进门,迎面便摆了一座蚕锦玉镶大屏风,素白的锦面上是一副少女赏春图,也不知是丝线绣上去的还是颜色涂抹上去的,屏风上的少女穿着一袭华丽的玉襦长裙,纤纤玉手攀住一株桃花的树干做摇晃的姿态,那红艳艳的桃花花瓣如雨点般飘落。
平君看着这屏风有点发怔,那红艳艳的落英缤纷,细看的确是美到了极处,但眼神错处,恍惚的猛然一瞧,会错觉那迫人的血红颜色泼天盖地的向人迎面涌来,真像是浓厚黏稠的血液般堵住全身毛孔,叫人窒息,心生厌恶。
“这画画得好么?”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在她边上问道。
她下意识的摇了下头,然后猛然醒过神来。
屏风边上不知何时倚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花容云鬓,面颊削瘦,下巴略尖,愈发突显那双水润的眼睛格外醒目。她身高与平君相仿,只是身材偏瘦,裁剪合体的曲裾深衣裹在身上,细腰盈盈只堪一握。
“这画好看吗?”见平君没反应,她又问了一遍。
平君“嗯”了声,退后一步,她发觉这女子说话时的神情竟与王意有几分相似,只是也许是年纪小的缘故,她的声音娇憨,与脸上故作沉稳淑静不大相衬。
平君凑上去很小声的问:“太皇太后是不是还在睡觉?”
如意睁着大大的眼睛忽闪了下,嫣然轻笑,“也许吧。你先坐会儿。”
平君天不亮便被拖进宫,这会儿又独自抱着刘奭太久,早累得苦不堪言,但庶民天生的谦恭与警惕令她不敢像宫里的侍女那样随性放松,她摇了摇头,婉言拒绝:“我再等等吧,老人家起晚些,做晚辈的请安多等会儿也是应该的。”
“老人家?”如意嗤笑,笑容中不减落寞,“昭帝卒年不过二十有一,太皇太后……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是老人家吧?”
平君这才恍然,不由失笑。她这一路进来,脑子里始终盘旋假想着能够怒而废黜昌邑王、上朝临政长达二十七天之久的太后是位形象威严的贵妇,不知不觉之间竟忘了昭帝年轻早亡的事实,他的皇后自然不可能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媪。
平君羞涩的为自己说错话解释:“我是晚辈,她是祖母,年岁再轻,仍是尊长……”
如意不由好奇的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位貌不出众的良家女子,小家碧玉,气质清滢,虽称不上贵气,难得是叫人并不排斥她的言行。如意明白自己对这个出自民间的孙媳并不反感,相反,在见惯了宫里这些善于谄媚阿谀、趋炎附势的绝色佳人后,像许平君这样单纯朴实的良家女才是最容易引人注目的。
“这是你儿子?”如意走近些,手指撩开襁褓的锦缘。襁褓是平君亲手缝制的,灰色缯布上精心的绣了双缠颈嬉水的鸳鸯。
“是啊。”她由衷的笑了起来,不算特别出众的面庞上荡漾出温馨动人的异样柔情。
如意心中一动,脱口道:“给我抱一下!”
平君不疑有他,很随意的将儿子递了过去:“他有些重呢……真谢谢你,我抱了一路,其实已经抱不动他了。”
如意再没有听进去平君说了什么,婴儿软软的身躯一入她的怀抱,臂膀间萦绕的奶香气息已经令她情难自禁的湿了眼眶。两人换手的瞬间,刘奭被这个小小的晃动颠醒了,咧开粉嘟嘟的小嘴打了个很大的哈欠,然后缓缓睁开眼。
红润绯红的饱满双颊,浓密卷翘的眼睫,黑得像是玛瑙的眼珠正滴溜溜的好奇的望着她,藕节般肥嫩的小手摸索着噌上她的脸颊。婴儿清澈无尘的眼神让如意心中大恸,如果……刘弗有幸得子,自己怀中抱的应该是他名正言顺的嫡系血脉,而不是旁支的宗室。
眼泪簌簌落下,如意亲吻着唇边摸索的小手,难抑伤感情怀,抱着刘奭抽泣不止。
平君站在一旁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能令这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她只能无措的在边上胡扯着安慰的语句,“别哭呀,奭儿咬你了?他这几天长牙,见到什么都塞嘴里咬……怪我,怪我,我没提醒你……”
如意自控能力极强,虽然伤心,但很快便收住眼泪,“你多大了?”
“快六个月了……啊,你是问我吗?我十六,你呢?”
如意黯然,“也不过长了一岁。”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抱着刘奭走进室内,很随意的找了张榻坐了下来。
刘奭也不认生,抓着她的手指,喔喔的牙牙叫唤,煞是可爱。
如意怜爱的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又指着榻下的一张锦缘莞席说:“坐吧。”
平君左右观望了下,没在室内发现其他侍女,但她仍不敢大意造次,犹豫片刻仍摇头说:“不了,我站着恭候太皇太后吧。”
如意闻言终于扑哧一笑。
也就在这时候,殿内想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声此起彼伏的慌乱叫声:“叩见陛下……”
脚步声在门前戛然而止。
平君在房内听得一清二楚,知道此刻在椒房殿外的人正是刘病已,不由紧张的绞着手指,引颈张望。只可惜重重宫门,令她只闻其声,却不得见其人。
果然没多会儿,适才领着平君进殿的侍女突然重新出现,向如意通禀:“太皇太后,陛下晨省!”
如意颔首,侍女疾步走了出去。殿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刘病已头戴通天冠,身穿黄|色朝服,行色匆匆的冲了进来。
一进门,也顾不得这是燕寝之室,目光四顾,急切的搜寻许平君的下落,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被太皇太后抱在怀里,妻子站在太皇太后身侧,二人相处似乎颇为融洽后,不禁长长的松了口气,面带笑容的跪下叩首:“问太皇太后安!”
其实他没留意到平君的表情十分呆滞,他这一跪不打紧,把自己的小妻子吓得扑通跪倒,伏在榻下颤道:“太……太皇太后……”
如意捏着刘奭的小手轻轻的摇晃,“都起来吧。”
刘病已笑嘻嘻的起身,见妻子仍跪伏在地上,便过去拉她。平君浑身无力,被病已连扶带拉的抱了起来。
如意目光斜睨,唇角上挑,轻轻吐气:“我可不是什么老人家。”
平君臊得脖子都红了,哭丧着脸说:“请太皇太后恕妾无礼冒犯……”说着,提起裙裾又要跪下去。
“免礼吧,这称不上是什么错事,何来无礼冒犯之说?”
平君窘迫难当,小心翼翼地偷觑这位出奇年轻的太皇太后,见她容色清丽高贵中仍捎带稚气,心中的畏惧之心大减,心情也放松了不少。
刘奭在如意怀里待了会儿,似乎突然认出眼前身穿华服的男子是自己的父亲,小小的身子前倾,展臂伸向他,咿咿哦哦直叫。如意扫了他一眼,这时才有心仔仔细细地看清了这位新天子的长相,论相貌气质,倒也算得上周正清明,但和刘弗相比,二人显然绝非同一类人。虽然都是刘氏子孙,一脉相连,但刘弗平时寡言少语,气质上更偏阴柔忧郁,刘病已则恰恰相反,剑眉星目,浑身洋溢着开朗爽利,他的笑容不仅仅摆在脸上,如意能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开心快乐。
为什么拥有相同血缘,年纪相近的两个人,气质和性格却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差?
如意脸上的笑意渐敛,“陛下是不是该去上朝了?”
刘病已眼睛一眨,笑容不减,“朕初登帝位,对朝政一无所知,太皇太后临朝久已,不如同临常朝,教授一二。”
如意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一个当皇帝的只会争求权力在握,将一切不利于己的人排斥在外,就好像刘贺那样,那样的想法和行为才是一个当皇帝应有的。她古怪的看着刘病已,这个年轻人和刘贺相同的年纪,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又是作何打算的?让她临朝继续参政,有这必要吗?既然已经有了天子,她这位太皇太后自然得退居深宫才是。
“朝上的事,你多听听大将军等诸位老臣的意思既可。”她对许平君很有好感,对刘奭这个曾孙也十分喜爱,出于这份好感和喜爱,向来冷漠的她好心提醒了一句至关紧要的话。
“诺。”他很爽快的答应了。
面对他的反应,如意几乎怀疑那个正侧过头望着许平君傻笑的皇帝究竟有没有真的听懂自己说了什么。
垂下眼睑,她摇晃着刘奭柔软的小手,声音低不可闻的自言自语,“你父亲究竟是真傻还是装傻?”
希望他是真的傻,那样他做皇帝会感到快乐许多!在这个寂寂的未央宫中,再没有比让一个明明聪明绝顶的人装成糊涂的傻子,日复一日的陪人演戏更痛苦的事了。
望着刘奭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的眼眶再次湿了,心里因为再次骤然想起那句“生不如死”而感到一阵抽搐的痛。
但她的思绪并没有沉浸在痛苦回忆中太久,因为面前的小夫妻不知何时居然旁若无人的在她面前开始了一连串的挤眉弄眼。
刘病已和许平君彼此用眼神交流着,他的右手紧紧的攥着她的左手,两只藏在袖里的手纠缠着,两人生动的表情在互相传递着无声的言语——叙述着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言语”。
如意愣了好一会儿,猛然大声道:“陛下该去上朝了!”
夫妻两人的小秘密被人窥破,许平君面红耳赤自不在话下,刘病已虽然也有些尴尬,但他很快便恢复过来,吱吱唔唔的说:“那个……那个……”他说“那个”的时候,眼光一直往平君身上瞟。
如意顿时猜到了他的意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陛下还是赶紧去上朝吧!许婕妤留在椒房殿陪我再说会儿话。”
刘病已眼睛一亮,平君或许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小在少府官署长大,深受掖庭令张贺教诲的刘病已却十分明白由如意口中说出的“许婕妤”三字的意义。
他喜上眉梢,心里甜得乐开花,拉着平君跪下拜道:“谢太皇太后!”
03、鸳鸾
早朝是件折磨人的事情,病已觉得自己很傻,如果只要戴上通天冠,穿上朝服,坐在御座之上便能轻易成为皇帝,受到百官景仰膜拜,那其实不用将一个人摆在这无聊枯燥的位置上发呆,只需要找只猴子来就可以了。
沐猴而冠是否正是用来形容现在这般滑稽光景的?
他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在心里这般感慨,别说大臣们七嘴八舌的争论些什么他并不太听得懂,就是一些简单的事情也轮不上他Сhā嘴,霍光站在阶陛下把话题都给揽了过去,再重新一一分派大小事务。能处理的会当场给出决策,不能马上处理的会收了奏书抄录尚书令,再有在朝堂上来不及禀奏的事宜则全部以文字形式录入书简,上奏皇帝。但这些奏书,病已同样看不到,奏书一旦上呈,便立即被尚书令收走。
“侍御史臣延年昧死言皇帝陛下!”就在病已在持续重复的煎熬中昏沉欲眠时,严延年突然举着手中的玉笏大步跨到了中庭,“大将军光擅废立主,无人臣礼,不道。臣延年昧死以闻……”
病已打了个激灵,猛然从混沌中惊醒——居然还有这等胆大妄为之人,敢在朝上参奏霍光废帝无礼。
病已立即正襟危坐,一双眼珠子四下乱转,暗中悄悄打量霍光的脸色。霍光神色如常,倒是底下一大帮臣公面色难看,再看丞相杨敞,竟是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两个多时辰的朝会终于以杨敞突感不适,延请太医而告终。下了朝,病已闷闷不解,在返回宣室殿的路上问身边的侍中:“那个严延年是何人,气节倒是可钦可惮,竟敢当庭奏劾大将军!”
左右回顾,张彭祖耸肩表示不知,金赏则始终保持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一言不发,幸而金安上伶俐机敏,应答道:“侍御史严延年身兼执金吾一职,陛下若要出行,当可留意到他。”停顿了会儿,小声的添上补注,“他是刘贺的岳丈。”
刘贺的岳丈!
刘病已恍然大悟,点头道:“这样就说得通了,难怪这般义愤填膺。”想起自己那位被放逐回山阳郡的堂叔,不由好奇询问:“刘贺现下如何?”
金安上瞥了金赏一眼,金赏扭头看向别处,只作未闻,安上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回答:“据说回山阳后偶染中风小疾,不是太严重,无性命之忧,只是……”
“嗯?”
“只是落了萎疾,行步不便。”中风是世人多发的毛病,或轻或重,重者风瘫丧命,轻者也总要遗留下一些残疾。
刘病已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平静如镜的沧池,缄默不语。倒是一旁的张彭祖忽发一声冷笑:“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病已轻轻叹了口气:“走吧。”大步往宣室殿走去。
在宣室殿匆匆换了套常服,他只略略用了些素食,便动身前往掖庭椒房殿。因是禁中内苑,侍中不便跟随,到了掖庭宫门,随从者便只剩了几个小黄门。病已在宫里住了十余年,宫门里年长些的黄门倒十有八九都是熟面孔,只是今非昔比,那些小黄门以前见他还颇为趾高气扬,如今却是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不敢吭上半句。
病已心情大好,椒房殿正门进去是一座偌大的天井,等候太皇太后宣召的间隙,他站在庑廊下抬头看天井上空缥缈的云彩。
“汪汪!汪汪汪!”很尖很低的狗吠声,他纳闷的收回目光,正以为自己听岔了,身边的小黄门已紧张的弯腰,挥袖在地上驱赶。
“汪汪……”
从人堆的缝隙间,隐约看到一只只比巴掌大些的白色小狗,正夹着尾巴,龇牙吠叫。病已见它明明被人吓得瑟瑟发抖,却还强装凶狠的模样,不禁发笑,“这东西哪跑出来的?”说着,分开人群走了进去,弯腰一探手,将那小长毛狗捞在手里提了起来。
身体悬空后,它抖得更加厉害,外强中干使得它除了会叫唤外别无其他能耐,病已笑道:“别怕,我要吃你,也会等你养肥些再动手。”
边上的小黄门小心翼翼地赔笑靠近,“陛下说笑呢吧,如今可还是孝期。”双手伸过欲接,“还是把这狗交给臣去处理吧。”
病已手一缩,黄门扑了个空,“朕有说要吃肉吗?这狗留下,回头朕给它找个好主子。”他打的主意自然是要把这狗送给平君玩儿,只是这话不好明说,但他拎着狗不松手的无赖样,却尽显往日本色。若是平君在这,肯定又要用手指戳他脑门啐他没出息。
小黄门只得尴尬的继续赔笑。病已一手提拎小狗,一手虎口卡住它的嘴,不让它再叫唤,小狗使出吃奶的力气摇晃脑袋,不断发出呜呜的可怜叫声。过了会工夫,病已松手将它扔到地上,小狗跳了两跳,想撒腿跑,却因为刚才晃晕了脑袋,一迈步就直接斜着身子跌倒在地。
他指着它吃吃的闷笑:“果然是条蠢狗!回头让阿黄教教你,要怎么个学乖……”
“呜——”狗虽小,气性儿却大,它爬起来,抖擞被揉乱的长毛,仰着头的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病已抬脚正想用鞋底继续“蹂躏”它,没想到身后倏地蹿出一个人来,快速的低头、弯腰、蹲地,动作一气呵成。
长长的发丝撩过他的鼻翼,发端传来的香气撩人,他一时没忍住,阿嚏一声,跺脚打了个喷嚏。
那身影才刚刚把小狗抱在手上,冷不防头顶炸雷似的一声响,吓得她“哎呀”一声惨叫,身子一崴,一ρi股墩在了地上。
他捂着鼻子,低头看着她。
她抱着小狗,抬头瞪着他。
那是个小姑娘,穿了件淡绿色的襦裙,襦上披缀着数百颗滚圆明亮的珍珠,脸色白嫩,秀眉纤细,双眸丹凤,樱唇皓齿,说不尽的秀丽可爱。
她坐在地上,怀里搂着小狗,神情似娇似嗔:“你……”
病已伸手一指,抢先道:“那小狗是朕的!”
她本还略有几分少女羞涩,听了这话,好似被人捅了自家的马蜂窝,她柳眉一挑,叫道:“这是我的当当!”见左右随侍皆噤声,愈发生气,“都傻了,还不快扶我起来?”
黄门、侍女在皇帝跟前不敢放肆,唯唯诺诺的都不敢上前,刘病已伸手拉她起来,“什么当当,它叫汪汪。”趁她不注意,将小狗从她怀里顺手捞了出来。
她又气又急,换作平时早招呼手下人打人了,偏生她明白面前这人她轻易动不得,但要让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狗平白无故的被人夺走,以她的性子万万容不下这个。
“这是我的当当,我的狗!”她伸手欲夺。
病已把狗举高,“那你叫一声试试。”
她怒而不发,忍气仰天喊:“当当!当当过来!”
小狗在病已手上不断挣扎,少女一唤,它便“汪汪”大叫。病已大笑:“你看你看,它告诉你,它的名字叫汪汪,不叫当当!”
她气噎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嘟着嘴忿忿的瞪着他。
病已觉得奇怪,自即位以来,这掖庭所见女子,无论年幼,见了他不是害羞绕道,就是谦恭卑谨连看他一眼都不敢。胆敢这般不畏不惧不避讳的瞪他的女子,这还是首见。
“你叫什么名字?”他拎着狗儿摇晃,“告诉哥哥,哥哥就把狗狗还你。”
“哥哥?”她冷笑,眼神起了轻蔑之色,“我哥哥姓霍,不姓刘!”
病已的嘴张了张,唇线紧抿成一线,眼底戏谑的笑意慢慢敛起。他轻咳了声,将小狗轻轻放回她的怀里,然后转身。
椒房殿大长秋正站在边上,见他过来,忙低声禀告:“太皇太后让臣言复陛下,许婕妤与皇子已经搬去了鸳鸾殿。”
病已精神一振,笑容重新回到脸上:“这样呀,朕进去给太皇太后请个安。”
大长秋道:“太皇太后吩咐了,陛下熟悉政务要紧,不必每日晨昏定省。”
“这样呀……”他拖长音说,口气似乎很惋惜,可嘴角早咧大了,“那朕就不打扰了。”他择路另行,呆愣的小黄门急忙快步跟上。
“陛下——”走了没几步,身后那个清丽的声音高呼。
他暂缓脚步。
“陛下,我叫霍成君!”她笑得颇为自得,病已的身体微侧,似在倾听,于是她继续往下说,“我哥哥是中郎将霍禹,我父亲是大司马大……”她的话并没有能够及时说完,因为前方的刘病已突然起步,身影往回廊处一拐,就此消失不见。
“……将军……”最后两个字含在了咽喉,霍成君瞪着空荡荡的庑廊,非常不满的撅起了嘴。
鸳鸾殿,未央宫掖庭八大主殿之一。
许平君站在帷帐边上,看着阿保熟练的将喝饱奶的刘奭竖直身子,将他昏昏欲睡的小脑袋搁在自己肩上,然后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直到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侍弄完这一切,确定刘奭已经闭上眼熟睡,阿保便将孩子抱到偏殿寝室安睡。平君像个无头苍蝇一样绕着阿保打转,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动作娴熟麻利的将孩子放到了床上,盖上小凉被,甚至放下了青纱帐。
平君咬着唇,大感失落。进宫虽然才不过几个时辰,但她却已经感觉到宫里和家里的极大不同,为了消除自己的胡思乱想,她极力想给自己找些事做好消磨打发多余的时光,可只要她稍微一动,便马上有侍女仆妇先行一步替她做完所有事。即便是譬如上更衣轩更衣这类的私事,也会动辄跟随上七八个人。
“陛下驾到——陛下驾到——”一声声的传递令她灰暗的心情陡然亮起,不等病已进来,她已急匆匆的提了裙裾小跑出去迎接。
刚到门口,便见病已沉了脸色在挥手,嘴里不满的训斥:“别嚷!谁让你们报了?”
“病已……”等了那么久,终于再次见到了亲人,平君一时激动早忘了避讳,直接扑上去,“你可回来了。”
病已揽臂抱住她,“我回来了。”鼻端吸进她身上清新的香气,感觉胸中的郁闷之气似乎尽数驱散,他笑着打趣:“我们这回搬的新家够大吧?”
她愁眉苦脸,“大是大,就是……”左右都是人,她没把话说完,欲言又止的样子显得很无奈。
病已深有同感,忍不住开始赶人,“还杵在这干什么,没其他事可做了吗?”
侍从们面面相觑,他故意再恶狠狠的一瞪眼,立即吓得人四下散了。
平君叹息着依偎进他怀里,如堕梦境般的喃喃细问:“你真是皇帝了?”
这会儿他也没了昨天的兴奋喜悦,蹙着眉闷闷的说:“好像是的。”
她抬起头来,眼睛黑黢黢的,满是忧愁,“那我要怎么做?我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拍着她的背,安抚,“不怕不怕。”呢喃重复多遍后,终是一叹,“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昨天我进宫时我吓得两腿直打哆嗦,感觉天上掉下块大馅饼,偏偏砸中了自己。我又是欢喜又是兴奋,我整整两晚都没睡着觉了,总觉得这事很不真实,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平君见他果然眼圈瘀了,眼睛里充满血丝。他一有心事,便总喜欢蹙眉,她心疼的捧住他精神不济的脸,“现在没事了吧?去寝宫里睡会儿。”
“嗯,奭儿是不是在睡觉?”
“是啊,换了地方,他今天的精神也太兴奋了些,才哄睡的。”想到儿子的吃喝拉撒睡也有人接手,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已经完全无用武之地了,她也是感觉哪哪都不适应。
病已打了个哈欠,“这小子……让他陪老子我睡一会儿吧。”说完,笑嘻嘻的刮了记她的鼻子。
平君没像平时那样跟他胡闹,仍是满腹心事,左右看了下,确认四下无人,方才贴着他耳朵,小声问:“大将军说没说,这皇帝能让你当几天?”
这话问得实在幼稚,他想笑,脸皮扯了扯,却没能笑得出来。
她见他脸色发青,立即明白自己说了最不该说的,见夫君喜中带愁的郁闷样子,不由安慰道:“没事,能做几天就做几天,反正都到这份上了,做与不做皆不由你我。若是不做皇帝,我们还回家去……”
他哈的一笑,“你真聪明,这买卖仔细想想的确划得来。刘贺赔掉了一个昌邑王,剩下两千户食邑,可我刘病已只是个布衣,这本就是个无本的买卖,我既无本,又怎会怕输?”他冲她眨眨眼,“就算不当皇帝,捞个两千户食邑,母亲大人也会觉得开心吧?”
平君捶他,“去!说得我母亲好像多贪钱似的。”
他叹息,“母亲不是贪钱,她是觉得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一无所有的我,不免委屈了你。平君……我起过的誓我永远记得,但凡我有十分,便一定要给足你五分,我们夫妻有福共享。”
04、退朝
在刘贺被废后的二十七天里,上官太后临朝,朝内上下在霍光的决策下天下太平,政务照常处理。如今坐在御座上的人由如意换成了刘病已,每天的事务仍是一切照旧,尽管曾经发生过严延年当庭弹劾霍光的事,但这件事随后就再没了动静。一枚铢钱扔水里或许还能听个响,但严延年奏劾之事显然被许多人刻意的遗忘了,而且遗忘得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刘病已这个皇帝当得看似很忙,实则很闲,闲里偷着乐时他就在宣室殿和张彭祖等人一起玩六博赌钱,晚上到鸳鸾殿里和妻子浓情蜜意,教牙牙学语的儿子摸爬滚打。反正日子照旧那么过,宫里宫外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身份罢了。
钱倒是不缺了,缺的是自由。
夫妻俩最不满意的大概就是,他俩自从进了宫,便再没机会出去,这对于喜欢游山玩水的刘病已,无疑是一种最痛苦的煎熬。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昨日终于得了个机会出宫去平陵拜谒昭帝,刘病已原本甚为高兴,可一看到帝王车舆仪仗,浩浩荡荡的足有上千人随驾,顿时委顿下来。从平陵回来后的第二天,平静了很久的严延年忽然又跳了起来,这一回他参劾的目标换成了大司农田延年,罪名是田延年随天子銮驾出入宫门时,身上居然佩挂着兵刃。
田延年腰上的那柄剑,洞悉内情之人皆知是霍光给的,废黜刘贺那日田延年正是手按这柄宝剑威慑群臣,最终助霍光成就了一段忠汉之臣废黜昏君的美谈。从那以后田延年就再没把这柄剑从自己身上摘除,竟比御赐的宝剑更爱护珍惜,进出宫门也依旧照常佩戴。
严延年的奏书显然是没事找架吵,田延年面对弹劾一口否认,坚决表示从未有过此事。两个人各据一词在朝上控诉自讼个不休,吵得不可开交,所有人都指望着霍光能作出一个决定,不曾想霍光最后一振衣袖,高举玉笏,将这难题丢给了皇帝。
刘病已早已习惯了上朝看热闹,霍光这一请示,让他顿时受宠若惊。面对着朝上百双亮闪闪的眼睛,他想了个顺理成章的折中之法:“下发御史中丞处理。”
御史中丞被皇帝当庭点了名,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诚惶诚恐的承诏。顷刻间,上百双眼睛又齐刷刷的转向他,御史中丞看了看波澜不惊的霍光,又看了看脸色惨白到摇摇欲坠的杨敞,稳了稳神,问严延年:“侍御史兼为执金吾,既看到大司农佩剑逾礼,何以不当即奏书宫殿门卫尉,禁止大司农入宫?若此事属实,你却任其自由出入宫闱,则大司农固然有罪,侍御史你的罪过只怕更大。陛下……”他突然一转身,双手捧笏禀奏,“臣要奏劾侍御史严延年纵容罪人私闯宫禁,论法应判死罪!”
这一幕峰回路转,着实令刘病已大开眼界,他不知道该称赞御史中丞够聪明正义,还是够胡搅蛮缠,总之被他这么一搞,居然硬生生的把局面给扭转颠倒过来。病已第一次发现原来所谓的朝堂廷议,也不过和市肆闾里一样,那些身穿锦衣的朝臣一旦为了琐碎小事争论起来,不惜互相攻讦,互揭其短,损人利已,本质上这些身份高贵的三公九卿和他所接触过的市井小民没任何区别。
病已笑了,一半儿是觉得可笑,一半儿是觉得可气。
严延年与田延年之间的争论已经在众人围剿的气势下被强压了下去,病已觉得这场朝会无趣透顶,正欲下令退朝时,有一人排众而出,奏道:“陛下即位以来,国泰民安,上承应天,下顺应民,此乃全托大将军之功……”
病已一凛,马上反应过来,这是借机讨好霍光,顺便也是提醒自己,如今帝位稳坐,是时候论功行赏了。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等那人说完,就马上允可,却不料那人下面说的用意虽同,内容却与他设想的大相径庭。
“今后位虚空,大将军有女,良家淑媛,恭谨廉让,有关雎之风,母仪之德,宜配偶,入主掖庭……”
病已一直散漫的神经骤然绷紧,上身跽直,脸色刷地变了。
那人并不抬头看他,依然手捧玉笏,聚精会神的盯着笏板上事先写好的文字照本宣读,孰不知那一个个从他嘴里往外迸的字,已令御座上的皇帝怒火中烧。
“嗯哼!”就在这当口,霍光开口了,“小女年幼顽劣,蒲柳之姿,恐难侍君……”
“大将军过谦了……”
“令爱聪慧貌美……”
“年纪与陛下相仿,正当绝配……”
起哄一样的附和声很快把霍光的一面之词给压了下去,霍光似乎非常为难非常无奈,捧哏之声不绝于耳,却无一人去有心留意皇帝的脸色,在这些人眼中皇帝的心意或许根本不重要。
金赏冷眼看着底下的一团乱,恍惚回到了许久之前,那时候昭帝也是这般坐在朝上,看着底下的臣子各色各样的丑态毕露。昭帝年轻嬴弱的面庞上永远挂着幽雅从容的微笑,只有他们近身伺候的几个兄弟才清楚他内心在凄苦无奈中苦苦挣扎。
没人在意皇帝……没人在意……
“退朝!”骤然响起的一声厉喝,生生掐断了金赏的回忆,也打破了朝堂上热闹的和谐氛围。
众目睽睽之下,刘病已已然从御座上起身,头也不回的拂袖离去,留下一个虚幻般的背影。
皇帝走了,就这样……退朝了。
金赏也和站在中庭的臣公们一样,完全呆住了,直到金安上猛地拽他的袖子,提醒他赶紧跟上皇帝,他才如梦初醒般深深吸了口气。
这是刘病已!
原来这就是——刘病已!
朝上掀起了一股立后热潮,除了少数人不参与意见外,大部分人都中意霍光的小女儿霍成君,主张立她为后。这事闹腾得很厉害,病已极力想瞒着平君,但宫里的风声传得向来快,病已没有跟平君坦白这件事,没想到许广汉倒先找上女婿商议。
“霍将军那里得罪不起,霍家的女子也不是没被婉拒过,只是,前有辞官病故的隽不疑,后有遭贬重启的刘德,你仔细想想……”
“父亲!”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对自己视若己出的许广汉在最紧要的关头,非但不是支持他,反而要站在其他人那边,劝自己纳霍家女为后。他直愣愣的看着许广汉,万分委屈的低吼,“平君才是我的妻!”
许广汉摇头,叹息,“你再仔细想想,慎重的……考虑一下。”他停顿了会儿,语重心长的说:“我不管你是不是皇帝,你应该明白,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我虽然疼惜平君,却也不得不为你多着想。你别顾忌平君,那孩子很懂事,她不会怪你……”
病已双眼睁圆,震惊得难以复加,“她……知道了?难道这也是她的意思?”
许广汉“唉”“唉”的连叹两声,自刘弗去世,刘贺即位遭废,宫里变故迭起,起起落落叫人应接不暇。他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眼看着平日最亲近的张贺也去了,自己的女婿突然被架到了那个如火烤炙的帝位上,孩子们的无奈和彷徨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也许是因为刘贺的出现,很多年前的痛苦经历再次揭开了他的疮疤,也让他那颗原本试图混沌的过完余生的心,在眼看着女儿女婿被卷入这场汹涌漩涡后,再也无法保持冷漠颓废的平静。
“有些事你没得选择!平君是个明事理的女子,你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还很多,拘泥在这样的小节上,以后如何成就大事?”
病已难以置信的退后一步,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他握紧拳头,压抑的吼声里夹杂着怒气,“我本没有要当这个皇帝!是他们找上了我,每天把我安在那个位置上,听他们在底下自顾自的唧唧呱呱说一大通废话,如果这样就算是成就大事,我宁可回尚冠里去当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庶民!”
“孩子……孩子,你冷静些,这不是你可以选择的,别说气话……”
病已强忍怒意,撇着颤抖的嘴角,仰头,“我……我有妻儿!为什么当上了皇帝反而连自己的妻儿都守护不了?平君是我的妻,不是妾!她是我堂堂正正纳了六礼娶过门的妻子!奭儿是我的嫡长子!”他越说越激动,“父亲难道忘了我当着二老面前起过的誓了?你以为我刘病已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吗?”
许广汉已经被他的激昂说辞逼得Сhā不上话,只能红着眼不断摇头。
“总之,我的妻子只能有一个,除了平君没有其他人!”说完这句话后他如释重负,心里忽然敞亮了,不再烦躁愤怒,“我这就去找平君,你不了解她,她很死脑筋,你之前那样跟她说,她会很伤心的……正因为明理,所以会更伤心,我……舍不得让她伤半点心……”
他绕过许广汉走了两步,突然又站住,回过头来冲广汉一笑,“岳丈大人也永远只能有一个!”
他的笑容俏皮中渗着窝心的暖意,瞬间击中许广汉脆弱的心房。看着女婿昂然挺拔的背景,他深深的体会到,那个拖着鼻涕、顽劣胡闹的孩子真的已经成熟懂事了。
鸳鸾殿的侍女已经习惯了在皇帝驾临时不再大声通禀,刘病已生怕吵到休憩的妻儿,每次入殿都刻意放缓脚步。
蚕丝锦帐内,躺着他生命里最为珍视的两个人,平君侧身枕臂和衣而卧,胸前躺着酣睡的娇儿。呣子二人细微酣甜的呼吸令他沉迷,他就这么一直站在床边,痴痴的看着他们。
浅梦中的平君似乎睡得十分不踏实,呼吸时轻时促,眼睑紧阖,眼睫却在不住的颤栗。
他叹口气,俯下身,手指拂去她眼角的泪痕,“你假装睡着时总喜欢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长睫微微一颤,她缓缓张开眼,眼眶里早已蓄满泪水,沿着眼角迅速滑入鬓发。他看得一阵心痛,忍不住抚摸那张被泪水润湿的脸颊,低头狠狠的吻住她的唇。
05、权衡
也许是上了年纪,也许是天性胆小,八月初五,杨敞这位在废帝中被霍光硬推到台面上的首功之臣,在新皇帝还没来得及颁下封赏前,突然一命呜呼,薨了。
而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在朝堂上弹劾对手的严延年,终于在御史中丞猛烈的攻讦下一败涂地。严延年不是愚昧之人,他当然不愿意死在这样一种稀里糊涂的罪名之下,所以他趁着杨敞身故,公卿忙于吊唁,无暇顾及他的时候逃亡了。
霍光十分生气,一方面是得力助手杨敞死了,一方面还是刘病已的固执显然超出他的想象,所以严延年的逃亡令他找到了某种情绪上的发泄。一封诏书就此传送到千里之外的山阳郡,严延年虽然逃了,但死罪仍在,严延年的女儿难逃株连之罪。
杨敞的丧事结束,山阳郡那里也传回了刘贺的消息——刘贺妻,严罗紨病故。
是畏罪自杀还是当真病重身故,这个答案已经不值得长安城内的公卿费心思考。百官少了领头人,也就没人再在朝堂上提及立霍成君为后的事,但不提归不提,虽然少了正面奏书,背后却仍是少不得流言蜚语,腹诽连连。只要没有眼瞎耳聋的,都非常拎得清这股风吹来时要往哪边倒,所以明面上虽不再向皇帝提立后的事情了,私底下大家却都在议论霍家的这位小女儿霍成君,将如何取代上官太皇太后,入住掖庭椒房殿。
而在宫内,就连守备掖庭门户的侍卫也察觉到了一个令人亢奋的现象——传说中即将被立为皇后的霍家小女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姿态,频繁出入掖庭椒房殿。
“那个女人又来了?”椒房殿寝宫的床上摆着一只鞋样子,霍成君随手拿了起来,发觉做工并不精致,至少和她脚上穿的丝履没法比。她再也懒得细看那粗糙的针脚,随手丢到一旁,却没留意紧抿着唇的如意脸上闪过一道厌恶之色。
如意不着痕迹的把那只鞋样收了回来,霍成君注意到她的小心翼翼,猛地恍然:“不会吧?这么丑的东西是你绣的?!”
如意不答,但眸底蕴藏的怒意更深。
霍成君嗤笑,不屑之色更浓,“宫里的采缯锦缎都是东西织室出的,外面就算有再好的现货高价叫卖,或是家中奴婢自己定制,也总要比宫里织室出的成色差些。你的用度已经是全天下最好的了,又不缺吃穿,为什么还要屈尊做这等无趣的事?”拾起她的手,手指上满是星星点点被针戳破的细小伤口,“你看看,竟还弄伤自己的手,至于吗?”
如意想抽回手,怎奈成君抓得牢牢的,她只能压下满腹怨气,故作平淡的说:“不过是打发时日罢了。”
成君狡黠的一笑,眼光迅速瞄了眼如意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鞋样,放开她的手,揶揄,“男人的鞋样……呵呵,这要是被掖庭令瞧见,这座未央宫又不知该生出多少风流故事来。”
这下如意是真的怒了,眼光锐利,寒芒乍现。然而霍成君仍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她自行脱了鞋,上了床,挪了床角的一张玉几过来歪着身子,懒洋洋的重归旧题:“那女人天天上这来,等改明儿我住进这椒房殿,你说她还会不会来?”
她年纪虽幼,姿色却艳,这么似笑非笑的噙着一抹娇憨,眼波流转,顾盼神飞。如意心中一动,“你若做了皇后,可得算是我的孙媳了,到时候你会不会天天来瞧我?”
霍成君勃然色变,脱口道:“我可是你姨母!”转而低下头,似乎当真为此苦恼起来,“这可不好,我明明长你一辈的……若是嫁给陛下,我还得做你的姨母才行!”
如意不露痕迹的冷笑。
成君倚在玉几上,单手托着下巴,眼神渐渐放柔,一副少女怀春的恍惚痴样儿。许久,方是一叹,呢喃,“陛下最近怎么也不来给你晨省问安了?”伸了伸腰,娇柔慵懒的打着呵欠,“困了,每日都这么早起,实在折腾人哪。”
随手推开玉几,在床上找了一副玉枕,枕上罩着锦帛,她拍了拍那枕上的锦帛,又嗅了嗅气味,似乎觉得能够接受,于是就势一歪身子,侧枕着玉枕躺下,声音困顿低迷,“一会儿我母亲要来,她若来了,你叫醒我。”
如意站在床边不动,侍女们战战兢兢的也站着不敢动。半晌,如意挥了挥手,于是一名侍女急忙上前,抖开一条锦被轻轻替霍成君盖上。
香梦微酣,少女甜美的睡靥上浅浅的勾起一抹娇嗔,“你……你别走……”
侍女一愣,不敢动弹,隔了片刻,成君的嘴角抖动,竟是笑了起来,吟哦似的一声叹息,“唉……病已……”
如意走到门边,一只脚本已跨过门槛,听了这话,猛地转过身来,手扶着门框,望着床上半梦半醒的少女,久久的陷入沉思。
九月,大赦天下,杨敞死后一个月,由蔡义接任丞相一职。蔡义的老迈早已不能胜任任何官职,可霍光依旧把这位八十多岁,连走路都要两个人左右搀扶的老人擢升上了丞相的位置。这个决策不能说不引人非议,于是朝上也有人提出质疑,但是霍光的回答依旧冠冕堂皇的令人无语。
“此乃为昭帝讲《诗》的师傅,德高望重,以他为丞相,有何不妥?”
即便是再有才能的人,到了蔡义这种已属罕见的高龄,早该回家养老,更何况蔡义的身体状况早已一日不如一日。丞相是百官之首,不说指望耄耋老人能在这个位置上对朝廷有所贡献,但至少众人都希望大汉朝别再出现一位死于任上的老丞相。
而另一方面,在人事调动趋向稳定后,立后的事终于再次被提出日程。霍光依然不表态,但是经历过隽不疑、刘德二人拒娶霍家女后的处理惯例,朝臣们早已习惯了霍光这种谦逊式的沉默。霍光不表态没关系,因为霍夫人早已在私底下放出风声,所以鼓动皇帝立霍成君为后的声势再度热烈起来。
“父亲!”张安世甫进家门,便被张彭祖堵在了堂屋的阶梯上。
彭祖的样子有点急躁,可张安世却视若无睹,张千秋一把将弟弟拽到边上:“父亲难得休沐,你到别处玩去。”
张安世慢吞吞的脱了鞋上堂,婢女取来热水给他净手,擦脸。
彭祖急道:“可是……”
张千秋猛地一拽,眼中有了警告之色:“出去玩!”
面对这个从小敬畏的大哥,张彭祖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妥协,“我找父亲有事。”
张千秋一笑,“做了中郎将的人果然不同了啊。”
“让他进来!”坐上席的张安世突然发话,声音威严沉稳,彭祖心里不由一颤,硬着头皮进了门。
张安世斜睨着小儿子,冷淡的说:“你仗着自己从小与陛下有同席研书的情分,在兄长跟前也敢放肆无礼了?”
彭祖急忙行礼,“儿子不敢。”
“我看你现在也没什么不敢的!”他冷哼一声,“陛下的婚事不用你瞎操心,你先管管你自己,都已经十七岁了,整日和府中侍婢厮混,也不上心正正经经的找门亲事成家。我且问你,延寿说你不肯娶亲,这是怎么一回事?”
张安世眼神凌厉,要不是清楚小儿子与平日侍婢厮混,在男女欢爱上并无疾碍,他肯定少不得一顿家法教训。
彭祖振振有词,“昔日冠军侯曾言,‘匈奴不灭,何以为家’,儿子歆慕其胸襟豪情,亦……”
“冠军侯!”张安世气得直冷笑,“就凭你这点出息也想学霍去病?”
彭祖不吱声了,他今天拼着被父兄一顿臭骂,为的是刘病已的重托。
“父亲!”他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头,“这句话是陛下教儿子说的,陛下自幼是伯父养大的,诗经中有句话叫‘无言不雠,无德不报。’,陛下与许婕妤鹣鲽情深,夫妻情重……”他见父亲已经朝他直摆手了,忙膝行过去,大叫,“陛下重情有什么不对吗?陛下这般重情更显得仁德厚道……”
“行了!”张千秋直接将三弟从地上拖了起来,“冲父亲这么无礼叫嚷,你也太不像话了!”
张安世皱眉,满脸不悦,“你出去,回房好好反思今日的言行得失,想不明白就不要出来!”
张彭祖明白这是没用了,父亲铁了心是站在霍光一边的,自己说再多也动摇不了父亲的心意。他心里觉得悲愤委屈,忿忿的站了起来,转身跑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说:“都说当了皇帝,可以随心所欲,如今看来,竟是大错了!”
张安世刚要张嘴训斥,张彭祖一跺脚,早跑得没了影。他气得不轻,脸色铁青,张千秋忙小心翼翼的劝解:“三弟年纪还小……其实陛下年纪也太小……”
张安世气得叹气,“不长进的竖子!”这话本是训斥小儿子的,可接在张千秋的话后,倒像是连皇帝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他急忙闭了嘴,被张彭祖这么一闹腾,他的精神明显不济,疲惫不堪的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
张千秋细细想了想,这才谨慎的询问:“关于敬儿的亲事……”
张安世打起精神,闭了闭目,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清明冷静。孙女张敬今年及笄,以他张家现有的身份地位自然不愁没有合适的夫家可挑,所以张千秋也一向不怎么在意,可前阵子霍山突然向他提亲,要让霍云娶张敬为妻。
霍山虽不是大将军家的嫡系,地位不比霍禹,但终究是霍光的侄子。
与霍家联姻,似乎是个双赢的好机会,但……张安世却常有隐忧,霍家的权势到如今已经算是大到了极限,放眼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户人家能够比得上霍家,就算是当初的卫家也远远不及。这样如日中天、权倾天下的霍家,一向是张安世倚靠扶持的对象,但任何事都有个限度,他总担心一旦过了限度,不知道接下去还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毕竟,霍光已经老了,而霍家的继任者霍禹,显然还不够老练。
“父亲……”
张安世长长的舒气,“那是你的女儿,你自己作主吧。”他颇具深意的瞥了长子一眼,“为父老了,以后这个家,还得由你来当。”
张千秋松了口气,笑道:“其实霍山见我多日不应,昨日还特意托了霍禹来当说客。”
张安世明白了儿子的决定,点了点头。隔了好一会儿,就在张千秋以为父亲已然靠在榻上假寐时,一直闭着眼的张安世倏然幽幽开口:“其实,未必非结这门亲。”
张千秋大大一怔,作出疑惑不解之状,但张安世并没有马上解释,反而问儿子,“你怎么看霍氏立后的事?”
张千秋笑道:“霍家出个皇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安世微笑,拈须不语。
张千秋道:“霍成君与太皇太后有亲,立为皇后那是轻而易举之事,这事早晚会有定论,陛下年轻气盛,现在拖着,不过只是耍耍小孩子脾气罢了。”
张千秋之所以这么认为,全因刘病已这个皇帝性格与前两任相比带着一种憨痞稚气的特性,他不似昭帝那样儒雅泰然,但也不似刘贺那样雷厉风行,在对待霍光的态度上,刘弗虽然言听计从,但面上却总显得清高孤傲,帝王气息浓郁,而刘贺自不必再述,几乎恨不能要诛杀霍光才甘心。而刘病已面对霍光时,却是带着一种从内到外的敬畏忌惮,说得好听是君见臣,说难听些好似老鼠见猫。
但就是这样的一只小老鼠,却在当下,敢在老猫眼皮下默不作声的虚耗了两个月之久,一次都没正面回应朝臣的热切建议,表示同意立霍成君为后。不仅如此,在这样沉默无言的抵触中,那个鹣鲽情深、糟糠不弃的传言却在宫内宫外慢慢传开,惹来人言沸沸。
张千秋对刘病已的评价其实并不太复杂,这位新皇帝曾经在他们张府厮混了近一年,其实不过是个再普通寻常不过的宗室官宦子弟的做派,和自己的弟弟张彭祖如出一辙。
他了解自己的弟弟,那是个年轻冲动、思想稚嫩的少年,所以,刘病已的性情与能耐,自然也相差不远。
“太皇太后……”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念出这四个字,张安世呵呵的笑了起来,“与太皇太后有亲!千秋啊,你和霍禹在一起太久了,久到你印象里的那个大将军完全成了霍禹口中的那位老父。”他叹息着拍着腿,又是惋惜又是忧虑,“大将军能是霍禹口中的父亲,却不能成为你口中的伯父,你得把眼光放得更远,把问题想得更深!”
“诺。”张千秋虽答应了,却仍是满腹疑问。
张安世看出他的困惑,进一步直指要害,“霍家的富贵早已超越了有史以来的任何一家外戚,这时候即便再捧出一位霍皇后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霍家目前六位姑娘所嫁的夫家,每一次的联姻背后都有一股推动力,紧紧维系着婚姻双方的利益纽带,把霍成君嫁给陛下,若能生出子嗣,倒也福祚绵长……”他压低了声,“只是今上的性子,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和你三弟似的,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何况你三弟说得甚对,不弃糟糠之妻乃有德之举,天下攸攸之口,谁能指责半句?再者,霍成君是太皇太后的姨母,若立霍成君为后,又当置太皇太后于何地?”
张千秋终于渐渐领悟,如今霍光的权力之大足以翻云覆雨,一个连皇帝都能轻易废除的权臣,外有同僚,内有太皇太后,目前在皇帝僵持的拖延下,立后对于霍家虽有利,弊端却也不小。霍光若是执意立了自己的女儿当皇后,这一举动落在太皇太后眼中,又会让这个孤苦伶仃的外孙女心生何等异样的想法?太皇太后才十五岁,这样一枚至高无上的有用棋子握在手里,效用可想而知。
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天子如今显然很不喜欢被强加这位霍皇后,新帝刚立,又何必为了一个后位之争而惹得君臣之间产生隔阂嫌隙?万一把那个冲动无知的少年皇帝逼急了,虽不怕他能因此反了天去,但真要耍起无赖来,难不成还能再冒风险搞第二次废帝不成?这个大不韪的损招可一不可再二,眼下不到万不得已,犯不着把君臣的关系搞僵。
所谓权衡利弊,像霍光和张安世这样擅于深谋远虑的老臣,自然比霍禹、张千秋等儿辈想得更周全、更细致。张安世其实早已看穿霍光一直保持沉默下的真正用意,相信那些臣公们用不了多久,便也能猜到这一层利弊,悟出霍光其实早已不再看重那个可有可无的后位。
“可是霍家不是很积极的在为霍成君当皇后在四下谋划么?我听霍禹说……”
“那是霍夫人的意思,不是霍家,更不是霍将军的意思。”张安世一针见血,“一个出身卑贱的妇道人家懂得什么?她眼中只有自己的亲生女儿,一心想做皇帝的岳母。太皇太后到底不是她的外孙女……”
张千秋彻底折服,同时深感自己和父亲之间的差距,枉他自负聪明,在父亲面前,自己的心智几乎就等同一个稚龄顽童。
他的脑海里突然浮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照此推论,今上刘病已在霍光眼中,那些残留孩子气的举动岂不是只能更加突显其无知愚蠢?
霍光已有让步之心,却仍是保持沉默不说破,难道是在成心袖手看戏?
06、故剑
正如张安世预料的那样,霍光的沉默逐渐被一些熟知的僚臣揣摩出其真正用意,只是霍光不明说,加上霍夫人异常积极的想要把女儿弄进宫里去当皇后,所以大家只好也跟着望风观望。
这事转眼拖入冬天,刘病已当了三个月的皇帝,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些微排斥抵触,到最后慢慢开始适应自己无所事事的生活状态。与刘病已相比,许平君的适应能力显然要强过他,这三个月里她几乎天天都会去太皇太后的椒房殿,如意只比她小一岁,两人抛开身份的不对等外,兴趣喜好上相差无几。
平君喜欢针黹女红,她教如意缝制鞋袜,后宫岁月寂寞无聊,如意觉得有这样一位禀性淳朴的女子为伴,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平君也曾提过一些小要求,把婢女许惠接入宫中,安排许母、王意等女眷时常进宫叙话,如意一一应允,她本以为平君会向她提立后的事,却没想无论是刘病已还是许平君,都未向她提过只字片语。反倒是霍氏母女,进宫次数日渐频繁,到后来,如意只能刻意的调整自己的作息,以免许平君和霍成君撞上。
刘奭已经会坐、会爬,会咿咿呀呀的发音,变得比以前更加好动,也更黏人。宫中的阿保虽然很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但刘奭却仍是喜欢黏着自己的母亲,有时候看到父亲更会兴奋的尖叫。
“再过些时日,肯定会叫人了。”平君用手抻着儿子的腋窝,让小刘奭双脚蹬地,牵引着他一步步的学走路。
刘奭很是兴奋,挥舞着双手,时不时的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
一旁注视着呣子二人嬉戏的刘病已却殊无笑容,儿子快一岁了,可现在的身份却仍是不明不白的——他的母亲一日为婕妤,他便一日不能名正言顺的成为嫡子!
原本最初拜太皇太后所赐将许平君提为婕妤,他想着不用多久便能名正言顺的将妻子从婕妤的份位上封作皇后,就和当初上官如意自婕妤封后,自己自阳武侯即位为帝一样,不过就是走个过场。万万没想到当中居然还会横生这么大的一个枝节,一想到这里,病已就会觉得窝火,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万分沮丧。
“在想什么呢?表情那么痛苦……”她其实猜得出他在烦恼什么,却故意调侃,“这么一看,你们父子俩倒还真是挺像的。”
“哦?是吗?”病已恢复了笑容,伸手把儿子抱了起来,刘奭冲他咯咯咯的笑,笑靥如花,甜如蜜糖,“儿子真漂亮啊!你说得没错,果然很像我。”
她捂着嘴笑:“奭儿拉屎的时候,眼睛鼻子皱在一块儿,小脸憋得通红……这样儿就跟你刚才一模一样。”
他刷地扭过头来,眼皮耷拉,眼神阴阴的盯着她。
她笑得更欢畅,手指着他的脸直抖,“对,就是这个表情……”
病已将儿子放到地毡上,一把抓住后退欲逃的平君,胳膊有力的环住她的细腰,将她使劲拖进自己怀里。
“知道冒犯天子是什么罪名吗?”
“不知。”她忍笑,“这是廷尉才知的刑律,陛下饶恕我吧,我可是良家女子……”
“好个良家女子……”他额头抵着她,浓烈的缱绻气息喷到她的脸上,她乌黑的瞳仁里倒映着他深情的凝视,“君儿!”他哑着声喊,双手在她腰背上不断游移,“你好像瘦了呢。”
她向来青涩,早被他的言行挑逗得浑身酥软,“嗯……”
“我们回房去?”
“嗯……嗯?”她猛地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现在是白天啊!”
“又不是没有过!”他说得理直气壮,毫无羞涩之意,“我抱你进去?”
她期期艾艾的说不出一个整句,病已莞尔一笑,径自将她打横抱起。正欲大步往寝室奔去,平君忽然叫道:“奭……奭儿……”
他在她唇上吻了下,“找人把他抱出去玩。”
她低头一看,刘奭居然不在毡毯上,“奭儿呢?!”扭头急寻,却发现小家伙手脚并用,正扑哧扑哧的飞快往寝室里爬,小ρi股扭啊扭的,还咧着嘴笑得十分兴奋。
“这小子……”病已啼笑皆非,抱着平君追了上去。
刘奭的爬行能力显然超出他们的想象,只一会儿工夫,他就不知道爬去了哪里。房间里帷帐叠叠,一时半会儿要找到他还真不容易。
“床下!”她急促的拍他的肩,“快!快!”
被儿子这么一闹,他欲火全消,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把平君放下地,然后趴到地上搜儿子顽皮的踪影。
“奭儿,乖乖……出来呀,到母亲这里来……”平君软声连哄带骗。
“臭小子,揪你出来打屁屁!”病已则是连恐带吓。
房里呼哧呼哧的想起孩子的欢笑声,夫妻俩面面相觑,听了好一会儿,病已猛地大步往左边一转,将靠近窗口的帷帘哗的掀开。果然,虎头虎脑的刘奭正一ρi股坐在香柜后面,身前的帘子一掀开,他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抬头对上父亲不满的臭脸。
“唔……”他认出了父亲,小手一拍,兴奋得笑了起来,那双活灵活现的大眼睛极其天真无辜的眨巴,红嘟嘟的小嘴撅着,唔唔的发出一长串含糊的音节。
他板起脸:“欺君之罪啊!朕要惩治你!”
一说完,背上被平君用力推了一把,“还不赶紧抱他起来,小心等会儿他哭给你看!”
病已冲儿子扮了个鬼脸,伸开双臂,蹲下身朝他拍了拍手,“过来,朕赦你无罪了!”
刘奭的眼睛盯着父亲的双手,侧身一滚趴在地上,双手撑地,ρi股离地撅起,慢慢的双手也腾空离地。
“他要做什么?”平君激动的大叫。
“嘘!”病已示意噤声,然后放柔声音对儿子说:“奭儿,过来,到这里来!”
刘奭的双手已经脱离地面,扶到了柜壁上。平君看着他软绵绵的两条腿,心惊胆颤的喊:“你快抱住他,他站不住的!”
“没事,不要紧。”
“他会摔的!”
“不会,我会保护着他……”
刘奭不待父亲的话说完,身体稍转,重心失衡,整个人果然像块木头似的栽了下去。许平君一声低呼,冲上去想抱儿子,病已早有防备,千钧一发间伸臂一揽,将儿子稳稳的抱进怀里,却不想平君从身后冲了过来,两人猝不及防的撞在了一块儿。
“哎哟!”平君捂着撞疼的额头疾退,因为撞得太狠,只觉得眼前金星乱撞。她往后退了一步,背已贴住墙,正想扶墙缓口气,却不料对面病已突然大叫一声:“小心!”
她茫然的抬头,却听背后头顶哗啦啦一阵响,好似什么东西倒了下来。刘病已一手抱住儿子,一手拉住她的胳膊,使劲一拽,将她拉离墙角。
原本悬挂在墙上的史曾赠送的两柄木剑被碰落掉地,“毛”剑压着“贵”剑,两柄剑交叉的叠在一起,幸好外观并没有破损。
平君面色微白,拍着胸口骇道:“吓死我了!”
正欲弯腰把剑拾起来,病已忽道:“等等!”伸手挡住她的动作。
平君不解,病已却表情严峻的凝视着地上的双剑,深深的陷入沉思中。
翌日常朝,百官议政,时近正午朝会将散之前,皇帝忽道:“朕微贱时曾有一把宝剑,朕极为珍视,爱逾至宝,只可惜自朕即位便不知所踪。诸位公卿若能替朕寻回这把故剑,朕必重谢之!”
朝会上皇帝突然没头没脑的要朝臣帮忙寻找一把故剑?
脑筋略差点心想,与其找故剑,不如自己给皇帝献上一把更为名贵的宝剑。脑筋转得快的,马上从皇帝探询式的热切目光中找到了一丝答案。
微时故剑,剑通贱音,皇帝找剑是假,顾贱才是真!
这是皇帝历经数月后,在泼天的立后舆论中第一次正面的以一种含蓄的说辞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和当初隽不疑、刘德拒婚时不同的说辞,一样的结论,年轻的皇帝用一种非常委婉的说辞拒绝了与霍氏的联姻,向世人表达他的真正心意。
好一个故剑情深!许婕妤虽出身微贱,却是他最为珍视的糟糠发妻!贫贱不离,富贵不移,如此情操怎不令人动容?
阶下的朝臣皆是有家室妻儿的人,推己及人,无不心有戚戚焉。只是众人碍着霍光的面子,唯唯诺诺的不敢有所表示。面对着皇帝小心翼翼的祈求神情,底下的臣子或低头沉吟,或故作未见,然后若有若无的都拿眼角瞟向首位上的霍光。
霍光神色坦然,面带微笑,那个表情实在很耐人寻味,眸光中竟似有些赞许之意。众人目光更为闪烁,彼此以眼神交换着各自的揣测。
就在寻故剑诏发出后的下午,中朝尚书收到了不下十份奏书,皆是奏请立许婕妤为后。翌日又收到二十多份,之后陆陆续续有人上奏书请立许平君为后,这其中竟也有了丞相、御史大夫等人递的奏书。尚书令命人把这些请立皇后的奏书誊抄副本,交给霍光过目,霍光并没有太过激烈的表示,只是淡淡的吩咐:“尽数呈给陛下。”
于是,底下的事便顺理成章——在经历了三个多月后,许平君终于成为皇后。
十一月十九,封后大典在未央宫前殿举行,许皇后发绾假髻,头顶金步摇,贯以白珠垂坠;步摇两侧,又配以六副金笄珈,珈首加翡翠为饰,分别雕刻为熊、虎、赤罴、天鹿、辟邪、南山丰大特六种神兽,耳上配白珠珥珰,额前缀翡翠华胜。一袭绀皁色的曲裾深衣,领襟衣袖用绦线绣着镶边,勒腰修身,宽大的裙尾曳地,雍容不失纯美。
平君从殿外进来,婀娜窈窕,端庄秀丽,青丝堆华云,行步摇曳曳,恍若天外谪仙下尘。
刘病已坐在御座上,脸上洋溢着好不遮掩的狂喜,而上首坐着的上官如意却禁不住一阵恍惚起来,记忆深处早已模糊淡化的封后大典仿佛再度被翻了出来。
大司马霍光授皇后之玺于许皇后。许平君接了玺印,心中喜悦,却不大敢去正眼瞧霍光的脸色,更不敢喜形于色。
封后大典忙了一上午,到未时正方散。刘病已喜滋滋的拉着平君的手回掖庭。这几日上官如意正忙着搬出椒房殿回长乐宫长信殿去住,平君打算先回鸳鸾殿换下礼服再去给太皇太后帮忙。
夫妻二人携手步行,特意让随从跟远些,免得妨碍两人私语,他们虽然成了这整个大汉天下的主人,却仍是没有学会无视仆从如海,能够旁若无人的谈笑。
秋天的枫叶转红了,平君随手摘了一片下来,放到鼻端轻轻的嗅着那股淡雅的香气,虽然当了皇后,她在激动过后却仍是感到了一丝怅然,从此以后,也许,真就永远困在这座宫里了。
他搂住她的肩,极力用一种轻快的口吻说笑着:“等明年春天,我带你去上林苑……”
她抿着唇笑,“上林苑是不是有处别馆叫平乐馆?”
他睁大眼,她吃吃的笑,“意姐姐说,你和彭祖哥哥很早就羡慕那些皇孙贵胄能去平乐馆跑马,这会儿能去了,哪能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他哈的一笑,侧身掩住随从们的视角,低头在她唇上狠狠吻了一下,“再没人比你更了解我的心思了。”
她唇上的胭脂被他吻花了,她又羞又急,忍不住道:“谁说没有?意姐姐比我聪明、心细多了,你们的心思,一样儿都瞒不过她。”
“三姑娘啊……”他柔柔的笑,刚想接着说,红枫林后却是一片簌簌的响。
红如胭脂的叶,绿如翡翠的衫,十丈开外,霍成君站在枫林中,怔怔的看着帝后二人。少女如花般娇艳的容颜上楚楚的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她就这么倔强的看着那对相依相偎的夫妻,既不行礼,也不回避。
平君吃了一惊,手中的枫叶落地。
那抹绿影终是拧身而去。
“那是谁?她为什么哭?”
病已抬手从枝梢上摘下一片更为鲜艳的红枫叶,递到妻子的手里,淡淡的答:“不认识。”
07、禁脔
椒房殿有些凌乱,平君进去时,正好看到一名小侍女捧了三只的竹笥往外跑,结果猛地看到皇后站在庭中,吓得绊了一跤,满笥的衣物翻了一地。
侍女吓呆了,平君反应迅速的弯腰,“快捡起来,别弄脏了。”
“诺……”小姑娘吓得声音都抖掉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平君手脚麻利的拣起一件深衣,仔细一看,衣上染了一大片的赭红颜色,她用手去抹,感觉又不像是新沾上去的污渍。
“这件衣裳脏了怎么也不拿去洗洗?”
那侍女抬头一看,面色刷的煞白,“这……这是昭帝遗物,太皇太后极为珍视,不……不许人碰的……”
“那就更该洗净收藏保管妥贴。”
许惠在边上疑惑的用指甲刮那些污痕,“这……这看上去怎么像是染的血渍?”
小侍女吓坏了,赶紧拉着衣裳,泪盈盈的说:“可别弄坏了,还是让奴婢收起来吧。”
平君见不得别人为难,忙叫许惠松手,又问:“太皇太后在哪?”
“才还见在寝室……”
“那我过去找她吧。”
平君见椒房殿实在是忙乱,来来去去的人忙里忙外的着急搬着东西,于是打发自己的侍女也去帮忙,自己则带着许惠去找如意。
相对于外堂的忙乱,内寝一片安静,可如意却并不在房里。她在席上略坐等了会儿,许惠按捺不住无聊,便趁无人四下张望,平君训斥了几句,她总是不听。
过了会儿,许惠惊疑的从床头取了一块巾帕,往平君面前一递。
平君怫然,“都说了不要乱动椒房殿的东西,你怎么不听的?”
“这不是椒房殿的东西,这是皇后你的东西。”
“又胡说!”
许惠急道:“这是不是你的帕子,这角上的大雁可是你绣的?”
她闻言定睛一看,只见那块帕子半新不旧,粗棉织就,经纬双股线纺得并不算均匀细密,边角上绣着一双大雁,绣工也甚为粗糙。这正是许家自家纺制而成的手巾,宫里不会使这等低劣的物品,而且看这成色,估摸着应该是好几年用过的旧物。
她左右翻来覆去的看了会儿,满面狐疑。
许惠笑道:“你若不信,可去问陛下,你自学女红起,年年都绣制一块手巾给陛下用的,使旧的手巾他都收着呢,把这手巾拿去一比就知道了。”
“别!”平君拉住她,“别胡闹……这是太皇太后的东西,我们私下说笑可以,别乱拿她的东西,快放回去。”
许惠撅嘴,“明明就是你的东西。”
“不是我的东西,这手巾上写着字呢,怎么可能是我的东西?快放回去!”
“有字就更好了,上面写了什么,问明白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平君隐隐觉得不安,那方手巾令她看着眼熟,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的旧物,只是一时想不起为何会落在椒房殿里。
她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算大,却令她无法跟人说清道明的秘密。
这个秘密已经埋了三年,现在,她却升起一种即将要被揭破的慌乱。
她不安得如坐针毡,径直站了起来,“回去吧。”
许惠不解,无意中一扭头,忙跪下:“拜见太皇太后。”
如意轻悠悠的从门口踱了过来,“以前见你耐性极好,怎么今天这么急躁不耐了?”
平君听出太皇太后的弦外之音,怕她多心自己当了皇后就端起架子,忙道:“没有,只是这女子老问东问西,其实我是不识字,被她问烦了才说要回去。”
如意笑道:“又不是博士,不识字也是正常的事。”一瞥眼,目光落到许惠手上的手巾,不觉眉头一皱。
许惠急忙高举着把手巾呈上。
“早上还说找不着这手巾了,倒叫你翻出来了。”她接过手巾,冷淡的眉宇渐渐有了舒展,眼神也柔和了许多。
这几天如意便要搬去长乐宫去,所以宫里的侍女私下都说太皇太后心情不豫,就连瞧人的眼神都是冷的。
平君不知道要怎么接话,心中不安更甚,只得低着头不言不语。
如意端详着手里的帕子,似乎又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中,“这是昭帝的旧物,上面有他亲笔题的一首歌赋。那段时日他心情很好,我从没见他这么快活过,他去淋池赏荷,写下这首歌,命宫人彻夜传唱……”她的声音很轻,也很柔,温婉的唱出那个陈旧的回忆,也让平君从不安直接跌到震骇彷徨,“秋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开曙月低河,万岁为乐岂云多。”
万岁为乐岂云多……
幽幽的止歇了最后一个音,她宛若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心力,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双大雁,“如果我自幼也学女红,不知能不能令他更早快活些?”
平君心中一悸,全身气力像是猛然被抽空了。
如意将手巾整整齐齐的叠好,收入袖囊中,“以后我去了长乐宫,你还会来长信殿教我女红么?”
平君慌乱的点头。
“椒房殿就留给你了。”她笑得空灵缥缈,“他看不到的,我会替他看着。许皇后,希望你别让我们太失望。”
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双飞雁,天南地北,偕首几回寒暑。如今双双投入了这寂寂未央,最终是否仍会是他人眼中的纯洁无瑕?
如意笑着转身,慢悠悠的踱出房,留下最后那抹孤单削瘦的背影。
十一月下旬,长安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细沙一样的雪粒下了一整夜,到天明时,毛茸茸的雪花飞舞得满天满地。虽称不上银装素裹,凭栏而立也能稍许感觉出那种空旷幽远的美。
这样一个雪景,却是太皇太后动身回归长乐宫之日。如意听了一夜的雪,天不亮便起床披了雪貂裘衣站在窗口看月景。这一看便是东方发白。
不等皇帝、皇后前来送别,她已下令起驾。
太皇太后法驾金根,车行三刻,当出未央宫门前,忽然停了。如意刚要相询,金根外隔着厚重的青帷,黄门尖细的声音禀道:“大将军拜辞太皇太后!”
不等如意回神,车厢内随侍的侍女早取了貂裘替她披裹好,又塞了手炉到她怀里,然后掀开青帷。
雪花扑面从帷幕内吹了进来,冰冷的空气涌入,瞬间迷花了她的视线。
霍光恭恭敬敬的站在金根下叩拜,她忙说了声:“可。”咽喉被冷风一呛,险些发不出声来。
霍光起身,逆着风雪开口,声音不高,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太皇太后这一回去,为策安全,是以在长乐宫特意安置了屯卫,由邓广汉任长乐卫尉……”
邓广汉,那是她的二姨父,也就是霍光的二女婿。
如意站在车上,轻轻缈缈的微笑,左眼却被一片雪花扑撞上,一阵酸痛后,雪花化作热泪滑落腮旁。
“大将军想得周到,有劳将军了。”
霍光身体微侧,指着边上十多名二三十岁年纪不等的女子说:“这些阿保做事稳重,可随太皇太后入长乐宫随侍,听候使唤。”
“多谢将军!”
霍光挥了挥手,当下阿保归入随从的队伍中去。原本替如意撩着青帷的侍女突然下了车,然后上来一名二十多岁的阿保,眉目清秀,举止果然谨慎稳妥。
如意往后退了两步,一直退到车壁上,车外霍光高声道:“光拜别叩首!”
青帷放下,她却觉得车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异常稀薄,几乎令她喘不上气来。
金根缓缓启动,在微微摇晃的车厢内,那名阿保跪坐在车门口,安静得犹如一尊装饰的陶俑。
“你……”如意勉强挤出一个字,然后陡然发现纵有千言万语也早已无需再细细盘问,她颓然的低下头,眼角涩涩的发疼。
行路许久,终于进入长乐宫的宫门,马蹄声声砸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哒哒作响。
沉默许久的她终于说出了一句整话:“今年该满五岁了吧?”
对面的女人哑着声回答:“回太皇太后,虚龄已经六岁了。”
如意热泪盈眶,用力点了下头,难忍哽咽,“他现在叫什么名字?”
“期……”她恨不能把头埋进腿股间,颤颤簌簌的带着一种憋屈的泣音,“霍期……他叫霍期!”
宣帝篇第五章不许人间见白头
01、盗钱
戊申年春正月,征募郡国吏民訾百万以上迁徙平陵。
许皇后立后,皇帝循例欲尊外戚之家,封岳父为侯,却被霍光以许广汉乃受刑阉人为由回绝。
封赏不了许家,等于立了皇后,空摆了一个外戚的架子。
刘病已感到很窝火:“若是宦臣不得封侯,那顺成侯又是怎么回事?”顺成侯乃昭帝刘弗的外祖父,钩弋赵婕妤之父。
对于女婿的不平,许广汉倒很是看得开,心平气和的劝慰:“顺成侯是昭帝追尊,要知道那时候人都已经死了,人一旦死了,再追封什么也没多大意义了。昭帝在时,赵氏一族除了拿些金钱赏赐外,可是无一人在朝为官封爵的。”
许广汉说的话很在理,非常的在理,不仅句句属实,还进一步点醒了刘病已要面对现实。霍光能退让一步默许立许平君为后,却不会再让许家得寸进尺。
果然,没几天,霍光突然上奏说要归政。昭帝时,霍光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刘弗自然不敢拿这话当真,元服及冠后一切政务仍是由霍光说了算。
刘弗的顾虑现在同样成了刘病已的顾虑,霍光归政的请求只是一种姿态,一种投石问路的虚招,傻子才会相信他会真的要归政给皇帝。霍家的亲信党羽早已遍布朝廷各个角落,霍光自个儿说要归政,只要皇帝敢答应,届时必然跳出一大帮子的谏臣来参奏皇帝,不把昏君的骂名结结实实的套在皇帝头上不算完。最后,被骂得惨兮兮的皇帝还得再低声下气的求大将军回来继续主政。何苦如此大费周折?
刘病已不傻,虽然他当皇帝的时日不久,但是自从坐上这个位置他就没少伤脑筋。以前他还曾羡慕过刘弗,现在他只会觉得这ρi股底下的位置实在烫人,搞得他坐立难安。明明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却只能耐下性子陪人演完这一场又一场的戏,累人累己。
霍光归政的奏书被刘病已明智的驳回,为了安抚霍光被“驳斥”后的情绪,皇帝还得想尽一切办法去博这位大将军一乐。于是,下诏有司论定策、安宗庙者的功绩,增加霍光食邑一万七千户,加上原来的食邑,一共两万户。
除霍光外,富平侯张安世增加一万户食邑。封御史大夫田广明为昌水侯,后将军赵充国为营平侯,大司农田延年为阳城侯,少府史乐成为爰氏侯,光禄大夫王迁为平丘侯;令有八人赐爵关内侯,分别是右扶风周德、典属国苏武、廷尉李光、宗正刘德、大鸿胪韦贤、詹事宋畸、光禄大夫邴吉、京辅都尉赵广汉。
杨敞虽然死了,爵位仍在,便增加他的长子杨忠爵位食邑。另外增赐食邑者还有蔡义、范明友、韩增、杜延年、苏昌、王谭、魏平、复陆堂、夏侯胜,共计十人。
这样大手笔的封赏不能不说令人瞠目,刘病已在抛出这么个巨大的诱饵后,看着众人欢天喜地、心满意足的表情,开始提出要给自己死去的祖父卫太子正名。
既然活人的封赏他要不来,那就退一步要死人的吧。
但是霍光在得到那么大的甜头后,依然保持神志清明,没有被刘病已的慷慨大方给砸昏了头脑。虽说卫太子刘据的案子早在武帝末年便已不再追究,武帝为自己逼死了儿子的行为深感悔意,还在湖县建了思子宮,但刘据的名分似乎一直没有归正。
根据《孝经》记载:“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义也。”霍光等人认为既然刘病已继承了昭帝之后,便是昭帝的孙子,对于自己的亲生祖父母便不得祭祀。虽驳了祭祀之名,却仍是应允将刘据等人的墓地改葬。刘据的谥号定曰戾,史良娣追封戾夫人,刘进谥号曰悼,王翁媭追封悼后。
这样的谥号其实并不能令刘病已满意,毕竟无论是“悼”还是“戾”,这都称不上是一个好的谥号称谓。好在他为人向来豁达,虽然现在朝上任何事都还是得先经过霍光批复才轮得到他装腔说话,但是经过几番你来我往的交涉,彼此间倒也开始摸索出一套和谐相处之道。
现在的朝堂,虽然是他这个姓刘的皇帝坐朝,却已然成为霍家的天下,霍光的儿子霍禹为中郎将,侄子霍山为奉车都尉、侍中、领胡、越两兵,霍光的两个女婿:邓广汉任长乐卫尉、范明友任未央卫尉,霍家族人的兄弟、女婿、外孙都参与早朝议政,分别占据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等等紧要官职,亲戚党羽连成一体,势力牢牢盘踞朝廷。
刘病已没有任何势力可以倚靠,所以很小心的不去触及霍光的逆鳞,每次见到霍光都格外虚心恭谨,庞大强势的霍氏已经将这位平步青云的年轻皇帝勒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己酉,大汉本始二年,这是刘病已当皇帝后迈入的第三个年头。这一年才刚开春,大司农田延年便惹上了麻烦,原先在昭帝驾崩后被没收财产的焦、贾两家富户,因为记恨田延年,所以一直花钱搜罗他的违法罪证。这近两年的工夫磨下来,倒还真被挖出了一件惊人的私密——起初皇帝下诏为昭帝修葺平陵邑,迁徙百姓落户,建造宅第需大量的泥沙,田延年从民间租用了三万辆牛车专门从渭河桥下运输泥沙至平陵。每辆车的租赁价格为一千钱,但田延年上报时账簿上却写每辆车两千,总价花费六千万钱,比实际价格整翻了一倍。
田延年贪污了三千万,被焦、贾二人得知后,上报了丞相府。蔡义把这件事马上奏报霍光,官吏贪污的行径,实属大逆不道,霍光得报后找田延年问话,没想到田延年矢口否认。
“我本是出自将军之门,蒙将军恩德得此爵位,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田延年封了阳城侯,爵禄食邑并不少,三千万的数目和他的食禄比起来,还不至于让他昏头。
但霍光知道田延年的为人,诡辩狡诈,盗钱贪污这件事十之八九属实,他召田延年过来无非是想问清楚情况好方便替他疏通,将这件事尽快解决,没想到滑头惯了的田延年居然敢当着他的面扯起谎来。
霍光不吝于对自己亲信的赏赐和提拔,但前提这人得是他的亲信,如果一个所谓的亲信不仅当着自己的面胡说八道,而且动不动就把自己出自某某门下的话挂在嘴边,这无疑是犯了霍光最大的忌讳。
“既然没有这样的事,你就赶紧出面澄清事实吧。”
但这个事实显然田延年没办法澄清得了。两年前他敢当着皇帝的面和严延年分庭相抗,有恃无恐,到了两年后的今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失策了。错不在于收没收这笔钱,而是他没当着霍光的面说实话。田延年是个聪明的人,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但这时候心存芥蒂的霍光已经不愿意再见他了。
田延年这才有些慌了,赶紧四处托人走动,请御史大夫田广明替自己说情,田广明不便直接找霍光,便先去找了霍光信任的杜延年。
“《春秋》之义,以功覆过。当初废昌邑王时,若非田子宾之言,大事不能成。不就是三千万吗?天子赏赐何其厚重,就当是陛下自己出了三千万赏钱送给了他,不就完了么?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愚见,还请太仆转告大将军。”
杜延年将这话如实的转告给了霍光,霍光非但没有消火,反而更加火冒三丈——因为有了废帝的功劳,田延年这几年的轻佻嚣张,霍光不是不知道,但正是念着有这个功劳,所以他一直睁一眼闭一眼的替他遮掩。
但这一回,田延年未免太过胆大包天了,自己盗贪了钱财,不当回事也就罢了,居然让皇帝自掏水衡钱来补都内钱的缺。水衡钱是皇帝的私库,造陵用的国赋收入的都内钱,他堂堂大司农监守自盗不说,竟还轻描淡写的让皇帝用私钱贴补亏空的国库。
的确,他们现在有那个能耐可以令皇帝乖乖的掏钱,但即使皇帝肯当冤大头出这份钱,那也得水衡都尉赵充国乐意才行。
赵充国另一个身份是领兵的后将军,霍光虽然身为大将军,却并没有真正的军功,就军中的威望而言,根本及不上赵充国、韩增等人。
皇帝从水衡钱中拨出三千万来填都内的窟窿,难保赵充国不会发牢骚。
原本可以低调处理的一件事,却在田延年一再错误的失策后,变得异常棘手。霍光很直接的回复杜延年,让田广明转告田延年,让他自行去廷尉出投案下狱,等候公议裁决。
收到消息后的田广明马上悟出到了霍光的心意,田延年这颗卒子显然是保不住了。这回田广明没亲自去见田延年,而是派个下人把霍光的原话悉数转告。
得知一切努力最终竟是得来这样的一个结果,田延年惊骇悔恨到了极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来想去了好几天,他没去廷尉投狱,但廷尉使者却还是找上门来。使者上门的鼓声在大司农府响起时,田延年用当初霍光赠给他的那柄剑自刎身亡。
“田子宾可有遗言留下?”田延年的死虽然也是霍光一手推动的,但死讯传到博陆侯府时,他仍有些感到悲戚难抑。
“去的很决绝,没有什么东西留下。”一旁的杜延年瓮声瓮气的答。
霍光似乎宽了心,欣慰的点头。
杜延年悄悄别过脸,心中却在微微发颤。
其实田延年去的并不甘心,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手里拿着剑,踌躇的在方寸之地来回踱步,如此犹豫不决了好些天,最终才在使者临门时羞愤自尽。
田延年的确有话留了下来,他在死前曾写下帛书,“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短短十二字道尽了他全部的怨憎。
这件事只有田广明一人知晓,他后来悄悄告知了杜延年,二人推己及人,无不感到悚然后怕。
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收场。
杨敞吓死了,田延年自杀了……下一个,又将轮到谁呢?
02、妊娠
秋风习习,许广汉踏着轻盈的步子,熟门熟路的走到掖庭的宫门前。宿卫掖庭门户的侍卫张赏是个机灵人,远远的见他过来,先行笑着作揖:“昌成君!”
昌成君这个称号是去年才刚刚封下的,不同于侯爵,只有采邑没有爵位。当时刘病已对这个称号十分不满,因为“君”者通常只封给女子,是对女子的尊号。
许广汉对这样的字眼特别敏感,但是霍光执意不肯答应给许氏赐爵,最后僵持了一年多才给了这个有采邑没爵位的“昌成君”。
张赏亲热的让开道,“许皇后最近的身体可好?”
提及女儿,许广汉稍有不悦的心情马上豁然开朗起来,但他对张赏的阿谀奉承视若未见,径直入了掖庭宫门。
等他的身影去了好远,张赏慢慢收敛起笑得有些发僵的面颊,忿忿的啐道:“不过是个阉人,有什么好得意的?”
张赏的话引来同僚们的一通哄笑,有人出言讥讽道:“你倒是个丈夫,可你生得出皇后命的女儿吗?”
许广汉给女儿带了点吃的,那是许夫人在家亲自下厨煮的雕胡饭。椒房殿的侍女立即将饭拿了下去,分装在玉盌里端了上来。
许平君衣着朴素,人懒洋洋的歪在几榻上,刘奭坐在她身边,正低着头自顾自的玩耍。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奭儿,叫人了没?”
刘奭抬起头,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笑眯眯的看了许广汉一眼,甜甜的唤道:“外祖父好!”
许广汉大乐,招了招手,刘奭爬了起来,摇晃着两条胖胖的腿走到外祖父跟前。
“我的好外孙!”许广汉笑着抱起他,回头再看平君,她正放下玉盌预备起身,边上的侍女扶持着她。他问:“这是要去长乐宫?”
“嗯。”她柔柔的笑。
“你面色不好。”
玉盌中的饭只吃了两口,剩下了大半盌扔搁在那里,平君见父亲的目光所至,忙道:“母亲做的饭很合我口味,剩下的等我回来再吃。”
“这两年,你每五天去一次长乐宫问安,风雨无阻的,平时倒还罢了,但你现在不同以往……太皇太后不是也说让你别去了吗?”
“父亲。”她垂下眼睑,略显蜡黄的脸庞上绽放着温柔的笑容,“这是我作晚辈应尽的孝道,而且,长乐宫太冷清了。”
一句话说得许广汉也不禁感叹万分,上官如意才十七岁,正是如花般的年纪,却要在长乐宫中终老此生。
说话间,许平君已整理好仪容预备出门,刘奭喊:“母后,奭儿要去。”
她回头看着儿子,“奭儿留下陪外祖父玩好不好?”
刘奭扁了扁嘴,“奭儿要去,奭儿要去,奭儿要和母后在一起……”
许广汉哄他,“和外祖父玩,外祖父带你去园子,要不然,我们去沧池泛舟?”
他只是不理,小手伸向母亲,身子前倾,满脸焦急:“要去,要去,我要去……”喊到最后,竟有了哭意,只差没放声号啕,“母后不喜欢奭儿了!母后不喜欢奭儿了!母后不喜欢奭儿了!”
平君被他搞得哭笑不得,“母后怎会不喜欢奭儿?”
他哭闹不止,“母后要喜欢小弟弟了!”
“胡说。哪来的小弟弟?母后最喜欢的人是奭儿。”她过来捧住儿子的脸颊亲了亲。
刘奭稍许止住哭声,却固执的拉住母亲的衣襟不让她走。
许广汉叹气:“要不然你就带他一同去吧,随车辇多带些阿保和侍女去,免得他顽皮淘气。”他看着外孙,笑逐颜开,“其实奭儿算乖巧听话的了,陛下小的时候那才叫一个淘啊,我每天一睁眼就得打醒精神盯住他……”
听到刘病已小时候的事,平君就会忍不住发笑,虽然她很清楚这是父亲故意说来逗她笑的。
坐车从未央宫去长乐宫,刚出宫门她便开始止不住的头晕恶心。许惠让车夫减慢速度,可平君仍然晕车晕得不行,面无人色,好不容易熬到未央宫,才刚停车,她便哇的声吐了。
许惠手捧陶盂接着,平君吐得挖心掏肺,直到把早起才吃的一点雕胡饭全吐光。许惠急道:“回回来都得这样,即便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呀。”
平君哑着声喘气,接过水漱口,“别说那些有用没用的了,差人去通禀了吗?”
“太皇太后已经传召了。”
她着急下车,许惠急忙扶住她,“皇后,你小心哪!”
长乐宫的整体建筑群分布和未央宫差不多,也分前朝正殿、后寝掖庭,另有少府官署等等殿阁,汉初最早用作处理政务的便是这座位于长安城东的长乐宫,只是后来未央宫建成,惠帝搬去未央宫了,将偌大个长乐宫留给了吕太后居住。之后渐成惯例,长乐宫成了太后们的长居之地,只是那些前朝的正殿阁宇再没了用处。
长乐宫掖庭主殿长信殿内,如意坐在榻上,身边的案上正摆着一副棋,许平君欲跪下叩拜,她手里拈着颗白子,挥手道:“起来吧,你身子不便。”眼波斜飞,看了她几眼,“上次让你回去好生养着,怎么越养越虚了?宫里那些太医怎么说?”
平君笑道:“是我胎气重,以前怀奭儿时也是如此,吃不下睡不着,总是要熬过这几个月才会好些。”
其实她怀这一胎比怀刘奭时更辛苦,已经四个多月了,却仍是孕吐不止。为了这,刘病已把太医骂了个狗血淋头。
“曾祖母……”刘奭蹭了过去,好奇的盯着如意面前的棋盘看。
如意笑问:“奭儿会弈棋否?”
刘奭脆生生的答:“会!”手一伸,却在棋盘上抓了一大把棋子,把整个棋盘搅得一团乱。
平君吓了一跳,忙把儿子拖了回来,伸手掰他的手指,“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般淘气?”
如意道:“不碍事的,小孩子嘛。”她随手抓了一把棋,装在水晶盘里,递给刘奭,又吩咐身边的长御,“恬儿,你带殿下到偏殿去玩会儿。”
恬儿应诺,抱起刘奭,与十来名阿保和侍女一起离开。
如意招呼平君在自己对面坐了,问她,“可会弈棋?”
平君摇头,“六博倒会些。”
这个她不仅会,还是个中高手,可惜如意对六博不是太感兴趣。
“我不喜欢赌钱。”如意蹙着眉低吟,“先帝也不玩这个。”
平君猛地一颤,为什么她所认识的那个金陵,却是玩六博玩得不亦乐乎的人,与如意口中的先帝恰恰截然相反。
“怎么了?”
“哦,没什么,刚才……孩子好像踢了我一下。”
如意托腮轻笑,“能做母亲,一定非常幸福吧?”
平君赧颜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我希望这一胎能生个女儿。”
“为什么想要女儿?”
平君很认真的回答:“皇子们长大了列土封疆,都要就国离京,我是个自私的母亲,不希望孩子离得我那么远,每年只能见上一次面。还是公主好,将来给她找个好夫家,我能时时刻刻的看到她……”
如意不语,神情有些黯然,最终化作死气沉沉的淡漠。
去乌孙和亲的翁主刘解忧又一次写信回汉求救,匈奴人不仅攻打了乌孙,还不断搔扰中国边境,朝廷已经准备发兵。战事将起,但这一切却都与这位幽居深宫的年轻太皇太后无关了,宫外风云变幻,她这里始终是死水一潭。
平君暗自观察她的脸色,揣摩着她的心思,小心翼翼的问道:“太皇太后可还是惦记恩师?妾与陛下赞过夏侯胜的学问,陛下也说那是个人才。只是……”
如意回过神,意兴阑珊,“皇后费心了!夏侯胜虽是我的师傅,可他诋毁孝武皇帝,终是大逆不道之人。再有学问,也难得宽赦。”
夏侯胜精通《尚书》,确是有才之人,却也难免有儒生的迂腐固执,数月前刘病已欲给自己的曾祖父尊庙号,所有人都表示赞同,唯独夏侯胜参劾说孝武皇帝在位虽有攘四夷、广土境之功,但他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无度,天下虚耗,致使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他认为武帝无德泽于民,所以不宜立庙。
虽然他以孤勇之势说了大实话,但是这样的实话实在说得太不看场合。夏侯胜随即被丞相蔡义及众御史参劾,以毁誉武帝之罪下狱。
“我听说,夏侯胜即使在狱中也在教人《尚书》,真可谓良师也。”
如意淡淡一笑,许平君当了两年皇后,却仍是一贯的天真率直,真不知道她何时才能改变?
如意支颐沉思,也许,是因为被照顾得太好了。这两年,那个庶民皇帝慢慢适应了当傀儡,她甚至在那位未央宫的天子身上逐渐品味出当年刘弗的影子,只是刘病已的情绪更随和。
刘弗是抑郁不满的,可刘病已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中却似乎仍呼吸自如,虽然被限制良多,却不失开朗知足的心性。
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慢慢的,她从许平君身上找到了解惑的线索。
安于现状的皇帝,拥有一个完整和睦的家庭,也许这个才是他保持不自怨自艾,不萎靡不振的原因。
而许平君为后两年来,除了祭祀和饲蚕,从没见她穿过什么奢华的衣裳。
真是庶民一般的帝后生活!
正当如意昏昏冥思时,隔壁忽然传出刘奭一声惊吓的大哭。
许平君当即惊得从席上跳了起来,如意坐直身,隔壁刘奭的哭声更响,许平君满脸担忧却不敢擅自离开。
“怎么回事?!”如意厉喝。
才刚喊完,恬儿已抱着哭啼不止的刘奭神色慌张的跑了进来。
刘奭一见平君就哭:“母后……狗狗……怕怕……”
平君心疼不已,忙叫许惠从恬儿怀里接过孩子。
如意怒道:“你们一大群人怎么照顾小皇子的?怎么把他吓成这样?”
恬儿扑通跪在地上,叩首自责:“回太皇太后,是偏殿突然蹿进一条狗,吓着了殿下!”
如意眼尖,看到恬儿裙摆上有一抹血迹,不由震怒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十多名负责照顾的阿保跪在地上,其中有一人壮着胆子答道:“那只狗蹿进殿时,奴婢们去赶它,它发了狂要咬人,是长御抢先抱起了殿下,却被那畜牲咬伤了腿。”
平君哄着哇哇哭的儿子,心有余悸的问:“这是哪里钻来的野狗?”她不敢怪责长乐宫中饲养的狗凶残,所以只能指责那是宫外钻进来的野狗。
如意打量恬儿的神色,虽震怒却并不多言。而平君话音才落,门口珠帘突然微动,十多名宫人簇拥着一位紫衫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身材婀娜,容色姝丽,眼风却颇见傲色,她身后贴身婢女怀中正抱着一只白色长毛小狗,一入殿看到殿内有人便开始狂吠。
少女目光咄咄逼向平君,毫无怯馁之意,相反,平君这个一国之母却在她好无尊卑的逼视下,匆匆低下头去。
“叩见太皇太后!”霍成君高声叫唤,提了裙裾作势欲拜,如意已制止道:“罢了。”
如意的面色尴尬,霍成君却视若未见,淡淡的作势拜向许平君:“叩见皇后!”
这两年许平君在长乐宫中没少和霍氏母女碰面,但平时她都不大愿意得罪她们,毕竟如今霍家的势力如日中天,就连太皇太后也给霍成君这个姨母几分薄面,更何况她这个皇后?
但她今天就是有气,奭儿被吓得啼哭不止,她胸中郁闷,又见霍成君浑然不当回事的样子,她心里便动了真怒。
霍成君原本只是甩甩袖子,做个跪拜的样子,没想到许平君并没有搭理她。她躬身拜到一半时顿住了,本要收回的姿势却无法挺直腰杆,只得满腹怨念的跪了下去。
平君等她磕了头,方才道:“可。”
霍成君几乎是怒气十足的从地上跳了起来,平君背过身去,只作未见。
如意见气氛尴尬,便巧言回旋,岔开话题说:“你来得正好,你母亲说你将行及笄之礼,向我讨要封赏,我准备了些东西,你去瞧瞧可有喜欢的。”
成君撇嘴:“多谢太皇太后。”这话说得响亮,可配上她的表情,真的听不出半分诚意来。
平君不愿与霍成君同处一室,于是向如意请辞,如意也巴不得这两人不要碰在一处,忙说了几句场面话,让恬儿送许平君呣子出宫。
03、安胎
霍成君回到家时,恰好在东厢园子的墙根下撞见霍云正搂着府里的一个婢女在肆意狎戏。她冷冷的站在墙边上盯着看,直到那婢女注意到她的存在,吓得一哆嗦,忙推开霍云,衣衫不整的跑开了。
霍云意犹未尽,不免满脸失望,但他从小被霍成君欺压,也知道她是霍夫人呵捧在掌中的心肝宝贝,所以总让着她三分。
霍云拢着衣襟,笑问:“今天不去长乐宫遛狗了吗?”
霍成君勃然大怒,指着他骂道:“我遛不遛狗关你什么事?你要玩女人回你自己家去,少在我面前做这等污秽恶心之事!”
霍云被她骂得灰头土脸,不免扫兴,撇撇嘴,拂袖走了。
霍成君义愤难平,气鼓鼓的转身,却不想恰好撞见了监奴冯殷。冯殷向她一揖:“姑娘……”
霍成君心悸难平,又见冯殷俊秀如女子般的容貌,想到他在府里的另一重身份,更是满心不屑嫌恶,“你是怎么管教府里的奴婢的?难道你教导出的人就只会擅长狐魅勾引主子吗?”
冯殷不卑不亢,泰然处之,任由霍成君夹枪带棒的一通指桑骂槐,自己却仿佛仍犹那一株玉莲,出淤泥而不染的无尘之状。
霍成君并没有因为这一番寻由发泄而感到舒坦,冯殷置身之外的态度令她想起今早所受的漠视,不禁倍感委屈。她一跺脚,发足往后室奔去,吓得一干婢女匆匆向冯殷肃拜后赶紧跟了上去。
霍夫人正在房间里合计着京城诸侯官吏女眷为小女及笄所赠的礼单,霍成君突然闯了进来,劈头盖脸的将屋里的婢女一通打骂:“滚出去!滚出去!都给我滚——”
婢女们先是躲,最后终于明白自家的姑娘真动了脾气,忙一窝蜂的逃了出去。霍夫人皱着眉头,刚要开口训斥,小女儿一头扑入她怀里大哭。
“这是怎么着了?”
她只是嘤嘤的哭,纤细的肩膀颤抖着,哭得无比委屈。
霍夫人长长叹气:“这又是怎么了?我一上午都挪不开身,你六姐回家来也是这般哭,她嫁到金家都八年了,肚子却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小叔子家的孩子们都已经会跑会跳了……”
霍成君脑海里浮现的尽是许平君宽大的衣衫下明显隆起的小腹,她不由哭叫道:“六姐有什么好伤心的?又不是她一个人不能生,是她的男人没用,府里那么多家人子,也没见一个怀孩子的。也就有些人命好,想当皇后就当皇后,想生孩子就生孩子,生完一个又一个……”
霍夫人立即明白了女儿的心思,一把推开她,手指直戳她的额头,叱道:“怎么过了两年还存着这个傻念头,堂堂大将军之女,你想要什么样的夫君不行?我不许你再动那糊涂心思!”
成君哭道:“你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当初是你说让我进宫的,如今却想着把我嫁给别人!我谁都不嫁!老死在家里算了!”
霍夫人气噎,伸手想打,可又见女儿哭得可怜,实在下不了手,不由斥道:“那你想怎么办?我知道你喜欢皇帝,可许皇后名分已定。难道你放着良家主母不做,甘愿进宫当妾侍不成?难道你喜欢每天看着皇后的脸色?”
“我不管!我不管!那明明不过是个微贱的女人,却独自霸占着陛下,说什么故剑情深,她哪点配得起陛下?哪里够得上母仪天下?我不要嫁给其他人,既然当初你说让我嫁给陛下的,那我就只嫁陛下,除了他,我谁都不嫁!阉人之女能当皇后,我堂堂大将军之女,为何不能?”
霍夫人大大怔住,半晌,倏地站了起来。
霍成君见母亲在室内来回踱步,低头沉吟。她哭了半天,这会儿没了附和之人,也渐渐觉得没了意思,便擦干眼泪,撒娇的喊:“母亲,你转得我眼都晕了。”
霍夫人停了下来,脸上有了笑意,“君儿说得很对,大将军之女缘何还比不过一个阉人之女,这怎么都说不通。”
霍成君眨着眼睛,闷闷不乐的说:“那也没办法,要怪只能怪父亲当初太好说话,这才被一个阉人欺爬到了头上。”
霍夫人笑道:“其实你要当皇后,也不难。”
成君想了想,拍手道:“让父亲去告诉陛下,叫他废后!”
霍夫人语笑晏然,“别急,总会有法子的。”
“无碍。”太医令的声音稳若磐石,垂首站于床侧的太医们暗自松了口气。
刘病已仍是不放心,追问道:“她身子太虚,总要开些方子补补才好。”
太医令笑道:“陛下别急,药补不如食补,容臣回官署和太官令商议商议,以后几个月按季节变化,逐月给皇后慢慢进补。”
太医令一说完,刘病已已忍不住一连迭的说:“好好好!怎样都好!朕就是见不得她再吃不下睡不着,最后还搞得晕厥过去。”
太医令道:“皇后的脉象稳定,方才也叫女医检查过了,胎位正常,只是妊妇个体有差异,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不适。陛下不用太担心,臣会安排属下晨昏来给皇后各请一次脉,再叫女医每日诊察胎位,确保万无一失。”
刘病已仍不放心,碎碎念的再三叮嘱,反复的说这说那。许平君躺在床上,背过身,捂着唇偷笑。王意跪坐在床侧,斜眼乜她,低声道:“陛下这也是为你着想,你居然还偷着乐和,真是没心肝。”
平君撅嘴抱怨:“你难得进宫一趟,他们在这吵吵嚷嚷的,我们连话都说不上。”
“这容易……”王意眼睑未掀,突然把声音拔高,“皇后说你们说话声音吵得她很晕……”
室内的一切杂音马上消失,太医们静若寒蝉。许平君不好意思的偷偷扯王意的袖子,王意纹丝不动,仍是一本正经的坐着。
刘病已首先反应过来,连连冲太医令挥手,示意所有人统统退下。
淳于衍尾随在太医们的最末,正要走,王意突然抬头道:“你且等等。”
淳于衍本不确定是喊她,犹犹豫豫的回头,王意神色平静的望着她,“淳于女医,请留步。”
她对王意并不太了解,只知道那气质清冷、举止贵气的年轻女子是皇帝、皇后在民间结识的旧友,虽然没有官秩在身,偶尔出现在宫里却非常受人尊敬。淳于衍身为卑微的女医,自然不敢得罪这等权贵,于是忙低眉顺目的回过身,“诺。”
王意并不顾忌刘病已和许平君在场,只是指着床头案上一盌巾羹说:“这盌羹里加了药材,本为大补之品,只是侍女从太官处端来时羹已微冷。你既是女医,自当明白妊妇吃了这些性寒的食物,损大于补……”她的瞳仁黑亮得闪着内敛平静的波光,语气仍是不疾不徐,“你应当及时提醒宫人更换才是。”
淳于衍战战兢兢,当着帝后的面,连自辩的组织能力都丧失殆尽,只是唯唯诺诺的点头。
刘病已道:“你下去吧,以后记得照顾皇后,不得有半点马虎。”
等淳于衍退下,许平君撑起身子,拉住王意的手说:“到底还是你心细。”
刘病已看了看平君,再看看王意,忽道:“三姑娘,朕想拜托你一件事。”
王意起身,状似惶恐的承让:“陛下言重了。”
刘病已朗笑:“三姑娘,你明明不把朕的话放在心上,却总喜欢摆出一副在意的谦恭模样。”见王意嘴动,知道她又想婉言解释,忙制止,“朕不为别的事求你,平君怀孕后精神总是不好,我希望到她临产分娩,你能一直陪着她。”
王意定定的望住他,“陛下的意思是要我搬到宫里来住?”
“朕知道你不稀罕官秩,也不必封你做什么长御,朕让人给你定制门籍,由得你自由出入。你位比长御,却又没有长御的约束,如何?”
王意想了想,既没答应,也没拒绝,沉思良久,开口问道:“陛下会将皇后安置到何处分娩?”
妇人分娩和丧事一样属于不吉,在民间妊妇需离家分娩,一月方可回。宫中风俗亦然,许平君分娩肯定不会留在未央宫中,照旧例,去上林苑某处宫苑别馆的可能性大些,只是平君的产期可能会是在正月,那个时候朝廷正是诸侯朝请的繁忙时刻。
刘病已沉吟:“这倒还没想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王意抿唇嫣然一笑:“事先多安排些人在宫馆里,免得陛下到时闻讯昏晕过去,也好及时调派人手照应。”
许平君扑哧一声笑了,刘病已听出话里的调侃,一时窘得只得四下环顾,连连嗟叹,“三姑娘啊,你迟早得为你这张利嘴付出代价。”
王意柔柔一笑,淡然应对,“无妨,我等陛下来讨这笔债就是。”
殿外的气温偏冷,一出秘道,淳于衍便感到一股襌衣无法抵御的寒意。
掖庭宫门前张赏正与人低声说笑,她走了过去,在他边上小声的问:“下了值能直接回家么?”
张赏回头,边上的同僚正嬉皮笑脸的朝他们张望,他连忙推搪,“照旧照旧,你不用等我……”
她哀恳的瞅着他,“别去赌钱了,这个月的家用……”
“你这女子,怎么这么啰嗦!”张赏要面子,一把将她拖到边角,“我哪里是去赌钱?我与人结交,也是为了能够谋到更好的职务,难道你甘愿见我终日守在这掖庭门户不成?”
淳于衍无奈的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了。”
张赏急不可耐的催促:“走吧,走吧,快走……”
话没说完,边上的同僚涌了过来,勾肩搭背的戏侃:“真看不出你这人五大三粗的,娶的女人倒真漂亮。”
淳于衍虽去得有些距离了,但站在下风处的她,仍是隐隐约约听到张赏争辩的话:“漂亮有什么用?到底不是良家子……”
她心里一酸,眼泪几欲夺眶而出,脚下加快的步子不免凌乱,险些绊脚。
非医、巫、商贾、百工之子女方可称为良家子,而她的身份却是女医,虽在宫廷当差,终究出身不好。张赏娶她为妻后,虽说夫妻之间相处还算和气,但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娶了一个不是很体面的女子为妻是件丢人的事,在言语间往往会伤到她的自尊。
心怀凄凉,她徘徊在未央宫中的小径,不知不觉之间竟来到了一处荒僻之所,这里的范围隶属作室,却是专门给杂役们煮食休憩的场所。倚靠竹篱之外有处低洼,秋季本该匿迹的蚊蝇在这里却仍有迹可循,一名赭衣女子正背对着她,蹲在低洼边刷洗着大大小小的虎子。
淳于衍靠近时,那女子闻声回过头,略显蒙乱的青丝下是张白得有些吓人的脸,只是从那均匀细致的五官依稀可以辨认出昔日的美丽容颜。
淳于衍一言不发的看着她,脸上流露着无限哀伤。
周阳蒙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踉跄的站了起来,“是不是每次来看过我,便能觉得自己其实过得并不算太差?这样鲜明的对比,是否能让你觉得自己其实很幸福?毕竟微贱之下还有更低贱的……”
“我不想这样。”她的声音低低的,反复的念着,好像没了自己的意识,只是重复的呢喃,“我不想这样,不想……”
周阳蒙怔住,看她泪流满面的抽泣,不由稍许缓了脸色,但只是瞬间而逝,她冷哼一声,收拾脚边洗干净的虎子,淋淋漓漓的水溅了她一身,她浑不在乎,只是将这些虎子搬会屋去时停了下来,扭头说:“没人会觉得你哭泣可怜,想要成为人上人,对于卑微的我来说,只会不折手段的去争取。所以……”她从牙缝里挤出最后一句话,“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仍会这么做,是他们把我逼成这样的,我没做错,也永远不会后悔!”
淳于衍不是太懂她说的话,但隐隐约约那句“成为人上人”却仿佛巫蛊的咒语般钻入她的耳朵里。
04、阴谋
白雪皑皑,鹅毛舞空,腊日前三天宫中便开始除尘,掖庭令浊贤不敢大意,亲自在掖庭坐镇,将整个后宫里里外外清扫了个遍。
这时候距离皇后临产分娩还有一个月,掖庭中的每个人都不敢松懈大意。腊日祭祀过后,皇后乘舆准备离宫,前往甘泉宫。
临行的那一日,刘病已扶着妻子站在沧池边赏雪。沧池的河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浮冰,流水在冰层下缓缓流动,岸边的停着舫舟,枯萎的败草偶尔从积雪中扎出一丛,显得有些颓然。幸而宫里的氛围沉浸在节日之中,远处,张彭祖正领着刘奭玩耍嬉戏,王意站在车前观望。
灰蒙蒙的景色被他三人一衬,倒显得鲜活生动起来。
平君不免惋惜:“意姐姐若是肯嫁给彭祖哥哥,只怕他们的孩子也该有奭儿这般大了。”
王意至今未再婚配良家,张彭祖虽然纳了好几个妾侍,却始终没有迎娶正妻,两个人仍像小时候一样相处融洽,却在不知不觉中蹉跎了光阴。
刘病已专心致志的替她系好鹿皮裘衣,“长定宫一早就遣人打理好了,你去了以后觉得缺什么要记得说,别将就,你一味的好说话,放纵得底下的宫人都学会了偷懒。”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不下十遍了。”
他的手掌往下移,最后贴到了她的肚子上,虽然隔着厚重的衣裳,根本感觉不到胎儿的动静,但他仍忍不住会心一笑,神情温柔的说:“乖乖的,我这里一忙完元日朝贺祭陵的事,便会去甘泉宫泰畤,到时候即便脱不开身去长定宫和你朝夕相处,也可尽早获知你们呣子的事,方便照应。”
她狡黠一笑,“还是不知道的好。”
“又胡说,我当然要第一个知道你顺利诞下麟儿,呣子平安。”
她吃吃闷笑,“若我分娩之后,你恰在泰畤坛祭天祈福,一时得知消息后又大哭不止,甚至晕厥倒地,那可如何是好?”
他沉默片刻,一本正经的说:“我现在后悔了。”
“后悔什么?后悔让我去甘泉宫生孩子?”
“后悔不该把那么犀利的三姑娘安置在你身边,你瞧瞧这才几个月,你都被她调教成什么样了?”
她抚着肚子大笑:“我倒是希望着能生个女儿,有意姐姐那样的聪慧头脑。”
少顷登舆,病已恋恋不舍的拉着平君的手再三叮咛,直听得张彭祖在边上连连翻白眼。平君面带笑容再三回应:“知道了。”病已却仍是说个不停,最后,他猛地跳上车架,将她揽在怀里,毫不避讳的吻住她。
周围的侍女俱作低头状,许惠捂嘴偷笑不止,眼波一扫,却瞥到一旁的王意正望着这对恩爱情深的帝后,神思恍惚。
“珍重!”他挥手相送。
她频频回首,“我在长定宫等你来……”
淳于衍把自己的一件厚棉衣翻了出来,棉衣是好几年前做的,袖口蹭破了,是她用线密密缝补过的。
张赏拎着酒尊从门外推门进来时,正看到妻子愁眉苦脸的对着一件旧棉衣长吁短叹。
“我说……这回一去得个把月吧?”
“嗯。”她回过神,匆匆将棉衣叠好,打包,“甘泉宫离长安三百里,来去不便,所以即使有休沐,我也没法赶回来。正月里长安城诸侯王随从亲贵云集,你可别再出去乱赌钱了。”
“你现在就走?”
“明天走。皇后乘舆先行,太医令带着十多位太医随车队先去的,我和宫里的一些侍女最后一批走,宫里会准备马车。”
张赏喝得微醉,满面通红,扯着嗓门直吼:“我说,你平时和霍家也有走动,怎么……怎么不知道多巴结巴结他们?你光结巴那个没权没势的皇后能有什么用?”
“嘘,你小声些,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胡说!”她心慌的想去捂他的嘴,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你走之前上霍家去和霍夫人辞行!想办法为我求个职位,我知道上林苑安池监现在正有缺!”
淳于衍因为曾经服侍过太皇太后,所以与霍家的夫人、姑娘倒也有些交情,平时她们有些小疾,都喜欢请她到府上诊治。但仅靠这些浅薄的来往如何能令她够资格开口求霍夫人讨要官职?
她犹豫着,慌乱着,张赏喝得微醺涨红的脸上流露着不甘屈于人下的悲愤。在那一刻,她想到了自己,想起了周阳蒙的那番话,终于,她点头允诺,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一丝希望,她得去霍府为夫君、也为自己求上一求。
从霍府的角门进去,在门庑侯了仅一刻时,便有人匆匆迎了出来,将她领到了府邸内苑。这么快速的反应颇令她受宠若惊。
霍夫人在寝室东厢接见了她,室内烧着火炭,霍夫人独自一人坐在房内。淳于衍进去时,霍夫人朗声笑道:“少夫来了,快请坐。”指着身下的一张席,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淳于衍不敢相信的发呆,大将军夫人这般亲热的称呼她的字,这么高的礼遇,捧得她都快飘起来了。
“外头好像又下雪了,山里的气温更冷,虽说雪景绝美,那也只是显贵之人才有的享受,底下人不过陪着挨冻罢了。”
淳于衍被霍夫人拉住了手,冻得发麻的手指被她的滚烫的掌心捂得又痒又酥,她的胆气也因此被捂得大涨,低着头期期艾艾的将来这的目的说了出来,想为夫君求上林苑安池监的职务。
霍夫人眨着眼,那双凤目透出兴奋的光彩,不知为何淳于衍被她的眼神看得头皮直发麻。
“少夫求我这件事,我也有事要求少夫,可否?”
淳于衍想霍夫人能有什么事求自己,无非是请她看个病什么的,这样的请求几乎不能算是一件事,于是很爽快的答应了,“夫人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没有什么事我不可以做的。”
“大将军素来最喜爱小女成君,想给她最显贵的身份,因此想麻烦少夫……”
淳于衍不是很明白,“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夫人压低声,“妇人分娩产子乃是一件性命交关的大事,十死方得一生。如今皇后临盆在即,可以借此机会下毒除掉她,这样成君就能当皇后了。”霍夫人感觉掌心中的手指剧颤,欲抽离时一把牢牢握住,她紧紧盯住淳于衍,恳切的说:“若你肯出力促成此事,我愿与你共享富贵!”
淳于衍早已骇得魂飞魄散,她万万料想不到霍夫人所求之事居然会是毒杀皇后。她惧意萌生,想逃却被对方震慑住。霍夫人威逼利诱,几乎就是双管齐下,容不得她有半分犹豫逃离的思考。
渐渐的,埋藏在心底那颗自卑的心被霍夫人眸底那抹闪烁的光耀激发出震撼的跳动——那个瞳孔中正映着一个苍白卑怯的自己。
她记得,自己也曾在心底暗暗羡慕过霍夫人,因为眼前这个成为人上人的高贵夫人,以前也不过是个奴婢。
为什么别人能成为人上之人,而自己却始终列入低贱之流?
她想起周阳蒙的话,要懂得不折手段的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如今,这个机会就摆在自己面前。
“可是……”她犹豫着,“给皇后吃的药是太医们共同商议后开具,服用前更有宫人尝药,这怎么可能下毒?”
霍夫人道:“这就要看少夫的本事了。大将军掌管天下,谁敢说他什么?你放心,到时若有危险,我们会保护你的。现在就怕你没这个意思!”
大好的富贵就摆在眼前,唾手可得,谁会不心动?谁会拒绝?谁会没那个意思?
淳于衍看着霍夫人自信满满的笑容,想着霍光只手遮天的权力,顿时胆气大涨:“我愿尽力而为!”
霍夫人大喜,握着她的手,直接从自己左腕上摘下一只翡翠镯,套到她的手腕上:“那我就在长安敬候少夫佳音了!”
05、夭亡
隆冬时节,甘泉山变成了一个洁白晶莹的圣地,时逢雪雾,冰霜挂满树枝,绿色与白色交相辉映,莹白中透着一缕青绿,远远望去,犹如翡翠玉树一般。
整座甘泉山脉便被这样奇形怪状的翡翠玉树披盖,绵延数里。
肩舆缓缓从离宫中出来,宫人前后簇拥,王意留意到许平君精神略显颓靡,便手扶肩舆劝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来祭拜孝武皇后的画像?这倒也还罢了,既已拜完,就该回长定宫休息。你看看你,脸都冻紫了。”
平君用手捂着脸颊,笑道:“不妨事。太医不也说,产前多出来走走,有利于分娩吗?”
“那是让你在长定宫内多走动,可没让你在偌大的甘泉宫苑里乱窜。你呀,都快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怎的还这般不安分?”
她笑着握住王意的手,“意姐姐,也只有你,没因为我现在的身份,和我生分了。以前在闾里一块儿玩大的那些姐妹,即便诏进宫来叙话,也都不肯再多说半句……”
“你理她们做什么?爱来则来,不来则罢,何必委曲迁就?”
山道难行,肩舆微微有些晃,许惠在边上吆喝着让那些抬舆的黄门注意脚下的路,一面频频回头张望。王意将这小婢戒备的眼神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不做任何理会。
许平君轻轻呵了口气,唇边雾气凝结,吸入肺里的空气冰凉得有些叫人心口痛涩。
“意姐姐,你说李皇后死前执意不肯让孝武皇帝看到她病中憔悴的容颜,这是为了什么?”她问了这个问题,却不等王意回答,又马上继续问,“如果李皇后不是夭寿早亡,武帝能这般挂念她吗?”
王意缄默不语。
平君笑了笑,似乎不再费心索求答案。
大长秋从队伍的前面喘吁吁的跑过来,禀道:“皇后,前面就是通灵台了。”
很快,高低错落的白墙青瓦便呈现在眼前,巍峨叠嶂的山峦环抱,通灵台近在咫尺。平君抬手示意落舆,许惠急忙靠近她,小心翼翼的搀扶她下了肩舆。
“你难道想自己爬上去?”眼前的石阶让正常人都望之却步,更何况是她这个即将临盆的孕妇?王意诧异的扭头,不能理解为何她非在拜完孝武皇后之后又执意来此祭拜钩弋夫人。
许平君不说话,抬头望着高高的石阶,阶上的积雪早已扫尽,耸天入云的通灵台被一片云雾缭绕,无法看清它的原貌。
她在陛阶下转了两圈,最后叹了口气,扶着许惠的手又走了回来。
“回去吧。”
队伍原路返回,这一路许平君只是不说话,双手搁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精神愈发的萎靡不振。随侍的大长秋见状,讨好的说:“皇后若要登高望景,不妨去通天台!比这座通灵台更高,不仅能将甘泉宫全景尽收眼底,若是天气好,还能看到三百里外的长安呢。”
交叠搁在肚子上的手指微微一颤,平君垂下眼睑,呼吸轻微得仿若魂游太虚。
王意忽道:“皇后倦乏,改日再游吧。”
大长秋知道她是皇后跟前的红人,不敢顶撞,只得怏怏的招呼仪仗簇拥着许皇后回长定宫。
回到长定宫后的许平君精神愈发的倦怠,竟连晚膳都没有吃就直接回房睡觉了。许惠怕她半夜肚饿,便叫人准备了些膳食,准备送进房去,但无论她怎么说话,许平君躺在床上却只是不应声。许惠无奈,只得去央求王意帮忙。
“不是已经睡下了?”
“肯定没睡着,我明明听见房里有叹气声,只是端案进去唤她,她却都闭着眼睛假装睡下了不应我。”许惠担忧的说,“王姑娘,求求你进去劝劝皇后,我感觉她今天心情不好,只怕是太过思念陛下之故,你劝劝她,为了腹中的胎儿多少用些饭菜吧。”
王意赞道:“好奴婢,这般知道心疼主子!”接过她手中的食案,“我进去劝她吃饭不难,但你得守在门口保证不让其他人进来打扰我们说话。”
许惠虽然不解,却仍是答应了。
王意推门而入,寝室内比较温暖,四隅的青鹤铜灯将室内照得十分柔和,重重帷幕后的许平君正侧躺在床上。
王意走过去,将食案搁在床头。
过了好久,她才说:“甘泉宫的确胜似人间仙境,夏天来这里避暑最好不过。”
床上的平君翻过身来,哀凄凄的叫了声:“姐姐……”
王意在床前坐下,语气平稳的问她:“你曾经来过甘泉宫吧?”
平君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你看出来了?”
“你的样子能瞒得住谁呀?”王意将食案摆到她面前,“从小就那样,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一看就明了了。”
“我真这么没用?”
“不是没用,是……太善良。”王意撕了块干肉直接塞她嘴里,“吃吧,先填饱肚子,然后我留在这里听你讲故事。”
平君心头忽然一松,“真是这样的话,想来他也早知道了。”
“就算原来不知道,现在也该清楚了。我也是在宫里看到和彭祖在一起的那两位金侍中后,开始隐隐有所猜疑,想必陛下早就将来龙去脉搞得一清二楚了。六年前他就没在意过这件事,六年后的现在,更不会在意当年发生的琐碎小事。你就别自个儿胡思乱想了,在这纠结个没完了!”
平君哂然一笑,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又得说我傻气了。”
王意将食案举起,推到她的面前,嗔道:“你知道就好。”
平君呵呵的笑了起来,像个天真羞涩的小女孩。
甘泉宫和长安之间的驿报几乎是一日一报,刘病已忙碌完元日朝贺以及祭拜先帝陵庙后,还没来得及赶往甘泉宫泰畤殿举行祭天仪式,长定宫发出的驿报已传回喜讯——许皇后顺利诞下一名女婴,母女平安。
彼时,诸侯藩王皆在京城,闻讯后少不得向天子道贺。刘病已早已喜出望外,不顾朝中祭典仪式没结束,便嚷嚷着要提前去甘泉宫祭天。
“陛下要来了呢。”王意递过帛书给她看,“我就知道他按捺不住的,小公主早了几日降生,却累得你父皇也恨不能快马加鞭。”
许平君披着裘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床上,下身盖着棉被,虽然脸色过于苍白,精神倒还恢复得不错。
“皇帝出行,只怕不是想提前就能提前得了的。事事总有个安排,他这么一吵嚷,让底下的臣子可怎么应对呀。”
“你也真是他的好皇后,连这都为他操心。你放心,不出三日,我断定他得拉着诸侯王莅临甘泉宫,至于人仰马翻这种事,那是顾不得的了。”
两人絮絮的说了一些打趣的话,有侍女进来回禀:“皇后,太医令来了。”
许惠闻言急忙找人抬屏风架子立在床头,少时,太医令领着太医、女医、|乳医约二十余人进来,先是依礼给皇后叩拜,然后由太医令指了两名年长的太医往床前给许平君请脉,请脉后,太医们仍退到屏风后,再由女医、|乳医上前,将许平君遮盖的锦被撩起,检视下身。
虽是常情,但许平君却仍觉得羞涩赧颜,这些女医中她只识得淳于衍,便只与她对答问话。
淳于衍细细问了出|乳情况,以及恶露的流量,许平君不好意思回答的时候,由许惠在边上代答。
问完后,女医们正要退出去,许平君拉住淳于衍的手,红着脸小声问:“小公主由|乳母代哺,可我奶水涨得实在疼,这可如何是好?”
其他女医们早已退到屏风后,将方才检查的结果呈报给太医令。太医令召集太医们一同会诊,再三商议后开出方子。
等出药的工夫,阿保抱了小公主过来,笑吟吟的说:“烦请太医们给小公主瞧瞧。”
小公主裹在襁褓内,双眼紧闭,整张小脸微显发黄,鼻头上布满小白点。太医令解开襁褓,察看了婴儿的手脚,笑道:“不妨事,疸症并不强,现在的这位|乳母可用。”
阿保听说|乳母可用,不由松了口气,“这可好,连换了三位|乳母,小公主挑嘴不说,也有奶水不宜的。我正愁着如果这位还不行,就只得回长安找人了。”
太医令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皇后身子恢复得很好,你们照顾有功,日后陛下问起,自然少不了赏赐的。”
阿保听闻,高兴之余不忘谦逊:“这都是太医们的功劳,我们这些奴婢不过是做份内事。”
说话时淳于衍出来,将皇后的问话说了,这时药也成了,一只玉盌里搁着二十余粒梧桐子大小的黑色蜜合药丸。太医令洗净手取了一丸,放到嘴里尝了尝,然后点了点头,又见淳于衍站于一旁,便道:“你将这些泽兰丸拿去给皇后服用。”
淳于衍捧着食案来到皇后跟前,许平君正与王意小声的说着话,淳于衍有些愣忡的看着满脸幸福的年轻皇后,许惠看到了她,见案上搁的玉盌,便问:“药制好了?”
淳于衍回过神,嗯了声。
许惠探头一看,“是大丸啊,怎的不熬汤剂?”
“汤剂味苦,泽兰丸易服。更何况,药效还是大丸好些。”
许平君在床上听到了她俩的对话,娇声嗳道:“这可咽不下去。”
淳于衍建议道:“不如用蜂蜜兑水送服,也可减少苦涩之气。”
许惠道:“那我去加蜂蜜。”
淳于衍一把抓住转身急吼吼要走的许惠,笑说:“还是我去吧,你不知轻重,若是加多了蜂蜜,倒反而减了药性。”说着,将食案交到她的手里,自去倒水。
许惠将食案奉于许平君,许平君侧歪着身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王意趁机取笑她:“要不然等陛下来了再吃,让他亲持汤勺喂你服药。”
许平君嗔道:“哪等得到他来?”
话才说完,淳于衍已端着一盌水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跪于床前双手奉上。床前自有侍女走过来跪下,先从许惠手里接了玉盌,取了一丸送入口中嚼了,吞咽下去。
众人的眼睛都落在那侍女身上,许是因为药苦,侍女难受得紧皱着眉,五官都揪在了一起。许平君唏嘘:“嗳,竟是这般的苦。”又问淳于衍,“这盌里的药丸要一齐吃掉么?”
淳于衍双手捧盌,目光却垂视地面,“太医吩咐是顿服。”
隔了片刻,那侍女安然无事的退至一旁,许惠这才将玉盌里的泽兰丸一并倒入许平君的掌心。许平君蹙着眉头,示意许惠将淳于衍手中的水盌端给自己。
许惠接过,才要交到平君手里,却不想手里一空,盌被王意截了去。
淳于衍抬头瞥见王意接过盌后,径直将盌凑到唇边,不由吓得魂不附体,几乎瘫在地上。王意抿了一口,水中蜂蜜的甜味极淡,入口微涩,她喝下一口后没发觉有什么不妥,但淳于衍掩于袖中微微发抖的手,却叫她心生狐疑。
正在犹疑间,床上的平君却已将药送入口中,随手接过王意手中的盌,就唇一饮而尽。
“天哪,真要苦死我了!”平君感觉满嘴的药味,忍不住叫许惠,“快,倒水给我漱漱口。”
王意见她无恙,不禁也觉得自己多疑,哂笑道:“到底还是产褥期间,你好歹多休养些,别大叫大嚷的耗费精神。”
“你不明白,老这么躺着其实更累人。”服完药后,许平君似乎仍是闲不住,又叫阿保把小公主抱了来。“姐姐,你觉得蓁儿长得像谁?”
王意仔细看了看,孩子正在发黄疸,五官也没长开,实在看不出眉目酷似谁多一些。她打量得久了,不免心生惆怅,忍不住张口:“给我抱抱吧。”
阿保用眼神询问皇后,许平君颔首后她方才小心翼翼的将襁褓转手到王意怀中。王意抱着那团软软的小人时,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心上一阵酸痛,眼泪险些抑制不住的夺眶而出。
平君靠在软枕上,“虽然生得辛苦,但是,看着蓁儿可爱的模样,我觉得好幸福!我们先有了奭儿,如今又得了蓁儿……我真的太幸福了……”她甜甜的笑着,全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她神情温柔的看着王意抱着自己的女儿,渐渐的,全身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困乏,眼皮不由自主的往下耷拉,四肢更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半点力气。
她勉强撑住下滑的身子,睁开了眼,却不想眼前一片模糊,四周像是漂浮了一层氤氲缭绕的云雾,隐隐约约间她看到面前站了一个人,风将他的衣裳吹得撩起,恍若谪仙,他在云端里柔声问:“如果……我想让你留在这里,你是否愿意?”
胸口犹如被重重击了一拳,心跳骤缓,呼吸停滞。她闭上眼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手捂着胸口,张大嘴使劲的吸了口气。
“皇后!”
“皇后你怎么了?”
“皇后——”
她重新睁开眼,眼前晃动着许多模糊不清的影子,她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我头好晕……这药……是不是有毒?”
众人惊愕,全然不明怎么回事的时候,一直侍立于床下的淳于衍却猛地惊跳了下,“没有!”
她答得飞快,可是床上的许平君却越来越感觉不舒服,胸口烦闷得她恶心想吐。
王意看出不对劲,抱着孩子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厉声大叫:“传太医——快点去叫太医!”许惠随即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平君难受得抓着胸口,她的呼吸急促,脸色煞白,额上冷汗涔涔滴下。
“意……姐姐……”胸闷得透不过气来,眼前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她连人影也已看不清楚了。耳畔隐约听到许多人在尖叫,在争吵,甚至在哭泣,她无暇顾及,只是虚弱的喊,“姐姐……孩子……请你……”
茫茫中,云端的那人再度出现,转过身,向她伸出手来。她吓得大声尖叫,可是声音却始终卡在喉咙里,他扯住了她的手,抱住了她,她拼命挣扎,拼却全身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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