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城西门外,稀疏的林木旁是水泽一片。一驾马车就停在水泽之旁,马匹低着头啃食杂草,车夫的两条腿则挂在座下,远远看去就像在歇脚乘凉。
梁绿波跳下马来,快步跑到车后,脚下泥土湿润,发出些声响。她一皱眉,落步愈加小心,绕到车前。
随即她发现即使她将马骑到车旁,也不会有任何人惊跳逃跑。还未凝固的血液从车帘上滴落下来,打散于车辙。车夫半个身子倒进车内,扯开了一半车帘,姿势扭曲着。
梁绿波吃惊,轻轻“哎呀”了一声,上前探了探车夫鼻息,侧耳倾听了片刻,神情便有些颓然起来。
仿佛又是晚了一步,仅仅一步而已。鲜血的温度尚没有完全褪尽,死去的车夫脸颊上甚至还带着劣酒醺下的微红,但四周已是一片死寂。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一步之差,在她追捕赵青娘的这半年中总是一再地发生,并且无可怀疑。单枪匹马追缉要犯,本是巩固“金针女捕”声名的大好机会,只是眼前这一件公案,总是透着一丝不可深究的扑朔迷离。
梁绿波在马车附近走了几步,四顾了一会儿,泥泞漫上绣鞋,渗进袜中。她忽然恼怒起来,狠狠一脚踢在车轮上,只踢得车身摇晃几下,那马匹受了惊,仰起脖子嘶叫了一声。
车中发出一缕极微弱的声响,如同温婉女子蒙住双耳的纤手,覆在那马身上。梁绿波觉得那就像是林间的微风,但那马竟就这样乖顺地垂下头去。
“是谁?”她退开几步,惊问。
“怎么了,你不是‘金针不输’么?现在不去追你的逃犯,却在这里发呆?”车中那人的声音清而从容,手下丝弦微鸣,绵里藏针。
梁绿波狐疑道:“你是……”她一时不敢去掀车帘,因为那车并不大,帘一掀开,她免不了要和那人面对着面。
“岳阳楼上那一地金针,姑娘已经忘了?”那人似是在笑,这一句过后,梁绿波已听出他是背靠着车壁。她的手中扣着三枚金针,一转念,语声便带上几分媚意:“呦,原来是这位先生,你不是和你的徒儿在一起么?”
那人在车中稳如泰山:“我是和她在一起,不过她性子有些顽劣,刚才在路上和人打闹起来,不知往哪里去了。”
梁绿波蹑着足慢慢地移动了几步,站到了最适合发射金针的位置:“那先生不去追她?”
那人道:“她生性如此,多吃些苦头,也是有好处的。若要我亲自打磨,我也没有这份耐性。”
梁绿波轻笑:“你就不怕她被人杀了?”这声音与神情,宛似一柄锐利的尖刀,却又映着美如月色的光华。
“不会。”那人淡淡地道,“现在还不到她该死的时候。倒是梁捕头,你可得小心些,身在网中,不要难以自保才是。”
“什么?”梁绿波抬起的右手微一迟滞,那三枚金针便没有发射出去。
那人不答,只道:“你的一手金针在夜中倒是挺好看的。不过那日我要你自断手筋,实则,并没有什么恶意。”
梁绿波不由一头雾水,她隐约觉得不妥,但那一手金针为人奚落,却比那些更快地刺到了心窝中。她冷笑道:“是么?那我让先生自废十指,从此不再弹琴,可有什么恶意?”
那人突然沉默了,车中再没有一丝声响。仿佛是在那“自废十指”四个字出口之后,十丈之内气氛猛然凝固。梁绿波暗暗吃惊,指间一紧,就是这一停顿,那三枚金针又一次没有发射出手。
马车旁湖泽浅浅,像只是一场夜雨所留,风过时涟漪细弱。城门处一骑小跑而来,马上乘者并未挥鞭,只是偶尔拉动缰绳,牵引方向。
车内,那人叹了口气:“我久不涉尘世,脾气却是磨平了许多。算是赠你那句‘先生’的敬称吧,这个世上若有人一边捉贼一边护贼,那必是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盗匪。”