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不同的,不仅仅是她的容颜。不错,她有着一张堪称美丽的面庞,但在我看来,比起上个月,父王新纳的蚌族第一美人夜光来说,她委实算不上出色。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件耀眼的饰物。柔顺的长发、一尘不染的白衣下,露出小巧的月白色绣鞋鞋尖。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在父王那群花枝招展的嫔妃之间,有如锦绣堆里的一块白玉。
父王不甚理睬她,陪酒之时,往往也不叫她过去,但却总是要她在跟前坐着。宫里人虽然势利,但拿不准父王对她的荣宠倒底如何,对她固然说不上好,却也不敢欺负她。她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既不特别亲近,也不拒人千里之外。
她神色冷淡,装束简单,但清雅动人,如一朵空谷幽兰。
龙宫里有的是玛瑙、水晶、玉石拼成的花树、花朵,却没有一朵活色生香的真正的鲜花。
生长在空谷里幽静的兰花,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并没有见过,我只是从书上看到过这个词语。但我一看到她,便马上觉得这整个龙宫的美人,除了她,没一个人配用这个美丽的词语。
父王身边的宫娥偷偷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做白秋练。
有一日,我闲着无聊,从龙宫里出来,信步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一处较为偏僻的海底。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只小虾。他大概只有我的手掌大小,通体黑甲,是海中卫队里寻常可见的那种兵卒。
吸引我好奇心的,是他那种鬼鬼崇崇的样子。他一边东张西望地,一边一步步退到几块礁石中的空地之中。我悄悄飘过去,躲在一块礁石后看他。
那只小虾掀开几片褐灰色的海带,露出一方极为洁净的沙地。这附近的海底多是些小石子,有时候我散步都会觉得硌脚。可是那海带遮掩下的那方沙地却全是细软的金沙,一粒小石子都看不到。
那只小虾站在沙地中间,那块沙地在我看来,不过只有登凳子大小。对他而言,恐怕要算得上一个大院落了。
我看见他将尾巴Сhā入沙中,努力地将身子舒展开来,仰起头来,对着射入海中的微弱的光芒,开始做出吞咽的动作来。他的两根虾须随着他一吞一吐的动作,时而被吹起,时而又紧贴着他的身子,真是要有多滑稽便有多滑稽。
我忍不住从礁石后出来,惊讶地看着那只小虾,发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小虾没想到旁边居然有人,蓦然一惊,从沙里拔出尾巴,往后连跳几步,惊惶四顾,一看是我,吓得一下子伏倒在沙地上:“十七公主!小的参见十七公主!”
我又好奇地问道:“你是谁?你方才在干什么?”
那只可怜的小虾吓得把身子紧紧缩成一团,连话都说不连贯了:“禀禀禀报公公公……主,小的是蟹将军手下第一军第四队第七组的虾卒。今日小的休假,小的,小的在……在……”因为着急,他的话更是说不出来,全身都涨得通红,好象被人有滚水煮过一般。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冷冷道:“他是在修炼呢,公主难道看不出来么?”
修炼?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但一时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白衣女子出现在我的面前,那熟悉的风致,让我立刻就认出了她——白秋练。
那小虾着急地叫道:“白姑娘!你可……你可不能胡说啊!”
白秋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立刻就低了下去,但仍然嘟嚷道:“我这哪里算是修炼……”
我忍不住又问道:“白姑娘,你说他在修炼?什么是修炼?”
白秋练转过身来看着我,她的眼中带着一种很奇怪的神情,有惊讶、有气愤、居然还有几分怜悯。正在我莫名其妙的时候,她说话了,语气中却明显带有嘲讽之意:“啊,我忘记了,象十七公主这样高贵的龙族,生来便化为人形,有高深的法力,和数万年的漫长寿命,你们是天之骄子,哪里需要什么修炼!”
她看我仍然是一副愕然的表情,眉头微微一蹙,语气却柔和下来:“可是象他,象我,却生来只是卑微的水族。如果任由生命流逝,我们大概只能活上几十年、甚至几年。十七公主,你今年多大了?”
几年?几十年?我的头脑里一阵慌乱,这么短暂的时间,恐怕只够父王开上一次两次宴会罢?我本能地答道:“我……我才只有一百六十岁。”
白秋练冷笑两声,道:“一百六十岁,嘿嘿,神龙要两百岁方才成年,公主还只是个孩子呢,却已经活过一百六十岁了。你问问这只小虾米,他能活多少岁?”
我望向那只小虾,他低下头去,已变花白的虾须轻轻颤抖,神情中带有几分悲凉:“十七公主,小的今年两岁,再过一年,小的……小的就要寿终正寝了。”
只能活三岁!
我几乎叫出声来,可望着那只小虾,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白秋练轻声道:“三岁啊,十七公主,这样短暂的生命,他怎能不修炼呢?只要修道有成,就可以延长寿命,可以化为人形,可以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她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自由自在的生活……就算修道有成,可是天地之间,还有那些捉妖的和尚道士、各地山神城隍、九天仙魔……就连修道之中,还要经历那些五百年、一千年、五千年的种种大小天劫……一个不慎,便是前功尽弃,甚至灰飞烟灭!
我们妖族,还是不能自由自在啊。不过无论怎样,生活总是有了希望,总是有了迎接明天的勇气……对不对?”
最后一句话,她是望着小虾,不,是望着那只老虾说的。老虾抬起头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白秋练突然转过头去,望向大海远处,那里的海水被照得非常明亮,隐隐的乐声传了过来。那里,正是龙宫所在之处。
看着那些明亮的光芒,我在心里猜想,父王一定又在宫中大摆宴席了。
白秋练的声音激愤起来:“十七公主,你们有没有想过,多少妖族穷尽一生,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只是为了生命不再那么卑微!可是你们神龙,有那样长久的生命,有那样充沛的法力。你们却是在这样的浪费、这样的糟蹋!你们的权势,你们的法力,只是用来……用来……”
在她烈火一样的眼神前,我不禁有些畏缩:“那么,白……白姑娘,我该干些什么呢?”
白秋练叹了一口气,眼中的火焰慢慢熄灭了:“十七公主,臣妾无礼了。我们……先回宫去吧。”
我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神色突然会变得那么哀伤。
走的时候,白秋练从怀中取出一枚白色珠子来,轻轻放在那只老虾面前的沙地上:“这颗宝华珠,是当年我修炼时用过的。它能够聚集天地灵气,你修炼起来就事半功倍了。”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海水,那上面射下来的光线是那样微弱:“在这深海之中,你要吸取日月精华,修炼起来可是太慢了。”
老虾呜呜哭了起来:“白姑娘……谢谢你。只有你……理解我的苦衷,他们……他们都笑我,说我老来疯……说我痴心妄想……还说要到蟹将军那里去告我……呜呜呜……”
直到我们走出好远,老虾的哭声还在我的耳边萦绕不去。
白秋练始终沉默不言,我却忍不住了:“白姑娘!”
白秋练停下脚步,默然地看着我。半晌,她淡淡说道:“公主,我明白你想问什么。那只老虾,他可能等不到修炼有成的那一天了。”
我吃了一惊,叫道:“为什么?你不是给了他那颗宝华珠么?”
白秋练笑了一下,我却觉得她的笑容里满是哀伤:“公主,虾族生来根骨粗陋,又没有七窍可以吸灵气入体,修炼起来,可有多么艰难。何况他们寿命那样短,何况……他已经老了……”
我心里一酸,隐隐地为那只老虾感到难过。
白秋练拉起我的手,安抚性地拍拍我的手背:“我送他宝华珠,是因为……我衷心地敬重他……你看不出来么?那方他练功的沙地上,一颗小石子都没有。不知他是费了多大气力,才将那些小石子清除掉的……如果大家都这样珍惜时光,勤加修炼,我想我们妖族,绝不会永远沉沦下去……”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望向远处的龙宫。那里,仍然是丝竹之声不绝;粉白黛绿的美人,在殿中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我终于问了一个我藏在心中很久的问题,虽然有些唐突:“白姑娘,你来自哪里?是我父王……把你纳入宫中的么?”
白秋练平静的话语,穿过丝竹管弦之声,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是洞庭的白鱼精,我的相公姓慕,叫蟾宫。 是你的父王,把我抢入龙宫的。”
我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白秋练静静看着我,道:“公主不用惊讶。你父王做这种事,还嫌少了么?我白秋练,也不是第一个。”
我还是呆站在那里。白秋练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的手,坐到一旁礁石上,说道:“十七公主,咱们坐一会儿吧。我入宫时间不长,但也看得出来,东海龙王这么多儿女,唯有十七公主你,好象跟他们都不一样。”
我顺从地坐到她的身边,偷眼看去。只见白秋练凝视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脸庞边飘拂着几缕乌黑的秀发,映着白玉般的肌肤,真的是非常美丽。
良久,我听见她轻声说:“此时如果还在人间,应该是秋天了。不知道蟾宫的秋衣,有没有人为他准备呢。”
我吃了一惊,脱口问道:“人间?你的相公,是个人类?”
白秋练嫣然一笑,容色瞬间明艳照人,道:“他自然是人类,而且还是个雅量高洁,满腹经纶的才子。”
我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他可知道你的身份?”
白秋练的笑容更美了:“他自然知道,我既做了他的妻子,这种事情怎能瞒他?不过蟾宫他人很好的,一点也不在乎,还是一样爱我。这个书呆子,当初我在洞庭湖畔初见他时,便是在一个月夜。他坐在船头,琅琅诵读诗句,令我一见倾心。”
她轻轻念道:“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
她吟诵的声音韵律优美,铿锵有节,有如断冰切玉一般,入耳只觉有说不出的清雅好听。
我听得有些痴了,道:“这就是诗么?比咱们龙宫的曲子还要好听。”
白秋练道:“是啊。这就是人类创作出来的一种东西,人有时候比咱们,可要聪明得多,重情得多呢。这首诗是一个叫王建的人写的,他描述的,是水边小城的夜色,你想啊,水面吹着徐徐的清风,随风送来采菱少女的歌声,而小城中已是灯火初上,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幅人间画面啊。”
我用力地点头。白秋练笑了,轻轻道:“我再诵读一首给你听,成不成?”我喜道:“好啊,不过,你要讲给我听,这诗中的意思,好不好?”
白秋练温柔地一笑,道:“这是一个叫上官婉儿的女子写的。诗中大意,是讲她在秋天的日子里,看到落叶从枝头飘下来,便开始思念起远方的那一个人了……”
她柔和清婉的声音,在海水中一字一句、幽幽传来: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远处龙宫仍然灯火辉煌,可是我们却视而不见,久久地陶醉在这些优美的诗歌里。在听白秋练吟诗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两个此时不是坐在这幽暗的海底,而是已来到了那个美好的人间。
龙宫岁月
没有奇香仙乐,亦无明月入怀。毫无任何预兆的,我,东海龙王的第十七个女儿,诞生在茫茫东海的龙宫之中。
我的父王,据说有二千九百八十八岁了。自从他两百岁成年之后,在这二千多年里,他可是片刻也没停止对美人的追寻,他共娶了四百二十三个嫔妃,当然也包括第一百五十一位的我母亲。据说,我们神龙生来便有数万年的寿命。所以有时候,我也会起一个荒谬的念头,想看看父王他一生之中,究竟还会娶多少个。
所幸,他总共只有四个儿子和二十四名女儿,否则,我真的怀疑这座龙宫中,年长月久,还能不能容纳如此多的后宫家眷。
不过话说回来,父王的姬妾嫔妃之中,能活得那么久的并不多。她们大多出身卑微,不是我们龙族,没有那么悠长的生命。
我的母亲是清远侯的小女儿,即父王的远方表妹。虽然清远侯地位实在不高,封地也偏远狭小,但总算也是龙族远支。比起那些蛟精、蚌壳、鲛人所生的公主们来说,我的龙族血统实在是要纯正很多。
所以母亲虽不是最受宠的,但其他的嫔妃对她倒也客气。父王对她,也有着几分亲切之情。
但母亲还是很遗憾,因为在龙宫之中,只有龙族出身的妃子,才可以生下太子。旁的族类,却向来只能生下公主。
她的另三个表姐妹嫁给父王,生的都是龙太子,即我的那四个哥哥。唯独我,却偏偏只是个公主。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父王没有立龙后。他有数量庞大的妃子群,却居然不立龙后,这真是让人想不通。但大家都偷偷地在说,这肯定是父王为了寻欢作乐更方便一些,所以正位空虚。
父王对此不甚在意。如果有太子只是为了继承他的王位,那他已有了四个,根本不再愁了。四个也就够了,至于再生公主还是太子,他是一概漠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眼前的生活过得开不开心。
从我记事起,不是看到他在珊瑚榻边狂歌痛饮,就是看他在水晶殿上歌舞升平。他往往左手搂着一个美人,右边倚着一个美人,笑得一塌胡涂。他长长的龙须上沾满了蜜色酒水,金色的锦袍揉得皱皱巴巴,地上全是摔碎了的琉璃杯、玳瑁盏。还有环绕在他周围的那些美人,她们娇声呼喊,嗔怒动人,鬓发散乱在香肩之上,夜明珠、碧玉坠如零落的星雨,胡乱地丢弃在四处阶下。
她们的头上戴着连我都说不出名字的宝钏珠钗,身上穿着云锦天罗,熏最名贵的天府冰麝合香,那种奇异而诱人的香气,往往在数里外的海水中都能闻到。
东海是如此富有。
父王的新宠旧爱太多,连他正牌的妃子们我都认不大清楚,更别提那些偶然得幸的湖海美人。几个哥哥也和他一样,宫中美人如走马灯一般,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不过,对于这一切,我早已经习以为常,我跟别的公主一样,热衷于各色化妆、新鲜衣服、大大小小的宴会、天上地下的奇怪客人。仙女、天官、道士、和尚、山精、水怪……我们的客人多得要命,而且只要来了,哥哥们是必要作陪的,他们通通毫无例外地喝得烂醉。
而我们,父王娇贵的公主们,往往躲在明珠串成的帘子后面,对他们评头论足,议论不休。但是很遗憾,他们不是奇形怪状,就是老气横秋,没有一个,可以让我们发自内心地喜欢。
龙宫里灯火辉煌,那些宴会通宵达旦,。
他们抓住每一刻,迫不及待地寻欢作乐,好象寿命不是几万年,而只有几十年一样。
父王很快到了三千岁的寿辰,我看他简直是把自己的千年寿辰,当成是一次开办大型寻欢作乐宴会的借口,早在寿辰前百天龙宫里就忙得人仰马(海马)翻,天上地下广发请柬。
父王贵为东海龙王,确是权势赫赫,各地龙王君侯自要奉承。当下纷纷赶来,龙宫一时门庭若市,宫门口一溜停了无数稀奇古怪的独角犀啊、青晴兽啊、火麒麟啊什么的,都是那些贵宾的坐骑。
我们在寿宴上见到了洞庭君的女儿女婿,那龙族中最有传奇色彩的一对夫妻。
洞庭龙女上前拜见父王,轻轻柔柔地福了一福,道:“伯父万寿无疆。”
她虽然也是绫罗层层地打扮起来,言谈举止却甚是温柔,全不象我的姐姐妹妹,尽是些嘴尖舌利的娇蛮公主。
听说她是洞庭君膝下唯一的爱女,洞庭君先是将她嫁给泾水侯的小儿子,却受到他的虐待。他宠妾灭妻,完全不把这位龙族公主放在眼里,泾水侯夫妻也是两个糊涂蛋,任由儿子所为,最后竟让她衣衫破烂地去放牧雨羊。
幸而她在牧羊时遇见了那个书生柳毅,柳毅激于义愤,千里迢迢报信回洞庭。她的亲叔叔钱塘君性情火暴,闻讯一怒之下便大闹泾水,淹死三十万人,最后竟将我那位未曾谋面的远方表哥,泾水侯的小儿子,活活地吞在了肚里。这件事曾在水族中轰动一时,甚至还惊动了天庭。可是钱塘君与洞庭君地位尊崇,岂是小小的泾水侯能比?后来此事也不了了之。
我们躲在珍珠帘后,偷偷地看那位洞庭龙女和她的驸马。她很羞涩,那位驸马也好不到哪里去,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只是他们二人偶尔目光一碰,那脸上升起的红晕,却见证了他们的幸福。
我的姐姐们除了大姐定下南海二龙子之外,其他的都尚待字闺中。倒是不少君侯想来求婚,父王却总是左挑右选,轻易不曾许人。
我的十二姐感叹道:“看样子,还是嫁一个凡人要好一些。”
话虽如此,怎么能够呢?先不论门第出身,就说凡人的寿命那样短暂,便不能与我们龙族结为亲眷。据说那位柳驸马之所以得娶公主,是因为洞庭君和钱塘君感激他的报讯之恩,而公主又对他一见倾心,非他不嫁。所以两位龙君一力向天庭说了好话,更何况当初钱塘君曾为天帝立下赫赫战功,这才蒙天庭恩准,破例赐他仙丹,准入仙籍,他方能与洞庭龙女谐为百年之好的。
再者,人家洞庭君仅此一女,将来洞庭君的爵位,还要指望驸马继承,自然父辈一力促成。象父王二十多个女儿,如果个个都要闹起来嫁给凡人,那还得了?
我想来想去,龙族之中,那些近亲或是远房的表哥们,不是贪恋美色,便是凶猛好斗,尚未正式成亲,妾侍倒是多不胜举。没有一个,得以托付终身。
在父王的寿宴上,我还见到了代表西海龙王前来的西海大太子敖宁,我的大表哥。
他,似乎与他们不同。至今我仍然记得,当他金冠银甲,步履生风,傲然地步入水晶殿来之时,似乎满堂珠宝都失去了夺目的光辉。我们的目光,顿时被他完全吸引过去了。
他身量颇高,略有些清瘦,目似朗星,灿然生光。神色却是冷傲肃杀,如亘古沉默的冰山。大表哥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丝龙子惯有的轻浮淫靡的气息。
就在那个时候,我的心里,有一块地方,好象漆黑的深海,被夜明珠照得灿然一亮。
大表哥,他是否能带给我不一样的生活?
在父王的寿宴期间,我一直试图引起大表哥的注意。我甚至领着歌姬们齐声吟唱《龙主万寿乐》,只因为宫人都说,在二十四个姐妹中,我拥有最美的声音。
可是大表哥在来的第三天便告辞了,他说西海事务繁忙,父王也不便留他。
我们早就听说,西海龙王,我们的三叔敖丙,早就不管西海之事,成天忙着去建造他的心中楼阁。听父王说,三叔从小便喜欢敲敲打打,他毕生最大的梦想居然是做龙族第一巧匠,建造一所天上地下最美的宫殿楼阁。现在儿子长成,又这样有能耐,他便一溜烟地去追寻自己的梦想了。西海一应事务,早就由大表哥一手掌管,他是实际上的西海之主。
我偷偷躲在一处他必经的礁石后等他。他前簇后拥地经过时,我便从礁石后飘了出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大表哥。”他看见我了,远远地站住脚步,挥手令随从退下,这才叫道:“十七表妹。”神情一贯的冷淡,但并不疏远。
我的脸红了,说话怎么也不流利:“大,大表哥,我能不能跟你去西海?”
他静静地看着我:“那怎么行。”
我急了,话语反而越说越快:“大表哥,带我去西海吧,你看到了东海龙宫的样子,父王、母妃他们,还有我的哥哥姐妹,他们……他们……”
我说不下去了,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喊道:“我不要和他们一样!我不要过这样的生活!”
我被自己内心深处真实的声音吓坏了,只听大表哥柔声道:“十七表妹,你想得太多了。你不要觉得自己是被忽略了,其实大伯父他是很疼你的,我看得出来。”
父王很疼我么?或许是吧,他没有很特别地宠我,象对待二十四妹那样,兴致来了便带她去骑海马;他从天庭做客回来,带的一枚蟠桃也是给了最娇俏可爱的七姐。可是他给了我锦衣玉食的生活,给了我漫长的生命,他怎会是不疼我的呢?
我流下泪来:“可是,大表哥,我只是想嫁给你啊。”
大表哥的脸上,浮起一缕淡淡的笑容,那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柔和了许多:“十七表妹,男儿志在四方。我敖宁是天地间堂堂男儿,又是高贵的龙族,怎能让儿女私情,磨灭英雄气概呢?大业未成,西海未宁,我是不会娶亲的。”
他走了,我的泪怎么也流不完。十七表妹,他总是这么叫我。因为在他心里,我只是他无数表妹中的一个。其实,我的名字,叫做敖莹啊。
大表哥离去之后,我沉默了好久。侍女送上调弄胭脂的金盒、研磨精细的珍珠、还有我们姐妹托别的神仙千里迢迢,从峨嵋山收来的玉池清露,这些都是以前我最爱调制的化妆用品,我也懒得看上一眼。姐妹们向我展示水族中新近流行的“飞云髻”、“醉霞妆”、“点金额”等等新奇妆容,我也都无动于衷。
我一天比一天消瘦,我发自内心地,开始厌恶起那些没完没了的宴会。我一次次地化为金鲤,偷偷游到远海去玩,甚至还去过一次内湖。不过幸好,没碰到过什么危险。
就算呆在东海,我也不愿意呆在龙宫之中。这一切的变化,也许是为了大表哥,也许是因为我更加茫然无措。
终有一日,我在父王驾前,看见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金龙公主
父王左手拿着一张雪白的半透明的绫绢,那绫绢上似乎还飞舞着一个朱红的大字,他站在玉阶之上,面色阴沉地看着满宫后眷。突然一挥长袖,把案上那些玛瑙盘盏都挥到地上,只听呛啷啷一阵乱响,那些昂贵的盘盏都跌得粉身碎骨。
所有人吓得都屏息静气,只听见父王如雷的咆哮,震得殿宇嗡嗡作响:“是谁放走了白秋练?是谁找到了许真君,写下那道该死的赦令?是谁?”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出身来,向着父王慢慢跪了下来,说道:“父王息怒,白姑娘,白秋练,是我放走她的。”
父王一下子怔住了,我看见他龙须向上猛地一翘,大喝一声:“是你?小十七?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事情!”
我吓得全身一抖,因为过往的无数经验告诉我,父王是动了真怒了。但我仍强撑着站直身子,低声道:“父王,儿臣没有错。许真君……也是儿臣去求的他,他才写了那道赦令的。 ”
父王脸色都变成了青色,龙须也在微微颤抖:“你……你说什么?”
母亲吓坏了,爱女心切,她已忘了害怕,从妃嫔中抢步出来,一掀下裙,跪在琉璃地上,叫道:“表哥!表哥!莹儿她一向温柔和顺,胆子又小,这次必是无意为之的,并不是存心来与你作对,你可千万莫要动雷霆之怒啊!”
父王身边的嫔妃,面上倒多有幸灾乐祸之色。尤其是父亲的新宠如愿夫人,若有若无地在一旁道:“倒看不出十七公主有这样的胆识,以后……看这事态发展下去,咱们龙宫,说不准还要仰仗十七公主呢。”
她这么加上两句,父王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喝道:“莹儿!父王一向看你听话温顺,没想到你私底下竟敢这么无法无天!”
看到他暴怒的样子,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他该不会一怒之下,显出神龙的真身来,把我一口吞掉吧?就象钱塘君吞掉泾水侯的小儿子那样?
父王怒目圆睁地瞪着我,我都能看到他眼中冒出金色的火花。完了……完了……我头脑里一片嗡嗡声,眼前顿时黑了,耳边隐约只听到母亲的哭喊:“你……你吓死我的儿了……我儿要有三长两短……我……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地醒转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藕荷色帐顶。我的寝宫?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把床边坐着的一人吓了一跳,他转过头来,我吓得差点又要昏倒:“父……父王……”
坐在床边的,赫然是我那刚发过雷霆之怒的父王。此时他看我醒了,立刻换上一副愠怒未消的样子,可惜我已看清了他见我醒来时,脸上那一瞬即过的喜色。
在他没有七窍生烟的时候,他看上去倒还是个很慈祥的父亲。尤其是他不穿那件剌得人眼花缭乱的金丝织成的锦袍时,我看他最为顺眼。
我偷偷地看着他,他严肃地瞪着我,但圆眼中终于渐渐带了笑意。
我的心顿时软了,我本来就是个孝顺的孩子,而且觉得自己确是忤逆不孝,居然偷偷放走了老父的爱妾。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我不放走白秋练,那是拆散人家恩爱夫妻,也同样是罪不可恕。
父王看我脸上神情转换不定,以为我还在怕他责罚,闷声闷气地说道:“你不用害怕,父王不会责罚你的。哼,你的母妃,倒真是护犊情深,还说什么如果你有三长两短,她便要与我同归于尽。真是笑话,我堂堂东海龙王,这么容易被人拉着同归于尽?这个笨女人!”
他虽是气哼哼地说这番话,但嘴角边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笑意。
我东张西望一番,没有看见母亲熟悉的身影,忍不住怯怯问道:“母妃呢?”
父王摸摸我的头发,道:“她去亲手给你做凤肝羹了,说是你吓坏了,得给你补补身体。”
我低下头来,父王慈爱的举动,让我鼻子有点发酸:“对不起啊,父王,我知道您喜欢白……白姑娘,可是人家是有相公的,她的相公是个姓慕的读书人,会背好多好听的诗歌,我以前都没听过那么好听的诗……她想念她的相公,留在您身边又有什么意思……何况……您有那么多的美人嫔妃,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也不缺她一个啊,是不是?”
我不敢看他,接下去飞快地说道:“我问她,怎样才能够放她去人间找她的相公?她说她不能走,因为她的母亲还在洞庭君的手里,而洞庭君……绝不会违逆您的意思……”
父王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所以你就去求许真君?”
我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到:“是的……白姑娘说只有许真君说情,您才会放了她。她撕下自己鳍上的一片白鳞,要我拿去给许真君写上一个‘赦’字,说这样,您必然不会再为难她,她便能跟她的相公团聚了……”
父王脸上的阴云慢慢散去了,他看着我,出乎意料地没有发脾气,只是叹了口气:“你这个孩子……”他想说什么,但只是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
父王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好醇酒美人,但对母亲的态度却是明显有了不同。每次待客的宴席上,必是要她陪同出面接待;还交待龟总管,说宫中大小事务,必要由母亲处理方可实行。另外,他一个月中居然有二十天,是宿在母亲寝宫之中。
他们两个,是自小便认识的表兄妹,一向感情上虽然较为亲近,但也没有给过母亲这么多的荣宠。渐渐宫中开始有了传言,说父王很可能要立清远夫人(我母亲的封号)为龙后了。
一次我在母亲宫里,亲眼看见宫女们向她献媚说,她被立为龙后,只是迟早之事了。
母亲放下手中的玉盏,用一方丝帕拭了拭唇边,这才慢慢道:“你们太不了解陛下了,陛下的心中……”她沉吟片刻,终是没有说下去。
父王的姬妾们的数目,开始渐渐减少。首先是那些蒙他一时恩宠的宫女,或是各族进来的美人,都被他送的送,打发的打发,龙宫里留下来的,只是一些有名号的嫔妃,或是那些生有儿女的妃子们了。
他对我,也是越来越亲切,有时化为人形出游时,往往还带我同去。我跟着父王,见识了不少城郭村镇,也渐渐熟悉了人间的情景。
后来有一次,在一个秋天的月夜里,父王化作一名白衣秀士,带我和如愿夫人去城中游玩。在一家酒肆里遇见了四个读书人,谈得颇为投缘。
那几个读书人感叹说,这世上万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是事事如愿,人生可有多么美好。
父王跟那四个读书人谈得兴起,便说,既然如此,我便赐你们每人一位如愿,如何?
如愿夫人的脸色当即变了。她和她的三个妹妹,是洞庭君座下的水府神女,聪明伶俐,善于侍奉,后来被送来侍候父王。她们这一族的神女有一种特殊的神力,便是使凡人轻易地达成自己的愿望。
洞庭君最初提出将龙女许给柳毅,却被柳毅拒绝的。龙女却是一心要嫁,洞庭君只得将龙女装作凡间女子,送去跟柳毅成亲。因为那时龙女夫妇住在人间,事事皆不方便,洞庭君心疼爱女,便将两名如愿神女作为陪嫁婢女,送到了龙女身边。
据说有求必应,真能使凡人如愿以偿。
如愿夫人貌美聪慧,一向也得到父王宠爱,她虽是怎么也不相信父王舍得把她送出去,可是她也不敢有丝毫违逆。
父王妃子中最美的夜光夫人,是蚌族美人,容颜之美,据说在近千年来的东海,当数第一。
她生性聪颖,法力高强,已有千年道行。若真正动起手来,只怕我那几个养尊处优的哥哥都不是她的对手。听说夜光夫人本来也是嫁给凡人的,还生了一个孩子,但后来却被父王强行夺来。
我还听宫人说当时父王先是遣蛟族著名的勇士焦况,前去强抢夜光。谁知夜光吐出本元神珠,反将焦况打得焦头烂额。
至今蛟族中人见到夜光,还是一脸讪意。
后来父王遣夜叉送去书札,不知书札之中写了什么,总之夜光看后,居然自己来到东海龙宫,做了父王的妃子。
他们两个的关系有点奇怪,不太象是龙王与龙妃,倒象是一对结拜兄弟。我就不止一次地看到父王和夜光在一起通宵痛饮,父王喝得高了,居然大力拍着夜光夫人的香肩,大喊什么“夜光兄真乃东海之量”“酒逢知已千杯少”之类的酒话,引得一众宫女在旁忍俊不禁。
但不管怎么说,父王宠爱夜光夫人,那是有目共睹的。在母亲这匹“黑海马”没杀出来之前,宫中人人都说,以夜光夫人的美貌和道行,迟早会被立为东海龙后。
可是父王最后连夜光夫人都送走了。他们两个在龙宫的宝华殿喝了最后一场酒,父王特地让我陪在一旁。酒至三巡,父王开口了:“夜光,谢谢你陪我过了这十年,想必你的孩子快长大了,你也该回去看看他了。”
夜光举起金杯,泪花盈睫地看着父王:“多谢大王成全,不然以夜光不知轻重的性子,当日若不来龙宫,断然不会活到今日,与我那孩儿相见。”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也不再说话,就是不停地喝酒。他们俩喝酒的量与常人不同。这次喝酒,父王是一副用酒淹倒宝光殿的架势,而夜光夫人所喝的酒料想她洗几次澡是绰绰有余。
他们给我也喝了几杯,我很不争气地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在自己寝宫之中,夜光夫人却已经不在了。
父王开始越来越多地跟母亲守在一起,喝喝茶,下下棋什么的,宴会的次数自然少了下来。他们两个说话不多,但在一起却少有的默契和谐,象一对过了很多年的寻常夫妻。
有一日我闲来坐在梳妆台前,拨弄着一只小扇贝玩儿,突然听见宫外喧闹起来。有宫女跑来禀告我说:“大王叫十七公主快去水晶殿,说金龙大王的三公主到了。”
金龙大王是镇守黄河的龙王,他是蛟龙修炼得道,虽比不得我父王是天生神龙,也不象洞庭君他们是世代勋戚,但他正直英勇,嫉恶如仇,在三界也是大大有名。
我也跑到前殿去看,却已是去得迟了。只见众女环绕着一位红衣女郎,她身材高挑,眉目英朗,顾盼之间,神彩动人。她的打扮也与众不同,发束玉冠,足蹬短靴,手腕上戴着一只镶有火齐宝石的金镯,据说那金镯法力无边,乃是西方金王母所赐。
她站在姐妹之中,那种压倒众人的华贵气度,倒比我们更象是东海的公主。
父王一直对她颇为喜爱,笑道:“英儿怎么想到来东海了?去年我的千岁寿宴上我曾对你父王说过,叫他把他的乖女儿多送来咱们东海,也□□我的几个不成材的女儿。谁知时至今日,你才舍得过来。”
三公主黄英排开众人走上前来,先是按规矩行了礼,这才从容一笑,道:“叫伯父见笑,侄女今日前来,真是来投奔伯父您了!”
父王微微一愕,道:“此话从何说起?”
黄英仍是从容不迫,笑道:“说来话长。侄女爱上一个人间的书生,与他有了往来。他的外甥女为五通神所污,我看不过去,便拿这个火齐宝镯将那五通困住,又派一个婢女将那他阉了。我父王大怒,说我不守闺训,将那婢女打了一顿,还要将我终生囚禁。他是我亲生父亲,侄女不敢反抗,但岂能束手就擒?故此来投奔伯父,万望伯父庇护!”
她将这一番话说了出来,整个水晶殿上,鸦雀无声。
我站得最近,清清楚楚看见,父王脸上肌肉抽动数下,喃喃道:“五通神、五通神!”
再看那三公主黄英,只见她虽然说出了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但神态仍是安详大方,毫无惊惧羞涩之情。
父王突然仰天大笑,道:“好好好!我只说黄猛是咱们龙族中难得的英雄,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个敢作敢当的女儿!嘿嘿,杀了五通都便宜了它们,阉上个把算得了什么!你父王也忒小题大做了!英儿,本王一向最是欣赏你的英豪气概!本王这些个儿子女儿当中,也就小十七莹儿有些个胆量!”
顿时无数道目光向我射了过来,我羞得几乎要钻入地下去。
黄英目光落到我的身上,怔了一怔,笑道:“十七妹看上去娇怯怯的模样,原来还有这份胆识。”
我的二十四妹敖玉因为最小,一向最受父王宠爱,这会听父王居然当众夸赞黄英,心中已是有些不受用,但因为金龙大王之故,不敢作声。此时听父王又当众夸赞我的胆量,心中妒火按捺不住,撇撇嘴道:“她连父王的爱妾白夫人都敢私下放走,自然胆色过人了。”
“啪”的一声巨响,众人吓了一跳,却是父王狠狠一掌击在黄金宝座上,居然把扶手打断了一根!
敖玉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下去,殿中一片难堪的沉默。
还是父王先开口了:“那五通……五通神,”他说到这几个字时,似乎特别艰难,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现在怎样了?”
黄英嫣然一笑:“伯父难道不知?五通为恶太多,前段时间在吴越又去掳掠民间美女,却遇上了罕见的一个大胆的姓万的武生,是那被掳女子的小叔。”她面上不由得显出钦敬的神色来:“那万生倒真是个英雄,他事先埋伏在嫂嫂的房中,五通深夜过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他一剑一个,剌死了三个。”
父王一听,顿时又惊又喜,问道:“当真?”
黄英笑道:“这还不算,当时逃走了两个,又到别的人家去为恶,看中了一个姓赵的员外的女儿,声称说晚上要去娶她。那赵员外听闻万生的威名,重金聘他来家,万生故伎重施,又杀死了一个。”
父王朗声笑道:“这个万生,是个真英雄!真豪杰!”
黄英抿嘴一笑,道:“剩下的这个嘛,被侄女派人阉了,想必以后也做不了恶,这赫赫有名的五通神,现在只怕要改个名儿,唤作半通神了。”
父王哈哈大笑,神情畅快之极,说道:“不错!不错! 好侄女,你有这样的胆识,若是我的女儿,我心疼都还来不及呢。你只管住在伯父这里,你那个糊涂的爹爹,想必不是怪你阉了五通,是怪你不听他的教训,偷偷跟凡人来往。凡人又有什么打紧?只要你心中喜欢,那人又确有些成仙的根骨,便是百年之后,度他成仙也未尝不可嘛!”
黄英大喜,当即跪在地上,给父王磕头道:“多谢伯父成全!”
荷花往事
金龙三公主黄英,在东海住了大概半年的时间。金龙大王想念女儿,加上父王又主动去跟他喝了几次酒,在他面前大赞黄英的飒爽英气,他也就渐渐消了气,顺势派手下来接黄英回去。
黄英走时,我颇有些舍不得。龙宫之中闲置的宫殿还有几座,可父王一定要将她安置在我的寝宫之中,我们朝夕相处,感情自然是越来越深。
黄英一再要我跟她去黄河住上一段日子,可是我总是有些害羞,再者也对传说中的金龙大王有些畏惧之情。所以一直不肯答应,只得说道:“黄姐姐,父王这段时间,好象有些心事,我还是多陪陪他罢了。”
黄英若有所思地一笑,道:“伯父有了心事,想必是因为五通罢……”
她明亮的眼睛停留在我的脸上,自语道:“难怪伯父这么宠爱你的,你害羞时的模样……跟传说中的那个女子……倒还有几分相像……”
我的心里大大地一跳,隐隐觉得有一个大秘密将要揭开。急忙问道:“黄姐姐,你在说谁?哪个女子?”
黄英淡淡地笑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也是关于一个龙子的故事。”
那还是一条东海小龙刚刚成年的时候,他生性顽皮,向往东海以外的世界,所以他常常化为鲤鱼,游到江河里面去玩。
有一次,他正在江水中摇头摆尾地游得高兴,突然头顶一黑,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他和其他很多鱼虾一起,居然被渔夫捕获了!当时他吓坏了,落入网中后竟然忘了用法术逃走,更糟糕的是,在拼命挣扎的时候,他居然把他含在口中的龙珠给弄丢了。
没有龙珠的小龙,法力微弱之极。这下子,他连逃都逃不了啦。
他和很多鱼虾龟鳖一起,被装在一个很大的水桶里,渔夫把他们都运到喧闹的集市上去卖。他不理其他鱼虾,呆呆地躲在一边,拼命地想如何可以逃走,可是不管如何苦思冥想,他的脑袋好象僵住了一样,怎么也想不出一个逃走的办法。
一想到堂堂的神龙居然会被人做成一盘红烧鲤鱼,他就急得直掉眼泪。
忽然听到头顶那个声音说:“好啦,你不用害怕,我买你回去后,会好好养着你的。你现在太小啦,在江里会被别的大鱼欺负的。等你稍微大一点,我就放你回江里去。”
停了一停,那个声音又自言自语地说道:“鱼儿真可怜,他们偏偏喜欢打渔。我说这条
鱼急得流眼泪,他们偏偏不相信。”
流眼泪?她看得出他在流眼泪?他惊讶得止住了哭泣,抬头一看,在模糊的泪眼中,他看到了一张荷花般美丽的面庞。
那张面庞上微带红晕,浅浅一笑,便漾起两个深深的酒窝。她站在淡淡的晨曦中,穿着浅蓝衫子,真象一枝含羞带露的荷花。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小荷。
小荷是个孤女,父母在一年前染上瘟疫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靠给人家洗衣服做针线维持生计。
这都是他以后才慢慢知道的。
小荷用一根湿草绳系住他的鳃,据说这样鱼离开水,一时半刻也干不死。她带他回去,找了一只干干净净的破木盆,盛满清水,将他放了进去。
他开心地在盆里游来游去,她蹲在一旁,眼一霎不霎地望着他,轻声说:“很开心吧?可惜我没钱,不然就把那些可怜的鱼儿虾儿都买下来。”她叹了口气,又说道:“不过,买下了你,我今天只能吃一顿饭了。”
那一顿饭,是一碗清亮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稀粥。
他法力损耗太大,他每天努力地聚集灵气,想要恢复法力。渐渐的,他白天可以有两个时辰化为人形,但其它时间,他却仍是一尾没有任何法力的鲤鱼。
小荷刚刚出门去洗衣服,就有一道金光从水盆里盘旋飞出来,落在地上。金光消去,出现的是一个白衣翩翩的美少年。
那是他,他终于可以短暂地化为人形了。他开心地抖抖衣衫,首先向灶屋走去。
头一天小荷上山砍了一捆柴来,她人小力弱,把柴火从山上砍下并拖回来,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把柴拖回到灶间,便瘫坐在地上。她实在是再也没有力气,去将那些粗柴砍成可以烧火用的小段了。
他坐在少了一条腿的小板凳上,平生第一次,好奇而用力地挥动着斧子,把柴一根根劈好,又细心地在灶间码得整整齐齐。
小荷回来时那惊喜交集的神情,让他心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幸福。
后来小荷不在的时候,他做的事就更多了,打扫院子、挑水、劈柴,后来他甚至还上山去砍柴,拖回来的柴高得简直象一座小山。
小荷回家来时,嘴巴常常是惊讶得合不拢来的。
有一天,他正爬在屋顶上,在兴兴头头地整理铺在上面的茅草。因为头天下雨,这间草屋千疮百孔,屋顶上到处漏雨。家里仅有的几个破碗破盆,都被小荷摆在地上接漏下来的雨水。小荷的床铺上没一块是干的,她一夜都没能入睡。
突然他看到了小荷。小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院子里,仰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头脑中轰的一声,第一反应居然是傻乎乎地化作一道白光,吱溜一声,就钻到屋里的水盆里。
但他马上就明白自己干了一件更傻的事情,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小荷他就是那条鲤鱼吗?
他窘迫万分,伏在盆底,又急又怕,眼里居然流出泪来,可是那泪马上就化在水里了。
小荷蹲下身来,小手探入清水之中,轻轻摸了摸他的背鳍,说道:“没有关系,我都偷偷地看了你好几天了,我早知道你有时会变成|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自从爹爹妈妈过世之后,从来没有人这样心疼过我……你是人也好,是鱼也好,我总是一样待你的。”
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入盆里的清水之中,和他的眼泪混合在了一起。他在水中偷偷地张嘴尝了尝,觉得她泪水中竟然有一点微微的甜味。
他差点又流下泪来,但他不敢动一动,乖乖地呆在水里,感受着她小手温柔的抚摸。因为长久地操持家务,她的手有点粗糙。在抚过他背鳍的时候,她手上的老茧挂得他的鳞片有点疼痛。可是他只愿意一辈子这么被她轻轻地抚摸,哪怕疼一辈子,他也觉得那是一种疼痛的幸福。
小荷用自家地里收来的少得可怜的一点棉花,纺了三个通宵的棉线。又忙活了两天,将那些棉线亲手织成了一块不大的白布。接下来,她从山上采来一种野草,在石臼里用力地捣了一个上午,淘出一些碧青的汁液来,把白布染成了青色。
最后,她费力地操起剪刀,裁剪一番后,那块青布就变成了几片零碎的布块。她拿出针线筐,又是一番穿针引线,到第六天中午,她终于给他缝了一件青色的布衫。
他又化为人形的时候,她微笑着给他穿上那件布衫:“小鱼,你常帮我干活,穿白衣裳太容易弄脏了,试试这件衣裳,合适么?”
怎么会不合适呢?那青色的棉布轻轻贴着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温暖,没有一处不熨贴。
每天化为人形的那两个时辰,他便开开心心地穿上那件青衫去干活。晚上小荷赶着洗干净晾好,第二天他又穿在身上。终于有一天,他砍柴时一不小心,被一根树枝挂住了衣襟。他用力一挣,“嚇”的一声,衣衫被扯破了。
回到家里,他生怕她责骂,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眼睛:“都怪我……要是我能再有能力给你做件衣服……”
可是小荷的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为了做这件青衫,她已倾其所有。
她想把他的青衫缝补好,可那个洞委实太大,她怎么也用线连不上。想要找块布缝上,屋里家徒四壁,连棉线都只有一束。小荷无奈之下,突然想出一个主意,她拿来剪刀,剪下自己一块衣襟,细细缝在他衣衫破损之处,在上面打了一个工工整整的补丁。
这里跟东海龙宫,简直是两个世界。可是如果一定要他选择的话,他宁可永远呆在这里,不要再回到龙宫去。
可是如果没有龙珠,他就没有强大的法力,难道他要看着小荷一辈子都过着那种清苦的生活么?
有时小荷在屋里忙着做饭或是收拾屋子,他就呆在水中幻想:等有一天他恢复法力,找到龙珠,就带小荷回龙宫去。他要让她享尽所有的荣华富贵,他要让她那双粗糙的小手,比最好的羊脂玉还要光洁润滑。
想着想着,他就偷偷地躲在水里笑。
小荷常常惊诧地看他一眼,奇怪地问:“你怎么又一个人在水里傻笑?”
他也很奇怪:怎么就只有她看得懂一条鱼的眼泪和笑容呢?
但最可怕的事情终于来临了。
那天她去陪邻居家的大嫂去五通祠烧香,到了天黑的时候还没回来。
他在盆里游来游去,心里按捺不住的焦急。
当地山村都供奉五通神,就是鼠、猪、猴、蛇、蛤蟆这五个怪物。还为他们建有专门的庙宇,就是俗称的五通祠,因为时有灵验,所以香火十分鼎盛。
深夜时分,他突然听见门外人声鼎沸,锣鼓声、吹打声响成一片。他正在惊讶时,门突然被推开了,小荷走进屋来。
他欢喜地在水里跳来跳去,却发现她有些古怪:她今天头上居然戴着镶了很多珠子的一顶凤冠,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腰间系着细细的腰带,带子上系有一串金色的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叮做响。
她的脸色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这跟那身火红的衣裙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小荷转身关上门,跑到水盆边,轻声叫道:“小鱼……他们要我嫁过去……我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她好象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了。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荷陪邻家大嫂去五通祠烧香,居然被五通神看上了!他们显灵给村民,说今晚就要她去五通祠成亲。
村民们对五通神一向敬畏有加,小荷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他们自然完全听从五通神的旨意,赶着给她置办了新娘子的全套服饰,逼着她今晚嫁过去。这会她是托辞说要跟故居告别,他们才准许她回来的,但花轿乐队都在外面候着,唯恐她会飞到天上去。
他在水盆里愤怒地跳跃着,恨不能立刻驾云腾雾地飞去五通祠,把那里夷为白地。
五通这种下作无耻的妖灵,连正神都算不上,他一直都不明白天庭怎会允许他们独立庙祠,从来对他们是正眼都不瞧上一瞧。
可是此刻他没有法力,只是一尾普通的金鲤,只得眼睁睁看着小荷苍白的脸,心里痛苦得象要炸开一样。
小荷没有哭,她蹲下身来,轻声地说:“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早说过,你是人也好,是鱼也好,我的人和灵魂,早就是你的了,五通神他们都是妄想。可是我不去的话,也没有法子,万一他们知道有你,那可就更糟了。”
她温柔地看着水中的他,眼中隐见泪花闪动:“听说人死了投胎转世,还会有来生。所以我想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在黄泉我也等着你,咱们来生再见吧。”
她用手摸了摸他光滑的背鳍,她手心的老茧又一次挂痛了他,这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那种疼痛的幸福。
她站起身来,在屋里摸索一会,不知从柜里拿了个什么东西揣在袖中,就开门出去了。
乐声渐渐地远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水中,好象死了一样。
当天夜里,在五通祠外,乡人发现了小荷的尸体,她的身体已经冷了。在她被强抢上轿的时候,她在轿内用那把剪刀剌破喉咙自尽了。因为她临死前没有踏入五通祠一步,所以她的灵魂仍要归属冥府,五通神什么也没得到。
乡人惧怕五通神报复,就在当夜把她烧成了飞灰,全部洒到了江水之中。
小荷死后的第三天,与他向来交好的洞庭君,哦,错了,那时他还没有承袭爵位,尚是洞庭龙宫的龙太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还一动不动地呆在木盆里的水底。
洞庭龙太子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粒璀璨的五彩明珠,那是他丢失了的龙珠!
他望着龙珠,心中那有说不出的一种难受的感觉。仿佛是东海滔天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猛烈冲击着他的心房。
洞庭龙太子对外面淡淡道:“你们进来吧。”
五个奇丑无比的身影犹疑地一个接一个,从外面挨进屋来。
他的胸中顿时燃起了一把熊熊的烈火!是五通神!
一只手按住了他,他抬头一看,按住他的是洞庭龙太子。
洞庭龙太子轻声道:“那个女孩子的事,我都听说了。五通神他们事先不知……不知你跟那个女孩子在一起……你丢失的龙珠,昨天被五通中的蛤蟆怪在江边拾到了,他们顺着龙珠的气息找来,才知道……你和小荷姑娘……”
他的眼中冒出金色的火焰,五通不由得都倒退一步。
五通中的蛇怪鼔足勇气说道:“我们知道你是神龙,也知道你因为小荷姑娘……会恨我们入骨,不过我们五通神娶亲之事,向来连天庭都不过问……”
他看到他眼中闪动的金光,再也不敢说下去,瑟缩到了洞庭龙太子的身后。
洞庭龙太子托起龙珠,说道:“敖胜,吞下龙珠吧,也不要恨他们。五通他们知道得罪了你,已经向天庭求过情,天帝特地令我来告诉你,叫你不要为了一个凡人姑娘,与五通他们闹出事来,叫三界众生看了笑话。”
洞庭龙太子看着那尾已是全身冒出金光的鲤鱼,犹豫了一下,又说道:“至于小荷姑娘……我照会冥殿广平王,替她说了人情……她已喝下孟婆汤,投到一个好人家去了……你……你就把她忘了吧……”
望着洞庭龙太子掌上那颗宝光流转的龙珠,他真想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天地三界,对着沧海江山大喊一声:“我不要做神龙!我宁可跟小荷在一起!”
他吞下龙珠,仰天狂嘶一声,眼泪滚滚落下,瞬间电闪雷鸣大作,他化作了一条披着银白鳞甲的巨龙,呼啸着飞上高高的云端!天空乌云迅速堆积,他咆哮着在云中翻滚,掀起一阵阵翻涌不息的云浪!
他巨大的龙尾只是轻轻一扫,五通祠便化为一片废墟!连周围的山头,都被生生扫平!
天帝既有旨意,五通神他是亲手杀不了了,但他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他仇恨地望着云层下的山村,他多么想吐出滔天洪水,把这些愚昧的村民、这里所有的一切全都彻底淹没,彻底摧毁!
可是,他又不能这么去做。
因为这是小荷从小生长的家园,是生育养育了她的地方。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看到过她温柔的笑容,这里的风里还残存着她呼吸的芳香,这是小荷留在天地间唯一的痕迹,他舍不得毁掉这一切。
小荷不知道,他们是没有来生的缘份的。从看到她第一眼起,他便早已看出,她此生运势凄苦,命中根本没有神仙之份,就算她再投胎转世,她也一定是个凡人。而他,作为东海龙神,在数万年生命结束之后,将会远赴西天净土,成为佛陀座下八部的守护天龙。
他们来自两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可以重逢的那一天。
我的声音颤抖起来:“那条小白龙……是我的……我的……父王?”
黄英轻轻点了点头,突然目光望向我的身后。我本能地转过身来,只见母亲站在我身后的玉阶之上,苦笑着望着我们:“三公主,你可真是顽皮,把这些也讲给你妹妹听,她比你可要小上一百来岁呢。”
我一把抓住母亲的袖子,急切地问道:“父王呢?父王呢?”
母亲叹了一口气,从头上拔下一支玉钗,递到我的手中,说:“你去咱们后花园的那株玉荷花下,用这支钗子敲上三下,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几乎是一把抢过那枚玉钗,一口气奔到龙宫后的花园之中。不费什么力气的,我找到了一株珊瑚树下,静静伫立的一支约有半人多高,碧玉为梗、红玉为瓣的玉荷花。
我屏住呼吸,用玉钗在玉荷花上连敲了三下。
叮,叮,叮,玉石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围海水的波纹,渐渐模糊起来,水波开始摇晃、转动,我的头几乎又要发晕的时候,一切静了下来。
但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院里。
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幅让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画面。
我在龙宫住了一百多年,我一直都以为,龙宫里只有玉石花、玛瑙花、金树银花……我一直都以为,海中不能生长真正的鲜花。我居然不知道,在龙宫的后花园中,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地方,盛开着数十亩荷花。
海水之中,根本长不出真正的鲜花。天知道父王是从哪里弄来的湖水,然后他生生用法力在此结了一个界,使那些荷花,能够在真正的湖水中生长。
那些真的是荷花么?叶大如席,花大如盖。朱红的花瓣有我的手臂那么长,有我的手掌那么宽。有好多花瓣已经凋落了,层层叠叠地堆积在荷梗处,但即是落花,亦散发出那种奇异的浓香。
我看见父王默默地站在那些巨大而华美的荷花旁,他一反常态,没有穿那身高贵的龙王服饰,头戴一顶方巾,青衣萧然,肩上还细细缝着一块浅蓝的补丁。若不是此时是在东海深处,我几乎要将他认作是一个意态萧索的中年文士,而不是叱咤一方的东海之主。
我听见他轻声叫道:“小荷、小荷……”
原来在他心底深处,还记得她,那个穿着浅蓝布衫、天真爱笑的小姑娘。 几千年了,她当年那娇小可爱的身躯,早已化为尘埃。她的魂灵,也不知已投入了哪处红尘。
原来,纵然是荣耀极点、富贵无双,纵然是贵为神龙,也一样不能给你以真正的幸福啊。
小荷为他缝衣之时,那灵巧穿梭的棉线,连起了他破损的衣衫,连起了他们相处的那短暂时光,恐怕也连起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吧。
蔚蓝的海水在轻轻摇晃,天上的阳光射入深海的海水中,化作丝丝缕缕柔和的光线。若有若无的,在海水中飘飘散散。遥远的龙宫金碧辉煌,水晶梁、黄金壁在昏暗的海底放出夺目的光芒。
如果是一个凡人突然来到这里,他一定会认为这座宫殿,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
其实,天底下最美最好的地方,是在自己爱人的身旁。
我突然觉得,这华丽璀璨的龙宫,这看似热闹喧哗的龙宫,其实是一片凄凉的荒漠。白秋练、老虾、夜光、如愿、母亲、父王,是卑微的水族也好,是高贵的龙神也好,都一样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打内心深处,深深地钦敬着金龙三公主黄英。至少她有勇气去选择,去争取,她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
心泪神珠(上)
我没有去打扰父王,偷偷地从小院里退了出去。
我把玉钗还给了母亲,我们对视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突然之间,我好象长大了许多,过去很多事情,包括父王那些古怪的行径,我都慢慢明白过来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开满荷花的小院落,但我常常独自来到后花园中,在那株玉荷花旁前后徘徊。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胸中有万千的感慨,有时候我又觉得空空荡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转眼之间,又是一年过去了。
很快一件喜事即将来临,我的大姐、东海龙宫大公主的婚期临近,南海已派来使者,送来了下聘的重礼。她将被嫁到南海龙宫去,与南海龙王的二太子完结婚事。
因为是东海龙王第一次嫁女,堪称盛况空前。各地神仙妖怪,与父王沾上一点交情的自然要来贺喜,没有交情的想借此攀上点瓜葛,于是乎都纷纷送来贺礼,那自然都是些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宝贝。
至于龙宫之中,自从父王一反常态,将众夫人遣走之后,也很少再兴游乐之举,那些宴会歌舞大大减少。宫人们冷清许久,终于又盼到一场盛会,自然是人人无比兴奋,个个双眼发直。
父王说我细心周到,令我坐镇琦华殿,专门执掌来宾贺礼的登记入库之事。我不敢推辞,只好勉为其难。其后果是,在手脚不停地收了三天礼品之后,我的眼睛看什么都觉得在冒金色的星星,因为那无数的珠宝神器,把我的眼睛都看得花了。
第四天的傍晚,当我坐在珊瑚案前,刚刚在白绫绢上写下最后一笔——今天的第一百七十六件礼品——粒玉红臂支的名字,并叫宫女用金盒收好之时,殿门口传来了宫女们莺莺沥沥的声音,这是今天第一百七十七次地响起了,因此那甜美的声音中,也略带了一丝疲惫:“东海龙宫恭迎贵客,请贵客至十七公主处留记。”
一位须发皆银的老者缓步走进殿来,先是对我长施一礼。他虽化形老者,但相貌清癯,言谈古雅,施礼之时,褐色的衣袂随之轻轻飘动:“十七公主万安,老朽是南山老人,现将私藏重宝,送与贵宫大公主。并祝大公主与南海二太子伉俪情深,永结同心。”
我已看出这自称南山老人的褐衣老者,其道行足在千年之上。若不是得道的神仙,也必是法力高深的妖精。连忙站起身来,还了一礼,说道:“多承老伯厚意,东海龙宫上下,足感盛情。”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古色古香的盒子,郑而重之地递了过来。
说句很实在的大话,自从我在琦华殿专司收礼之后,这数天以来,我的见识听闻,简直是达到了突飞猛进的进步。
原因无它,实在是各位故交新友所送来的礼品,真正是五花八门:
只要缠在人手腕之上,便能探知此人心事的缠情丝、
无须人亲自吹奏,只须有一缕清风掠过,便可自动发声,且乐声清越云霄,能使百凤翔集的细管箫、
在漆黑中也是光耀十步,美容颜,生香气,令邪物退避不迭的骇鸡犀、
用万年蛤珠装饰的五霞云帐,据说挂起来后,彻夜清辉满帐,有如明月当空。
还有不少的法宝神器,如能吞纳三山五岳,并可遮弊日月光芒的乾坤金光戒、
无论神仙妖魔,只要被捆上就难以逃脱的捆仙绳、
能于刹那之间化为青虹长霓、杀人(仙魔)于举手之间的天琊仙剑、
可以伤人(仙魔)于无形,中者立毙的五毒神砂、
甚至还有一只可以炼化仙魔的元丹,并化为已用的炼仙鼎、
……
这些贺礼就有一点唆使我大姐与未来姐夫不和的意思了,不过,我们都知道有些送礼者是修道略有成就的山精兽怪,法力虽高,灵智尚未完全打开。送礼之心虽诚,但有失分寸倒在情理之中,所以也不甚计较。
只是这些东西当然由我另册处理,决不会真的做为大姐的嫁妆,送到南海龙宫去。否则大姐的婆家定会吓一大跳,大家齐聚一堂,一起来猜猜这东海的亲家龙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至于什么闺中日常生活用得到的碧玉膏奁、步摇宝莲、金锦文茵等等,就更是举不胜枚。
在看过了形形色色的金银珠宝、神通广大的各类法器之后,我对于这只盒子里的所谓“重宝”,实在是兴趣不大。
但这只盒子外形倒甚是独特,竟是用树根挖空雕成,只有拳头大小,玲珑可爱。
我接过盒子,南山老人却又迟疑片刻,期期艾艾说道:“这盒中重宝,十七公主一定要加倍小心。老朽……唉……”
他眼望那只盒子,颇有恋恋不舍之意。
我倒被引起了好奇之心,轻轻一掀木质摁扭,“啪”地一声轻响,盒盖轻轻弹开了。
我本能地一闭眼睛,想躲开那种我已经非常熟悉的、从神器上放射出的强烈的宝光艳采。
可是过了半晌,我的眼睛没有丝毫异常的感觉。我睁开眼来,只看见一粒洁白如玉的珠子,正静静地躺在木盒的盒底。
不管怎样去看,那粒珠子都只是一粒普通的明珠。而且只有我指头大小,宝光也极其微弱。甚至还比不上我面前这张珊瑚长案上,镶嵌的那十几颗珠子中的任何一颗。
我的心中隐隐有些失望,想必这位南山老人长居深山修行,生活定是十分清苦,自然把这粒明珠当作是盖世奇宝。不过人家肯将自己心爱之物送来,总算也是一片好意,我岂能学凡间那些俗人一般嫌贫爱富?
当下微微一笑,盖上盒子,说道:“多谢老伯美意,我定然会好好收藏。”
南山老人叹了口气,道:“十七公主,你心中定然是想,这个老头子好生小气,送这么一颗不值钱的珠子过来。东海龙宫富甲天下,比这更值钱的明珠,只怕何止万数。对不对?”
我脸上一红,忙道:“老伯不要见怪,委实是因为这粒明珠……”
谁知南山老人认真地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十七公主,你说错了,这不是一颗海中寻常可见的明珠,这乃是一颗舍利子啊。”
舍利子?我吃了一惊。那是得道的佛菩萨火化之时,肉身烧化后留下来的结晶体。我曾听父王讲过,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在圆寂成佛之时,肉身烧化出了十几粒舍利子,至今还为三界香火供奉。
但舍利子多为灰白结晶体,哪会有这么晶莹滑润,一如明珠呢?
南山老人肃然道:“这是一位化身异物的女子,历经数世劫难,凝聚而成的心中血泪。说它是舍利子,也不为过啊。”
我心中更是惊讶,血泪向来只为凡人所有,这两物虽然与他们精魂相系,但生性脆弱,遇火即化烟尘。那究竟是怎样不凡的一位女子,居然可以生生将血泪凝聚成一颗明珠,虽经烈火炙烤,而最终竟能化为舍利?何况听南山老人的话中意思,她并不是什么修成大道的佛菩萨,而是“化身异物”?
南山老人猜出了我心中的疑问,不由得又长叹一声,说道:“十七公主,老朽在南山居住修行,已有千年之久。这颗舍利子,名唤‘心泪神珠’,它的本来出处,便在南山深处的一座大寺之中。那座大寺,远近十分有名,香火旺盛,名叫隆昌寺。”
十七公主,这颗神珠的故事,要从三世之前讲起。
在第一世里,他和她,本是一对恋人,相爱极深,却未成眷属。
她本来便是修真之人,生命结束之后,她凭借法力精深,所以一点精魂不散,直奔到西天佛陀座前,苦苦哀告:她愿以沉沦幽冥界中无间之道,长达五百年的苦修,和堕落人间漫长的等待,只求与他结一世的尘缘。
佛陀端坐在莲花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是这样,五百年后,你重入人世,前去见他罢。只是,你们缘份已尽,纵然终于与他相见,你也是不能嫁给他的。而他,也将永远不认得你。你,愿意吗?”
她想了又想,答应了。
浑浑噩噩之中,她的魂魄落下万丈红尘。
在经过了轮回那种翻天覆地的痛苦后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小山岗上,身子半埋在土中,已化作了一块铜的矿石,有着分明的晶体的棱角,在阳光下微微闪出紫光。
她环顾周围,惊讶地看见,这里到处都是鲜绿的小树丛,春天时还盛开许多清丽的野百合,迎来成群的蜂蝶。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
作为矿石的岁月,原来是那样的冷寂和孤独。虽然,她仍然保留了前世修炼的法力。
最初的千余年里,她依照天穹上日月星辰的轨迹,还在苦苦地记录着时间的刻度;到得后来,不知不觉之中,竟然渐渐地忘怀了。
但前世的一切,她却始终不曾有丝毫忘怀。
她常常地回忆从前,想起昔日的耳鬓厮磨,浓情缱绻;想起他凝视她时,那含情微笑的面容;
她也不止一次地去苦苦猜想,那西方净土之中,至尊无上的佛陀,将会安排他们怎样的相会?
山中的野百合开落了无数次,而小树林渐渐长成了古深的密林。
他呢?他的灵魂,是已经迷失在那十丈软红之中?还是如她一般,在苦苦地寻觅和等待着,她那穿越时空的相会?
终于有一天,深山里出现了人的踪影。
从他们的交谈中,她明白当朝的皇后薨逝了。他们是国中最好的工匠,奉命来这密林之中,砍伐最珍贵的木材,来为那薄命的皇后做一副华丽的棺椁。
他们伐倒了参天的一棵楠树,惊叹说那楠树竟然有了一千八百年的树龄。
她藏在楠树旁的一丛绿草之中,无声地笑了。
一千八百年呵,她是在忘记了时间流逝后的一天,亲眼看到两粒树籽从飞鸟的口中跌落到她的身边,深入到肥沃的土中,历经无数的风霜雷雨,最后一棵长成了这株美丽的楠树,另外一棵,却长成了一株挺拔的青松。
原来,她化身为矿石,居然已有三千年。
在清理楠树的遗骸时, 他们终于发现了她,三千年的岁月光芒、三千年的爱恋哀愁,尽数都蕴藏她半透明的石芯之中。他们惊叹说:“好漂亮的矿石啊!”
他们采回了她,把她交给工匠丢在火炉里粹炼。她被融化成铜水,巧手的工匠把她变成了一只美丽的铜香炉,镂空雕花,极其玲珑有致。
很快有善男信女买走了她,作为礼佛的祭品,送到附近的隆昌寺去。
来到寺院时正值深秋,碧空明净,满地黄叶飞卷。
在悠长的钟磬声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刹那之间,前世无数的画面从眼前飞驰而过;那一刻,她倾心地感谢佛陀无上的慈悲。
尽管已过去了漫长的三千年,可是无论时光和轮回是多么的有魔力,它们,都只能改变一个人的皮相,又怎能抹平这个人在她心里的痕迹?
他立在菩提树下,谦恭地微笑着,从一个信徒手中接过她,合十说道:“有赐是缘,多谢施主。”
她感觉到了他手掌的柔软和温热,他雪白的僧袍上清新的气息。他温柔小心地将她轻轻捧起,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牵起她的小手。
他将她置放在他所居佛殿的供桌之上,她终于跟他在一起了。
每天清晨,他总是先虔诚地在佛前添上一柱香,才盘膝坐回蒲团之上,开始当日的早课。
他诵经之时,她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的供桌上,凝视着他安然的面容,倾听他低沉舒缓的诵经声。
窗外,花开花仍落,云卷云自舒。
他和她的世界,只在这座佛殿。寂深幽静的大殿里,高高地悬起长明灯,终年弥漫着檀香淡雅的香气。
香一支一支地燃尽,她贮满了银白的香灰,有谁知渡过了多少静默的时光?
当初在西方净土,佛陀盼她开悟,曾对她说谒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梦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却总是参不懂、悟不透。就算是他永远不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已忘了前世的因果;可是她记得他啊,在她的心里,他的曾经的柔情,永远都是那样清晰。
只要她始终记得,只要她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一直潜心研究佛法。隆昌寺的名声,和他的德行都在日益增长,他成了远近闻名的高僧,座下弟子极众。
前来礼佛的人有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她被上香人磨娑得越发光亮,隐隐透出深紫的光华。他的面容却日渐枯槁,他的胡须,也是在慢慢变白了。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去了四十年。
一个冬日的清晨,窗外,一树寒梅初绽芳姿。
他一如往常,仍在诵念他的早课,她看着那树寒梅,竟然有一瞬的失神。三千年前,也是一个冬日,他与她临楼高坐,共赏园中梅开如雪。
红泥炉上,香茅酒暖;锦幄初温,兽香不断。末了,他从窗内探出手去,折下一枝白梅,温柔地Сhā在她蝉鬓之上。。。
今夕何夕?
他诵完经了,从静坐一晚的蒲团上站起来,走到供桌之前,端详她片刻,居然轻轻地将她捧在了手中。
她有些慌张,却无力闪躲,被他捧在温暖的手心之中。
岁月催人,他的容颜已然苍老,不复当年翩翩少年的模样。
唯有这四十年来,那双已然布满皱纹的老眼里,第一次闪现的毫不掩饰的柔情,仍如三千年前一样,令她心魂俱醉。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身上雕镂精细的花纹。
她幸福得几乎晕眩,但同时也隐隐感到不安。他应该是不会认得她的啊,为何会如此异样?她想要问他,然而,她却是一只沉默的香炉。
他捧着她,缓缓走到窗前。突然,他推开窗格,探手窗外,折得一枝玉般冷艳的白梅,轻轻Сhā入她的炉身的香灰之中。
天地间一片静寂,唯有梅花的幽香沁满大殿,清冽逼人。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将她又轻轻地搂在了他温暖的怀中。
一阵寒风乍起,窗外梅花纷落如雪。她听见他轻声念佛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含笑跌坐蒲团,合上双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年轻的僧侣们奔走相告,无数信徒从四面八方赶来隆昌寺,对他做最后的参拜。
他虽逝去,但玉筯双垂,肌肤尚温,合目含笑之态,宛然有如生时。或许,他本就是西方净土一衲子,因为她的缘故,才流落在这污浊的尘世之间罢。众弟子在他的遗体之上,惊讶地发现了他留在人间的最后的一抹痕迹:
那只伴他一生的紫铜香炉之中,斜Сhā一枝如雪的梅花,依偎在他的怀中,正徐徐散发出冷幽的香气。
众弟子肃然合什,齐声诵道:“善哉!有所挂碍,而能成佛。火中生莲华,是可谓稀有。在欲而行禅,稀有亦如是。”
遵照高僧的葬仪,人们架起柴山,将涂满了香料的他抬了上去,由他的亲传大弟子点着了火。临抬之前,人们把香炉从他怀中取出来,放在一边的空地上。
他最小的弟子哭喊着,扑到起火的柴山之上,死死扯住他的袈裟,想对恩师作最后徒劳的挽留。
蜂拥而上的人们拉住了这悲痛欲绝的小弟子,将他强行带离柴山。因为用力过猛,小弟子撕裂了他的袈裟一角,一张字纸从夹层中飘然而落。
小弟子如获至宝地拾起那张字纸,人们好奇地问他,字纸上写着高僧的什么偈语?
小弟子疑惑地读出来:“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纸角被火焰飘黑了一块,暗色的,象是陈年不褪的一点泪痕。
突然一阵狂风吹过,卷起灵前垂地的帏幔,帷幔的布角带翻了一旁桌上的香炉,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香炉,连同炉中的那枝梅花,一路滚入了火堆之中。
漫天的火光中,劈拨燃烧的梅枝,散发出一种微苦的香气。她再次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头上静静沉睡的他。
原来,虽然轮回流转,可是他,是什么都记得啊。原来,情深如斯,连佛陀的法力,都有失灵的时候。
可是,她的生命却要结束了。
三千年漫长的孤独和等待,只为了这短短四十年的相伴。万里江山,沧海桑田,在无尽的时间的荒野里,他和她,不过是两粒微尘。
再要在时空交错中相遇,须修多少年?
火势越来越大,那枝白梅早已被烧成灰烬。而她的身体,也正在渐渐熔化,她觉得自己的意识正在慢慢消失。她想她是再也没有力气,|奇-_-书^_^网|去等到再有那么一天了。
生命如此之苦难,不要恋前世,不要求永远,能掌握的只有今生——或许就连今生,我们都无法掌握。
何不狠下心肠,从此两两相忘?
但无论如何,今生的熊熊大火之中,她和他,终于融化在一起了。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他和她,连同几世的缠绵情怨,都已灰飞烟灭。
隆昌寺的僧侣们在清理灰烬时,发现了一粒指头大的晶莹的珠子。
因为他生前是高僧,人们都说这是他的舍利子。寺里聚资造了一座舍利塔,隆重地将这粒珠子供奉起来,为世世代代的信徒们所礼拜。
其实,没有人知道,这粒珠子,只是三千年前,那个女子在离别人世之时,最后一滴绝望的眼泪。
三千年来,无论化身何物,这滴绝望的泪珠,一直都留在她的心里,有如蚌中砂粒,被真情的酸楚重重包裹,至今,方才结成珍珠。
此身虽异,其性长存。
那个女子,虽然历经三世劫难,由人化为矿石,由矿石又化为铜炉,但她对那个男子的一片赤心痴爱,却始终不曾改变。那粒珠子,因为是她的心泪所化,更是具有莫大的神通。
心泪神珠(中)
若是一个女子,用自己挚诚真心的泪水,滴到这颗心泪神珠之上,则这颗神珠便会幻出她心爱之人的影像,聊解相思之苦。
南山老人顿了一顿,见满殿众人,包括那些随侍一旁的宫女都是听得鸦雀无声,再看我也是呆若木鸡,缓缓说道:“大公主与南海二太子是天生的一对佳偶,一定会和美到老。只是二太子身为南海龙王之子,肩负龙族重任,有时公务繁忙,或许不能朝朝暮暮陪在大公主的身边。若是真有十天半月的分离,大公主只需有这颗心泪神珠,哪怕二太子身在万里之外,也好象陪在大公主身边一样。”
我惊讶地望着那颗白色的珠子,半晌方才说出话来:“老……老伯,这样珍贵的一颗神珠……您又是从何处得来?您为何对这神珠的来历,知道得如此清楚呢?”
南山老人充满智慧的眼睛,和蔼地望着我,我却觉得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我的身体,在看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十七公主,老朽我,就是和被砍走的楠树长在一起的那株松树啊。”
原来他居然是千年松树精,难怪他骨格清奇,没有一般妖精的邪恶之气。
南山老人叹了一口气:“十七公主若是想听故事,老朽倒可以跟你讲讲一些陈年往事呢。”
我忙命宫女们搬来座椅,又奉上一盏琥珀灵芝露,自己捧着那只盒子,也坐在了他的身边。
南山老人点头为谢,坐到椅上,将灵芝露一饮而尽,便接着讲下去道:
“当年飞鸟不知从什么地方,把还沉睡在松籽之中的我,带到了这南山之中。我在泥土中苏醒过来,吸取着土里的营养和天上降下的雨水,一点一点地把绿芽长出地面。
当我终于钻出黑暗的泥土,睁开双眼看那个大千世界的那一刻起,我便看到了她。她就躺在我身旁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这株新近破土的小苗。她的身躯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紫光,看上去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典雅。
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永远不想再离开她的身边。
我们在南山的密林之中,一起度过了漫长的一千八百年。
这一千八百多年里,我从一株小小的树苗,经历风雨雷电,长成了一株枝叶繁茂,占地亩余的大树。
一直以来,我都以一种奋勇的心态,在被虫蛀空、被雷电劈断树杈后,几乎是用尽全部灵气,努力地长出新芽。
同时,我也象密林中其他妖灵一样,学会了吸取日月精华来修行,并增长自己的灵力。
年长月久,越来越多的树木老去、受伤、甚至死亡,到了最后,当年比我们年长或同龄的树木,都渐渐消失在密林中,只剩下我和那株楠树。
我的伙伴小楠(就是那株楠树),曾经不止一次钦佩地对我说:“小松,咱们林中这么多树,可没有一棵象你那么努力坚强地修行。你可真了不起啊。”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挣扎着顽强地活下去,不过是想陪在她身边。如果我死了,还有谁会这样关怀她呢?
我常偷偷地看着她,她总是沉默地一动不动。只有在繁星满天的夜晚,她才会长久地凝视着深蓝的天空。那一片密林里的妖精都认识她,当它们开始有了灵性,有了生命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她比这林中任何一个妖精都来得要早。
自从她有一次显现神通,赶走了一只跑来林中不怀好意的外来狼妖之后,她博得了所有妖精生灵发自内心深处的爱戴。
大家都知道她的来历非比寻常,也知道她不是一块真正的无知无觉的矿石。但她谁也不理,始终是那样沉默,连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天夜晚,她照例凝视着深蓝的天空,而我照例在一旁偷偷地看她。夜已经很深了,森林中一片静寂,所有的草木、妖精、小动物都睡熟了,只听得见风儿拂过林梢,发出沙沙的声音。
突然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叫我:“小松,小松,你睡着了么?”
小松是我的名字,就好象小楠是那株楠树的名字一样。
我吓了一跳,四处一望,才恍然发觉这个声音是从她那里传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欢喜得恨不得象住在我枝杈上的小松鼠,在地上、草上连打九九八十一个滚儿。
可是我只敢怯生生地应了一声:“喛,我还没睡呢。”
话一出口,我恨不得打自己九九八十一个耳光。一千多年来,她好容易说话了,而且是在跟我说话,我怎么就不能舌灿莲花,多说上几句她爱听的话呢?
但话又说回来,虽然相处了这么久,我也并不知道她究竟爱听什么话。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又说话了:“小松,相处这么久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可是我生性孤僻,不想跟这片森林中的生灵一一道别。我就跟你说一声,算做是跟大家道别吧。”
她要走了!我就觉得大脑中一片空白……她要走了……我将会再也看不到她……我突然心灰意冷:早知如此,我修个什么道法,我还不如自生自灭好了。
她没发现我的异常,仍然说下去道:“不知道我在这里究竟呆了多少年了,日子太长啦……我曾经以为,佛陀把我跟他的约定都忘了呢……”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轻柔低徊,在清凉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动人。
我居然又痴想起来:她的声音如此动听,若她化为人形,应该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吧。至少比林中那些装模作样、浓妆艳抹的花妖们要强得多。
不过,就算她长得一点都不美,我还是愿意千年如一日地陪在她的身边。
突然我听到了两个字“约定”,约定?我忍不住问出声来。
“是啊,”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还是按捺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小松,我要见到他了。我刚刚演算过先天神数,一直都在观察日月星象。我的掐算是不会错的……小松,等了这么久,我终于要见到他了。”
不知是因为数千年无言的寂寞,还是因为她即将离开时油然而生的留恋,她一反常态,跟我讲了很多话,她和他的故事,就是那天晚上她讲给我听的。
我们讲到很晚,一直到天边隐隐发白,启明星在天际若隐若现时,我们才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讲话。
她突然说:“小松,你已有了灵性,只要再学会一些道法,以后说不准能得证金丹大道。我教你道法吧,权做咱们相交一场,行不行呢?”
我看到过她赶跑狼妖的身手,当然开心,但还有些不太自信,问道:“道法那么难,我学得会吗?”
她说:“没什么难的。我教你的,是一篇九天乾坤风雷咒。这篇符咒虽然简单易学,却是万世道法之祖。只要你练得熟了,不但以后学起别的道法来事半功倍,还可以役使风雷,威力很大呢。”
言毕,她叹了一口气,略有些遗憾地说道:“当年我在佛陀驾前许下誓言,到我跟他相见之时,我的一身法力,便要全部消失了。”
我忍不住问她:“我和小楠是一起来到这儿的,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为什么这些道术,你不肯教他呢?”
她沉默片刻,慢慢说道:“因为……因为小楠……他度不过明天的劫难……”
第二天,便是那批为皇后选棺椁的工匠来到了山中。
那时楠树和我,都已有了灵性。可是一来木匠是我们天生的克星,二来我们虽有法力,却移动不得自己的原身。所以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噩运的降临。
楠树被砍伐的时候,我心里真是害怕,我怕的不是会永远的死去,而是怕我会再也见不到她。只要我活着,无论她到哪里,我总是找得到她的。
她果然被他们带走了。我化为人形,偷偷跟着那些工匠。
我眼看着她被他们丢入熊熊炉火之中,眼看着她受尽烈火冶炼,先是被锻为铜铁,后来又受到刀斧的雕凿,最终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紫铜香炉。
火烧刀凿,那该是怎样的痛苦?可是我知道,这是她与他相见前不可避免的条件。
所以,虽然我什么都看在眼里,虽然我痛徹心肺,却也没有任何办法,去解救她心甘情愿承受的这种痛苦。
她被一个进香的信女送入了隆昌寺中,我自然是随后跟去。在寺门口,我被守护寺庙的伽蓝神拦在了门外。但我躲在门外,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和尚把她接到手中。我一看那个和尚,就知道这正是她历经三世要找的那个人。
后来我干脆在寺后找了个山洞,专门住下来修行。每天我都会抽空去寺门口转转,妄想能看到她的身影。
十几年下来,伽蓝神也被我每天雷打不动的转悠搞得心烦意乱。终有一天,当我又在寺门口探头探脑时,他很不耐烦地对我说:“小松树,你想进去看她你就去看吧!你天天转来转去,我的头都要被你转晕了!真是搞不懂你们这些妖精,不就是一只铜炉嘛,有什么好看的!”
我大喜过望,也顾不得计较他的话语,向他道了谢,便一溜烟地跑进寺里去。我从大雄宝殿、观音堂、般若堂、藏经阁一一找过去,最后,在一间幽静的大殿里,我终于看到了他们俩个。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在喃喃地念着不知什么经书。她静静地站在一张供桌上,一束檀香Сhā从她的炉身里,散发出袅袅的青烟。她还是象做矿石时那么沉默。
殿内也供奉着释迦佛像,金色的佛面在青烟里若隐若现,带着神秘莫测的笑容,俯瞰着芸芸众生。
我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安然、很幸福。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不管怎么样,她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后来我还是习惯性地每天去寺门口转悠,伽蓝神先是不耐烦地赶我进去,见我居然不肯……他有点吃惊……继而和颜悦色地叫我进去……我仍不肯……他十分吃惊……再到殷勤倍至地请我进去……我还是不肯……他大惊失色……甚至最后威胁利诱地逼我进去……我只是不肯。
他身为佛界护法,脾气本来暴躁,当下忍无可忍,把左手握着的金杵往地上狠狠一顿,运起佛门神功“狮子吼”,对我大喝一声:
“你这棵病病歪歪、好死不死的烂松树!又想看她,又不去看她,又不远远走开,又在这里不停转悠,你倒底想干什么?本座都要被你活活气死了!”
他这一吼之威,非同小可。顿时寺门口飞砂走石,天昏地暗,而我也不由得眼前一昏,险些被他的“狮子吼”吼掉魂魄,连忙掩住耳朵跳到一旁,以最快的速度落荒而逃。
是啊,我究竟在干什么呢?我知道她过得好,也不想打扰她的平静,所以不去看她。可是如果没有她,我又觉得总象缺了点什么。每天哪怕只是在她住的寺外转转,知道她在里面,这一天我的心里就踏实了,可以一身轻松地回到山洞里,继续进行我的修行大业。
所以尽管伽蓝神被我气得暴跳如雷,尽管我被他的“狮子吼”神功吼得魂不附体,但我仍然雷打不动地每天去寺门外转悠。
数十年转悠下来的结果,是我居然渐渐适应了伽蓝神的“狮子吼”,到得后来,他的吼声足以吓得百里之外的妖怪们瑟瑟发抖,而隆昌寺内的和尚们虽然听不见这专一降妖伏魔的“狮子吼”,但寺内那坚固的红墙可承受不起,墙身马上摇摇晃晃,扑簌簌落下很多土块来。
而我,却仍然行若无事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我甚至连耳朵都不用掩上了。
然后我就看到好多和尚一窝蜂从寺里跑出来,有的抱着几床铺盖,有的头顶着一个铜盆,更有甚者居然抱着一只铁锅!还有人慌慌张张的,连鞋都只穿了一只。他们边跑边大声喊道:“地震了!地震了!”
我扑噗一笑,偷偷看了一眼伽蓝神。只见他尴尬地把金杵从左手换到右手,瞪了我一眼。那本来就是黑红色的脸膛,现在颜色变得更深了。
不过在那群狼狈的和尚当中,我没有看见他的影子。
有一天早晨,我例行功课般地又去隆昌寺,伽蓝神一反常态地没有跟我斗气,望着我的眼神中,反而有一丝怜悯。我已经感到有些不妙,果然,他望了我片刻,支支吾吾地说:“小松树,你快进去吧,那个和尚……他今天早上圆寂了。”
圆寂了?
那她怎么办?她和他的情缘该怎么延续下去?
这是我脑中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
我再也顾不了隐身,我什么也不怕,我只想快点赶到她的身边!我甚至说都没跟伽蓝神说上一声,便直接冲进了寺里。
当然,伽蓝神他也没有拦我。
心泪神珠(下)
我袖子一撸,正准备强行挤开那些从四乡八里赶来凭吊的人群之中,便听到了那首偈子:
“三千年来入凡尘,相逢不知是故人。来世何在今何在?此身虽异性长存。”
我呆住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四十年来,我尚是首次听闻,但我一样可以马上分辨出来,那是她的声音!
“小松,帮我……”
我循声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的空地上,炉身Сhā有一枝冷艳的白梅。她一点也没有变,还是那样的静默和安然。
“帮我……”
是的,我差点忘了:此时的她,已经失去了所有法力。
她身边不远处,架起了一座高高的柴山。他的身体就躺在那柴山之上。他的身上涂满香料,柴山上也淋满了香油,一个年长些的和尚手执火把站在一边。柴山已经被点燃了,冒出缕缕青烟,无数艳红的火苗从木柴的缝隙间探出头来。
我一咬牙,闭上眼睛,我用剧烈颤抖着的双唇,开始默念起九天乾坤风雷咒。一阵罡风平地卷起,只听见呛啷呛啷的物件滚动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是众人的惊呼声……
我不用睁开我的眼睛。
在她发现了人群中的我的时候,在她开口叫我的时候,我早已洞悉了她的心意——她决意了却自己的生命,与他一齐葬身于这烈火青焰之中。
我回到了幼时生长的南山,再也没有去过隆昌寺。
过了一百多年,我的南山洞府,突然有一位贵客登门造访。我迎进门来,讶异地发现来客居然是他!是隆昌寺的那尊伽蓝神!
我们一起喝了松子茶,又说了几句若有若无的闲话。他终归是个直性子的神,没几句话就说到了主题:“隆昌寺现在香火冷落,已经没有和尚在那修行了。我也要奉命再去别的寺庙作护法神,小松树,当年你天天去寺门口转悠,想要见到的那个香炉……哦,我知道她的原身是个女子……后来被大火烧成灰烬的那个……”
我点了点头,面色平静,心如刀绞。
他看了看我,接着说下去道:“她当日被火烧化后,留下一颗白色的珠子,那是她三世的血泪所化,据说在三界之中,这颗珠子被称为心泪神珠。可笑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和尚,硬说这是那个死了的和尚的舍利子。他们后来在寺里建了舍利塔,专门用来供奉那颗心泪神珠。”
“现在庙破败了,和尚们都不在了,那颗珠子也不能说就归隆昌寺所有。小松树,我知道你对她的一片心,我是专门来告诉你地方的……你……去取来做个纪念吧……阿弥陀佛!”
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我终于又踏入了那座曾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隆昌寺,那熟悉而陌生的大门。寺院已经破败不堪,当年我天天转悠的地方,长出了一人来深的蔓草。两扇寺门有一扇完全朽腐倒塌了,仅存的那一扇也腐烂得厉害,油漆斑驳,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颜色。
我走入寺院之中,轻轻的脚步声,惊跑了好几只躲在草中玩乐的地鼠,草丛中一阵响动,居然还扑刷刷飞起一只五彩斑斕的锦鸡。
我向后院走过去,一路经过大雄宝殿、观音堂、般若堂、藏经阁……一路上,我调动我所有的灵识,在努力地追寻和辨认着,当年他和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在他们俩相守四十年的禅房外,我也默默地站了好大一会儿。我从窗棂向里面看了看,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高没人头的荒草之间,我终于找到了那尊已是摇摇欲坠的舍利塔。
我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推倒了舍利塔。我挖开那些堆积在一起的砖石,把这只盒子从塔中的石函里取了出来,带回山中。
我不知道她的魂灵,在那熊熊的烈火之中,倒底是投入了三界五洲的哪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在轮回的流转之中,她和他究竟还有没有来世的缘分。
至于我跟她的缘分,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我在山中专心地修炼,我的九天乾坤风雷大法练得越来越好,但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思念之情。
当我想她无法遏制的时候,我便会取出木盒,看一眼这颗她血泪凝聚而成的心泪神珠。
每次打开盒盖,看到那颗白色珠子的时候,我都有一种非常熟悉的亲切之情。
我觉得她好象并没有离开,仍然留在我的身边,就好象我们当年一起生活在山中密林里一样。那个时候她沉默不言,我也一样不敢跟她说话。但我的心里,却感到非常的幸福。”
南山老人讲到这里,不由得又看了一眼那颗心泪神珠,他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让人觉得温暖的光芒。难道这种光芒,就是那种叫做“幸福”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吗?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老伯,你怎知这心泪神珠,有那样奇异的神通?”
他默默地从我手中拿过盒子,打开盒盖,凝视着那颗珠子,半晌不语。
我心中奇怪,正待要问时,忽见一滴晶莹的泪水落到了珠子之上。
我心中一震,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两道泪水,如潺潺的溪流,正顺着他清癯的面庞上滚落下来,一滴、一滴、又是一滴。
此时他的眼中,有那样深沉的哀痛,深得就象我们茫茫的东海。
珠身忽然腾起一缕淡淡的白烟,渐渐地越来越浓,越来越多,最后整个盒子都被笼罩在浓浓的白烟里。
一阵清风吹来,白烟渐渐散去了,我看向那颗神珠,几乎立刻就要叫出声来!
只见那颗珠子洁白的珠面上,渐渐幻化出一幅奇丽的景象来:
首先显现出的,是一间幽深的大殿,当空高高地点着数盏长明灯。一旁的供桌之上,放着一只雕花双耳的紫铜香炉,在袅袅不断地冒出青烟。
画面突然变换了,这次是在一片古深的密林之中。只见那林中有一块空地,青草如茵,草上开满了洁白的百合花,一块紫色的铜晶静静地躺在草地之上。
画面又变成了另一幅景象,这次却是朱栏玉砌、雕梁画栋的一处楼阁,掩映在一片梅林之中。梅开如雪,空中似有暗香浮动。
一个女子在楼上倚栏而坐,手中拿着一卷书简,正自垂首翻阅。
画面渐渐近了,只见那女子如云的乌发梳起高高的望仙鬟,身穿广袖合欢衣,系一条流云飞霞裙,外面还笼着一袭白狐轻裘。越显气质华贵,婀娜翩跹,十分动人。
那女子仿佛知道有人在看她一般,将书简随手放在一边,转过头来,对着我们嫣然一笑。
我惊叫一声:“是她么?生得真是美啊。”
突然之间,一切都消失了。
南山老人怔怔地望着那颗神珠,点点头道:“不错,这便是她三世真身。因为她这三世没有经过六道轮回,所以寻常人只在神珠上显现一世的模样,她却显出三世不同的相貌。”
我见他对这颗神珠实有眷恋之意,心中不忍,道:“老伯,既然你心中对她如此挂念,不如你就把这颗神珠留在身边吧。想念她的时候,还能见见她啊。”
南山老人笑了,但神情之中,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凄凉:“多谢十七公主的好意,我本来想着,就让这颗神珠陪我度过一生,好象她在我身边一样。
可是,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树精,她陪在我的身边,想来也没有什么乐趣。
自从我听闻贵宫大公主结缡之讯时,便想到把这颗心泪神珠送来。一是我与你的父王颇有些交情,二来……二来我想她一生为爱所困,为情所苦,不如让她陪在人家神仙眷侣之旁,也好叫她得知,天底下真有这样美满的姻缘。想必冥冥之中,她亦会感到欣慰的罢。”
他将那只木盒盖上,重又放在我的手中:“十七公主,你莫要推辞,就代大公主收下吧。老朽唯愿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大公主一般,与意中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我心中一热。数天以来,各种祝愿大姐与南海二太子的谀词奉语,我不知听过了多少。唯有这个叫做南山老人的松树精的这一番话,听来让人不由得不铭感于心。
他转身欲走,我却有话如梗在喉,不吐不快:“南山老伯!你的心中……自然是一直都记着这个女子,但她再世为人之后,是否还能记得,你便是当初生长在她身边的那棵小树呢?”
南山老人银色的长眉微微抖动了一下,淡淡道:“她在幽冥之界、无间道中受了五百年的苦楚,又在人间等了足足三千年,才只能陪那个和尚四十年;我什么也没做,居然能在她的身边陪伴她足足一千八百四十一年。想一想,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如果她灵性不泯,再世为人,她所有的心思也定然在她的爱郎身上。便是看到我,她应该也是不会认得我了,又怎会记得我呢?”
他向前走出两步,却又站住身子,说道:“当年她为矿石时的最后一晚,我曾问过她,你这样义无反顾地去见他,万一他不记得你了,你该怎么办呢?
她说,‘只要我始终记得,只要我能长侍在他的身边,他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我……我也是一样啊,只要我始终记得,只要我能长侍在她的身边,她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他袍袖一挥,大步走出殿去。褐衣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昏暗的海水之中。
突然,我听到远远传来一阵歌声,歌声苍凉雄浑,显然是出自南山老人的歌喉。和着海中波涛涌动之声,竟然是格外清晰:
“一自天地生死诀,良缘如花,雨打风吹两处别。三生石断,四海水枯,五内俱焚六神灭。七魄缈缈,魂游八荒,寻遍九霄十界。纵是红颜君不识,唯余此志矢铜铁。
万缕情丝终不绝,光阴似电,风起云动千年劫。百世梦悲,数载情苦,十重关山九难越。
八部茫茫,道在七心,看破六尘五戒。未知宝珠谁堪怜,尚有青烟祭瑯琊。”
深海悲歌(上)
大姐的婚期,马上就要到了。按照惯例,我们东海龙族一干人等,早就提前赶到了南海,除了大姐以外,我们其他人都与南海龙王一家见过了面,自然也见到了我未来的姐夫——南海二太子敖轩。
敖轩是龙族中有名的美男子,与西海大太子相比,他服饰讲究,举止有节,没有西海大太子逼人的寒冽之气,倒是要儒雅温和得多。但真正令我们惊讶赞叹的是,他身上所穿着的那袭锦衣,花纹十分繁杂精致,色泽却又极为淡雅宜人,隐隐泛出一种淡淡的光华,真是令人又爱又羡。
连一向讲究的父王都忍不住赞叹一声:“亲家宫中的织工,看来手艺真是巧夺天工,我看贤婿身上穿着的这袭锦衣,其华美精细,只怕连天河边的织女都未必织得出来呢。”
南海龙王喜得龙脸放光:“哪里,哪里,亲家你才是过奖了呢。东海富甲天下,岂是我小小南海能比?”
敖轩却只是低头一笑,不知我是否太过敏感,我觉得他的笑容里,居然还带着几分勉强。莫非他不爱听别人的赞誉之词?
我早就打点完了大姐所有的嫁妆,令人送到了南海龙宫,其丰富内容料想南海龙王会相当满意。
我曾去大姐在南海的临时居处,想要请她过来看看,她自顾自在镜前描眉点额,头也不回:“十七妹准备的嫁妆,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二十一公主敖璆兴奋地跟她描述南海二太子的俊美无俦,她不屑地笑笑:“是么?我们东海美男子已是够多,他又算得了什么?”
敖璆满腔兴奋之情被泼了盆冷水,撅起嘴来不发一言。
我自顾自整理大姐明日的嫁衣首饰,头也不抬一下。其实我心里明白,大姐指的必是东海九头侯之子禇延昭。
禇家九头虫族,乃是东海大族,世代封侯。大姐与禇延昭同年,自小便在一起玩耍,想必私底下两个人也是做了点事出来。因为有一次我在大姐的寝宫后殿帮她整理嫁衣,掩在绮罗堆里忙活了一天,渐渐被人遗忘了。
到得晚间,只听见大姐在里面摔东西撕衣裳,大哭大闹,而她的母亲明厢夫人在训斥她:“你身为东海龙宫的大公主,身上有着最高贵的龙族血脉,岂能另嫁他族,生出些不莨不莠的怪物出来?”
大姐毫不示弱地还击:“你也不是龙族中人,我本来便是个不莨不莠的怪物!”
然后只听“啪”的一声,却是明厢夫人打了大姐一个清脆的耳光。
父王的众嫔妃之中,就只有渭河夫人、淮济夫人、青河夫人和我的母亲清远夫人,是龙族的后代,她们分别生育了我的三个哥哥和我,若论龙族血脉,只有我兄妹四人方算得上最是正统。明厢夫人是蚌族美人,但生性要强,又是第一个为父王产下公主的夫人,所以心中逞强好胜之心,从未停歇,把龙族正统血脉看得比谁都要重要。依她的心性,女儿自然是要嫁给正宗的龙族,如何容得下九头虫族的禇延昭?
大姐哪肯听从?当下便要寻死觅活。
明厢夫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她不意我在殿中,以为四下无人,便低声地对大姐说道:“你不要傻了,若是嫁去南海,身份地位自是大大的荣耀,你的姐姐妹妹嫉妒你还来不及,禇家如何比得上呢?再说了,你喜欢禇延昭,无非是因为他知情识趣,体贴温柔,以后你即使嫁去南海,又不是终身不回娘家。到时你回东海省亲,再与他偷偷来往,也未始不可。”
后来大姐心甘情愿肯嫁去南海,想必也是明厢夫人一番话语,起了关键的作用。
所以很多时候,当我看到整个龙宫大费周章地为大姐准备婚事,觉得确是有些滑稽。
但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其中也包括我的父王。
南海景致,与我们东海略有不同,有些海域空旷无人,却别具一种苍凉之美。我常常无事的时候,一个人溜出去四处逛逛。
大姐婚礼的前一天,我又出去溜达时,不知不觉之中,游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域。这里海中生物极少,但海底却长满了美丽的各色珊瑚,有的弯弯曲曲如同鹿角,有的突兀转折如同梅枝,形状极其奇异。我还看到了一棵红色的珊瑚树,静静地长在海底,竟然比我还要高出一截。
我摸摸这些美丽的珊瑚,又赤足在细腻的金沙上踩上一踩,觉得非常轻松自在。
突然之间,我的耳中听见一缕若有若无的歌声,仿佛隔得很远,又仿佛就在我的耳边轻轻吟唱。发音奇涩难懂,不太象是海中寻常的语言。但歌声哀伤轻柔,深入人心,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惑之意。
我循声游了过去,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大片黑沉沉的影子,拦住了我的去路。它们静静地矗立在海水之中,仿佛一群张牙舞爪的怪兽。我吓了一跳,再定晴看时,才发现那是一片巨大的嶙峋礁石。
我偏过头来,认真地听了听,那歌声便仿佛是从礁石之中传来一样。
我退后一步,仔细地观察着这片礁石。终于,我在其中一块礁石上发现有一个封印,而且很奇怪的,我居然在那个封印上感受到了龙族的气息。
突然,头上的避水神钗轻轻一动,我敏锐地感觉到有人正划开水波,向这边疾奔过来。
我连忙向旁边一闪,在一块礁石后隐住了身体。
水花响起,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出现在礁石前。他四处望了望,确定没有人了,这才从手指上取下一枚方戒,在那个封印上轻轻一叩。
就在他四面张望的时候,我已经认出了他。我几乎控制不住,差点叫出声来!只因这个形踪诡异的锦衣男子,他居然是南海二太子敖轩,我未来的大姐夫!
明天就是他的大婚之期,他不在宫中准备诸般事宜,来这片人迹罕至的海域做甚?
忽然轧轧之声响起,两块巨大的礁石缓缓移开,显出两扇扣有镏钉的金门来。
敖轩微一犹疑,伸手推开其中一扇金门,一道柔和的光芒从门中泻了出来。他微微一笑,迈步走了进去。
他到底来这里干什么?这金门之中,到底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一个又一个的疑团,在我的心里悄悄浮起。
终于,我取下发髻上的避水神钗,这是我百岁生日之时,父王所赐。它是天庭至宝,不但可以分开江河湖海,还具有各种各样的神通。
我默念法诀,将神钗轻轻一晃,顿时隐去了身形。
我紧随敖轩,走进了那扇金门之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绮丽场景。
那两扇金门之内,居然是一片安静而澄澈的海水。门上镶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四下里亮如白昼。
珠光之下看得清楚,在一丛绚丽的珊瑚中,居然端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那轻柔而魅惑的歌声,便是发自这少女的歌喉。
那少女面前放有一张织机,手中执着一柄黄金打就的织梭,显然正在织着一匹绫绡。梭身来回投递不停,金光闪动,丝线随之交错颤动。
她一边织绡,一边低低地哼着歌儿,眼中却在不停地流泪。
那泪水一滚落下来,便马上化作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四下滚动。我的眼光不由得移到她的下身,只见那本该是长着两腿的部分,却是一条长约半人,修长秀美的银色鱼尾!
原来她是个鲛人!
海中产有鲛人,善织绩,能歌舞,每泣涕,泪必化为珍珠。鲛人一族,以女子居多,不善征战,一向以织绩为生,所以在海中族群地位十分低下。我们东海龙宫里所有女子身上的绫罗,只怕有一大半都是出自于鲛人之手。
父王宫中,也曾有过鲛族进献的美人,可是没有一个,抵得上眼前这个娇娇怯怯的美人儿。
我想起那次和父王化为人形,在人间与几个读书人饮酒时,他们讲过的一句话:百炼钢也化为绕指柔。
这个鲛人少女,她的娇媚和柔弱,料想能折得断天底下最锋利的青霜。
我只是奇怪,鲛族长老一向擅长讨好我们龙宫,为何没将这样的美人敬献给我的父王呢?
敖轩柔声唤道:“真珠!”
那名叫真珠的鲛人少女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啊”了一声,手儿一松,手中握着的织梭落到了海底柔软的细沙之上!她顾不得织梭,立刻从织机旁“站”起身子,神情惊喜交集奇+shu$网收集整理,鱼尾划动,疾速地游了过来!
敖轩张开双臂,真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扑到他身前,投身于他的怀抱之中。
她伏在他的怀中,“哇”地一声哭出来,呜咽道:“二太子……你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他们又都说你……说你要迎娶东海大公主……他们说……你不会再回来了……真珠好怕啊……二太子……”
敖轩抱住她娇小的身子,将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傻孩子……我怎会不要你呢?西海之中,连小鱼小虾都知道,真珠你……简直就是我的心头肉一般,若你不在我的身边,纵然是身为神龙,又有什么意思?”
真珠听他这样说话,更是有说不出的欢喜,低声娇羞地说道:“那么……你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敖轩伸手温柔地拢去她额前的浅发,又将她紧紧搂住,低声道:“我自然是永远不会离开你。”
真珠比他要矮上一个头,而且又是伏在他怀里,自然是看不清敖轩的面孔。我躲在一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脸上,除了对她的怜爱之外,还有着一种明显的焦灼和无奈。
我的头脑里一阵眩晕……这个真珠,她……莫非是我姐夫的外室?
真珠突然在他怀中抬起头来,这次敖轩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将他的焦灼无奈的神情掩盖起来。真珠立刻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不安地叫了一声:“二太子,你……”
敖轩放开她的身子,轻声道:“真珠……他们说得不错,我明天便要娶东海大公主为妻了。”
真珠脸色立刻变得煞白:“什么?明天?”
敖轩掉过头去,不敢看她泫然欲涕的眼睛。
我的心中,却突然不可抑制地泛起一种厌恶之情。
我天性善良,对于美丽的女子尤其容易心软。在整个东海龙宫之中,唯有我宫中的侍女,从不曾因为摔落金盆,或是忘了放下珠帘这等小事,而受到一顿鞭苔之苦。
大姐最是娇蛮任性,对下人最是苛刻,到她宫中,便是常常闻到鬼哭狼嚎之声。
可是这个美丽的鲛人少女,却让我竟然起了厌恶之心。一则大概是因为大姐的缘故,让我对她自然有着敌意;二来……想必我对这种软弱无能的女子,实在是难以施以同情吧。
真珠失神地望着敖轩,喃喃道:“我出身于鲛族,又生来就瞎了一双眼睛。谁都瞧不起我,谁都可以来欺负我。那次我在海中行走,因为看不清道路,被缠入一丛海蜇之中,我挣扎呼号,同伴们却只是在一旁笑着看我出丑……缠在海蜇丛中,本来一时也死不了,可是那时我……我真的绝望到不想再活下去了……
唯有你……二太子,你恰从旁边经过,你将所有看热闹的鲛人都责罚了一顿,居然亲手将我从海蜇丛中抱了出来!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将你看做是一个大英雄,我爱你、敬你,我尽心尽意地服侍你,我除了织绡什么都不会做,所以我就拼命地用我的心、用我的情意,为你织就一匹又一匹的绫绡……为了你我甚至连生命都不怜惜!可是你……”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眼中不断滴落:“我们说好了要一生一世,我们说好了要两心如一……我们都说好了的……你……你现在怎能去娶别的女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敖轩身上那华美的锦衣,竟然是这鲛人真珠所织,怪不得当时父王夸赞时,他会有那样奇怪的神情。
敖轩有些焦躁起来:“真珠,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凡间普通的男人都能三妻四妾,更何况我还是南海龙子!以我们南海龙族今日的地位,若再能与显赫的东海龙族联姻,则三界之中,谁都不敢轻视我们!”
他的语音柔和起来,道:“真珠,就算我娶了东海大公主,可我的心……还是在你这里啊。我还是一样地爱着你……真珠,我对你和以前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我一样会好好照顾你……我发誓!我可以用我们高贵的龙族的血来向你发誓!”
真珠后退几步,脸上的神情哀伤而绝望:“我不要你发誓……你在骗我……你肯娶别的女子,你的心已经不同了……”
敖轩急道:“真珠!”
真珠摇摇头,道:“二太子……请你离开我这里罢,我虽然是地位卑贱的鲛人,可是我的心,和你们龙族的心一样高贵和骄傲……”
敖轩想去拉她,她坚决地避了开去。敖轩叫道:“真珠!我是真的喜欢你……”
真珠的脸上浮起一缕梦幻般的笑容,幽幽说道:“那日你带我去了陆地,我的眼睛看不到,可是我第一次闻到了鲜花的香味,第一次知道那有生命的花朵,跟咱们宫中的玉石花朵有些什么不同……我想带一株到海中来种植,你跟我说不成,你说,咱们海中没有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那些花是根本不能成活的。”
敖轩面上显出痛苦的神情,叫道:“真珠……”
真珠轻声道:“你……你那天还说,我就象那朵鲜花一样的美丽娇艳……或许是吧,可是二太子你……你要我做你的侧室侍妾,你不肯给我一心一意的爱情……就好象是不给鲜花那些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花儿自然会枯萎的,而我……也终将枯萎了……”
她的脸色渐渐平静下来,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光辉。
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为大姐准备嫁妆的时候,曾去清理过龙宫宝库。
在宝库深处,我发现了一尊白玉雕像,据说是夜叉们从一艘沉船里打捞上来的。那雕像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也有着一张这么宁静得近乎虔诚的面容。
父王告诉我她是一个姓林的凡人少女,她从小住在海边,水性很好,后来为了救护落海的渔民,溺死在东海之中。渔民们为她建了很多庙宇,尊称她为海神娘娘。
记得当时我问父王:“既然她是海神,又深爱着海边的那些渔民,为什么供奉她的船只还是会沉没呢?她知道之后,会不会很伤心呢?”
父王笑着说:“傻丫头,她只是被叫做海神,其实还是个普通的凡人女子,哪里真的有什么法力,来保护这来往的船只?不过……”他沉吟片刻,接下去道:“凡间的书生们有一句话,说是正直聪明便可成神。一个人如果能始终坚持自己最初的理想,有着高贵而美好的灵魂,无论她是不是神,有没有法力,都一样值得尊敬和供奉……”
我看着那个长着鱼尾的柔弱女子,看着她眉宇间那种不同寻常的宁静,对她的厌恶鄙
夷之情,居然慢慢地在心中淡去了。或许,她就象那个姓林的凡人少女一样,应该也有着自己坚持的东西吧。
深海悲歌(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看官的评述。其实按照我的原计划,应该是十七再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才会离开东海龙宫的。但是,因为我想早一点改变这种绮丽绯靡的文风,所以在大公主的婚礼后,就让十七离开了东海。
东海篇整个看上去都是在讲爱情,我真正要讲的却不是爱情。龙宫繁华却虚假,看似权力在握,其实一样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连自己的爱都不能够做主。
这些,才是十七离开东海的真正原因。
她去人间,并不是去追寻自己的爱情,而只是希望在人间界里,能确定自己追求的方向。
有看官说到她对西海大太子的情感,为什么不去争取。
但我认为,十七对大太子的,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希望。她在现实中迷茫无依,所以希望有个英雄似的人物,能够带自己离开东海这个窒息的地方。
爱情并非世界的全部。但如果爱不能自主,则人生能自主的东西也十分有限。
所以,我想写的,不是爱情,而是命运。
谢谢各位关注十七,希望继续支持。
下一部妖之传奇之巫山篇
敖轩恼羞成怒,冷冷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没有给你一心一意的爱情,难道你真珠对
我,就一定是一心一意的么?我才离开你几天,这次回来,你便完全换了一种口气,对我这般无情无意,焉知不是你另结他欢!”
真珠浑身一颤,居然没有流泪,嘴角边还流露出一缕奇异的笑容:“原来在你的心中,是这样看待我的啊……”
敖轩残忍而嘲讽地笑了起来:“从前我对你说,你的眼睛虽然看不到了,可是却比所有人的眼睛都要美,就象是清晨鲜花上的露珠。我最爱你的,便是你这双露珠一般的眼睛。只是不知现在这双眼睛之中,可还有我敖轩的一丝影子?”
真珠弯下腰去,从沙上拾起那支金织梭,轻声说道:“我的眼中,从来就没有过别人的影子。”
突然,她扬起织梭,疾速向自己的左眼Сhā去!
敖轩失声惊叫一声,冲了上去,想要拦住她疯狂的举动。真珠却更快地闪到一旁,手腕一扬,织梭又剌入了另一只眼睛!敖俊阻拦不及,惊怖地停住了脚步。
她站直身子,决然地掷下织梭:“现在,我没有那双露珠一般的眼睛了,你总是肯放过我了吧?”
敖轩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绝望看着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鲜血不断地从她血肉模糊的眼中流出来,流过那白玉般的脸庞,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化作无数颗鲜红色的珍珠,滚落在海底的细沙之上。
我再也不忍心看下去,悄悄地划开水波,穿过金门,游了开去。
第二日,在南海龙宫之中,我的大姐与敖轩如期举行了盛大而壮观的婚礼。
他们华服锦衣,在阔大的翡翠羽盖下,携手缓步并行。
大姐还戴着一顶长达尺许、以各色美玉为饰、精美无比的玉冠。这顶名为“琳琅”的玉冠,据说是西方金王母集昆仑美玉制成。她特遣青鸟使送来东海,专为恭贺龙宫嫁女之喜,实在是大大给了东海和西海两位龙王的面子。
在拜谢父王及大姐的生母明厢夫人的养育之恩时,明厢夫人拉着大姐的手,忍不住流下眼泪,哽咽着叫大姐道:“珮儿啊,你以后嫁在南海,为妇为媳,都要小心在意,可不能象在东海那样任意妄为了……”
敖轩牵着大姐的手,笑道:“岳母大人多虑了,我敖轩得娶大公主这样的绝世美人为妻,实在是此生之大幸,自然要小心呵护,视若拱璧一般,宁可我敖轩受苦,也断不会让她受到任何委屈。”言毕,含笑看了大姐一眼。
大姐娇嗔道:“你又胡说……也不看看场合!”
两人相视一笑,双手相握。在别人眼中看来,自然是说不出的鹣鹣情深。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们,这是怎样的一对夫妻啊?明明是心各有属,明明是心背德离,还能在人前做出这样一副恩爱甜密的情状!
我暗暗地从大姐的嫁妆之中,扣下了那颗心泪神珠。那个三世不悔的女子,让我如此心折,我可不能让大姐和姐夫的虚情假意,玷污了她至真至纯的一片爱恋,和南山老人那一份默然的挚爱真情。
当然我对父王所说,又是一番言语。我说这心泪神珠虽然神奇,但来历太过悲凉诡异,与咱们龙宫雍容之喜有所不合。大姐夫妇固然不介意,但南海龙王他们上了年纪,未必就不会有其他想法云云。
父王自然是听信了我的花言巧语,他看了看那个盒子,连打开的兴致都没有,随口说道:“既然这颗珠子是南山那个老松树送来的,咱们可也不好就这么丢到宝库里去。小十七,你如果喜欢就拿去吧!”他看了看我,眼里浮起促狭的笑意:“没事时也流几滴眼泪,让咱们看看咱们十七公主的心上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儿!”
我的脸刷地红了:“天下哪有你这样的父王,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父王笑了:“哟,小十七害羞了呢,没关系的,你慢慢也长大了,迟早都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一个人真正的幸福,大概只有在遇上喜欢的人的时候,才能感受得到吧……”
他突然停住了话头,神色黯淡下来,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冗长拖沓的婚礼好容易才结束了,五湖四海的宾客也渐渐散去,大姐和姐夫自然是要送入洞房了。我作为大姐的娘家人,按例是要陪她进入寝宫,并安置好她的随身妆奁,才能离开的。
他们两个走在前面,仍是郎情妾意不休。
我带着十名宫女,捧着各色盒匣跟在后面,心里也说不上有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慨。
忽然大姐退后一步,轻轻地“噫”了一声,道:“你颈子上带的是什么物件?把我的指甲都给挂断了……”
一根断裂开来的细细的金链、一颗鲜红的珍珠,从姐夫的衣襟中滑落到地上。姐夫慌忙将珍珠拾了起来,脸色十分不自然。
大姐却早看得清楚,“喛哟”一声,娇声道:“这颗珍珠真是鲜红可爱,都说咱们东海龙宫富甲天下,可我们那里的珍珠多是白色、紫色、黑色,顶多是粉红了,哪里有这么鲜红的颜色?”眼下之意,自是对那颗珍珠十分钟爱。
姐夫下意识地将那颗珍珠纳入袖中,强笑道:“公主你真会说笑,这颗珍珠是我自小佩在身边的,又有哪里珍贵了。回头公主随我去看看我们西海宝库,那里的珍宝才略略值得一看。”
大姐见他如此说话,也不好再行索要,但心中实在不悦,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一扭身子,也不理我,竟先自步入后殿去了。
她一向娇纵无礼,我是她的妹妹,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命宫女放好大姐的妆奁诸物,这才走到敖轩身边。他站在那里,犹自呆呆地出神。
我知道他的心底,一定还记挂着那个温柔而又刚烈的鲛人真珠。不然,他也不会将她鲜血化作的珍珠,这样珍而重之地带在身边了。
突然之间,我觉得他也不那么让人可恨了。我想起当初西海大表哥曾对我说过的话:“十七表妹,男儿志在四方。我敖宁是天地间堂堂男儿,又是高贵的龙族,怎能让儿女私情,磨灭英雄气概呢?”
同是龙族传人,想必敖轩的心中,也应该有着很多难言的苦衷吧。
可是我还是觉得真珠很可怜。
我没有去打听那个真珠的情况,或者说我根本不敢去打听。以她的刚烈痴情,我怕我会听到一个让我心碎的可怕结果。
我站在清凉的海水之中,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只装有心泪神珠的木盒。
这一天里,我的心中,始终在苦苦思索一个问题:很多人穷尽一生,都在寻找着爱情。可是爱情能够带给人的,到底是幸福多一些呢,还是痛苦多一些?
问世间,情为何物?
我父王为之荒诞放纵,小荷为之甘心赴死,南山松树为之终生守候,更不用提那个无名的女子为之历经三世磨难,真珠为之献出双眼甚至生命!而敖轩虽然终于忍痛放弃了爱情,他这一生,也不见得有多么好过。
我轻声叫道:“姐夫,我走了。”
他无意识地望了我一眼,突然反应过来,俊美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惯常的笑容:“十七妹,这次真是辛苦你了。只有等到往后十七妹大喜之日,我与你大姐才能回报你这次的相助之恩。”
我知道他有弦外之音,据说他的三弟,西海三太子敖俊,正打算托媒向父王提亲,想要娶我为妻。
我没有作声,只是笑了一笑。
难道龙女的一生,就只能嫁给其它龙族君侯的儿子们,然后调脂弄粉,清歌曼舞,在奢靡繁华之中,将数万年的生命消磨干净么?
我不要仅仅只是十七公主,做为千百名龙族公主中的一员。
就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可能将会改变我终生的命运。
我们回到了东海,这一场婚礼和长途的跋涉,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深夜时分,所有的人都睡熟了。我来到龙宫的后花园中,最后一次地徘徊在玉荷花前。
小荷!我学着父王的语气,轻轻地叫了一声。
自然是没有人应答。
小荷,你来自人间。有个问题我想要问你,
我轻轻地说:“在龙宫中不能明白的事情,或许在人间,我会弄明白的吧?”
我取下发髻上标志着公主身份的碧海明珠,把它轻轻放在玉荷花的花瓣之上。
几乎是毫不留恋的,我飘出了龙宫的大门,飞快地浮上了宁静的海面。
划开海面的碧波,我奋力游向灯火通明的彼岸。我要进入人类的世界,我要落入那痛苦的万丈红尘,我要去经历人间的磨难,我要懂得生命更深刻的意义。我要逆翻天地间既定的规则,我要走入另外的一片天地!
总有一天,我要让东海龙女的名字,成为龙族中万世不灭的传奇。
初入巫山
三峡之中的巫峡,向以其秀美幽深而著称于世。
大船行到了此处,江水已不似下游水流那样湍急。从舱房窗内向外看去,那江面显得格外平静,颤动着缕缕细小的水纹,如同一匹轻轻抖动着的上好碧色绉绸,暗示着这一江碧水仍在缓缓流动。
几乎再也看不到那些险恶的暗礁和漩涡的踪迹,唯有青山如画,河道曲折,两边都是高耸入云的高峰险崖。很多地方要到正午时分,才会有一缕阳光投到船上。大多数时光,我们的座船都在群山的阴影里航行。
航行途中,往往是一山有如Сhā屏,突如其来横亘面前,让我以为长江已上溯到了尽头。但座船只是一个拐弯,便轻轻巧巧地绕过了那座山峰。
而一绕到山的那边,眼前便是豁然开朗,熟悉的滚滚江流重新又映入了我的眼帘。
若论节令,才只是初秋时分。但峡中寒峭,两岸群山上好些树叶都开始被秋风染红了,还有好些树叶是闪闪的金黄|色,远远看去,山色绚丽多彩,有如一幅妙笔涂绘的画卷。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是人类中一个名叫杜甫的人写的,据说他已死了几百年了。可是除了他的这首诗,我无法用更恰当的文字或是语言,来表达我初见巫峡风光时,那种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给予我心灵上的巨大震慑。
这首诗,是同船的一个仕子念给我听的。他的名字,叫做邱迟。
这艘由夷陵开往渝州的货船上,满载着当地盛产的瓷器和丝绸。船上只有两个搭顺风船的客人,便是我和邱迟。
我本来是以二十两银子,将两间相通的舱房一齐包下了。可是临开船时,船老大在舱房中拉住了我,无比谄媚地向我连声致歉,说有另一个读书人也是要坐船入蜀,请我务必包涵,让出一间舱房来。
我本来脾气甚好,此时也有些生气。我虽然化作一名少年公子,毕竟还是个女儿家,与一个男子比邻而居,近在咫尺,成个什么体统?何况我还先付下了那么多银子,足足是市价的两倍有余!
船老大见我执意不肯,也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并不是小老儿见钱眼开,只是那位邱公子,看起来好生……叫人难过……”他摇摇头,转身出舱去了。
我并未在意,船老大出去不多时,便带了一个穿着蓝衫的年轻仕子进来,悄声对那位仕子道:“便是这位公子,将这两间舱房全都租下,邱公子,你们好好商量商量。”
我眉头微微一皱,那年轻仕子却早已对我举手一拱:“在下邱迟,这位兄台不知如何称呼?”
我并不抬头,淡淡道:“兄台不必多言,我性情孤僻,不喜欢与人合住。兄台大可乘坐别的船只。”
我不想留给他一点点余地。
他一时没有回答,默默地站在当地,突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不会是我说话太直接了一些吧?我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神情忧郁的男子。虽然他的面色,实在是苍白如纸,没有一丁点的血色。但却无丝毫无损他清秀俊美的模样。
节令还在初秋,他却已穿着两件蓝衫夹衣,时不时地轻轻咳嗽两声,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难言的痛苦。每次咳嗽,他那两道好看的眉毛总是陡地一蹙。好似一只俊俏的燕子,在微雨之中,轻轻地收起了那一对优美乌黑的翅膀。
我顿时明白船老大所说的话了,他的这种痛苦的模样,顿时让我想起“我见犹怜”四个字来,虽然这四个字向来专指女子之态,而他又分明是个男人。
他咳嗽数声,面上升起一抹病态的红晕,似乎缓过劲来,这才轻声道:“小可知道这船上仅有的两间客舱,已被兄台你花钱包了下来。小可此时相求,确是大不应该。可是……可是……”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那一双极似女子的凤眼,恳求地望着我,眼中充满了希翼之情。
一时之间,我居然无法拒绝,听见自己不由得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在靠前的那间舱房住下吧。”
他一听我已答允,喜道:“是真的么?那我该怎样称呼兄台呢?”
我只得硬着头皮道:“呃……我……我姓白。”因为我本来就是一条小白龙嘛,我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白兄。”面庞之上,瞬间漾开了一道春风般的笑容。
我的心里,突然跳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这双凤眼含情脉脉的凝视下,只怕这世间的女子,能够不动心的,是少之又少吧?
邱迟搬入另一间舱房之中,我居住的舱房,与他居住的舱房,只有一门之隔。更糟糕的是,这道门上连门扇也没有,这正是当初我执意要一人包下两间舱房的主要原因。
不过,邱迟去找船老大要来了一块黑布,挂在门上,聊充门帘之用。
用过晚饭之后,夜幕刚刚降临,座船就从夷陵港口起航了。
我和衣而睡,静静地躺在黑暗的船舱里。邱迟也睡得很早,但以我敏锐的听觉,却听得出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还不停地长吁短叹。我看他言谈举止,分明是个倍受娇宠的富家子弟,不知为何一人独自入蜀,还满腹心事的模样。
不过,身为凡人,难以戒除声色之欲,自然要受到六尘之苦,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听着船底哗哗的流水,感受船只每一次在浪尖上轻微的颠簸,船尾隐隐传来船老大苍凉而沧桑的吆喝声,和在峡谷中那呼啸凌厉的夜风里:“三峡——有三滩呵——滩滩都是——鬼门关——扳舵走呵——对直行——吆嗬——吆嗬吆嗬……”
这奔腾不息的江流,是那样的剧烈、狂野、不顾一切地,冲破这高峭陡窄的峡谷,冲过那狭长曲折的河道,奋力向前!向前!奔流向那无边无际的浩翰东海,奔流向我那阔别已久的家园!
蜀中的女子,是不是就象这峡谷山色一般奇丽多姿,又如这江流险滩一般桀骜不驯?
正暇思间,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叹息,正是从隔壁邱迟的舱中传来。但这绝不是邱迟的声音!
我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怀中避水神钗“叮”地一声轻响,陡然射出金光!
其实就算没有神钗示警,我也敏锐地感觉到这舱房之中,突然间变得异常寒冷。我露在被褥外面的脸庞上,似乎有无数冰冷的细针在轻轻触碰,使我全身的鳞片(不不,在我化成|人形时,应该称之为我的毛发),都仿佛根根都竖了起来。
是鬼物!
邱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人书生。
我一骨碌从床上下来,脚下刚迈了两步,只听邱迟的声音传了过来,虽然十分微弱,但我已听得清清楚楚:“窈娘!是你么?”
语气之中,竟然是又惊又喜,却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我停住脚步,心中有些生疑。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细碎声响,好象是邱迟在起身穿衣,接着“啪”地一声轻响,火光一亮,却是邱迟打燃了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火光移动起来,从帘子上映出的影子来看,邱迟举着油灯,正在舱内四处张望。
只听他轻声叫道:“窈娘!窈娘!”起初声音中充满了期翼,到得后来,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失望和伤心。那种令人生栗的寒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地消失了。
火光一闪,舱内突然暗了,是邱迟吹灭了油灯。再过了片刻,我听到了他压抑得很低的哭泣声。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船上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所以船老大将我们二人的饭菜开到了一起。在就餐的中舱,我又看到了邱迟。只是一夜的功夫,他的脸色仿佛比昨天上船之时,还要憔悴了几分,而那种惹人怜爱的风致,也更胜了几分。
这样的男子,无论是在龙宫还是在凡间,我都是首次遇见。
他对我点点头,礼节性地笑了笑,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
桌上的饭菜尚算丰盛,味道虽嫌重了些,但还不错。不过邱迟也只是吃了几口便停箸了。候我也吃完了,船工前来把桌子收拾干净后,他突然问了我一句:“白兄此行,可是为了游历交友而去的么?”
我一时语塞,胡乱应道:“久闻蜀中风物俊丽,冠绝天下……在下正是要去游历游历……呃……增长些见识也好。邱兄呢?可是准备直达蜀中的么?”
他勉强笑了笑,道:“我……我不知道,总是四处走走罢了。到得哪里,便是哪里吧。”
顿了一顿,他又问道:“看白兄的样子,一定是儒家弟子,可相信这世上的神仙妖魔之说么?”我微微一愕,也学着书生们文绉绉的言辞,反问道:“邱兄何出此言?邱兄料想也是儒家弟子,又是否相信呢?”
他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自然是相信的。”
他的眼睛不自然地转向了舷窗外面,只见窗外那涌动着的凶猛的波涛,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到船舷上来,但每一次都被坚硬的船体击得粉身碎骨,陡然溅起无数雪白的水花。
我想到了昨晚那个神秘的女鬼。不错,我虽然只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但我绝对可以肯定,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至于是不是邱迟口中的那个“窈娘”,我可就不敢确定了。
这一天之中,除了就餐之时,邱迟不得不来到中舱外,其他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呆呆地坐在舱里。至多也就是打开了两次窗子,看了看两边的风景。我听到他一直在喃喃地念着一首诗,诗句虽然写得极其优美,却有着一股沉郁苍凉之气,让我差点掉下泪来: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我忍不住去问邱迟,他有些讶异作为读书人的我,竟然是不知道杜甫这个人物。我只得骗他说父母管教严格,只是要我一心读圣贤之书,象诗词曲赋一向不曾涉猎。
他相信了我,还好心地给我解释了一遍。
我还偶然听到他私底下在问船上的舵工:“请问,船什么时候才靠神女峰?”
舵工回答邱迟说,因为是上行船速很慢,估计要在三日之后,才会到达神女峰下。
我突然想起来,船老大是跟我提过,船上有一批货物,要在神女峰下一个叫平沱的地方卸下来的。他当时还颇为殷勤地建议,我可以利用这卸货的半天时间,顺便去神女峰下转转,遥遥拜祭一下当地香火极盛的神女祠。
当时我说我想去祠内看看,他连连摇头,说:“白公子,那神女祠可远着呢,还在那神女峰顶上,道路又十分难走。上香拜神的,都是当地住着的人,还有就是象我们这样在江上讨生活的船工。公子你去那里做什么呢?远远拜一下,虔心也就到了。”
当天晚上,我正睡得似醒非醒,突然全身一紧:那种熟悉的寒气又悄悄逸进了我和邱迟居住的这两间舱房!
对于鬼物,我以前确实是没有接触过。不过听父王说过,我们神龙属阳炎一系,天生便有克制妖鬼等阴寒之物的能耐。所以神龙所到之处,自然百鬼辟易。
而我因为是私来人间,并不想各处神仙妖精得知,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已是刻意地隐藏了神龙的气息。但不管如何隐藏,我天生的阳炎之体,仍然会让鬼物不自觉地产生忌惮之意。
但这个女鬼真是异乎寻常,她两次来到我下榻之地,跟我简直是近在咫尺,却是若无其事。
又是一声幽幽的叹息,发自那个女鬼的口中。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想听听邱迟是什么反应。
隔壁舱房内一片平静。良久,才听见邱迟缓缓开口道:“是你么……窈娘?”
毫无预兆的,寒气消失了。
如此情况,一连出现了三夜。邱迟一天比一天憔悴,话也越来越少。
船行的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慢,到第四天的黄昏时分,我忽然听见船上水手欢呼道:“神女峰!神女峰到了!”慌忙奔出舱来,随众人跑到船头观望。
远远只见一座峻峭秀丽的山峰立于大江之边,山色青翠,有如锦幛。隐隐可见山尖旁立有一根巨石,突兀于青峰云霞之中,宛若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倚山远眺归人。虽是将近黄昏,但山顶仍有云雾缭绕,仿佛给那少女披上了一层雪白的轻纱。那便是号称巫山十二峰之首的神女峰。
在山之阿
神女峰的盛名,我早在父王的千岁盛宴上,就从我的十四表叔——扬子江龙王敖传的口中听到过。据十四叔说来,那座山峰,本是远古时代的神女瑶姬所化。因为山势最高,总是第一个迎来朝霞,又是最后一个送走晚霞,故又名望霞峰。
神女瑶姬,那个清风为鬟,薄雾理裳的美丽女子,据说本是炎帝的小女儿。她曾带着十一名侍女降落凡间,帮助人类中坚毅无畏的治水英雄大禹,斩杀了江中作恶为害的水怪,疏通了三峡的河道。
但是,她们再也没回到那九霄之外的天庭,却在这幽深绵长的巫峡里,化作了十二座美丽的山峰。当地百姓感念她们的恩德,便用她们美好的名字,来称呼那些同样美好的山峰:
望霞、登龙、朝云、松峦、圣泉、集仙、净坛、聚鹤、上升、起云、翠屏。
百姓们还在神女峰后,建了一座神女祠来供奉她。在人间的争斗战乱之中,神女祠历经沧桑、几度衰败,但只要战乱稍一平复,当地百姓总是自发地又来重修祠庙。
我忍不住追问十四叔:“十四叔,那个瑶姬娘娘,她的身躯虽化为山峰,可她的元灵仍然在啊,为什么不肯回到天宫去呢?天上的生活不比凡间要好上许多么?”
当时十四叔因为跟父王交情最深,喝得耳酣脑热,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是啊,三界之中,谁也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天帝数次相召,她都不理不睬。因为她父王炎帝的关系,天帝也不好勉强。不过她自来巫山之后,一直深居洞府,数千年间,好象只出现过一次踪影。据说是跟人间的一个君王,在阳台那个地方幽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还想听下去,他却拍拍我的头:“小十七,你还小呢,有些故事等你大了,十四叔再讲给你听吧!”
我撇撇嘴。
他和父王对视一眼,四只被酒精染得通红的龙眼里满是笑意。
但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长叹一声:“有一次我在峰下的江水之中畅游,虽然没有看到那位传说中的天庭第一神女,却看到了她手下的山鬼。”
“山鬼?什么是山鬼啊?”我又忍不住Сhā了一句。
十四叔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山鬼就是巫山的一种女妖,也是当地的山林之神。论理说她们未列仙班,是不能司掌神职的。可是十二峰乃是瑶姬与其侍女的肉身所化,瑶姬性格古怪,偏要她们来代管十二峰的山林,天帝也无可奈何。”
我又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那个山鬼长的是什么模样?听这个名字好生可怕,莫非长得象咱们龙宫巡海的夜叉?”
十四叔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我感觉整座大殿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摇摇晃晃,连我的耳朵都觉得嗡嗡作响。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在意,还在黄金椅上笑得前仰后合:“小十七啊小十七,幸好这里只有你父王和十四叔,要让外人听见……”他说不下去了,接下来又是一阵大笑。更可恨的是,父王也跟着他一齐笑得开心得不得了。
等到我觉得眼睛都瞪得有些酸痛的时候,十四叔终于收起了笑声,一本正经地说道:“巫山一带信奉巫神,认为山川大泽,草木花鸟俱有神灵附在其上。所以当地人所称的这个山鬼的鬼,并不是指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鬼物,而是神灵的意思。山鬼呢,就是山林之中的神灵……山鬼一族,是秉巫山□之气而洐生的妖精,若论相貌,小十七,山鬼们可真是绝色的佳人呢!”
他瞥了我一眼,见我一脸不相信的神色,又道:“那天我刚喝过一点小酒(我绝不相信他只喝了一点小酒),我的第七十六夫人合欢与我新纳的龙妃幽草,为了一点小事争风吃醋,又是哭闹又是比着乱砸杯盏,其他的嫔妃也赶来凑热闹、助阵势,闹得整个龙宫里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我看看父王,我们两人的脸上都浮起明了于心的笑容)。
我实在是镇压不下去,拿出龙王的威势吼了两声也没用,她们谁都不理睬我,只顾着吵架去了……大哥你自然知道,那些女人吃起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撇撇嘴,父王一脸尴尬)
所以我干脆一掩龙耳,一溜烟地奔出龙宫去了。想了一想,我就浮到了江面上。刚巧那天阳光还不错,我躺在水上,一边晒着鳞片,一边打着呵欠,刚想舒舒服服地睡个大觉……突然感觉天色渐渐阴沉下来,我四下里一望,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从巫山之中飘出一团团白色的云雾,竟然把阳光都给遮住了。我一看那云雾就知道,这准是哪位爱好播云散雾的神仙,又在打这里经过了。
我被那帮女人搞得糟糕透顶的心情,通过晒了半天鳞片,正在逐渐转好,这一下子又被打断了,心中自然是火冒三丈,当即呼啦一声从江面上飞了起来,睁大龙眼在空中转来转去,我倒想看看是哪个该死的过路神灵,敢来打扰我晒鳞的雅兴!
恰在此时,我看见了那个山鬼,她骑着一头赤色的豹子,从云雾之中飘然飞过,身后紧跟着一只长得花里胡哨的大狸猫,就是那个什么神兽文狸……唉,虽然我们龙族与她们山神所辖不同,也少有交情,但至少我还是堂堂的扬子江龙王,与她们巫山神灵算是比邻而居;更何况我又是那样的英伟俊逸、仪表不凡……(我和父王同时撇了撇嘴)
可是当她凌空从我身边飞过的时候,居然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连她的那两头牲口,那个红得吓人的豹子和那只花里胡哨的大狸猫,也是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气愤!我失落!我很想去质问她!可是我什么都没敢做,居然傻乎乎地退到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就那样消失在云雾之中……唉,大哥,小十七,她那种飘然自若的风度,千年来我可从来没有忘记过……天庭那些所谓的仙子跟她比起来……简直是连给她提鞋跟儿都不配……”
他拈了拈颔下几缕龙须,眼中流露出倾慕的神情,摇头晃脑地朗声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这个姓屈的凡人,除了性情耿直之外,这几句诗更是深得我心!唔,深得我心!”
话还没说完,只听“当”地一声,却是父王将手中玛瑙杯往他头上重重一敲:“心你个头啊!十四弟,当着孩子的面,你收敛点行不行?”
望着那座秀丽挺拔的神女峰,我想起昔日龙宫中的这段往事,不由得笑出声来。末了,
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乘坐的船只,正是在十四叔所辖的扬子江上行走,我却不敢去拜见这位有趣的十四叔。但此时此刻,我的心底深处,却是自然而然的,对他、对父王、对龙宫都油然而生了一种思念之情。
远远地早有十几个山民候在岸上,船刚一靠近,他们便跳上船来,张罗着开始卸货。
我跟船老大说了声,横竖也有大半天时间,我准备去峰下转转。他自是一口应允,却一把扯住我的衣袖,将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道:“白公子,你要去拜祭娘娘,这自然是件惜福积德的大好事。只是你孤身一人在这神女峰下,有个禁忌我不得不说,”
我看他一副诡秘的神色,好奇心起:“什么禁忌?”
他附到我的耳边,低声道:“你若在这巫山一带,见到陌生的女子在山中行走,切切不可去看她的面容,否则就会有杀身大祸啊!”
我反问道:“为何?这里女子的相貌极是尊贵么?”
船老大摇摇头,道:“总之你记住就行啦,其他的我也不敢多说了。”
我虽有些莫名其妙,便想起邱迟一直郁郁寡欢,也顾不得多问,便回舱去找他,准备让他也去散散心,四处都找过了,却没有看到他的踪影。
我去问船上的人,一个船工告诉我说,船刚一靠岸,邱迟就迫不及待地下船去了,也是向着神女峰主峰的方向。
在渐渐黑沉的夜色里,我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羊肠小道,艰难地向峰顶行去。
有时候,我真的很钦佩凡人对词语的锤炼功夫,“羊肠”二字,对我眼下行走的这条道路而言,真是再贴切不过。道路又窄又陡,有些地方简直只能放下一只脚,旁边都是万丈深崖。
在一丛荆棘当中,我发现了一道蓝色的布条,明显是被从一件衣上挂破下来的。我认出那道布条和邱迟的外衣,正是属于同一种衣料。
看来邱迟走的也是这条小道,本来我想利用法力飞上峰顶,这时也只有放弃了。如果飞到半山腰,突然被邱迟看到的话,恐怕剩下一段蜀中的水路,我只能现出原形,从江中游上去了。
再说,邱迟一个凡人都能徒步登上山顶,我堂堂的龙女倒会输了给他么?
我按照船老大指点的路线,在崎岖的山道上,满头大汗地足足爬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幸亏天上升起了一轮满月,清辉如银,照得山路隐约可见。
我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我看到了正前方三步开外,在无名的野草丛中,立有一块頺败的青石碑,碑身已断去了半截,但剩下半截上还能看得清楚刻有几个大字:#女祠。
神女祠?
我抬头向前望去,淡淡月光之下,前方的树丛中隐隐有一团大的黑影,依稀似是房舍的模样。
再走了数十步,转过一片茂盛的树林,眼前阔然开朗,一个巨大的石台出现在我的面前。台下也立着一块厚重的石碑,足足有桌面大小,上面刻着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
神女授书台!
哦,我想起十四叔说过的另外一件事,据说当时那个凡人大禹之所以能治水成功,正是因为瑶姬娘娘赐了他天宫奇书《上清宝经》,使他终于有了大智慧大法力,最后凿开三峡,疏导洪水入海,从此天下百姓才不再被洪水所迫、流离失所。
难道这里就是瑶姬娘娘当初授大禹天书的地方?
沿着石台边的石阶走上去,我终于看到了整个石台的全貌。这座石台长约二十来丈,宽也有十丈来长,全部是由狭长的青石条铺设而成。
在石台靠西的角落里,我看见一座粉墙黛瓦的小小庙宇,还带着一个同样小巧的庭院。庭院之中,疏疏落落地伸出几根老树的枝桠……恕我直言,从这庙宇的规模大小来看,我觉得远远不能与我们东海之滨的龙王庙相比,甚至不如龙王庙中的一间正殿那么壮观辉煌。亏得船工们还在一路上一个劲地对我说,他们是如何感激瑶姬娘娘,而神女祠的香火又是如何旺盛。
不过看得出来,这里的香火确实十分旺盛。庙前庭院中央,一个半人高的石香炉当中,Сhā着不少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的、粗如儿臂的香烛,一段一段的线香;地上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纸灰;就连院中两棵古树的树干上,都披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红绸红绫,有的红绸已被风雨洗去了鲜艳的红色,有些地方还泛出微微的白色,看得出挂在这里的时日已不算短了。
还有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此处庙宇虽然陈旧狭小,但依山临水,灵秀天成,藉着周围山河的形态走向,隐隐透出一种不凡的气势。
从一踏上授书台的石阶开始,我便已经在暗暗吃惊。因为我分明感受到四周山林之中的灵气,正以此地为核,源源不断地填充进来。其充沛盈足,比起我们东海龙宫的灵气之源——“海中眼”来,竟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能够在此长驻修真,对于修道中定然会大有禆益,更难得的是,这里丝毫没有深山大泽之中,所常见的那种阴邪抑郁之气。
庙宇前的院门上方,悬着一块黑漆方匾,漆色已略有些脱落,上书三个凝重而又不失洒脱的隶体大字:
凝真观。
凝真观?
正在犹疑当中,我一眼看到了邱迟。他正站在院中一张石桌之前,神情呆滞,一动不动。借着月光,我看得清楚,他身上的衣衫已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一双乌底白边的丝履上,也沾满了山间的泥土草叶,样子十分狼狈。
想必他一介书生,奋力爬上这样陡峭的山峰,也是相当不易的罢?
我叫道:“邱兄!”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不禁呆住了!
他看我的那一眼极其空洞、茫然无依,却又满含着无法言述的悲痛、愤激、无奈,甚至是凄凉和痛恨!各种情绪交相杂错,让我顿时噤住,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视线转处,已看到他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张洁净的白色纸笺,纸笺上隐隐有几行淡淡的墨迹。
邱迟突然探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张纸笺,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才将纸笺在手中缓缓展开,颤抖着轻声念了出来:
“上已好莺花,寒食多风雨。三年汝忆吾,千里吾随汝。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终万古。”
“扑通”一声,他突然跪倒在地,低低呼喊一声:“窈娘!”神色悲苦,不忍卒观。
我不由得前进一步,想要扶他,但又不敢伸手。
他的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一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的手指痉挛般地将纸笺揉成一团。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哭出声来:“窈娘,是你!我知道你一定是来过这里了!你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不带我走?我早已聊无生趣……我根本不怕死啊……窈娘……”
他的哭声凄厉而尖利,有如山中哀鸣的老猿。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唯有山风在凄厉地呼啸着,吹拂过黑深茂密的山林。
紫衣幽香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各位继续关注。此篇我确是费了不少心血。邱迟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我的手:“白兄!白兄!是她约我来的,是她约我来的!可是为什么她不肯出现呢?为什么?”
我被他抓住双手,放也不是,握也不是,尴尬得脸都红了:“邱兄……呃……你起来冷静冷静……伤心也不是个办法,你心中到底有什么苦楚?不如说出来大家……呃……商议商议。”
他迟疑地松开我的手,頺然地坐到石凳上。我慌忙绕到石桌另一端,找了只石凳小心坐下。
不知从何时起,风势渐渐停住了。天上的明月毫不吝惜地将所有的清辉,都尽情地倾泻在这寂静的山中。山中的一草一木,在如银的清辉里,都显得是那样的宁静、清晰。
邱迟终于开口了,只是声音略显疲惫沙哑:“白兄,你还记得那日在船上我问你的话么?我问你,你信不信……信不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妖魔的存在?”
我点点头,道:“我记得的。”心中却不由得应道:“我自然相信,我本来就不是人嘛。”
他苦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心中爱恋的那个女子,便不是寻常人类,而是一只……一只……山狸。”
最后两个字,他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安慰道:“身形□,不过只是一具躯壳而已。只要真心相爱,是人是兽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是我的真心话。天秉阴阳二气,从而化生万物,谁说只有人类才有七情六欲?我们水族之中,还不是一样有重情重义的白秋练、才貌双全的夜光夫人?
邱迟说这话出来,实在是他也憋得慌了,想找个人倾吐一番。看他样子,本来是料到我会大惊失色的,没想到我竟然毫无鄙薄惊恐之意,不由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衷心地说道:“白兄,举目世上,只有白兄你在这一点上,堪称是我的知已。”
我微微一笑,道:“你喜欢的那个……呃……女子,可是名叫窈娘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道痛苦的神情,低下头去,轻声道:“是啊,她的名字,正是……叫做窈娘。”
我是九江人,家道小康,父亲因经商致富。前年春天,父母遣我来夷陵的舅家祝寿,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她。
那时我在舅舅家里,是独自住在后园的一座小楼上。有一天深夜,突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天边闪动着无数条金色的闪电,雷声也是轰轰不绝,每一声炸雷都好象就在我住的屋顶上打滚。我因为一门心思想要参加当年的秋闱,一举金榜题名,所以虽然夜已深沉,我还在灯下温习书本。
突然,我听到楼下院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高声叫道:“邱公子!邱公子!外面的雨下得好大,邱公子快开开门吧!”
我听有人叫我,连忙放下书卷站起身来,推开临院的窗格,探头向下看去:我看见一个穿着绿色衣衫的女郎,撑着一柄青油纸伞,正伫立在楼前的风雨之中。因为雨实在下得太大,她的伞角不停地向下流着雨水,溅得她的衫裙边上也有些湿了。
我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因为舅舅虽然家大业大,膝下却只有一个幼女,人丁并不旺盛。而这座小楼因为地处僻静,家人多觉不便,所以一向没有住人,院中杂草丛生,荒废已久。
我来之后,因为想要个清静的环境读书,特地叫人收拾了住进来。住进之后的这半月之中,除了洒扫送饭的家人外,还不曾见过有外人出入,更别提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郎了。
我犹疑了一下,那绿衣女郎一看见窗格打开,便仰起头来,对我娇声叫道:“邱迟!我在叫你,你怎么不理人家?也不应上一声?”
她这一仰起头来,在闪电之中,我已看清了她的面容,只见她眉眸娇媚,含嗔带笑,宛然是一个十分娇俏动人的少女。
突然“嗞”地一声,一道金色闪电陡然划过黑沉沉的夜空,随即便是“轰隆”一声巨响,竟有一个炸雷滚到了院中!
那绿衣女郎“啊”地一声惊叫,身子不由得轻轻一震,脸上又带上了几分惊怖之色,越显得楚楚可怜。
她向楼前走近几步,哀声向我叫道:“邱公子,奴家是邻村秦家的女儿绿娥,因为偶然见过公子一面,仰慕你的人才文章,日日夜夜,只是盼望着与你相见。今日这样雷雨交加的天气,我趁着父母亲不甚防备之时,偷偷地跑出来与你相会。你怎如此忍心,居然将我一个人留在屋外!”
我听她这样说来,心中微觉歉然,觉得自己似乎也是有欠礼貌,张口便要答应。突觉唇上一暖,从我背后伸出一只柔软的手掌,紧紧捂住了我的嘴巴,有人在我耳边低声道:“不要回答她!”
我不防背后有人,顿时吃了一惊。听这人的声音虽然刻意压得很低,却是温婉动听,清如莺啭,定然是个女子无疑,莫非她是舅舅家中的婢女?
她此举虽然有些唐突无礼,但不知为何,我却真的没有再动一动。她见我很是顺从,又低声在我耳边笑道:“对啦,这样听话,才能保得住你的性命。”说话之间,捂住我嘴巴的那只纤手,便悄悄地松开了。我的鼻端,突然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正是从她身上飘过来的,闻起来令人心旷神怡,却不象是市上售卖的那些檀香、芸香之类的香气。
她紧贴在我的身后,又隐身于阴影之中。院中那绿衣女郎并没有看见她,见我始终不应,恼怒地将纤足在地上轻轻一跺,又向我撒娇地叫道:“邱迟,你这个狠心的郎君,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奴家又求了你这么久,你还不肯下楼开门,让人家进来避避雨么?”
她这两句话微带轻嗔,声音甜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媚惑之意。听在人的耳中,不由得不叫人骨酥筯软、心动神旌。若不是我身后之人早有言语交待在先,我怕是早就忍受不住,出言相应了。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那女子却又悄声对我说道:“你呆在楼上,千万不要下楼,她如果叫你,也千万不要答应她。记住了!”
轻风飒然,暗香浮动,那女子突然抢身而出,从我面前开着的窗格里一跃下楼,飘然落在那绿衣女郎身前,有若一抹轻烟。
她望着那个绿衣女郎嫣然一笑,说道:“邱公子既不肯开门,只有我来陪陪你了!”
闪电和雷声突然都消失了,连雨都小了很多。四下里一片静谧,无数晶莹的雨丝四下飘落。
那个神秘的女子,俏然立于纷飞细雨之中,紫色衣衫无风自动。雨丝濡湿了她乌黑的长发,又无比留恋地飘拂过她那含笑的面庞。
我站在楼上窗前,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在昏暗阴沉的夜色里,她那种绝世惊艳的风姿,仿佛照亮了整个天地。
绿衣女郎一见这个女子,却是大惊失色,连连退后几步。
此时“轰轰”数声,又是几个炸雷在院中响起,火光四溅,煞是吓人。院中有几处荒草顿时被雷火点燃,但很快就让雨水浇熄了,只是不断冒出缕缕的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硫磺气息。
那绿衣女郎被雷声吓得脸色煞白,她瞪了那个女子片刻,突然冷笑一声,方才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情刹时无影无踪,神色变得极其狞恶可怕。
她猛地将手中青油纸伞往地上一抛,恨声道:“好啊!连雷公电母都出动了!我索性也不用逃了,大家拼个鱼死网破!”
话音刚落,她便消失在一团惨绿的光芒之中。绿光猛然一亮,又徐徐敛去。我站在楼上,看得清清楚楚:方才那绿衣女子站着的地方,居然盘踞着一条长可丈许、粗如水桶的绿色巨蟒!
那巨蟒尾巴微微一摆,只听“砰砰”两声,院中地上铺着的青石板顿时被它击得粉碎!
我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叫道:“啊!”身子一软,几乎就要站立不稳。
那巨蟒闻声抬起它那颗足有笆斗大的、丑恶无比的蟒头,那双散发着碧绿光芒的眼睛邪恶地紧紧盯着我,居然开口作人言道:“邱公子,你且好生在一边候着,待奴家打发了这女人,再来陪你共度良宵!”
声音娇媚一如少女,正是那个绿衣女郎的声音!
我这次连叫都没叫出声来,只觉眼前一黑,人靠在窗边墙上,已是慢慢瘫软下去。
在昏过去的最后一刻,我看见那个傲然立于雨中的紫衣女子,从背后霍然拔出了一柄青光闪耀的长剑!
当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纱,投到了我的床铺之上。我揉了揉眼睛,脑海中立刻浮起了昨晚的情景。我悚然一惊,掀开被子跳到地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窗前,推开窗子向院中一看:只见院中阳光明媚,一片鸟语花香的景象。
舅舅家的小厮四儿正抱着一只大笤帚,正在扫着院中的杂物。他听到我开窗的声音,抬起头来,笑着打招呼道:“公子你昨晚读书很晚了吧?今天居然难得地睡了个懒觉。饭菜我都摆在桌上了,公子洗漱之后就请用饭罢。”
我向院中看了看,只见一切如旧,并没有什么激斗过的痕迹。突然我的身子一僵,因为我分明看到墙角之处的那一丛荒草上,尚残留着昨晚被雷火烧焦的痕迹!
迟疑了一下,我试探地问四儿道:“你……你来的时候,我是在睡觉么?”
四儿毫不在意,应道:“是啊,我来送饭时,公子你躺在床上,睡得不知有多沉哩。”
我摇摇头,努力地去回忆昨晚的情景。我分明记得,昨晚我是昏倒在窗子旁边,四儿又分明不晓得内情。那么,昨天是谁把我扶上床去的呢?会是……会是那条丑陋邪恶的巨蟒么?
我想起那巨蟒昨天说过的话,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今晚它可别是真的来找我吧?但随即心中又隐隐浮起一丝担忧:“她……她不知怎样了,那妖精……可曾伤害到她了么?”
夜已深沉,我坐在油灯之下,重新又摊开书本。可是不管我试图集中精神,总是心神不宁。
突然之间,犹如身处幻梦一般,我的鼻端,又闻到了那种我已熟悉的、淡雅宜人的幽幽香气。
是她!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因为用力过猛,我的衣襟居然带翻了桌上的油灯,油灯“哐啷”一声倒在桌上,灯油顿时流了出来。我又要扶灯,又要防着灯火烧着了书本,又怕灯油弄污了衣裳,一时间手忙脚乱。
只听有人“扑噗”一笑,斜剌里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扶起倾倒在桌上的油灯,将它重又轻轻放好。灯火忽地一跳,屋内仿佛亮了许多。
我张口结舌地望着灯下如玉的丽人,她娇嗔地瞥了我一眼:“邱郎,窈娘来了,你不欢喜么?”
当晚窈娘便留宿在小楼之上,我几疑自己是处于梦幻之中。
她告诉我,那晚的绿衣少女,是一种名叫虺蛇的怪物。这种怪物常化身为美女,呼唤男子的名字。一旦答应,它便会摄走那男子的魂魄,再将其肉身吃掉。
我想起那条巨蟒的模样,还是有点心有余悸,战战兢兢地问她:“那……那它……昨天晚上,你们……”
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桀然一笑:“我将它给杀了。”
我失声道:“什么?”她的眸中闪过一道寒光:“这妖物在我的故乡害人不少,又异常狡猾,花样百出,雷部数次想要将它击杀,却总是让它觑空逃脱。这次被追得紧了,它居然化为人形,妄想托你来庇护。幸好我已抢先一步,才没有让它得手。”
我讶然地望着怀中那美貌温柔的女子:“你……你竟然能杀死这样厉害的妖精!那你……你莫非是……天上的神仙?”
窈娘笑了:“我可没有那样大的福份,我也不是神仙,只是一个懂得法术的修道者而已。”她的面容之上,现出一种凝重的神情来:“虺蛇出自于巴蜀巫山,那是我的家乡。我可
不能让它在外面胡作非为,坏了我们巫山的声誉。”
若遗所思
话虽如此,我却还有着很多疑团未曾解开。但看着她那艳若春花的面容,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意,不敢再追问下去。
窈娘心思敏锐,已觉出了我的异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傻瓜,不要多想了,虺蛇是穷凶极恶的妖怪,我杀了它只是替天行道,并不是我一味地只知滥杀伤生。反而是你……”
她柔腻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面颊:“倒象是我前生的孽缘,虽是初次谋面,却叫我怎样也抛不去、丢不下……唉,只怕我多年修行……要毁于一旦了……莫非真如娘娘所说……这是我命中该遇的劫数?”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不过她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一直偷偷来往,不觉已是将近一年。我托辞要在舅家安心读书,不肯再回九江府去,窈娘自然也不会提到,要回她的故乡巫山。白天她杳无踪迹,但一至夜深无人之时,她便会来到小楼之中,与我偷偷幽会。
上已节那一天,我向舅舅撒谎说要出去会友,偷偷带着窈娘到郊外去游玩。窈娘一路上都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显得特别开心。尤其是当我们在一个无名的山谷里,发现了一大片青芷草和兰蕙时,她竟然欢呼雀跃起来,简直就象一个孩子。
我看得出她对那些香花异草,确实是发自心底地喜欢,便想要帮她采一束带回去,她却坚决地制止了我:“邱郎,花草也有生命,也有灵性,我们采它回去,只能观赏一时,却害了它们的性命,又于心何忍呢?还是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在这野地里,我看着倒欢喜得多。”
她那娇艳的面庞,映着青翠的山色,真象是一朵最美丽的鲜花。
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但在我的心中,早把她看作了是我的妻子。而她侍奉我也极为周到,温婉贤淑。我们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冽,到得后来,我几乎渐渐淡忘了初识她时,那风雨之中跃下高楼的轻捷如烟的身影,忘记了那挥舞宝剑剌向妖蟒的飒然英姿,忘记了她不凡的武功和神秘的来历;而只是自然而然地,将她当作了一个娇弱可人,需要我来照顾安抚的小女子。
她似乎对我热衷的功名并不感兴趣,但她也并没有劝阻。只是每次当我热切地向她描述,将来我会让她享受怎样的荣华,又会带给她怎样荣耀的诰命时,她总是淡淡一笑,说一句我完全不懂的话:“可是邱郎,这些东西,我都是用不着的啊。”
但到得后来,我的身体却开始渐渐有些不适。初时只是咳嗽不止,后来时时发烧,不思进食;到得最后,竟然虚弱到卧床不起。便是勉强说上两句话,也要气喘半天方才平息。
舅舅大为惊讶,请了大夫来为我诊治。大夫只说我是五内虚寒,开过几剂药方。舅舅天天叫人煎药让我服用,我的病却总是时好时坏。
窈娘对我的病也是心急如焚,不忍心再有片刻离开我的身边。渐渐不避形迹,有时白天也留在我床榻之旁侍候。舅舅家里很多人都见过她,最后连舅舅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有一天舅舅过来探视我的病情,他坐在我的床边,先是说了几句闲话。过了半晌,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迟儿,我听说你在这楼中,收留了一个女子,是也不是?”
我脸上一红,低声道:“甥儿不孝,未经父母媒妁之言,便与这个女子结下了私情……可是她颇执妇礼,实在是一个极其贤淑的好女子……只等我病好之后,定然会禀明父母大人,到时还要麻烦舅舅成全……”
舅舅叹了一口气,说道:“迟儿,这个女子来历不明,焉知不是大户人家逃亡的姬妾、或是不守闺训的小姐?这倒还罢了,若是什么山精树怪之辈,只怕你将来连骨头都剩不下呢!”
我急道:“舅舅何出此言?她只是一个修道的术士,我……我还亲眼见过她杀过妖怪呢!”此言一出,我立觉失言,因为我和窈娘约定过,那晚之事绝不告之第二人得知。
幸得舅舅并不在意,说道:“迟儿,你先别怪舅舅胡说,你看自从你遇见那个女子之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管吃过多少草药,都是没有什么起色。我看那些见过她的人说,她容颜美色,异于常人。天底下的普通女子,哪有生得那样美貌的道理?更何况,”
他顿了一顿,又道:“咱们府中的章道长也说,据他夜观星象,看出府中近日来妖气冲天,黑云蔽空,竟然是有大妖怪隐身其中。你说,章道长指的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舅舅近年来笃信道教,一向都请有道士讲经炼丹。那个章道长是数月前被请入府中的,据说他妙解义理,法力通玄,最得舅舅敬重。既是他说的话,舅舅自然十分上心了。
舅舅见我意似不信,当下提高声音,叫道:“四儿!”
脚步声响,四儿从外面慌忙走进屋来,叫道:“老爷有何事吩咐?”
舅舅道:“你将你所看到的事情,讲给公子听听。”
四儿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我,有些胆怯地说道:“公子,四儿说的都是实话,你……你可不要见怪。”
我摇了摇头,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下去道:
“前日晌午,我奉老爷之命,前来探视公子病情,看新请的那个大夫开的药效果如何。可是公子睡得正熟,我没敢打扰,便准备悄悄地回去。
正要下楼,我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无意之中探头一看,只见一只生着黑黄相间的毛皮的小狸猫,迈着细碎的脚步,正沿着楼梯一路小跑上来。俗话不是说得好吗,叫猫来财、狗来富。我看它生得十分灵巧可爱,便起心想将它抓来养着玩儿。
当下我不敢惊动它,轻手轻脚地闪到楼梯一边的角落里,偷偷地盯着它的动静。
它一路小跑上来,直到公子卧房之外,方才停下脚步,用小爪推了推房门。但因为大夫吩咐过,说公子的房门一定要关紧,以免伤了风寒。所以每次我出来之时,总会将那门上暗拴扣上。公子你是知道的,那暗拴扣上之后,屋内屋外都可打开。但如果推门的话,却是推不开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没来由地轻轻一颤,竟然有些不想再听下去。
但是四儿已经继续说下去道:“我见那小狸猫用小爪推了几下门,可门扇都纹丝不动。它坐在原地,歪了歪头,又用小爪搔了搔下巴。那煞有其事的模样,真是象极了人在凝思时候的样子。
我差点笑出声来,正想现身出去将它抓住。却见它突然化作一道红光,竟穿墙进入了房中!”
我的大脑里嗡地一声,突然间一片空白:“你是说……四儿,你是说……”
四儿的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当时的情景把他吓得不轻,至今还心有余悸:
“小人……小人已经知道那狸猫……那狸猫定然是只妖怪……当时吓得本来想拔腿就跑,可是突然想起公子你还睡在里屋,当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就跑了过去。
我一边在心里大念“南无阿弥陀佛”,一边急急取下暗拴,猛地推开房门!
我一进房门,一眼便看到公子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看样子象是睡着了。我舒了一口气,不敢叫醒公子,强行壮起胆来,在房内四处扫寻那只猫妖的踪迹。
突然之间,我看到公子床后帐幔一动,当即被吓了一跳!我本以为是那只猫妖出来了,谁知……谁知……谁知出来的,居然是那位……那位姑娘……那位被公子叫做‘窈娘’的姑娘。自从公子病后,我在公子房中看到过她几次,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是公子最心爱的人儿。”
“她看见了我,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柔声问道:‘你在找什么?’我连忙说道:‘我……在找一只猫儿。’她笑着说道:‘我一直在这屋里,哪里有什么猫儿进来了?’我下意识地看看整间卧房,哪里有那只狸猫的踪影?
我不敢再打扰公子,加上窈娘姑娘又在房中,便连忙退了出来。下楼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方才我上楼探视公子之时,公子房中根本就没有人呀!那么这位窈娘姑娘,是在什么时候进入公子的房中的呢?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之中,除了那只狸猫,我根本没有看到有什么活物上楼来啊。除非……除非……”
四儿说到此处,看了看我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我全身一阵发软,脸上发冷,想必脸色难看之极:“你是说……窈娘她,她就是……”
只听一人朗声说道:“善哉!妖性本恶,色色空空,施主你可要小心在意啊!”
舅舅惊喜地叫道:“章道长!”
门扇开处,一个道士大踏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褐色道袍,头上戴着登云冠,手上执着的一支灰白色拂尘随风飘动,真有出尘之概,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四儿连忙搬过一只凳子,放在我的床前,请那章道长坐下。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两根细白的手指在我腕脉上轻轻一捺,沉吟半晌,却不言不语。
舅舅心中关切,连忙问道:“章道长,依你从脉象看来,我甥儿的病情可有好转?”
章道长皱眉道:“依公子脉象来看,尺滞脉滑,微弱难辨,确是妖寒入骨之象……只怕是有性命之忧啊!”
我突然想起窈娘那关切焦急的神情,心中那一丝寒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绝对不是窈娘,窈娘她对我那么好,她绝对是不会害我的!”
那道士松开我的手腕,叹道:“所谓胭脂陷井、红粉骷髅,公子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沉迷于女色不愿自拔,也是在贫道的意料之中啊!
不过公子须要知道,那女子原是千年狸猫修炼成精,为巫山群妖之首,道行极为高深。当日它因与一条虺蛇争夺地盘,二妖一路从巫山斗到夷陵,但这狸猫精道行胜过蛇精,虺蛇终于被她杀死。恰在此时遇见公子,狸猫精见公子人品清秀,真元淳厚,才化为美女来到公子身边,所谓恩爱缠绵,说到明白之处,其实不过只是为了盗取你的真元。”
我大惊失色,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那虺蛇之事?”
章道长微微一笑,舅舅却忙说道:“道长法力高深,些须小事,怎会逃得过他的眼睛?”
四儿Сhā话道:“自那日我看见那狸猫精后,便禀告了老爷,老爷问过章道长,章道长叫我小心注意那个……那个狸猫精的行迹。昨日晚上,我将熬好的药汁送来时,公子也在睡梦之中。她……她已经来了坐在公子身边,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唤醒公子服药。我虽然有些害怕,但料想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一个下人下手。所以壮起胆子问她,要不要唤醒公子服药。
她不答言,只是挥了挥手,叫我先行回去。我故意大步下楼,弄出很响的脚步声,但又偷偷地潜了回来,躲在公子卧房的窗下。过了半晌,我听屋里没什么动静,便直起腰来,大着胆子,从窗纸的缝隙里向里面偷偷看去……”
四儿哆嗦了一下,我紧紧靠在床背上,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我看见四儿的嘴在不停地翕动着,那声音却象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我看见……看见她将一粒绿色的药丸,放入了公子的药碗之中……”
屋里突然寂静下来。
我想起那个难忘的风雷雨夜,想起她神秘莫测的来历、相处时欲言又止的神情、种种古怪不解的举止,我想起那条能作人言的绿色巨蟒,她和她都是属于一个族类!不由得我不心胆欲裂,一股莫名的寒气迅速弥漫在胸腔之中。
我终于控制不住心头的恐惧,一把紧紧拉住那章道长的衣袖,颤声道:“道长!你可一定……一定要救救我呀!”
第二天便是寒食,我只是推说身体不适,不愿吃她拿来的任何食物,甚至不敢喝她送来的水,自然也不肯服药。我的病体本来虚弱,这样不肯进食,到了下午时分,整个人已经是疲累不堪。
窈娘信以为真,她紧挨着我坐在床边,忧心如焚地一遍遍问我:“你想吃什么?只要你想吃的东西,我一定会帮你弄来。”
我实在是避无可避,只好胡乱说道:“我想吃橘子。”但这个季节哪里会有什么橘子?
她犹豫了一下,道:“好,我马上出门去街上找找。或许有人把冬天的橘子保管得好,也未尝可知。”
她前脚刚走出院门,四儿便随后进来,按照章道长的吩咐,将一只贴满了符录的青花瓷瓮,偷偷地放在了门扇的背后。四儿也躲在门后,手中拿着一张黄|色的符纸,章道长在上面用朱砂画了许多古怪的图形符号。
那只青花瓷瓮是章道长的法宝,据说有收妖的奇效。章道长再三交待,只要将妖一收进瓮中,就要立即贴上那张符纸。只须一枝香的时分,瓮中妖怪就会形神俱灭。
我远远地看着那只小瓮,心里乱七八糟,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我们等了很久很久,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四儿蹲在墙角,将符纸挂在门后的拴子上面,又挪了挪酸疼的双脚,望着我道:“公子,咱们还要再等么?”
我刚刚开口说了句:“算……”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紫色的身影闪了进来,那是她!是窈娘!
她双手捧着一捧小金橘子,满面笑容地向我奔了过来,欢喜地叫道:‘邱郎,你看这是什么?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话音未落,我看见那只瓷瓮轻轻一晃,陡然金光四射,正笼罩在窈娘身上!
她“啊”地惊叫一声,身子晃了晃,手儿一松,捧着的金橘尽数掉落到了地上。整个人瞬间化作一道青光,“嗖”地一声,便被吸入了那只瓷瓮之中!四儿眼疾手快,一把从门背后扯下那张符纸,“啪”地一下就牢牢地封在了瓮口之上!
他转过头来,欣喜地叫我道:‘公子!妖精被封住啦!’
我已是呆住了!她竟然能被那只瓷瓮吸入,说明她确实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妖怪。
地上到处都滚落着她带来的金桔,象是一颗金色的心,突然摔到了坚实的地上,瞬间便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她刚才那欢喜的话语:‘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那滚落一地的金桔,每一枚都金灿灿的,那种明亮的金色狠狠地剌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我和她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她给我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棉衣棉裤,想起我深夜读书时她递到我手里的那一盏香茶,想起冬日里她每次睡觉前,都用自己身体将被窝焐热,才会让我躺进去……除了她害得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之外,我问遍自己的心底每一处角落,也真的说不上来,她有什么不好。
我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翻身滚了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那只瓷瓮跟前,不假思索地一伸手,猛地掀开了那张符纸!四儿惊恐地叫起来:‘公子!你疯了!她是妖怪啊,你放她出来,不怕她把你给吃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妖怪也好、狸猫也好,如果她想吃掉我,那就让她吃掉吧。人活一世,总会有死的那一天。与其百年之后,我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泥土里,还不如让我今日就葬身于她温暖的腹中。
我双手热切地扶着那只瓷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瓮口。我殷切地盼着她化作一道青光,马上就从那只瓷瓮里飞了出来,又那么俏生生、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可是,符纸撕开好久了,瓮里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青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我颤抖着抱起那只瓷瓮,从瓮口向里面望去,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半瓮清水在轻轻摇荡,午后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从那一天开始,我不肯再吃任何食物。
舅舅害怕了,远远地请了我的父母过来。白发的双亲在我跟前苦苦地哀求哭号,我终于不能安心了。夫妻之义,反哺之德,都是在人伦之列,任是哪一桩,都不能轻易舍弃。
我的病,倒真的是慢慢地好了。但我宁可相信,这是因为章道长的丹药起了效果。
我已彻底地将功名丢到了脑后,平日里除了吃饭,我便是贪恋着睡觉,我总希望在梦里能见着她的倩影,可是她的芳魂连我的梦里都不来。
莫非她真的已经神魂俱灭了么?每一思及此处,我的心便痛不可当。
不能相思,不愿相思,誓绝相思,却又相思。
有女窈窕
在静静的月光下,我望着眼前这个年轻而忧郁的男子。日夜不息的相思和愧疚,使得他那轮廓美好的额上,已过早地洐生出了许多皱纹。我没法去安慰他,因为对他来说,那些安慰的言词都显得过于苍白和无力。
邱迟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凄凉而欣慰的微笑:“白兄,我知道人人都在笑我,我知道她是一只山狸,并非我的族类。可是这三年以来,只要我一想起她对我的种种好处,一想到是我亲手杀死了她,我便心如刀绞,不愿再活在这个世上。只要与窈娘见面,哪怕是死了,我也心甘 。”
我终于开口问他:“你来巫山,是想追寻窈娘……她往日的踪迹么?”
邱迟点点头,憔悴不堪的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兴奋之情:“十几日前,她突然给我托梦,说她的魂魄已归巫山,要我即刻前来与她相见。我毫不犹豫就决定动身。其实就算她不托梦给我,我也迟早会去的,只因为她曾经说过,她的故里,便在那片深幽而秀美的地方。”
他热切地望着我,又道:“实不相瞒,我还在船上之时,她的魂魄,曾数次来舱中相探。那首小诗,也正是出自她的手笔。由此可见,她必在此处无疑。可是巫山这么大,我怎知她的魂魄,是栖在那一处灵山大泽之中?听说这里有个神女祠,颇具灵验,我便决意上来祷求神女娘娘,但愿她怜悯我的一片痴心,能让我与窈娘见上一面。”
我犹豫地看了一下那块黑匾,道:“可是这凝真观……”
邱迟的目光落在那块黑匾之上,微笑道:“神女瑶姬娘娘,曾被封为妙用真人,所以这凝真观,正是百姓口中所称的神女祠。”
“吱呀”一声,凝真观正殿紧闭的两扇木门,被我伸手缓缓推了开去。陈旧的门轴相互摩擦,在这暗深寂静的夜里,发出极其嘶哑干涩的声音。
观中并不甚大,只有一间正屋,聊以充作正殿,左右厢房早已破败,门窗零落,依稀可以看得清,房中堆满了破桌烂椅之类的废弃杂物。
观中没有灯火,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连守香火的道人都没有一个。这与我们东海之滨那灯火通明的龙王庙相比,又有着天壤之别,这让我着实有些纳闷。
邱迟告诉我,凝真观与别处道观庙宇不同,因为巫山一带巫风极盛,而所祀神女又并非正神,所以许多规矩与寻常庙宇不同。
这凝真观中,向来便没有守庙之人长驻,也不接纳四方云游的僧尼道士。只是在每年立春时节,巫山百姓会自发前来观中,举办盛大的一场庙会,那时自然会专门安排人员,以司观中香火之职。但庙会结束之后,除了进香的善男信女之外,观中又是空无一人。
我有些奇怪地问他:“你是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莫非你从前来过巫山?”
他淡淡一笑,低下头去:“巫山既是她的故里,我……自然是要多了解一些……”
我心头一跳,不敢再问下去。他不知在想些什么,也再没有开口说话。
寂静的深夜里,只听见秋虫在阶下草丛中唧唧的鸣叫,和我们在青石地上行走时,那轻微的脚步声。
廊下、阶边、甚至是石板之间的缝隙中,都零零落落地生着一些青草。草色颇深,叶片纤长,散发出一种非常好闻的淡淡幽香。
邱迟疾走几步,在一丛草前蹲下身子,端详片刻,讶然地低叫一声:“是青芷!真的是青芷啊!”
我也在那丛被他叫做“青芷”的草前蹲了下来,只见他双手颤抖着,轻抚过那纤细修长的叶面,面上神情又悲又喜,却微带一层怅惘之色。
他的心中,该是又想起了那个叫做窈娘的女子吧?他不是说过么,她最爱的,便是青芷蕙兰这类香花奇草啊。
只听他喃喃道:“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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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地望着他,我虽然知道他吟诵的,是凡人书生称之为“诗”的东西。但这一首比起那首《彩书怨》来,好象分外难懂一些,听得我不知所云。
只听他长叹一声,又吟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这几句,我还是一样地听不太懂。不过听他的语气,又是“九死”、“未悔”又是“未变”“可惩”什么的,似乎是在表示自己坚定不移的重大决心。
他突然站起身来,袍袖一挥,穿过那些在夜风中飘拂不定的青芷,当先向殿中走去。
我们终于来到了供奉神女瑶姬的殿堂。
殿堂幽深而宁静,虽是久未住人,却仍然洁净清爽,毫无呛人喉鼻的尘土气息。空中中似乎还有着青芷那种微甜的淡淡清香,这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外。
黑暗之中,我抬头向前看去,隐隐可见那黑沉沉的帷幔掩盖下的神龛之中,确是供奉着一尊巨大的人形雕像。
“啪”地一声,我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团微弱的光晕,却是邱迟打燃了手中的火折。
他前行几步,点燃了供桌上的一根残烛。烛光跳动,殿里顿时亮了许多。
我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只见他接下来又从腰间褡裢中取出些香烛火纸之类,在供桌前的一只小石炉里放好焚上。这才拈着三柱线香,在烛火上点着了,双手擎香,在神像前的一只破蒲团上,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
候了片刻,只听他那柔和而又饱含着无限思绪的声音,在空旷的殿中低低响起:
“妙用真人、瑶姬娘娘,今有信徒邱迟,聊备香烛若干,敢以无上虔诚恭敬之心,供奉于娘娘驾前。”
“信民之妻窈娘,原是出自于巫山,本为娘娘治下臣民。因我一时为外人所惑,做下了断情绝爱、背信弃义之事,使得我的爱妻……”他的声音忽然哽了一下,默然良久,方接下去说道:“我的窈娘……她直到如今……仍是生死不知……”
他抬起头来,直视那高高在上的瑶姬神像,眼中闪动着热烈的光芒:“我想念爱妻,也挂念她的安危,三年来请过无数的游方异人,却始终找不到她的丝毫踪迹……信民相思愧疚之情,日渐一日从未中断,个中滋味,实是难以对神灵明言……”
我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目光不由得也望向那供奉在神龛之上的瑶姬神像。
对于这位炎帝的公主,我所了解的并不是很多。在大姐嫁给南海二太子的那一年,我还在绮华殿代收礼品之时,曾有来自巫山的妖怪,送来一件较为新鲜别致的礼品,是一株放于玉盒当中的青青小草。
记得当时水族中最年老德劭的解姥姥,恰从洞庭来到东海,那日正在绮华殿陪我说话,看到了这株小草。
我虽不识此草的珍贵,解姥姥却惊呼一声,将玉盒郑而重之地接了过来,捧在手中,极其仔细小心地观赏了一番:“这是瑶草啊,十七公主!故老相传,‘东二百里,曰姑瑶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露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十七公主,那姑瑶之山,便是现在的巫山。上古炎帝的小公主瑶姬,本来也是执掌巫祀之职的神灵,后来她在巫峡之中化为青山,她的灵识便变成了一种小草,色泽嫩黄,叶片双生,上面结了很多小果子,就象凡间的菟丝子一样。因为此草为瑶姬所化,所以三界之中,都将这种小草称之为瑶草。据说女子服用这种瑶草,不但可以增长修为灵力,还可以变得更加风情动人,使男子一见倾心。
今日大公主嫁给南海二太子,正是如花美眷、天作之合。大公主天生丽质,便是没有这株瑶草,二太子也一定是倾心相爱。可是若是大公主将这株瑶草服了下去,令二太子更是情意绵绵,乃是锦上添花之事,又何乐而不为呢?十七公主,这委实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贵贺礼啊!”
解姥姥的言语,仿佛还在我的耳边萦绕。我离东海已久,不知大姐和姐夫之间,现在会是怎样的情况。如果两个人的心,压根就没有相爱过,纵然是有这株神奇的瑶草,又能如何呢?更何况,我想他们二人,也根本没有想过,要真心地去相亲相爱吧。
淡淡的烛光中,我仔细地打量着那尊神像。像身似是用上好的檀木雕成,木质极是细腻,打磨光洁,微微泛出暗紫的光泽。或许因为雕像的工匠是当地人的缘故,较之那些有名的巧匠,这尊神像的雕刻手法略略显得有些粗糙,却别具一种奇浑的气象和随意的拙趣。
尤其是眉目之间,细刻入微,只是廖廖几笔,却极为传神地勾勒出了神女那种飘逸不凡的气度。我虽是东海的龙女,但一见这神像,也不由得油然而生敬畏之意。
再仔细看这位神女的面容时,只见她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顾盼之间,巧笑嫣然。较之我所见过的其他女神仙子,在美丽的外表之外,似乎又多了一种袅娜动人的风情。
正感叹之间,我忽然听得邱迟继续祷告道:
“数日前,爱妻忽然托梦给我,说她在巫山等我前来。信民千里而来,却不知倒底在巫山何处才能觅得她的踪迹。
但据信民想来,这巫山全境,莫不是娘娘的辖地,娘娘又是最慈悲灵应的一位神灵。所以特地赶来此处,恳请娘娘念及信民一片诚心,能让信民与爱妻见上一面,则此生此愿足矣……还望娘娘成全!”
他伏下身去,碰地有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一声几乎低得难以听闻的叹息,在大殿之中幽幽响起:“邱郎,你果然是来了么?”
整间大殿之中,突然不知从何处射来一道无比耀眼的红色光芒!周围的空间开始剧烈地波动、扭曲、纠结……我甚至可以看到殿堂的墙壁,象是粼粼的水纹一样,向四周扩散开去……地面也随之颠簸抖动起来,邱迟本来正跪伏在地,此时身子已是稳定不住,“扑通”一声,从蒲团上滚落到了一边的地上。
我抢步上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腕,茫然而惊讶地向四周张望着:“白兄……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们……我们……”
那幽深的殿堂、美丽的神像、闪动着的烛光、青芷淡淡的幽香……好象在一瞬间,全部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那道赤红而耀眼的光芒!
我强行按捺住狂乱跳动的心,一边努力安慰惊慌不安的他:“不要紧……邱兄,看这情况,我们好象是被人强行拉入了一个结界之中……”
他疑惑地问道:“什么结界?白兄……你说的话好生古怪……象是当年窈娘说的一些话一样,我怎么都听不懂……”
玄火界!这种高等神力的结界,我曾在父王与太阳道士闲谈讲经时,听太阳道士偶然地提起过。据他说来,这是一种相当高明的法术。
结界本来是谓幻境,然而玄火界却是似幻非幻。因为施术者运用其强大的法力,吸收天地间五行之气,夺造化之工,竟已重新缔造了一个小的空间,又以火中真阳之气,封闭结界通向真实空间的道路。则原来的世界与这虚幻的结界,已分不出孰本孰源。换句话说,通常结界终有消散的那一刻,但这玄火界,若是施术者不愿消解,则界中之人永远别想出去!
我的汗水忍不住冒了出来,片刻之间,我感觉到自己的背上居然湿了一片。
当日太阳道士讲到此处,父王不以为然,随即哈哈大笑,说道:“我身为东海神龙,能驭使天下水系,尚且不能结下如此神奇的结界!而驭火之妙,任是谁人,也不能超过火德星君。他一向执掌天地五行之火系,我与他相交足有数百年了,也不曾听说他竟通此术。那三界之中,又有谁人能结出这通徹天地的玄火界呢?道长此言可谓谬矣。”
太阳道士一时之间,居然也无言以对,沉思良久,方缓缓道:“此是道家丹经之中的记载,数千年来本座也没有听说有谁演练过。但丹经之中,既然做此记载,想必上古神仙之中,总还是有人通晓的罢?”
但我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我居然会在巫山之巅、神女祠中,遭遇到这种旷越古今的神奇结界!
所以,对于邱迟的疑问,我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是紧张地站在当地,连一步路也不敢多走,另一手,自然是紧紧地拉住了邱迟。
周围的一切依然是模糊不清,但那赤红色的光晕却在渐渐褪去,只剩下一圈白色的光圈。光圈之中,清晰地显出一个女子的形象来。
她头戴花冠,长发披拂,侧坐在一只巨大的赤色豹子身上,一手托着螓首,一只手轻轻抚弄着豹子的胡须;一双白嫩如玉的赤足,自然而然地垂了下来,漫不经心地轻踩在一只长满了花纹的狸猫身上。那种好整以暇的自然美态,就连我这见惯三界美人的龙女,在那一瞬间,也几乎停止了呼吸。
怅而忘归
作者有话要说: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屈原《山鬼》邱迟眼光一转,已经看到了那个女子,他脱口叫道:“窈娘!”声音中充满了抑止不住的惊喜之情。
他声音未落,那只赤豹突然“啊——嗷”两声,发出了一阵低沉而响亮的长啸!它光亮的皮毛抖了一抖,四肢往地上猛地一撑,铁鞭似的尾巴挥了一挥,雄健有力的肌肉顿时凸了起来,显出一种非凡的神采。那只狸猫状的小兽虽然没动,却将两只秀气的尖耳抖了抖,一双聪明的眼睛也紧紧地盯在邱迟身上。
邱迟毕竟是个凡人,不由得被赤豹的啸声吓了一跳,身子一抖,也不敢正视那小兽的眼睛,本能地往后退了退。
我突然想起十四叔的话来,顿时恍然大悟:这绝色的女子,想必就是那被称为山鬼的林中女妖吧?而那豹子和狸猫,定然就是一直随侍在她左右的两只神兽:
传说中的赤豹与文狸。
那个女子抬起手来,撩了撩她那一把黑亮而滑顺的长发,瀑布般的秀发随之起了一道流畅起伏的波浪,从她骨肉停匀的肩头上一路奔泻而下。
她拍拍赤豹的头,从它身上跳了下来,身姿异常轻盈。那两只神兽温驯地伏在她的身边,无限敬畏地看着它们这美丽的女主人。
我悄悄看了看邱迟,只见他一双眼睛,正无限倾慕地看着那个女子,眼中柔情流转,竟似已浑然忘记了身畔一切。
他看着那个女子,终于轻轻松开了我的手,向前走近两步,柔声叫道:“窈娘!窈娘……我终于是找到你了,原来你没有死?那可……那可是再好不过……再好不过了!”说到最后这一句话时,或许是欢喜之极,他的声音竟略有些哽咽起来。
原来她就是那个窈娘!这可真是让我百思不解,邱迟不是说过,他心爱的那个女子窈娘是一只山狸精,可是眼前这个窈娘,她……她分明是个山鬼啊!
避水神钗被我紧藏于怀中,看不到有金光逸出,但居然也没有发出丝毫的热度。
我悚然一惊:莫非我的猜测是错的么?那连续数晚来到我和邱迟舱中的那个女鬼,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一个,看上去如女王一般高贵优雅的山中女神!而是另有其人?
她有着一张异常美丽的面庞。
一双明眸黑如深潭,却又是那样的晶莹璀璨,仿佛是满天的星光都落入了她的眼中。而那丰满而红润的嘴唇,更象是两片娇艳欲滴的花瓣。
她的体态修长挺拔,腰肢尤为窈窕,仅只盈盈一握,确不负窈娘之名。而她的服饰打扮,也完全不象我以前所见的一些仙子或是女妖,甚至可以说是让我大吃了一惊。
那如乌云一般美好的云发上,戴有一顶由许多鲜花翠叶编就的花冠,看不见任何的珠翠宝钏,仅在鬓边斜斜Сhā了一支模样古怪的银钗;她的身体上出没有披覆一丝绫罗纱绡,而是缠绕着无数青翠可爱的藤萝香草。那些植物似乎还有着鲜活的生命,有些正在盛开妖娆芬芳的小花,散发出阵阵清新怡人的香气。
这些香草和鲜花,象是天然织就的衣裳,巧妙地将她曲线分明的身体掩盖得严严实实,却又更是惹人暇思。她向我们傲然而婀娜多姿地款款行来,那些花草藤便随之轻轻摇曵,赤豹和文狸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象是她最恭敬的臣民。
到得此时,我不得不承认十四叔的倾慕大有道理:因为三界之中,根本没有一个男子,能抵挡得住她那种奇异而高贵的美丽。
邱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那副模样,似乎是怕自己一眨眼睛,她便会从眼前永远消失一样。他看着她向自己慢慢走了过来,脸上神色,不由得越来越是激动:“窈娘,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我找得你好苦,我想得你好苦……你可有想过我么?”
他情沸如火,情痴若狂,几乎忘了我这个外人的存在。我在一旁尴尬不已,本来想要避到一边,让他们单独相处;但心底深处,却又隐隐地觉得此时我万万不能离开。
窈娘终于走到了邱迟的面前,她美艳的面孔上,浮起一缕诱人而含义久远的笑容:“邱郎,我一托梦,你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原来,你还真是个有情有义的郎君啊。”
邱迟伸出手来,想要捉住她那红润而娇嫩的一双柔荑,但是!
我惊讶地发现,邱迟明明是捉住了她的手,却明显地又穿过了她的手掌……事实上,邱迟根本就握不住她的手,因为……因为她那美丽的形体,居然只是虚无缥缈的一团幻影!
邱迟大惊失色,触电一般地松开窈娘的那只红酥“手”(其实那只是一团影子),连连后退几步。
久别重逢的喜悦,还有眼前这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让他几乎忘记了她已死去的事实。现在他才醒悟过来,却更是难以置信。惊怖的神色之中,又带着几分难言的悲苦和凄伤:“窈娘……你竟然真的……已不在人世了么?”
窈娘朱唇轻启,皓齿微露,对着邱迟嫣然一笑。虽然她只是一团幻影,我却仍然不得不承认,她的一颦一笑、声音神态,无不是美到了极处,委实令人心魂俱醉。
她秋波慢回,若有若无的瞥了邱迟一眼,轻声笑道:“当日蒙你亲自将我送入那‘奇绝灭魂九幽阵’中,我哪里还有得活路?”
分明是眼波流转如水,嘴角噙着暖若春阳的笑意,她的语气中却有着一种冷徹如冰的怨愤。邱迟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頺然低下头去。
窈娘“啊”了一声,螓首微微一点,娇声嗔道:“是了,邱郎,你当然会说,你虽是动手对付了我,谁教我真的是个妖怪呢,又对你不义在先……这倒也算不上是你绝情寡意……是也不是?”
邱迟抬袖抹了一把眼睛,哽咽着求饶似地叫道:“窈娘!”
窈娘明媚的两道眼波落到我的脸上,我虽是女子,但给她两道动人之极的眼波轻轻一扫,也觉脸上一热,连忙偏过脸去,不敢正视。
只听她说道:“你方才对这位什么白兄所说的话,我可是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今日你们俩人既然已来到此处,也不必想着要活着下山,我便让你做个心中明白的鬼魂,免得你象我当日丧命之时那样,是胡里胡涂,冤枉之极!”
说到最后这两句时,我甚至听到了她的银牙咬得咯吱作声!
在听到“今日反正你也无法活着下山”时,我和邱迟失声一起叫了出来:“你说什么?”我心中一紧,听她语气,似乎确然有不妙之意,当下不由得开始盘算今日局势,苦思脱
身之计。
邱迟在一旁急道:“窈娘,我的命本来便是你的,你爱怎样便是怎样,是油烹火烤也好、是抽筋取髓也罢,我总是毫无怨言!但这位白兄……这位白兄跟我只是在途中偶遇,我做下的事体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只求你今日放过他罢,我邱迟九泉之下,对你也是感激不尽!”
窈娘并不理我们,轻声叱喝一声:“文狸!”
那只狸猫状的小兽一跃而起,跳入她的怀中。窈娘伸手将它接住,搂在怀里,笑道:“这便是你们口口声声,说它害人无数的千年狸猫精——神兽文狸。”
我和邱迟睁大了眼睛,不由得都将眼光投到文狸身上。它安静地伏在窈娘的怀中,此刻听窈娘说到它的名字,方微微偏过头来,聪明的眼睛凝视着我们二人。它的一身皮毛黑黄相间,光亮滑润,确如四儿口中所描述的狸猫精的形象。
窈娘只是一团幻影,所以方才邱迟才握不住她的手掌。而文狸却能实实在在地与她接触,难道这神兽居然也是幻影,而非实体?
我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她又唤道:“赤豹!”
那只赤豹腾腾走上前来,那种神态真可谓是顾盼生威。它每迈出一步,我都感到地面被它庞大的身躯踏得微微震动。
它低吼一声,突然大口一吐,一只鹿一样的动物从他口中滚了出来,“啪”地一声掉到石台之上。随即从它口中又陆陆续续地吐出一些衣物之类的东西,到最后甚至还有一柄拂尘。
邱迟低叫一声,几乎不敢正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
窈娘凝视着他,缓缓道:“这个山獐嘛,自然就是你们奉如神明的章道长了。”
邱迟壮起胆子看看那只生死不知的山獐,再看看那些褐衣道冠拂尘,神色茫然无措。
依我看来,以他凡人的心怀,遇到这一连迭的怪事奇谭,神情自然不免有些胡涂昏乱了。
我只听他在问道:“窈娘,你告诉我,你到底……到底是……是……”
窈娘移开眼神,垂下头来,一手慢慢抚过怀中文狸柔滑的皮毛,眼底却浮起了一抹浅浅的落寞和冰冷:“邱郎,事已至此,我也不用再对你有丝毫隐瞒。我并不是你们所说的无恶不赦的妖怪,但也不是什么神仙。我……我本来真身,乃是属于山鬼一族。你们可曾听说过山鬼么?”
我默然不语,邱迟喃喃道:“山鬼?那是山林之神啊……少司命、大司命、湘君、东皇太一、山鬼……我一直以为,这都是屈子在书中杜撰的神仙人物呢……”
窈娘摇了摇头,淡淡道:“天下之事,向来便是有因成果,并不都是空|茓来风。我们山鬼一族,生来便是半神半妖之体,世代都侍奉在神女瑶姬的座下,担负着守护山林的重任。而我窈娘,正是守护这神女峰的山鬼。
三年之前,在神女峰修炼已久的一条虺蛇,因为不愿忍受山中的寂寞,也不愿再受娘娘的管束,决意要去人世之中历练修行。它趁着瑶姬娘娘前去蓬莱,与麻姑仙子论道赛秤之机,想要偷偷不辞而别。我既为执掌山林之神,自然不会允许它擅自离去。再加上我知道它生性狠毒嗜杀,又已有了四百年的修行,若让它进入人间之界,不知会有多少生灵涂炭。
两下一言不合,我们便交起手来。但虺蛇也非同小可,它屡施诡计,居然抛下蛇蜕来迷惑我的视线!趁我将蛇蜕当作是它的真身之时,它便俟机从我手下逃脱。我深知它这一逃走非同小可,立即上奏雷部,恳求以霹雳风雷相助,迅速将它击杀。而我自己也手执瑶姬娘娘所赐的‘凤吟’神剑,一路追杀虺蛇。我们逃逃追追,最后一直来到了夷陵城中。
在那个风雨之夜,虺蛇迫于无奈,只得化身为一个绿衣女郎,逃入了邱郎所居的小院之中,枉想以美色迷惑邱郎,暂图安身之计。谁知被我抢先一步到达,我与它在院中一番大战,终于将其斩杀于凤吟剑下。
这一段因由,邱郎你,应该是知之甚详啊。
我本以为,斩杀虺蛇之后,我便可返回巫山,重归山鬼族中。可是我……却在那里,遇见了比虺蛇更大的劫难……我竟然忘却了山鬼一族世代遵守的誓言,忘却了人妖不能相恋的天律,我竟然……我竟然……”
窈娘说到此处,却突然止住了话头。她望了一眼邱迟,眼中神色复杂莫名,但终于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邱迟眼中泪水闪动,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悄悄上前扶住了他,他本能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握着他的手掌,不由得微微一惊:从他的手上,我感受不到丝毫热度,简直冰凉得吓人。握在我的手中,竟象是寒冰一般。
只听窈娘继续说道:
“虺蛇在巫山之时,本有一个相好的妖怪,那是一只修炼了七百年的山獐。虺蛇被我杀死之后,这只山獐也悄悄自巫山来到夷陵,化身为道士,自称姓章,博得了你舅舅的信任。
我虽然认出了他的真身,可那时我并不知他与虺蛇的纠葛,见他又没有什么恶行,加上我恋上邱郎之后,唯恐此事被娘娘知晓,也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迹,所以一直没有向他动手。”
邱迟身子晃了几晃,我连忙扶住了他,他几乎是倒在了我的肩上,眼望着窈娘,哀声道:“这……这都是真的么?”
窈娘又摸了摸怀中那安然乖巧的小兽文狸,文狸伸出小舌,极为亲热地舔舔她的手腕,却不知为何,突然“呜”了一声,闭上小嘴,将头又伏在了她的怀中。看它的神态之中,似乎是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失落。
窈娘望着文狸,眼中不由得显出怜爱的神情,说道:
“我的爱兽文狸,它与赤豹不同。赤豹最先是从侍在瑶姬娘娘的座下,而文狸却是从生下来便是跟随在我的身边。此次我隐迹于夷陵,这小东西恋主心切,它也着实灵敏,居然凭着我遗留下来的一丝灵识,千里迢迢地从巫山奔来夷陵。它化为一道红光入房中之时,却正好又被四儿看在眼中。我唯恐被人从这只文狸身上看出我的身份,当时情急之下,便对四儿矢口否认,却更是让你们起了疑心。再经那山獐精一番巧言令色,竟然让你们相信了我是一只千年狸猫。”
此时她说的话语,我不觉已是信了七八,当下大着胆子问道:“那邱……邱兄的病症,又是怎么一回事情?”
窈娘冷笑一声,道:“我们山鬼虽是半神半妖之体,但日常所习,都是仙家道术。托为人形欢好,从而盗人真元的那些下作事情,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妖,我们山鬼一族倒还不屑如此,更何况此人还是我心爱之人!
不过,就算是修合欢之道的妖怪,只怕也不愿选中邱郎吧。这位白公子,你也并非寻常之辈,难道就看不出来,邱郎他体质蠃弱,元气虚寒,根本不适合做为修真培元的炉鼎么?”
我心中一惊,难道她已认出了我的真身?
她的眼光何其敏锐,一眼便看出我眼中仍有惊疑之色,冷笑之意却是更浓了一些:“邱郎与我交好数月之后,居然一病不起,从此便一直缠绵病榻。起先我也以为是他与我欢好之故。我固然不曾盗取他的元阳,但我真身乃是山鬼,而他……毕竟只是凡身肉胎。
我小心爱惜他的身体,有时甚至与他分床而卧。我更是时时去深山大泽之中,寻找一些可以培植元气的灵芝仙草,并将其混入邱郎的药草之中服用。但邱郎的病却始终不能痊愈,后来我终于发现,在邱郎的饮食之中,竟然有人偷偷下了一种难以察觉的奇毒。我数次查探,可那人机警异常,终是不露一点马脚。
无奈之下,我只得每日在邱郎的药碗之中,投下一粒解毒健体的灵药,以期化解毒性。可是居然也被你们误认为我是心怀叵测。
我脑中灵光一闪,手一指那只山獐,道:“投毒者可是这只獐妖么?”
窈娘凄然一笑,道:“是啊,人人都道我艳若桃李、心如蛇蝎,是害了邱郎的元凶首恶,有谁能够想得到,真正的元凶首恶,却正是这位道貌岸然的章道长呢?”
“但那獐妖自然明白,我能一直容忍他在此处久居,不过是因为它尚无大恶,而我又要在邱家人面前隐藏我的身份。可是那虺蛇之死,已使它对我恨之入骨,仅是害死我心爱之人,还不足以解它心头之恨。所以为了置我于死地,它借助我这胡涂的邱郎,居然在门口布下了那人神共愤的‘奇绝灭魂九幽阵’!”
云容容兮
作者有话要说:写文章确是一件非常耗体力和心血的事情,每写一次,尤其是文中主人公有较大的思想起伏时,我都要跟着受一次折磨。
我不太喜欢一些网络语言,而且只是单纯地写文章而已,跟看官们也没有很多废话。所以可能留言不会太多,而且说话的风格也可能有些跟当世不合。请见谅。
若有看官喜欢讨论文中人物,则在下可以奉陪。
借此一隅,感谢各位对拙文的支持。
谢谢。
东海龙女留笔“但那獐妖自然明白,我能一直容忍他在此处久居,不过是因为它尚无大恶,而我又要在邱家人面前隐藏我的身份。可是那虺蛇之死,已使它对我恨之入骨,仅是害死我心爱之人,还不足以解它心头之恨。所以为了置我于死地,它借助我这胡涂的邱郎,居然在门口布下了那人神共愤的‘奇绝灭魂九幽阵’!”
我哆嗦了一下,那个什么“奇绝灭魂九幽阵”,仅是听这阵名,便能想得到是属于魔道奇诡之流。我一直长于深宫,所见仙妖道法虽多,却从来不曾接触过此等术数。但那獐妖既是用此阵来对付已是山神的窈娘,想必此阵威力绝不容小觑。
果然,只听窈娘又恨声说道:“这阵法是攫取九幽之下横死冤结的厉鬼烈魂,再加上一百二十一名阴日所生的童子鲜血,经七七四十九天的特殊炼制,方可成阵。这等邪魔之术,因为是夺人魂魄怨气所炼,且炼成之后,被炼魂魄便从此被拘于阵中,既不能投胎转世,亦不能再离此阵,只能日日夜夜,沉沦于黑暗之中,受阴风寒侵之苦,任你如何哭号求救,也永世不得超脱,实属阴毒之极!所以向来都为仙妖所不齿。”
我想起那些沉沦于永恒的黑暗深渊之中,绝望哭号不已的无数阴魂,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只听窈娘又道:“那獐妖为了向我报仇,倒也真下得了苦心。它远从贵黔偏远之地,不知向哪个妖鬼学得了此等邪术,此时既有时机,焉能不用?”
她看了一眼邱迟,幽幽说道:“这‘奇绝灭魂九幽阵’虽然厉害,但在最初被收入坛中的那一瞬间,如果我摧动元丹,以真元之气强行摧毁阵中最弱的巽门,也不见得就一定困得住我!
当时我一被金光罩住,立时发觉不妙,正待汇聚元气强行冲出……可是……可是当时邱郎他便在附近约十步之处,如果我强行摧毁此阵,且不论我催动真元之气而形成的强大冲势,便是阵破之时逸出的阴邪之气一旦入侵,以他的凡人之躯,只怕生机也会马上断绝!所以连那只山獐也不敢自己亲自来收我,而只敢假手于我这狠心的郎君!
我犹豫了一瞬,只是那一瞬的犹豫……嘿嘿,我当即被收入了坛中!一念之仁,换来的便是万劫不复!”
我突然看到那只文狸的尾巴动了动,黄|色的尾尖居然穿过了窈娘的手臂!这不正与邱迟方才的情况相同么?文狸乃是实体,而窈娘是一团幻影,方才邱迟无法握住她的手,为何她却能将它抱在怀中?
一转念间,我马上又想到另外一处蹊跷:就算她生为山鬼,魂魄与常人不同,或许瞬间能够凝聚成形,但毕竟也属阴寒之性。而文狸和赤豹这两只神兽却属阳炎之体,她如若靠得这样贴近,根本即刻就会魂飞魄散!
而这玄火界……这汇集了天下纯阳真气而化的玄火界,她身为灵体,怎么就胆敢入内呢?
我的身上突然一阵发冷:不对!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窈娘!我们看到的,也不是真正的窈娘的魂魄!她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显出了她的形态,文狸看上去虽是被她抱在怀里,其实根本就是自己飘浮在空中!所以它在习惯性地与主人亲昵时,才会突然显现出一种失落的神情!因为它心中明白,这个主人根本就不在此处,它所亲近的,不过是一团幻影罢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已经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对了。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的避水神钗,数次我都依仗于它。它是水系至宝,可在玄火界这充满正阳之气的火系世界之中,水系法宝根本就起不了任何作用!看来,若是我想要解开这个结界,得以与邱迟全身而退,是指望不上它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跳入了我的脑海:“在峡江的船舱之中,窈娘曾三次夜探邱迟,难道不是念于旧情来与他相见,而是另有所图?是否那时她已知我身怀神钗,所以才特意将我们引上山来,利用天时地利之便,结下了这玄火之界?”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因虚弱无力,而不得不靠在我肩上的邱迟,这一看,倒让我吃了一惊!
自船上初遇之日起,我便早已发觉邱迟有病在身,而且病得不轻。初上神女峰时,他因为即将见到窈娘,心情兴奋,所以精神状态倒也健旺。
但见着窈娘之后,那种极度的自责、相思、欣喜、歉疚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情,又身处在玄火结界之中,使得他那本已虚弱的凡人身躯早已承受不住。
窈娘的一番话语,显然他也尽数都听在了耳中。
此时他眼望着窈娘,面白如纸,气喘微弱,已是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不停地流泪。那些泪水很快汇聚成无数细小的溪河,沿着他那俊美而憔悴的面庞流了下来。
我无言地扶住他的身子,他已没有了站立的力气。隔着数层衣衫,我分明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
仿佛是谁用一根无形而尖锐的银针,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上,一种莫名难言的剌痛直钻入了我的心底最深之处!
只听得他低声说道:“是我负了你……我便以命报你罢……”声音极轻极低,几不可闻。
确是他负了她的一片真情,确是他害得她万劫不复,确是他让曾贵为山神的她,瞬间失去了无边的法力和尊荣,只剩下这几缕脆弱的魂魄……当爱的结果只是绝望和背叛,恐怕萌生出的恨意之浓烈凶猛,要远远胜过当日发自内心的真爱吧?
然而,我还是无法克制地想起初见之时,他那双脉脉无语的凤眼、那瞬间绽放的如春风般的笑容……如果我有着超越昊天大帝的法力,我多么愿意倾尽一生的力量,甚至使天地日月停止运行,只为了不再让他有一次伤心,不再让他流下一滴哀伤的眼泪。
窈娘猛地转过头去,喝道:“邱郎,你负我在先,可莫要怪窈娘无情!”
“铮”一声,她头上的那支银钗突然从发中飞了出来,如同有生命一般,在她的头顶上不断盘旋飞舞,在呜呜的尖啸声中,只见那支银钗在不断变大变长,到最后居然长及人臂!
突然一道青光划过,那支银钗变成了一柄晶光闪耀的长剑,笔直地悬浮在半空里,剑身犹自不停旋转着。晶光闪动之中,隐隐现出了三只娇小而美丽的银白色凤凰,展开那银色的双翅,绕着剑身不断上下飞翔,发出清越入云的鸣叫之声!
我和邱迟都瞪大了眼睛。
随着凤凰翩跹飞舞的身姿,剑身周围不断涌起大团大团的云雾,顷刻之间,光晕、窈娘、文狸、赤豹、地上的獐妖残骸……全都被云雾遮掩得严严实实,整个结界之中一片混沌。我们早已看不清凤凰的踪影,只有那清越的鸣声仍然响徹云霄!
我喝道:“这里不对,我们快走!”邱迟微一犹疑,我来不及对他解释,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更顾不得会暴露自己的行迹,当下抓紧他的手掌,双足一顿,已带着他飞上半空之中!
只听邱迟在空中“啊”地惊叫一声,手指一紧,反手将我的衣衫死死抓住,一边不可置信地叫道:“你……你……你怎么会飞?”
我当然会飞!如果我不会飞,如果我是个凡人,你早就已经是个死人啦,你这个傻瓜!
我也不知道一贯斯文温柔的我,为何会对着这个我并不讨厌的男子,在心里咒骂出如此没有教养的话来!
周围寒气越来越重,雾气也是越来越浓。即使我与邱迟近在咫尺,我也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的影子。我紧紧拉着邱迟的手,在天空漫无目的地向前疾飞!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能带着他,飞出这个神奇而诡异的结界;但只要有我在他身边,我决不会让自己比他多活一口气!
凭着一点模糊的灵识,我拼命地向前飞去!飞去!
在云雾之中,我听见邱迟在我身边大声叫道:“窈娘!窈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我咬了咬牙,心中恨道:“你这个傻瓜!这是她设下的结界,她自然是不会有任何危险!”可一听他那凄切得让人直想流泪的声音,我只得将这几句话又吞回肚里。
一路上他只是不停地呼唤着窈娘的名字,到得后来,已是带有哭音。
忽然,无边无际的混沌中,有一个女子声音幽幽说道:“我自然不会离开你……”
邱迟惊喜交加,叫道:“窈娘!”我心中惧意陡生,急忙对邱迟低喝道:“不要管她!”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挣脱了我的手!只听见他一声低叫,我的手中顿时空空如也!
我又惊又怒,立即也跟着从空中落了下来。我奋力地拨开眼前的团团白雾,跌跌撞撞地四处摸索着,一边高声叫道:“邱公子!你在哪里?邱公子!邱迟!邱迟!”
茫茫的云雾当中,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只是本能地感到无数的精灵在其中穿梭、飞舞,不时有异物撞到了我的身上,都是又绵又滑,我伸手想抓住一个,它们却马上又飞快地溜了过去。我甚至能听见它们窃窃的交相低语之声,象是雨前的燕子尖促的惊叫,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杀了他!窈娘……杀了他!”“归来吧……重归山鬼……”“吸干他的魂魄……杀死这个负心的男人……”“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莫要忘了山鬼的誓约……”
邱迟被他们捉住了?它们为什么要杀了他?他为什么没有任何声息?他是已经死了么?我疯了一样地四处摸索着,大声地哭喊着他的名字。
那个立在船头风中的男子、那个沉默忧伤的男子、那个憔悴不堪的男子,纵然我早看得出,他的生命之灯已是极其微弱,但我也不想他就这样地死去!至少不要死在我的面前!
我猛一咬牙,深吸一口长气,从口中徐徐吐出一颗拳头大的五彩明珠——我身为神龙之女的元灵所寄——龙珠!
龙珠在空中缓缓转动,发出夺目的五色光焰。道道光焰向四面延伸出去,照得我周围一片光明!团团云雾似是畏惧龙珠的光焰,渐渐消散褪去。映着龙珠的五彩霞光,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首先现出的,是一张美丽而高贵的面庞——那是窈娘!赤豹和文狸庄严地蹲立在她的身边。
在她身后的云雾之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无数白色的影子在上下飞舞。
它们边在空中纠结、缠绕,一边发出细碎的惊叹议论声,阵阵冲击着我的耳膜:
“龙珠!她是龙女!”“这个姓邱的怎么认识龙女?”“神龙与山神何干?”
窈娘的脸上,绽开一朵魅惑娇艳的笑容:“娘娘说得不错,你果然正是东海龙王的公主。”
我什么也不顾了,对着窈娘大声叫道:“是啊,你早知道我的身份了,你也知道我身上有避火神钗对不对?所以你在骗他!可是你骗不了我!说什么要他来巫山与你相会,说什么要他虔心上峰来祈求神女瑶姬!
你根本不在此处,那日船舱之中,恐怕也不是你的魂灵,而是你不知用什么法子拘来帮你作恶的野魂狐鬼!
你的魂灵只怕还在夷陵那阵法之中吧?你骗他来此地,因为你突然发现了我,你怕我会救他的性命!你必须要利用神女峰的灵气之泉,才能布下这个玄火结界,克制住我的避火神钗!既然你要取他的性命,就在夷陵将他杀了,岂不是一了百了!为何要这样折磨于他?难道你费尽心思,让他千里迢迢、满怀希望前来,只是为了要破灭他最后的一丝希望,再残忍地将他杀掉?
你把邱迟怎样了?你杀了他么?邱迟呢?邱迟在哪里?”
龙珠在空中缓缓地转动,五彩光华愈来愈盛。
窈娘凝视着我,淡淡道:“龙公主,你胆敢在玄火界中祭出你的龙珠,可是想要为了这个人类的男子,与我们玉石俱焚么?”
一提到邱迟,我心中一酸,再也忍受不住那种无言的恐惧和担忧,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窈娘,如果你是人类,而邱迟是妖族,在他有了异常的行为,使得你无法为他解释、无法为他开脱的时候,你是不是也会有同样的疑虑,是不是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人妖相恋固然美好,可毕竟他们只是凡人。而凡人对于妖族,有着一种畏惧恐怖之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啊……你身为山鬼,难道从来不曾想过么?
难道你们不曾有过那些甜蜜美好的时光?难道他从来不曾真心真意地对待过你?何况……窈娘,你明明知道的,他胸前的命灯已经是那么微弱,他本来就命不久长了啊!
你已经等了三年了,难道不能再等下去么?”
窈娘仍然凝视着我,久久不发一言。
邱迟他,应该已被她们杀死了吧。
一种莫名而巨大的悲伤,象呼啸而来的无边海浪,彻底地淹没了我整个思绪。我暗暗地聚集体内所有的灵力和真气,紧握双拳,冷静地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到来。
此恨万古
作者有话要说:
邱迟与窈娘之恋,写得最为辛苦,求长篇书评。
以激励龙女写出更多精彩篇章。
拙作历史武侠长篇《女夷列传》即将上传,请关注。窈娘终于开口了,她姣若鲜花的脸庞,映着那不断变幻五彩的光芒,越发显得美艳不可方物:
“龙公主,你方才说得不错,我的灵魂尚被拘在那阵法之中,你在这里看到的,不过是瑶姬娘娘运用神力,摄取到的千里之外我的影像,再经过强行凝集而成的幻影。
我们山鬼一族,是由巫山□洐化而生的妖怪。我们世世代代守驻在此,职责便是为神女瑶姬看护山中的灵芝瑶草。若是上一代山鬼终于修成正果,名列仙班,去了昆仑仙界。则□之中,又会洐生出新一代的山鬼出来,接替她的职位。
因为我们是从□之中化出的,天生便有绝色之姿。上古昊天大帝怕我们自恃姿色,扰乱三界,便对山鬼一族,定下了一个极为严厉的誓咒:终其一生,我们绝不能让任何凡人,看到我们真实的面目,除非将那人杀死,否则我们就会遭到莫大的劫难。
数千年来,我们一直严守着与大帝之间的誓约,长居在深山之中,绝不涉足人间之界。偶然有进山的人类不幸看清了我们的相貌,也被我们毫不留情地杀死。
所以巫山一带,故老相传,若是遇见山鬼,必然不能活命。而当地山民进山之时遇到陌生的女子,也断然是不敢去端详那女子的面容,唯恐枉然送掉了性命。
三百年前,我从□之中化生出来,成为这神女峰中的山鬼。这三百年来,我受到瑶姬娘娘格外的宠爱,得以修习到最上乘的仙道之术,已是真正成了半神之体。娘娘先是把赤豹赐给了我,做为随行的神兽;后来更是把被称为巫山镇山之宝的“凤吟”神剑,赐给了我作为防身的法器。
我常常骑在赤豹身上,怀中抱着心爱的文狸,有时我也乘坐着辛夷木打制而成的香车,在车上挂着桂花桂叶结成的桂旗。我身上披着薛荔女萝织就的衣裳,披散了我长长的头发,和林中的百兽妖精一起,在山间自由自在地嬉戏。口渴时我喝一口甘甜的山泉,有时候倦了,便随意地在松柏之间、芳草丛中安眠。
我以为,我会象上一代的山鬼那样,一直无忧无虑地在山中过下去,直到我终于修道成仙。
可是娘娘对我说,我成仙之前,还将有一次大的劫难。若是得渡此劫,方能上达仙道。若是不能渡过,我数百年修行尽毁不说,还将有性命之忧。
我总是不信,我长居在这巫山之中,又受到地位尊崇的神女瑶姬的庇护,连修道中人必经的雷劫我都没遇到过,天底下又有什么劫难,能够降临到我的头上呢?
谁知那日追杀虺蛇,我来到了夷陵城中,方才遇上了此生最大的劫难。
在那个风雨之夜,邱郎他见着了我的真实面目。我本该一剑将他杀死,却是一见倾心……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顾不得所受到誓咒的制约,亦忘却了成仙的梦想……龙公主,枉我窈娘修行了三百多年,到了那个时候,简直是昏了头啦,一心只痴想着要潜身凡间,与他长相厮守,结果终是在劫难逃……
虽说是獐妖的诡计所至,但若不是我动了凡心,违反昊天大帝为山鬼一族立下的誓约,也不至于遭此劫难。上天只是假獐妖之手,前来惩罚我罢啦。”
她说到这里,唇角微微一动,似乎是略带笑意,眸光却黯淡了下来,神色中殊无丝毫欢悦之意。
我紧紧握住的双手,不由得慢慢松开了。窈娘,这美丽而狠心的女子,虽然她是如此狠心地对付曾经的爱郎……可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应该都有着不为人知的酸楚与感动吧?
她淡淡一笑,笑容之中,却似乎有着无尽的苍凉:
“当日我被收入阵中,虽然邱迟他……他心中不忍,当即掀开了符纸,又打碎了那只结阵的瓷瓮。但那歹毒的阵法仍未破解,我当即被强行夺去了二魂六魄。剩下仅有的一魂一魄,也被锁入虚空黑暗的阵中,法力全失,仅有的一点灵力只能苟延残喘,根本无法与外界联系,更不要说能回归巫山,向娘娘求救了。
阵中还有着无数被拘的厉魂野鬼,它们沉沦其中,不胜阴风彻骨的苦楚,日日夜夜都在悲哭呼号。唯有我虽受着同样的苦楚,却是缩在阵中一角,始终不发一言。
那些丝丝缕缕的阴风,无情地穿过我残余的魂魄,象是一把把无比锋利的尖刀,在来回不停地锯着身体血肉一般。那种彻骨的冰凉疼痛,固然令人不能忍受,却还远远比不上我心中的寒冷和痛苦。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的灵识越来越弱,到最后几乎连阴风穿魂的疼痛,我都有些感受不到了。我以为……以为自己终要魂飞魄散于这阵法之中了,幸得那时阵法威力也略有减弱。
我佩在头上的凤吟剑,也遗落在阵法之中。它本是上古神器,阵法威力一弱,便拘它不住,它当即便破空飞去,自返巫山。娘娘也正是由这凤吟剑上的气息,才感知到了我的所在。
她立刻用千年芝草的灵气,将我被囚在阵中的魂魄保住,使我的魂魄一时半刻不会消散。她本来还想将我救走,可是我遭此劫难,主要是因为违背了我的誓约。而当年我降生之
时,是以自身一缕元神做为誓引,与昊天大帝结下的誓约。这种誓约一旦结下,便是以神女瑶姬的神通,也无力解救。
唯一破誓之法,便是引邱迟进入巫山之界,将他杀死,才能彻底化解我的背誓之罚!
娘娘当即拘了一只野鬼过来,将它化为我的模样,远赴夷陵,进入邱郎的梦中,让他速速赶来巫山。
那日在船舱之中,娘娘本来是叫那鬼灵立即将邱迟杀死,只是鬼灵已感觉到舱中舱中另有异人,且身有宝气,它法力低浅,不敢冒然出手。只得将我被幽禁阵中之时,偶然作的一首小诗留在舱中,引诱邱郎继续前行。
鬼灵将此事禀报了瑶姬娘娘,娘娘见多识广,立刻便判定那正是避水神钗,并猜出了你定然是东海龙宫的公主。她说凡天下水系,莫不受避水神钗的制约,若是公主你在邱郎的身边,我们很难夺走他的性命……公主,我可真是个傻瓜啊,我听说那鬼灵没得下手杀了邱郎,居然……居然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喜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样傻……
娘娘让鬼灵将他引上神女峰,纵然公主你也跟随前来,但凭借神女峰顶充沛的灵气,能够结下玄火之界,将你们一起困住。在玄火界中,就算你身怀宝物,却也不能施展。这样才能让我杀了邱迟。我的影像只是一个幻影,因为我是鬼体,在玄火界中片刻便会烟消云散。而之所以会让赤豹和文狸也来,是因为结界之中,必须要有法力摧动,而我本身又不能进来,只能假手于赤豹和文狸。
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竟会让你从文狸身上,看出了我的魂魄根本不在此处!
我更是没有想到,原来公主你,竟然也会对邱郎他……是这般的爱惜。”
不知不觉之中,周围那浓浓的云雾已是慢慢散去了,我重又看到了那宁静的秋夜的天空。明月不知是否被轻云掩住了,只看得见那暗蓝的天幕上,闪动着无数的星星,满天的星光倾泻下来,落在我所熟悉的青石板地面上。
我环顾四周,那些似曾相识的景象,使我终于惊讶地确定了,此时我所站的地方,正是那个神女授书台。龙珠还在空中缓缓地旋转,借着五彩的珠光,我看清前方约十步左右,有一人正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赫然正是邱迟!
我下意识地惊呼一声,飞快地跑到了他的身边,将他的上半身抱在了怀中!不及多想,便伸出一只手探向他的鼻端。
在秋夜的风中,窈娘的声音幽幽响起:“他没有死,我只是让他昏睡过去了……龙公主,难道在你的心中,我窈娘就是这么的无情么?”
我脸上一热,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只听一个极为陌生的,然而却是异常柔媚动听的女子声音,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你这孩子……为何还是这样的痴心……”
这一声轻轻的叹息,柔和如吹拂过春日枝头的暖风,却又清婉得象是黄鹂的初啭。
窈娘的身子微微一震,眸中陡然射出比星辰还要夺目的光芒。
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天底下竟有这样好听的声音,只怕连‘祥云环佩’(仙界名琴)的乐声也远远不能相比罢?”
在萧瑟的秋风里,窈娘抬起头来,仰望着那遥远而神秘的苍穹。
她低声的、然而坚定地说道:“瑶姬娘娘,请您饶过他罢,窈娘……死则死矣。”
是神女瑶姬!!!我猛地一惊,双臂不由得将邱迟搂得更紧了。
只听瑶姬那动听的声音似乎顿了一下,略带些讶异地问道:“窈娘,你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难道,是龙女她……”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着空中大声道:“瑶姬娘娘,我虽然觉得邱迟可怜,可窈娘也是个重情义的好女子,十七年纪虽小,可不是不辨是非之人!”
瑶姬轻笑一声,不再说话。
窈娘凄然道:“娘娘,婢子真是罪该万死,虽然经此劫难,竟然还是不能杜绝尘心痴爱……”
她看着邱迟,眼中再也没有那种肃杀寒冷之意,只有掩饰不住的万缕柔情:“婢子不敢欺瞒娘娘,在被困于阵法之中,历受阴风黑暗之苦的时候,一想起他的负心薄幸,婢子的心头就有着千般的仇、万样的恨!恨不能将他抽筋吸髓、挫骨扬灰,方能解得心头大恨……
可是一见到了这前世的冤家,一听到他的声音,想起过去的恩爱情份……娘娘啊,这叫婢子……婢子怎么才下得了手……”
她身子一晃,已是跪落尘埃:“婢子这等无用之人,娘娘也不必再苦心相救……况且……况且婢子身为山鬼,受昊天大帝的誓咒约束,纵然生还,永生都不得再与他成为夫妇……相恋相爱,却不能相见相亲,与其受此等痛苦的折磨,婢子宁可灰飞烟灭,万劫不再超生……”
说到最后,她伏倒在地,双手捂住面孔,痛哭失声。
我偷偷地打量一下四周,除了我们三人(严格地说只有二人)之外,却看不到一丝人影。
一时瑶姬也没有说话,似乎正在沉吟着什么。过了片刻,只听她柔声问道:“据本座看来,这姓邱的男子体质虚弱、阴寒入侵已深,只怕他……只有一年的阳寿。你今日若不肯杀他,就解不开昊天之咒,你的魂魄消散,真是只在旦夕之间。
今日你若舍去生命精魂、百年修为,就更不用提什么山神之位、得道飞仙……却只换得他延长一年人世光阴,你可认为值得么?”
窈娘直起身子,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仰望空中,似乎瑶姬的身影便在那里一般。她的脸上神色,却是一片淡然安恬:“他是一年后死去也好,还是明天就死去也好,那总是他的天命……只要他不是因为婢子而死,那……婢子死也心安。”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如果放了邱迟,你就马上会……会魂飞魄散?”
窈娘低声道:“他阳寿将尽,那也是天命所归。死死生生,当如尘土,婢子不敢求娘娘延他寿数。若是娘娘还念着婢子数百年来服侍有功,请娘娘能赐他一株灵芝,使他有生之年能身体健旺,再也不受疾病之苦,将来……无疾而终……”
瑶姬轻声叹息一声,话语中有着说不出的惋惜的爱怜:“你这个痴心的孩子……我总说山鬼一族之中,以你窈娘天姿最好,修为最高,本以为总有一天,你也能得证金丹大道,飞升于天仙之中。谁知你执着凡尘的爱孽纠缠,便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仍然不能醒悟……罢了,罢了,我放了这姓邱的人间男子,你既从□之中衍化而生,便仍回归于□中去罢……”
那道赤色的光晕重新闪现,窈娘全身都被笼在了赤光之中。
窈娘绝美的面容,在红色的光晕中渐渐变得越来越淡,看得出她的魂魄已是将散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蹲在旁边,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赤豹和文狸。它们似乎都听懂了我们的谈话,赤豹呜呜低啸着,文狸一霎不霎地望着主人,栗色的眼珠上蒙着一层茫茫的雾气。
窈娘望着它们,眼中有着浓浓的留恋和不舍:“娘娘,婢子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在他醒来之前,给他饮下忘情之露……就让他……永远地忘了我罢……”
回答她的,是瑶姬轻轻的一声哽咽。
我怀抱着毫无知觉的邱迟,眼泪夺眶而出。为这平生首次谋面的女子,我感到了一种格外钻心的疼痛:
“窈娘,你真傻啊,凡人只有那样短短数十年的光阴,而你有着那样漫长的生命……就算他对你一心一意,你们难道就会有永远的幸福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这样傻……”
其实我是想说:邱迟他,本来是个凡人……他本来就快死了……他本来就愿为你而死……何况就算是他死了,他的灵魂不会消散,他会有全新的一生……
我想残忍地对她说:窈娘,相见不能相亲,虽然会让你心痛,但你们终是不能再在一起……那么,就让他死了罢……他会转世为人,而你……仍然是高贵庄严的山林之神……
光晕之中,窈娘的脸上,又露出了那足以颠倒众生的笑容:
“是啊,明知那些卑微的人类,根本不能与我们妖族相比;明知他是那样懦弱无能的一个凡人,根本不能给我真正想要的炽热的情感;明知以他的人品德操,亦不是我真正可以托付一生的良人……我明明是下定决心,要取了他的性命,永远地断绝情爱,重归山鬼一族……可我还是为他那样痴狂,哪怕是送掉性命……甚至是神魂俱灭……我居然也毫不吝惜……”
“人对我们妖精的迷恋,不过是因为我们变幻出来的色相。可是人的色相,居然也能让我们妖精迷恋不已、不能自拔。好些和尚道士们,都说妖生来便是迷惑人,岂知妖也一样容易被人迷惑……
龙女妹妹,若不是你也为邱郎的色相所迷,我想以你龙女高贵的身份,恐怕也不会对一个凡人如此关心罢?”
她满含柔情的眸光,不舍地看了一眼我怀中昏迷不醒的邱迟:“邱郎他睡着的样子,我是多么的熟悉……我多想再摸一摸他的脸庞啊……可惜我只是一个幻影……龙女妹妹,你能替我摸一摸邱郎的脸么?”
我颤抖着抬起手来,我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邱迟消瘦的脸庞。他仍在疲惫而安静地昏睡,双眼紧紧闭着,眉头还是那样微微地蹙起,似乎从来就未曾舒展开过。他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有着十分光滑而润洁的肌肤,只是带着一丝微微的凉意。
那微凉的触觉透过我的指尖,一直好象钻入了我的心里去。
相见不得亲,悄立自凄楚。野水青茫茫,此恨终万古。
鬼灵那晚来到舱中之时,所留下的那首小诗,想必是真切地道出了窈娘的心声吧?任你有数百年的修行,任你看破世道轮回,可是一触情字,谁不断肠呢?
她依依不舍的两道眸光,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脸庞,轻声唤道:“邱郎……邱郎……”虽是极轻极轻的两声呼唤,却似乎蕴藏着说不尽的情思眷恋。
眼泪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紧紧抱住邱迟,几乎是跪倒在地,对着那渐渐淡化的窈窕人影,只是一遍遍徒劳地低唤道:“窈娘!窈娘……”
最后的一点光晕即将消亡之前,我听到了窈娘低低的一声叹息:“这大千世界之中,人和妖的区别,也真是难以分辨啊……”
微凉的江风从船边轻轻吹拂而过,船上的白帆在风中不断颤动。
在清晨袅袅的云雾之中,我们乘坐的大船缓缓向上游驶去。神女峰已经离我们很远了,回头望去,还勉强看得清峰顶那酷似人形的石柱。映在清晨微青的天色里,真如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在眺望远归的情人。
邱迟神清气爽地立在船头,他的精神已大为见好,苍白的脸上也略略有了些血色。
他遥望着那如轻纱薄绡一般的云雾,双手负后,满面陶醉之色,大声吟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白兄,我虽不知那沧海之水,是何等的澎湃汹涌,但不得不承认这巫山云雾之美,当真是天下独步啊。”
我抬起头来,看了看峡中那朦胧而飘缈的云雾。其中有一带云雾,竟隐有一抹淡淡的紫色,在船顶萦绕不去。
我故意问他:“怪不得邱兄千里迢迢远来巫山,原来是冲着这闻名天下的巫山□而来啊!三峡之中,尚有一个瞿塘峡,那是以雄奇壮美而著称的。邱兄看过之后返回九江,想必是毫无遗憾了罢?”
邱迟朗声笑道:“三峡之美,天下知名。此番我出来游历,一路所见风物,当真是美好如画。若是长居在家中,哪里得以观此胜景。所以圣贤们才会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看来,神女瑶姬的忘情之露,真是名不虚传啊,邱迟他,应该是将什么都忘却了罢?
游完瞿塘之后,邱迟将会返回九江。而我,还将继续沿江而上,直入川蜀腹地。我与他,应该是不会再见面了。终我此生,我都再也不愿见到这个人。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仰起头来,凝望着船头上方的空中,那片萦迴不去的紫色云雾。耳边忽然响起了邱迟微带疑惑的声音:“白兄,你看这巫山真的与别处不同,峡中云雾居然还有紫色的。说来也是奇怪,我每一看见这片紫云,心里竟然会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楚呢……”
人淡如菊
深秋时节,霜重露冷。
站在船头远远看去,峡江两岸山上的木子树叶,都被冷霜染成了一片灿烂的金红色,在山风中飒飒摇动。比起峡中那弯曲狭窄的航道,这里的江面已显得颇为开阔。清爽的秋风中,那碧深的江水犹如一条巨大的匹练,无尽无休地向下游舒展开去。
经过一路辛苦跋涉,我终于来到了渝州。
关于这座景色壮丽、地势奇特的大城,我早从邱迟教我的新诗句中,久仰了它的大名:“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据说,这是一个名叫李白的唐朝人写的。邱迟还念过许多他关于巴蜀的诗句,象什么“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之类的,可是那些都太长而且复杂。唯一让我能记得住的,便是这一首空灵入妙的七言诗了。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游完瞿塘之后,邱迟就近在白帝城换乘了一只下水的大船,沿江而下,再次经过那幽深美丽的三峡,返回他的故里九江。而我则一路逆江而上,直抵渝州。
临别的时候,我仔细地观察了他的脸色精神,似乎还很不错。巫山神女确是名不虚传,他服下的只是一株百年芝草,但一向蠃弱的身体已有了很大的起色。
我本想向神女求得年数更长一些的芝草, 可是瑶姬说,千年芝草富含天地精华,非要是得道的人用元气化解,才能逐渐在体内吸收。邱迟他并不是修道中人,再者先天的体能又有限,服用之后反而不能承受。好比是一只小小的瓷瓶,决不能涵括滔滔江河之水。
事实如此,我也只得罢了。
不过,芝草虽不能延长他的天寿,却改善了他的体能。邱迟在有生之年内,将不再受到疾病的困扰。窈娘冥冥之中有知,应该也是足够欣慰了吧。
还有一个遗憾,就是自始至终,我只听到了瑶姬那动听的声音,至于这位蜚声仙界的炎帝公主,究竟有着怎样绝世的容貌,我却始终不曾得见。
早听闻她的脾气古怪,又向来不喜欢与神仙们交往。但对于那些天官神人,我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敬仰之情。或许是我的看法有些偏颇,我倒认为,他们倾注在下棋赏花、炼丹制药上的精力,要远远超过对手下人的关注。更不用说会象瑶姬一样,对窈娘这个在仙界中微不足道的山鬼,居然会花费了那样多的心思。不仅是千方百计挽救她的性命,在她不幸逝后,还肯如此厚待她的心上之人。
这位神女瑶姬,至少应该是一个心地柔善的好女子吧。
直到分别的最后一刻,邱迟仍然只将我当作是一个在旅途中偶然相遇的、清秀而略带腼腆的白衣少年。他身体既然好了起来,精神自然也颇为健旺,后来相伴的几天,他都一直拖着我坐在船头,迎着拂面的江风,与我指点江山风物,畅谈文史诗词,兴致极是高昂。
他的双眼熠然生光,眉宇间神采飞扬。尤其是他在言谈举止之中,自然流露出的那种风流倜傥之态,几乎令我无法正视,宛然便是一个俊逸无双、绝步当世的少年才郎。
可是他越是光彩照人,越是风姿翩翩,我的心中就越是苦涩难当。
我总是无法抑制地想起窈娘,想起光晕之中,她那依依不舍的神态、含情凝睇的眸光,想起她灵魂消散之前,最后那两声饱含柔情的呼唤:“邱郎……邱郎……”
我的心便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得甚至会让我暂时停止了呼吸。
那个女子倾尽心肠的爱恋、全部的尊荣与法力、生命与灵魂的飞散消亡……却只需一滴小小的忘情之露,便可让这个男子,将一切都彻底遗忘。
人间的爱情,难道真的这样让人失望么?
我倒宁可看到邱迟还是那个邱迟,是那个痛失爱人、伤心欲绝的忧郁男子,虽然我的心会为他而难过,但至少、至少……
窈娘说得没错,我或许真的曾被邱迟的色相迷惑过,我甚至在心底的最深处,有过那个隐隐的念头:多么希望我就是他所爱的那个女子啊,被人揪心地牵挂、温柔地怜惜,直至离开多年之后,我仍然是他心底最深的疼痛……
可是眼前的邱迟,跟人间其他的男子又有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我是喜欢邱迟这个人呢,还是仅仅只是喜欢他的那一片痴情。
当邱迟浅蓝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峡江远处时,我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悄悄松开了。四指撒开,一张小小的纸笺飘然落地,在风中翻了几下,最终飞下了高高的船舷,落入了那滔滔的江水之中。
那张纸笺上,是邱迟留给我的他九江的地址。他盛情地邀我前去做客,还说将陪我游玩天下知名的九江庐山。
我礼节性地微微一笑,收下纸笺,却是不发一言。邱迟他不知,终我一生,我都不愿再与他相见。
渝州的台阶极高、道路极陡,所有的房舍街巷居然都在半山腰里。下船之后,远远望去,江边一道道的青石阶仿佛一直延伸到天上去。未及埋头在那些石阶上爬过百十级,我便有些气喘不宁。
我双手按腿,俯下身子,屏住呼吸,略略平息了狂跳的心脏。甫一抬头,突然看到城外陡峭的山壁上,居然探出一支杏色镶边方幡:“茶”!
幡下隐隐可见几所草舍,拦着错落有致的一带竹篱,檐下是金色的一片花海,种的都是那种蜀中人家常见的小黄金菊。只需深吸几口气,便能闻到掬花特有的那种浓郁的药香,一直象是浸入了人的心里。
我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路狂奔上去。
茶馆不大,只有阔朗的两间屋子,四面墙上的窗都打开了,两根尺许长的杆子,将窗扇高高支起。我在屋子里转了转,才发现这几扇窗子的位置开得大有妙处。因为不管我踱到哪个角落,峡江的青山绿水都可尽收眼底。
沿墙一溜摆着六副花梨木打制的桌椅,样式简单,但收拾得整洁干净。两边楹柱上挂着
一副对联,上写着“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十个隶字。笔迹娟秀端正、凝重含蓄,倒象是出自女子手笔。
喝茶的人不多,三三两两,随意地围桌而坐。看他们的装束,不象是当地那些粗陋的农人。有的在桌边还放着包裹雨伞,书籍笔砚,竟象是寒窗苦读的士子。
听他们的谈话之中,似乎对这间茶馆非常熟悉,有的人还是从城中特地赶来喝茶的。这样偏僻的地方,居然开着一家茶馆,已是令人称奇了。居然还真的有人跑这么远来喝茶,就更是令人不解。
我左顾右盼一番后,寻了一张靠近角落里的无人桌边坐下。
才刚坐下,我便发现桌上用来垫在茶壶底下的,居然不是寻常的那种蒲草织成的茶垫,而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帕。白色的帕子上绣着一枝金色的野菊,栩栩如生,绣工十分精美。
再环顾四周,我终于明白为何这家开在荒僻之地的茶馆,会引来那样多的客人。
这里每一件饰物,每一处布置,都别具一番巧思。让人无处不熨贴、无处不舒适。
我在心里暗暗赞叹之时,忽听一个女子声音轻声问道:“这位公子,不知要些什么茶水?”
首先遇入眼帘的,是一抹鹅黄隐带雪色丝纹的衣袂,锁金绞织的袖口上,也绣着一枝金色的野菊。
托着原木茶盘的女子,妆面匀净,蛾眉淡扫,轻拢起一头乌亮的发丝,斜斜簪在鬓边的花朵,也是那枝无所不在的金菊。虽只是静静地站立在桌前,却是顾盼当风,大有洛神凌波之态。
我不由得有些呆了,都说蜀中多美人,却想不到这偏远的一家茶馆,竟也有这等气度娴雅的女子。
黄衣女子将一只玲珑的紫砂壶、一只小小的紫砂茶盏,轻轻地放到我面前的桌上。
我却唐突地脱口而出:“姑娘……姑娘芳名贵姓?”
黄衣女子直起腰来,凝视着我。她清媚的一双眼睛,仿佛是两潭最澄净的秋水。我突然想起自己是一个白衣的男子,这样唐突地问一个女子的闺名,倒有登徒子的嫌疑。脸顿时刷地一下红了,慌忙解释道:“我……我不是……”
黄衣女子桀然一笑,执起紫砂壶,往我那小小的茶盏里面,缓缓注入晶亮清澈的浅绿色茶水:“公子莫要误会了。山野村女,哪里谈得上什么芳名贵姓?小女子姓严,至于名字……那是许久不用了的。”
我慌忙拿起茶盏,急急喝了一口,顿时有一股莫名的甘香,直沁人心脾深处。
听听那严姑娘淡淡的声音自身前传来:“较之东海之水,这蜀中的山泉,可还有些滋味罢?”
“扑噗”!我刚喝下去的一口茶水,顿时尽数喷了出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尤其清晰:“少跟你家大爷瞎咧咧!每次来都说不在不在!你们严姑娘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家闺秀,大爷我今就偏不信这个邪!”
那严姑娘淡若烟黛的眉头微微一皱,放下茶壶,转过身去,直视店门之处。
太玄宝镜
那严姑娘淡若烟黛的眉头微微一皱,放下茶壶,转过身去,直视店门之处。
“砰”地一声,两扇门槅被人猛地推了开去!六七个衣着鲜亮的仆人模样的男子,拥着一个锦衣大汉,昂首阔步地涌进门来。店内客人吓得纷纷站起身子。有胆小的早已偷偷起身去柜上结帐,打算脚底抹油。
我吃了一惊,顾不得去细细思索严姑娘方才话中的深意,也愕然站起身来。
一个白衣蓝裙的垂髫少女也随后跟着奔了进来,她手中提着一只精巧的青篾竹篮,篮中盛满新鲜的黄掬花,裙边还沾有新鲜的黄泥。她急急拨开两个挡住了去路的健仆,疾步奔到严姑娘身边,叫道:“姐姐!他们……”
严姑娘纤手一扬,止住那少女的话头,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那些人。
那少女只得住口,气恼得猛一跺脚,也站到严姑娘身边。小手紧紧抓住臂弯里的竹篮,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怒火四溅,恨恨地几乎要飞出刀子来。
那些健仆一进店堂,旁若无人地开始大呼小叫:“闲杂人等都出去出去!今天我们八大王高兴,把整个严氏茶轩都包了!”“快走快走,迟了小心着打!”
店内客人多是些文人书生,一看这种阵势,哪里还敢久留?一时之间,整个店堂走了个磬净,除了这群不速之客外,只剩下严姑娘、那个少女和我三人。
那几个健仆殷勤地搬过店中一把雕花大椅,其中一个还用袖子掸了掸椅上的浮尘(这自然也是装模作样,这店堂之中一桌一几都是纤尘不染)。这才谄媚地笑道:“八大王,快在这里歇下罢,可不要把你老累着了。”
那被称为“八大王”的锦衣大汉“嗯”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在椅上重重地坐了下来。他体态矮胖,手足短小,衣着却甚是华贵,看得出都是上好的绫罗精心裁就而成。但绑在他那臃肿矮胖的身上,非但没有丝毫的华贵之气,倒显得极为别扭和滑稽。
严姑娘看了他一眼,那好看的两道眉梢,又忍不住微微地蹙了蹙。
那八大王一看到严姑娘,却是眼中一亮,黑胖的脸上明显浮出喜悦之色,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眯了起来,几乎便要从脸上消失了。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长气,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随着他这一系列的动作,紧绷在他身上的绫罗衣衫立时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衫面丝光闪动。
我不由自主地为他担心,唯恐他动作幅度稍微再大一点,那些缠裹在他身上的脆弱的丝织品,瞬间便会崩得粉身碎骨。
严姑娘手扶桌面,缓缓地在桌边一张椅上坐了下来,眼光移向窗外,开口道:“八大王大驾光临,素秋不胜荣幸。小怜,倒一杯茶上来。”她虽是口称“荣幸”,却是神色清冷,简直是毫无幸色。
原来她的名字叫做素秋,倒真是名如其人,那样素洁雅致的风致,当真有如秋风微水。
被唤作“小怜”的,正是那个提着花篮的垂髫少女。她极不情愿地嘟囔一声,但倒底不敢违逆严素秋的意思。她撅着小嘴,将手中花篮往地上一放,转身倒了杯冷茶来,“啪”地一声,重重地顿到八大王面前桌上。
严素秋二人态度冷淡,八大王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严素秋,又看了一眼满面怒色的小怜,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声音粗豪浊重,委实是古怪难听:
“小怜姑娘何必动怒呢?此次本令尹来得唐突,既未奉呈拜贴,也没有预先告知你家姑娘,又惊散了你们的生意,确是我的不是。只是严姑娘,你是再清楚明白不过的一个人,只要有本令尹在你的身边,你又何必开个什么茶轩、成日里苦思生计?只要你开一开口儿,这天下珍宝,还不是任由你严姑娘随意取予么?”
我暗暗一惊,不禁开始仔细打量起这个满面市俗之气的矮胖子。
自他一入店堂,我便已然看得出来,他绝非凡夫俗子,面上隐隐带有一种妖邪之气。只是他口口声声自称“令尹”,那种排场架势,倒也像模像样,又不似是寻常穷乡僻壤里的山妖水怪。
只是若说这三界之中,所藏奇珍异宝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在我们东海龙宫。这八大王何方妖异,居然敢说出这样的大话来?
严素秋哼了一声,冷冷道:“多蒙八大王抬爱,素秋可没有这样的福分。”
八大王不以为然地哈哈笑了两声,连声道:“哪里话来?哪里话来?想当年在洛水之滨,本令尹初次与姑娘相见,姑娘你乘坐在高高的宝螭芸香车上,身着流霞飞翠裙,佩着瑶环结金带,身边跟随着成群的侍女,随从无数……那是何等的风致!何等的气度!
嘿嘿,严姑娘,不要说那些凡间女子、寻常女妖,便是天上仙子,本令尹原也见过几个,可没一个能与你严姑娘相提并论……当时洛水畔众多男子,谁人不为你严姑娘神魂颠倒、大大倾心?”说到最后,仍是大有艳羡仰慕之意。
莫非这严素秋,竟也是大有来历之人么?现在的她,只是个平常女子模样。气质虽仍是秀雅绝俗,眉间眼角,却已有了人间风尘的痕迹。玉瓷一样的肌肤,没有寻常仙子女妖们那种晶莹的水色,沉着的都是岁月的无尽烟云。跟八大王口中所述,竟是迥若两人。
我心中好奇,偷眼看严素秋时,只见她虽是垂首而坐,未曾言语,但眼中神采一黯,似是被触动了心中之事。
八大王突然叹了一口气,似是颇有感慨,说道:“若论姑娘你当年的身份地位,那是何等尊崇荣光,象我这等末位小吏,自然是不敢起非分之想。”
他目视严素秋,那黑胖的面上,不由得浮起几分倨傲之色:“如今你只是一个寻常女子,本令尹却受到了西海大太子的青眼相加,一路加官晋爵,做到了令尹之职。地位权势,那是不用说了。至于本令尹有识宝聚宝的能耐,姑娘你也是再清楚不过的。严娘娘,放眼天下,除了我八大王,又有谁人能对姑娘你如此痴心?又有谁人能给你如此荣华安乐的生活?”
严素秋仍是冷冷地不发一言,小怜撇了撇嘴。我听在耳中,却是如亟雷击!
西海大太子?大表哥?
人世风尘如许,如今的十七,已是看遍了凡间的苦乐与哀愁。当初龙宫深处,情窦初开时节,从少女心怀之中萌生出的,那缕淡淡的情思和哀伤,在历经江湖风霜之后,早已化作遥不可及的如烟往事。
在如今十七的心中,几乎已经将他遗忘了罢?然而,终是不曾完全遗忘。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只听八大王那难听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嗡嗡地响了起来,话语之中。带着说不出的自鸣得意:“本令尹今日特地前来提亲,还望严姑娘莫要嫌弃。”
提亲?
严素秋眉梢微微一扬。
小怜本来一直背对着他而立着的,此时忍无可忍,旋风般地转过身来,出言讽道:“你算是什么了不得的阿物儿?令尹又是个什么芝麻绿豆的大官儿?就凭你这副猪不爱啃的狗模样儿,还想娶到我这仙子姐姐?敢情你那穷山恶水的,还拿得出什么好聘礼?”
她此语一出,那些健仆们顿时齐声喝道:“大胆!”
小怜并不惧怕,眉毛一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们叱道:“你们这群狐假虎威的狗奴才,还敢来对你的怜姑奶奶大呼小叫!还不趁早给姑奶奶闭上你们的狗嘴!你们平日里打着西海大太子的招牌,到处耀武扬威惯了,人家怕你们,我可是跟你们主子一个地方出来的,还不了解他那点子牛黄狗宝?”
八大王脸色变了又变,象是要勃然大怒,但终于强行忍住,只是面上神色极是难看,狠狠地瞪了小怜一眼。
小怜嘴巴虽硬,对他却也有几分忌惮,不由得将身子往严素秋近前靠了靠,嘴上却仍不服输,说道:“你瞪我干什么?你我的祖宗八代,大家心里都清楚着呢!”
忽听“啪”的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候我定晴看时,只见那八大王从怀中掏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大声道:“严姑娘,你向来极有眼光的,看看这八宝太玄铜镜,可还配得起做你严姑娘的聘礼么?”
他拍在桌上的,竟然是一面青铜古镜。镜面呈菱花形状,下有雕花长柄,整个镜身铜迹斑驳,隐隐可见其上刻有各类云纹花形,样式极为古雅。镜上虽是蒙有一层薄薄的藕色丝绡,但仍能看出镜面宝气氲氤,隐有光华透出,确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八大王面上恼怒之色渐消,对严素秋笑道:“严姑娘,你且掀开镜袱,看看这宝镜里面,究竟是何人的面容?”
严素秋远远向铜镜瞟了一眼,微微一怔,低声自语道:“果真是八宝太玄镜?”她听到八大王这几句话,突然脸上一红,轻“呸”了一声,叱道:“八大王,枉你也是一方令尹,居然做出这等下作的事情,竟然偷觑闺中女子面容。”
我好奇地拾起铜镜,掀去丝绡镜袱,往镜中一看,不禁也是一怔。我此时化作一个年轻的男子,那镜中人却是烟笼眉黛,眸含秋水,仔细看来,宛然竟是严素秋的模样!
天心正法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长篇书评!感谢鸿雁归去。咦?真是面古怪的镜子啊!
在龙宫之时,因为父王的通达好客,常有各类神仙妖怪前来聚饮。在他们身边,我见过装饰精美的梳妆镜、法力广大的摄魂镜、洞彻若烛的照妖镜……我甚至在太上老君与父王对饮时,偷偷翻看过他那面号称启用之后,便能够查知三界所有过去未来的昊天神镜。可是没有一面镜子,象我手中这面如此古怪。
我的心中不禁有些纳闷,严素秋却蓦地站起身来,劈手从我手中抢过铜镜,“哐当”一声丢在桌上,嗔道:“公子,这面太玄镜可不比寻常的镜子,只要照过人的影像,便会一直留在镜中。除非再照过旁人,方可将前人的影像消去。”
那八大王本来是笑吟吟地望着严素秋,大有含情脉脉之态。此时被我打断,脸色不禁一变。候到严素秋将那镜子丢在桌上时,随着那“哐当”一声,他面上肥肉便是猛地一颤,神色更是痛惜之极。
他顾不得许多,慌忙站起身来,肥胖的小手以完全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迅疾地拿起那面铜镜,埋怨道:“严姑娘,你便是心中不快,也莫要摔坏了本令尹的宝镜啊!”一面用袖子连连擦试,又举到眼前细细检查,唯恐有些须损伤。
严素秋并不答言,倒是小怜运足力气,从鼻孔里大大地“哼”了一声,意甚鄙视之至。
我看那八大王专注凝视铜镜的模样,暗暗为他有些叹息。
仙妖两界的女子仰慕男子,往往是看对方法力是否高强,地位是否尊崇。只有这两样才能在仙妖界中不被人小觑,获得一定地位。象窈娘那样敢于选择一个弱不禁风的凡人男子者,确实是凤毛麟角。
而据我一向在人间行走的经验,这人间女子在选择心上人时,首选者反而是男子色相。所以晋人潘安在大街上走时,才会有那样多的女子向他车子内投掷新鲜瓜果,以示自己的爱慕之情。而唐人李益虽然品德败坏、薄情寡意,却生就了一副好皮囊,让才貌俱佳的霍小玉在被他无情抛弃后,仍是对他不能忘怀,临终前还盼着见他一面。
若是相貌实在不佳,只要那男子或是才华出众,或是家有万贯,或是心怀忠厚,又或是温存体贴、善媚入微,都能赢得女子芳心。
可是无论是用仙妖之界、抑或是人间界中的标准,这个八大王相貌猥琐、举止失措,谈话间铜臭冲天,想要获得寻常女子的爱慕,都是难上加难。若是要博得这风仪清逸的严素秋的芳心,只怕……
我看了一眼严素秋,她已坐回了椅中,微垂螓首,默默地端起面前一只白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纤若春葱的手指映在盏上,当真比那光洁的白瓷还要美上三分。
以我的法力眼光,当然明白此时店堂之中,没有一个是寻常的人类。这八大王及其仆从自然是水妖,那个白衣蓝裙的垂髫少女也不例外。只有这个严素秋……
我看不出她的原本来历。但从八大王的话语之中露出的端倪,以及她那种骨清神秀的仪态,想必不是寻常的女妖。
那八大王万分爱惜地将铜镜在桌上轻轻放好,又用袖子拭了拭镜面。但一瞥镜中,却见那镜中的美人已变成了一个白衣少年(那自然就是我啦),心中又痛又急,且带着几分惊愕嫉妒之情,当下猛地转过头来,对我大喝道:“你这个哪里来的臭小子?居然敢破坏本令尹的好事!我是花了好大功夫,才将严姑娘的模样留在镜中,日夜用丝巾覆盖,唯恐留她不住,你你你……你这副模样,若也留在我的宝镜之中,可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他看了一眼严素秋,狞笑一声,说道:“严姑娘,本令尹是尊重姑娘你玉质冰清,所以一向都是好言相求。不过姑娘也不要欺我太甚,本令尹想要得到的东西,宝物也好,美人也罢,还从来不曾有不能到手之说。我劝姑娘你好生想想,莫要惹发了本令尹的性子,也就顾不得怜香惜玉的道理了!”
说到气急败坏之处,那绿豆般的小眼已睁成了黄豆大小,凶光陡射。
他眼见我正当少年,容颜清秀,严素秋对我又言语甚是温柔,所谓爱之关切,自然而然的有了警惕之心,对我敌意妒意都是风生水起,对严素秋也失去了耐心。
眼前白影一晃,却是小怜挡在了我的面前。只听她娇叱道:“太玄宝镜自然是难得的宝物,只是可惜落入的是你的手中!哼,你想要威胁我家仙子姐姐,也不看看自己是几斤几两么?”
她一边口中刻薄,一边却将左手伸在背后,向我摆了摆,又将我向严素秋坐的方向轻轻一推。
我心中一暖,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小怜虽然看上去利牙俐齿,不肯饶人,心地却着实不坏。她也看出八大王气急之下,只怕当场就要发作。恐我不是八大王的敌手,所以故意出来与他斗嘴,又暗示我只有躲到严素秋身边,八大王投鼠忌器,方可保证安全。
但我十七何等样人,岂会为了自身而让她来冒险?何况她口舌尖利,只怕更会惹得八大王大发雷霆之怒。
我伸出手来,轻轻将小怜拉了回来,袍袖一展,将她护到我的身后。小怜满面惊讶之色,待要说话,也被我暗示止住。她心思伶俐,当下不再开口,只是乖乖地待在我的身后。
我站在当地,对那气焰嚣张的八大王说道:“八大王,我并不知道你是西海辖下哪处水域的令尹。但眼下四海未靖,妖氛群起,你既然身为龙宫令尹,理应要为水族征战,赢得天下的太平安宁,这才算得是尽了令尹的职责,方不愧对水族百万生灵。
何况西海龙太子敖宁……敖宁他……他的谨治法度、御下严厉,在整个水族之中,都是赫赫有名,连在下也是有所耳闻。若是龙太子他得知八大王你依凭令尹的势力,居然来此欺凌两个弱质女流,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八大王听我言谈之间,显然是对水族法令极是了解,不禁有些惊愕,将我上下打量了几眼。但我料想以他的道行,并不能够看出我的原身。只是候他听我提到西海龙太子,却是身子一抖,想必是想起了大表哥那冷若玄冰的模样,眼中凶光略敛。神色之中,不由得多了几分畏惧之色。
但他哪里肯就此罢休,当下黑着脸道:“你这个小白脸知道什么?本令尹向来遵从太子的法度,从不曾仗势欺人,今日也只是前来求婚而已。男婚女嫁,乃是三界之中的本伦,本令尹还要去请太子爷做主哩!”
我正待开口,只听一个女子声音淡淡道:“便是王母做主,我也不允。”
满场愕然,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严素秋那平静而美丽的脸庞之上。
八大王又惊又怒,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严素秋坐在椅上,身子纹丝未动,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直视八大王,说道:“令尹大人,我知道你天生异禀,身怀识宝奇珠,能寻得天下金银财宝所藏的地方。若是想富甲天下,想必也不是什么虚言。何况你如今得到西海龙太子的重用,竟然做到了渝州水域的令尹,我和小怜在渝州求生,论理来说也是你的属下治民。
承蒙令尹大人你降尊纡贵,数次三番亲自前来我这简陋的茶轩之中,又呈以八宝太玄宝镜这样的仙家重宝,郑重地向我求婚。一片心意至诚,素秋实在是感铭于心,并不敢有丝毫的怀疑。”
八大王大喜,忙道:“那你还犹豫何事?何不就允了我的求婚,你我二人做一对如花美眷、神仙伴侣,却不是一大美事?”
在他说到“如花美眷、神仙伴侣”这八个字时,我只听身后小怜“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清水来。
八大王恼怒地瞪了小怜一眼,小怜并不惧怕,反而高声说道:“令尹大人,我家姐姐自然是当得起如花、神仙这四个字的,只是大人你仔细看看自己,只怕是狗尾巴草开的花、和投错胎的神仙罢?”
她此言一出,八大王身后的仆从都忍俊不禁,一个个低头窃笑。连我的脸上,也不由得漾开一道浅浅的笑容。只有八大王气恼之极,偏偏又辩她不过,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严素秋轻喝一声:“小怜!”小怜吐吐舌头,不敢再说。
严素秋道:“想我严素秋当年因一念之执,自愿谪贬人间,早就将很多东西都看作了一片烟云。若是只求荣华尊贵,想必玉阙仙府的煌煌气象,自然是要胜过你的令尹居所。玄洲、羸洲、蓬莱这些地方的神仙真人,也未必就不能觅到我严素秋理想的伴侣。”
我心中一惊:难道这个严素秋,她竟然是谪降的仙子?难怪在她身上,我竟然看不出丝毫的妖气呢。
严素秋清丽的面庞上,渐渐染上了一层严霜。只听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抛弃一切来到人间,只为了寻找自己真正的梦想。纵然历经尘世重重劫难,但我从来不觉得后悔,更是不会有丝毫的改变。令尹大人,当初连尊贵的上元夫人,都尚且不能改变我严素秋的志向。以你令尹大人之能,难道就想强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么?”
八大王自识得严素秋以来,从不曾见过她这样疾言厉色的神情,一时当着众人之面,有些下不了台来,当下又羞又怒,冷笑道:“严姑娘既然是表明态度,本令尹自然不敢强求。只是你这茶轩所在之处,正好临着深渊山涧,若我在你客满之时,略略调动渝州降雨的均衡,在你这茶轩所在之地,多降下几分暴雨。到时候山涧洪水连天,将你这茶轩连屋带人一起冲入江中,倒落了个干净,不知严姑娘以为然否?”
严素秋脸色一寒,眸光如刀,冷冷道:“你竟敢来威胁我么?”她发鬓之间,隐有一道青气蒸腾而起,直冲天宇。显然是动了真怒,已经催动了本元真气。
八大王退后一步,仰天大吼一声!顿时茶轩之中狂风大作,黑雾弥漫,风到之处,只听见一片“喀拉拉”之声不绝,却是那些桌椅壶盏之属,都被四处肆虐的狂风吹倒在地。
我的袖子一紧,却是身后的小怜抓在手中。听她的声音,几乎要哭出声来,叫道:“我们的茶轩……我们的桌子椅子……还有那些我辛辛苦苦收集的各种茶盏……我熬了几天的薄荷糖水……都让这天杀的老鳖给毁了!”
我反手将她的小手握在了手中,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她不再哭叫,却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只听严素秋的声音远远传来:“公子请照顾好小怜,素秋不胜感激!”
黑云散去,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极其奇异的景象:
严素秋仍然是站立在原处,双手举于胸前,虚合成掌,掌中隐有一团青光在缓缓转动。唯有那十根纤长的手指不定变动,所幻化出的美丽形状,宛若一朵鲜花正在怒放之中。随着她手指的变动,那团青光不断逸出,将黑雾渐渐冲淡。
她的身形之上,也仿佛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青光,在昏暗的店堂之中,更显冷艳耀目、清丽无匹。
而与她对峙着的,却是一只巨大的老鳖!它的四只鳖足,牢牢地踩在四只小鳖背上,身边还各护卫着一只小鳖。它那灰黑色的硬壳足足有一张桌面大小,头颅高高昂起,从那张丑陋的嘴中,正不断地喷出大团大团的黑雾。
这只老鳖,自然正是那个八大王了。
严素秋柳眉一轩,喝道:“乾坤无极,天心正法!引我神电,下击天雷!”只见窗外明光一闪,我们悚然一惊,向窗外看去,只见一道金色闪电陡然划过天宇, 天边有隐隐的雷声传来。
洛水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点击数还是上不去呢?我开始有点郁闷了。那只老鳖惊呼一声,仍然是八大王的声音,却充满了惊恐和不安:“你……你不是被谪贬的仙子么?怎么还能使用仙家道法,使天雷下击?”
严素秋口中低声诵念法咒,手指变动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忽然“劈拨”一声巨响,一道明亮的火光击破屋顶,直冲入店堂之中!
那老鳖却猛地一吸长气,巨大的身子似乎又涨大了几分,身子周围隐隐笼上了一层黑色的气罩,正是蓄势以待。
小怜惊叫一声,扑到了我的怀中,身子瑟瑟发抖,眼望那道火光,眸子中露出极为恐惧的神色。
我这才明白严素秋方才说过要我照顾小怜的真正意思。小怜也是水妖,而这种天心正法,正是诛杀妖孽之用。除非我能将小怜的妖气笼在自己的法力保护之下,否则她也必然要被诛杀。
我先前留了下来,以在场众人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我并非凡人。我又想起严素秋初见我时说的那一句话:“较之东海之水,这蜀中的山泉,可还有些滋味罢?”
难道我的身份,竟已是被她识破?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却是八大王发出来的!那道火光直接穿破气罩,正击在他的硬甲之上,顿时烧出了一个碗大的窟窿!他疼得再也站不稳身子,立时从四只小鳖身上滚落下来,四只短小的鳖足胡乱划动,在地上乱滚乱爬,屋里充满了皮肉焦糊的味道。
那几只小鳖哪里见过这个场面,惊恐之余,便纷纷向后退缩,步形也乱了许多。
八大王仰起黑糊糊的小头,哀叫道:“严素秋!你好狠!你这一击天雷,便损却了我一百年的道行!”
一阵阵灼热激荡的劲风,吹散了严素秋长长的鬓发。她合目低诵,口唇微动,竟是宝相庄严。雷声隆隆,渐渐由远及近,最后竟然已似是到了屋顶之上。
随着雷声渐近,八大王绿豆般的眼睛之中,露出哀恳惧怕的神色来,先前种种飞扬跋扈之态,立时一扫而净。它不敢再行叫骂,只是一迭声地叫道:“严姑娘!严姑娘饶了我罢?严姑娘!”
严素秋冷冷道:“此时知错,已是迟了。”
淡淡青光的映照之下,她玉雕似的手掌,缓缓举起,手指交错缠绕,变幻出一个古怪异常的手印。雷声越来越大,屋瓦间的缝隙里,隐然闪出一丝耀目的金光,那正是天雷来临之前,金芒神电的奇特光辉!
老鳖命将休矣!虽然我对它的言谈行为极为不齿,但此时看它一副吓得魂飞魄散的模样,心中却也不忍,正要出言劝阻。
轰隆!
一道天雷滚落屋顶,随即闪现出一道异常明亮的火焰,甚至照亮了半个天空!比先前那道天雷的气势,简直强了十倍还不止!
严素秋缕缕长发飘舞而起,如玉的脸上倏然划过一抹艳红。从她的檀口之中吐出了一个字:“疾!”
那道明亮的火焰,带着无限的光和热度,带着摧毁一切的霸气和魔魅的力量,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疾速劈空而下!
来不及了!我惊慌地望了一眼八大王,只见那老鳖已绝望地闭上了它的一双绿豆小眼。
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个疑问:严素秋这天心正法既然可以引来天雷神电,必然是属于玄门正道的道法。只是我看她的功力之中,似乎隐带有一种诡异的魔力,跟我以前在龙宫之中,听往来仙官们所谈到的玄门正道,应该还有着些须异处。
哧啦!突然有一匹青色光华破空而来,在半空之中舒展开去,有如一匹上好的柔丝青缎,正好托住了从天击下的那道天雷火焰!两道光焰撞在一起,响起惊天动地的劈啪之声,溅开了满天金红的火花!
从屋顶的破洞看去,只见那些火花映在昏暗的天空中,是那样的灿烂璀璨!
只听一人喃喃低语道:“真象是星雨啊!”
我回头一看,只见小怜已从我怀中挣脱出来,她抬起头来,几乎是用一种无法言明的虔诚,在仰望着那盛开了无数火花的壮丽天穹。
星雨?听说在那天穹之上,本缀有亿万的星辰。它们一生都在属于自己的星宫之中,默默地度过漫长的时光,从来不曾轻易地移动过自己的方位。候到生命将尽之时,它们才会拼尽一生全部的力量,释放出亘古所有的光辉和热度,在天际上划过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亮丽的痕迹,跌落为人间的一颗坚石。
我一向长于深海,从来没有看见过真正的星雨。
可是,当我终于看到,那无数金红的火花,闪动着耀眼的荧光,拖着长长的光尾,在暗沉的天宇上呼啸而过的时候;当我看到那无数的光点向四面蓬然散开,却又交杂错织在一起,如疾雨一般密集、如宝石一般闪亮。是那样的华彩夺目,瑰丽莫名……
我毫不怀疑,最美丽动人心魄的景象,便是这生命最后时刻夺目的光辉!
仿佛积聚千年精华,只为这一刻的辉煌!
严素秋浑身一颤,手掌不由得放了下来,那种冷傲孤绝的气势顿时消失不见。我只听见她缓缓自语道:“是东君?”
只听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在空中说道:“素秋,是我来了。”
严素秋微微一惊,口唇欲动,想要说句什么,但只是将脸色一沉。她又瞟了天空一眼,突然手指一捏法诀,竟然化作一道清光,瞬间破空而去!
怎么回事?
我正在疑惑不解之时,突然听到另一个熟悉男子的声音讶然道:“严姑娘怎么倒不声不响地走了?莫不是还在怪我御下不严之罪?”
我一听那男子声音,当下想都不想,立刻也化作一道白光,向着严素秋刚才飞走的方向,迅速逃之夭夭!
只剩下形容狼狈的八大王主仆,和满面放光、兴奋莫名的小怜。
一边在云中飞快地穿行,我一边在心里好奇地猜想:莫非严素秋逃走的原因,是跟我一样的么?
至于我逃走的原因……
后一个开口说话的男子,正是西海大太子敖宁,我的大表哥。
渝州城外的花溪之畔,我抱膝而坐,伸手从溪中捞起一颗暗黑的石子。那石子静静地躺在我的手掌之中,我还能隐约感受到它从天际划落之时,那曾经灼热如火的温度。
泪水从眼中不断涌出,一滴、又一滴,轻轻落入清亮的溪水之中。
我想起了刚才那场美丽的星雨。我知道,那是因为东君的青华之气承藉天雷之威,震落了天穹上寿数将尽的群星,才会让我们意外地看到那场绚丽的流星化雨。
那些缀在天穹之上的星辰,有着那样的漫长而无奈的岁月。只有在生命即将结束之时,才能将所有的狂热的希翼和梦想,化为灿烂无匹的绝世光华,昭示在天地之间!
等候了亿万的年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终于展现出那样惨烈而壮丽的美景,一抒胸中郁积无数的块垒……可是,也只有那短短的一瞬啊……
溪水之中,映出了一个黄|色的身影。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幽幽响起:“十七公主,你也来了么?”
我顾不得擦去眼角泪水,霍然转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身份的?你到底是谁?”
那黄衣素然的女子,袅袅地立在风中。从她平静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刚刚激战过的痕迹。就连那四处飘散的缕缕发丝,先前曾是那样杀气四溢,此时也只是柔顺地披泻在她的肩头,象是这花溪之中宛然清丽的流水。
严素秋在我身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嫣然一笑:“十七公主,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么?当年公主降生之时,天府仙官云集,我也曾代青睘宫中的东君前往相贺。记得公主的左臂之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极是鲜红可爱。是以今日茶轩之中,我一见公主臂上那粒朱砂红痣,便立时认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左臂,不禁哑然。
她的笑容微敛:“光阴如电,已是过去了一百多年,公主你已长大成|人,而我……我也……”她不再说下去,只是低下头来,将纤长的手指伸入溪水之中,轻轻拨动,翻起许多微小的银色水花。
代替东君前往龙宫贺喜?那就是在青睘宫中任职了?那她是……
似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疑问,她从水中抽出手指,凌空甩了甩指上的水珠:“我是以前东君座下的掬花仙子啊,十七公主。如今龙宫之中,应该还有菊香清露吧,记得东海龙王是最爱吃我亲手酿制的呢。”
我不禁呆住了:“掬花仙子?严姑娘……你……为何会流落人间……为何会……”
我突然想起八大王先前说过的那番话,试探地问道:“八大王他……他可是那个时候,在洛水之滨见到的你么?”
她淡淡一笑,笑容之中,有着几分落寞和寂凉:
“是啊。那一年的春天,天帝降下玉旨,昭告三界,将他最钟爱的小女儿——洞阴公主阿宓,封为洛水之神,下嫁给洛水河伯夏宗岸为妻,世称宓妃。
天帝嫁女,自然是排场无比,何况洞阴公主本就是他的掌上明珠。河伯自然是不敢怠慢,为了表达他对洞阴公主的尊敬迎慕之情,他倾尽水府财力,在洛水之滨筑起了一座华丽无比的楼台,以备嫁娶之用。因为在楼台一侧铸有二十四只青铜鸾雀,以示鸾凤来集的吉祥之意,故河伯将这座楼台命名为铜雀台。
在铜雀台中洞阴公主的婚礼上,天帝突然因事务紧急,不得亲自前来。所以他为了表达对爱女的歉疚之情,下令所有在籍仙官真人,都必须来参加公主的婚礼。
神仙们哪敢不从?况且也要凑兴,结果婚礼当天众仙云集。不但是玄都宫中的仙官、海外仙山上修道的真人、西方琉璃世界中得道的神佛,甚至是女仙中最尊贵的金王母、上元夫人等都亲自到场,连一向隐居巫山的云华夫人瑶姬都破例前来,在铜雀台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欢宴。
有的神仙确因要事不能前来的,也都派了座下大有身份之人前来祝贺。而我,严素秋,也受东君之遣,带来了青睘宫为公主大婚而准备的贺礼——名为 “双清” 的一方稀世奇玉。
我的前身,本是生长在天庭凌霄殿前一株仙菊。在历经了七七四十九次天劫之后,我渐渐开了灵窍,开始有了微弱的灵识。
因为凌霄殿前仙人往来如过江之鲫,而在群芳之中,我的花朵又开得最是美丽清雅。所以仙人们总是喜欢在我的身边略为逗留,并评论观赏一番。
我或多或少地,也沾染到了他们的一些仙气,并悄悄地吸收进了我的身体。千年之后,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灵性。
有了自己的思想,我开始仔细地观察我身边的一切。在凌霄殿前,每天见的最多的,还是那些往来不绝的仙人们。从他们的谈吐之中,我听说他们个个都是餐风饮霞、不食烟火,可以逍遥自在地遨游于天地之间。
所以,每当看到他们那种风流飘逸的气度时,我便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开始幻想,而且有了非常迫切的期盼。我也多么盼着成仙啊,盼着自己能象他们一样的自由自在。
没想到机会真的来临了。有一日,春神东君从殿前经过,见我的气韵灵秀天然,心中十分喜爱,所以向花神女夷要得了我,将我带回了他居住的青睘宫中。
东君他是个性情温文的男子,心肠又好。他在得知了我的梦想之后,并没有斥责我的意思,反而有些欢喜。
他先是传授给我《丹精道心经》,据说这是女仙上元夫人的秘笈,最是适合女子修炼,而我们花木之妖也多为雌性。
真是皇天不负,在我刻苦修炼数百年之后,我终于能够凝神集气,化为人形。我的道术也渐渐高深,青寰宫中已为济楚。
东君越是宠我,竟让我做了执掌掬花的仙子,并专门大兴土木,为我建造了一座宫殿,名为积翠。
铜雀仙宴
作者有话要说:
鸿雁归来网友,感谢你的书评。只是我本人在网络方面是个菜鸟,找来找去也不知怎样为你加精。不过,对于大作我已读过好几遍,那么我想,加精与否也并不重要了。
起先只是写给我的小表妹看着玩儿的一篇小文,到了现在居然一本正经地连载下去,各位网友的支持之力,功不可没。其实后文尚有几万字。但因为我总是希望让文字更为精美耐看,故此修改次数较多,所以更新速度慢,望谅解。
我以我笔,写我真心。唯此真心,不知天下谁人能解?所以欢迎更多的长篇书评,盼之。那九重天外的积翠宫殿,终年都笼在纱罗一般的缕缕云气之中。宫中铺着大块的白玉雕磨而成的地砖,殿顶高大的黄金梁上,镶着好些精美的玳瑁。因为沐浴着天界的仙气,庭院里的花木也生长得异常葱茏,青玉的树干甚至高达千寻(一寻为八尺)。微风吹拂过来的时候,那些形状玲珑的树叶相互碰击,发出美妙悦耳的乐音;而树干的响声却象是神箫之韵,合起来听时,竟然暗合九奏八会之声。
除了执掌花令节时,我也没有什么繁忙的事务。闲暇时我采撷那些落英为餐,又收取叶上的甘露为饮。有时我也去找别的仙子玩耍,下下棋弹弹琴什么的。我还跟随东君,去过较为遥远的海外仙山,如方丈、瀛洲等地,去造访闲居在那里的仙人。
东君兴致来时,往往还教我一些诗词歌赋。我对这些东西倒是非常地着迷,可是他往往在教过之后,又要来告诫我。他说这些东西都只是陶冶情操之用,却极易使人迷乱心志。如果任由自己沉缅其中,则或多或少,将会影响到修道之人的清净无为之心。
我先前是没有名字的,他也一直都叫我小掬花。只到我被封为菊仙的那一天,当我头戴花冠,粉黄云绡轻裹,亭亭玉立于他面前之时,他似乎才刚刚意识到,原来我已长大成|人,他应该要给我取个正式的名字了。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青睘宫中,对我说:‘严霜虽染,素节秋心……这本是掬花的特质。你既为掬花之仙,我便许你姓严,名字……就是素秋罢。’
清闲的日子,倒也是无忧无虑,也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
只是有的时候,当我倚着翠玉的阑干,伸出手掌去逗弄那些飘来飘去的云雾时,心里总会没来由地有一丝惘然。
未来漫长的岁月,难道都要这样地过下去了么?
直到我来到了洛水之滨,见到了那个传说中非同寻常的女子。
在那次铜雀台的欢宴上,我见到了许许多多仙界著名的人物。他们中大多数都是些闲云野鹤般的散仙,平时根本不在凌霄殿中任职,所以倒有一大半我不认识。
不过,那些男仙们让我大失所望,他们要么是形状古怪的邋遢道士,要么是须眉皆白的糟老头子,难得有个把仙风道骨的,却又显得不可一世。有个叫赤脚大仙的,居然还真打着一双赤脚片子,在铜雀台上“啪哒啪哒”地走来走去。
女仙们可就美得多了,如西王母宫中的女官管双成、许飞琼、郭密香、上元夫人的侍女李方明等,那自然是上上的人物。其余的象什么成公智琼、黄灵微、张氏女郎等等,也无一不是仙姿奇妙,容华照人。
至于金王母、上元夫人等身份尊崇的女仙,则绝美的容色之中,往往又有着一种高贵凛然的仪态,使人一见之下,更是十分的自惭形秽。
当时女仙们所居的席位,是以金王母为尊,紧挨她左手方的便是上元夫人和云华夫人。可奇怪的是,紧挨金王母的右手方有一个位置,竟然还是空着的,也不知为何人所留。
我长在天宫,自然知道在天界女仙之中,以王母为尊,上元夫人次之,再次之则是云华夫人。
金王母,即九灵太妙龟山金母,世人往往也称之为西方母。她曾于聅莽之中,分大道醇精之气,结气成形。与东王公共理二气,而育养天地,陶钧万物,为极阴之元,位配西方,母养群品。
这天上天下,三界十方,凡是女子中登仙得道者,都归属她的管辖。
上元夫人也是上古便已得道的,她统辖天界十万玉女,地位之尊,仅只次于金王母。可看他们给这人留的位次,竟似只在王母之下,而与上元夫人并列,连云华夫人似乎都还要逊上一筹。可是我仔细想想,在东君的青睘宫中藏录的天籍之中,并没有记载说天宫之中,还有此等地位的女仙啊!
我又向那个位子看了两眼,心中不禁有些纳闷。
欢宴终于开始了,果然是满目锦绣,丽声盈耳。夏宗岸为表示自己的诚意,早在数月之间,便已搜集了许多水族中色艺俱佳的美女;他甚至还备以厚礼,去洞庭水府之中,请到了向以教演歌舞著名的解姥姥,来专事教习这群歌女舞伎。自然歌舞之技,都是非同寻常,那些流波曲、萦尘散香舞等等,无不是新奇悦目,看得一众仙人都是兴致盎然。
上元夫人终于也来了兴致,她放下手中琉璃盏,对恭立在一旁的夏宗岸说道:“驸马宫中歌舞,果然是妙不可言。本座手下有四名玉女,样貌乐技倒也不差,愿为驸马盛宴助兴。不知众仙意下如何?”
众仙一听,先是一愕,随即连声叫好,个个喜形于色。
上元夫人座下,向来以四大玉女为尊。据说都是精通乐理,才色绝艳,为天庭玉女仙子中之翘楚。
上元夫人蛾眉微敛,转头对金王母道:“只是我这四名玉女,只是擅些乐音之技,却是不长于填词谱曲。象今日这般盛会,若是唱些旧的曲子,却不是扫了众人之兴?不知姐姐你手下,可有擅填词曲之人?”
金王母看了看她身后侍女,不觉也有些为难。她向来端庄尊严,手下侍女也是德行俱备,若是处理事务,自然是井井有条。但若说起这些轻巧技艺,却也真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蓦地站起身来,盈盈拜倒于二位女仙座前,启齿说道:“启禀金王母和上元夫人,婢子严素秋,为东君座下掬花仙子,能填词曲,愿效薄力。”
北寒玉女宋联涓,弹起九气之璬;东华玉女烟景珠,击响西盈之钟;神林玉女贾屈廷,吹动凤涙之箫;飞玄玉女鲜于虚,拊扣九合玉节。
我俯在青玉雕就的长案之上,手执天狼彩毫,在织女精心织就的丝纨长卷之上,文思泉涌,下笔如飞,顷刻间便填就了一首新鲜词曲。
乐音之中,我们五人发清丽之歌喉、起回旋之云舞,一时传为佳话。此宴完毕之后,积翠宫严素秋之名,瞬间传遍三界。天庭中竟出现了这样的传言,说上元夫人极是喜欢我,正想向东君将我要去,封做第五玉女,连封号都已拟好,号为琅光。”
说到此处,严素秋微微一笑,白玉般的脸上,漾起一抹淡淡的红晕。那如水般沉静的眸子中,闪动着星子般的光芒。
玉女之尊的荣光,那该是天界中多少女仙的向往呵,想必严素秋她也不是不想,但为何呢?甘愿弃去那唾手可得的荣光……
严素秋的两只纤手无意识地在裙上擦了擦,其实那手掌上的水珠,早已是干了透了。
她凝望着天边一抹淡淡的白云,那种星子般晶莹的光芒,渐渐从她的眸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仍旧是那种沉静而寂然的眼神:
“可是就在那一日的欢宴上,我见到了一个非比寻常的女子,她甚至改变了我毕生的道路。
酒过一巡之后,忽见天边瑞云群生,一羽洁白如雪的仙鹤从天际展翅飞来,划破层层云雾,最终双翅一敛,降落在群仙会集的铜雀台下。
那是一只华采异常的白鹤,它的体型比寻常的白鹤足足要大上一圈,当它的双翅完全张开时,那纯洁而华美的白色,简直要胜过天边最美的白云和飞雪。它两根纤细而坚韧的长腿一伸一屈,稳稳地立在地上,保持着一种古怪然而却无比美好的姿势。
而它那黑亮的眼珠,真象是天下最晶莹的一对黑色宝石,闪动着逼人且聪颖的光辉,神气而骄傲地环视铜雀台上的群仙。
所有的喧哗嚣闹之声,突然地降低了下来。
不要提那些紫晴兽、火麒麟、飞翼龙之属的仙兽,就是这台上某些仙人,据我看来,都比不上这只白鹤那种自然流露出的夺目的神采。
它是一只仙禽,在天界之中,这种仙禽往往都是仙人们的坐骑。然而,会是怎样的一位神仙,才配成为这样出众的一只仙禽的主人呢?
萼氏绿华
我正在猜测之时,只听唱值的仙官高声宣道:“清华夫人驾到!”
所有的神仙都神情一肃,台上先是一片鸦雀无声。但只是片刻之后,除了西王母和上元夫人之外,其余人都突然站起身来,轰然齐声迎道:“恭迎清华夫人驾临!”
那只白鹤将长腿一屈,垂下高傲的头颈,无比驯服地跪落在地。鹤身上跃下一个身穿青碧衣衫的女子,飘然向台上走来。
金王母和上元夫人站起身来,上元夫人更是含笑叫道:“绿华,你怎这晚才来?王母和我都等你等得好生心焦呢!”
那女子脚下一顿,但随即便微笑了:“王母、阿环,真是许久不见。”
我站在一旁,张口结舌,居然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阿环!她竟然这样随随便便地,就叫出了上元夫人的闺名!
天界仙子如云,个个都颇具美色,容颜惊艳。看得久了,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
可是这个身着碧色交襟长衣,外披冰青绡纱的女子,却真的是与众不同。
她梳九曲双环髻,双环之间,横绾一枝五簇兰蕊吐芳钗。钗头挑出数串米粒大小的粉色明珠,在云鬓之间轻轻晃动。碧青衣襟重叠之中,系有一块雕琢精美的白玉,雪青色的玉络边缘,垂下缕缕精细的流苏。
女仙们爱在额上贴上几片精雕细镂的金钿花,以示华贵妖娆之态。而她的额上,却只贴着豆大一片青玉,泛出幽冷清凌的光芒。
如果她是立于姹紫嫣红之中,你会认为她夺走了所有鲜花的娇艳;如果她临水而居,你会觉得所有水色的灵秀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如果她掩身于云气之内,则所有云气都比不上她的仪态飘逸。
她携着王母与上元夫人的手,步履轻捷地走向中间席上。当铜雀台上拂过的微风,轻柔地掀动了她那青碧的衣袂时,我仿佛听到所有台上的仙人,都不由得轻轻地屏住了呼吸。
自始至终,我并不觉她是怎样的光华耀目。可是自她出现在我的视野之时起,我的眼里便只有她一人存在;就连那件平常之极的青碧色衣衫,只因是穿在她的身上,立时让所有的仙人的华衣丽服,都黯然失去了那张扬的颜色。
三人重归座上,那女子,正坐在王母身边,与上元夫人同列。那个空的座位,居然是为她所留!
我悄悄地问东华玉女烟景珠:“她是谁呀?在籍仙官之中,似乎并没有清华夫人的封号啊!只是听起来,怎会又如此耳熟呢?”
烟景珠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天籍之中虽未注明,可是天下谁人不知?这清华夫人的名讳,就是赫赫有名的萼氏绿华啊!”
上元夫人身边,那身着青碧衣衫的女子,原来竟然是仙界中那最具有传奇色彩的女仙
——萼绿华!
难怪我会觉得清华夫人四字是如此耳熟,这下我可全都想起来了。
据说她的原身,本是上古山中一株绿梅,长久聚集天地日月之精华,终于修成|人形。她修道已近万年,道行极为高深,尤擅太乙灵尊飞升之术。古仙广成子当年飞仙得道,还是受到了她的指点。天帝早在数千年前,就曾下诏封她为清华夫人,并召至天庭画屏宫任职,掌管东洲南荒之地。
东洲南荒之地,地域十分宽广,人烟稀少。而当地承聚天地灵气又十分充足,往往连草木年岁稍长,便能凝形成妖。所以向来便盛产妖魔,也是三界之中,妖魔聚居最为密集之处。
妖魔滋生既多,年长月久,渐渐各自形成一些派系国度。为了自家利益,它们终年互相纷争攻击,闹得那里一片乌烟瘴气。天帝一直颇为头痛,先前派过几任仙官星君,但群妖诡计百出,总是到得最后,逼得那任职官员都是灰溜溜地逃回了天庭。
天帝也想过要将群妖诛灭,但南荒天生便是妖魔滋生最佳之地,纵然将现在南荒群妖全数诛杀,也会有新的妖怪生出。有如草尽根生一般,根本就是诛不胜诛。
清华夫人到任之后,先是大展法力,将最为桀骜不驯、功力也是最为深厚的熊妖图萌当场杀死,威慑群妖;然后或赠以仙药、或是授以道术,卖了许多的人情;加上她虽地位尊荣、仪态绝美,待下却极是温柔周到,毫无高高在上的架势,如此恩威并施,终于使得群妖渐渐对她有了敬仰畏惧之心。
最后她终以其大智大慧,逼得各处妖王齐聚南荒中宫,召开万妖大会。在大会上萼绿华亲自出马,为群妖划定各自势力范围。群妖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好誓血为盟,相约永不侵犯。
从南荒妖氛四起,到平定群妖、东洲安靖,清华夫人萼绿华,只用了短短六年时间。
天帝闻之大悦,而天庭中诸多仙官神人,纵是先前不以为然者,此时也不由得心中对这个奇女子暗暗起了钦佩之心。
至于在群妖心中,清华夫人的名号更是无上尊荣,它们一致认为她是天界中最聪慧美貌、仁慈详和的一位女仙。据说它们还悄悄地为她取了另外一个名号,称她为“万妖之后”。
可就是这样一位名动三界的“万妖之后”,这位天庭中不世出的清华夫人,在平定南荒之后,只在天宫中呆了极短的一段时间。她便向天帝上表,说自己性好清净,不但辞职不就,居然还要求不再登录仙籍,在天庭掀起了轩然大波。
自古以来,三界之中芸芸众生,无论是人兽鳞虫,还是妖魅精怪,只要略具一些灵性,则平生最大的梦想,便是希望有一天能抛却肉身,跳出轮回,得证天道,位列于玄都仙班之中。
而萼绿华,她竟不愿名列仙班。
天帝及各仙官重臣慌了手脚,为着天庭颜面着想,自然是想要不允。但一是忌惮她法力无边,而且交游广阔。因为她得道极早,德高望重,现下仙界中倒有一大半是她的晚生后辈,在成仙路上也多少得到过她的指点。若真是与她为难起来,难免众仙不会分崩离析,闹出大乱子出来。至于天下妖魔,既然尊她为“万妖之后”,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
二是任文吏阅遍天界典籍,也没有哪一条律令说到,仙人若自请除籍将要受到何种惩罚。
最后此事也只得不了了之,天帝下了一道话意含糊的旨令,收回她的治下之权,她也不得再受三界香火供奉。但钦准她离职还乡后,却还是保留了她清华夫人的尊号。
萼绿华极是坦然,第二天绝早即离开天庭,并未与任何人饯别,也未带走一草一木。候天帝闻讯赶去时,只看见她那方刻有“清华夫人”的黄金印章,端端正正地搁在画屏中宫长案之上,在晨色中熠熠生光。
从此之后,三界之中,再难得睹这位女仙的绝世风华。听说她一向总是住在她的本土,一处名叫夷离的山中。
记得当日东君把清华夫人的事迹讲给我听之后,他也曾一一评论过各位神仙。在谈到女仙之时,他说:当今女仙之中,最德高望重的自然是西方金王母,最仁慈谦和的是上元夫人,最神秘莫测的是云华夫人瑶姬,而最令人心折的,还是清华夫人萼绿华。
我当时还很好奇地问道:“令人心折之处,究竟是指什么呢?”
东君想了一想,摆了摆头,只是苦笑了一下,说道:“说来也真是可笑,本君所见仙子可谓多矣,平生也只见过萼夫人三次,竟然每次都是心旌神摇,不能自已。但事后回想,虽是不由自主地为她所折服,却始终不知,究竟是如何被她折服。”
这个女子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容忽视的特殊气度。
我掩在铜雀台西一丛繁盛的牡丹花后,藉着花叶的遮护,远远地凝望着她。萼绿华端坐在西王母的凤旌之下,低垂螓首,与王母和上元夫人、云华夫人在低声而亲切地谈天。西王母端凝华贵,上元夫人和蔼典雅,云华夫人冷艳动人,她们身边侍女环伺如云;她的身边却是空空荡荡,甚至连一个随从都没有。但即使如此,仍不能掩住她那种动人的光辉。
细细回想,当时铜雀台上,在偷偷看她的,也不止我严素秋一人。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云华夫人?是神女瑶姬么?她是不是长得非常美丽?”
我的心里又开始在隐隐的疼痛,因为我突然想起了窈娘,
严素秋想了想,道:“不错,云华夫人……就是神女瑶姬,我们仙界都是这么叫她的……她有一种特别冷艳而神秘的美,就象是生长在昆仑之巅的,那种沾染着晨露的蓝草……”
“宴会一直开了三天三夜,无数的山珍海味、糕点鲜果、酒水佳酿源源不断地传上来。佳曲新舞,更是一支接着一支。
我是早就不看那些歌舞,也放下了手中的银箸。我独自长久地倚在铜雀台畔,仰望着那滔滔东去的洛水。那滚滚的流水,日日夜夜这样不尽的奔流,它们究竟想奔向何方,才会止住脚步呢?
洛水边连绵的群山,在暮光中披上了一层金红色的轻纱。天地之间,展现出一种肃穆而自然的美感。想必东君也该回宫了吧?他既是春神,也是日照之神,太阳的运行也是由他来执掌的。这时已是日落西山了,他那六条螭龙驾着的金车,是否正隆隆地驰过我们头顶的云层呢?
看着那狼藉一片的铜雀台,那强颜欢笑侍立一旁的驸马夏宗岸,看着周围那些醉态百出的神仙,还有那些聚在一起谈个没完没了的仙子们,想起那群仙未曾谋面过的女主人——洞阴公主,不,现在该称为宓妃的那个女子……
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倦意。难道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此时的我,能够倾心地交谈一刻么?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积翠宫中,在那些看似快活逍遥的日子里,我竟然会常常产生一种怅惘的情怀。
内心的寂寞,与是不是仙人,真的没有多大的关系。
我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萼绿华,这次她还是在跟王母她们谈话。但突然我却看到她微侧过头来,眼光若有若无地向我脸上一瞟,嘴角也有些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她在向我微笑么?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竟然有些眩晕。
宴会终于散了。群仙乘凤的乘凤,驾鸾的驾鸾,腾云的腾云,一时间铜雀台边人喧兽嘶,忙成一团。不时有一道彩光“嗖”地一声升上天空,可怜的驸马夏宗岸就得又重复一次他说了很多次的话:“多承仙官驾临,有空再到府上登门拜访!”到得最后,象王母等身份尊贵的仙人也纷纷带着侍女随从们登上各式云车。
我一转头,只见那只神气活现的白鹤身边,有一抹青碧色的身影:‘她要走了么?’
我鼓足勇气,也顾不得仪态优雅,提起那华美而累赘的裙角,一溜烟地跑下铜雀台,快步跑到白鹤身边,一手毫不礼貌地牵住了萼绿华的衣裾:“夫人!请等我一等!”
白鹤“嘎”地一声大叫,翅膀生气地竖了起来,带起一阵劲风,向我“扑啦”一声扇了过来!我吓得连忙举袖掩住面孔,耳边却听到萼绿华出言叱道:“小玉!”
风声立敛,我从衣袖的缝隙中偷偷看出去,只见那名叫“小玉”的白鹤极不情愿地收起翅膀,但一双黑亮的小眼睛还是气恨恨地瞪着我。
我讪讪地放下手臂,又挥了挥袖子。
这个美好稀有的女子,从见到她第一眼起,我就深深地明白了,让东君为之心动,却无法言明的、她的那种真正令人心折的地方是在哪里。
她面上那种淡然而又蕴含深意的神情,往往会让人忽略了她外在那种惊人的美丽,而让你发自内心地相信并力图去探索——藏在这个女子心中的,究竟是怎样广阔而深远的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如此的博大,仿佛你所有的疑问和困惑,都会在那里得到最好的诠释,这让你不得不去亲近她、爱戴她;而她的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无名的光辉,却又使你望而却步,不敢再前行一步。真如她的名字一般,是冰雪旷野之中的一枝寒梅,有着令人心折的奇异幽香,却又远离一切俗尘,冷冷遗世、悄然独立。
正如此刻的她,只是静静地凝望着我,却一样有动人心魂的力量。
可是此时,当我真的站在这位传奇人物的面前,盯着她那张绝色的脸庞,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萼绿华柔声道:“你是素秋么?”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萼绿华淡淡道:‘素秋,你不用开口了,我知道你来问我什么。’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眼中那种令人心动的色彩,显得是更深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想着炼丹、长生、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天劫,遨游四海,餐霞饮露。
可是素秋你想到的是,这样麻木地活着,就算真的与天地同寿,又有什么意思?’
她抬起手来,掠了掠鬓边被洛水河风吹乱的散发,姿态异常优美。这个优美的姿势令我念念不忘,我后来曾偷偷地对镜学了很多次,却总是形似而神不似。
只听她接下去说道:‘起初,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生灵,我们对着未来,有着莫名的惧怕。因为那遥远的仙人梦想在支撑着我们,使得我们想要跳出五道轮回,想要不受色声香欲之苦,想不再有生老病死,想要逍遥自在、无拘无束……所以我们拼命地修炼、修炼啊……到得后来,当修道成为了习惯而不再是愿望时,我们终于在不断修炼之中迷失了自我,我们随着大流,身不由已地前进着……居然遗忘了自己最初的真正的梦想。’
‘素秋,最初的梦想,往往是最真实的梦想,那才是真正让你幸福、值得你亘古追求,而最终能让你知足感恩的东西。
而修道成仙,只是因为你想摆脱对生命不可知的惧怕,并不是你心底所真正最想要的。所以现在你开始迷茫、困惑,并对仙人的生活有了深深的厌倦……素秋,我说的对么?’
我被她一番话说得慒了,茫然无措地看着她。
她拍了拍我的手,飞身骑上鹤背,长长的青碧衣裾有如流水,从鹤身上飘泻下来。萼绿华俯视着迷茫的我,眸中闪现出智慧的光芒:‘素秋,去寻找你最初的梦想罢。三界之中,时空流转,终将会有你想要得到的那一个瞬间。’
万丈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去看了下晋江的排名,我的这篇小文榜上无名。真是郁闷啊,难道真的不受大多数人的欢迎吗?难道大家真的很喜欢看那些缠绵而空洞的文章吗?郁闷啊。等到我的侍女来催我登车回宫时,我还怔怔地站在当地,遥望着萼绿华驾鹤而去的那一方碧空。
千年以来,白云是否都是这样的悠然?不尽洛河之水,正在我的脚下滔滔地奔流。
我真正想要得到的,究竟是哪一个瞬间?
坐在返宫的宝螭芸香车上,当云气从车边呼啸而过时,我下意识地互相交握紧了自己的双手。在我的掌心中,有一团绵软无比的绢帛。这是刚才萼绿华轻拍我的手掌时,塞入我的掌心的。
刚一回宫,我来不及去回禀东君,就摒退了众人,迫不及待地展开绢帛。
只是草草看了几行,我便看出那是一篇极为玄妙深奥的法诀。我找遍整片绢帛,才在右下方发现了四个不起眼的小字:天心正法。
天心正法之名,我也早有听闻,这乃是道家最为玄奥的法术,无须符咒请坛,便可役使天雷神电为已所用,诛妖之威,几可夺造化之工。萼绿华当年威震南荒,便是以此术击杀了千年熊妖图萌!
可是我只与她短短一面,连话都只说上了几句,她为何竟肯传授给我如此高深的法术?这个女子心中的世界,真的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我用了足足十天功夫,终于将这篇法诀从头到尾读完。法诀最后廖廖几行,字为粉色,略有清香,映着雪白的绢丝,若不是认真读了下来,几乎是看不清楚。我嗅了一嗅,立时辨了出来,这竟然是牡丹花汁所书!字迹略显潦草,显然当时萼绿华是匆匆一挥而就。
字体是极工整的小楷,疏朗清雅,隐有棱角,一如萼绿华其人:
‘仙妖之别,存乎于心。正法如此,諻论他言。’
我用颤抖的左手提起那方绢帛,轻轻抖散开去,掌中立刻升起一团青色火焰,点着了绢帛下摆,瞬间便将其烧成了一片灰烬,殿内充满了丝织品燃烧的那种怪异的味道。
我急步奔到窗前,一把推开雕花窗格,让那种味道尽快散去。但我一直封闭严密的心中,却也似乎突然被打开了一扇天窗,诱人的光亮破窗而入。
这可是我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天心正法之中,竟然也采用了妖魔的修炼之术!
在阅完天心正法之后,我心中早已明白了这个极大的秘密。萼绿华不愧是“万妖之后”,若不是她竟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毅然摒弃了传统道术的一贯宗旨,大胆地采炼妖术中的精华部分,并最终以无上的心得与修为,融万法于一统,世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玄奥的天心正法!
又有谁能够想得到?诛妖最具威慑的法术,居然是脱胎于妖术本身!
若是寻常的仙家道术,走的是千万年来一成不变的道路,总是被局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纵然是修到此道中的最高巅峰,也只是任天摆布的棋子,又怎能谈得上夺造化玄妙之工?
灵光一闪,我猛地关上窗格,心中惊骇莫名。
我终于明白了萼绿华授我天心正法的深意:她是想让我自己明白,若我总是居住在这九天之上、积翠宫中,过着这百年如一的生活,走一成不变的道路,我如何能寻回自己最初的梦想,得到我真正想要的那一个瞬间?
当年萼绿华视仙藉尊荣有如浮云,毅然挂印归山,想必也是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我辛辛苦苦,历经修炼,才有了如今仙子的身份。身为紫阙天宫的仙子,自然有着许多凡人和妖精不能比拟的好处:漫长而悠久的生命、锦衣玉食的生活、华美而舒适的宫殿、东君温柔的怜爱和恩宠、还有未来的‘琅光玉女’那美好的光环、众仙艳羡无比的眼神……而且,没有了□的束缚,我可以不再惧怕死亡的来临、永远都不会受到病痛和苦难的折磨……
我在积翠宫中焦躁地走来走去,只觉得心脑里一片混乱。
优偓而无味的永生,和心灵获得的最终宁静,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萼绿华写下来的那十六个字,又跳上了我的心头:仙妖之别,存乎于心。正法如此,諻论他言!
经过十天的苦苦思索之后,已是憔悴不堪的我,终于来到青睘宫,站在了东君的面前。
只因我已下定决心,愿意落入那最为繁华锦绣的一处红尘,在芸芸众生之中,寻找我心心念念的那一个瞬间。
东君大惊失色,猛地从宝座上站起身来,一扫平时那种自在安然之态。他拿在手中不停把玩的那枚他最心爱的绿玉如意,也随之落到坚硬的金砖之上,“砰”的一声,摔成了三四段。
东君看了一眼绿玉如意,也顾不上心疼,又将目光转到了我的身上。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一迭声地问道:“你说什么?你居然要请除仙子之籍,自愿被贬入凡间?”
我垂下头来,低声道:“请东君殿下成全。”
他三步两步跨下丹墀,走到我的面前,喝道:“素秋!这是何等大事,岂可视作儿戏?你由一株花木得聚成今日灵性,修成仙道,其中历经了多少岁月艰辛?现在你说声不要,便将仙人的身份轻易地丢弃;将来落入凡间,你便是后悔,那也是来不及了!”
我不敢看他,道:“素秋前思后想,决心已是定了。”
他一时气结,竟然说不出话来。我虽是低垂着头,但从眼角的余光,仍可以瞥见他雪青的衣袖都气得在微微地颤动。
良久,东君终于长叹一声,说道:“素秋,你自成仙得道之后,时常郁闷不乐。本君……自然也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唉,仙道茫茫,确不知前方何方啊……”
他负手背后,在殿中踱了几步,却又在我的身前停了下来,说道:“素秋,你听本君一言罢……千万年来,仙人们莫不如此,此是命数使然,冒然要去改变,只怕会惹来不测的大祸……再说……再说……”
我仍是没有抬头,却能感觉得到:他的两道目光,正凝注在我的脸庞之上,久久没有移开。
我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慌乱,只听他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没有你在我的身边,这漫长的仙界岁月,我该要怎么才能过得下去……”
他的语声越来越低,只到说出这最后这两句话时,已是几乎低不可闻。
我的心里大大地一跳,东君他……他……
他对我的那种怜爱和柔情,突然之间,是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当我还是作为一株掬花,被他移到青睘宫中之时,无论是浇水或是松土,他从来不要其他侍从动手,总是自己亲自施为。他那本是一尘不染的雪青衫子上,便常是沾染了泥土的印迹,又或是被水弄湿了好大一片。
为了帮助我快些聚气成形,他经常将一些珍贵的仙丹化在水里,再浇到花泥之中,让我尽数吸收。我成形之后,又是他亲手教会了我许多深奥的法术,并委以了掬花仙子的重要职务。
他还时常带我出去游玩,到四海五洲之地,去拜访居住在那里的许多神仙。有时不能带我去的时候,他也总是收集一些好玩有趣的东西带回来送给我。
那些过去我从来不曾留意过的点点滴滴,都在对我诉说着一个我不敢相信的事实……
这一瞬之间,我有些慌乱、有些无助,还隐约有着一些莫名的惊喜和甜蜜……但我蓦然惊觉过来:这绝不是我要的那一个瞬间!
我后退几步,突然双膝落地,向着那个温雅俊逸的男子,重重地磕下头去:“请东君殿下成全!”
继萼绿华之后,我自请下凡之事,在天庭掀起了第二轮轩然大波。不同的是,萼绿华当年位极尊荣,众神仙虽是惊愕莫名,却也对这位女仙出人意表的处事作风,自然会有些隐约的钦佩和敬仰。而我一个小小的掬花仙子,竟也力图步清华夫人的后尘,不免惹来一些讥讽之词,认为我只是年轻气盛、好出风头而已。
这也更坚定了我离开仙界的决心:枉他们身为仙人,却不懂得我小小的真心。这样的仙界,我又有什么呆着的必要呢?
至于我在天帝眼中,也算不上什么重臣亲信,他只是有些恼怒我的不识时务。经东君极力斡旋,我终于如愿以偿,被暂销仙籍,贬入凡间。
东君告诉我:我仍然保留了所有的法力和道术,却不能够再长生不老。而且每隔五百年的时间,我将会遇到一次小劫;每隔一千年,我会遭遇一次大劫;而在五千年后,等待我的将是——几乎无法逃脱灰飞烟灭命运的天劫……
换而言之,我其实已不再是仙,也不会是人,我沦落成了三界之中,最卑微低贱、最受争议、然而又最具有冒险精神和不羁情怀的那一族特殊生灵——妖。
东君凝望着我,眼中是深深的怜惜和不舍:“素秋,天帝下了严令,如果你借用凡人的身份,混迹于人间界中,则终生不得擅自使用法术,更不能伤害一个凡人。否则……否则天帝他……必以天雷将你诛之!你……可要好好记得啊……”
我点了点头,心中一片坦然。这种不公正的结局,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因为我严素秋,毕竟不是那个法力高深、四海闻名,令天帝都不得不忌惮三分的萼绿华。
脱下流霞飞翠裙,除去瑶环结金带,缷掉了所有珍贵的钏珠簪环。一身布衣的我,飞也似地奔出了南天门,义无反顾地跃下了高高的云端,落入了那纷乱喧嚣、然而又锦绣耀目的万丈红尘。
我来到了一个名叫天台的重镇。
那些或面容枯槁、或肥头大耳、或是样貌猥琐,但一概显得神情麻木的凡人、那尘土飞扬的大道小路、那肮脏杂乱的市井街巷,甚至是那些粗陋不堪、冒出难闻热气的食物,都让我觉得浑身有说不出的难受和不自在。
这样浊恶熏天的人世,会有我想要找到的那一个美好的瞬间么?
我隐居在城外的松林中,取些洁净的松子为食,渴时便饮用清澈的河水,这样勉强过了有十来天的时间。
有一天我从松林里出来,远远地便看见横跨河面的垂虹桥上,呆立着一个白色的影子。
锦绣深处
那是一个极为美貌的小姑娘,看她的年龄,大概只在凡人十三四岁的模样。双鬟垂肩,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色裙衫。
她年岁虽然幼小,但容颜清丽,如花树堆雪一般。此时眼睫带泪,更是娇嫩得如同一颗清晨的露珠。全然不象我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凡人一般粗浊,倒有几分我惯看的天上仙子的风韵。
只可惜我看得出来,她的眉宇之间,笼着一层淡淡的黑气;胸口那盏生命之灯的火焰,也闪动得极其微弱了。这个美貌的小姑娘,看来是大限将到了罢?
凡人的生命,都是这样脆弱的么?我不由得从心里觉得惋惜,一转念想到自己,却也有微微的寒意。
她凝视着水中自己美丽的影子,喃喃道:“我们严家的女儿,岂能操此贱役,入这所谓的教坊司?我宁可一死,也不愿意辱没了严氏家族的门楣。”
“扑通”一声,她白色的身影越过桥栏,跳入了碧波之中,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我大吃一惊!虽然明知她生机将息,但见她死在我的眼前,心里终是不忍,当下双手虚虚一引,法力所激,小姑娘的身体从水中缓缓浮出,飘在水面之上。
我连忙跑到桥下水边,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衫,将她的身子拖上岸来。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衣衫尽湿,鬓发零乱,双眸紧紧闭着。我用手试着探了探她的鼻息,毫无气流进出,已然是气绝了。
我叹了口气,运起法眼,仰头看了看空中。只见空中有一缕淡淡的白色影子留恋不去,看其轮廓形态,隐隐正是那小姑娘的模样。
她的魂魄既已离体,实属天命所归,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了。
我对她的魂魄轻轻说道:“你大限已到,莫要再留恋此间了。快去冥府报到罢,相识一场,我便助你一程。再世为人之时,你再善自珍重罢。”
小姑娘的魂魄微点了点头,样子还是泫然欲涕。
我默念法诀,掀起一股清风,将她的魂魄送往西方而去。
回过头来,我看见她那具美丽的躯壳还是静静地躺在岸上。早在天庭之时,我便听说,世间凡人的种种爱嗔痴贪,烦恼苦恨,俱由这具躯壳而来。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得道的佛菩萨也好、仙人修真们也好,都是将人间界中看作是火中屋宅,又或是无边无际的一片苦海。所以,他们怀着大慈大悲之心,一直试图超度沉迷于苦海之中的众生。
其中最是经常劝诫他们的,便是叫他们不要迷恋这无用的躯壳。只因这躯壳的表皮虽然美好,也看得到眉目如画,肌肤似玉;实则皮下掩盖的,尽是些脓血枯骨,臭不可闻。
然而世人道理虽然明白,却总还是为此所迷。这小姑娘的躯壳若不是这样美丽,恐怕也不会给她带来无穷的烦恼,甚至逼得她到了最后,不得不自绝生命。
听她先前说话的口气中,我猜测出她
是来自一个叫做教坊司的地方。教坊司?我不知道凡间的女子,日常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态。但也从别的仙人口中偶尔听过,不管看上去多么安富尊荣的凡间女子,她的行动都是极不自由的。日常起居坐卧,往往都藏在深院楼阁之中,等闲不能与人交往。
纵是亲戚之间,也只限于几个年貌相当的女伴;纵然是跟自家兄弟见面,都要躲在厚厚的帘子之后,遮住自己容貌。若是让其他男子见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得了,道是有违闺训,会被人在背后指点不休。若是与男子略有接触,那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还听麻姑仙子讲过一个骇人的故事,说是人间有一个女子,有一日因事在市集上行走,街道拥挤,行人众多,她虽然是竭力地躲闪,却还是不免被一个男子擦身而过,碰着了她的左边衣袖。谁知这女子性情贞烈,当即便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痛哭失声,一路跑回家去。回家找着了一柄利刃,竟生生地将自己的左臂砍了下来!
看来这人间约束女子的条缚甚多,竟然是举步维艰。那我来到人间,究竟该借用一个怎样的身份,才可能去自由自在地追寻我的梦想呢?
正思量间,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有一大群人向这边奔了过来,还有几个粗鲁的汉子声音,在一边跑一边大声叫道:“在那边!我看见那小贱人往那边跑了!”“看她还往哪跑?抓回来关她的黑屋!打断她那嫩生生的一双小腿!”
我灵机一动,青光一闪,钻入了那小姑娘的躯体之中。
一大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奔了过来,远远地一看到“我”的影子,便开始兴奋地摩拳擦掌,预备着大动一番干戈。
候得他们正要冲上桥时,我倚在桥栏之上,蓦地转过头来,悠然掠去沾在鬓边的湿发,对着他们嫣然一笑:“这么着急干嘛?人家只是想出来走走,这不就要回去了吗?”
反倒是那群人愣住了,面面相觑,倒忘了过来抓我。
我顺从地随他们回到了那个叫做教坊司的地方,一路上他们还很警惕,有意无意地将我围在正中,唯恐我再觑空逃跑。其实我自己也是苦不堪言,那具人类的躯壳实在太过沉重,行走时更是觉得极度的不适,哪里象我为仙人之时那样的轻盈若举。
好不容易挨到了教坊司,我才弄明白那教坊司原来是一处机关的名称。不过远远看去,占地倒是颇大,一带俱是朱墙碧瓦,掩映在葱笼的花木之间。房舍相连,亭榭无数,倒象是一所显赫人家的府第,着实也有几分气派。
一入坊中,我便好奇地四处张望。只闻处处庭院之中,都传来断断续续的丝竹笙簧之声。有的楼上还有女子低婉轻啭的歌喉,在按着乐律节拍曼声低唱。我又走过一处楼阁时,透过开着的门扇,瞥见里面有十几个妙龄女子,轻移着细碎有序的莲步,水袖舒展,随着琴瑟之声,正在翩翩起舞。
旁边有几个老丑的媪妇,在大声指点着她们,如穿花蛱蝶一般交相穿梭,变幻出各种不同的美妙队形。
来追捕我的人见我满面惊奇之色,也有些出乎意料。有一个便笑道:“你又不是刚入这教坊司,怎的倒象处处透着稀罕的模样?你不用羡慕她们,等到你再年长几岁,只怕天天都要过这种风流快活的日子呢!”言毕,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意之中,却有着说不出的暖昧。
我有着恼怒,便将脸色一沉,也不愿理他们,但心里却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们将我带入一处名为“瑶心苑”的庭院之中,先是软禁了半天,命一个叫桃儿的小丫头盯住我,一日三餐,都是送到屋里来。
候到第二天时,他们将我带到正室,交给一个名叫李福娘的半老徐娘,又在她耳边戚戚嚓嚓说了半晌,这才领了些银子,扬长出院而去。
李福娘着暗黄底绣金蝶的交襟上衣,下系樱红罗裙。一头的乌丝梳得丝缕分明,油光水滑,簪着各式珠翠,一看便知是个极爱打扮之人。只是毕竟上了年纪,脸上厚厚地敷了一层脂粉,笑纹深时,眼角便有明显的两道深沟。不过看她举止,便还是袅娜风流,大有妖媚之态。
她斜靠在一张贵妃榻上,低眉垂目,一手平举,十指尖尖翘起作兰花状;另一手拿着只小金锉子,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那长长的指甲。那每片指甲上都用凤仙花汁染得通红,望上去仿佛是指甲在往下淋淋漓漓地滴着鲜血。她时时抬眼盯我一眼,那眼光却似刀子似的剜人。
来此半日,通过对桃儿那丫头的试探,我心中对这教坊司的情况已大致有了谱儿,既然来了,总没有个出去的理儿,所以也十分坦然。她不理我,我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墙边一张椅上,欣赏起对面墙上的金绿山水来。
李福娘修了半天指甲,见我还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终于按捺不住,“当啷”一声,把小金锉子往旁边一只描金匣子里一丢,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怎么着?听说这回你倒听话,以后倒底还跑是不跑哪?”
我早料着她有这一问,微微一笑,学着别人唤她道:“嬷嬷,以前我人小不懂事理,你大人大量,又何必记在心上?现在我既是大了,自然明白事理。我人已入了教坊司,那是万万都出不去的了。不如听嬷嬷的教诲,好生修习,将来在行首里若有个名位,那也是嬷嬷你的容光啊!”
李福娘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的神情,坐起身来,堆起一脸浓浓的笑容,说道:“我的儿,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倒也不算负了我的一番苦心……想嬷嬷当年,也是江浙一带极有名的花魁娘子,你又是这样天生的一副俏模样儿,我就不信,咱们天台地方还有别的女孩子能比得下你去!”
这教坊司三个字,说起来倒是雅致好听,却是这天底下最苦难、最下流、最卑贱的地方。此时我才明白,若论这世间女子,我所听说的那种锁于深闺之中的,倒还是大有福命之人。最命苦可怜的,一是大户人家的婢妾仆女,再就是这教坊司中的官伎了。
作人家的婢仆家伎,虽然也免不了受些打骂虐待,但只是侍奉自家的主子。如果亲人有了钱来赎身,说不准还有熬出头做寻常妇人的一天。
可一入这教坊司,便是官府的倡伎,名字身份都是登在专门的乐户籍上。主要便是替官府招应往来应酬,又或是在各路官员的宴席上作陪取乐,便是家人真个有了银子来赎,官府也看不上那点小钱,往往为着招待同僚或上司的方便,怎样也不肯放人。
若是有些才色的,官府更是视若珍宝,只怕到年老色衰,依然属乐户籍中,还要在教坊里讨个生活。若是入了乐籍,纵然将来嫁人,如果没有官府下专门的文书脱籍,便只能与同在乐户籍中之人通姻,有了后代也是生下来便是乐户中人。所以说乐户人家,在当时社会之中,地位最是卑贱,非但受到种种限制,如不得为官为儒,而且生生世世,都为世人所鄙夷轻视。
听说这李福娘当年也是出色的官伎,深得州府官员的喜爱。有少年仰慕她的风仪,到教坊来试图为她赎身,官府唯恐她一去之后,无人能讨得往来官员的欢心,哪里肯放出去?拖了数年,那少年的心也凉了,再也提不到“赎身”二字。以后陆陆续续又遇上过几次类似的情况,却总是被耽搁下来,一直羁绊至今。
现下里她已是红颜凋零,还被留于教坊司中。只是到了她这种年纪,已是不需亲自出去陪客,而是专门□新入门的妙龄女子了。
所以民间寻常人家,若是家境贫苦,或是遇上天灾人祸,家里人确实是养不活了,作父母的宁肯卖儿女入豪门入婢为仆,也不愿卖入教坊司。眼下这教坊司中女子,一部分是乐户之女,那是身不由已,选择不得;另一部分便如那小姑娘一般,是罪臣之后了。
我也从桃儿口中得知,那个跳河自尽的小姑娘竟然与我同姓,单名一个蕊字。因为她父亲当年也是个文人雅士,还给她取了一个表字,唤作幼芳。她本来也是出身于人间的官宦世家。但她的父亲因公事失误被革职察办,她作为罪孥眷属,被没入了官妓之列。
严蕊出身书香门第,虽然容色才情都是个好胚子,却性情高洁自傲,不肯屈从于风尘。她屡次觑空逃跑,也屡次被抓了回来。这一次她虽又侥幸逃了出去,可能也是知道天下没有容身之处,所以才抱了必死之心。
至于我,既然是自请贬入凡尘,又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只是,由一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顷刻之间成为卑微如泥的官伎,我不得不感慨造物主神秘莫测的安排。
李福娘等人倒是十分欢喜,只因她们发现严蕊这小姑娘性情大变,一反过往的刚烈倔强,倒是非常的温顺听话。而且比起教坊司中其他的小姑娘来,显得格外聪颖。一支曲子往往善才(教曲的师傅)只教得一遍,我便已弹得极为娴熟了;各类乐器技物,也是拿来便能上手;至于诗词歌赋,更是最为擅长,往往只是信口吟来一句两句,总是词藻优美、风华高致,叫坊中人无意间抄了出去,竟然一夜之间传遍全城。
加上我年岁渐长,美色也是与日倍增。候我(应是那个叫严蕊的小姑娘)十五岁那年,容颜渐渐出落齐整,才色在教坊中公推为第一,当之不愧地被列为上厅行首,总算没有负了李福娘的厚望。平常多是教那些坊中歌伎练习词曲歌舞,等闲不见外客,知州以下的小官根本就见不着我一面,俨然是金尊玉贵的闺秀一般,无形中身份便矜贵了许多。
无数王孙公子慕名从四方而来,自是不提。城中若是来了显贵要人,官府也定是推我出去相陪。我擅于词令,又会看人的颜色谈吐,来揣摩他的喜怒爱好。所以言谈上很是机变灵活,往往是一句话便能让那些达官贵人喜笑颜开。
周密的《齐东野语》,是这样描述当时名盛一时的我:
“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
时光荏苒,我来人间,已有了三年之久。这三年来,我渐渐学会了吃那些烟火食物,也勉强能承受得起那些在世人眼中轻薄无比,但在我穿来已是过于沉重的丝罗衣裳。
面对那虽经匠人精心磨制,但仍是昏暗不清的人间铜镜,我已能熟极而流地在我如玉的脸庞上,描画出长长的远山眉;或是在我光洁的额上,涂满那些香气四溢的花黄。
我会唱很多或清雅、或媚俗、或轻佻的小曲,会跳当时各种流派的舞蹈,我还学会了翻绞绳、掷双陆、荡秋千等时下女子常玩的游戏。
偶然在午后微醺的梦中,也会隐约出现东君那俊逸潇洒的身影。他远远地凝望着我,眼神中有着一缕极深的忧郁。我还能听到他在轻声叫我道:“素秋,素秋,你真的被人间的繁华,迷惑住了你的心志么?回来罢……我会向天帝求情,让你回归天庭……这污浊的人世,哪里会有你想要的那一个瞬间?”
我猛然醒了过来,从榻上坐起身子,四下里惊讶地观望。房门紧闭,唯有院里盛开的梨花,在微雨中纷纷扬扬,落了雪白的一地花瓣。
沁香阁中
不!
我一手猛地拨开张在床前的锦罗纱帐。帐顶串连的碧玉扣环互相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小怜闻声从外屋跑了进来,微带惊异地问道:“姐姐,你醒了么?”
我点点头,低声道:“没事啊,小怜,你去歇着罢。”
小怜轻踮着葱白绣履的足尖儿,悄悄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她敏捷而轻盈的脚步,行走时款摆如柳的腰身,已经很有几分人间少女娇媚的模样了。
小怜也不是人,她本是一尾修炼近三百年的锦鲤,前些日子在湖中玩耍,不慎误吞了渔夫的香饵,被卖来了教坊厨下。
她虽有粗浅的道行,但造物主在生育万物的时候,就已为其配备了对等的天敌,终其一生,都要为对方所克制。比如精通变幻的狐精居然惧怕普通的猎狗,草木之妖见了樵夫就吓得动弹不得,而小怜一见渔夫更是连逃走的门儿都没有。
除非是有了极深道行的妖精,竟能以自身的修为,静气安神,摒弃心魔,强行克制住与生俱来的惧意,才能发挥出自己苦心修炼的法术,在天敌手下保全性命。
这一点,只有近三百年修行的小鲤鱼自然是做不到的。
当我从厨房外偶然经过时,盛在桶中的她闻到了同类的气息。她并不知道我是谁,但求生的欲望,使她不顾一切地从水里跳起来,拼命地溅起桶中的水花,尽可能地发出最大的水声,来引起我的注意。
我救她,自然是举手之劳。面对教坊司中最红的人儿、花魁之首的严蕊,教坊司厨下的杂役自然不会连条小鲤鱼都不舍得孝敬。
第二天门上人便托我的丫头桃儿来禀告我,门口有个小姑娘要见我,怎么赶她都不肯走。
我发了话,她被带了进来。
着云白官纱上衣,宝蓝绢丝长裙的小姑娘,规规矩矩地梳着两只圆髻,髻上还各Сhā着一排茉莉花梳。她低首站在瑶心苑的正厅里,羞羞答答的扭着两只小手,穿着葱白绣履的纤足只是轻轻地跐着地砖。
我摒退众人,眼光直视向她那娇艳如花的小脸:“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去处……因为来往的人非富即贵,所以往往俗恶冲天。你也看得出来,这里灵力昏沉,浊气轻浮,可不利于你的修行……除非你是想用采补的法子来增进功力,我又是最容不得的,到时休要怪我不客气……”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一双眸子竟如清水般透亮:“姐姐,我只是想跟在你的身边。我的家就在近旁的明若溪中,我们那里水族,修成|人形的原也不少,有几个据说道行还颇为精深。可是没有一个,比得上姐姐你那种出众的气度……我一条小小的鲤鱼,生来天资也不算出众。足足修炼了二百九十多年,才刚刚能聚成|人形,还想什么得证大道、飞升为天仙呢?
只要能让我一直陪在姐姐你的身旁,让我天天能见着你,也修习出你那种气度的万之一二,我也就别无所求了。”
她说得认真,也没有什么浮华之词。我心中微微一软,当下也就不再说些什么,算做是默许了罢。
第二天,我便让李福娘换下了桃儿,让这名为小怜的鲤鱼精,留在了我的身边。
一束束如烟如雾的雪色纱罗,流水般地从帐顶泻了下来,若有若无地拦在我的床前。据说这是专为从西域之地买回来的,名为“烟罗霞”。质地异常的细密轻软,远远看去,当真有如一片淡淡的烟霞。价格自然也是不菲,以一尺纱罗,竟可以在市面上换来十丈的锦缎。
其实人间富贵的极至,确可与天宫媲美的啊。难怪东君他,会对我有所不解吧。
拥紧锦被,隔着层层轻薄的纱罗,我从半开的窗格里看出去,默默地望向那阴沉的天空。仍然是飘着细雨,天空乌云堆积。
不,我再一次,从唇间吐出了这个坚定的字眼。我的眼神,也是同样坚定地凝视着那乌云堆积之处,仿佛东君正隐身在那云堆之后。
君上,我没有迷恋这所谓的繁华,天知道我有多么讨厌这种生活!讨厌那些虚假僵硬的笑容、络绎不绝的应酬、言不由衷的婉转奉承……我多么想远远地逃开,逃到深深的没有人迹的山里去。我的原身,本就是一株孤独而幽冷的掬花啊,我最爱生长的地方,既然不是那华美巍峨的仙阙天府,自然也不会是这喧嚣的红尘深处。
然而,我仍然迎着这污浊的命运之河,艰难地逆流而上。因为,我一定要寻找到——那一个美好的瞬间啊……
可是举世皆浊,保持自己的洁净清白,又是多么的艰难。官府中既是抬举我严蕊的名声,教坊司自然是将我看得宝贝。只是再怎么尊贵,也毕竟不是金枝玉叶,遇上名士才子、或是贵官富贾,我虽不用象教坊中其他姐妹们那样陪宿,也是推托不得,常要席上相陪,唱上几支曲子,或是做上两首新词,来凑个客人的兴致。
那一日的黄昏,我正在楼上闲眺。小怜跑进来告诉我,坊中来了客人,指明了要我陪坐。那人自称姓乌,论其名姓闻所未闻,好象不是什么名士贵人,但出手极为阔绰,一进门就丢下六锭金子,让见多识广的李福娘都吓了一大跳。
教坊司虽是官府隶属,并不是只指望着赚钱。但面对着真金白银,又怎能不叫人动心呢?李福娘喜不自胜,一面叫人在后园中最为雅致的沁香阁布下席面,一面催我快些梳妆打扮,出去相陪。
我以为那人定是隐姓埋名的巨商富贾之流,也不敢十分怠慢,整理了妆容,便去沁香阁中见面。
甫到沁香阁前,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微微一怔。一股浓重的妖气扑面而来,我抬头看去,沁香阁上空竟然也有淡淡的黑雾!
有妖怪?
跟在身后的李福娘浑然不知,迫不及待地将我一把推进门去:“好姑娘,这位乌老爷已经等得心焦了,你还在这里害什么羞呢?”
室内高高地挑起数盏八角宫灯,照得四下里灯火通明。一带八面的雕花美人四季屏跟前,布着一张菜肴精致的桌席。一旁的长条春几上,镂空小金狮子炉中,袅袅地焚着上好的沉香。
席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位客人,身后侍立着四名仆从。此时见我们进来,眼睛一亮,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严姑娘来了!严姑娘,老爷我只花了六锭金子,便能让姑娘你专来陪我一席,哈哈,真可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我眉头微微一蹙,没有做声,只是淡淡地坐在了他的身边。
李福娘没看出我的脸色不豫,仍是满面春风地笑道:“哪是什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才对嘛!”
那客人的笑声更响亮起来:“不错不错!但说到底了,还是因为老爷我有钱的缘故嘛。若不是我出手大方,又怎能请到这位严仙子严姑娘来作陪呢?”
他一语双关,我心里却是悚然一惊。
李福娘又笑道:“咱们严姑娘这般人物,说是天仙化人也不为过……”
我霍然起身,冷着脸道:“嬷嬷,你尽在这里说些什么?长夜苦短,不多留些时间给这位老爷么?”
李福娘一怔,满面的笑便僵在脸上。自我“长大成|人”之后,虽然话语并不是很多,但一向待人都是和颜悦色,还没有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过话。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发急。这屋中之人哪里是什么豪客,分明是一只修炼已久的妖怪,它既然找上门来,又明白我的底细,想来绝不是有什么善意。李福娘只是个凡人,若一直滞留在这屋里,保不准会受到什么无妄之灾。
她虽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好女子,一生际遇却也是令人扼腕。再说数年来已有了感情,我自然是不愿她受到任何伤害。
我侧过脸去,藉着灯影的掩护,对她暗暗使了一个眼色。
李福娘还是有些疑惑,但知道我必有深意,想必还认为我想与那豪客独处,更能放得开一些。当下又含笑带嗔地说了两句客套话,指了个借口便出去了。
门扇甫一关上,室内方才那种浓如春阳的气氛顿时无影无踪。我脸上固然是毫无表情,那妖怪对我的逼视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
以凡人眼光看来,他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黑胖面庞,五短身材,脸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宛然是个脑满肠肥的普通市贾。此时他斜着眼睛望着我,肥厚的手掌闲闲地搁在椅上,短粗的几根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发出“嗒嗒”的轻响声。
我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步,有意无意地将门扇挡住。天帝只是严令我不得对凡人动用法术,却没有提到遇上妖怪又该如何。这妖怪若是想在教坊司中有何不良居心,我断不能让它生出此门。
那妖怪站起身子,它身后的几只小妖怪(就是那些仆从)忙不迭地帮它拉开挡住去路的椅子。它脸上带着那种令人厌恶的假笑,迈步向我走来。
我在心中默念法诀,那种我所熟悉的仙家正气,逐渐从丹田之处升起,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顷刻之间,那道气流如有生命一般,自动在我周身|茓脉游走,所到之处,无不是暖洋洋的舒服无比。我立时仿佛卸去了那层沉重的凡人躯壳,重又变得身轻若羽,仿佛能迎风而举。
我的仙术还没有失去!可我的身份,已不再是天上的仙子,而是混迹人间的妖怪。也就是说,我跟面前这些让我厌恶的生灵属于同一种族了!
一种莫名的悲愤和心酸,使我的心猛地一阵抽搐。淡淡的五色霞光,开始在我头顶盘旋出现。我暗将银牙一咬,从未有过的狠毒念头,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这妖怪明着是冲我而来,想必已经知道我被贬落凡尘的事情。它若不是贪恋我熟记于心的仙道密笈,就一定是想夺取我的纯阴元丹。我定要将此妖诛杀在此,也让三界众生看看,就算贬落凡尘为妖,我严素秋,仍然还是严素秋!
那妖怪已走到我身前五步之处,我冷眼看他,天心正法之中的“天雷斩”的咒语,开始飞快地在我的脑海中掠过!
它探手入怀,似乎是想掏出什么东西出来,我眼中寒光陡射,正待动手,却见它从怀中掏出的,却不是什么利刃妖器,而是一串明光灿烂的珍珠!
我吃了一惊,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仔细看那珍珠时,只见颗颗都有雀卵大小,宝光晶莹,且珠面微带淡淡的黄|色,显见是年代悠久的珠中极品。
那妖怪见我怔在那里,黑胖的脸上不禁更多了几分得意之色:“严姑娘,这里都没有外人,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我本是这近旁明若溪中修炼的妖怪,在此地水族之中,倒也有几分不小的名气。那年宓妃下嫁河伯,场景热闹得紧。应居于洛水之中的道友邀请,我也去洛水之畔看了看热闹。”
它盯着我的脸,小眼之中亮光闪动,接下来说道:“也是前世的缘份,我一见姑娘你的风姿,从此便是梦牵魂绕,不敢有时或忘。只是仙妖有别,不能得亲姑娘芳泽……”
它涎着脸,又向前走了一步,几乎要与我贴在一起。我冷冷地向后退了两步,他也不以为意,嘿嘿笑了两声,说道:“近日里听闻姑娘触犯天条,已被贬下凡间,落入了这教坊司中……老爷我愿奉上这上好南珠一串,为姑娘添妆。若姑娘果然愿意陪我一宿,一偿我之夙愿,我倒还有几枝上好的珠钏钗环,也不敢对姑娘你有所吝惜……”
春色撩人
它不求我从天宫习得的仙书宝籍,也并非是敢于觑测我的内丹,它……它居然……
我站在当地,头脑空白,手脚一阵冰冷。突然之间,我深深地明白了为人的痛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天界那么多的仙人,宁可住在那空洞寂寞的仙都玉阙,玩些下棋赏花的无聊游戏,一天天地挨过永不消逝的生命,也不愿落入那繁华靡糜、热闹非凡的红尘之中。
在那热闹浮华大喜悦的背后,必然会藏有莫大的悲哀罢?
那妖怪仍然盯着我的脸,试探地又问了一声:“严姑娘?”
我浑身一颤,陡然清醒过来。心中一腔幽忿急怒如怒涛一般,再也难以抑制,当下长袖一挥,戟指遥点,一道沛然真气自指间射出,“嗖”的一声直射对面一张紫檀座椅,只听“轰”地一声大响,那张座椅顷刻间被击得粉碎!无数木片木屑,蓬然散开,如漫天急雨一般四下乱飞。那几个小妖躲得一时慢些,被木片木屑打在身上,顿时鲜血淋漓,疼得嗷嗷怪叫!
那妖怪大吃一惊,袍袖连挥,将射向他的数片木屑击开。它后退一步,本来黑胖的脸上颜色居然变得煞白,亢声道:“严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冷笑一声,并不答言,轻罗长袖如彩云一般,越空飞卷翻涌,暗中已以结界将沁香阁四周封住。
料想这阁中再是怎样天翻地覆,外边人等总是听不到的,况且人人都知这阁中来了豪客,春宵夜深,坊中谁人又肯不识相地来打扰一时片刻?
想到此处,我心中一定,转过身来注视着那妖怪,眼中寒意渐渐聚集深沉,有如万年玄冰:“不错,我严素秋确已落入凡尘,而且还在这样下贱的地方存身立命,你们这些……”我想起自己此时的处境,与妖又有何异呢?不禁心中一酸,深吸一口长气,强行将“卑贱”二字吞入肚中:“……这些妖精水怪,实在是不知死活。就算我严素秋现在已不是仙子,料想也还不会怕了你们!”
那妖怪吓了一跳,又连连后退几步,快速将身子避到桌后,结结巴巴道:“不不不,严姑娘……严姑娘!我并不敢与姑娘为难,只是姑娘你既入教坊司,象教坊司这种地方,自然是迎来送往……呃……那个……我以为你……你……”它见我眼中寒意更甚,当下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地摇头。
突然“哧啦”一声嘶响,从结界边际之处划入一道白光!光甫入室,顷刻化作人形,当地一滚,旋即站起身来。只见她满面怒色,手执一柄亮光闪闪的短剑,当空一划,顿时洒出一片青辉,对那妖怪叱道:“乌十八!你也忒是大胆,明知我家姐姐是何等身份,居然还敢起这样的歪憋念头!”
她掉过头来,急急对我说道:“仙子姐姐,你不要睬它,它本是我们明若溪中一只修炼数百年的大王八,仗着有几分道行,便来胡作非为,姐姐……”
仿佛是抽茧出丝,我满腔的怨怒杀气,突然间消散一空。既是落入了凡尘,又讲得什么尊荣显贵?平日与我礼酬往来的那些凡间贵人,个个一见我的容色,都是魂魄儿不全。虽然作出一副彬彬的君子模样,只是碍于我严蕊的名声和自己的身份。如果看得到他们的内心,只怕比这鳖精还要龌龊肮脏。
欲洁何曾洁,我来凡间,莫非真的是个错误么?
我頺然坐倒在一旁的椅上,周围结界恍然散去。那妖怪缩得远远地看着我,且偷偷一步步向门口挪动脚步。它虽然害怕,但还是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道:“严姑娘……严仙子……我知道我位分低,又没有什么神职,你觉得跟我丢了你的颜面……不过……我是真的喜欢你的,我一定……一定会努力修行,将来给你一个尊贵的名分,让你重新过上那种神仙的生活……”
说到最后一句时,它的脚已碰着门槛。它偷偷地瞄了我一眼,努力将最后一个字说完,旋即一步跨了出去,脚下生风,一溜烟地顿时逃得无影无踪。
它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更没有力气再去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我只是强力忍住将要滴落的泪水,暗暗在心里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君上,君上……请你告诉我啊,告诉我……素秋究竟该怎么办?
小怜狠狠剜了那逃得飞快的妖怪一眼,来不及再去刻薄它两句,“当啷”一声丢下手中的宝剑,扑到我身边,急切地叫道:“姐姐,你怎么了?”
我没有做声,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转眼夏去秋来,天气是渐渐地冷了,我的精神也是一日冷淡似一日。来了客人总是能推则推,实在没奈何去了,也是淡淡地应酬两句,全然没了当初的灵动妩媚。
李福娘为人精明,将我的变化也看在眼中,她本以为我是有了暗中的相好,私下里来试探过我,我却总是不置一词。
谁知这世上的男子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动物,我越是这样恬淡自得,声名居然越是显赫,有一帮无聊的文人,还说我“骨清神秀,大有寒梅凌霜之态”,又大肆吹捧了我一番。要出钱梳拢我的豪客更是与日倍增,但因为我的歌喉异常清甜,李福娘恐怕梳拢后会坏了我的喉咙,又一直将我看作是教坊司的头道招牌,哪里轻易肯让人得手?是以一直婉拒不允,倒也让我落得个清静。
这样的生活,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绮窗上粘着的那层薄薄的淡绿绢纱,透在明媚的春光里,犹如一抹柔和的绿烟。窗外,一枝夭桃盛开正艳,映着春日明净的天空,如同蓝绢上浮凸出的精致丝绣。嫣红莹绿的花叶之间,贪心的蜂蝶们嘤嘤嗡嗡飞个不停。
我懒洋洋地和衣倚在一旁的榻上,一手支颌,一手斜执着一柄冰纨团扇,淡黄底子绣有牡丹蝴蝶的扇面,虚虚地合在面庞之上。扇柄上系着的鹦哥绿长流苏,丝丝缕缕地一直垂下榻沿去。
我合目假寐,手上的扇子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击打着额头,连向窗外看一眼的心思都欠奉。
门外长廊上传来一阵疾雨似的脚步声,随即门“吱呀”一声开了,李福娘那娇滴滴的嗓子响了起来:“哟哟哟,轻着点打哪,小祖宗!这扇子要打伤了脸那可不是玩儿的!”
我眼皮微微一动,可也并没有睁开眼睛,懒懒地叫道:“嬷嬷,你让人睡会成不成哪?昨日黄大人请了去赏花会诗,我足足喝了有两大觞,只到这会儿头还疼得紧呢!”
李福娘一把抢过我的扇子:“小祖宗,快些起来梳妆打扮,今儿下午咱们新的知府大人到任了,你是咱天台的第一美人加才女,可不能不去侍奉咱们的父母青天啊!”
一乘四人抬金丝软轿,将我送到了天台最负盛名的桃花馆。这本是一处房舍精致的临水酒肆,因园中植有数亩桃花而得名。从轿帘的缝隙里看出去,只见满园桃花开得灿若云锦,一派春光无限的景象,大异城中那些富丽堂皇却呆板无趣的酒楼。州府文武官员选了此地来迎接新的上司,倒是风雅别致得紧。
软轿在馆门口稳稳停住了,侍候在一旁的小怜帮我掀起绣金软帘,扶我步下轿来。和暖的春风中,传来阵阵我所熟悉的丝弦之声,间杂着小金铃铛一般清脆动听的女子笑声,想必是教坊别的姐妹已经先到了。
甫一上楼,放眼四看,果然是花枝招展地已侍立了许多的莺莺燕燕,罗带翩跹,芳香袭人欲醉,令人几疑是来到了传说的温柔乡中。
坊中与我向来交好的姐妹瑾姝,本来正倚在一位穿绯衣的官员身边言笑晏晏,一眼便看见了我,便娇声叫起来道:“啊哟,列位大人,咱们教坊头牌严姑娘来了!”
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落到了我的身上,随即便是“啊呀”“哟”“哦”一类的惊叹之声。
今日既然是迎接新知府大人,那些州府官员又怎会不竭尽全力、大献殷勤?想必席上妓者一定不少,我身为天台花魁,自然是不会放过抢风头的机会。身上这看似不经意的打扮,足足耗费了我半天的功夫。
我穿着的是新近裁成的玉色绢纱对襟衫裙,肘弯处垂下宽大飘逸的广袖,背后拖着绣有折枝繁花图案的长裾。因为我的肩较为瘦削纤薄,所以也没有象时下仕女那样搭着长长的披帛,只披了一层雪白轻纱,莲步曵然之间,整个人似有烟霞轻笼,大有凌波芙蕖之态。
我乌黑的发髻,被小怜巧妙地结成环状,Сhā有一排银白小珍珠梳,并用一枝内造攒花银凤钗斜斜绾住。雕镂精细的凤头上,镶着一块黄豆大小的猫绿石,却是最上等的玉料,莹绿耀眼,在云烟般的衣影里,闪动着一点明艳的晶光。
冷艳高洁、如冰似雪的女子,如姑射山上独居的仙人,偏又带着人世的一抹烟火气息。远观令人仰慕徘徊,近看却又似乎唾手可得,这才是最诱惑这凡间男子之处。
所以,那些投过来的眼光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熟悉和明了于心了:艳羡、贪婪、霸横、甚至是毫不掩饰的垂涎和□……
唯有两道眼光,如清风一般,只在我身上略略一飘,便已掠到一边去了。
我敏锐地转过头去,一眼便看见了正席之上,那端凝矜持的男子。
因为是非正式的筵席,他未着公服,头上随随便便戴着一顶褶青东坡巾,身上是一袭大襟右衽交领纻丝直缀,衣色柔润光亮,澄蓝如洗,虽没绣上半根金丝银线,裁剪却得体考究,穿在他的身上,处处都是说不出的熨贴合适。
席中其余十数人俱是州府官员,个个锦衣华服,花团锦簇一般;唯有他,只是那样闲闲地往椅上一靠,淡淡的两道眉下,便似金银堆中落下一块温润的美玉,繁花丛里生出一枝不染的青莲。
那一刹那,我竟然有些恍惚,恍似是青睘宫中那人的影子,在尘世间附了魂。
无须多说,我自然知道,他便是新任的台州知府大人——唐仲友。
听说他是鹜州金华人氏,二十一岁便中了进士,被委任为陕州西安簿;后以其出众的才识,又中了朝廷特设的宏辞科,几番的官职做下来,终于委了他一个知府之职,开府建牙,也是名动朝野。端的是当得“少年高才、风流文彩”这八字赞语。
自然,我这花中魁首,在一迭声的“佳人当配才郎”“艳福无边,唯有大人可享”的阿谀之声中,被安排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淡淡地一笑,对我点了点头。细长的手指之间,拈着一枝嫣红的桃花,想必是从案上的赤铜花瓶中取出的——他的手指极是灵便,那花枝便在他的指间滴溜溜地转动……既没有我惯常所见的魂销神与,也没有过份肃然的道学气派。
我略欠腰身,对他福了一福,方才在他旁边的锦褥上面坐了下来。却又秋波慢回,从低敛的两弯黛眉之下,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眼角嘴边,微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媚气。
这种眉目之间的小把戏,我是最擅长不过的。
身为官伎,自然不能象良家女子那样举止呆板,言谈无趣。但若太过轻佻妖艳,我又觉得失了自己身份。这种带着三分欲言又止的羞涩、三分我见犹怜的柔弱、三分自艾幽怨的神情之中,如果再加上一分要命的妩媚,天下男子料想是无人能挡。
果然,唐仲友微微一愣,眼中闪动着一种我所熟悉的光亮。
哼,任你道貌岸然,难逃我三尺柔肠。我在心里鄙夷地冷笑了一声,眼中醉人的柔情却是丝毫不减:“知府大人,可否饮尽严蕊敬上的这一杯呢?”
今日为了款待这父母官,桃花馆调动了库中珍藏美酒“流溪醇”,甚至连所布酒具都是极为名贵的古董。我混迹人间欢场之地,眼力自是不差,早已认出我手中的酒具是北宋黄金樽,这位太守大人面前的青铜酒具居然还是出自春秋时期郑国的浮云爵。
小怜手提细腰铜酒壶,乖巧地在他面前的浮云爵中斟满了美酒,酒香醇厚,经温热的人气一蒸,顿时在席间四溢开来。
我佯作娇羞地一手举起金樽,另一手本握着一块银底洒花绢丝帕子,也有意无意地轻轻一甩,一缕幽香悄然逸出,那是我精心选用的百合甜香,更是令人魂销神与。
底下官员顿时起哄,非要他承受美人深恩不可。
武陵人醉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我含笑着迎上他的眸光,并没有丝毫的惧怕之意。
隔近了看他,我突然发现,这个官高位显的男子,显得是那样的年轻。他仍然有着润洁而白净的肌肤,并没有被过多的酒色之气,染成其他官员的那种难看的猪肝色;浓淡适宜的两道长眉,象是国画长卷上那墨迹缈然的远山;而那双明亮而坦然的眼睛,更如同冬日里养植水仙的玉盘之中,那浸在水里用来装饰用的黑水晶石子,闪动着灿然而柔和的光辉。
此时那一双水晶石般的眼眸,虽是在凝视着我,其中的光亮却渐渐灭了。他身子在椅中轻轻一动,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面上仍是带着那种闲雅的笑意,说道:“美人心意,本官自然是领了,只是本官向来谨守养生之道,喝酒伤身,除是君父所赐不敢辞,其余应酬我一概是不沾杯的。见谅,见谅。”
言毕又低下头去,专注地去拈弄花枝,有几片嫣红的花瓣从他的白晳修长的指间,悠悠飘落到了地下,还有一片花瓣恋恋不舍一般,轻沾在他的衣角之上。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幅景象,对席上已开始的歌舞和身边容光照人的我都视若不见,仿佛我们这些活色生香的解语花,竟还比不上他手中那枝毫无生命的桃花。
我心头有些微怒,从入教坊至今,王孙公子看过无数,比唐仲友身份更贵重者也大有人在,还从未有一个男子敢如此轻视于我严蕊。
正暗暗思量之间,突然听到近旁席上一阵喧闹,还有女子咯咯的笑声,却是坊中姐妹香奴。唐仲友眉头微微一蹙,将手中花枝丢在案上,却没有开言。那边席上却有个穿锦袍的官员推开身边的□,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醉意熏然地对着唐仲友行了一礼,说道:“大人,下官们方才商量、商量,想出个新点子来乐乐,不知……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唐仲友微笑道:“李大人和各位同僚又有什么新点子?本府洗耳恭听。”
那李大人看来已有了好几分醉意,说道:“咱们不搞那些猜拳行令的把戏,也……也……也不听□们唱的那些……那些个……酸溜溜的小曲儿……呃!”
他打了个令人作呕的酒嗝,继续说道:“咱们来些……有情趣够高雅的玩艺儿,就以诗相和,凡座中同僚,人人都推不得要做上一首,由知府大人评出胜者……这胜者可任意挑选……呃……座中美人之一做陪,哈哈,也让这些□们……呃……看看咱们的风流高量!如……如何?”
他此言一出,男人们自然是受到香艳想象的剌激,高声叫好,众妓却立刻娇嗔大作,一时莺声燕语不绝于耳。香奴本是坐在他左旁的,此时更是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到了他的身上,娇声道:“李大人,读书做学问本就是你们男人的事情,象奴家这样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大人哪能拿这个来赢奴家姐妹呢?奴家姐妹又不是小猫小狗、珠宝玉石!”
那李大人大手一挥,将香奴搂在怀中,“吧咂”一声亲了个嘴儿,哈哈大笑道:“你们女人……本来便如小猫……小狗、珠宝玉石一般,还不是……呃……有才有德者据之?”
他一头里说,一头里眼光却放肆地瞄到了我的脸上,眼中尽是淫邪之意。
我又在心中冷笑一声。这李振绪只是个小小的士曹参军,掌地方婚姻、田土、诉讼之事,平日里虽与我有几面之缘,但我向来都是陪着各府高官,自然是没有他的份子。此时他按捺不住,终于想借机来亲我芳泽了,却也明白自己与知府唐仲友不能明争,口上说得好听,是请知府大人来评判优劣,实则已巧妙地将唐仲友排除在外。
但听他一口一个“□”,委实是难听之至,说出此等鄙夷女人的话语,也不想想我严蕊会否如平常女子一样依从。
只是这唐仲友,更是可恨。若李振绪不是看出唐仲友对我毫无兴趣,料想他再是色胆包天,也不敢想出这样一个馊主意。
我不动声色地举起金樽,樱唇微启,小小地啜了一口“流溪醇”。酒甫入喉,便如一团烈火蓬然在腹中燃起。我用手中丝帕轻轻抹了抹唇边,面上浮起一抹红晕,想必与那春日桃花也不遑多让,李大人更是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唐仲友也举起了浮云爵,淡淡扫了我一眼,笑道:“李大人既然有此雅兴,本府又怎会扫了同僚之兴?今日本府初到台州之地,是在这桃花馆中与各位初识,又恰逢桃花盛开,未尝不是一件雅事。就请诸位以桃花为题,诗词韵律不限,只以诗意新奇为佳,各位以为如何?”
众官员哪能不逢迎上司,当下齐声称好。
李振绪这厮倒也算得上才思敏捷,他只是略一沉思,便迫不及待地一把推开香奴,一双小眼色迷迷地盯在我的脸上,口中说道:“下官业已做出一首,还请大人评判。”
唐仲友有些惊讶,但随即含笑道:“李大人真是才思敏捷,本府愿闻其详。”
李振绪得意洋洋地站直身子,居然此时酒意也醒了几分,高声吟道:“数枝横斜照水前,遗踪共说有神仙。春风香送嫣红雨,日晴色熏碧云烟。莫道花中夭桃艳,繁中能薄此中闲。一朵佳人云鬟上,只疑花面是人面。”
吟至最后一句,他的眼光更是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这还不算,他竟然跟下去笑了一声,说道:“严姑娘这鬟上若是簪有一朵桃花,还真是分不清花面人面哪!”
众官员看出他的苗头,哪有不凑趣的?顿时笑声大作,纷纷叫好。座中其中一人,我以前也曾在宴会上认识的张姓司录参军,更是奉承道:“素闻李大人少时即能七步成诗,大有子建之才,今日一见,哪里是七步成诗?竟然是一步未动,便能做出如此高雅蕴藉的诗句出来,这可比曹子建又要胜上一筹了!”
一时谀词如潮,更有人故作伤感道:“珠玉在前,叫我等这些瓦砾乱石的诗句又如何拿得出手?看来今日李大人是立志要抱得美人归了!只是朝廷明令,咱们跟姑娘们喝酒听曲尚可,要想同床共枕,共享于飞之乐,李大人只怕要等脱了身上这官服方才行得啊!”
李振绪喜不自胜,狂笑道:“若得与严姑娘成一对并颈鸳鸯,尝尽那神仙般的乐趣,便是这官不做了又有何妨?”
众官员又是一阵会意的大笑,倒是教坊中姐妹一个也未出声,只是偷偷地观察我的脸色。我与她们朝夕相处,她们自然知道我性情高傲,等闲男子都不看在眼中,又一直颇受达官贵人追捧。今日这李振绪出言无状,又带着痴心妄想,料想以我性子,恐怕不能善罢干休。
我听在耳中,当即怒火上升,当即就要发作。但眼风一扫,只见那唐仲友正举杯含笑,虽是未发一言,但面上神情仍然是悠然自得,倒似是完全与已无关的模样。
我暗中一咬牙根,强行将怒火压了下去,盈盈站起身来,笑道:“李大人果然是好文才,好教严蕊大开眼界。”
李振绪面色一喜,急忙道:“严姑娘你……”
我却打断他的话语,仰头笑道:“料想我坊中姐妹虽然是无知无识的女流之辈,但似这般咏桃李的俗词俚曲,便是一百首也随便做得出来。以严蕊愚见,若论诗词一道,还是精致宛转为妙,方才算得是上品啊。”
在座官员不意我对这李振绪先褒后贬,且话语着实刻薄,李振绪当即脸色涨得通红,眼
中似要冒出火来,正待开言与我相争,旁边已有一姓周的都监怫然道:“本官是个粗人,只知道李大人的诗做得实在是好。既然严姑娘不意为然,那就请姑娘你也来做上一首,让下官们也领教领教,什么叫做上品的精致宛转!”
李振绪在旁冷笑一声,恨恨地盯着我,说道:“极是!极是!”唐仲友没有开口,还是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淡淡地看在我的脸上。
我傲然一笑,从席中走了出来,衣袂飘动,轻移莲步,一直来到绮窗之前,抬头向外悠然望去:窗外桃花有红有白,近看枝叶交杂,错落有致,象是最为精致的上好工笔;远看却又连成一片,如云蒸霞蔚一般,着实是华美悦目。
只听李振绪沉声道:“你想了这般久了,难道还不曾得出一首好诗?”
我回过头去,对他嫣然一笑:“李大人,咱们都没有一个当皇帝的狠心哥哥,七步做不出诗就要掉脑袋。这大好的春光艳色,是要用心去感悟体会的,如果急慌慌的胡乱吟几句诗来应个景儿,又有什么乐趣?”
突然有一人笑了起来,笑声清朗悦耳,迥异凡俗。我心中一震,回头望去,却见那个可恨的知府大人,眉毛微扬,眸光灿然,居然笑得十分开怀,口中说道:“有趣!有趣!”
李振绪的脸色却显得更红,看上去更象猪肝了。
我嗔怒地盯了唐仲友一眼,又扫了席中众官员一眼,说道:“妾身已有一小令,还望各位大人指正。”
所有人屏息静气,齐齐看向了我。
我柔和的声音,在楼中响了起来:“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席间雅雀无声,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出来。所有的官员,包括李振绪在内,一时之间,都是张口结舌。坊中的官妓们的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啪!啪!啪!三声清脆的掌声响起。
我转脸望去,只见唐仲友从椅上站起身来,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肃然:“各位同僚,本府向与各色才子交游,却从未闻得如此韵落有致的诗词,真正的珠玉在前,各位不必再吟下去了。”
他的眼中,又开始有了起初那种动人的光亮,这次,是深深地凝视着我:“严姑娘,你赢了。”
席间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发出一阵赞叹之声,李振绪頺然坐落在席边,倒了一杯美酒,仰头喝了下去。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怨气,我脱口而出:“唐大人,方才李大人已经说过,胜者有权令座中任一美人相陪。现在是我赢了,能否令座中任一大人相陪饮酒作乐呢?”
众官先是愕然,继而更觉香艳剌激,随即大笑起来,纷纷说道:“严姑娘此话大有道理,还要请大人成全才是呢!”
唐仲友不料我说出这样话来,一时倒有些失措,道:“严姑娘……你言下之意……”
我走回他的身边,俯身从案上拿起我先前呷了一口的黄金樽。樽中残酒尚有大半,在我手里微微摇晃,闪动着炫目的波光。
我盯着他茫然的眼睛,灿然一笑,但那抹笑容却是极为慧黠狡诈,仿佛是林中狡狐终于逮住了一只肥大的野兔:“严蕊别无所求,只求大人满饮此杯!”
席间哗然。
唐仲友默然无言,但眼中光亮又是一闪。他突然向前迈出一步,与我几乎只隔了尺许的距离,我甚至能感受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阵阵温热的男子气息,还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麝香气味。
他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端着酒杯的左手。肌肤相触,我渐已迷蒙的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冷色,心里却是微微地一沉:莫非他,也是这样的轻薄浮滑?
唐仲友手指在我指上轻轻一拨,有如柔和的一道丝弦拂过,我不觉就松了金樽,被他轻轻巧巧地取了过去。他欲要将金樽放在桌上,但在空中一顿,居然举回到唇边,仰首喝了下去!
他居然真的喝下去了!我的脸上顿时飞红,这是我方才喝过的金樽,唇齿交接,樽边沿上已隐然印下一道胭脂红痕。此时我隔得近,看得清那胭脂……那胭脂已有一抹印在了他的唇上,衬着他如玉的皓齿、微泛朱色的脸庞, 好一段风流俊逸的动人态度。
手指上方才被他轻拨之处,当时不曾觉得,此时回味,却觉肌肤微微颤栗,更是渐渐烫热了起来。这烫热渐渐扩散到了我的全身,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炙烤一般,一时之间,我竟觉席间我没落脚之处。
他放下金樽,不宜察觉地抬袖轻拭去唇边胭脂,对席上众人点点头,温言道:“严姑娘心意可嘉,只是女子饮酒总归不好。本官自饮一杯,不再回敬姑娘,姑娘可不要介意。”
宴席毕后,已有人将锦帛两匹,端砚一方,纹银二十两送到我教坊之中的居所,说是知府大人所赐。我捧起端砚细细端详,砚上右角处有一点褐黄|色的石纹,灵动鲜活,有如鸟眼一般,正是东晋王羲之遗物“鸰眼砚”。那锦帛也是上好杭州织造的“十里锦”,花色繁密鲜亮,在藕色底子上蔓延蜿伸开去,密密麻麻的不似是花纹,倒似是我此时如乱麻一般无头无绪的内心。
我抱起一匹锦帛,将脸轻轻贴到锦面之上,那柔软光滑的锦缎,散发出好闻的丝织物的气息。那日他穿着的深蓝直缀,也是有着如此干净而清新的味道,莫非与这“十里锦”也是同一家锦坊所制么?如果是贴在他的胸口,是否也会有着同样的柔软和光滑?或许还会多一点温暖,或许还听得到清晰的“砰砰”心跳的声音……
我的脸莫名地烫了起来,忙不迭地将锦帛丢在案上,人也远远地躲了开去,心却急速地跳个不停,竟似要跃出腔子外来!
仿佛有个不易听闻的声音在我耳边暗暗说:“严素秋,你难道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了严蕊?如何一个凡人,便让你方寸大乱?你忘了你来凡尘的原因么?”
我摇了摇头,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与仲友还是来往了,时时被叫去署中应酬,赏花对月,做词喝酒。偶尔兴致来了,我会抱着烧槽琵琶,会他们——实则是为他,唱上几支清雅些的小曲。
那一日,他遣人来接我,说要带我去楚地汉阳游玩。李福娘虽是满心的不愿,又如何敢拦阻,只好给我打点行装,一边对我耳提面命,说得最多的,就是切记不可坏了大人名声。
雨寂夜深
我倚窗而坐,手中也拈着一枝桃花,不自觉地学着那人的样子,在指间来回拨动。满是说不出的欢喜,脸儿绯红,晕上双颊,心早不知飞到了哪个地方,根本没将她的话听在耳中。到得后来,听得实在不耐烦了,便将手中桃花向桌上一丢,站起身来嗔道:“嬷嬷,你怎么尽自唠叨个不停呢?蕊儿这些年来遇人无数,难道还真的就失了分寸不成?”
李福娘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我,终于叹了一口气,眼中竟有一缕温暖慈和之意:“蕊儿呀,嬷嬷这一生流落风尘,早就断了儿女之想,看这坊中姑娘,也就你的性子有几分象我年轻的时候。听嬷嬷说句实话吧,蕊儿你纵然是千般喜欢唐大人,也只怕也是好梦难偕。且不说朝中律法,单只是讲……”
她见我脸色一沉,便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极轻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在一个夏日的黄昏,仲友带着我和随身两个仆婢,我们一行四人风尘仆仆,终于来到了闻名已久的汉阳城。
汉阳城依山傍水,地势便利,自古便是号称“九省通衢”。商贾自四方蜂涌而来,云集于此,货物品种自是繁多齐全,人口也十分稠密,街道也就分外的繁华宽阔。
仲友告诉我说,著名诗人李白曾有诗咏此城云:“黄鹤楼中闻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故此汉阳城又有个美名,叫做江城。
不幸的是当时恰逢半年一度的大集市,街上几乎到处都是操着不同口音的各地商贾。我们几乎走遍整个江城的大小客栈,都被告知客满。在仲友的眉头渐渐皱起的时候,终于在进晚餐时,那家酒楼一个好心的店小二指点我们,在江边租下一只游舫过夜。仲友遣人看过,说是舫上舱房整洁,被褥倒也齐全,我们赶了过去,这才算暂时安下身来。
候到我们安顿好行李包裹,艄公们将船在黄鹤矶下下锚系缆,已是深夜时分。
我却毫无睡意,兴冲冲地打开舱房的小窗向外眺望,在黑沉沉的夜色里,借着微弱的星光,可以隐约看见矶上黑深的密林之中,有一个挺拔而立的黑竣竣的影子。观那轮廓,依稀辨得出是一所楼阁的模样。
仲友也走进舱来,随意地站在我的身边。他见我专注于那楼阁,便告诉我说,那便是被誉为天下第一名楼的黄鹤楼。
黄鹤楼?原来这就是黄鹤楼!我几乎要叫出声来,我早听过这黄鹤楼的名字,在天庭时便听说,八仙中的吕洞宾座下的一只仙鹤,曾在凡间滞留三年。据说是吕祖他太过贪杯,当年在人间停留时,曾化作一个邋遢道人,天天去矶下一个辛氏老妇开的小酒肆喝酒,一直欠了人家一年酒钱未付。那辛氏老妇倒也慷慨,见他形容落魄可怜,从未向他索要过半分酒钱。
吕祖心中过意不去,最后要付给那辛氏老妇金子,那老妇哪里肯信他手中有钱?坚持不肯接受。吕祖无奈,只得拾起地上一块桔皮,在墙上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告诉辛氏老妇说:“你只要拍拍手掌,这只鹤便能从墙上飞下来,在屋中翩翩起舞。有了这只鹤,想必你的生意会好上许多,我就借鹤三年为你所用,聊以抵付我欠你的酒资。”言毕飘然而去。
那老妇依言一试,果然那鹤从墙上飞下,随着节拍跳起舞来。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远近无人不知,这辛氏老妇果然赚得不少银钱。三年之后,吕祖又来店中,那老妇尽情招待,让吕祖喝了个心满意足。酒毕之后,吕祖拍拍手,那鹤从墙上飞了下来,吕祖飞身骑上鹤背,直上云霄而去。
那辛氏老妇也是个有根骨的人,她知道吕祖是个神仙,当下毫不吝惜,将家财尽数变卖,倾资建造了这所楼阁来供奉吕祖。那鹤本是通体雪白,但因用桔皮涂画,周身都被染成了黄|色,故被称为黄鹤,而这楼也得名为黄鹤楼。楼下那山矶自然也就得名黄鹤矶了。
当日吕祖乘鹤归来天宫,众仙都笑他贪杯误事,竟被逼得用自己的座下神鹤来抵酒帐。后来天上神仙中只要有人要下凡办事,往往就有别的神仙笑他:“可切切要小心行事,莫要成了吕洞宾典黄鹤——无可奈何!”
原来那著名的黄鹤楼就在这里!
我远远地凝视着那巍峨而高峻的楼阁,即使是在深夜之中,也仍然依稀可见它那种优美的神韵。当年的吕祖,就是在这里天天饮酒为乐,醉后高歌而去的么?
突然之间,我觉得那些遗落在凡间的仙人们的痕迹是那样的亲切,哪怕只是一点点,都仿佛让我重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让我几乎以为,我与天庭之间仍然有着血肉般不能断绝的联系,我依然还是那个积翠宫中娴静害羞的掬花仙子。
还有你……君上……如今绮罗满身、脂光粉艳的素秋,你可还会认得出么?
一双修长而熟悉的手,从我的背后抄了过来,搂住我纤若弱柳的细腰,将我轻轻地搂在了一个宽阔而温暖的怀里。
我们都没有动,他的背,静静地抵靠在舱壁上。天地间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江水流过船底时,被微微一阻,但随即又从旁边流了开去时,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哗哗声。
是多么单调而宁微的流水声啊。总是不紧不慢、缓缓流淌……即使偶然被阻住了也没有什么关系,仍然心平气和,找到了旁边可以绕过去的道路。
相交许久,只是限于喝茶谈话,至多是唱曲对弈,不要说这样亲密的动作,便是一句俚语风话,也不曾说过。但我都疑心这不是我们的第一次拥抱,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曾被拥在这样温暖的怀中。
我转过身子,我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衣襟之中,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结实而柔韧的腰身。他将我同样紧紧地搂住了,一手扶在我的腰间,另一只手抬了起来,那细长温暖的手指,缓缓抚过我的面颊、鬓发、双唇……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小心……仿佛我是最娇贵的水晶,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碎了;又仿佛我是一团迷蒙云雾,只要轻呵上一口热气,便会化得无影无踪。
闻着他衣上那别样清新的气味,我一直惶惶不安的心,居然渐渐安定下来。有如一只倦鸟,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小巢。
我并不象其他生灵,是阴阳□而得,只是秉天地灵气所生,生下来便是在天宫的花苑之中,从未有半个亲人。从初具灵性,一直到修成仙道,最为亲近的人便是东君。东君于我,亦父亦兄,亦师亦友。
只是,虽然东君他性子温和可亲,可毕竟是我的君上,是高高在上的大罗金仙。我对他不敢随意放肆,天生便带着敬畏之意。可是仲友他,他的气息温暖,与东君是何其相似,只是多了人间烟火之气,让人不觉其畏惧尊敬,却是不由得更想要亲近一些。
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蕊儿,一路上我都不敢问你,可我看得出你心事重重。蕊儿,你到底在伤心什么?你在想些什么?刚才你的眼中突然那样哀伤欲绝,奇+shu$网收集整理让我的心好象被谁紧紧地抓在了一起呢……蕊儿,我会保护你,我想一生一世,都不再让你有那样哀痛的神情。”
我哽咽着叫道:“仲友……”
我多么想说,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象是变得很小很小,小得只想缩入他的怀中去、缩进去、缩进去,管他什么冬夏秋春、管他什么天道轮回。
一花一菩提,一草一宇宙。仲友那温暖安心的怀抱,是我严素秋的整个世界。
仲友,你爱不爱我?
久落风尘烟花之地,这情爱二字听得最多。正因为是挂在千人万人的嘴上,说得熟极而流,反而最是俗恶不过。况且凡人的生命那样短暂,即使是到死都是两情坚贞不移,即使是如花的美眷,又如何经得起短短数十载的流年。
所以严蕊,即使是在烛红影摇的绮夜春深,最为旖旎风光之中,也从来不曾对任何一个名门公子、白马少年,说过区区一个“爱”字。
其实我心中明白:仲友他出身高门,家中也早娶有妻室,据说也是名门闺秀。他青春在望,前程似锦,而我此时只是一个略具姿首的营妓,跟他又能有什么长久可言?况且当今朝廷注重道学礼法,对官员考察最严,休道是做他的妾室,便是春风一度的露水夫妻,只怕都会为他惹来个“薄帏不修”的评语。
更何况……更何况,早在下凡之时,东君便警告过我,我仙籍已除,仙丹上缴天宫紫心宫收藏,只余下本命元丹。此身已是妖的体质,暗含妖邪阴寒之气,若与人间男子相配,只怕立即便会要了他的性命。而我,也将受到天庭严厉的惩处。
这也正是我力图技艺出众的原因,烟花之地想要保持清白,唯一的法子便是提高自家身价,留个待价而沽的余地。也只有这样,我才会有充足的时间,去接触行行色色的世人,去追寻我的那一个瞬间。
如今我附身的那个小姑娘严蕊,论人间年龄来算,正是二八芳华,在教坊之中年龄已然偏大。这也在警示我,留给我寻找的时间越来越短,如果我的愿望不得实现,到了不得不接客的那一天,我必将化为原形循回山林。沦落成妖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可怕的是我白白沦落一场,还落得个被三界耻笑的把柄。
无论怎样,我与仲友,注定是没有永远。
可是这美好的时光,多么希望能够永恒啊……仲友、仲友……
突然“啪”地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夏夜里,听得分外细微清晰。有什么物事轻轻触上了我们乘坐的这只小船。
我们对视一眼,唐仲友松开紧搂住我的手臂,侧身靠近舷窗,探头向窗外看去。
我敏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妖的气息,心弦立即紧绷起来,有意无意的,也向窗边靠了靠。
幸好仲友只是个凡人,否则此时他必可发现我笼在袖中的左手掌心,已是微微张开,聚集起了一团青色的光焰,那便是我作为花木精魂的青木之气。
既然有妖精的踪迹,我动用法力,应该没有违背当年下凡时天帝的旨意罢?更何况……我暗暗咬了咬牙,更何况……如果是仲友有了危险,纵然对方是人,我亦绝不会为了害怕天帝的惩罚,而不顾仲友的死活!
但那丝妖气极是微弱,瞬间便无影无踪。远处水面有轻微的一声水响,似乎是什么物事钻入了水波之中。不知是否我的幻觉,我还听到了“嘻”地一声轻笑。
我不易察觉地笑了,手掌收紧,那团青色的火焰顿时消失了。
我自然知道,这是谁搞的把戏。她以为她将一身人的衣服换作一身的金鳞,我便认不出这条在江中顽皮翻腾的小鱼,便是天天叫我姐姐,叫得好生亲热的小怜么?
耳边传来仲友“啊”地一声惊叫,带着说不出的欢喜:“严姑娘!这船边不知是谁人抛下了一束桂花!你看!你看!”
他的手从舷外收了回来,月色下我看得清楚:他的手中,居然真的拿着一束水淋淋的桂花,花如碎金,叶簇碧绿,煞是新鲜喜人。
这束桂花,我看来却好生面熟。这名为“折金枝”的名贵桂花,只有天台教坊庭院中方才种植,小怜这个丫头也真是有心,居然辛辛苦苦地跑这么远,丢到我们身边的江里。
仲友仔细挑了一枝小巧的花枝,轻轻簪在我的发髻之上,又退后一步看看,这才满意地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蕊儿,你知道么?今天是七夕呢!”
船头高挑的雨蓬下,掌起一盏朱红纱灯,在闪动的微光中,看得清船头摆着一张雕漆小桌。桌上置有七八碟精致的果品小菜,另有一只细腰定窑青瓷酒壶,配着两只小小的青瓷杯儿。
艄公们都睡了,服侍我的婢女和他的僮儿,我们也打发他们先歇着了。
微凉的江风轻轻拂过脸庞,天上一轮明月初出云端,映在幽清的江水中,江中也似乎落入了一轮明月。无数的星光撒在江面上,远远看去,江水便如缀有碎银的锦缎一般。桂花那幽幽的甜香扑鼻而来,似乎环绕着整个天地。
仲友和我都有了七分醉意,尤其是我,甚少饮过这么多的美酒,更是觉得周身绵软,娇慵不胜。酒过三巡,仲友踉跄着从自己座上起来,斜身坐到我身边的茵褥之上,醉意朦胧地握住我的手:“蕊儿,你才学过人,今日是七夕佳节,你不可不做一首词曲来应个景儿……只是要词意新鲜,可不许拿些陈词滥调……来……来搪塞我……”
七夕佳节?牛郎织女的故事,我在天庭时也早有耳闻。众仙对织女的作法一向是不甚赞同的,认为她作为天帝的外孙女,又执掌天锦坊这样重要的职责,天上的云霞都要靠她和她手下的织工们完成,岂能为了贪恋跟一个凡人的恩爱,就废弃了织绩这些的本分?
所以王母娘娘狠心用金簪划出一条银河,又将众多的星辰投入河中,集星之灵气,在河中设下结界,将她与牛郎分隔开来,一年方许他们见上一面。
这件事情在天上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可是不知被何人传到人间,却成为了如此绮丽的一段佳话。无数的文人墨客居然都为之吟诵不已,竟连我严素秋,今日也不得不应仲友之请,来作上一首关于七夕的新词。
只是历来文人诗词之中,多是感慨王母生生拆散姻缘,我立意要做得与众不同,方显得出我严素秋的境界。
我抬起头来,望着天上那道灿烂的银河,略一思索,吟道:“碧梧初出,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空做古今佳话……”我吟到此处,望着他嫣然一笑,却不再吟诵下去。仲友,你为了陪我,连官事都不想做了,我为了你,更是久已闭门谢客,可不也是“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了么?
仲友将我无限疼爱地拥在怀中,说道:“你真是个傻丫头,牛郎和织女一个是人间堂堂男儿,一个是天上的神仙……哪里会为了恩爱欢娱而误却了正事?让我来告诉你,我们人间只道他二人一年才见一次,却不知……”
他微微一笑,轻声吟下去道:“人间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人间才到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如若果真如此,该有多好,无论是织女牛郎,还是我与仲友……
一阵凉风吹过,天陡然地有些阴了,星月也被突如其来的层层乌云,遮住了那美丽而柔和的光芒。我忽觉脸上有些凉意,抬手一摸,手上微觉润湿。夏天的气候真是变得厉害,一转眼的功夫,天上竟下起雨来。起初只是细如蛛丝的几根雨丝,瞬间便下得淅淅沥沥,打得头上的雨蓬瑟瑟有声。
仲友随手扯过旁边一件衣衫,披在我的肩上,突然弯下身来,奋力将我抱了起来,大步走入舱房之中,最后竟然俯身将我放在床榻之上。
我虽也是有些醉了,心中却依然清楚得很,想要阻止他,却又开不得口。一颗心只是砰砰乱跳,仿佛是被麻箭射中的鸟雀,虽然惊惶无助,却是全身软绵绵的动弹不得。他的醉意却是更深了,颊带晕红,连那一向湛然如泉的双眼,也似乎带着些迷蒙的意味。他也上得床来,将我搂在怀中,附在我的耳边,低低地唤道:“蕊儿……你这样的美貌才情……这样的聪明柔顺,你教我怎不爱你?怎能不爱……”
我双臂将他颈子揽住,只觉周身上下,如泡在温泉之中一般懒洋洋的。虽是心里想要一直如这般依偎在他的怀中,心却没来由地有着一丝莫名的恐慌,象是一枚被抛了出去的石子,沉甸甸的、从那无底无际的悬崖上,疾速坠落而下。
我挣扎一下,在昏乱的心中紧紧抓住最后一缕清醒的思绪,喃喃低语道:“仲友……这样的话……我会害了你……”
仲友,我已是花妖之身,为何你……却是一个凡人!
他本来迷蒙的眼睛,陡然亮起一束警戒的光芒,随即黯然熄灭了。他叹了一口气,将床边的织锦桃红缎被一把扯上身来,将我们二人连头带脚蒙得严严实实。
我仓促之间被他抱上床来,休道是卸去妆面,便连头上的桂枝来不及取下。花香揉和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那种特殊的味道,仿佛是天台市面上卖过的桂花姜糖,刚刚熬好出锅,带着丝丝醉人的甜香。
我紧贴在他的怀里,听着他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蕊儿……谁让我现在,还是朝廷的官员呢?你也知道朝中的律法,官员人等不得狎妓……”
我的身子在他怀里微微一颤,他立时感觉到了,将我拥得更紧了些:“蕊儿……你耐心地等一等罢……等到那一天……等到我功成名就、归隐林下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跟你……永不分离……”
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纷落如雨,湿透了他那宽阔而坚毅的胸膛。落入凡尘以来所受的委屈、来自三界众生无数的冷落与耻笑、由神仙沦为花妖的种种无奈和自伤,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诠释和注脚。
仿佛是数千年的寂寞,只为了终于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这一瞬间。
酒浓人醉,雨寂夜深,脉脉堪□。耳畔厮磨,枕边细语,相拥锦衾温。恐天明,露清霜白,春梦了无痕。寸寸柔肠,犹忆当时,几曾疑幻真。
多年之后,当我隐居在渝州的群山峻岭之间,回忆起当时的缠绵缱绻,终于是百感交集,写下了这一首《少年游》。
几曾疑幻真?其实这一切的情爱当如镜花水月,本来就空荡荡无所依托。只是当时我以为那一瞬间可以永恒,又何曾怀疑过孰幻孰真呢?
狱中生涯
谁曾料想,回天台不过十余天的功夫,朝中有人向仲友透露,时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声动朝野的理学大儒朱熹,微服来到了台州地界,视察当年的灾情状况。
仲友起初不甚在意,我与他在一起时,也曾婉转地问起过此事,他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笑:“哦,这个我是知道的,宰相大人早已知会我了。什么理学大儒?为人死板,长着冬烘脑袋的道学先生罢了。若不是宰相大人的着力推荐,只怕是至死都不会为朝廷所用。”言语之中,看得出他对这位朱大人着实没什么好感。
我不便再言,低下头去,浅浅地啜了一口香茗,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早知道仲友的正室夫人王氏,是名门望族王家之女,与当朝宰相王淮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仲友身为一个小小的知府,敢对这位圣眷正隆的朱熹朱大人如此轻视,想必正是自恃与王宰相的这种非同寻常的关系罢?
只是这位朱大人,似乎是来意不善。虽然仲友一如惯例,召集了州府文武官员,要专门为他设宴接风,他竟推辞不来。他刚至台州两天,据说便向朝廷连上六道奏折,弹劾台州地方官员豪强贪赃枉法之事,先后涉及十余人,无一不是州府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其中知府唐仲友正当首位,除了“催税紧急,户口流移”等罪状外,最后一条,居然是“薄德不修,与官妓严蕊有私”!一时间城中各类议论纷嚣而起,喧嚷不定。而我严蕊之名,更是被世人与妹喜、妲已并提,成为了红颜祸水的代名词。整个教坊司,也陷入了一片惶惶不安的情绪之中,身为教首的李福娘更是焦急万分,唯恐落下个不明不白的罪名。
一日黄昏,台州地方名士开社集会,借了教坊司的听香楼来饮酒作乐,自然也请了我作陪。酒方过一巡,突然听到门外人声喧哗,仿佛还杂夹着李福娘的尖利急促的说话声,接着“砰”地一声,两扇门槅被人撞击开来,一队甲胄鲜明的兵士鱼贯而入,为首的面孔倒有几分熟悉,依稀认得出是州中一名姓陈的武官,似乎是在一张桌上喝过酒。李福娘和小怜慌慌张张地跟着跑了进来,却又不敢开言,只是惶急地望着我。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不知他此来何意,我心里却已是明白了几分。那陈武官面无表情地扫视了场中一眼,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我的身上,冷冷道:“本官奉命来拿疑犯严蕊,与其余人等无关。”
在台州府大堂之上,我第一次见到了闻名已久的理学大儒——朱熹。
对于这个庄严而肃静的堂衙,那蓝海水白浪牙的墙面图案、高高挂起的“明镜高悬”暗檀色长匾、结实而厚重的圆形牛皮大鼓、还有那些鹄立一旁、手执水火节棍的衙役,我都并不陌生。
我曾数次易装乔扮从门口经过,或是远远地混在人群之中,偷看仲友是怎样威风凛凛地升堂审案。现在我独自一人身着素服,以犯人的身份站在堂中,在孤立无援之时,尤其能体会出,那种静静地在一旁偷看时的心情,其实也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朱熹大人沉着脸,官服齐整地端坐在长案之后,冷冷地看着我不发一言。我偷着打量了他几眼,看得清他年约四十上下,矮胖身材,面皮白净,不多的几缕髭须,样子倒不是怎样凶恶,是个饱学之士的模样。只是那两道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人时,却如刀子一般阴冷锋利,让我不由得竟打了一个寒颤。
忽闻“啪”地一声巨响,吓得我陡然一颤,耳边犹自嗡嗡作响。举目看时,却见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惊堂木,“啪”地一声,又在案上重重一拍,喝道:“大胆严蕊!你是如何勾引朝廷官员,苟行私通之事,还不从实招来!”
原来还是为了此事!我在心中冷然一笑,先前心中一丝敬畏惧怕之心,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仲友是那样清楚自持的人,我严蕊也不是俗恶缠人的女子。前途未来,摆在眼前都是明明白白,仲友不敢拿他的官声前程来作赌注,我又何尝愿意害他?情意自然不会没有,若说到闺房之私,那是苍天后土,共表此鉴。
朱熹他敢于弹劾豪强,我心中本来对他有着几分敬仰之情。况且我也知道,仲友长居官位,在吏滑如油的当世,也不见得就一定官清如水。只是朱熹既有这个胆量来弹劾仲友,就应当义正辞严,师出有名。哪料想他畏惧朝中豪强之势,不敢直指仲友贪赃妄法之事,以牵连更多大的人物,反而绕来绕去,却来拿我这个弱女子开刀!
堂堂理学大儒,与市井无赖何异!
有的时候,沉默是一种高贵的态度。当我蔑视邪恶时,我选择了沉默不语。
朱熹不意我一个从未入过公门的弱女子,竟会有这样的胆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当下脸色一变,又连连逼问几句。他越是急切想要得到有关唐仲友的只字片语,我越是死不开口。问得急了,方才淡淡的摞出一句话:“知府大人闲来只是叫我唱曲作词,饮酒相陪,别无其他苟且之事。”
朱熹缓缓地眯起两只眼睛,将脸向案前倾了倾,嘴角上挑,阴冷地一笑,脸上神情竟有了几分与煌煌理学不符的狰狞之色:“听说你二人曾同游汉水之地,长达七日之久,你敢说也没有苟且之事?”
汉阳么?我心中一酸,但面上仍然是平静如水:“禀告大人,着实没有。”
朱熹双眼猛地睁开,陡然射出两道灼人的光芒:“严蕊!你莫要以为认识了几个朝中的官员,本官便不敢将你怎样!国法无情,岂容尔等轻视!来人哪!给我将严蕊押到绍兴府,用起大刑!三木之下何言不可得?本官就不信你严蕊不招!”
风霜夜露之中,我只着单衣薄衫,颈戴木枷,被两个差役驱赶着一路前行,被解到绍兴府另加勘问。因为与下凡前天庭有言在先,我不能在与凡人打交道时使用法力。休道是运起法力逃走,甚至连保住这个寄宿我元神的肉身,免受些痛楚都不能够。
那绍兴知府赵述才,又是朱熹的得意门生,自然是要奉承老师。当下一见我被押上大堂,二话不说,先是杖责三十,然后便在堂上动起大刑,逼问我的口供。
只因我抵死不肯承认与仲友有私,他们更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杖击指拶无所不行,短短一月之内,我几乎受遍了所有专为女子设置的酷刑。
其间下在狱中,也有一拨拨的各色人等来看我。威逼利诱者有之,循循善诲者有之,千言万语,无非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我承认与唐仲友有染。见我冥顽不化,渐渐也就来得稀了。旧时相识的王孙公子,空自说过那样多的甜言蜜语,此时一个都不敢出头帮我。坊中姐妹,更是避之不迭。
唯有小怜心疼我的遭遇,天天来给我送饭。我数次暗中劝她离开我的身边,回明若溪中去,她只是不肯:“姐姐,当初我们说好了的,要让小怜一生一世陪在你的身边。如今那些不长眼的人敢来欺负姐姐,若不是姐姐你有言在先,小怜恨不能将他们一个个都宰了!”
她本是个害羞而单弱的小姑娘,此时失去了我的庇护,很受了些人世风霜冷暖,渐渐也变得泼辣起来。起初几次来送饭,牢中的狱卒见她年稚貌美,忍不住便调戏她两句,她隐忍不发。后来终有一天,她忍无可忍,拦在牢门之前,双脚一跳离地三尺来高,捶胸顿足地将人痛骂一顿,引来围观者足有上百人。
其用词之大胆辛辣,口舌之伶俐快捷,不但让牢中的我瞠目结舌,连那些见惯世面的狱卒们居然都听得面红耳赤,汗流满面。
从此每日黄昏,只要小怜喊“开门”的尖嗓音在门外响起,轮值狱卒总是飞快地跑去开门,候小怜趾高气昂地进来,他已抱头鼠窜而逃,连例行的敲竹杠这道手续也自免了。
其间李福娘也偷偷地贿赂了狱卒,跑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带来不少饭食衣物。她见到我在牢中的惨状,不禁扶着我血迹斑斑的肩头放声大哭:“我这个牛脾气的儿啊,你本来就生在教坊人家,又不指望着三贞九烈,立下牌坊流芳百世!便是承认了与唐大人有些什么,也无损你的名声。何必苦苦撑着,白教自己受苦!你看唐大人可曾管过你半分儿?”
我见她伤心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有几分感激之情,但受刑后身体虚弱,也无力来安慰她几句,只是摇摇头:“嬷嬷,我心里明白,我只是个营妓而已。纵然与人如何亲狎,那也是我命中的本份,其罪亦不致此。
然而天下之事,是即是,非即非,公道只在本心,唯苍天厚土可表!我虽是一个区区的□,也知道礼义二字,是为人的根本。岂能为解除一已的痛苦,便去胡言乱语,枉自玷污朝中士大夫的节操声名?”
李福娘一时无言以对,只是抬起袖子拭了拭眼泪,那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仍然一颗颗从眼中落了下来。
这桩案子一拖便是将近两年。其间小怜不断地为我带来外界的消息:先是唐仲友在朝中有王淮提携,在此次案件中有惊无险,并没有因此获罪。不久他被调离天台,居然还升了江西提刑。然后是朱熹在为我与仲友之事,在台州滞留过久,朝中纷议四起,今上孝宗皇帝也令人来催促他赴京。他迫于无奈,只得将此事搁下,灰溜溜地离台州而去。
只是我严蕊,可怜只因得到仲友的另眼相看,白白招了这番祸事,受了些磨折,到头来还是不明不白地被羁押狱中,并无一个旧时相识的官员来为我开脱。
仲友他此时既已升官,我又是因他出事,料想应该要将我营救出去。然而他自半年前升任江西提刑以来,竟然是杳如黄鹤一般。小怜倒是时常向人打听,还是没有他丝毫音讯。
小怜说到此处,还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唯恐我心中难受。
我只是淡淡一笑。
严蕊一案,因为涉及朝中官员的风化之事,一直以来都颇为人所关注。而我在狱中受尽酷刑,仍然坚持不损唐仲友名声之事,终被好事之人传了出去,人人都说我有虽沦落风尘,却有着侠义之心,渐渐的居然声名远播,远胜当初在教坊之时。
就连狱卒囚妇之流,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钦佩之情。自然,我在狱中受到的照顾也就多了起来。而我,也渐渐能够忍受周围恶劣的环境,并且对于时不时的提堂受刑,也不觉得有特别的苦楚了。闲下来的功夫,我还在狱中教同室的囚妇们念书习字,苦中慢慢也可以寻出乐趣来,这些暂时让我忘记了身体上的苦痛。
有时候我平静地想,这样的日子倒也不错。如果有一天我的这具肉身再也撑不下去,我的元神就可以直奔深山密林,再也不用在这尘世之间受声色之苦。在我现在看来,其实成为妖精,也没有当年在仙境想的那样糟糕。
狱卒有一日兴奋地跑到我的牢室之外,隔着栅栏对我说道:“严姑娘,你有救了,听府中一位大人说当朝皇上都听说了你的事情,还专门在朝中问起你了呢。”
我只是一笑,皇上问起又能如何?天下人都知道我严蕊是冤枉的,市井小民空有侠肝义胆,却没有能力来解救我;而朝中官员虽有能力,却哪里会有人敢不畏人言,来为我开脱洗罪呢?
已是六七日未曾审过了,也没有对我用任何刑具。莫非这位赵大人也良心发现,居然放过我了么?我正纳闷间,突然来了两个公差,大呼小叫道:“玄字号女囚严蕊,大人要升堂审案!”
果然还要继续审案,我已是熟悉了这种事情,当下站起身来,便要走出牢室来。
其中一个公差走前几步,和言悦色道:“严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我疑虑顿生,蹙了蹙眉头。那公差悄悄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道:“严姑娘,赵大人已经调任别处了,今儿是新太守到任,正逢着浙东提点行狱公事岳霖岳大人来了咱们绍兴。岳大人早就听闻了姑娘你的名声,所以特命小的们来提你到堂。也不是审案,只是侍候大人们吃酒赏花而已,你可先收拾收拾头面,莫要堕了大人的兴致。”
我挑开软轿的轿帘,贪婪地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轿夫显然是经过了专门的训练,轿身抬得又快又稳,我坐在轿中并没有丝毫的不适。我们穿过熟悉的街巷市集、曲栏小桥,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最后进入了一片繁盛的桃花林中。桃花馆!
我蓦地在轿座上坐直身子,手指一松,轿帘重又落了下来,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小姑无郎
仍然是那熟悉的亭台楼阁,仍然是那些花团锦簇的官员们,他们的身边,仍然侍立着众多纱罗轻笼的美人。那些坊中姐妹,有好些是新进来的吧,我都不认得了。(奇*书*网^.^整*理*提*供)但大多数都是旧识,香奴、瑾姝她们仍列位其中,她们虽不敢跟我冒然招呼,但那惊喜而满含泪花的眼睛却始终不曾离开过我的身上。
先前那人所坐的位置上,有一个着锦袍的男子,他便是那个岳大人么?
我再凝神看他一眼,突然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那个新来的浙东提点行狱公事,大人岳霖,居然是青阛宫中的东君!
虽是化作他人的幻形,但那种蔼然清朗的风度,我便是化为飞灰也绝不会认错!一时之间,我胸怀激荡,各种情绪心事交错混杂,头脑一阵阵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他的话语。
他远远地看着我,他的眼中是掩不住的怜惜和悲痛,他虽未开口对我说一个字,但那眼光之中,却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
只听他缓缓道:“严姑娘,素来听闻你的声名,今日方才得见。你……”
他的话语顿了一顿:“你似乎是……憔悴得很哪……”
他唯恐在场众人起了疑心,不敢再说下去,正容说道:“本官钦佩你节操高洁,颇有风骨,也知道这场官司你吃得冤枉。料想你已经是受了不少苦难,今日难得众位大人齐聚一堂,本官便给你一个机会,”他又看了我一眼,说道:
“素闻你才思敏捷,博通古今,有巾帼才人之称。今日你便当席即兴吟咏一首,不拘主题,不限文体,只要真情动人为上。若是你的诗词果然能打动我们在场之人,本官不但免去你牢狱之苦,还会为你脱籍,使你恢复良家女子的身份。天恩浩荡,你从哪里而来,可归哪里而去。”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严姑娘,机会难得,你可不要再枉自抛弃了啊!”
以我严蕊如今的身份名声,一般情况下,轻易是不能脱藉的。
东君的意思,莫非是他终于说动了天帝,允我以重登仙籍,返回天庭了么?
一阵轻风从落地雕花长窗里穿堂而入,把我草草挽起的发髻吹得纷乱。
我头脑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右手本能地一把扶住旁边的翡翠屏风。东君神色一动,失声道:“素……严姑娘!你可还好么?”
我勉强抬起左手来,艰难地拢去额上的乱发。
从在座人那突然一亮的眼中,我蓦然觉出了,当我掠发过鬓之时,那种弱不禁风的姿势之中,所掩藏不住的婉约和美好。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优美的姿势!当年铜雀台上,清华夫人萼绿华那绝世的风仪,仿佛再现在我的面前。
当时我私下里对她的风华是那样的仰慕,也曾偷偷地对镜学了那么多次,却始终不能习得她神采的万分之一。今日偶尔为之,竟让众人绝倒。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何当年她这个普通的姿势,竟会有那样令人心旌神摇的力量。
那淡然而苍凉的一个姿势,却是阅尽沧桑之后,仍然静如水波不兴的真心。
原来那时虽只一晤,但她已将我的心事看得透透辙辙!只是要断大魔障,必要有大智慧。而一个人若不是受尽艰辛,历经磨难,又如何能拂去心上蒙着的那一层模糊的云翳,看清内心深处真正的渴望?
抬手的一刹那,我看到了自己过份纤细的手腕、和那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肌肤。
这近两年的牢狱生活,虽然牢中狱卒及同监姐妹待我不错,小怜也时时来探望,我的衣食住行,虽不能与以前相比,但还不算太糟。
然而,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还是给我这具凡人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损害。
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轻声叹息一声:“严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来哉!”
他水晶般的眸子灿然生光,似有泪花闪动。
我知道东君想说什么,我甚至能看得懂他怜爱的目光:“素秋啊,如果你仍在我的身边,我何至于让你受如此苦痛?”
我扶着屏风站稳,暗自里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缓缓迈足,向着南窗之下走了两步。心头微微一动,便吟出两句诗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哪里是我严素秋贪恋红尘的繁华?仿佛是前生未解的缘份,才让我终于不顾一切,终于从天庭跃入了凡间啊。
有人叫起来:“好啊!开头开得好!”
我接下去吟道:“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那鲜花的盛开和凋谢,都要依赖四季的转换,而四季却是由东君执掌。在季节的推移中,一朵花没有选择地开放和凋谢;而一个人,也应该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罢?
“岳大人”对着我微笑了,眼中闪动着希翼的光芒:“严姑娘,你的去处,倒是想好了没有呢?”
堂中人齐将眼光投到了我的身上。有热切、有期翼、有猜疑、有的甚至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对于我这样的名妓,从良之后除了嫁人为妾,还会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他们自以为,他们就真正了解我严蕊的命运么?
我转过头,望向花厅之外。与仲友初逢之时,春日里那繁盛似锦的桃花,从此只能开在我偶然的记忆之中了。绮窗边摇曵生姿的那一段桃枝,只空余了一簇簇暗绿修长的桃叶。远处秋日的天空是那样明净辽远,就连满怀的思绪,突然间也仿佛消散殆尽在这美丽的天色里,心中油然而生向往之情: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Сhā满头,莫问奴归处。”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鼓起掌来,东君眼中的光辉黯淡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一首《卜算子》!好一个……莫问奴归处……”他挥挥手,赞赏的神情之中却有着几分无奈:“来人!给严姑娘脱籍,让她去那山花烂漫处罢!”
我婉言谢绝了东君安排送我回家的软轿。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接触到这个喧闹的人间,我迫切地想把全身,都染满这俗之又俗的烟火气息!
桃花馆是建在城郊之外,周围都是些连绵起伏的小山。我步出馆门,信步行来,刚转过一道山谷,眼前突然一亮,只见满山遍野,都是那种金黄耀眼的野菊!时值秋日,野掬花开得正盛,汇成了一片金色的花海。远远看去,真如一片翻腾不息的金色火焰,从山脚一路热烈地烧上山去,
我“啊”地发出一声惊喜的大叫,什么也顾不得了,便径直向那片花海跑去。
我笑着、跳着,在花丛中纵情地起舞、纵情地歌唱!我曾受过那么专业的歌舞的训练,我婉转的歌喉和翩然的舞姿,曾让那样多的男子为之心醉神迷。可是此时我都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曲调,也根本顾不上这种舞姿倒底合不合章法,无论是“大抄手”还是“天罗步”,无论是“清风曲”抑或“罗敷调”,我只想尽情地展现自己真实的内心。
无数的野掬花瓣被我转动的身体碰落,其中一部分簌簌落入了花叶之中, 另一部分受我起舞时衣袖之风所激,纷纷扬扬地飞向天空,整个天空仿佛下了一场美丽而灿烂的金雨。
我在那个山谷之中,度过了整整三天。
我抱着满怀金灿灿的野菊回到了教坊司。刚进我熟悉的院子,脚步却不由得停住了。小怜气鼓鼓地站在檐下,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仍然是一袭蓝衫,雪白的领子一尘不染。虽然在地位上已是今非昔比,但那种清朗温文的风度,却仍然没有丝毫改变。他闻声转过头来,远远地看见我,似是微微吃了一惊,眼中神情复杂莫名,但终于低低地开口了:“蕊……严姑娘,在下恭候你已是很久了。”
此人居然正是久已不见的唐仲友。
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心中隐隐地只是感到酸楚。
小怜却已经怒气冲冲地叫起来:“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你是堂堂的士大夫,可不要入了我们这不干不净的门!我家姐姐为了你所谓的清白名声,真是吃尽了世上的苦头!两年来你不闻不问,这次承蒙岳大人放了姐姐出来,你又跑来做甚?”
唐仲友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上,我虽是在见东君之前,被人精心地打扮过,但毕竟受过牢狱之苦,肌肤已不复当年的润泽光洁,神情委顿,憔悴不堪。他的眼圈一红,似乎是心有感触,但欲言又止,终于期期艾艾地说道:“严姑娘,我知道对你不住,我欠你的人情,只怕这一生一世都是还不清了。只是我……实有不得已的苦衷。现在我已说服家人,我家娘子她……她最是贤惠知理,也并无反对之意。故我……要纳你为妾,但愿此生能与姑娘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小怜听到最后,立时圆睁双眼,脸色也渐渐涨红起来,看样子就要大发河东之威。她回头看了看我,见我怀抱掬花站在当地,神色平静如常,既没有特别热情,也并无逐客之意。终于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只是“哈”地一声,将头扭到一边,仰眼看天,意极不屑。
仲友望了她一眼,神色大是尴尬。
“严姑娘!”他轻声叫我,眼中蠢动着一丝期翼。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两年以来,他为避嫌疑,保持自家官声无损,对我下入牢狱之事不闻不问,着实是物议沸腾,世人对他都以薄情郎呼之。现在我出狱了,又是这样的憔悴病弱,他的心里,想必是极度过意不去吧?况且,以我严蕊绝世的姿色才情、温柔体贴,仲友他又不是铁石心肠的木头人儿,相处日久,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男人总觉得对一个女人最好的报答,莫过于是娶了她回去。他出身诗礼世家,按理说是不会娶一个倡伎入门的。可是他终于还是想出了这个办法,自以为能将欠我的人情一并还清。
若说我从未有过嫁人之念,那也是自欺欺人。来到人间这么多年,有时候我也觉得有些疲倦。我见过凡人女子嫁人后的生活,绣花作画、吟诗读书、锦楼玉堂、呼奴使婢,还有情趣相投、风度翩翩的如意郎君……这些,想必唐仲友都能给我。
可是一个人,总应该坚持最初的梦想吧。
我摇摇头,终于开口说道:“唐大人,你多虑了。严蕊于你,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将手中花束轻轻放在一旁几上:“自岳大人声明让我脱籍之后,昨日便有一个世家子弟前来求亲。他家中大娘子新近过世了,愿意娶我过门,虽然是妾,但他房中并没有别的女人,声明了此后也不再娶妻。”
唐仲友微微一愕,眼中浮起一抹隐隐的失望:“哦……那……你答应了么?”
我淡然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他为人忠厚,待我温柔可亲,还说以后不再娶别的女子,与我一夫一妻,落个终老。象我严蕊这样的身份,得入此等门第,夫复何求?”
他哀求地看着我,软语叫道:“蕊儿……”
这一声,几乎叫下我的泪来。
满腔情思纠结,化作嫣然一笑,我拾起花束抱在怀中,与他擦身而过,翩然进屋。
隔着镂空雕花的窗槅,看着清他踽踽行去的身影,竟是有说不出的孤独和悲凉。
哪里真有这样的一个世家子弟?自我脱离妓籍之后,听说近日里前来说媒攀亲之人,真是多如过江之鲫,踏破了教坊司的门槛。
可惜我不是他们眼中的那个严蕊。
我从那世人向往的神仙洞府、九华宫阙之中,降临到这充满了灾难、痛苦、无助而无法回避的人间,我不是为了贪恋人间的权势富贵,也不是为了男欢女爱。只因我无亲无故,始终是孤独一人存于这天地之间,我受不了那种寂冷和漠然,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真正可以肝胆相照、对酒当歌的知已。
在那晚的明月清风之中,在那烟雨迷茫的江上,我和他那倾心尽情的沉醉、那脱口而出的对诗、那一瞬间的两心相契……或许,不仅仅只是爱意,却足以回味永生。
其实凡尘俗世,我并没有白来一遭。时光流转之中,唯有那一晚,他是我心中欲寻的知已。契机一过,他还原成那个居官显赫的士大夫,而我,仍是地位卑下的平凡女子。时空再行换移,他只是微如蝼蚁的一个凡人,而我,却是超越了生死的紫阙天仙。
我们象是来自不同星座的两颗流星,仓皇地奔向不同的宿命。只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们偶然回头相视,倾尽所有的光热,在幽暗的天穹上溅起无数的星雨。
酒浓人醉,雨寂夜深,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瞬间。
只可惜,不能够朝朝暮暮。在这短促而仓忙的人世之间,人的生命有如朝露易逝,又有什么是真正可以朝朝暮暮的呢?
临走之前,我叫小怜给他送去了一封信笺。薄薄的一张绯色花笺,熏着淡淡的桂香,上面随意几行簪花小楷,是我最喜爱的李商隐的诗句: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我离开了天台,在江湖上随意行走。在路过渝州之时,被这里的秀丽风光所迷醉,便在这渝州城外,开了这么一所茶肆。
有客人时我便卖茶,闲来我读诗、写字,跟着坎上住的那户邻家的妇人学着织布、剌绣,我还在檐下破土开田,种了一畦掬花。我对什么都很感兴趣,唯独就是想不起修炼的事情。
当然,我也认识了很多当地的妖怪,并且学了些乱七八糟的法术,却极少与人打斗,就是觉得好玩而已。
我不需要有高深的法术傲视群仙,因为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回天庭。
日子过得悠闲有趣,只是小怜时不时在我耳边嘀咕:“姑娘你不想嫁给东君,至少也看看别的男子吧?不说人类,就是妖中也有不少的美男子啊!你这样下去,到老都是个老姑婆,多么凄凉啊!”
东君也时时遣人来催我回去,有一次还亲自跑来:“素秋,你是真的不回去了么?你这样辛苦求生,该是多么劳累啊!”
我忙着给客人续水,头都懒得抬一下:“哎呀,我生意太忙了,哪有时间回去?”
他和小怜无可奈何地站在一旁,张着嘴巴、皱着眉头,无限痛惜地看着这个昔日天庭中最是清丽脱俗的仙子,提着个紫铜茶壶,在桌椅间穿来穿去为客人续水,已完完全全蜕变成了一个商妇。
可是我觉得幸福。
若得山花Сhā满头,莫问奴归处。
千古情伤
严素秋停止讲述,在溪边蹲下身子,双手伸入溪水之中,大大方方地掬起一捧清水来,直接喝了一口。我一呆,脱口道:“就这么喝吗?”
严素秋侧过脸来,对着我桀然一笑。如玉一般娇嫩的脸庞上,还挂着几滴晶莹的水珠,映着黄昏的夕阳,闪动着淡金色的光芒。
她温和地看着我,明亮而安静的眼神中,看不到半分的哀怨:“公主,现在我们不过是江湖儿女,以四海为家,一口冷水又有什么喝不得的?”
我一时无语,心里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是啊,我们都是来自于繁华锦绣之中,可是却摒弃了那样的生活,颠沛流离于这陌生的江湖。如果她是为了自己最初的梦想,那我呢?我是为了甚么?
我脑子里一片杂乱,突兀地问了一句:“素秋,你,还有没有想过唐仲友?想到他……你有没有过心痛……有没有过流泪的时候?”
她的身躯微微一震,但随即偏过脸去。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却看到她慢慢抬起头来,面向着蔚蓝的天宇,声音还是一贯的平静轻快:“公主,你是不是也有想流泪的时候呢?哪,如果你下次要流泪,可以象我这样抬起头来,对啦,就这样望着天就好了……只是千万不要闭上眼睛……那么本该流出来的眼泪,就会流回到心里去了。”
我的喉咙突然哽住了,我含着泪看着她,那个青睘宫中娴静的掬花精灵,那个铜雀台上惊艳四座的天府仙子,那个本来有着无限荣耀的琅光玉女……
我又想起了窈娘、小荷、甚至是那个生死未卜的鲛人真珠……还有面前的严素秋……是倾尽一生去追寻梦想,却被造化残忍打破的女子;是不管不顾所有的艰难、顽强而勇敢的女子;是终于明白一切,却始终隐忍在心底、什么都不说的女子……
我想了想,虽然觉得自己残忍,但终于还是不死心地开口了:“素秋,如果……如果当初,唐仲友也是爱你如命,真的留在了你的身边,你会希望他怎样待你呢?”
她仰头看天,认真地想了想,淡淡地说道:“如果仲友在……我只希望,我们活着能在一起,如果死去,那就埋在一起吧。”
就是这样简单吗?
我有些疑心,但她并不转过头来看我,还是一动不动地仰看着天空。将近黄昏了,原本蔚蓝的天色,开始被晚霞渐渐地染上了艳丽的红和黄。侧着看过去,那鲜艳的天色越是映出了她如玉的脸庞,我甚至看得清她睁得大大的眼睑,和一丝一丝的长睫毛,像是绣在锦缎上的一幅活生生的仕女图。
突然之间,我心中一酸,她说过的话语,似乎清晰地在我耳边响起:“哪,如果你下次要流泪,可以象我这样抬起头来,对啦,就这样望着天就好了……只是千万不要闭上眼睛……那么本该流出来的眼泪,就会流回到心里去了。”
她仰着头,应该是正在流泪吧。她是真的爱唐仲友,她也是真的心痛,然而越是爱,越是不能容忍对方有一点点的退缩和怯懦……就算是再在一起,心却不再是当年的心……这历经沧桑而坚强的女子,在明知一切无可挽回时,她觉得流眼泪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她不流。我不说话了,我在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她将要流出来的眼泪,一直逼回到心里面去。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天下间所有女子的心。
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爱,说起来真是可笑而让人蔑视。可是也许不仅是男女的□,还有着亲近、依恋、信赖、仰慕的爱。所要的那一个瞬间,也不过是那一刹那毫无猜疑和利益掺杂的情感。可是为什么寻遍三界,也只能得到那一个瞬间,而不是永远?
我仿佛看到了绍兴府外那片野掬花组成的金色花海,那个重获自由之后,在花海中尽情欢歌跃舞的女子。当她终于明白一切的时候,当她终于看透一切的时候,她用尽生命所有的力气,她跃步如飞,不停地向前跑啊跑,想一口气跑回那个透明而单纯的过去。
可是过去和现在,到底哪一种人生的状态,才是完美无缺的呢?
仿佛是过去了几个世纪。严素秋转过头来,微笑着对我说道:“公主,咱们走吧,听我唠唠叨叨的,好象是浪费了不少时光呢。”我注意地看了看她的眼眸,她的眸子黑亮动人,眸光深邃,看不出有红晕的痕迹,只是略微显得有些湿润。
我无言地走到了她的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微微一怔,但随即也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纤细而柔软,肌肤光滑,却不似我以前见过的美人那般柔若无骨。握在手中之时,其光洁滑腻之中,仍然能隐隐感觉得到有一种坚韧的力量。
我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道:“素秋姐姐,人类的圣贤说过两句话,叫做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你与我虽不是初次会面,我却是在这次才真正认识了你,大概也可以叫做倾盖如故罢?你不用这么客气地叫我公主了,我在龙宫排行十七,你就叫我十七吧。”
严素秋迎着黄昏微凉的轻风,眺望着远山与天相连接之处,那里已经被绚丽晚霞染得一片艳红。她拉起我的手,掠了掠鬓边的乱发,说道:“公主,不,十七,我的茶轩已叫那个该死的老鳖给毁了,再说有东君和西海太子在,我也不想再回到那个鬼地方。咱们离开渝州吧,把臂同游天下如何?”
我欢喜得跳了起来,叫道:“那自然是好啦!”但随即我又想起一事,忙问道:“可是小怜呢?小怜她好象没有跟上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